第022章 凤凰泪(2)
程佩离把他们带进宫中, 随便找了个借口开溜。
好在唐凝霜从小生活在宫里,程虚怀又是个几百年不挪窝的老祖宗。
即便没有小公主带路,三个人依然顺利找到了程虚怀的别院。
和程虚怀交接完炼庐的神器后, 唐凝霜并没有主动离开。
她对程虚怀道:“师尊让我暂时侍奉您一段时间。”
程虚怀轻轻点了下头。
把目光落到岑旧身上:“你们在宫外可有遇见什么事情?”
冷不防被长辈抓包, 岑旧抬起头来“啊”了一声。
桃花眸中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
程虚怀气笑了:“你这性子这么没着调,还想着学别人收徒?”
岑旧:“……”
岑旧拍了拍身侧的少年, 信誓旦旦地说道:“徒弟靠谱就行了。”
唐凝霜道:“老祖,我们在外遇见了公主。她出来调查最近凤梧城的命案,正好撞上了凶手。”
唐凝霜毫不留情地把程佩离这个熊孩子做的事情捅了出去。
程虚怀气道:“我给她法宝是让她防身用的。明明佩云那么靠谱, 怎么他的妹妹跟岑远之一样瞎胡闹!”
无辜被牵连的岑旧:“……骂归骂, 拉踩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们也不是毫无收获。”岑旧抗议完,伸手掏出一枚留影石, “至少确认了凶手的身份。”
熟悉的面具出现在了投影上。
岑旧:“几番交手, 我已摸清面具人的身份,他从没有暴露过真身,只是用某种邪术夺舍在凡人或者尸体之上。但修为……可能到了大乘期。”
“大乘期……”程虚怀冷笑道, “还真是贪心啊。”
白发红衣的男修面上似乎喜怒难辨,一双如玉的手在桌上无意地轻轻敲着。
过了一会儿,岑旧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
“这次凤梧城之事,你来调查。”
岑旧应下。
“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辈您说, 之前那令牌是有人替我求来的。”
“是谁?”
*
“陛下。”
名为余观的侍卫少年从暗处花丛中走出,望着面前的红衣青年, 低头垂首,单膝跪在地上。
一袭红衣的帝王停下步伐, 沉眸望去。他有一双极为漂亮的丹凤眼,眼尾狭长上挑。
程余观犹疑了一下,如实禀告道:“公主她……有些发热,已经请太医看过了。”
程佩云一挑眉:“孤这妹妹平日里壮得跟牛似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发热?”
程余观:“……公主昨日做了个噩梦,被梦魇魇住了。”
程佩云打量着程余观,凤眸冷淡,看不出真实情绪。
直到少年跪在地上的身形都有些不稳,青年帝王才幽幽道:“你最好记得自己的主子究竟是谁。”
程余观咬牙道:“不敢欺瞒陛下。”
程佩云没瞧出异样,冷哼一声:“下去吧。”
程余观一退下,新帝身边一直跟随的的大太监战战兢兢地站出来,问程佩云今日有什么安排。
“孤想自己走走,你们不许跟着。”红衣新帝命令道。
赶走所有人后,程佩云才叹了口气。他避开总是巡逻的宫女太监,从一处宫墙轻松翻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宫院,但程佩云却对这里熟悉得很。
这是他幼年住的太子宫。
因为程佩云即位后一直没有娶妻生子,被暂时搁置了起来。
院中央有一棵生得高大的梧桐树。
程佩云走到梧桐树旁,蹲下来,也不顾脏,用手挖起了土。土被一层层向外扒开,沾染了葱白的指尖,露出两个酒坛的红色布料盖子来。
青年帝王坐在地上,长长的衣摆如同花开一般散在地上,梧桐树泛黄的枯叶掉落在他的衣摆上,宛如点缀。
他盯着酒坛盯上的泥土出了好一会儿神,才苦笑道:“罢了,十八年了都没有来,今年花鸟节怕是也不来了。”
程佩云将两坛酒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打开一坛,桃花酒的香气顿时弥散在整个院子。
“呵,”他突然冷笑一声,“也许早就忘了呢!”
程佩云一边生闷气,一边举起大酒坛仰着头灌了一口。这等放浪形骸之举,自从他即位后就很少再有过。
桃花酒是给小孩子们喝的果酒,不醉人,是用桃花与一种名为丹朱的果子做的,因此滚入喉中,满是甜香。
陈酒虽香,帝王脸上却始终蒙着一脸郁色。他预备着再喝第二口时,梧桐树上突然传来漫不经心的调笑声。
“哟,这酒不是咱们说好一起喝的吗?”
“小皇帝,怎么一个人偷偷吃独食啊。”
程佩云醉意上头,被冷不丁的声音吓得手一抖。
整坛酒洒在了胸前。
浓郁的桃花酒香气仿若化成了掩在眼前的迷雾。红衣帝王愣愣地抬起头,自梧桐碧绿间,在桃花酒香中,看见了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
程佩云儿时其实是个混不吝,天天气先帝与太傅。先帝为了管教他,叫了江丞相的儿子进宫当伴读。
然而长辈们不知道的是,江逢秋虽然美名在外,性子其实阴得很。过了半年,程佩云不仅没学得了好,反而懂得了怎么边玩边糊弄先生。
没过多久,岑远之入宫了。
岑旧其实是作为质子进入皇宫的,除了程佩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太子殿下曾经天真的以为,岑家小公子是母妃为自己找来的玩伴。
毕竟他和岑远之性情那么投契。
上房揭瓦,逃课挖洞,几乎年少人最混的时光都玩到了一起。岑旧七岁进的宫,一直住到了第二年的花鸟节。
花鸟节当天,两个少年人偷了两坛桃花美酿埋在了太子宫苑的大梧桐树下。
“都说桃花酒越陈越香,”少年岑远之扬起脸看向少年太子,“殿下,你说我们十年后再喝这酒怎么样?”
*
“十八年了,”岑旧跳下梧桐树,从程佩云身旁抢了那坛还没开封的,尝了一口,“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有些苦。”
程佩云惊喜道:“远之,你怎么想到进宫了?”
“唉,你要说这个,”岑旧笑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分明二人之间有十八年的时光未见,可语气熟稔得仿佛多年好友。
岑旧比程佩云想得更多一些。
其实上一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在他声名狼藉时还能凑过来巴巴讨嫌的。
程佩云就算一个。
岑旧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被人追杀,而藏到了凤梧城。
凤梧城是所有修士最忌讳去的地方。
因为这里有程虚怀坐镇。
自打听说岑旧灵根被废后,程佩云几乎每个月都写信让岑旧来凤梧城住。后来岑旧走投无路间,终于去找了儿时的好友。
程佩云没有过问过他一句过往经历,只是让岑旧安心在宫中住下。那是岑旧上一辈子中,为数不多的充满愉悦的一段时光。
可好景不长,新帝勤勉精明,却惹得天妒人怨,三十五岁年纪轻轻就重病身亡。程佩云死后,不顾他后人和程虚怀的挽留,岑旧还是离开了凤梧城。
至此,颠沛流离,漂泊了一生。
“令牌是陛下给我的吧?”岑旧道。
程佩云不好意思道:“听老祖说,我才知道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总得有人给你撑腰吧?”
岑旧笑了笑:“陛下之恩,我都记着呢。”
他曾将凤梧城短暂地当过家。
程佩云咳了一下:“一见面这么腻歪做什么,难得见你这大忙人一面,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去哪?”
“自然是宫外那家茶楼。”
两个人熟练地翻过宫墙,来到了京城的街上,找到了那家儿时常吃的茶楼。
“居然还新增了讲书的。”岑旧坐下后,对程佩云感慨道。
程佩云道:“这儿故事换得勤,讲得也好。”
他们二人交谈间,说书人已经拍响了案板。
“今日我们要说的,乃是昔年间一位花魁的故事!”
“这位花魁姓秦,曾经就住在咱们对面那个巷子里,当年名动京师,多少达官贵人散尽千金,只为搏得红尘一笑。”
“可花魁娘子对这些人从来不屑一顾,却在一年的花鸟节上,随侍女出来游玩,对街上班师回朝的年轻将军一见倾心……”
说书人刚亮起腔调,从几个茶桌便传来了几声不满。
有人出声道:“不行啊老李,这种故事太俗气了。”
“花魁将军的事情,话本都要写烂了。”众人附和道,“还是接着讲志怪吧!”
老李却嘿嘿一笑,拍了拍惊堂木示意众人冷静下来:“急什么,我还没说到最精彩的地方呢。”
“这个故事可是改编自真人真事!”
他说到这里,眼睛一眯,似乎对这个故事胸有成竹一般。
“那为什么这么出名的花魁和将军我们不曾听闻,”食客道,“怕不是老李你自己挽尊胡说的吧!”
被众人如此捣乱,老李并不恼怒,话音一转,道:“你们可知最近的京城女子连环凶案?”
食客们以为老李终于要干回志怪的老本行,也不再故意阴阳怪气,纷纷聚精会神。
见效果达成,老李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笑意:“据说凶手每次作案后都留下‘蒹葭’二字。”
他猛地一振声:“而那位花魁生于先帝十八年,世人鲜少知道她的闺名正是蒹葭!”
众人顿时哗然。
“那个时候好像确实有个花魁姓秦……”
而很快,便有心思敏锐者发现了其中的关窍。
"可先帝在位时期,武将势弱,能打胜仗的年轻将军只有……"
一语惊人,却让整个茶楼都沉寂了下去。
他们不约而同联想到了同一个名字,但却没人敢将这份禁忌说出口。
先帝三十三年,平远侯世子大捷,班师回朝。同年,平远侯府谋逆犯上,世子当街斩首。
程佩云心底猛地坠入冰窖,看向对面的岑旧。白衣青年嘴角噙着的一抹笑,却无端让人心惊。
“等……”
程佩云没能拽住好友,眼睁睁看着岑旧大步走到说书人面前,一脚将措手不及的对方踹倒在了地上。
白衣青年踩在说书人的胸口,眸子里的冷霜快要凝固成冰。
“我怎不知,世子还有这等风流韵事?”
青年人有着一身好皮囊,说话间眼波流转,却莫名让人胆寒。
"你……你……"看清岑旧脸的那一刻,说书人的脸色难看得就仿若见了鬼一样。
可不就是见了鬼吗?
说书人见识广阔,小将军班师回朝的时候他也去围观过。自然瞧见面前这年轻人一双桃花目,神似当年意气风发的世子爷!
“鬼……”说书人大叫一声。
“平远侯世子冤魂索命来了!”
“什么?”
“平远侯世子?!”
说书人老李的那一声喊得极其洪亮,茶楼顿时引发了一阵骚乱。喊完之后,老李本想直接晕过去,却被白衣青年揪着领子拽到了面前。
“你再仔细看看呢?”岑旧道。
老李心脏跳得飞快,偏偏对方那双桃花眸好像一汪深渊,教他晕都晕不过去。
“我……我……”
老李渐渐从一开始的惊恐慌乱中冷静下来。
盯着青年的脸,他忽然福至心灵起来。
不对啊!
平远侯世子十八年前已然及冠,就算真的没死,也绝不可能还这么年轻。青年与平远侯世子长得并不算完全一样,世子久经沙场风霜,肤色偏黑,五官也更为锐利锋芒。
面前这人的容貌更风流招人一些,气质清雅,并不像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见说书人清醒过来后,岑旧松开了他的衣领:“说说,谁给你的胆子编排反贼的?”
“我……”老李道,“前不久,有个戴着斗笠的贵人前来,给了我十两银子。他说,只要我讲了岑小将军与秦姑娘的故事,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你可见他长什么样?”程佩云走到岑旧身旁。
“不、不清楚。”老李讷讷道,“听声音应当是个年轻男子。”
岑旧冷笑一声。
“传播这些谣言,是想将这两日的命案与平远侯府联系在一起。”程佩云道,“其心可诛。”
“我们回去说。”岑旧道。
程佩云却问道:“这人你要怎么办?”
说书人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朝他们二人叩了几个响头。
“两位公子,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涕泗横流地说道。
岑旧:“罢了,被人当靶子了而已。”
难得出来去茶楼和好友吃饭,没想到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程佩云有些郁闷。
岑旧倒是面上不见郁色。
及至两人回了程佩云的寝宫,程佩云才沉声道:“抱歉,我……”
岑旧却笑道:“又不是陛下给钱让他讲书的。”
若是前世,他受到这种挑衅,怕是会忍不住和程佩云生出些嫌隙。岑旧却已经知道,程佩云在这个阶段已经开始偷偷着手为平远侯府平反。
此番舆论的兴起对程佩云来说也不好受。
“我们今日来凤梧城时,恰好遇见了命案的凶手。”岑旧道,“怕是他已然知道了我是平远侯府的人,才出此举。”
虽然对岑旧来说,平远侯府已是尘俗之事,十八年过去了,伤不及根骨。
但确实足以恶心他。
岑旧可没忘记,这个面具修士当年很有可能是伙同他人杀掉自己母亲的凶手之一。
“我总觉得这个节点挑得实在太不巧。”程佩云道,“念哥当年花鸟节遇见秦姑娘的事情,按理来说,除了在场的咱们两个,没有人知道。”
这些事情在前世岑旧从未经历过,他那时恰好刚被剥去灵根,连活着都很艰难。自然不知道同期凤梧城竟牵扯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
后来岑旧性子愈发偏激,程佩云许是怕让他烦心,便没有将这些告知给岑旧。
“难道是……”岑旧道,“十八年阔别,你可还有那位秦姑娘的消息?”
*
陆研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他睁开眼,面前赫然是妖魔境的景象。
那股奇怪的味道竟来源自面前无数被屠戮殆尽的妖兽尸体。
陆研闻得隐隐有些作呕。
奇怪,自己不是正在睡觉吗?
“这里自然是梦境。”
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那位魔尊大人。
男人额头上的红痕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那小子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魔尊懒洋洋地说道,“拿清音铃把我压制了这么久。”
他语气狂迈,听得陆研一阵心惊肉跳。
“你想对我师父做什么?”少年警惕地问道。
“师父?”魔尊惊异道,“你竟拜那家伙为师?”
陆研不悦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红眸男人打量了少年半晌,忽而发出嗤笑一声。
他摇头道:“与其跟那表里不一的家伙学,不如找我呢。”
“毕竟咱们两个才算是同根同源。”
陆研一阵恶心:“谁跟你同源?”
魔尊杀了那么多无辜人类,作恶多端,他才不觉得自己和这魔头是同一个人!
魔尊道:“你天生成魔,寻常的修仙路子并不适配于你。怎么样?要不要我教你一些妖魔的修炼法子?”
陆研:“……不要。”
陆研:“放我出去。”
他才不想在这劳什子妖魔境和男人待在一起呢。
“你难道不好奇,”魔尊缓缓道,“我当时为何要拼命闯出妖魔境?死后为何又生出一个全新的你来?”
少年沉声道:“不感兴趣。”
“那倘若我说,”魔尊道,“我和你师父有些渊源,你也不感兴趣吗?”
肉眼可见地,陆研脸色微僵。
“想听吗?”魔尊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陆研却蹙起了眉:“你想做什么?”
“倒是聪明。”魔尊道,“我在凤梧城感觉出来了仇人的气息,你借我用一天身体,我把你师父的过去告诉你。”
陆研果决道:“不可能。”
这家伙嘴上说得好听,可细究全是避重就轻。鬼知道他获得了身体后,究竟会去做什么。
与此相比,自己那点好奇心显得尤其微不足道。
魔尊哼笑一声,转手把陆研丢出了梦境。
陆研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竟是一口气睡到了晚上。外面月色洒在窗口,宫墙中的梧桐树叶发出细响。
陆研下意识摸向手腕,才想起清音铃已经坏掉了。心里烦躁的厉害,少年索性盘腿坐起来,按照岑旧教他的心法开始修炼。
“呵……”
魔尊突然发出的声音差点让陆研走火入魔。
陆研道:“你做什么?”
“建议你出去看看。”魔尊道,“我感觉到了沐安的气息。”
“沐安是谁?”陆研问道。
魔尊:“哦?你师父连这个都不告诉你吗?”
“不要挑拨离间。”陆研警告道。
他能看出来,魔尊这么大费周章地与自己周旋,实际上是某种势弱的表现。
魔尊笑道:“沐安是九大门派之一的白玉京掌门,我的死和他有些关系。”
“他……是大乘期剑修吗?”陆研问道。
魔尊道:“总之,我建议你去看看。我正是因为身怀龙骨而被他算计,你师父的无情道骨也是一样,难保他不会动什么歪点子。”
虽然知道魔尊无缘无故和自己交好必定有诈,但男人确实说到点子上了。岑旧对他很好,陆研不希望青年出什么意外。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了卧室的门。
“你感觉到的气息在哪里?”
引气入体后,陆研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上房爬树都不是难事。他避开宫中巡逻侍卫的耳目,按照魔尊的指示朝着那地方赶去。
“这里是……”少年仰头望了望宫殿外挂着的匾额,“公主寝宫?”
魔尊道:“左边有一棵梧桐树,去那里躲着,有人要出来了。”
陆研忙不迭地躲在了树后。
他侧过身,看见昨夜才认识的那位公主缓步从寝宫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袭红色宫裙,步履轻快。
魔尊道:“沐安的气息在她身上,跟上去看看。”
陆研抿了抿唇,不紧不慢地跟在了程佩离身后。现在已经接近晚上,这位公主要去做什么?
分明昨夜才差点没命,她胆子真那么大吗?过了一会儿,陆研一路跟着程佩离到了宫墙边。
那小公主纵身一跃,竟是直接翻了出去。
陆研本想继续跟着,余光中忽然蹿出一个黑影。
“你是……那个仙师的徒弟?”走出来的是那个公主身边的少年侍卫,“跟着我们公主做什么?”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陆研道,“瞧着她似乎举止有些诡异。”
程余观蹙眉。
半夜去换灯,被侍女慌里慌张地通知公主不见了后,他才来到这里,恰好看见翻墙而出的公主和鬼鬼祟祟的陆研。
“我瞧着像是中了邪。”陆研把魔尊的话翻译成小侍卫可以理解的程度。
程余观也觉得程佩离有些蹊跷。
程佩离虽然胆子大,但却不莽撞,绝对不会遇险之后还敢大摇大摆地往宫外走。
思绪飞速运转,最终程余观道:“我先照看着公主,劳烦公子去找人求救。”
分工完毕,小侍卫像只猫一样,轻巧地翻过了宫墙。
陆研开始朝岑旧住处走去。
“公主身上怎么会有沐安的气息?”陆研问魔尊道。
魔尊若有所思道:“应当是某种蛊虫,可以暂时操纵人神智。”
与此同时。
余观尾随在程佩离身后,只见她左拐右拐,竟是来到了护城河前。
少女的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余观心里蓦然生出些不太好的预感。
还没等他赶到公主身边,程佩离突然向前一跃,竟是朝河里跳去!
*
落水的声音很大,惹得花鸟节在护城河旁放花灯的人群一阵惊慌。
“有人落水了!”
少年岑旧正捧着刚买的花灯,闻言立刻就要往河边冲。
衣领却猛地被一股大力扯住。
少年岑旧巴巴地一仰头:“大哥?你怎么也出来玩了?”
来人一袭红色官服,肤色微黑,冷笑一声:“要不是我一路暗中护送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你们一出宫就要被人贩子拐去了。”
岑旧心虚地撇了撇嘴。
“无痕哥哥,”少年程佩云替他解围道,“是我想带远之出来的。他头一次在凤梧城过花鸟节,我想让他出来看看。”
“殿下何必替他背锅。”岑念一巴掌呼在了弟弟的头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可太知道这瓜娃子是什么东西了。”
“你俩在这里等着。”
青年将军说完,将身上的零碎物件解下来扔给两个小孩。
挤开纷乱的人群后,他站在护城河边恣意地吹了声口哨,一跃而下,精准地逮住了刚刚落水的小孩。
岑念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惹得在场人一阵喝彩。两个少年还是长个头的年纪,视野平白被一群大人挡了个彻底。
少年岑旧好久没见过哥哥和父亲了,喝彩声听得他心痒。只不过还没挤几下,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摁住。
“哪家的孩子?”女子声音泠泠,“前面人多,别丢了。”
少年程佩云及时反应过来,拽回岑旧和女子道了谢。
“你们家大人呢?”女子问道。
少年岑旧这才回过神来:“喏,那个就是。”
岑念刚从水里出来,把湿透了的长发随手一挽:“岑远之,又出什么幺蛾子?”
女子目光落到岑念身上,失神了片刻。
她喃喃道:“原来刚刚英勇救人的大侠就是你兄长啊。”
“什么大侠?”岑念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素衣女子,“这位姑娘是……?”
女子蒙着面纱,衣钗素净,唯有一双美眸宛如薄烟,主动向岑念讲了自己的来历。
岑念爽朗一笑:“多谢姑娘替我照看我们家小孩。我叫岑念,字无痕,今后姑娘若有什么事,就去隔壁羽林卫报我的名字。”
姑娘轻声道:“原来是岑小将军,久仰大名。”
岑念来了之后,她似乎不愿多聊,转身要走。
岑旧一把抓住她衣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刚刚帮了我,我让我兄长给你谢礼。”
童言无忌,女子笑道:“你们叫我‘蒹葭’即可。”
蒹葭……?
蒹葭?!
程佩离只觉得意识仿若被什么狠狠地扯了一下,脱离了溺毙的状态,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蒹葭!”
“你说什么?”
耳畔冷不丁响起熟悉的声音。
程佩离身子一僵,转眼看见了一旁坐着的红衣帝王。
“哥……?”程佩离讪笑道,“您老怎么有空来我寝宫?”
“呵。”程佩云突然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
程佩离:“……”
程佩离顿时感觉不太对起来。
下一秒,熟悉的训斥声就响了起来。
“程佩离,孤准你能自由出宫,不是让你去掺和命案的!”程佩云厉声道,“你可知要不是余观和远之救了你,你现在早就成为护城河里的一缕亡魂了!”
“还让你那侍卫瞒着孤,仗着自己是公主就无法无天了?你可知但凡出了事,他可是要掉脑袋的!”
程佩离猛地瞪圆眼睛:“哥,你不许动他!我吩咐他瞒着你的,他怎么敢不从?”
程佩云道:“……别这么看着孤,他没什么大事,功过相抵,只不过逃不了一顿板子罢了。”
程佩离松了一口气。
“哥,你为什么说我去了护城河?”她纳闷道,“我难道没在寝宫睡觉?”
“你问孤,孤还想知道呢!”程佩云面色阴沉,“兴许是面具人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远之已经去查了。”
程佩离小心翼翼地问道:“哥,你和那修士原来真是好友啊?”
刚刚梦中她看见了年少时期的兄长和那位白衣修士。
“和你有什么关系?”程佩云道。
程佩离小声道:“他不是平远侯府的二公子?哥,你真放心他啊?”
“怎么说话呢!”程佩云一巴掌打在了妹妹的头上。
程佩离撇撇嘴。
“你刚刚醒来的时候,念叨什么呢?”程佩云道,“谁告诉你的?”
程佩离蹙眉:“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
她撇了一眼程佩云的脸色:“有十岁的哥,和平远侯府的两兄弟。”
她把梦里的景象原原本本告诉给了程佩云。
“你梦见了蒹葭?”程佩云道,“秦蒹葭……”
程佩离警觉:“她是谁?”
“跟你没关系。”程佩云道,“今天开始,你别想踏出宫门一步。不许再掺和这件事!”
他说完,不顾程佩离的抗议声,拂袖而去。
走到宫外,忽听得一声调笑。
“这小丫头倒是挺有你当年风范的。”岑旧靠着宫墙,对刚出来的程佩云道。
“我那个时候哪有她这么不知分寸。”程佩云气道。
岑旧道:“小公主既然能梦到秦姑娘,也许其中还有什么关窍未可知呢。”
程佩云抿了抿唇,有心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这个妹妹太难带了。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程佩云问道,“秦蒹葭我已派人找过,据说十八年前她得贵人赏识,已被重金赎身。”
岑旧道:“先去她之前住的满花楼看看。”
*
满花楼。
望着眼前枯旧一片的废楼,岑旧和陆研止住步子,白衣青年脸上露出来了震惊神色。
“这是……?”岑旧道,“小皇帝怎么没告诉我满花楼被烧干净了啊。”
满花楼隔了他们去吃饭的那家茶楼二条街,这里本来是很有名的勾栏瓦舍,盛产美人名妓的满花楼就坐落其中。
可是面前的一条街巷竟冷清无比,哪还有当年熙熙攘攘的胜景?
岑旧拽了一个行人打听,才得知满花楼十八年前就已经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因为没有及时灭火,当时整条街都受了牵连。
加之后来断断续续流传出死人的传言,这里逐渐凄清下来,不少勾栏瓦舍陆陆续续搬走,久而久之就成了鬼巷。
岑旧挑了挑眉。
又是十八年?
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也太多了些。
“师父,我们进吗?”陆研问道。
岑旧:“进。”
他拉起少年的手,一脚踹开了满花楼摇摇欲坠的大门。因为十八年未有人光顾,楼内散发出一股木料腐朽的气味。
岑旧愣了下。
他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这么大。
一楼有舞池,各种坐席桌几。二楼是供客人玩乐小酌的单间。三楼才是歌伎名伶和仆役们的个人休息房间。
这么找起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秦蒹葭的卧室?
岑旧捏着鼻子一间一间开始排查起来。
过了这么多年,秦蒹葭的房间可能也不会留下什么东西。
但万一会有痕迹呢?
秦蒹葭是唯一一位,还与平远侯府有牵扯的凡人了。
于公于私,岑旧都不太想让她出事。
两个人在三楼不断进进出出,岑旧却在推下一扇门时,迟疑道:“什么动静?”
耳畔隐约响起来细碎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岑旧抱起陆研,灵活地闪进了身旁的房间。门是由琉璃制的,勉强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象。
本该空无一人的满花楼此时却突然变得有些喧闹起来。
“秦蒹葭那个贱蹄子还真是好命。”一女子道,“世子爷被砍了头,没想到转头勾搭了别的人给她赎身。”
“别说了,我觉得她也挺惨的。”另一人道,“蒹葭她本该和世子爷成一段佳话的,在世子行刑当日却被迫委身他人,也太残忍了。”
最开始说话的女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风尘女子,哪能真的幸福呢?”
“世子爷那么好的一个人,唉……”
声音逐渐远去。
岑旧松开怀里的少年。
“这也是死域吗?”陆研问道。
岑旧:“没错。”
冤死的地方最容易生成死域。
看来鬼巷的传闻倒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比平天门的死域好一点,”岑旧道,“毕竟只是凡人。”
他鼻子一动,空中隐约的焦尸之味在这一刻忽然强烈起来。岑旧一手揽着陆研,一手用本命剑挡住了向他袭来的鬼爪。
只见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天花板上匍匐着一个皮肤被火烧得焦枯的干尸。它四肢折断,宛如蜘蛛一般身躯主干下沉。
“死域会维持生前的景象。”岑旧给陆研解释道,“只有当它们察觉到外人的气息后,才会原形毕露。”
这也是当时岑旧和竹景半分不敢踏入平天门死域的原因。满花楼一群凡人死后还能变成厉鬼,更别提那上千人的门派了。
岑旧一剑穿透干尸的躯干后,带着陆研从旁边的窗口跳了下去。
可是刚跳下去,他就觉得不对。
浓雾掩住了巷口,一眼望不见尽头。
不只是满花楼,这条鬼巷竟全是死域!
“来这里。”
一道女音适时响了起来。
岑旧抬眼,只见一黄衫女子在院子门口探着身子,示意他赶紧过来躲藏。
岑旧定了定心神。
这女子,竟是死域中的生魂!
岑旧没有多想,拉着陆研冲进了那生魂藏身所在的院子中。
假若对方不安好心,狠心杀了便是。
等到岑旧和陆研进入院子,黄衫女子动作利落地关上了大门。
她拍着胸脯,劫后余生地看向岑旧:“你们两个也被困在这里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女子容貌清秀,美中不足的却是左眼周遭一圈红色胎记。
岑旧道:“新帝程序当位。”
黄衫女子震惊道:“我被困了这么久?”
“这里到处都是怪物。”她抱怨道,“也不知道蒹葭姐姐是否安全。”
凡人不知死域,那些被火烧成的干尸被认成鬼怪倒也情有可原。
令岑旧更为注意的是:“姑娘认识蒹葭姑娘?”
“对。我名晓风,本为卖花女,遭街上小贼欺辱,”女子道,“是蒹葭姐姐救了我。我听说她快要赎身,担心她因平远侯世子寻了短见,想来开解她一番,岂料……”
一脚踏进了死域,再也未曾出去。
想来火灾当日正是蒹葭赎身之时,这栋楼里的所有姑娘全都被一场火海化作冤魂,困在了这方寸死域间。
包括他们遍寻不得的蒹葭。
岑旧忍不住叹了口气。
秦姑娘命途多舛,着实让戏外人听了都可悲。看来那几起连环案子只是被面具人利用蒹葭之名,妄图给平远侯和大楚抹上罪名罢了。
岑旧让陆研照看好这位晓风姑娘,他则推开院门,向外走去。
只见不远处早就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女子,她们或清丽绝伦,或妩媚娇艳,轻纱罗裳,眉目多情。
为首的老鸨款款向前:“公子,可是想来寻哪位姑娘?”
她们和常人无异,一举一动,仿若生前。
岑旧笑道:“蒹葭姑娘可在?”
他这一声仿若石子落入湖面,顷刻砸出无数细碎涟漪。
“蒹葭?感觉好久没见过她了。”
“我头好痛……”
“蒹葭……蒹葭……不正是放火烧了我们的贱人吗?!”
红颜刹那化成枯骨,向前方的白衣修士扑食过去,伴随着嘶吼与悲鸣。岑旧将剑立在眉间,剑气裹挟风将他的鬓发向后吹去。
他眉目凛然,另一只手在剑刃上割破虎口,将血尽数抹在本命剑上,身躯后倾,挑了了个干净利落的剑花。
白衣修士身后升腾起一柄由剑气所化的剑刃,朝着乌黑一片的冤魂横空扫去。
“破!”
一声清呵。
冤魂仿若被火焰灼烧,在空中扭曲延展着消散,尽数吸进了岑旧手中的拂衣剑中。他只觉胸腔好似猛地被重锤砸击,五脏六腑都传来狰狞疼痛,拂衣剑也不住嗡鸣起来,连剑刃的寒光都黯淡了几分。
死域没有办法正常祛除。
除非封锁看管。
或者将这些冤魂封进自己体内。
“师父!”
听见动静的陆研急忙忙过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岑旧。
少年的眼眶红得快要滴血。
看着岑旧惨白的面色,他哽咽道:“师父,都怪我太弱小了……”
要是、要是他像身体里那个魔尊一般强大,师父是不是就不会平白遭受如此多苦痛?
额头传来清凉的触感。
岑旧用一根手指抵在少年额前:“清障,别想有的没的,生了心魔我可管不了你。”
藏在陆研识海深处的魔尊猛然被一道灵力击中命脉,他啧了一声,撤回了对陆研的干预。还真是……把这小孩盯得这么紧,让他连下手的时机都没有。
晓风走到岑旧身边:“公子,你可有见到蒹葭姑娘?”
“没有。”岑旧道,“未在尸鬼里察觉到秦姑娘的神魂。”
“那就好。“晓风红着眼睛应下,“我失踪许久,家人或许已然心焦,我先回家去。”
岑旧应了声好。
晓风离去后,这条街又重回死寂。
岑旧眉心却紧蹙着。
秦蒹葭的生魂去哪里了?
*
“好无聊啊!”宫裙少女在床上滚来滚去,自言自语道,“哥又不来看我,余观还被他打得现在只能卧床养伤,可恶!”
“这下子禁足之后,我连溜都溜不出去。”
程佩离越想越憋屈,从床上跳下去,坐到茶桌旁边恶狠狠地吃着糕点。
“非要让我知道那个害我的蒹葭是何许人也!”
一阵凉风忽地掠过胳膊。
程佩离警觉道:“谁?!”
远处床幔轻动,依稀飘出一道淡色素影。
程佩离:“……”
不会说什么来什么吧!
她硬着头皮朝那边走了几步,素影倒是自己动作了起来。
掀起帘幕,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芙蓉面。
“你是……”程佩离震惊道,“秦蒹葭?!”
哥哥他们拼命找的人怎么在自己屋里?!
“你、你,是人是鬼啊?!”程佩离感觉自己快要被吓晕过去了。
秦蒹葭面上很是从容,她抬起袖子打量了一下周身,道:“应当是死了的。”
程佩离:“……!”
小公主吓得没一口气厥过去。
她拼命拍着自己的胸脯,好不容易顺过来了气:“那你怎么到了我屋里。”
程佩离迷惑道:“我们也不认识啊。”
秦蒹葭:“是因为你活下来了。”
程佩离:“?”
“什么?”小公主牙齿打颤,“我跳河不会是因为被你鬼上身了吧?”
秦蒹葭笑了:“倒也没有,你只是被人下了蛊。”
程佩离:“……蛊?”
女子垂眸,本就虚渺的身形,此时看着如同风吹就散的纱。
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才响起:“相思蛊,会蚕食苦主的精血,控制神智直到死亡。”
“这蛊是拿我炼制成的。”
“大概是有人暗中救了你,切断了蛊虫与蛊母的联系,我才得以脱身。”
程佩离:“……”
程佩离默然。
过了一会儿,红衣公主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秦姑娘,你一定很痛苦吧?”
想到梦境中秦姑娘与平远侯世子的相遇,程佩离这等聪慧,如何不能猜出这其中有些曲折。爱人死于极刑,自己又被炼制成不老不死的蛊,其中苦痛,触目惊心。
程佩离忍不住上前摸了摸秦蒹葭的头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秦姑娘,我会替你报仇的!”
秦蒹葭柔柔一笑:“多谢。”
“……只是,”她垂下眼,“我并不记得将我炼制成蛊的人的相貌,过往尘缘,我也忘了个干净。”
“依稀只记得,我有个什么约定还未完成。”
她说完,叹了口气,竟是露出笑颜。
秦蒹葭道:“我间接害了那么多好姑娘,自知罪孽深重,不求身入轮回,只愿……”
“身赴此诺。”
*
岑旧再回宫时,遇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婢女。
婢女瞧见他,眼睛一亮:“仙师,国师有事找你。”
岑旧顿了顿,笑道:“好呀。”
他跟着婢女越走越偏僻,直到来到了一处废弃已久的冷宫处。
岑旧本想开口,那婢女却突然朝他跪拜下来。
“欺骗仙师是我不对!”婢女道,“只因公主有要事想请仙师帮忙!”
程佩离被新帝禁足,没有办法出寝殿。
岑旧挑了挑眉,心想这小丫头片子究竟看了多少话本子,想出这么一个求人的破点子。
他差点没气笑。
“行了,你们公主呢?”岑旧示意婢女起身。
“在这!”一道清亮的少女声音从旁边的宫墙上传来,只见一袭红衣宫裙与天边晚霞合二为一。
程佩离利落地跳下来,混不吝的样子颇得了她亲哥的真传。
“公子,有事求你。”程佩离朝他讨好地笑笑。
岑旧道:“哟,不认为我是反贼,偷偷和你哥告状了。”
程佩离:“……”
程序这丫怎么什么都告状!到底谁才是他妹妹!
“这事情国师和哥哥我暂时都没有告诉,”轻咳两声,程佩离果断进入正题,“我觉得公子才是解决此事的最佳人选。”
岑旧:“哦?”
程佩离拉着岑旧风风火火躲进冷宫。
这冷宫是先帝时期囚禁罪妃的,新帝上位之后没有往后宫里收过人,这里就被废弃了。程佩离好不容易才溜了出来,只能找这种偏僻地方避人耳目。
“这里……”程佩离拉着岑旧站定,“你看到的吗?”
岑旧疑惑:“看得到什么?”
程佩离瞪大眼睛,目光在秦蒹葭和岑旧脸上兜转个来回。
“你看不到秦姑娘?”她问道。
岑旧笑意微收:“秦蒹葭在这里?”
程佩离点了点头,大致把她的遭遇向岑旧复述了一遍。
“这样啊,”岑旧若有所思地说道,“大概是因为你身上有相思蛊,才能看得到秦蒹葭。”
程佩离傻眼了:“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既然你曾梦到过秦姑娘的过往,说明这个相思蛊可以让你短暂地拥有秦姑娘的意识,”岑旧道,“倘若要解开她的心结,怕是要重新回顾一遍记忆。”
程佩离:“……”
程佩离:“……公子,你能种这个蛊吗?”
岑旧:“不用那么麻烦。”
白衣青年将百花灯从储物袋中取出,放在掌心中。
“过来,我教你筑迷阵。”
第023章 凤凰泪(3)
“筑阵?”程佩离迷茫道, “我?”
岑旧把百花灯扔给她。
“相思蛊在你身上,”他笑道,“你不来让谁来?”
程佩离噎了口唾沫, 只觉得世界相当魔幻。大楚寻仙问道的风气一直很盛行, 加上如今的修士也不一味讲究无为避世,开始善用自身优势与民间朝廷或者地方官府合作经营, 甚至会固定去人间找好苗子招收门派。
但修仙也不是谁想修就修的,多少凡人折戟沉沙,败在了灵根资质的第一步。
程佩离提醒道:“老祖可从来没说过我有什么灵根资质!”
他们程家人一向与仙途无缘, 几百年里只出了一个程虚怀。
岑旧道:“我看得出来, 你有。”
程佩离只觉得天降喜讯。
“真的?”她喜悦道,“我也可以像老祖那般腾云驾雾?”
岑旧哼笑道:“修真界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比拟程前辈的吧?你倒是敢想。”
“赶紧的。”
程佩离捧着百花灯,总觉得面前这家伙语气轻佻得像哄小孩。
“我该怎么做?”她虚心问道。
“沉下心, 小皇帝应当让你练过武吧?”岑旧道, “引气入体和你们运用丹田练气差不多。将天地灵气汇聚到周身灵府后,摸到百花灯的边,它会自动汲取你身体的灵力。”
“尝试与百花灯建立联系, 回忆你上次落水时看到的东西。”
青年的声音正经起来很是好听,仿若一曲安魂曲。程佩离闭上眼,掌心触碰到百花灯的地方开始发烫。
红衣少女轻轻吸了口气,开始尝试构筑百花灯的环境。周身冷宫逐渐浮光幻化,岑旧抬眼, 只见他们二人来到了一处宫宇。
远处婢女太监往来纷扰, 火树银光,丝竹幽鸣, 热闹喧嚣。
程佩离惊喜道:“成了!”
“咦,”她望着面前熟悉景象, “这不是每年花鸟节举行的国宴吗?”
岑旧挑了挑眉:“跟我来这边。”
不远处依稀可见座无虚席,尽是官员大臣、宗室王亲。
程佩离好奇道:“这是你和哥哥小时候吗?”
这些宫人瞧着都面生得很。
岑旧带着她一路避开宫人耳目,到了程佩离熟悉的太子宫院前。
“这不是我哥没登基前住的地方吗?”程佩离道。
她话音刚落,远处猛然跳出一个红衣少年。
“哇!”和亲哥打了个照面,程佩离心虚地叫出声来。
定睛一看,却只见当时的程佩云眉目稚嫩,竟是比程佩离还要小的八岁小童。程佩离瞠目结舌地看着记忆中端庄威严的皇帝兄长爬树翻墙,好不熟练。
程佩离:“……”
他们老程家还真是祖传爬墙熟练工啊。
年轻的红衣太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上蹿下跳的白衣少年,正是她身旁那位白衣修士的缩水版。
程佩离匪夷所思道:“你们两个居然在宫宴的时候偷溜出来?”
这等泼猴行径放到现在,程序不得把她打断腿啊!
“年轻嘛。”岑旧朝她一笑,毫不犹豫地就把好兄弟卖了个干净,“你哥当年干的事情可比你惊世骇俗多了。”
白衣修士带着程佩离跳到院中的梧桐树上藏身。树下两个小孩鬼鬼祟祟地在梧桐树下藏了两坛桃花酿。
少年程佩云道:“远之,我带你出去看凤梧城的花鸟节吧?”
“你不是……马上就要离京去周陵了么?”
少年岑旧兴奋道:“好啊,殿下可要带我玩个尽兴!”
皮猴一号和皮猴二号一拍即合,当即甩开宫人偷摸地翻墙出去。
望着熟悉的翻墙地点,程佩离一阵窒息:“……”
怪不得她说这处宫墙无人看管,比别的地方还略低一些,感情是先人扒秃噜皮的啊!那她之前为溜出宫还绞尽脑汁找各种借口,程序不会在心里笑话她吧?!
眼见两个少年出宫,岑旧一手提溜着程佩离的后衣领,在宫中的梧桐树上跳来跳去,很快跟去了宫外。
凤梧城的花鸟节是除了新年中秋以外最盛大节日,举国欢庆,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这一天本就繁华的凤梧城中的游人更是络绎不绝,街边摊贩售卖的商品琳琅满目,望眼过去,不少都是举家出来游览的,也不乏一些怀有儿女心思的年轻那女出来私会。
除了街上的集会、舞狮,放花灯也是花鸟节的重要习俗。护城河上的渔船画舫被清空,细长的河流上挤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花灯。
虽然大楚会着重在花鸟节这一天安排更多守卫官员维持凤梧城城内秩序,可毕竟人潮汹涌,每年或多或少都会闹出些小意外。
两个少年还没挤到护城河边,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有个孩子被挤到河里了。
接下来的每个画面,都在程佩离落水后梦见过。
一直到了秦蒹葭向岑念三人告别。
“我们跟上秦姑娘。”岑旧对程佩离道。
秦蒹葭毕竟不是良籍,哪怕这种举家欢庆的节日,她出来时依然乔装打扮,用白纱遮面。往前走了没几步,就有一个岑旧眼熟的姑娘急匆匆跑过来,挽住了秦蒹葭的臂膀。
“秦姐姐,”那姑娘穿着黄衫,正是先前被困在死域的卖花女晓风,“你跑哪去了?可吓死我了!”
晓风絮絮叨叨和秦蒹葭说着刚刚一路上的见闻,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这位名动京城的名伎似乎一直在出神。
晓风:“……秦姐姐?”
秦蒹葭“啊”了一声:“什么事?”
“秦姐姐,”晓风比划道,“你脸好红哦,难道……”
秦蒹葭怔然:“有吗?”
她似乎心神不属,就连回复都慢了半拍。
晓风忧心忡忡道:“姐姐你不会被挤出什么好歹了吧?我就说不能带你来这等地方,到头来沈妈妈要是怪我怎么办?”
“没有啊,”秦蒹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要多谢晓风才是,说动了妈妈让她放我出来玩。”
“我今年才来凤梧城,还是第一次见这等节日呢!”
晓风心思简单直白,几句话就被秦蒹葭安抚好了心情。
可秦蒹葭笑完,眼神却又怔忪痴然。
岑旧和程佩离跟着秦蒹葭一路回到满花楼。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岑念与秦蒹葭却没有再见过一次面。
平远侯父子归京凯旋,少年岑旧就没了在京城当质子的意义,很快便被平远侯找了个借口送回了周陵封地。
然而平远侯和世子却因为身负要职,还要在凤梧城留守直到过年。岑旧本以为,大哥就是这个时候和秦蒹葭相处出了感情。
可花鸟节一别,大大咧咧的年轻将军压根就没记在心上。秦蒹葭每日对镜哀叹,却也并未真的去找岑念要求什么报恩。
将军与名伎,本就是毫无干系的两种人。
这等发展看得岑旧与程佩离眉头紧皱。
本以为是苦命鸳鸯,到头来却发现只是一场单相思。
很快便到了年关,岑旧脸上的笑意消失。
这个时间……距离平远侯谋反东窗事发很近了。终于,在一个裹挟着风雪的夜晚,秦蒹葭卧室的门被不速之客敲响了。
“世子爷?”秦蒹葭震惊道,“您怎么会来这等地方?”
岑念似乎并没有变多少,他走到秦蒹葭的卧室,大马金刀地坐下:“怎么?我不能来吗?”
“这等风月场所,世子爷还是不来为好。”秦蒹葭柔柔道,“对您名声不好,假如以后娶了夫人,也会让她无端误会。”
青年正色道:“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秦蒹葭会意,忙关上门窗。
听着岑念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她面色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不瞒世子爷,我虽是三流歌伎,”秦蒹葭苦笑道,“却也知道平远将军对大楚的血汗功劳,怎么会沦落至此?”
“没什么不可能的,鸟尽弓藏而已。”岑念道,“姑娘,我有平远侯府平反的证据,然而现在拿出来实在太不合时机……”
“姑娘可愿暂时寄存一二?”
他从怀中递出厚厚一叠泛黄的纸,送到秦蒹葭面前,桃花眸满是郑重。
秦蒹葭颔首:“我曾是边境难民,父母皆死于胡虏铁蹄之下,倘若不是世子爷与平远将军,小女也不会活到现在。”
“于公于私,我都愿意。”
岑念目光复杂:“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倘若陛下真的赶尽杀绝,或许你也逃不了一死。”
“没关系。”秦蒹葭道,“家国大义,孰轻孰重,我也是知道的,平远侯府战功累累,本就不该如此下场。”
岑念愣了一下,似乎并没有想到,能从一个青楼歌姬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他弯起眸子:“好。事成之后,我会为姑娘赎身。”
之后的几天,为了遮掩耳目,岑念每日都故意现身于满花楼,活脱脱一个被花魁勾了神魂的纨绔世家子弟。
楼内不少女子对秦蒹葭都颇有些酸言酸语,觉得她命好,说不定会给世子做配房。只有秦蒹葭知道,世子爷每次前来都只是为了交接那些证据,连口她这里的热茶都不肯沾。
世子爷洁身自好,想必以后与他白首的世家小姐会很幸福。这般胡思乱想着,却在某一天,一如既往拜访的岑念缺了席。
秦蒹葭在满花楼足不出户,消息闭塞。
直到另一位和世子爷交好的公子拿着赎金到访,将秦蒹葭赎了身,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岑念本做好了一切准备,殚尽竭虑,却被心腹背叛告发,过往种种努力尽数付之一炬。明明他本来也没求过甚,只希望家人功成身退。
那位公子是清臣之子,与岑念明面上并无甚交情。岑念也是信任他,才会让他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来给秦蒹葭赎身。
他虽然没成功,却依然履行了诺言。
秦蒹葭得知这个消息时,行刑的时间已经过了。
前来传话的岑念友人于心不忍,带她去了现场。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将鲜血戾气盖了个干净。
刑场处已经无人驻守。
秦蒹葭奔过去,只来得及见到世子爷被随意扔进周边的尸体。
平远侯及其部属百余人,全部斩首。
年轻的小将军死后眼睛还牢牢睁着,似乎不甘极了。秦蒹葭踉跄着抱起岑念的尸体,伸出手拢去他的双目。
指尖触及温热。
秦蒹葭一愣。
她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忽然放声大哭起来,似喜似悲。
温热如生,原是伊人泪染满襟啊。
第024章 凤凰泪(4)
之后的事情, 秦蒹葭有些记不清了。
她像是把自己的灵魂也埋在了那场皑皑雪中,和忠臣良将的白骨一起葬于青山。岑念生前为人忠直仗义,那位和岑小将军身为挚友的文官之子冒着被人抓把柄的风险, 和秦蒹葭一起雇了些附近的挑夫, 帮忙把这些尸体收殓在了城外,亲自刻碑祭拜。
秦蒹葭和其告别后, 自己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满花楼。分明没有饮酒,却像是大梦一场,只不过黄粱一枕, 尽数苍茫。
到了晚间, 满花楼再度热闹起来,好似先前刑场上那一番血腥尸骨都是她的梦魇。秦蒹葭今天已被赎了身,自然没人催着她下去迎客。
她坐起来, 开始收拾自己的物件。
虽然赎身了, 但秦蒹葭心底其实并不怎么轻松。
她也曾是世家小姐,父亲在边城当太守,可没想到胡虏肆虐, 城门踏破,父母与百姓一起亡于铁蹄之下。
如她一般幸运逃亡的苟活下来,便成为了颠沛流离的难民,无处可去。家亡了,亲人没了, 天地茫茫, 娇生惯养的小姐灰头土脸,只背着一个包了些碎银的布包, 站在辽阔草原,不知归去也不知来途。
那时她不过六七岁, 路上跌跌撞撞,被人牙子拐去了江南,又被青楼的老鸨买下,当瘦马培养。
后来秦蒹葭抓住机会,凭借才情得到青楼中教她唱歌的师傅赏识。师傅进京时,便顺带将秦蒹葭带来了满花楼,做了个清伎。
三六九等,她是最下等之人。
再后来,平远侯横空出世,以少胜多,将那群蛮人赶了回去。他收复失地,救回沦为奴隶的百姓,为当时守国官兵正名。
被正名的就有她的父亲。
然而物是人非,哪怕父亲不再背负叛国的罪名,秦蒹葭依然找不到可以自证身份的证据帮助自己从贱籍脱身。
她沦为瘦马的时候年纪实在太小太小,这么些年来,早连自己的名字都尽然忘却。她便时常关注着岑家两代将军的故事,有时会自愧自己不争气,倘若如梁红玉、李秀宁那般巾帼,自也可在沙场为父母与族人报仇。
这样救了无数如她一般难民的将军,又怎会做下大不敬的谋反之事?
秦蒹葭心绪难平,碰翻了首饰盒。
琳琅满目的金玉首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秦蒹葭却注意到了被她藏在首饰下面的一沓密函。
这是……小将军留在这里的平反证据。
秦蒹葭心跳得快了些。
她何等聪慧,自然能看出平远侯覆灭一事背后如何危险重重。
但是,她曾记得,阿爹告诉自己,“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秦蒹葭颤抖着手将那些密函收进袖子中。
眼下虽然不是平反的好时机,可她可以等,等到总有一天,贤臣可以抹去冤屈,就像平远侯为她父亲所做的那样。
可是……
在秦蒹葭还没来得及收走全部密函的那一刻,她的脖颈就被抵上了尖锐的剑尖。
“把东西给我。”
秦蒹葭不知道这人是何时在自己屋中的,她后背发冷,小幅度地回头看去,只见那人一袭白衣,鲛纱遮面。
只一眼,阅人无数的秦蒹葭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袖子中的纸团成一团。
在对方剑穿透自己咽喉的那一刻,尽数咽进了喉咙中。
墨香顷刻就被浓郁的铁锈味掩盖过去。
秦蒹葭本想怒骂几句,可那利剑滑过了她的喉管,只发出“嗬嗬”的气声。
她无力地软倒在地上。
鲛纱遮面的白衣人收回剑,淡声道:“既然这么甘愿做蜉蝣,那你就守着这个秘密,不生不死吧。”
他语气听不出喜怒,随手一挥,将几张火符扔到了秦蒹葭的面前。
火焰顺势而起,攀咬上了女子的衣裙。
在烈焰的灼烧中,秦蒹葭感觉自己要死了。
她却突听得一声轻笑。
“这等至情至性之人,倒适合炼制人蛊。”
火焰很快顺着蔓延到了楼下,秦蒹葭听得尖叫声与奔走声。那白衣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去,在无尽的痛楚中,秦蒹葭觉得自己好似化成了灰。
“仙师,”程佩离在不远处望着,哽咽出声,“我们不能救救秦姑娘吗?”
岑旧挑眉:“怎么救?这是幻境,真正的秦姑娘早就被炼制成了人蛊。”
程佩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是这也太惨了吧!”
明明秦蒹葭没有做错什么,明明岑念将军也没有做错什么!
岑旧推开秦蒹葭的房门,那些火焰好似被什么东西隔绝在了外面,丝毫烧不到他身上。秦蒹葭抬起眼,朦胧间,与那双桃花眸对上。
她似乎是痛苦极了,表情都忍不住露出些狰狞。可即便如此,岑旧见她嘴唇努力动着,朝他露出来了个笑容。
随后,幻境纷然破灭。
满花楼和熊熊大火眨眼之间无影无踪,岑旧此时才终于得见了冷宫里端坐的秦蒹葭。素衣女子怔然看着他,右脸上还淌着干涸的泪。
“真像……”秦蒹葭笑道,“瞧见小公子还活着,我很满足。”
说到最后,她喉头似乎是努力压下了一声泣音。
岑旧问道:“秦姑娘可后悔?”
秦蒹葭摇了摇头。
岑旧又道:“你的相思可是对兄长?”
秦蒹葭笑道:“不过是少年慕艾罢了,''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我的相思,来自故人,来自故乡。”
“我的家在草原。我的阿娘会用马头琴拉出好听的乐声,我的阿爹会带我骑马驰骋牧场。可我这一辈子,却回不到草原,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帮世子爷,不是因为女儿家的心思。平远侯对我家、对边塞百姓有一辈子也无法还的恩,我所做的,也不过是微末小事。”
她说着,目光逐渐温柔。
“我现在终于想起那个承诺是什么了。”
秦蒹葭将一处巾帕递给岑旧:“我这些年并不是神智全无,偶尔醒神,就会用心头血记些什么。这上面是一些和平远侯有关的人证物证,也许会对小公子有大用。”
将巾帕交给岑旧后,她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
秦蒹葭眼圈红了,眼泪留了下来。
然而她却努力对岑旧露出一个笑。
“谢谢公子帮我想起来。”
“我现在终于可以去找爹娘了。”
她的身躯在空中越来越淡,直至最后散成了炉灰。程佩离在阵法中央看着,泪流满面,此时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岑旧扭过头去:“你哭什么?”
“不、不知道,但是就是很难过。”小公主毫无形象地抽泣道,“刚刚秦姑娘念的两句诗是什么?”
岑旧低笑一声。
他将那巾帕收进怀里。
“她的意思是,”岑旧道,“''一寸相思一寸灰。''”
程佩离哭得更伤心了。
岑旧却面色凝重。
刚刚在幻境里,他看见了沐安。
鲛纱遮面,白衣执剑,除了沐安,他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虽说岑旧本就怀疑沐安和母亲之死有关,可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搅和进了那场谋逆案。
甚至不惜对知情的秦蒹葭痛下杀手。
沐安跟他们家什么仇什么怨?
岑旧越想越生气,顾不得还在哭哭啼啼的程佩离,拿着那抹巾帕朝冷宫外走去。
他要找程虚怀问个清楚!
可还没等踏出冷宫的那一刻,一道剑气猛然扫来。岑旧反应迅速,及时后撤,这才没让那剑气割掉双脚。
他戾气抬眸,只见前面楼阁房檐上杳然站立一道白色身影。
对方还是戴着那诡异的笑脸面具。
但岑旧此时已经完全能确认对方的身份了。
“沐、安!”
他咬牙切齿,几乎是提剑就追了上去。
沐安朝宫外跑去,许是怕惊动程虚怀。
岑旧几步轻跳,果断跟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有些不理智。
沐安能和师尊打个平手,以他现在的修为,绝对无法抗衡。
但岑旧就是气不过。
沐安害了他母亲,疑似间接害了他父兄,又将无辜的秦姑娘炼制成人蛊。眼看他马上就能抓到这家伙的马脚,他又怎么能坐得住!
岑旧瞅准沐安胸口,提剑就刺。
他有足够保命的底牌,顶多也就是两败俱伤而已。
只要能恶心到沐安就可以!
“沐安前辈为何突然来凤梧城?”岑旧道,“还戴这劳什子面具?”
沐安没有还手,只是躲着岑旧致命的攻击。
“把百花灯给我。”沐安的声音沙哑无比,似乎做了伪装。
岑旧:“哦?前辈既然有求于我,就不该这般遮掩。不然我会以为前辈打算杀人灭口呢。”
沐安轻笑道:“你没有证据。”
他是指,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些腌臜事的凶手,和那光风霁月的沐掌门是同一个人!
岑旧气得简直想笑。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百花灯我不会给你。”岑旧冷声道,“其他神器我也不会让步。”
他盯着面前的白衣修士,一字一句仿若都化成了利刃,要将对方摧残至死。
“我偏要看看,你这家伙失败之后,涕泗横流的可笑嘴脸!”
第025章 凤凰泪(5)
沐安沉默以对。
过了一会儿, 他才道:“你不值得我出剑。”
岑旧面色淡下去:“我自是知道这个。”
“但是……”
他挥起拂衣剑。
沐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向旁闪躲。
百花灯在空中发出莹然的光,将他整个人笼罩了进去。
岑旧道:“我倒要看看, 你究竟是什么人!”
沐安低笑出声:“只怕你并不想看到。”
即便被百花灯摄取记忆, 沐安也并没有丝毫慌乱的样子。他表情悠闲,仿若面对一个不甚聪明的小辈。
“收回去!”
一声呵斥在岑旧耳畔响起。
沐安微微抬头, 和天空中一袭黑衣的獠牙面具对上。
“啊,是你。”沐安道,“居然没死?”
他说话一直语气死板, 似乎天生冷情。
岑旧也抬头望去。
“魔尊?”他露出来了些许意外神色。
想及刚刚魔尊的那句话, 岑旧当即收回了百花灯的灵力,御剑飞到男人身旁。
“你刚刚什么意思?”他问道。
魔尊道:“沐安此人,最擅长玩弄人心。你在窥视他的时候, 他也在窥视你。”
依然站在房檐的沐安微微歪了歪头。
“说得不错。”沐安道, “只差一点,就能看见你的秘密了,岑远之。”
岑旧抿了抿唇。
身上被缚仙索穿透的窟窿明明已是陈疾, 此时却又忽的发疼起来。
他自然坦荡,唯一的秘密便是……
重生。
还好魔尊及时赶来,不然要是被沐安窥见了老底,那可真是损失。
“多谢。”岑旧道。
“沐安,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男人扬声道, “不如来算算我俩的账?”
“一抹残魂。”沐安道, “我怕什么?”
饶是如此,他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而是宛如云雾般消散在了空中,留下一张轻飘飘的纸片。
又是化身。
岑旧的脑袋上挨了一下。
魔尊道:“何时见你如此莽撞?要不是本尊察觉到沐安的气息, 你现在早就被那家伙用邪术夺舍了!”
岑旧:“……我是心急了。”
胸口的窟窿愈来愈痛。
“还是差了太多。”
倘若要为父母兄长与秦姑娘报仇,他和成功之间横亘一道天堑。岑旧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喉咙泛起惺甜味,整个人一下子就没了意识。
魔尊被身旁的白衣修士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及时捞住了往下坠落的昏迷青年。他鼻尖嗅到一股血腥味,这才意识到不对。
扒开青年衣襟一瞧,只见缚仙索留下的几个大窟窿此时全部开裂,血把里衣都快浸透了。先前为秦蒹葭制造幻境,虽说起阵人是程佩离,可她没修为,灵力自然还是岑旧间接供给,本就透支了个彻底。
这家伙居然还敢不知死活追杀沐安!
“还真是……活腻歪了。”魔尊磨了磨牙。
要不是看在这小子最后解脱了他,他才不会多管闲事!防止路上造成岑旧伤口开裂,魔尊索性用了个缩地术,眨眼间就来到了程虚怀的宫中。
当然,在此之前,他把身体还给了一直闹着要见师尊的少年。陆研刚接住昏睡的白衣青年,眼圈就红了一圈。
“怎么了?”
听见动静,唐凝霜匆匆走了出来。
陆研简单把过程和她描述了一遍。
虽然暂时让魔尊主导了身躯,他也保留了对外界的意识。
唐凝霜走过去,将两指搭放在岑旧的手腕上,感知了下他的灵气:“你师父只是力竭昏过去了,我让老祖帮他输送些灵气就好。”
陆研应下,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岑旧身上。
瞧见少年这番模样,唐凝霜会心一笑。
岑远之这一生过得实在坎坷,连她这种局外人都觉得触目惊心。
好在这小徒弟瞧着也是个有心的。
“帮我把你师父抬进去。”唐凝霜出声提醒道。
他们身后的房间是程虚怀的茶室,里面有个隔间,放着两张卧榻。陆研背着岑旧,随唐凝霜进去后,按照她的指示,将岑旧放在了外侧的卧榻上。
“这是……”程虚怀坐在里间卧榻的边上,似乎在给什么人把脉,听见动静扫过来视线,“岑远之的徒弟?”
唐凝霜给陆研暗地里使了个眼色。
少年会意,又将刚刚说过的话和程虚怀复述了一遍。
“什么?”程虚怀还没反应,卧榻上的人先大呼小叫起来,“仙师出事了?”
程虚怀笑道:“看见了没,别在我这里赖着了,我忙得很。”
卧榻上的红衣少女撇撇嘴,从床上跳下来,委屈地看向唐凝霜:“凝霜姐姐……”
唐凝霜:“……”
唐凝霜无奈道:“公主眉心的桃花印应当只是相思蛊留下的印记,半个月之后就会自行消退。”
程虚怀数落道:“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跑。”
程佩离:“……”
她恹恹地应下。
程虚怀走到岑旧旁边,他凝眉盯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去扒开青年的衣襟。程佩离“啊哟”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是又很诚实地把手指露出两个缝,睁眼望去。
陆研见状,几步错过来,挡住了程佩离的视线。
程佩离:“……”
小气!
“出去。”墨衣少年冷冰冰地呵斥道。
程虚怀这才注意到程佩离,讶异道:“你怎么还没走?”
“这是你一个小姑娘能看的吗?小心长针眼嫁不出去。”
下一秒,程虚怀就用灵力将程佩离整个扔了出去。
程佩离捂着屁股忿忿站起来:“谁要嫁人?!要嫁你嫁去!”
“这么小气,还不让看,我看他比我像大姑娘!”
骂骂咧咧完毕,程佩离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地上眼熟的巾帕上。
好像是秦姑娘递给岑公子的?
兴许是刚刚不小心掉出来的。
程佩离眼珠子转了转,将那巾帕捡起来塞进自己的怀里。
她大人不计小人过!给他将证据送给程佩云好了!
程佩离立即往程佩云的书房走。
她哥平日除了上朝就寝,就总是窝在书房处理政务。虽然程佩云管得比较严,但还是挺宠她的,连书房这种重地程佩离也可以说进就进。
可今天奇了怪了,程佩离刚到书房前,就被两个御前侍卫拦了下来。
程佩离纳闷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两个侍卫不敢直视她:“公主,抱歉,陛下说了谁也不见。”
程佩离:“……”
有古怪!
她也没打算为难这两个侍卫,敷衍完就离开了。
程佩离心底犯了难,平远侯平反的证据至关重要,她必须要亲手交给程佩云,当面说清楚才为好。
可程序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疯,偷偷摸摸居然不见人!
身后忽然响起细碎脚步声,程佩离回头,发现是几日未见的程余观。小侍卫还是穿着寻常的侍卫服,梳着利落的高马尾,脸色苍白,身形消瘦。
“伤都没好,”程佩离道,“瞎跑什么。”
程余观道:“不放心公主。”
“说得好像我天天闯祸一样。”程佩离不满道。
望着面前的小侍卫,她忽然灵光一闪。
“余观,”少女眨着水汪汪的杏眼,“帮我引开哥哥书房那两个侍卫,好吗?”
程余观没有迟疑,他像只猫一般跃上一旁的屋檐,很快就吸引了书房门口两个侍卫的注意。
“什么人?”那两个侍卫追着程余观而去。
程佩离躲在书房旁的梧桐树后,见状立刻钻进了书房。
“哥!”她兴奋地大喊一声,却没想到端坐着的红衣帝王身躯一僵。
程佩云猛地转过了身,背对程佩离:“做什么?出去!”
程佩离纳闷道:“哥,你躲什么呢?”
她凑到程佩云身旁,硬生生扒开了青年欲盖弥彰的手。红衣帝王容貌依然张扬夺目,眉心一朵桃花印记却更为显眼。
似乎没预料到程佩离会强硬扒开手,此时手足无措,素来威严的帝王脸上闪过几丝慌乱。
“这不是……”程佩离傻了眼,“相思蛊吗?”
程佩离第一反应是,这蛊居然对男子也有用。
再然后,她意识到不对。
夭寿了,她哥对谁动凡心了?
程佩云被妹妹诡异的目光打量着,恼羞成怒道:“干什么?有屁快放!”
程佩离:“……要不哥,你去找老祖看看?”
“去什么,”程佩云道,“小事而已,不必劳烦老祖。”
程佩离面色古怪:“哥,你是什么时候被下的蛊?”
如今人蛊死了,所有苦主身上都会留下桃花印记,至少说明,这蛊在程佩云身上种了有不少时日了。
加上程佩云这种讳疾忌医的态度,估计一开始就死瞒着。
“关你屁事。”程佩云破防了。
程佩离:“……”
铁树开花真的好好笑。
程佩离忍住笑,将巾帕递给程佩云,将她在幻境中看到的尽数告诉了程佩云。
程佩云奇怪道:“既如此,为何是你来告诉我?远之他果然还是……心有芥蒂吗?”
“不是不是,”程佩离道,“岑公子他现在受了重伤,老祖正在帮他疗伤呢。”
程佩云急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程佩离:“……你也没问我啊。”
程佩云坐不住了,拿起桌子上的抹额遮住额头,就匆匆往外走。
“哥,你慢点,等等我!”程佩离急得追过去。
恰好遇上一紫衣官员来禀报事情,将程佩云堵在了书房门口。
“陛下,”官员道,“剿匪一事收尾完成,您……”
程佩云一摆手:“逢秋,此事容后再议,孤有急事。”
江月白眉心一跳:“那……臣回京途中,还顺带找到了平远侯府一位幸存的婢女,这个也容后再议吗?”
程佩云步子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他震惊道。
第026章 凤凰泪(6)
“这是……”望着青年肩背及胸膛上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程虚怀面色愈加难看,“他们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竟敢直接对本门弟子动用缚仙索!”
缚仙索是刑罚中最严重的酷刑道具之一,会锁住罪人的神魂, 伤疤烙印在身上, 无论什么天材地宝都无法消去。
更重要的是,这些伤不能自愈。
唐凝霜是器修, 自然知道缚仙索用在一个修士身上意味着什么,她怔然道:“岑师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这些……”
从周陵到凤梧的一路上,身上留着这么多无法自愈的伤, 青年却应是没有显露一分异样。
“本以为无涯派内部出了乱子, ”程虚怀已经从刚刚的气头上缓过来了,他冷笑道,“现在看来, 怕是根都烂透了。”
唐凝霜还是有一点不解:“无涯派为何要对岑师弟如此恨之入骨?”
“自然是, ”程虚怀悠悠道,“他身上有其他人嫉妒得不到的东西。”
唐凝霜:“岑师弟莫不是天生道骨?”
她素来坦荡,程虚怀和唐弦将她保护得很好, 加上炼庐本就不过问修真界的世事,唐凝霜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糟粕。
“可岑师弟有道骨,无涯派不应该把他当宝供起来么?”她问道,“毕竟修真界已经好久未出飞升之材了。”
程虚怀意味深长道:“你也知道修真界好久未出飞升的修士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蓦然出声:“前辈,真的没有办法治好这些伤了吗?”
和唐凝霜交流间, 程虚怀已经给岑旧灌注了灵力, 眼下青年呼吸平稳,显然是睡熟了。
在场三人都没有叫醒他的意思。
明明才二十六岁, 放在修真界还算是个毛头小子,偏偏经历了那般诡谲人心与惊心局势。哪怕岑旧表面云淡风轻, 但程虚怀私心还是希望他能够好好休息一下,哪怕只是现在的片刻。
“有倒是有。”程虚怀道,“蓬莱岛上有个秘境,里面种植了灵草牧柳,据传牧柳一族可生白骨、活死人。也许它们有办法治愈缚仙索的伤。”
陆研脱口而出:“蓬莱岛在哪?”
“蓬莱秘境今年正在开放,但是已经限制进入了。”程虚怀道,“你要想去,须得等五年后。”
听见这消息,少年眸色黯淡了些。
不过他还是牢牢把程虚怀的话记在了心里。程虚怀和唐凝霜便不再打扰熟睡的岑旧,嘱咐了陆研好好照顾白衣修士后,二人离开了书房。
走在外面,唐凝霜跟在程虚怀身后,问道:“老祖,蓬莱幻境开放时间不定,但基本都要相隔数十年,您刚刚……”
“我算的。”程虚怀道,“乱世将至,蓬莱岛也该出世了。”
*
岑旧睁开眼时,猛然一下不知道自己在哪,他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拂衣剑。
“师父。”
听见陆研的声音,他这才卸去了气力。
“什么时辰了?”岑旧轻松道。
陆研:“师父你也就睡了一个时辰。”
岑旧爬起来,这才注意到自己周身衣物焕然一新,从那破烂白袍变成了鎏金红衣。
岑旧嘴角一抽:“……”
这大红大紫、批金镶玉的审美一看就知道是谁家的。
非常嫌弃地把衣领整理好,岑旧叹了口气:“小皇帝来过了?”
陆研点了点头。
“不过因为师父在睡着,”陆研道,“我没让任何人进。”
岑旧醒来没多久,就惦念着平远侯府的事情,胸口没摸到巾帕,面色一变:“糟了!”
难道是和沐安打斗的时候掉了?
就在这时,红衣身影从旁边的窗口一跃而进:“仙师你醒啦?”
程佩离就是怕岑旧醒来找不到巾帕闹什么幺蛾子,一早就让余观盯着这边动向,如今听到岑旧一醒,立刻就赶了过来。
她简短把自己的用意和做法告诉岑旧:“兄长现在也已经找到了当年幸存的婢女,如今估计在大理寺提审呢!”
“你倒是胆子大,”岑旧道,“但确实聪明。”
程佩离得意笑笑。
“看,我就说有要事吧!”她炫耀似地对一旁的陆研道,“小鬼,拦着不让我进,小气!”
岑旧也设想过,要怎么向程佩云投递证据。虽说他俩的关系亲厚不用多疑,可这证据毕竟不是给程佩云看的,想要为平远侯府平反,首先得堵住朝廷那一群老家伙的口。
所以这个证据,不能他这个平远侯府的二公子去提交。如今,程佩离的无意之举,反而冥冥中替岑旧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皇帝的亲妹妹,大楚的唯一公主程佩离提交了为平远侯府澄清的证据,这还有谁敢质疑证据的用心和真实。
思及此,岑旧平和道:“阿离公主帮了我,想要什么?力所能及的话,我都会报答公主的。”
程佩离眼珠一转:“倒是有一件事。”
“仙师,你说我有灵根对吧?什么资质啊?我也能修仙吗?”她炮弹似发射了一连串问题。
岑旧:“……”
他油盐不进地说道:“一国公主,你要去修仙,我觉得小皇帝得杀了我。”
程佩离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我哥可舍不得。”
岑旧和善微笑:“所以公主你的愿望是……?”
程佩离:“仙师你一定还缺一个嘘寒问暖的徒弟吧?!”
话音刚落,岑旧还没表态,他身旁那个黑衣少年就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程佩离:“?”
瞪她干什么?
“阿离公主,”岑旧笑道,“你要想办法说服的可不是我。你敢把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讲给你哥听听吗?”
程佩离心底打的算盘被岑旧一针见血地指出。
“想让我背黑锅,”青年修士笑吟吟地说道,“没、门。”
程佩离:“……”
程佩离假惺惺地说道:“仙师你误会人家了……”
“公主约摸是为近日朝堂上奏和亲一事发愁吧?”岑旧道,“放心,陛下不会舍得公主去那蛮荒之地的。”
前世直到程佩云死前,程佩离都没有和亲远嫁,小皇帝重情重义,虽然大楚现在武将势弱,边境纷乱,他也没想过打过这方面的注意。
程佩离却不服气道:“你不是我哥,你怎么知道!”
“还是说,”岑旧朝她一笑,“你想让我把你那小侍卫的真实身份说出去?”
“女扮男装,罪臣之女,”岑旧道,“小公主可真是胆大。”
程佩离:“……”
红衣少女后颈猛地绷紧,不可置信地说道:“你怎么知道?”
岑旧笑道:“如果你能说服小皇帝,我可以收你为徒。”
“我自然可以!”程佩离磨了磨牙,雄赳赳气昂昂出了屋子。
她穿得一身红,那架势活像一只要斗殴的小火鸟。逗完程佩离,岑旧一扭头,就发现自家小徒弟牢牢盯着自己。
“怎么了?”岑旧一噎。
陆研:“师父很喜欢那个丫头,也要收她为徒吗?”
少年过长的睫毛垂下,遮去眸子里的落寞之色。他孑然一身,不知来处未知归途,想要留在岑旧身边,是因为他看出来这个青年修士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两个人在这世上都是不被容纳的茕立异类,可现在,师父他有了更多的牵绊,甚至还会有更多的徒弟。
想到这里,陆研就止不住地难过。
岑旧笑道:“先不论小皇帝放不放她去修仙。就算她认了我做师父,那以后不也是你师妹吗?”
“怎么委屈得好像我要把你丢掉啊?”
日近黄昏,青年声音轻得像一抹浮云。
陆研心底那点不快突然戛然而止了。
他望着那双桃花眸,领会了青年修士的言外之意。
他永远都是师父第一个徒弟。
“对不起,”陆研脸红地结结巴巴道,“我、我太小气了。”
“你才十二岁,”岑旧道,“小气点怎么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跟师妹师弟抢灵果呢!”
说来,离上次他帮陆研梳理经脉已有许久。
岑旧难得萌生出一股愧疚感来:“最近修炼得怎么样?”
“每晚都有打坐,”陆研认真答道,“不过暂时似乎没有什么突破。”
“正常。”岑旧道,“修仙本就是漫漫长途,你仙资极高,未来必定是个飞升之材。”
陆研听到这话,本来因为修为凝滞而微微焦躁的心绪瞬间就被安抚了。因为想要得知身世,所以陆研对变强有一种偏执的执着,但岑旧好像有什么魔力一般,总是能够让他信服。
脑海中的魔尊冷笑着开了口:“你就听你师父糊弄吧。你明明适合修魔。”
陆研:“……”
少年面色不变地对岑旧道:“师父,我还有一事苦恼。”
岑旧:“什么?”
陆研:“最近打坐时,常有苍蝇蚊子在耳边徘徊,烦不胜烦。”
岑旧笑眯眯地说道:“好说。”
他抓起少年手腕,输入一股灵力,快准狠地击在了魔尊的命脉上。
魔尊只觉得残魂一阵涨痛,顿时哑了声息,再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只能连忙在识海中用灵力护住差点就魂飞魄散的残魂。
魔尊:“……”
岑、远、之!
第027章 凤凰泪(7)
花鸟节过后, 凤梧城又快速回归成往日那般风平浪静的模样。许是上次魔尊的威慑起了作用,至少在最近,沐安安静得像死了一般, 没再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岑旧心安理得地以养伤为借口在宫中住下, 一直住到了端午节。期间,程佩云拿关键证据为平远侯府平反, 虽然还没有彻底压过顽固派的声音,但已经初见成效。
几个老臣在朝上怒骂程佩云违背先帝意志。程佩云面色不变,转而将他们的几个入仕的孩子派去了边境。
听说那几个老臣接到圣旨之后, 面如死灰, 从此再也没在朝堂提过一句有关拒绝平反的话。
岑家二代武将没落后,先帝在位时,尚能维持安稳的假象。及至程佩云上位后, 边境纷乱没一天少过, 武将势弱,平远侯一案又让不少人心寒,大楚在边境战事上几乎是常战常败, 已经接连丢了好几座城池。
程佩云有心改革,却终究沉疴难医,大楚这么些年的礼法制度带来的弊端不是他一朝一夕就能撼动的,只能攘外之前先安内,派江丞相与其三年前的探花郎、现少师江逢秋父子二人前去各地剿匪安顿。
好在江家父子剿匪大捷, 凯旋归朝。江逢秋年纪年轻已经身居高位, 程佩云就安排这个少年时期的伴读心腹进了内阁。
顾寒松随江逢秋一起回了凤梧城,住在江阁老府中安心备考, 预备下一次科举下场。
时间一眨眼从初春到了端午。
大楚继承了前朝的风俗,端午素有吃粽子、戴香囊的习惯。唐凝霜起了个大早, 借用了皇宫的御膳房,为程虚怀几人准备粽子。
虽然除了程家兄妹以外,其余人都是辟谷的修士,但程虚怀是个极其爱吃的人,粽子自然也要凑个热闹,其余人例如岑旧则是沾了老祖的光。
毕竟唐凝霜作为一个水准极高的器修,刀工、火工都是一流的。
“哇!凝霜姐姐的粽子我能吃一大盆!”热乎乎的粽子一出炉,程佩离就急不可耐地拿了一个。
程余观在一旁无奈提醒:“公主,烫。”
程佩离捂着被烧红的舌尖,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好次!”
程虚怀拿了个粽子在指尖把玩,白发垂在肩头,懒洋洋地问岑旧道:“今年的论道大会定在了凤梧宫,你什么想法?”
岑旧一愣。
在凤梧城生活久了,猛然听到修真界相关的事情,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什么想法?”岑旧笑道,“我在五年前已经是魁首,现在论道大会可不会欢迎我。”
论道大会有明文规定,凡是魁首者便不可再参加比试。论道大会五年一比,任何适龄弟子都可参加,限制在金丹期修为以下。
“我的意思是,”程虚怀道,“无涯派届时来的领队长老是你师尊。几日前,柳退云出关了,你很清楚,他出关是为的谁。”
“我能怎么办?”岑旧笑了,“无涯派可没给我选择权,师尊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最近的乱子。”
“我会退出无涯派。”
程虚怀默然。
青年说这话时,表情没有多大波动,他根本想不到这孩子到底是纠结了多久,淌了这般心血才能果断地剔除过往的一切。
白发修士慢悠悠地说道:“无涯派现在依然没有把你除名,应该是柳退云在中阻碍。你师尊对你有救命之恩,不要太伤他的心。”
岑旧垂眸,“我会的,”他轻声道,“我只是已经担负不起师尊的期望。”
程虚怀:“你自己有决定就好。”
程佩云看了岑旧一眼,将手中的粽子叶扔到了桌上。
几人吃完粽子后,又自行散开。
岑旧打算回屋打坐,路上却发现程余观守在了自己的屋前。
“仙师,”清瘦的黑衣少女道,“我想和您聊一聊公主。”
岑旧扬了扬眉。
自打那次他拒绝收徒后,程佩离就再也没提过这档子事情。
没想到这丫头还没死心。
岑旧:“请讲。”
“公主对我恩重如山,”程余观道,“因此我想来为公主向仙师求情。”
她说话间,脸上浮现出几丝愧疚。
“我知道,这对仙师来说,并不公平。”程余观道,“但我曾听老祖说过,公主她是有仙缘的人。”
“你真名叫什么?”岑旧问道。
程余观一愣,似乎没想到仙师并未按常理出牌。
“我、我叫茯苓。”少女迟疑道,“家父姓秋。”
岑旧笑道:“不要将请求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如将你们的私心讲给我听听。”
白衣修士的眸子掺杂了些许黄昏朦胧的光,好似摇晃的水纹。
“公主……”秋茯苓道,“如果一直是公主的话,她迟早有一天要嫁人的。”
“皇家宗族的婚姻,决定权根本不在公主自己的手中。”
岑旧:“我已经说过了,决定权不在我这里。”
秋茯苓:“……”
女扮男装的少女面色虽有失落,还是道:“多谢仙师。”
“不过,”岑旧道,“请你转告公主,可以为我们的交易加码。”
“如果她能得到凤凰泪,我就同意收你两个当徒弟。”
秋茯苓:“?”
秋茯苓:“凤凰泪是什么?”
岑旧:“公主作为程家人,应当知道。”
得知岑旧的态度还有周旋的余地,秋茯苓喜上心头,又再次低声道过谢。
身形消瘦的少女雀跃离去。
岑旧侧了侧身,转头问屋中的人道:“小皇帝,听得过瘾不?”
只见岑旧的卧房中走出一位俊美的红衣帝王。
程佩云面上不见喜怒,道:“果然瞒不过远之。”
程佩云本是怕岑旧因今日老祖的那些话,心情不好,因此才早早到了岑旧的卧房等着青年修士归来。
却没成想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对话。
岑旧问道:“秋茯苓是你帮着安排入宫的吧?”
“对。”程佩云叹了口气,“阿离很早就没了母亲,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最好的。”
红衣帝王说完,过了一会儿,又沉吟着开了口。
“其实老祖是有心想让你收阿离为徒的,要不然不会允许她天天在你面前没大没小的晃悠。”
“一次偶然,我曾听老祖提起过,吾妹是有气运加身的,而且与你未来缘分不浅。”
“如果你能收她做徒弟,也不是坏事。”
岑旧:“……”
岑旧好笑道:“你这话已经说的迟了,凤凰泪难道不是你们程家和凤梧宫历代看守的神器?小公主哪怕再不知好歹,也能明白我是在故意为难她。”
程佩云:“你要凤凰泪做什么?”
岑旧没有回话。
程佩云盯着他,道:“远之,你也要瞒着我吗?”
岑旧:“这不是在考虑告不告诉你么。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假如公主真去修仙,那群老家伙可就会只盯着你一个人催婚生子了。
“你没有半分想法?”
岑旧依稀记得,前世程佩云是有一个继承人的,但他并不清楚好友后宫之事,因此现在看见程佩云已然二十七八,却还没婚娶,颇为奇怪。
这和那继承人的年岁有些对不上啊。
程佩云一向重脸面得紧,相思蛊的印记烙印在额头上时,他竟是一连半月不见外人,不得已外出时也都用抹额遮掩之,因此岑旧并未知道程佩云的心事。
程佩云:“这是为君的本分之事。你可别学那老家伙们,我天天上朝已经够烦了。”
“如果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青年帝王认真道,“我不会糟蹋别人家的好姑娘。”
岑旧:“?”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你这是心有所属?”
“有。”程佩云淡声道,“单相思。”
岑旧:“……”
信息量突然有些大。
“那你……子嗣呢?”他不确定地问道。
程佩云扫他一眼:“宗室子弟一样是程家血脉。这些小辈中未尝没有好苗子。”
岑旧笑道:“你们程家还真是,代代出情痴啊。”
先帝不是一个好君主,可也与皇后做到了一生唯爱一人。先皇后死在了前头,在那之后,先帝再也没有娶过他人,很快就随着他的妻子一起离开了世间。
但毕竟人心都有偏向,看好友如此痴情苦守,岑旧不免有些心疼:“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倘若有机会,也不会孑然一身。”
从前世来看,程佩云应该是单相思到了最后。三十五岁身死那年,他都没有立过后。如今看来,竟是真的孤独一人走完了一生。
与世俗相背的孤寂实在不好受,岑旧不愿好友再与前世一样苦苦厮守。
“世界那么大,”岑旧道,“也许不必囿于一方天地。”
程佩云垂下眸:“不,从一开始我就做好决心了。”
“孤独终老也好,孤苦一生也罢,我心只有方寸,容了河山,便只能再容一人了。”他目光落到岑旧耳边,“远之,你发带被花枝勾破了。”
说话间,他从袖间掏出一条红色发绳。
在岑旧惊愕的目光下,绕至他身后,换下那条残破的白色发带,用发绳给修士束好头发。
“我和阿离,总要有人被锁于囚笼,也总该有人自由无忧。”程佩云道,“凤栖梧桐,却应当做直上九天的玄鸟,而不是被红尘牵绊的凡俗。”
“阿离,就托付给你了。”
发绳上闪过一丝流光,被岑旧敏锐地捕捉到。
程佩云拍了拍他的肩,背手离去。
直到听不见帝王的脚步声,岑旧这才摸向脑后,只见发绳底端坠着一颗红玉流苏,里面蕴藏着无穷灵力,程佩云指尖的烫意似乎还残留在上面。
是凤凰泪。
第028章 凤凰泪(8)
“您为什么……”程佩云抚摸着发绳上的玉石, 愕然望向一头白发的程虚怀,语气惊异,“老祖?!”
程虚怀:“收着吧, 你会知道怎么做的。”
程佩云纳罕道:“可是凤凰泪不是程家和凤梧宫历代坚守的神器么?”
程佩云:“……”
红衣帝王迟疑地收下了凤凰泪。
“其他神器都是由大妖的神魂炼制, ”程虚怀道,“然而凤凰泪却不同。你知道为什么程家多么年以来, 只有阿离有了修仙的资质吗?”
程佩云无意识抓紧了手里的发绳:“为什么?”
“天道使然。”程虚怀道,“凤凰泪是当年唯一一只凤凰渡劫形成的眼泪凝结。后来人妖之战后,天道震怒, 凤凰为了挽救圣灵, 自愿转生,等待救世的契机。然而有失必有得,程家受命在天, 因为被凤凰选中, 才得以镇守江山和神器,凤梧宫之名也是由此得来。”
“阿离她竟然是凤凰转生么。”程佩云怔然。
青年帝王脸上似乎瞬间滑过了很多情绪,有惊讶, 有欣喜,但程虚怀却捕捉到了另一种隐秘的神色。
羡慕。
程虚怀道:“你可知岑远之身边的少年是何跟脚?”
程佩云:“……不知。”
“那是天地最后一条魔龙尸骨所化。”程虚怀缓缓道,“魔龙与凤凰为神魔中两个极端,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远之。”
“岑远之,是应天命而生的人。”
在台下的帝王身形微僵, 像是被点破了某种微妙的修士,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苦涩的神色。
远之,果然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再怎么追赶, 已如天堑。
程佩云抿了抿唇:“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老祖,冒昧多问, ”年轻君王忽又抬起头,直视着高台上的白发修士,“您先前头发全黑,却在立春时,忽而一夜白头,是否……”
他面上涌现出悲色,不忍说出最后残忍的话语。
程虚怀笑道:“生死有命,我的道不求长生。”
“活了这么多年,是我赚了。”
红衣修士容貌昳丽,端坐高堂,白发如朝雪,却无端衬出一片孤寂之意。
程佩云见状,不再多说,俯身退去。
程虚怀又静坐了许久,忽而一个拂袖,动用灵力转移到了一片空地之中。此时春夏交织,碧草绿树,雨水如丝,打在红衣修士如绸缎一般的白发上。
程虚怀止步,面前坐落着一处金碧辉煌的庙宇。庙宇前有一高坟,旁梧桐茂深,牌位上赫然写着“大楚高祖昭皇帝程渡虚瑜”。
梧桐树响,春雨落地,仿若故人昨日仍低语。程虚怀忽又觉得自己回到了二十岁生辰礼的那天,病重在床的皇兄形容枯槁,浑身痉挛,明明前不久他还率领军队扩充城池。
意气风发的壮年君主不消半年便成了行将就木的病人。
这是程家人的顽疾。
万世河山换来的,是再也没有帝王活过四十岁。程虚瑜握着程虚怀的手,指尖凉得好像门外的雨。
“吾弟,”他吃力地说,“好好活,活得越长越好。吾不甘心……”
这位开国明君喃喃着,眼角沁出泪光,呼吸也逐渐放缓了。
闲散惯了的逍遥王爷头一次红了眼眶,也头一次认真地许诺道:“兄长,我记住了。”
程虚瑜唇角添上了笑意。
程虚怀茫然无措地跪坐在龙床边,闻着虚幻的帐中香。耳畔是君王驾崩才会敲得声声悲切的丧钟。
泪已然干涸,唯独指尖似乎还沉甸甸地承载着诺言。
他要替兄长好好活着。
程虚怀收回思绪,伸手捻了捻雨水。
“皇兄,我已经活得够久了。”一向以强大著称的修真界第一人此时却满脸疲惫,语气像是孩子在向长辈抱怨一般,“我见证了大楚的江山动荡,也看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什么都见过了,皇兄。我因活着而入道,如今,倒是大道已成。”
“皇兄,我也会累。”
程虚怀说着,垂眸坐在了坟边,伸出手将上的石碑抱住。
白发蜿蜒在地,被雨水打湿。
他像个孩子一样,妄图从石碑中汲取温暖。
“皇兄,”红衣修士又轻声道,“我累了。”
一声又一声皇兄散在皇陵中,唯有回以梧桐叶响。
*
“真的假的?”程佩离被天大的消息砸蒙了,“我真能拜师了?”
程佩云眼都不抬地处理桌上的文书:“孤已经和远之说好了,不信你去问他。”
程佩离:“……”
程佩离:“哥,你快说,骗人是小狗!”
程佩云:“滚。”
程佩离:“好嘞。”
小公主欢天喜地地拉着侍卫朝自个新师父的住处跑了。
屏风后的紫衣官员这才走出来,不赞同地看向程佩云:“陛下,那些朝臣是不会同意公主去修仙的。”
“不修仙,孤也不会让阿离去和亲。”程佩云冷哼道,“怎么,逢秋这么关心阿离,想娶她?”
江逢秋:“……”
江逢秋:“臣惶恐……”
“看,”程佩云道,“阿离的性子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哪敢有人娶她?不如出去闯闯。大理寺提审的那个婢女结果如何?”
江逢秋:“这婢女出现的时刻太过微妙,臣怀疑是有心之人故意将其推到我们眼前,也许与平远侯府覆灭一事有关。不过她的嘴很严,臣现在还在想办法。”
程佩云:“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务必问出她的主子。最后留一口气就行。”
江逢秋垂眸应下。
“边境近日又有动乱,”江逢秋道,“陛下,不如让臣担任运粮使前往边境统整一番?”
程佩云一口否决:“不可。逢秋你不是将才,如今边境局势混乱,去了容易有性命之忧。何况来年还要殿试,也需要你筹办。”
江逢秋:“……关于武举,今年是否再放开一些?”
“孤在思考。”程佩云掐了掐眉心,“近来不知怎的,总觉得头痛。”
*
正午用膳。
主座自然是程虚怀,剩下的位置就不怎么讲究。程佩云自然坐在了岑旧身边,只见他那便宜妹妹此时早就叛变,一口一个“师父”亲亲热热地给岑旧夹菜。
自己一口也没吃到的程佩云:“……”
拳头硬了。
不过在场不爽的人也不止只有他一个。
陆研坐在岑旧另一侧,被这公主烦得不胜其扰。再怎么说也是他先来的,凭什么这家伙这么旁若无人啊!
那明明是他师父!
少年气鼓鼓地吃菜。
魔尊:“……要不你也夹?”
陆研:“我才不要那么幼稚。”
魔尊:“说得好像你现在不幼稚一样。”
魔尊翻了个白眼,觉得陆研这小子真丢他的脸。
也不知道这种别扭性子是谁教的。
“想要却不说,”魔尊苦口婆心道,“你是想让你师父猜吗?”
陆研:“……”
陆研沉思了下,发现这魔头难得狗嘴里吐出来了象牙。他放下筷子,在心里努力做了下思想工作。
岑旧本就一直注意着身旁独自生闷气的小徒弟。毕竟那小家伙头顶上的黑云都快化作实质了。
不过,他本来性格就恶劣,自然是静等着看小孩有什么作为,只管自己夹菜吃饭。
袖子忽然被拽了一下。
少年郁闷中带着委屈的声音道:“师父,我想吃那道菜,有些夹不到。”
岑旧很爽快:“行啊。”
陆研心安理得吃到了师父夹的菜,同时炫耀般地瞪了一眼程佩离。
程佩离:“……”
妈的,怎么感觉喝了一口茶。
魔尊:“……”
你这样就不幼稚了吗?
只不过还没吃完这顿饭,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饭桌上其乐融融的范围。岑旧放下碗筷,抬眼注视一袭青绿袍的来人。
程虚怀:“哦?论道大会还未开始,你们无涯派这就来了?”
因为岑旧的遭遇,程虚怀的态度说不上热情。
来人正是和岑旧闹得不欢而散的竹景。
他自然感受出来了这位修真界第一人的话语中隐藏的不喜,因此拱手道:“前辈,非无涯派,我是代表自己来找师兄的。”
岑旧:“出去说。”
他随竹景走出别院,来到宫中的花园中。
“师兄近来可好?”竹景问道。
岑旧:“挺好的。”
竹景张了张嘴,他想起来了师兄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或许对师兄来说,在哪里都比回到无涯派要过得舒心。
他本不理解师兄离开门派的举动,直到回到门派,听到那些流言蜚语,竹景才逐渐明白了,或许离开才是对师兄来说最好的选择。
岑旧笑道:“今年没我在,论道大会想必你可以夺魁。”
“夺不了,”竹景闷声道,“我和人打架,失去了参赛资格。”
岑旧:“何时这般莽撞了?”
竹景:“……”
竹景:“还不是他们……嗯……欺负吟九。”
“我怎么记得你对小九的态度也说不上好啊。”岑旧道,“你打架了,他呢?”
竹景翻了个白眼:“就他那个模样,怎么敢打架?”
岑旧:“你给我好好说话。”
其实是因为那些同门弟子说了些师兄的闲话,竹景才上去揍人的。
可这些话不能对大师兄讲,平白伤了他的心。
竹景含糊道:“反正今年的论道大会没我的事,我就索性出来找师兄了。正好师尊出关了,我也想着知会师兄一声。”
“师尊在论道大会之后就要准备渡飞升劫了。”
“师兄,你还是见一面吧。”
第029章 伏念琴(1)
竹景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师兄,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吗?师尊他……一直很担心你。”
岑旧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之上。竹景叹了口气, 师兄看着格外轻佻, 可却是一旦决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的性子。
他只好换了个话题:“师兄, 炼庐一别,你的眼睛……”
岑旧笑道:“多亏了程前辈,眼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竹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递给岑旧:“这是师尊让我交给你的。”
岑旧接过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有淡淡的墨香。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笺, 上面只有几行字。
岑旧凝视着字迹许久, 将信收好,深吸一口气,对竹景道:“告诉师尊, 我会再与他见一面的。”
竹景:“……”
竹景看样子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可最终只是垂眸低应了声,便情绪低落地转身离去了。
*
翌日,岑旧和他收的三个便宜徒弟,跟着程虚怀往凤梧宫启程。红衣修士带着岑旧几人穿过了凤梧城, 来到了城外的一片幽静之地。
他轻轻拂袖, 特意设下的障眼法便消散在几人面前。只见凤梧宫整个藏在葱郁的梧桐林,蓦然出现, 红光烁烁,流光溢彩。
程虚怀领着他们来到了凤梧宫的供外人歇脚的别院, 地势开阔,四周围着红墙种满了梧桐树。
门派事务繁多,程虚怀不回来还好,一回来就立刻被他的徒弟、凤梧宫的首席大弟子抓去处理门派内务了。
送走程虚怀后,那位首席大弟子这才看向岑旧等人。凤梧宫的门派校服是以红色调为主,加上这位弟子生得浓眉大眼,看起来格外精神。
“岑师弟好,”他笑呵呵道,“在下姜归,以后负责你们的饮食起居。”
岑旧拱手:“姜师兄,有劳了。”
姜归摆了摆手,笑容满面:“哪里哪里,能为岑师弟和三位小友服务,是我的荣幸。不过今天旅途劳顿,还是先休息吧,明天我再带你们参观一下门派。”
岑旧应下。
第二天一早,姜归如约带着他们参观了凤梧宫。他详细介绍了宫中的各种设施,包括修炼场、藏书阁、炼丹房等,还告诉他们如何使用凤梧宫中的资源。
参观结束后,姜归带着他们回到了住处,叮嘱他们好好休息,同时对岑旧道:“岑师弟,师尊问我,你可有让这三名小友参赛的意思?”
“虽然这三位小友天资都算尚可,可毕竟刚入门,还是要抓紧时间修炼为好。”
岑旧:“嗯?”
怎么没事提论道大会?
姜归:“……”
姜归一时愣住,他仔细瞧着面前的白衣修士,脸色茫然不似作伪。
“哎呀,怪我,忘了和师弟讲了!”姜归,“今年魁首的奖励正是伏念琴!”
“伏念琴?”岑旧讶然道,“这不是魔尊死后失踪的那个法器么?”
魔尊生前,曾掠夺过三件神器归于魔修门派。伏念琴就是其中之一,被他放置在了妙音门中,只不过魔尊身死后,妙音门便没有能镇压住伏念琴,让其下落不明。
怎么会……出现在论道大会上?
“我们都不知。”姜归苦笑道,“论道大会一直由摘星楼主办,摘星楼那群人神秘得很,如今在这时候拿出神器,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姜师兄,”岑旧沉声道,“伏念琴的来历,你们可有线索?”
姜归摇了摇头:“摘星楼行事向来神秘,具体详情,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岑旧:“……”
岑旧心底不免溢起失望。
不过不是针对姜归。
于是过了一会儿,白衣修士缓缓道:“让那仨小孩历练一下也好,可要是拿魁首太过异想天开,还得另想法子。”
姜归点了点头:“师弟放心,师尊已经发话,凤梧宫和炼庐会全力支持你们。”
“替我谢过程前辈。”岑旧笑道。
等到姜归离开后,岑旧站在住处的窗前,望着凤梧宫的夜景,微微叹了口气。伏念琴的出现,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即将到来的论道大会。
总感觉又会是一场风波。
岑旧转身回到屋内,看到程佩离、陆研和秋茯苓正围坐在一起,讨论着刚刚参观的凤梧宫。
岑旧轻咳一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三个徒弟立刻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岑旧身上。
“今年的论道大会,你们可以参加,就当见见世面。”岑旧缓缓道,“但你们记住,安全第一,不要逞强斗勇,伤了自己。”
陆研问道:“师父,论道大会是有什么异样吗?”
“魁首可拿伏念琴。”岑旧道,“不过你们才练气,这事情不用操心,权当试炼。”
程佩离和秋茯苓对视一眼,她们不知道伏念琴的具体来历,但能从岑旧的语气中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
程佩离举手提问:“师父,伏念琴是什么?”
岑旧:“伏念琴是神器之一,曾经被魔尊掠夺,魔尊死后一直下落不明。”
“好了,早点休息,明天开始,我开始带你们修习。”
三人齐声应是,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陆研回到房中后,心跳得格外不安。他打坐在床上,却第一次无法专注。
“伏念琴的事情,”陆研道,“和你有关系吗?”
魔尊懒洋洋地说道:“我都死了这么久了,自然不可能和我有关。”
陆研心底疑窦顿生:“可那是你的神器!”
伏念琴在魔尊死后失踪了这么些年,却为何又突然出现在论道大会上?
魔尊:“神器封印的都是大妖神智,这么多年来早已开化,我死后自己跑哪都有可能。”
“不过,”男人嗤笑道,“你现在只是个练气期,如何去打败那些筑基甚至是金丹的修士?”
“你难道不想为你的师父分担一些吗?你瞧他,多辛苦啊。”
魔尊刻意放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少年的诱惑。陆研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魔尊的话中带着挑拨,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对伏念琴的事情感到好奇。
但更多的是对师父的担忧。
陆研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我不会修魔。”
魔尊轻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有几分意思。不过,你真的以为,你师父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吗?”
“啧啧啧,有些人一心为了他师父,可却不知那人自己瞒了多少实情呢。你觉得他对伏念琴当真一无所知?”
陆研睁开眼睛,目光坚定:“我相信我师父。”
少年没有再回应魔尊的话,他知道魔尊不会真心帮助自己。魔尊采取的一切行动都不过只是为了蛊惑自己的心志。
陆研重新调整呼吸,开始引导体内的灵气,按照岑旧教导的心法,缓缓运转。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冷静下来,灵力在体内流转,慢慢汇聚到丹田中,温养出凝固的暖流。
夜深后,凤梧宫的灯火渐渐熄灭,整个门派陷入了一片寂静。夜色深沉,陆研的呼吸放缓,感受着灵气在周身经脉的游走。
他逐渐感到一种玄妙的境界,周身经血似乎朝着某一关窍涌入。身体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陆研感觉到有什么关窍将被打破。
就在此刻,魔尊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小子,你真的不想知道伏念琴的秘密吗?它和我的死亡也就是和你有关。”
陆研的心中微微一动。
他踏入仙途,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身世之谜。伏念琴是魔尊生前的遗物,陆研如何不对它产生些许好奇和渴望?
可他不相信魔尊。
这家伙实在是太危险了。
危险到陆研感觉自己任何动摇都是在与虎谋皮。陆研心底仿若出现了一柄秤,摇摇欲坠地给两方权衡砝码。
突然,他太阳穴一阵刺痛,随后识海紧闭,意识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魔尊趁着陆研入定突破之际,直接抢了少年的身体控制权!
第030章 伏念琴(2)
桌上红烛摇曳, 映在身旁墙上的影子随之晃动。白衣修士将信纸放在桌面,墨痕已干,他却觉得能从字里行间听到师尊的絮絮之语。
岑旧在思索师尊给自己这封信的目的。
他师尊柳退云年纪轻轻, 却是修真界排第一的剑修, 无人敢有异议。性格清冷孤傲,不善言辞。写信这种事情, 不太像他本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活到他师尊和程前辈那个份上,一举一动皆有可能是窥探天机后的深意。
师尊为何要执意相见?
何况他在信里竟直言说自己濒临飞升。
有道是,天行有常, 然天道无常。
师尊怎么会笃定这次飞升一定会成功?
岑旧的心思如桌边烛光一般深浅起伏, 半晌,他轻微地叹了口气。原来前世师尊竟是在这个节骨眼就已大道飞升。
那想来自己之后的那些破事,应当没有传到他那里。
记忆中, 贵胄公子落魄流浪街头, 血迹斑驳,衣衫褴褛,曾经在周陵与凤梧招猫逗狗的平远侯家的小公子, 拼命在街边鬣狗的撕咬下护着一块凉透了的胡饼。
他经脉皆废,五感俱失,后背脊柱处被硬生生割除了一道口子。有修士贪图他无情道骨,想剥但没成功。
浑噩如身死,在漆黑视野中之中, 年幼的流浪儿忽闻得一点浅淡梅香, 零星如孤山,随后身体一轻, 他被人轻柔抱在了怀里。
眼前一阵热意,他失去的五感被人恢复。
流浪儿抬眼, 便瞧见白玉芝兰似的谪仙客,细眉冷目,薄唇微沉,唯有那梅香是他洁白如雪的道袍上一点多余色彩。
“我会护你。”谪仙道,“往后,唤我师尊即可。”
岑旧忽伸指尖在信纸上微捻,又放至鼻尖,依稀只觉丁点冷香从掌间聚拢又消散。
他轻微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
不再多想,岑旧伸手预备挑灭烛火,窗子忽然自己打开,一阵风刮来,刮得室内帘幔轻纱齐齐晃动,也使烛光猛地跳灭。
空旷的床边忽然坐卧了一道黑色身影。
男人腰身瘦削,黑衣如墨,一张脸毫无血色,但眉间红痕亮眼。
“哟。”他声音促狭,“大半夜坐这儿招鬼呢?”
岑旧如实道:“那确实。”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信藏在袖中,道:“夺了我徒弟身躯,有什么事?”
魔尊将腿翘起,脚尖冲着坐在窗边椅子上的白衣青年不安分地晃悠。
“什么你徒弟的?”魔尊不满地龇了龇牙,他一双犬牙生得锐利,这般便多了几分兽性,“这身体也是本尊的,本尊想用就用了。”
“你打算让这三小鬼参加论道大会?”
魔尊素来是个直性子,没两句话就显了自己意图。
岑旧挑眉:“怎么了?”
“还能怎么,”魔尊不满道,“你也是参加过上届论道大会的,自然知道这论道大会不限年龄和出身,除了大门派的天之骄子,小门派与散修中的佼佼者也要参加。从中胜出魁首自然难中之难,这仨小孩怎么可能拿到第一?”
“我没说让他们拿啊。”岑旧无辜地耸了耸肩,“只是让三个小孩见见世面罢了。”
“还是说……”
月光下,青年修士的桃花眸像藏了云雾,扫过魔尊时好似带了羽毛。
“你想要伏念琴?”
魔尊气道:“那本来就是我的,被摘星楼拿去做了黑心买卖罢了。”
岑旧:“被你抢的门派怎么说?”
“总之,”男人道,“我不相信凤梧宫和炼庐的实力,万一伏念琴真被沐安拿走了怎么办?”
想到杀他的仇人洋洋得意这件事,比杀了他都难受!
虽然魔尊讨厌正道人士,但他更睚眦必报一点。像岑旧这种表里如一的修士起码不会两面三刀,谋财害命!
岑旧:“……”
嗯,怎么说呢,他也是会谋财的啦。
岑旧:“你再瞪我也没用啊,魔尊大人,我上次夺魁的时候,您老不还没死呢吗?”
魔尊没好气地道:“我自然知道。”
倘若岑远之没禁赛,这事情不就稳了嘛!
但他不能在这件事上借题发挥啊,总不能怒骂人家修炼太快了吧!
“你那个臭脸师弟呢?”魔尊问道。
岑旧忍笑:“不好意思,打架被禁了。”
魔尊:“……”
魔尊破防了:“你平日怎么教导你师弟的?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打架?”
“孩子大了管不住啊。”岑旧道,“所以这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魔尊:“……你必须要拿到。”
岑旧:“在努力了在努力了。”
魔尊:“……”
魔尊:“你努力个屁!”
“别这么说嘛。”岑旧道,“我能怎么办?让陆研几个月速成金丹期,你要不直接杀了我省事。”
“我有一计。”魔尊正色道。
“让我代替这个小鬼上场。”
男人说着,俊秀眉宇带了些洋洋得意。
“我稳赢。”
岑旧:“……别开屏了魔尊大人,你当观战的大能们死了不成?”
“说来,你和我师尊打架,哪个能赢?”
魔尊:“……”
魔尊忽然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男人嘴硬道:“……我现在是残魂。”
“而且,”岑旧道,“我本意就是让这三个孩子去历练。你上场,问过陆研意见了吗?”
“伏念琴重要,还是那小鬼重要?”魔尊不爽道。
岑旧:“自然是我徒弟重要。”
魔尊冷笑一声。
“至于伏念琴,”青年修士道,“我已有安排。”
“放心,我们稳赢。”
魔尊狐疑道:“你派了谁?”
青年忽而弯起桃花眸,眸中滑过狡黠笑意。
“蓬莱岛今年开岛,”岑旧道,“自然是上一届我的手下败将蓬莱岛首徒,秦雪霜。”
“我不拿第一,应当就是这位了。”
*
蓬莱岛。
“大师兄,”一个蓝衣少女伸了个懒腰,看向身旁的青年,“谁给你发的留影?”
青年穿着一袭流光浅淡的蓝袍,身形高挑,眼型狭长上挑,皮肤白皙,唯有左眼眼角下有三枚血痣并列而出。
他平日脸上总带着笑意,眼睛轻眯,眼角便形成了天然的钩子。
“是岑道友。”青年答道。
少女撇了撇嘴:“他来给雪霜师兄传音做什么?难道来耀武扬威?”
秦雪霜作为蓬莱岛的首徒,自然也是年纪轻轻便极负盛名。可惜蓬莱岛闭岛已久,好不容易出世历练一次,参加个论道大会,败在了岑远之手下。
秦雪霜从未经历如此挫败,回岛之后一直闭关至今,险些生了心魔。
在岛时,作为大师兄,秦雪霜为人周道温和,这还是师弟师妹们头一次见到雪霜师兄如此失态。因此五年来,全岛上下都对那个从未见过的岑远之颇有微词。
“不,”秦雪霜的眸子酷似白狐,正色时便透着一股凛然,“他有求于我。”
小师妹:“?”
“凭什么帮他。”她小声抱怨道。
秦雪霜又眯起双眸:“帮,当然得帮。”
他语调从容,似乎并无太多喜悲。
“师妹,陪我去请示师尊,我们蓬莱岛今年派一队弟子外出参加论道大会。”
“哦、哦,好的师兄。”
小师妹忙跟在青年身后,望着秦雪霜的背影,迷茫地眨了眨眼。为什么她感觉看到了师兄身后似乎有浓浓燃烧的火焰?是错觉吗?
*
时间很快就到了论道大会。
期间,虽然三个徒弟都励志不给师父丢脸,但一口吃不成胖子,现在也就陆研摸到了筑基的边。
但少年为此还是意志消沉了好几天。
魔尊:“半年就已经修炼成筑基了,放别的门派你该被供起来,你还想怎么样?”
“还不够。”少年消沉道,“我还不能帮上师父。”
魔尊:“……”
这个师父脑没救了。
被陆研左一句师父,右一句师父念得心烦,魔尊单方面切断了和陆研的联系。陆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听见了后山脚下断断续续的动静。
他收起佩剑,拉住路过的一位凤梧宫外门弟子,问道:“外面这么忙,是在做什么?”
“回师兄,”弟子规规矩矩地回答道,“众门派今日抵达凤梧宫附近,在正门处做完登记后,凤梧宫须为他们安排住处。”
陆研平日在后山练剑,此时随着外门弟子走到山边,正好可以窥见正门处的光景。
凤梧宫上下都被打点过,那位白衣修士和他带的三个小孩是掌门的座上宾,于是外门弟子尽心尽力地开始讲解道:“师兄,最前面的竹绿衣服的,是无涯派。”
是师父曾经的门派?
陆研冷哼一声。
他凝神看去,只见为首的人气度不凡,清冷孤傲,和其他人不同,穿着一身素白,浑身不带一丝多余颜色,却像极了高山雪。
他身后的女子个子极高,没有带钗环,而是直接将乌发绑在脑后,露出一张极度艳丽的脸。然而更吸引的人,是她腰间的两柄巨斧。
“带队的是无涯派的长老柳退云前辈,也是岑师叔的师尊。”外门弟子顺着陆研的目光一一给他介绍,“他身后的是无涯派的二弟子,叫李醇熙,不是剑修,本命武器就是她腰上的两柄巨斧……再往后那个是九弟子,和岑师叔同为柳前辈座下亲传弟子,叫吟怀空。”
陆研目光后移,落到了吟怀空身上。这名少年五官阴柔,有些雌雄莫辨,似乎正在和身边的同门谈笑。
而此时,随着无涯派登记进入凤梧宫,另一班人马也将将到达。他们穿得是深蓝道袍,女子皆梳着双螺髻,男子则披散头发,唯有鬓发被发带束于脑后。
“这是蓬莱岛?”外门弟子道,“沈听寒怎么亲自来了?”
陆研看向为首的人。
只见他面带微笑,头戴方巾,温文尔雅,和孤傲的柳退云一比,就像一个满腹经纶的儒生。而他身后的弟子身形高挑,一双狐狸眼眯着,正是应岑旧之邀而来的秦雪霜。
小师妹跟在秦雪霜身后,小声道:“大师兄,你怎么把师尊他老人家说动出岛的啊?“
秦雪霜:“……咳咳。”
鉴于师尊他老人家耳朵很灵,他不敢乱说什么。
但心里也在想,对啊,为什么呢?
有沈听寒在场,秦雪霜只感觉压力很大。
但跟千年狐狸的沈听寒比,秦雪霜顶多算是个刚出世的小狐狸,哪怕心里再怎么腹诽,他也没敢在笑眯眯的师尊面前表露出来。
只是想,这波真是太辛苦了。
事成之后,他非要好好敲岑远之一笔不可!
无涯派还没进去,蓬莱岛又到了正门,两派弟子来了个狭路相逢。
无涯派二弟子李醇熙扬了扬眉,语调轻松:“秦师兄,好久不见,上次没被我师兄打出阴影吧?”
秦雪霜:“……”
秦雪霜讪笑两声,沈听寒却挡在了自家徒弟面前,摇着不知何时变出来的羽扇,笑眯眯地说道:“岑远之还算无涯派的弟子吗?”
“被污蔑不得不越狱自证清白,哎呀呀,当了无涯派弟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秦雪霜:“……”
他师尊是专门跑过来开团骂人的?
沈听寒虽是满脸人畜无害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足够阴阳怪气。一时之间,气得不少无涯派弟子手摁在了佩剑上,却被柳退云一眼扫去,平定了骚乱。
“只要我没死,”柳退云凉凉道,“岑远之就是我徒弟。”
沈听寒唇角一勾,眸中闪现寒光。
“那他被污蔑入狱的时候,你这个好师尊在哪里呢?”
吟怀空忍不住开口道:“师尊他在闭关。”
“闭关好啊,”沈听寒鼓掌道,“一句闭关就能洗脱责任。”
“师尊……差不多得了。”秦雪霜扯了扯沈听寒的袖子,在无涯派弟子仇恨的目光下,恨不得钻进地缝底下。
都说他师尊不能随便出岛吧!
再说下去,秦雪霜都怀疑他们能不能平安回去了!
“没良心的兔崽子,”沈听寒道,“为师是在给你出气,那李醇熙都快骑你身上了,你还这么唯唯诺诺,丢人。”
秦雪霜:“……您说得对。”
“柳师叔,”李醇熙常年游历在外,为了参加论道大会这两天才回来,此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瞪圆美目,“沈前辈说得是真的吗?”
“您怎么能……!”
吟怀空忍不住道:“二师姐,师尊他当时确实在闭关。”
李醇熙呵斥道:“哪有你说话的份!”
“和你们无关。”柳退云道,“我说了,岑远之永远是我徒弟。”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调笑。
“哟,人挤在这里干什么?打架呢?”
秦雪霜眼睁睁看着岑旧顶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一头扎了进来。
秦雪霜:“……”
秦雪霜开始头疼了。
“师兄,”李醇熙径直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真。”岑旧挑眉,“要看看我身上缚仙索的印记吗?”
“我……”李醇熙眼圈红了,“你,你真的要退出无涯派吗?”
岑旧收起笑意,桃花眸泠然落到了柳退云身上。
“自然。”
他慢吞吞地道:“正好人都在这里。”
岑旧看向默不作声的柳退云。
“师尊,我要退出无涯派,你没意见吧?”
登时,现场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目光聚集在这一对师徒身上。
秦雪霜:“?!”
他没听错吧?
岑远之当面拆了柳退云这个第一剑修的台阶?
然而,众人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到来。
柳退云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如一抹凝雪。
“我说过,”他淡声道,“我一天不死,你就一直是我的徒弟。”
“离不离开无涯派,和此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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