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小道处呼啸而过,将窗沿下的红灯笼吹得不停摇曳。
榕树的枝丫晃动着,树冠簌簌响动,偶有树叶随风落下,轻轻落在草地里。
章术进到偏院时,万声寒正站在屋檐下仰首看着摇曳的树冠,瞧这模样似乎还在深思什么。
章术抓着药箱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面上神情却并不曾出现太大的变化,只上前去,不欲打扰他沉思,打算先行进到屋中替沈照雪诊断。
将将擦身而过,万声寒忽然转开了视线,抓住了他的手臂,拦住对方进屋的动作。
章术便没再往前走了,只问:“沈少爷不是中毒卧床,长公子紧急将我叫过来,怎么又不让我进去?”
“父亲先行叫了几个大夫过来,”万声寒淡淡道,“只是普通的毒药,毒性不烈,很好解,已经喂过药了。”
他如今倒是不似先前那般慌张无措,倒像是先前那人并非他一般,现在平平静静站在屋外,甚至没有进屋瞧一瞧沈照雪的打算,显得多少有些冷漠。
他只瞧着天色,没等章术开口又接着道:“要变天了,章先生今夜可还有别的事情,若是无事可在万府留宿。”
章术便知晓他大约是有什么话要与自己说,只是不便在此处开口。
万家的家主一向对万声寒与自己接触之事颇为不满,但万声寒为人极有主见,行事思考从不受人控制。
眼见根本管不住他,万父后来也便只能由他去了。
万声寒心中清楚,父亲在意的是章术术士的身份,在成为自己门客前章术只是一个游走江湖招摇撞骗的术士,若非懂些医术和卦象,万声寒其实也并不想同他来往。
他微微侧首,从敞开的窗沿处望去,瞧见屋中忙于给沈照雪清着余毒的大夫,和那个躺在榻上似乎无声无息的人,半晌又漠然收回了视线。
章术道:“沈少爷的身体不同于常人,若是不能及时清理干净毒素,或许会落下病根。”
他从药箱里摸出了自己的银针包,同万声寒多解释了几句,道:“你府中请来的大夫无非就是按着毒药的方子熬一副解药服下,见效很慢,我既然已经来了,也不想白跑一趟,不若还是进去瞧一瞧。”
万声寒抬起眼瞧了他一眼,并未表示同意与否,但章术还是从他的视线中探查出了对方真实的想法,这便拿着银针进了屋,将那些碍手碍脚的大夫屏退出去。
屋中烛光通明,将这间往常并不算明亮的屋子的每一处角落都照亮。
章术靠近了床榻时才发觉沈照雪并未完全昏迷,大概喝过解药有了些许意识,正微微睁着眼出神。
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唇角沾着一点点干涸的血渍,满身病气与死气,连呼吸都有些虚弱,像是一具没有生机的苍白人偶。
先前的几个大夫在屋中忙活,发出的声响让他的耳朵很不舒服,一直嗡嗡作响,牵扯着额角也在阵阵疼痛。
章术轻轻喊他:“沈少爷。”
沈照雪总算感到那些杂乱的、依然像触手一般盘踞在脑海和耳边的声音消散干净了,变得安静起来。
放在被褥上的手指尖轻轻颤了颤,沈照雪的睫羽如蝴蝶振翅般栩动着,只侧了一点脑袋。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浑身使不上力,四肢发凉发麻。
方才听闻那几个大夫在一旁碎嘴,大概说自己体内的毒并不严重,只是毒发起来瞧着渗人,像是下毒之人虽然坏心,但也没坏得很彻底,只是像给沈照雪一个下马威罢了。
但沈照雪却并不赞成这样的想法,他心中清楚下毒的人是谁,只是他还有自己的计划,否则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方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沈照雪疲惫地合上了眼。
章术抽出银针,轻声解释道:“余毒会残留在血液中,若要等药物起效大概还需要一段时日,沈少爷的身体或许撑不住,扎针可以疏通穴道,早些将毒素排出去。”
他把着沈照雪的脉象,循着穴位,正要将银针扎入时忽地被沈照雪抓住了手腕。
榻上死气沉沉的青年再次睁开了眼,看不太清楚东西的瞳眸里带着冷意,面上也并无表情。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做出了这般阻止的举动,竭尽力气想要去探究对方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章术有些无奈地收回了手,道:“沈少爷大可以放心。”
他将银针扎入了自己手上穴道,向着对方保证,“针上没有毒,我为医者,不做下毒害人之事。”
沈照雪抓着他手腕的手用尽力气收紧了些,很快又松懈下来,收回了手。
章术面不改色地低下头去,将银针扎入穴道。
沈照雪只觉得头晕更甚,本就虚弱的身体勉强撑着他醒了这么一会儿,转瞬又没了意识。
后半夜风雨飘摇,天际隐约还有电光晃过,雷声遥远又隐秘。
瓢泼大雨洒落在整个京城,拍打着万声寒书房窗前地芭蕉叶,房檐上淅淅沥沥滴着水。
风从未阖严的窗缝中钻进来,将桌上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光影在万声寒的面旁上跳动,半边面庞掩藏在阴影之下,瞧不清楚真实的脸色和神情,状似无所事事一般逗着桌上蹦蹦跳跳的小鹦鹉。
章术将卦书翻开,寻找着卦象图,放到万声寒面前去。
万声寒便稍稍抬了抬眼,将注意力放在书页上。
章术道:“生辰八字与当时的天象便是这样,很难说往后还会不会变,又或者可能便一直这样了。”
顿了顿,他又道:“卦言只是预测,并非就是真的,长公子也不必太过挂怀,只要不被外人知晓便可。”
“沈家亲族早已亡绝,除了当初那个卦术师,没人再知道他的卦言究竟是什么,”万声寒将书页合起来,又像是并不感兴趣,只道,“以沈照雪的性子,迟早会走到卦象所示的那一步。”
章术的神情有些奇怪,却也不曾再多问。
他们详谈的事情太过隐秘,担心隔墙有耳,只含糊提了几句便不再继续。
万声寒将小鸟放回笼子里,漫不经心问:“沈照雪所中之毒,大概会在什么地方出现?”
话音刚落他又忽然失去了寻求答案的欲望,接着道:“罢了,我知晓是谁下的毒。”
沈照雪应当也是清楚的,所以才想到让春芽去借了小鸟。
但他实在没想到沈照雪最终会反悔将鸟儿还回来,选择以自己作为诱饵。
他还是低估了沈照雪疯狂的程度。
万声寒有些头疼,撑着脑袋深思了许久,雨势渐渐小下去时,他才同章术道:“劳烦章先生为我开一道方子,以用作证据。”
*
万声寒一夜未眠,整理了手上所有的证据和药物,天光亮起来便离开了书房,撑着伞去了前院寻找父亲,并叫来了万景耀。
万景耀有些心虚地坐在下方的椅子里,甚至不敢抬头与表兄对视。
万声寒心知自己这废物一般的表弟便是如此藏不住事,偏偏心思不在正途上,手段又极其恶劣,叫他感到恶心和厌烦。
他当着父亲的面将几副药铺在桌上,一一解释过去,“这是我从你屋中搜查出来的毒药残渣,与沈照雪饭菜的一般无二。”
万声寒的嗓音很冷,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道:“你爹娘在我府上大闹一场,父亲心软同意将你接回来继续住在京城,你便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报答我们的?”
万景耀眼见事情败露,心乱如麻,慌慌张张起了身,却仍在撒谎,“我哪有本事拿到这些药啊,表兄你不能因为偏袒一个外人,便将所有的错都推我头上吧。”
他惧怕自己的表兄,于是下意识想要寻求叔父的帮助,“叔父,我没做过这种事啊,叔父您不能就这么看着表兄冤枉我。”
万父有些头疼地按着额头,不曾说话。
这家中诸多事宜早便已经交到了万声寒手中了,他实在不想过多插手,况且事情已经发生,他多少也知道万景耀一直欺辱沈照雪,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多么清白,反倒平白委屈了沈照雪。
他无话可说。
万声寒又道:“你既知晓沈照雪这人得罪不得,还在这个时候三番两次去招惹他,甚至给他下毒,上回你做的那些事情便已经传到外头去了,这次若真叫人知道你给沈照雪下毒,官府定你一个杀人未遂,整个万家都要跟着你一起遭殃。”
话一严重,万景耀便彻底慌了,结结巴巴半晌说不上话,双腿也在不住地打颤。
万声寒正想借此机会将人赶出府去,没想到万景耀的跟班竟又去寻了万荣告状,这泼皮很快便来了前院,又哭又闹,对着万父说他们是一家人,哪有互相陷害的道理,得饶人处且饶人。
万父经不住这样的磋磨,眼见就要松口说罢了,万声寒不由得心情不虞,音量微微拔高,“爹。”
屋中静了一瞬,只听万声寒冷声道:“沈照雪自小体弱,身体与常人不同,对外人来说不伤及性命的剂量于他而言或许是要命的,今日是沈照雪自己命大,没丢了命,万景耀有胆子做出一次这样的事情,便还会有第二次,到时候若真出了人命——”
“哪有什么到时候,”万荣大声打断道,“人不是没事么,你这小子瞎猜什么。”
话音未落,一侍从忽闯了院子,匆促又慌乱,尚未进屋便大声道:“出事了长公子,偏院来人来催,说是沈少爷的眼睛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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