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照雪口不能言,本已经消退下去的慌张又一瞬间反涌。
他挣动着手臂,想将堵住唇齿的方巾吐出来,否则以陈蛾敏锐的心思,自己许久不应声,她必定会有所怀疑。
重生这么久以来他对万声寒的态度一直说不清楚,时而心觉亏欠,时而又隐隐恨着对方当初丢下自己一个人离开了京城。
思绪时常混乱,乱到他都想要将万声寒从自己今生的计划里完全剥离而出,丝毫没有想过往后要怎样与他继续相处。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对着万声寒起了真实的脾气。
从前怎不知道他是这般恶劣的性子,竟对他做这样的事情,光明正大地侮辱他。
这与春芽说的不闻不问毫无关系。
沈照雪最是痛恨这样随意侮辱玩弄自己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万声寒,也会一视同仁地厌恶着。
他闭了闭眼,怨恨在胸膛中翻涌,半晌后他听到万声寒同陈蛾说:“沈照雪近几日病情反复,许是沐浴的时候晕过去了,男女授受不亲,我先进去瞧一瞧。
他打开了屋门的门锁,未等陈蛾应声便钻进屋里,合上了门闩。
沈照雪便偏过脸去看他,那张白皙的面庞上沾满了汗珠,潮红浮上面颊,瞳眸中含着水汽,视线却格外冰凉。
陈蛾在外等了一会儿,又想继续敲门,忽然听万声寒道:“沈少爷,快告诉公主殿下,你是在沐浴的,对吧。“
半晌,青年微微沙哑的嗓音响起来,“嗯”了一声。
沈照雪的嗓音不大不小,一字一顿,似是方才睡醒一般,带着些许无精打采,同屋外的陈蛾道:“抱歉,殿下,今日身体抱恙不便见人,劳烦公主走一趟。”
陈蛾早便听闻这沈家少爷体弱多病,少时时常病得险些没了命,也不怪沈家万家都百般嫌弃,着实难养了些。
她体谅沈照雪体弱,也并未生气,只道:“那我与柳无忧改日再来,沈少爷好好养病,告辞。”
脚步声逐渐远去,随着院门吱呀开合,彻底消失不见。
沈照雪这才松了口气,身体靠在浴桶边滑下去,将半张脸埋于水下。
大约在宫中的时间太久了,他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对万声寒的怨恨已经达到了顶峰,却仍然不曾做出什么暴怒的举动。
他已经习惯了暗自蛰伏,等待着伏击的那一刻。
沈照雪合着眼平息着自己的思绪,从浴桶中起身时腿脚还有些发软,站在屏风后将身体擦干,一件一件套上衣物。
万声寒坐在案前看书,沈照雪面无表情地,微微有些踉跄地走到案前,垂着眼抽走了他手中的书。
并非是什么有关科考的史书诗赋。
沈照雪将其打量了片刻,唇瓣上下一碰,淡淡道:“牡丹亭。”
捏着书籍的纤细手指微微一转,轻风将案上的烛光煽动得晃动跳跃。
沈照雪轻轻开了口,嗓音还带着一点点沙哑,“万长公子可是忘记了,前段时日我是怎么与万长公子所说的。”
“有些人啊,便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轻易便能招惹的,你不知道这种人人喊打的、像是蝼蚁一般轻易便会被踩死的小东西,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来报复你。”
万声寒心知肚明,直戳了当问:“所以你想怎么报复我?”
沈照雪总觉得他话里话外似乎满含期待,好似多么想得到自己的报复一般。
他一时有些犹豫,又觉得是万声寒故意迷惑。
必定是从前旧时的记忆迷惑了自己,给了他什么错觉,因为长久未见,也没有机会再亲密相处,这份错觉导致他模糊了万声寒性子上恶劣的一面,只记得他的好了。
沈照雪闭了闭眼,眸光再次冷下来,唇角却挂上了一丝浅笑,说:“这怎么能叫报复呢,长公子。”
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万声寒,语气轻轻,“长公子藏着掖着,对我用那些小玩意儿,无非便是对我情根深种而不承认罢了。”
万声寒竟也不曾反驳,只这般带着审视同他对望。
沈照雪将手中的书籍放到烛火上,火舌瞬时燎上了书页。
跳跃的火光印在沈照雪那张漂亮的面容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和笑容,像是烛火在这一刻化成了妖。
万声寒瞳孔骤然一缩,忙伸手去抓沈照雪的手腕,沈照雪却往后退了一步。
桌案被撞得发出刺耳的声音,沈照雪轻轻道:“与我一起殉情吧,万声寒。”
这便是他从前那么多年在宫中支撑着他苟活的信念。
他想等到某一日再见万声寒,然后与他一起去死。
只可惜万声寒不曾给过他这个机会,那也没什么关系。
沈照雪一向喜欢提前做许多的规划,所以,他还给万声寒留了一个礼物。
他弯起眼睛,将燎了火的书籍抛向木门。
火势遇了木门,瞬时蔓延开来。
“沈照雪!”万声寒一把拽了他的手,来不及指责,拽着他从窗口翻越出去。
京城闷热的盛夏里,一旦走火便很难控制。
此处又是药铺,后院库房里有许多干枯的草药,在这一刻也都成了火种,
不消片刻,这座小小的药铺便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
沈照雪知晓自己闯了祸,毫无悔意地坐在马车里捻着桌上的葡萄。
本就是故意为之,饶是万声寒说再多他也只是将护耳戴上,从根源处杜绝对方的斥责。
只偶然瞧见对方口型动了动,一时间也没辨认出他究竟说了什么。
沈照雪猜测或许只是些不太好听的话,他也并不在意这些辱骂和评价,偏开脑袋望向车窗外。
过了片刻,万声寒忽然倾身过来,摘走了他的护耳,对着他耳边说:“我说你愚笨呆傻,不要装作听不见。”
言罢又将护耳给他戴上了。
沈照雪气不打一处来,面无表情将桌上一盘葡萄抬起来泼过去。
葡萄骨碌碌滚了一车厢。
临时居住的地方已经被毁去,万声寒只能先将沈照雪带回万家。
如今万荣与万景耀尚在府中同父亲闹着,他知晓这一切都有沈照雪在其后做着推手,哪怕他看似什么都不曾亲自去做。
但他惯会利用,也惯会博人同情,无人时自己便是最锋利的刀刃,若能找到替死鬼,也不会主动脏了自己的手。
他也知晓沈照雪烧了药铺的目的是回到万府来,不知还要怎么报复万景耀。
万声寒其实对自己这个表弟并无太多的好感,除却不停给自己找麻烦外什么用处都没有。
但若是沈照雪动了手……
“你若是动了手,”万声寒同他道,“便会轻易暴露在世人面前。”
“万家是京城世家之一,无数人在盯着我们可否犯错。“
万声寒将衣衫上沾着的葡萄皮抖落,状似那么地漫不经心,只当是在好意提醒沈照雪,接着道:“你以为五皇子当真信了你当初那番说辞,公主能查到的东西,他自然也能查到。”
“本就是要让他知晓的,”沈照雪笑道,“长公子那时也已经瞧见了,五皇子看我的眼神可不算清清白白,是什么心思,有什么打算,我自然也是清楚的。”
他故意道:“你万府上上下下包括你,这三年来处处刁难无视我,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好好待我,我自然得让他注意到我的处境不是么?”
万声寒抓着他手腕的手指骤然收紧了些,很快又将其松开,盯着沈照雪的神色打量了许久,道:“你最好是这么想的,沈照雪。”
沈照雪想,他当然是这么想的。
他还需要陈洛,否则不这么早便去找他,在他面前留下印象。
沈照雪回到自己的院子,春芽这几日还在府中,每日为他打扫着屋子,倒也不见落什么灰尘。
沈照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正逢晚膳的时辰,春芽从厨房端了饭菜过来,比着手语说,万声寒被家主叫走了,现下还一直在书房里。
沈照雪奇怪春芽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低头取着银针,还未等放入菜中,他又停下了手,道:“春芽,去替我寻一只鸟儿来。”
他将银针放回去,并不曾动筷,只起了身绕到窗前,拨弄着放在窗沿上的兰草。
窗沿上沾了一点点不算清楚的泥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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