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身为一个皇帝, 郦黎真的很穷。


    围猎、巡游、选秀、建宫殿,这些正常皇帝该有的娱乐活动……


    他一个也操办不起。


    当然,郦黎肯定也不会在天下人都填不饱肚子的时候, 去干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


    但自从前些日子他在早朝上委婉表示, 自己想修缮一下从徐州到京城的官道后, 高尚几乎每天都会捧着户部的账本来找他哭穷。


    日日如此, 跟打卡上班一样, 生怕他要户部出一分钱。


    所以现在郦黎看着邵钱, 眼神热切地就像在看一只行走的金元宝:“这件事朕就全权交托给你了, 朕相信,邵爱卿你定不会让朕失望的!”


    “那不敢保证,”邵钱非常实诚地回答,“臣也是第一次操办这种活动,陛下对臣的期望还是不要太高比较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巨长的瘦窄算盘——郦黎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玩意儿放进去的,然后当场就噼里啪啦地拨弄起了算盘珠子, 给郦黎盘算了起这次活动的花销:


    “建比试擂台和座位, 共计三百两银子;集市召开期间,城市巡逻稽查, 共计两千五百两银子;商会筹资……这个可以内部解决, 就不算在内了;还有吧啦吧啦, 吧啦吧啦……”


    郦黎头晕眼花地听着邵钱算完账, 清脆的算珠声敲得他心惊肉跳,像是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接二连三地从口袋里飞走了。


    幸好,最后邵钱也说了:“如果臣计算得不错, 这些钱应该都能回本,甚至还能小赚一笔。最重要的是, 能让京城百姓生活比从前富足许多。若是今年秋收不出意外,京畿大多数百姓,应该都能过上一个衣丰食饱的新年。”


    郦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就直接说吧,一共要多少钱?”


    “不多,七千八百两银子。”


    “七千……”郦黎头大了,“你要不去问问高尚?看看户部还有多少钱。”


    “问过了,”邵钱平静道,“高大人说,除非陛下下旨,让他吊死在户部大梁上,否则没门。”


    郦黎:“…………”


    “臣先可以找民间商户筹集款项,”邵钱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最多也只能筹措到两三千两,陛下,若是国库吃紧,臣还有一计。”


    郦黎下意识问道:“什么?”


    邵钱拱手道:“陛下不如写封信去徐州,向主公求援,以解燃眉之急。”


    “可霍琮说,徐州也没钱。”


    “臣从小道消息得知,解游云投奔主公时,曾携解家巨资作为投名状,”邵钱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主公在成立黎山军后,吞并了黎山周边的大小山寨十余座,缴获金银财宝无数。”


    “徐州没钱,不代表主公没钱。邵钱在主公帐下时便负责内政一事,知晓主公不是贪恋钱财的人,但这笔钱自打入库后,主公便再没动用过。陛下您当初送来的那些皇室宝物,主公也仅仅折现了其中一部分,用作军资粮草。”


    “……所以你想告诉我,霍琮其实很有钱?”


    郦黎觉得很不可思议。


    印象里,自己穷的叮当响,霍琮穷的响叮当。


    他这边好歹还有全国的税收财政,霍琮就更惨了,全靠自力更生辛苦种田,才能勉强养活手底下那么多兵士。


    但是好像……霍琮确实没跟他哭过穷?


    至始至终,都是自己单方面认为霍琮没钱,还绞尽脑汁给对方送金银财宝,生怕对方被手下人哗变了。


    一想到自己干这么多事都是一厢情愿,郦黎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勉强笑道:“朕觉得,不太可能吧,徐州也就这两年商业发展得还行,去年还遭了大疫,霍琮他怎么可能很有钱?”


    邵钱一脸“你太小瞧主公”的表情看着他:“主公可不是很有钱。”


    “我就说嘛……”


    “是富可敌国。”


    郦黎:?


    见郦黎神色变幻莫测,突然察觉到自己好像坑了主公一把的邵钱赶紧咳嗽一声,委婉提醒道:“陛下,以您与主公的情谊,难道不明白,主公的这笔钱是为谁准备的吗?”


    郦黎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直说吧,这笔钱你是不是老早就盯上了?霍琮一直不肯掏钱给你,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邵钱正色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敢辞尔。”


    郦黎也收敛起笑容,认真盯着他问道:“真能要来吗?”


    “能,”邵钱承诺道,“钱回去就给主公修书一封,可能会在信中稍微夸大一些实际情况,所以需要陛下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日后主公拿着信找来,陛下可要替钱说几句话,不能过河拆桥。”


    郦黎一口答应下来:“可以!”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第二天,信鸽就跋涉千里,落在了霍琮的案头。


    霍琮瞥了一眼,见是邵钱写的,便没有拆开,只先专注于处理手头的公务,准备等办完正事后再看。


    正巧此时副官推着解望进来,解望非常自然地从怀中掏出鸟食,逗弄起鸽子,连先要和霍琮见礼都忘了。


    副官倒是还记得,他唤了一声“主公”,盯着那鸽子问道:“陛下又送信来了?”


    “不是,是邵钱。”


    “邵钱?”副官诧异道,“这只铁公鸡,啊不是,这家伙不是去京城当什么通商大使了吗?”


    霍琮抬头,对上两双好奇的眼睛。


    他顿了顿,重新低下头去,在一份请求对失贞女子处以重刑的公文上,冷淡批注:“少盯着裤.裆.里那点事,你是县令,不是老鸨。”


    然后头也不抬道:“你们要是好奇,可以自己拆开来看。”


    邵钱并不是去京城当眼线的,所以他传回来的消息,基本不可能是机密情报。


    更何况,如果连他的军师和副官都不能相信,霍琮这个主公也别当了,当主母都不够格。


    于是副官便拿走了那封信,和解望一起在旁边拆开看了起来:


    “主公安康:钱来京已有月余,承蒙陛下力荐,承担本次升仙大会相关事宜……国库空虚,陛下夙夜忧寐,钱只恨不能为君分忧……”


    霍琮批公文的动作一顿。


    那边两人恍然未觉,副官还在低声念道:“近来朝中有人提议,陛下若能娶一位高门女子为后,与豪族联姻,以嫁妆填充国库……钱以为,若是霍氏能与陛下亲上加亲,再好不过,因此特意修书一封,前来询问主公家中……是、是否有适龄女子……”


    霍琮搁下了笔,目光如电,直直地看过来。


    副官念到最后,都忍不住冷汗涔涔。


    ——这邵钱,胆子也太大了点吧?


    他们这些跟着主公的,谁不知道主公家中父母双亡,亲朋离散,就连送往京城养病的老母,实际上也没有血缘关系?


    邵钱明明知道,还故意写这种信来,简直是……


    “主公,”副官沉着脸说道,“这铁公鸡平日就嘴贱,不讨人喜欢的很,如今更是变本加厉!需不需要我找人套他麻袋,为您老狠狠揍一顿出气?”


    霍琮没有回答他,伸出手道:“把信给我。”


    邵钱的信写的并不长,霍琮从头到尾反复看了几遍,视线落在“娶高门女子为后”几个字上,身形仿佛凝固在座位上似的,久久未动。


    偏偏解望还火上浇油,一边逗弄着白鸽,一边与副官情真意切地探讨起来:“其实这个办法不错,如今陛下后位空悬,后宫也不过三位嫔妃,如果能靠联姻拉拢各地豪族,朝廷的政令推行起来就方便多了。”


    副官还真以为军师在跟他讨论,还傻乎乎地点头。


    “对,我觉得藩王之女也不错,可以亲上加亲。而且宗室嫁女儿,那嫁妆给的可多了!就是那个什么孔雀王不行,他是个老王八蛋,生出来的女儿肯定也是小王八蛋,陛下要是娶了这样的皇后,大景就完蛋了。”


    解望微微笑着,瞥了自家不吭声的主公一眼,故意问道:“那你觉得,陛下应该娶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贤良淑德,貌美如花!”副官脱口而出,“不过皇后其实也不用长得太漂亮,最重要的是能够帮陛下打理后宫,为六宫之表率。”


    解望笑容愈深:“望也是这么想的。主公认为呢?”


    霍琮:“…………”


    副官怕霍琮为难,赶紧用他并不机灵的脑瓜子灵机一动,给霍琮出了个馊主意:“主公,我有个办法!您家中若是没有适龄女子,那没事啊,随便找个信得过的下属家里找一个,或者直接去民间找位容貌品行皆好的少女,认她做义妹不就行了?”


    他还满脸期待地看向以袖掩面、在轮椅上竭力忍笑的解望:“军师,你说我这办法好吧?……唉,军师你笑啥?”


    “行了,”霍琮终于看不下去了,“别逗他玩了。”


    他对副官道:“你先下去吧,我和游云聊一会儿。”


    副官:“……喔。”


    他有些委屈地退下了。


    唯一的大聪明走了,剩下霍琮和解望两个智商在线的,开始正儿八经讨论起问题。


    霍琮:“邵钱这封信,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写?”


    解望:“为了要钱。”


    “如果陛下缺钱了,会自己给我写信,”霍琮敲了敲桌子,“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可能是在生主公您的气吧。”解望一语道破真相。


    “生我的气?”


    霍琮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他这个猜测:“不可能,他不会生我的气。”


    解望饮茶的动作一顿。


    他很想问主公,您究竟哪里来的自信?


    陛下虽然性格温良,但显然也是有雷霆手段的,这样的人,生起气来才可怕。


    霍琮显然想起了上次在诏狱前的事情,神色也带上了些许犹疑:“但是……我最近也没做什么让他生气的事,经常写信,给他寄徐州当季的新玩意儿,乌斯那边,也听他的话,一直在密切关注。所以他究竟是因为什么生气?”


    “或许是邵钱说了什么吧,”解望再一次精准命中靶心,他浅抿了一口热茶,淡淡道,“以他的性子,大概会选择性告知陛下一些咱们这边的情况。”


    “他一直对主公您在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还要执意不动用那批钱财耿耿于怀,都快成他的心结了。这一点,您应该也知道。”


    霍琮手捧茶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邵钱的那天。


    那时他们刚清扫了周边的所有山头,缴获了一大批金银财宝,还收获了一个被山贼养在寨子里、差点吓破胆的账房先生。


    这账房先生胆子虽然小,业务能力却十分过关,每一件宝贝、每一两银子的账目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一箱是从张家村搜刮来的,已经被头领买酒花完了,这一箱是从刘家村搜刮来的,也花的差不多了……”


    他颤颤巍巍地带着霍琮一行人指认,还陪着笑,说自己知道一个好去处,那边的宝贝更多,成色也更好。


    原先占领这些山头的土匪们,在山里发现了一座前朝大墓,他们从里面挖出了无数金银陪葬品,都放在一个隐秘的地库里。


    霍琮跟着他去看了。


    确实是非常大的一个地库,里面满满当当装满了前朝的宝贝,金银堆成了小山,估计是个王侯墓。


    那时霍琮还不是县尉,也没找到郦黎,就让身边亲信,也就是现在的副官把这些宝贝清点出来,把那些箱子填满,然后挨个送还回被土匪搜刮的村子里去。


    然而,一共只送出去两箱。


    邵钱是跟着副官一起回来的,还带着没送出去的第三箱财宝。


    “我是个落第的秀才,既识字,也能算账,”他开门见山道,“我村里的人大多都病死了,没死的也逃走了,我父亲刚刚病逝,我要养活妻儿老小,那么多财宝守也守不住,相比之下,我更需要一份稳定的月俸。”


    “我觉得跟着你应该挺有前途的,你这儿还收人吗?”


    霍琮不得不提醒他:“我是土匪。”


    邵钱很坦然:“我知道。所以我是叫你主公,还是叫你大王或者头领?”


    总之,虽然过程十分一言难尽,但邵钱确实就是这样拜入霍琮麾下的。


    霍琮最后还是把那箱财宝给了邵钱,因为担心还有邵钱这样的遗民,也想着存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那些就一直没动。


    后来和郦黎联系上后,霍琮又收到了来自他那边的支援,手头就更加宽裕了不少。


    “统计一下,看看我们能动用的现金有多少,”霍琮吩咐道,“找人……不,我亲自带兵,押送到京城。”


    解望微微坐直了:“主公,距离您上一次去京城,好像还没一个月吧?虽然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但也没必要您亲自去。”


    “有必要。”


    霍琮斩钉截铁道。


    解望拗不过他,只好叹着气答应下来。


    “算算时间,乌斯这会儿应该也到京城外了。”临走前,霍琮问他,“你要去见他一面吗?”


    “主公为何明知故问?”


    解望背对着他,沉默许久,轻声道:“您走了,徐州离不开我。望曾发过誓,下一次与他相见,只会是在战场之上,且只有一种结局。”


    “——他死,我活。”


    第062章 第 62 章


    “真热闹啊。”


    乌斯掀起帘子, 怠倦地朝外面看了一眼。


    听闻黄龙教教主亲至,京城早早就有教徒等在了城外,加上凑热闹的、进出城门的, 林林总总也有上千号人了。


    放眼望去, 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头。


    小摊贩瞅准了这个机会, 趁机兜售各种新鲜蔬菜瓜果, 不远处还有禁军巡逻和城门岗哨, 几方人井水不犯河水, 倒是一派乱中有序的景象。


    “没想到这年头还能看到这么热闹的入城场面, 不愧是京城啊。不过之前城外的那些流民都去哪儿了?”


    王六看得啧啧称奇,“还有,城门卫居然不驱赶这些人?”


    舟车劳顿,人困马乏,他也看着眼馋,掏出几文钱买了几根水灵灵的黄瓜,还回头问道:“师父, 你吃吗?”


    “不吃。”


    “哦。”王六转回身, 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咔嚓咔嚓的清脆声音,伴随着马车车轮的滚滚声一路向前, 乌斯冷淡地放下车帘, 将一切喧哗注视都隔绝在车厢外。


    经过盘查, 马车顺利进城。


    “还以为会被刁难一番, 没想到这么顺利,”王六喃喃道,又扬声问道, “师父,我们今晚住哪儿?”


    “随便。”


    王六内心腹诽, 师父嘴上说着随便,实际上可挑剔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高兴道:“师父,看来咱们黄龙教在京城的信众也不少,你看前面,有家客栈门口放着咱们黄龙教的雕塑呢!要不咱们今晚就住那儿吧?”


    乌斯掀开车帘,看到客栈上方挂着“客似云来”的牌匾,右下方还刻一只鸽子的图案,似乎是某个商会的图腾。


    他微微蹙眉,但还是没说什么,默许了王六把马车停在那家客栈门外。


    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客栈老板一见他们来,顿时笑颜逐开地迎了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挑间打扫好的上房。”


    王六随手抛给他一枚碎银子,老板哎呦一声接下,笑容愈发灿烂了:“好嘞!客官远道而来,应该也是为了升仙大会吧?”


    “是啊,我看京城如今很热闹嘛。我上次来的时候,城门都还塌着,路也坑坑洼洼的,街上都没多少人。”


    王六随口搭话道。


    “那是,”客栈老板笑道,“自从陛下亲政以后,这城里啊,是一天一个样了!”


    “是吗?”


    一直沉默着四下张望的另外一位客人,忽然抬起头,直直看向他。


    客栈老板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这位客人的打扮,戴着一顶白纱斗笠,乌黑长发披散,一身灰袍,身形瘦长,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来时,那感觉,就跟被毒蛇盯上了似的。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赔笑道:“这位客官,你是不知道,如今那些官衙里的老爷们,忙得个个是脚不沾地,什么修路修城墙,那都是最最基础的,算不得什么政绩。对了,你们可知道,新任的户部尚书,高尚高大人?”


    乌斯点点头。


    “每隔几日,高大人都要带一帮人乌泱泱地去城外,说是扶农助贫,推广新式农具,朝廷还弄出了一大片‘试验田’,打算培育良种,这事儿陛下可重视了!我有个外甥在衙门里当小吏,上次来还跟我们说,高大人经常撸裤管子,亲自下田呢。”


    乌斯嗤笑一声:“当官的做戏罢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像咱们这些做小本生意的商家,经常遇到点风吹草动就容易关门大吉,但现在手头钱周转不过来的时候,也能去户部新开的银行申请补助和借贷了。”


    客栈老板有点儿不高兴,但看在乌斯是客人的份上,依旧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我本来打算去的,但我家那口子把我拦住了,说再观望观望,可我隔壁那家开布行的,前天刚去申请,今早就已经拿到钱了!利息才十五抽一……”


    “连隔壁花楼的老鸨都在跟我抱怨,说眼看着那群做酒楼生意的赚得盆满钵满,她这边又要担风险又挨骂名,再这样下去,她也要把花楼改酒楼了!”


    客栈老板絮絮叨叨说着,还十分自豪地给他们指了指自家的牌匾:“还有这个,这是白鸽商会的标志!这次升仙大会期间,您来咱们家住店,还有特殊活动呢。”


    王六一听兴奋了,连忙问道:“什么特殊活动?”


    不等客栈老板回答,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吆喝声: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黄龙教教主亲自开过光的法器,买一送一,童叟无欺!”


    乌斯:“…………”


    王六大惊:“真的吗?师父你什么时候开始赚外快了,居然不告诉我!”


    乌斯阴沉着脸:“闭嘴。”


    还记得他们在隐藏身份吗?


    王六这才想起来,打了个哈哈把客栈老板糊弄过去了,又凑过去,把那人叫了过来。


    “几位,要点什么?”


    那人拎着篮子屁颠屁颠地过来了,和客栈老板交换了一个眼神,老板还特意解释道:“特殊活动就是但凡住我们家的客人,只要拿上这个标牌,买街上这些黄龙教相关的商品,统统打八折。”


    王六又惊了:“真的吗?师父,好值啊!”


    乌斯:“闭嘴!”


    他觉得胸口仿佛憋了一口气,总觉得这钱不该他们赚,但又说不上什么道理来。


    要是换做郦黎在这儿,肯定会同情地告诉他,这种行为叫做商业侵权,换做迪士尼,他能被法务部告破产。


    但古代没有版权费,也没有什么专利版权保护法。


    所以这笔钱,只能由他们来赚了。


    “现在朝中,最有权利的是哪个?那个姓高的户部尚书?还是吏部尚书?”


    乌斯不想看王六那副呆样,转而问那老板。


    客栈老板呆了一下:“这个……在下就是个做买卖的,这种朝政大事,也都是一知半解。”


    “但硬要说的话,”他思索了片刻,“应该是工部尚书,陆舫陆大人吧。”


    “工部?”


    乌斯对中原人的朝廷体制并不算了解,但也知道,工部这种负责干实事的,一向是又忙又缺油水,比起相当于朝廷钱袋子的户部和六部之首吏部,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


    “对,主要还是因为陆大人身份特殊,”客栈老板一说起这个,就又来劲了,他滔滔不绝道,“严弥摄政时,他虽官职微末,却是朝中最先站出来为陛下说话的;后来陛下亲政,也是陆大人从中出谋划策。”


    “在下听说,陆大人才高行洁,不慕名利,为陛下举荐高大人任户部尚书,自己却屡次推辞丞相之位,还说要辞官隐居归乡。在下还听说,最后陛下无奈之下退而求其次,让他任了工部尚书,为民做事,陆大人这才勉强接受。”


    客栈老板一脸的崇敬,拍案叫绝:“若是平生能得见此等高风亮节之人物,在下死而无憾啊!”


    正说着,隔壁花楼传来老鸨尖锐的叫嚷声:“快把人给我轰出去!有这霉星在,咱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另外一个男声竭力争辩道:“不是,舫只是想进去找几位知心姑娘小酌一杯,又不是不付钱,怎么就成霉星了?”


    “你还好意思说!每次你一来,锦衣卫就上门来查我们,上次说消防不过关,上上次是服务流程不规范,你自己说说,你跟霉星有什么两样?亏你还和朝中那位陆尚书同名,真真是人比人丢死人了!”


    “不是我……唉等等,别推,别推,舫自个儿走还不行吗?”


    外面乱糟糟的声音逐渐远去,客栈老板翻了个白眼:“真是什么人都有,晦气,我要是这人,早就羞惭得改名换姓了!”


    乌斯不置可否。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中原人对朝廷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信任。


    也不知道官府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一个升斗小民,这样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讲话。


    “那个李臻,”他不愿和对方多聊,最后问了一个问题,“现在住在何处?”


    “李道长?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客栈老板说:“但你们要是想见他一面,倒也不难。”


    “城东有棵大槐树,白鸽商会在那边建好了比试擂台,李道长每日寅时都会在那里打坐两个时辰,说直至月底为止,会一直在那里等待黄龙教教主应战。”


    *


    “说是今天到,这太阳都快下山了,怎么人还没来?”


    郦黎在宫中急得团团转。


    旁边的邵钱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李臻倒是十分积极:“陛下,不如让贫道卜上一卦,算算看霍大人何时抵达吧。”


    郦黎:“不必了,我自己算。”


    李臻大吃一惊:陛下何时学会了卜算之术?难不成自己国师还没当上,就要被抢了饭碗?


    他紧张地看着郦黎随手折下一朵凤仙花,摘一片花瓣,念叨一句:“今天来,今天不来;今天来,今天不来……”


    李臻:“…………”


    “……今天不来。”


    郦黎看着最后一片花瓣,脸色肉眼可见地灰暗下来。


    他赌气地把手里剩下的残枝揉成一团,扔到一边,一屁股坐在庭院的摇椅上,闭着眼睛晒夕阳。


    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两人,没好气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儿?邵钱你商会和银行那边的事都忙完了?黄龙教的车队都进城了,李臻你还不去加紧复习朕给你的那些资料?”


    被无辜波及的二人同时低下了头。


    邵钱压下了到嘴边的话,心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等主公来了再禀报说不定还事半功倍。


    他主动道:“既然如此,臣就不打扰陛下了。”


    李臻也道:“贫道告退。”


    人都走了,郦黎却没得到清净。


    他一心惦念着霍琮那边,本来说是昨天到的,结果突然说有点事耽搁,可能要晚一些,他昨晚就睡了两个时辰,兴奋得今早起来还能生龙活虎地打了一套五禽戏。


    可他在宫里等了一天,连今天也快过去了,人呢?


    郦黎不禁怀疑起来:不会路上真出什么事了吧?


    霍琮之前写信的时候好像提过一嘴,说徐州和兖州豫州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他上任之后,曾经试图改善,但反而更差了。


    究其原因,都因为兖州牧是个世家出身的官N代,很瞧不上霍琮这样没有家世背景的。在霍琮担任徐州牧后,他还曾经在某场宴会上公开与宾客们说过“耻与布衣为伍”,就差没指着霍琮的鼻子骂他难登大雅之堂了。


    然而从徐州到京城,兖州又是必经之路。


    否则霍琮就要绕道豫州,路途远上上百里,多花费的金钱先不论,时间才是最紧要的。邵钱这次来,虽然没开口,但郦黎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又是来要钱的。


    他心想,那次救驾时,霍琮只带了百人骑兵轻装简行,大部队是从西向东进发的,不需要经过兖州。


    但这次可不一样。


    那些辎重财宝在乱世中只能用重兵运送,否则过路的山贼水匪可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更别提在这个时代,还有些特别恶心的官军,甚至会伪装成匪徒强抢财货,到时候这帮人死不认账,有理都没处说去。


    当初郦黎把宫中的宝贝运过去的时候,都是分批一点点来的,哪像霍琮这样大张旗鼓?


    郦黎越想越担心,连派人去刺探城中黄龙教情报也顾不上了。


    在坐立不安了一刻钟后,他终于忍不住叫来沈江:“派锦衣卫去官道上看看,霍琮他们到哪里了……还有,记得伪装身份!”


    第063章 第 63 章


    郦黎原先已经做好了这边迎接霍琮, 那边就派人去把乌斯“请”进宫里好好聊聊的准备。


    谁知道霍琮这边不见人影,那边黄龙教的车队进了城后,就直奔京城最大的堂庵落脚, 麾下护法对外只说教主舟车劳顿, 需要闭关几日静心, 具体闭关多久, 也没个准话。


    郦黎不是没想过下旨宣召对方入宫。


    但一来, 万一乌斯率教徒抵抗, 很可能会破坏了接下来的升仙大会, 邵钱的白鸽商会好不容易才把这次比试办得红红火火,可不能中途夭折了;


    二来黄龙教经过百年岁月发展,在民间早已深入人心,连皇宫中都有不少宫女太监都是黄龙教的教徒,如果采用强硬手段,郦黎实在有点儿担心自己半夜会被宫女勒脖颈。


    虽然在他看来很难理解,但邪.教的原理和传销一样, 即使在现代也难以根除, 因为他们针对的永远是最薄弱的人性。


    这些教徒是真的相信,天元大仙能够“遁地飞仙、无所不能”, 在黄龙教的教义中, 只需要在朝着黄龙赐下的信物虔诚跪拜供奉, 就能得到天元大仙和黄龙神的庇佑, “脱离尘世苦海”,飞升仙界,享受无边桃源之乐。


    至于信物从哪儿来……


    那自然是有讲究的, 其中还大有门道。


    第一等由教主亲自开光;第二等经过护法赐福;第三等由堂庵的堂主们所赐,这些成本不过几文钱的木雕挂牌, 转手就能被炒到上百两银子的天价。


    像是城外周伯之前从其他流民手里拿到的牌子,就是买不起这些信物的教徒或者二道贩子制作出来的。


    虽然便宜,但也并非“正统”。


    因此,很多百姓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去堂庵买一个有黄龙神法力灌注的“正统”信物供奉在家里,日日祭拜祷告。


    他们坚信,只要有黄龙神力的庇佑,子孙后代定能一生顺遂,自己的人生也不用饱受苦难了。


    可殊不知,往往这种行为,才是将他们彻底拖入深渊、妻离子散的开始。


    “黄龙教那边先不管,反正只要人来了京城就跑不了,等到半月时间一过,李臻不战而胜,咱们钱也赚到了,岂不更好。”


    郦黎一边穿上厚厚的连体衣,一边对安竹说道。


    安竹看着他戴上第三层口罩,眉毛都快打结了:“陛下,您当真……当真要亲自进去吗?人家说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您这龙体,可是万金都比不上的贵重,为何非要去干这档子腌臜事?”


    “你不懂。”


    郦黎戴上最后一层口罩,呼吸声沉闷,连原本清亮的音色都听不太真切了:“朕心里烦,处理公务也处理不好,闲着也是胡思乱想,不如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


    “沈指挥使已经带人去官道上探查了,应该只是天气不好耽搁了两日,”安竹还是觉得不妥,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再在外面等一段时间吧,吃点瓜果,实在不行我再给您念两本话本也成啊。”


    “不需要!”


    郦黎带上工具箱,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前方密闭的小屋子。


    他要为大景的医学事业做贡献去了!


    才不要为了个没良心的牵肠挂肚!


    “……陛下,等等我!”


    安竹踌躇片刻,一咬牙,也跟着换了一身防护服,结果刚打开房门,就被一股扑鼻的尸臭味熏得头晕眼花,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呕——”


    这是什么可怕的味道?


    居然比夜壶还臭!


    安竹实在受不了了,躲到外面干呕了半天,才鼓足勇气回到门口,结果左脚刚迈进门,又被那股直冲天灵盖的味道熏得眼前一黑。


    最后他服软了,站在门口喊道:“陛下,我给您把风,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第一时间跟我说就成!”


    进去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想把昨天吃下的晚饭都全吐出来。


    郦黎在里面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至始至终,他连头都没抬过,如果不是手里拎着一条大腿骨,那这场面或许还有几分赏心悦目的情调在。


    安竹对郦黎现在是十二万分的敬佩——陛下居然能像仵作一样,面不改色地处理尸首!


    只是他不太能理解,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难不成,这是什么借尸还魂的鬼魂妖怪必须要做的仪式?


    安竹一下子紧张起来,四处观望着,生怕被人看到。谁知没过一会儿,就有几个年轻人拎着同款工具箱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怒气冲冲的老太医,嚷嚷着要找陛下要个说法。


    安竹连忙上前一步拦住他们:“你们是干什么的?陛下此时正有要事,不得入内!”


    “就是陛下吩咐我们过来的。”为首的那年轻人说道。


    安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等开口,就听到后面传来郦黎的声音:“对,让他们穿好防护服进来吧,正好我教教他们解剖。”


    古代虽然没有福尔马林和低温速冻的大体老师,但新鲜去世的尸体,那可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郦黎还特意叮嘱锦衣卫,叫他们多给这些人家一些钱财,就是知道古代人注重入土为安,死者为大。他这种做法,虽然有仵作验尸在先,却还是让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无法接受。


    如果不是实在揭不开锅,没有人会愿意把亲人的遗体拿出来卖钱。


    但人伦要顾及,医学也要发展,没有自愿捐赠的遗体,郦黎只能尽可能地多给大体老师的亲人家属一些补偿。


    他叫来的这些年轻人,都还不是太医,只是太医的学徒。


    因为郦黎很担心那些老太医上了年纪,观念落后,也受不了这种刺激。


    谁知道这边刚说完,门口就传来了一群老太医中气十足的嚷嚷声:


    “陛下,凭什么不让老臣进去?”


    “我们虽然年纪大了,但经验丰富,哪怕只在边上旁观,给陛下您打打下手也成啊!”


    “对啊,我那徒儿懂个屁?他连断肠草和金银花都分不清!这种好事就该老夫上!”


    安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须发花白、平日修心养身的老太医群情激奋,激动得个个脸红脖子粗,还对自己徒弟们嫉妒到眼睛都发红。


    不是,处理尸体这种腌臜事儿,居然还能算得上是好事吗?


    甚至还需要人人争抢?


    安竹觉得,自己有点儿搞不懂这个世界了。


    郦黎只用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闭嘴了:“防护服就剩两套了,你们选两个代表出来吧,一老一少。”


    太医们瞬间安静下来。


    这边一个鹤发长须的太医抚须说自己师承某某杏林国手,那边立马有太医打断他说你师父曾经是我祖师的手下败将,这边又冒出来一个声称自己为大景三代帝王配药治病的老资历……听得一旁的徒弟们瑟瑟发抖,倒是非常迅速地选出了一位年轻人作为代表。


    最后在众人羡慕嫉妒的注视下,一位最为德高望重、医术精湛的老太医昂首挺胸地朝着四周人拱手,带着那位年轻人换上自制的防护服,进了屋子,给郦黎打下手去了。


    “等下,”之前那位给徐少使看病的老太医忽然出声,“这不是还有一套吗?”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齐齐扭头,盯上了安竹身上的那件衣服,那眼神,就跟一群三天没吃饭的饿狼看见肉了似的。


    安竹:“…………”


    他瑟瑟发抖地把衣服脱了下来。


    他欲哭无泪地想,沈指挥使,您到底啥时候回来啊!就算您人不到,至少也带个话回来吧?


    您再不把霍大人带来,陛下在宫里,都快等得走火入魔啦!


    郦黎倒完全不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


    虽然条件简陋了点,但今天这番教学,倒是让他重温了一遍在医学院给学生上课的乐趣。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每次在停尸间看到学生们惨白的小脸,总能让他回忆起青春的欢乐时光。


    他先前想的一点儿没错,这种地方确实不适合老人家呆,那位老太医才进来不到一刻钟,就觉得喘不上气来,强撑着又看了一会儿,还在嘴里含了片参片吊气,倔强着不肯走。


    最后是被郦黎轰出去的,才出大门,就吐了个稀里哗啦。


    “唉。”


    郦黎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摇摇头,继续干自己手上的事了。


    这帮宫里的太医,养尊处优,一辈子都没见过太多疑难杂症,真要说见识过的血腥,估计连民间的产婆都比不上。


    更别提和张仲景、华佗这样青史留名的名医比了。


    人家可都是实打实在民间历练出来的。


    “陛下,您为何懂的这么多?”一起进来的那位年轻人佩服地听着他讲解,“什么神经、基底核、结缔组织……都是在下闻所未闻的知识!难不成,您是在梦中得到了仙人传授吗?”


    郦黎现在一听到“仙人”两个字就头大。


    隔着几层口罩,他瞥了那年轻学徒一眼,冷淡道:“不要胡言乱语,行医又不是跳大神,指望着求神拜佛,不如先把手练练稳。”


    “这些知识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是一代一代医学前辈总结得来的,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跟治理国家一样,如果没有先祖开国,后面哪里来的大景十几代皇帝?”


    年轻学徒闻言敬佩不已。


    然而他实在撑不住了,在这个屋子里不仅气味难以散发,还要戴上厚厚的口罩,大夏天暑热蒸腾,这个味道简直一言难尽。


    他定了定神,退到门口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来。


    “陛下,”他的眼睛都被熏得发酸发胀,声音嘶哑道,“您不觉得这个味道难闻吗?要不咱们先出去缓一缓,喝口水吧,咳咳……”


    年轻的学徒还以为郦黎没有嗅觉。


    “你去过灾区吗?”


    “……什么?”


    “灾区,”郦黎头也不抬道,“成百上千具尸体,埋在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满天都是苍蝇,洗澡也洗不掉那种味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粪便糊在鼻子下面,用粪臭味盖掉尸臭味。”


    年轻学徒哑然无话。


    “老夫去过,”一位老太医淡淡道,“二十年前,黄河水患,万顷良田一夜之间变成泽国,水面上到处是漂浮的浮肿尸体,男尸俯卧,女尸仰面,大水退去后,淤泥之下到处是溺死的孩童婴儿。那场面,老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所以只要学医,都免不了经历这些,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出去换人,我把剩下的解剖了。”


    郦黎头也不抬地说。


    他对这位大体老师的死因有些好奇。


    能被锦衣卫送来,肯定没有传染病,可这位身上也没有致命外伤,难不成,真像他想的那样……


    随着尸体胃部的打开,他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年轻的学徒咬着牙,重新回到郦黎身边,探头看了一眼便惊呼道:“这是什么?”


    郦黎沉默着,从这位大体老师的胃部里取出了一团黑色的粘稠物体。


    他粗略观察了一下,发现里面是草根、观音土、布条,还有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烧成的灰烬,胃酸只来得及消化了一半——或许是因为在吃下这些不久后,他就死了。


    “陛下……”


    郦黎沉默许久,把这些东西放进容器里,又转交给门外的安竹:“叫刑部去查查,这种灰到底是什么东西。”


    安竹屏息接过,又听郦黎说:“记得挑个好点的墓地,把尸体缝合好,叫他入土为安吧。”


    “是。”


    郦黎出门换下了防护服,扯去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几层口罩,站在铜盆边上,反复洗手。


    安竹其他人都打发走了,端来了不知道第几盆水,满脸心疼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郦黎终于停下了洗手的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眼神微微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干脆把自己的脸浸在了清水里。


    沁凉的水让他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郦黎在水下憋了足足一分钟,才猛地抬起头,用力抹了一把脸。


    上辈子,即使在解剖那些年轻的、只有十几二十多岁的大体老师时,他心中也只会有惋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难以言表的愧疚感,几乎让他没办法面对那位大体老师。


    郦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医生。


    即使这辈子成了皇帝,那也不是自己选择的。


    这个担子,他可以丢给霍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到时候什么黎民苍生,天下太平,还有乱七八糟的这个教那个教,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可在这一刻……从没有这么一刻,他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一国之君这四个字,究竟有着怎样的分量。


    他的一句话,就关乎到上万万百姓的衣食所系。


    郦黎望着天空,忽然自嘲一样地说道:“朕亲政之后,想过要努力改变,所以叫人开设了育婴堂,开设了粥铺,还让工部实施以工代赈,看着下面人递交上来的成果,还沾沾自喜过,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可大半年过去了,天子脚下,还是有人因为吃不饱饭而饿死……这具尸体腹内的东西,就像是一个巴掌打在了朕的脸上。”


    “安竹,你说,朕是不是个很无能的皇帝?”


    安竹瞪大了眼睛,毫不犹豫地跪下,颤声道:“陛下怎能如此贬低自己?如今您的贤德名声已经传遍了全京城,不久后全天下都会知道,您是千古难得的明君!您已经尽心竭力做到最好了!”


    “可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郦黎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只要不亡国,就算好了呢?”


    “这……”


    安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他只是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盯着郦黎,抿了抿唇,哑声道:“那在陛下看来,明君该是何等标准?”


    郦黎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神情略显落寞。


    一定要有君主吗?


    他很想问这句话。


    但郦黎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安竹是不会明白的。


    在这个世上,有且仅有一个人……


    “陛下,沈指挥使传回消息了。”


    郦黎霍然转身:“什么?快说!”


    “霍州牧在前往京城的路途中,顺带攻打下了兖州,因此耽搁了几日,”来传禀的小黄门说道,“昨日霍州牧已经安顿好了兖州军民,收拾行囊继续上路了,想必不久之后就能抵达——”


    “Lily.”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郦黎睁大双眼,呆呆地看向站在墙角绿树浓荫下、白袍佩剑的霍琮,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魂牵梦绕的梦中人出现在了眼前。


    他一瞬间眼睛酸涩难挡——这人,怎么总是搞这一套……


    霍琮英挺的眉宇间带着淡淡的疲色,但在视线和郦黎对上的那一刻,仍舒展了眉眼,薄唇微微勾起,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温和熨烫,仿佛已经看穿了郦黎的内心,无声地抚慰着他的难过。


    金色阳光穿透叶隙,落在霍琮的身上。


    光斑随着风林摇晃,刺目的光线模糊了霍琮周身的轮廓,也模糊了郦黎的双眼。


    夏日的蝉鸣一阵盖过一阵,他控制不住地迈开腿,朝着霍琮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最终变成了用尽全力的奔跑,飞扑向了霍琮的怀抱。


    见状,霍琮的眼眸中染上了些许真切的笑意。


    ——他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将郦黎接了个满怀。


    第064章 第 64 章


    霍琮搂着郦黎的腰身, 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


    感受着怀中紧贴的温度和掌心柔韧的手感,他微微勾唇,问道:“一个月不见了, 怎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谁惹你生气了?”


    郦黎摇摇头, 又点点头, 咬牙道:“你!”


    “我?”


    霍琮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孩子一边说自己生气, 一边使劲儿往自己怀里拱, 半点没有撒手的意思, 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遮掩啊。


    霍琮就喜欢郦黎这一点。


    坦荡,热情,有话说话,偶尔闹别扭使小性子的时候也很可爱。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霍琮抱了一郦黎会儿,低头在他身上嗅了嗅,忍不住问道。


    郦黎顿时炸毛:“你还好意思嫌弃我?我都没嫌弃你呢,快去洗澡, 一身汗味!”


    他挣脱霍琮的怀抱, 使劲儿把人往寝殿的方向推,趁着霍琮背对着他, 还做贼心虚地飞快在肩膀附近闻了闻——真有味道吗?明明他都换了一身衣服, 净手时还洒了不少香露……


    霍琮本想说自己过来前特意洗了澡, 但想了想, 还是没出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宫里是有一口温泉的。


    虽然大夏天泡温泉有点儿热,不过……


    “你笑什么?”


    郦黎有些惊悚地发现霍琮又笑了, 他们见面才不过几分钟,霍琮笑了起码有一二三四……足足有五次!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在想你是不是一直等到现在。”


    “才没有!”


    郦黎推了他一会儿就手酸了, 霍琮这次来虽然没穿铠甲,但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也硌人得很。


    他改在前面带路,高贵冷艳地丢给霍琮一个后脑勺,冷哼道:“我这几天每天睡得香吃得好,你以为呢?”


    霍琮:“我遇到沈江了。”


    郦黎:“…………”


    霍琮:“他说你想我想到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沈江!”


    郦黎扭头要找人算账,但沈江早有先见之明地溜了,只留下一个倒霉锦衣卫下属硬着头皮解释:“陛下,沈指挥使下马时不小心扭伤了脚,现在正在包扎,说……等下再来见驾……”


    “朕给他准备轮椅,让他现在就滚过来!”


    “让沈江好好养伤吧。”霍琮直接做主给沈江放了病假,揽着郦黎的肩膀把他带走了。


    那名锦衣卫松了口气,悄悄给躲在一旁的沈指挥使打了“安全”的手势,一身飞鱼服的沈江立马健步如飞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溜得比兔子还快,哪里有半分腿脚不好的样子。


    郦黎用余光都看见了,但没吱声。


    “我的锦衣卫都快成你的人了,”他嘟嘟囔囔道,“霍将军果然一手遮天。”


    “一起泡吧。”


    一手遮天的霍将军还想更加得寸进尺,以下犯上。


    郦黎知道他那点小心思,但是没戳破。从前他也不是没和霍琮一起泡过澡,还互相搓过身子呢,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当霍琮是好哥们,跟现在还是有点微妙……好吧是很大区别的。


    他默不作声地脱了衣服,等下了池子,见霍琮居然还背对着自己在脱衣服,顿时起了坏心思。


    “嘶!”


    郦黎故意痛呼一声,装作在池子里踩到了什么东西,果不其然,霍琮立刻转头看向他:“怎么了?”


    见郦黎蜷缩着身子,他顾不上太多,随手把刚解下的腰带扔到岸边的石头上,疾步走过来查看情况,却被郦黎瞅准机会,抓住脚踝,用力一把拉下了水。


    “哈哈哈哈上当了吧!”


    郦黎还落井下石,趁机朝对方泼了两捧热水,把霍琮淋成了落汤鸡。


    脸上的灿烂笑容还没褪去,郦黎却突然想起那年冬天,两人在街上打闹的回忆。他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涩,但看着眼前人,唇边的弧度渐渐变得平和许多。


    霍琮抹了两把脸,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


    失去了腰带的束缚,被温泉水浸湿的白袍紧贴在他的胸膛上,露出大片被晒成小麦色的肌肤,尤其是在霍琮撑着岸边发力起身时,腹部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看得郦黎又眼馋,又忍不住心脏咚咚跳。


    都这样了,霍琮肯定也知道郦黎是故意的了,但他顾不上太多,第一时间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神情略显郁闷。


    “咋啦,不高兴了?”


    这回轮到郦黎凑过来问他了。


    “没有。”


    “明明就有。”郦黎下意识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上,顿时恍然大悟,“这是我送你的那件衣服?”


    “……你才发现?”


    霍琮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发现了,还发现你好像特意摆了个很酷帅的pose在等我看过来。


    郦黎很好心地没戳破,还宽慰道:“没事,这衣服是可以水洗的,要是泡皱了,我再送你一件。”


    霍琮没吭声。


    他把衣服快速脱掉,都没舍得拧,只是展开甩了甩,工工整整地叠在岸边的石头上。


    “你穿这件衣服真的很帅,”郦黎还在后面嘚吧嘚吧地找补,殊不知自己即将大祸临头,“跟我梦里一模一样!特有仙气儿。”


    “梦里?”


    霍琮转过身来,微微上扬的疑问语气让郦黎心里咯噔一下,瞬间警铃大作,一蹬岸边就准备划水跑路。


    却被霍琮一把抓住了脚踝,慢斯条理地拖了回去。


    “跑什么?”


    郦黎干笑起来,心道我再不跑怕,被您老酱酱酿酿啊。


    霍琮刚才的眼神太可怕了,郦黎甚至有种,自己下一秒就会被他按在池边艹得哭天喊地叫爸爸的错觉。


    “还、还没问你呢,”他有些别扭地在霍琮怀里动弹了一下,但霍琮抱得太紧了,他没挣开,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小心翼翼地岔开话题,“我听他们说,你打下了兖州?怎么回事?”


    无论军事、民生,兖州都是大景最重要的地区之一,因为兖州和徐州相邻,郦黎记得,自己还特意翻过卷宗。


    但在发现兖州常驻军人数起码有大几万后,他就暂时打消了让霍琮往这方面发展的念头。


    谁知道霍琮只是替他护送个宝贝,居然顺便收了这么大一块地盘?


    霍琮“嗯”了一声,说:“是意外。”


    他一边说,一边掬起一捧水泼在郦黎肩头。郦黎僵硬了一瞬,见霍琮只是帮自己搓澡顺便揉肩捶背,也慢慢放松下来,趴在岸边,随他去了。


    正好解剖了一下午,身体的确有些酸痛。


    霍琮不紧不慢地替他放松着肩颈,视线划过白皙脖颈,落在郦黎背对着他的光裸肩头。


    郦黎闭着眼睛,乖巧地趴在自己的手臂上,静静地听他讲话。


    他的呼吸很轻,如果不是时不时还在颤动的睫羽,霍琮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介于青年和少年的身体修长美好,紧致纤薄的肌肉包裹着纤瘦的骨骼,手感细腻光滑,凝脂如玉,像是上了釉的白瓷,流畅的线条在腰部微微塌陷下去,勾勒出一段令人浮想联翩的曲线。


    霍琮忍不住想,这孩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郦黎微微动了动,偏头问道:“怎么不说话啦?”


    霍琮顿了顿,声音比方才略微低沉了些,继续说道:“兖州牧不让我从他那里过,我本想绕道豫州,但是太远了,怕赶不及,就先放出消息,说要对兖州用兵,实则只想吓他一吓。”


    “嗯……然后呢?”


    郦黎被他捏得舒坦,懒洋洋地问道。


    但他因为舒服发出的那声感叹,却差点让霍琮把持不住。


    霍琮把郦黎被温泉水浸湿、如海藻般黏在后背上的一缕缕长发拨到身前,哑着嗓子说道:“我也没想到,那兖州牧如此不得人心。才放出消息后不久,民间便谣言四起,还说我麾下三十万大军马上就要出动,吓得那兖州牧当晚便召集幕僚商讨办法。”


    郦黎笑了一声:“没跑路算他有胆了。那我这边怎么没收到他的求援?”


    “因为在他和幕僚商讨出结果前,就被手下将领反水杀死了。”霍琮淡淡道,“那将领是个耿直的性子,因为直言上谏被兖州牧打压,从步兵校尉变成了看大门的,还是给兖州牧的小妾看大门。”


    郦黎笑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根本止不住:“这人是傻子吧?把人得罪成这样,还敢叫人看自家大门,不反水才怪呢!”


    霍琮也觉得离谱:“游云针对兖州制定了很多策略,其中就包括了收买兖州牧的下属,但谁也没想到,还没等他花钱收买,那位校尉就直接提着兖州牧的脑袋,上门来找我求庇护了。”


    “我这次出行也就带了上千人,其中大部分还不是精锐,但兖州一路大开城门,百姓就差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他垂下眼眸,温和表示,“这还要感谢你,成全了我的名声。”


    “如果不是上次救驾,你在城头上的那一喊,事后又对我大加封赏让我扬名天下,百姓对待我和徐州军,也会像对待其他将领的军队一样,畏之如虎狼。”


    郦黎笑了一会儿,又不禁叹息:“这要是发生在我们那个时代……不,哪怕是近代上千年,都是不可想象的。”


    他重新趴下去,脸颊都被压扁了一小片,从霍琮的角度看,像是鼓着脸在说话。


    郦黎喃喃道:“这个时代,真的太乱了。”


    “乱世出英雄。”


    “……是,但也意味着人命如草芥,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平民百姓,都是朝不保夕。”


    郦黎勉强打起精神,把霍琮来之前自己经历的事情讲了一遍,又颓丧地啃着自己的手腕,闷闷道:“我真的见不得这些,一方面觉得这种情况是难免的,一方面又觉得,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霍琮:“我能理解。但是,会越来越好的。”


    郦黎哼唧了一声,还是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刚松开嘴,手腕就被霍琮抓住了。


    “怎么对自己这么狠?”


    “又不疼……”郦黎讪讪一笑,忽然发觉霍琮靠得太近了,推了推他,“热死啦,差不多洗好了,该上去了。”


    霍琮的目光移到他因为热水而泛起潮.红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泉附近的温度过高,这才泡了没一会儿,郦黎就已经绵软红润得不像话了,肩头白里透着粉,像是一颗拨了皮、水灵灵的蜜桃,连看人的眼神,都上带着几分濡湿的意味。


    “想我了吗?”


    霍琮突然冒出一句。


    郦黎瞪圆了眼睛:“什么?怎么好好的又问起这个了?”


    霍琮坚持问道:“想听你说。”


    “不想。”


    “真不想?”


    “真……”郦黎被逼到角落里,手肘撑着岸边光滑的石头,前后左右都被堵死了,根本无处可逃。


    他倔强地扭开脑袋,嘴上却服了软:“好吧,有、有一点点想。”


    霍琮在水下又往前一步,用身体把郦黎牢牢锁在自己怀里,手指将郦黎垂在脸颊侧边的湿法捋到耳后,指尖顺势揉搓着那柔软的耳垂,一直揉搓到红得滴血为至。


    “太热了……”


    □*□


    “那还可以……”霍琮的身躯沉沉覆上来,眼神炽热,语气却极致压抑,“更热一点。”


    夏日烈阳,他时常呆在军中,比从前晒得更黑了些,愈发衬得郦黎的皮肤白皙无暇。霍琮耐心地引导着他用手腕攀附自己的脖颈,在能触及到的每一寸肌肤上落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热切又急迫,大手没在热水中,粗鲁地揉圆搓扁,神色却仍是一派隐忍深情。


    霍琮脖颈上的青色经脉紧绷鼓胀着,墨色的剑眉微微蹙起,吻在郦黎颈侧的动作还带着几分怜惜,完全看不出来水面下潜藏的波涛汹涌。


    他就用这副模样,几度把郦黎逼到极限。


    郦黎的眼睫崩溃似的颤抖着,难耐地仰起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只觉得自己像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要被热化在这起伏的热浪之中。


    这个澡洗了足足半个时辰,两人才上岸。


    郦黎是被霍琮抱上岸的,虽然没做到最后,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像是小死了一回——霍琮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花招?明明当初下了一堆乱七八糟东西差点把电脑卡死机的人是他!


    当初他还想过,在接受了自己大概是个弯的之后,或许还可以利用自己丰富的知识储备,让霍琮这个老古板大吃一惊,谁知道到头来,霍琮才是那个深藏不露的?


    “不来了,真不来了。”他告饶道,“兄弟,我服了,我得先缓两天……缓一天!”


    霍琮惩罚性地掐了掐他的腰间软.肉,咬字很重地重复了一遍:“兄弟?”


    郦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齿印红痕,抑郁了。


    谢谢提醒,不然他差点忘了,一般人是不会对着兄弟又亲又抱的:D


    第065章 第 65 章


    两人回到寝殿时, 一头长发都湿漉漉的。


    郦黎自告奋勇地要先替霍琮擦头发,他拿起绒布,跪坐在床上, 把霍琮的脑袋当成面团一样揉来揉去。


    霍琮坐在床沿边上, 也任由他戏弄, 过了一会儿, 郦黎觉得没趣了, 老老实实给他擦起了头发, 嘴上还问道:“你护送宝贝的人马呢, 我怎么没看到?”


    “在城外,我骑着快马先进城来找你了。”


    郦黎给他擦头发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把你的下属全丢下了,跑宫里来跟我泡温泉?”


    “这是头等大事。”


    郦黎瞪着霍琮半天,才确信对方真的是在说冷笑话。


    ……好冷。


    时隔许久,他的笑点也提高了不少,面对霍琮这么冷的笑话实在笑不出来, 只好干笑一声:“那你就让你那些下属干等着?不太好吧。”


    “我让他们在城外安营扎寨了, ”霍琮说,“明日早朝, 兖州的消息差不多也该传到京城了。你我配合一下, 这次进京, 最好办得声势浩大。”


    “那何兑可绝对不会放过你……不对, ”郦黎忽然反应过来,“你是故意的?就是希望他弹劾你?”


    霍琮点点头。


    “你甚至可以提前给他透露些风声,”他不动声色地把绒布从郦黎手里拿走, 不出预料地发现里面已经夹了几根长发,然后远远地丢到了一边, “等他苦口婆心劝诫你时,再演一演,效果会更好。”


    “我懂,”郦黎突然振奋起来,“就是要演出那种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昏君模样,对吧?”


    “差不多。”


    “这个我肯定没问题!”


    郦黎就差拍着胸脯跟霍琮保证了,想当初他在话剧社什么没演过,不就是演个糊涂蛋吗?小意思!


    “那你今晚还回去吗?”


    霍琮沉吟片刻,余光注意到郦黎明明强忍着期待、目光却始终望向别处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心顿时软了大半。


    他伸出手,摸了摸郦黎的后颈,“不回去了,明早再走。”


    “其实你回去也好,”郦黎一听顿时放心了,嘴上却仍旧嘴硬,“别让你那些下属担心。”


    我看担心的另有其人。


    这句话霍琮十分明智地憋在心里,因为知道一旦说出口,郦黎一定会恼羞成怒地扑上来跟他算账。


    现在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郦黎也懒得管案头那些奏折了,反正等霍琮明天正式进城,肯定会帮他批的,到时候两人搭配干活不累,效率还更高一些。


    至于今天,就先享受一下久别重逢的温存吧。


    “我以前听人说,异地恋很辛苦,还不觉得有什么,”郦黎躺在龙榻上,手指在半空中绕着霍琮的长发,“现在才感觉到,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现代通信的情况下,真的好辛苦啊。”


    不知道另一个人在做什么,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按时吃饭睡觉。


    只是在茫茫人海中牵挂着这样一个人,在脑海中想念着他的模样、声音和气味,时而惆怅,时而欢喜。


    霍琮侧过身来,拉着郦黎的手,一点一点将他的五指包裹在掌心中。


    “我也经常会想,世人都道人心无常,陛下后宫佳丽三千,万一哪天色衰爱弛,我又该何去何从?”


    郦黎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哪来的后宫佳丽三千?明明就那三个小萝莉!还色衰爱弛,咱俩的关系有多铁,我又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再清楚不过,”霍琮声音低沉,“可有一句话,叫深爱者必多疑,我也是个俗人,郦黎。”


    他是俗人,所以自然不能免俗。


    郦黎听懂了霍琮的言下之意。


    他偏过头,怔怔地看着躺在自己枕边的的霍琮,片刻后,伸出手揽住对方的脖子,把自己的脑袋拱进了霍琮的颈窝里。


    “要是没有你,”他喃喃道,“我一个人在这个时代,肯定会被逼疯的。”


    “不会,”霍琮很肯定地说,他低下头,在郦黎的头顶落下一个吻,“我的Lily一定也能成为很出色的皇帝,只是要比现在更加辛苦一些……或许会辛苦很多,但最终还是会走到那一步的。”


    “不要,那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郦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开始跟霍琮讲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讲着讲着,他有些昏昏欲睡,连打了两个哈欠。


    “睡吧。”


    “可我还没跟沈江说,去黄龙教的堂庵打探情报……”


    “他会做的,沈江是个伶俐人,现在又是锦衣卫指挥使,已经不需要你事事操心了。”霍琮猜郦黎可能是带学生带多了,劝道,“有些事情,放手给下面人做就行。”


    “有些可以,有些必须要盯着,”郦黎嘟囔道,“还是你最省心了……”


    两人耳鬓厮磨,说了会儿私房话,郦黎的呼吸渐渐均匀,霍琮耐心等待他睡熟,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了桌案前。


    翻开第一本,就是一位大臣请求陛下选秀的奏折。


    霍琮没什么表情地研磨提笔,模仿着郦黎的笔迹,在旁边写了两个大大的字:


    不准!


    为了避免下面人继续送这种奏折上来,霍琮还特意写了一个又粗又大的感叹号在旁边,批完后就直接丢到了一旁。


    下一本,是高尚的,除了汇报工作进度,就是一如既往的哭穷。


    霍琮看得连连皱眉:这种糟心折子,怎么也好意思递上来?户部没钱找皇帝有什么用,皇帝难道还能给他们变出钱来吗!


    他批道:“没钱找邵钱。”


    什么,邵钱也没钱?


    他来了,这不马上就有了吗。


    至于高尚有没有本事从邵钱那个铁公鸡手里要到钱,能要到多少,这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批了快一个时辰的奏折,终于把案头积累的全部批完了,霍琮搁下笔,捏了捏眉心,回头看到趴在枕头上,压着半边脸睡得正香的郦黎,忽然觉得自己还能再批三斤。


    但今天还是算了吧。


    霍琮赤着脚走回床榻边,把郦黎垂在外面晃荡的手塞回被窝里,又把旁边的冰盆移远了些。


    郦黎这辈子运气不好,摊上个病秧子原主,虽然靠他自己的本事调理得和正常人无二,但体温一直比常人要低些,即使是在夏天也不能贪凉。


    霍琮在床榻里侧躺下,感觉到热源的郦黎虽然有点儿嫌热,但本能地还是滚进了他的怀里,像是抱抱枕一样,双手双脚并用的夹住,这才舒坦了。


    “又跑到哪儿去了,不听话。”


    听到郦黎半梦半醒间的抱怨,霍琮神情柔和,闭上眼睛,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怕。


    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就听郦黎又迷迷糊糊地来了一句:“吴强,别闹我,正困着呢。”


    霍琮瞬间睁开眼睛。


    “吴强是谁?”


    郦黎:“呼……呼……”


    郦黎睡得很香,可惜霍琮却睡不着了。


    不搞清楚吴强是谁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下半辈子都不用合眼了,霍琮忍了忍,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把郦黎推醒了。


    “吴强是谁?”


    他盯着郦黎睡眼惺忪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郦黎一脸懵,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啊?吴强……他老烦人了,你问他干什么?”


    霍琮喉头滚动了一下,他知道这很正常,自己上辈子走得早,像郦黎这么优秀的人,身边没个人陪才是不正常的。就算郦黎不愿告诉他,就算郦黎有意要隐瞒,那也是为他……着想……


    霍琮死死咬紧了牙关,手臂上都爆出了青筋。


    ——但是吴强,一听就是个男人的名字!


    原来除了他以外,郦黎也能接受别的男人吗?


    一想到曾经也有人与他这样同床共枕,交颈亲昵,霍琮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绞紧了,胃部沉甸甸的,像是放了个秤砣似的,坠入无底深渊。


    他心中酸涩难当,不知是什么滋味,表面上语气却依旧平静:“那么,他与你交往过多久?对你怎么样?后来分了吗?”


    郦黎被一连三个问题砸得头晕眼花。


    “什——”他终于醒悟过来霍琮是误会了,顿时哭笑不得,“你觉得呢?”


    霍琮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要是他主动跟你分的,他该死;要是你主动分的,他更该死。”


    如果穿越前还没有分……


    霍琮的大脑暂且拒绝思考这个可能性。


    “你们到哪一步了?”霍琮呼吸急促,脸上像是套了一副僵硬的面具,突然翻身欺上,压在郦黎上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郦黎从刚才起就一直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了些笑,他在床上半撑起身子,仰起头,想要亲一下霍琮的唇。


    但被霍琮躲开了,这个吻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霍琮用力闭了闭眼睛,自欺欺人道:“我知道了。”


    原来……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铺天盖地的酸味几乎要把郦黎淹在了醋缸里,他又好笑又好气,踢了霍琮一脚:“你知道什么知道!吴强是我学弟,在我工作地方隔壁的一家中医院当医生——”


    “还是学弟?”霍琮喃喃道,说不清话语里有几分辛酸无奈、几分咬牙切齿,“……便宜这小子了。”


    郦黎不紧不慢地接上话:“他研究生没毕业就结婚了,读博的时候就开始带娃了,跟他老婆感情很好。”


    霍琮一怔,随即勃然大怒:“他婚外情出轨,还敢连累你!?”


    “然后他跟他老婆婚后养了两条狗,一公一母,生了一窝小崽子,实在养不下了,就送了我一只,”郦黎忍笑道,“他老婆老是在家喊他名字,那窝小狗也都听熟了,我把其中一只接到家后,除了叫吴强这个名字有反应,其他都没动静,干脆就给它起名叫吴强了。”


    霍琮:“…………”


    “霍将军妒性有点儿大啊,”郦黎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心窝子,“你这样,怎么为六宫之表率?身为朕的皇后,得懂事点,可不能过于娇宠了,不然小心那些大臣参你一本。”


    霍琮握住他的手指,堵住了郦黎喋喋不休的嘴巴。


    一头青丝垂下,蹭在郦黎的颈侧,微微酥痒的感觉让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五指插入霍琮的发丝间摩挲着,安抚地回应着对方的急切和惶恐心情。


    都是男人,郦黎也能理解霍琮的心情,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擦枪走火,反正都到这一步了,也没必要再扭扭捏捏了。


    情到浓处,他抓着身下的褥子,低声喘.息着说道:“床下面、有个暗格,里面有……我配的药油……”


    霍琮哑着嗓子问他:“自己配的?”


    郦黎咬着下唇,偏开头,飞快地点了一下头。


    他躺在床榻正中,两颊飞红,衣衫大敞,甚至连脖颈都泛起了情.潮的色彩,饱满的唇被吻得红润濡湿,犹如新鲜成熟的石榴籽,上面还沾染着淡淡晶亮的液体,不知究竟是谁留下的痕迹。在这世上,看到心上人以这副任君采撷的模样躺在自己身下,只要是个男人,大概没有一个能忍住的。


    霍琮的眼眸沉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浑身燥热难挡,额头青筋忍耐地跳动了两下。


    但他咬了咬舌尖,却极缓慢地摇了摇头,还主动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郦黎瞪大了眼睛,一骨碌坐起身,抓着他的衣襟质问道:“不是,这你都不上?你认真的?”


    “我……”


    “等下,你不会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伤到了那边吧?”郦黎大惊,心道这可了不得,说着就要上手去扯霍琮的裤子,“不要讳疾忌医啊!快快,让我看看,大家都是哥们别不好意思——”


    “没、有。”


    霍琮一字一顿地说道,一把压下了他的手腕。


    他忍耐得也很辛苦,比郦黎想象得还要辛苦百倍,但霍琮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用薄毯欲盖弥彰地遮掩了一下下半.身,竭力让自己忽略那处的感受,抬起头,勉强对郦黎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要等咱们大婚那天。”


    第066章 第 66 章


    “大婚?”


    郦黎呆呆地和霍琮对视一眼:“咱俩这关系, 在古代还能公开吗?”


    “你不想公开吗?”


    霍琮攥着身下薄毯的手紧了紧。


    “倒也不是,就是……”郦黎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但你也知道, 朝堂上那群老古板是不可能同意的, 我才亲政没一年, 他们就嚷嚷着让我选秀女娶皇后了。就算大景皇帝好男风很常见, 但皇后……”也太离经叛道了些。


    “这些你不必考虑, ”霍琮却执意只想从他嘴里要一个答案, “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与我成婚?”


    郦黎眼神闪烁,抿了抿唇,半晌,点了一下头。


    “我我我有点儿没准备好,”他捂着脑门说,“咱俩在现代都没出过柜, 虽然我妈经常试探性地问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但穿越到封建社会,居然还成上婚了!”


    霍琮唇边扬起一丝弧度:“说明阿姨比你敏锐多了, 有眼光。”


    “我要没眼光, 我能看上你?”


    郦黎话一说完, 就察觉到自己好像不小心又夸了霍琮一回。


    果不其然, 霍琮又凑过来,似乎还想跟他继续。


    但这次郦黎可不买他的账了。


    “免了,”他正色推开霍琮, “既然不做到底,那你就老实点, 反正你现在这样……”


    他故意上下打量了霍琮一眼,小声嘟囔道:“和安竹也没啥区别。”


    霍琮的眉头狠狠一跳。


    但郦黎已经眼疾手快地披上纱衣,连滚带爬地跳下床榻冲了出去,隔着老远,还能听到他放肆的笑声在夏日的晚风中回荡。


    霍琮甚至都来不及告诉他,他穿的其实是自己的衣裳。


    ……罢了。


    霍琮摇摇头,准备等下再出门找人。


    但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至始至终都是上扬的。


    安竹从门口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霍大人,可需要为您准备热水?”


    霍琮:“……打桶凉水来吧。”


    “好咧。”


    安竹十分殷勤地指挥着两个嘴严的小黄门抬来了一桶凉水,并叮嘱他们,霍大人今天就进宫的消息绝不能走漏半点,否则就拿他们是问。


    两个小黄门连声答应着,放下桶就退下了。


    安竹把帕子递给霍琮,笑着说道:“霍大人,您以后要是得空啊,多来宫里陪陪陛下。我都好久没见陛下笑得这么开心了,每次您一来,陛下连吃饭都能多吃半碗呢。”


    霍琮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这些日子,宫里或者前朝,可有什么人或者事叫他烦心的?”他问道。


    “宫里……那应该是没有的,这宫里上上下下,都对陛下崇敬有加,”安竹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前朝也还好,有陆大人和高大人全力支持,陛下的改革推进的还算挺顺利的。就是最近黄龙教的事儿,还有兵部……”


    他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说。


    “兵部?”


    霍琮微微皱眉,这个他可没从郦黎听到过,“怎么回事,兵部怎么了?”


    “如今的兵部尚书孙恕,您也知道,和穆玄穆大人一样,是个老资历的将军,”安竹为难道,“但陛下不喜欢他的性子,说太油滑了,可此人八面玲珑,即使是清算严党,锦衣卫也没找到他的把柄,加上早年也打过几场胜仗,所以还是让他当了兵部尚书。”


    “孙恕,我知道这个人,”霍琮点点头,“他很适应官场上‘和光同尘’那一套,肯定没少贪,怎么会查不出来?”


    “所以陛下说这人油滑啊,”安竹无奈道,“这人确实投靠严弥,也贪了不少银子,可陛下亲政后,没等锦衣卫上门,他就把这些钱全部装箱封好送到了户部,还把这些年来收受贿赂的账册都交给了陛下。”


    “后来陛下查处黄龙教余毒,他又连夜把自己囤的一仓库……那个叫什么‘大//麻’的玩意儿,全部上交了。还痛哭流涕地跑来跟陛下说,自己也是被人蒙蔽了,以为这东西有药用,才会叫手下人多囤些给自家用。”


    “他家亲眷有多少,能用得上一仓库大//麻?”


    霍琮冷笑一声:“满口胡话。”


    安竹:“陛下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苦于实在找不到证据。但就在您来的前一日,季大人那边传来消息,说边军军需出了大问题,他正在试图追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证,还没来得及审呢,人就莫名其妙死在狱中了。”


    “死了?”霍琮眼神一凛。


    虽然知道在场只有他们两人,但安竹还是压低声音道:“边军这块,从前是归严弥手下将领管,但那人现在已经死了,这块就顺理成章移交给兵部了。”


    “这人又是怎么死的?”


    “深夜家中突遭大火,一家子烧得干干净净,连管家都没能逃出来。”


    怪不得查不出来,霍琮心想。


    这孙恕,看来是个心狠手辣又果决狡诈之辈。


    从季默到沈江,两任指挥使都没找到这位的把柄,还知道及时服软能屈能伸,也算是个人物了。


    兵部的事情是国家头等大事,郦黎没跟他说,大概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霍琮把帕子在水中浸湿,正准备站起身擦拭身体,扭头就看到安竹正巴巴地看着自己,脑海中顿时蹦出郦黎方才的话来。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安竹一听霍大人这语气不对劲啊,立马识趣地行了个礼,脚底抹油溜去去搬救兵了。


    救兵正站在汉白玉栏杆旁喂鱼,听着安竹把方才和霍琮私下里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郦黎“唔”了一声,说:“去准备晚膳吧,别太油腻,他长途跋涉,今天就吃点清淡的。”


    “是。”


    郦黎在夕阳余晖下撒完最后一把鱼食,拍了拍手,在一旁宫人端来的铜盆里洗了洗手。


    洗完后,他忽然一怔,恍然发觉自己好像已经适应了这样身边总有人跟着、时时刻刻被人伺候的生活,也适应了用发号施令的口吻说话。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就是偶尔也会怀念从前。


    他妈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哪怕他都工作了,如果回家不洗手就端碗筷坐下吃饭,还是会被毫不客气劈头盖脸骂一顿的。


    郦黎怀念地想,这个时候就别想有人能帮忙说话了,他爸只会咳嗽两声放下筷子,装模作样地跟着他妈一起教训他,然后很有求生欲地冲他挤眉弄眼,让他赶紧去亡羊补牢。


    在这个时代,肯定是没人敢这么做了。


    可只要一想起接下来还要和霍琮一起吃晚饭,一整个晚上,他们都会在一起度过,郦黎很快就把那点惆怅情绪丢到了九霄云外,心情一下子就飞扬起来。


    他不是喜欢伤春悲秋的人。


    虽然心思的确比常人要细腻一些,但人要往前看,是郦黎当初站在太平间门口,学会的行医第一课。


    同样,也是人生第一课。


    当然,对于他来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故人仍在身边相伴了。


    郦黎特意叫安竹去取了瓶陈酿的好酒来,哼着小曲儿走在宫廊中,迎面就撞上了赤.裸.着上身、面朝他走来的霍琮。


    “大胆!”


    他停下脚步,假模假样地怒道:“霍将军未免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竟敢衣冠不整在宫中大摇大摆地行走,难不成,是想勾引朕的妃子吗?”


    “臣愿对天发誓,臣对陛下的妃子绝无任何非分之想,”霍琮在他面前站定,淡定接话,“但对陛下……就不一定了。”


    他拽了拽郦黎身上的纱衣,郦黎低头一看,忍不住眉心一跳——自己又穿错衣服了!安竹居然也不提醒他一下!


    “没事,穿着吧,”霍琮微微勾唇,“男友外套,很适合你。”


    “一边去!”


    郦黎没好气地冲他:“就算我穿了你的衣服,你也不至于这样就跑出来吧?也亏得这一路上没人看见。”


    “你不是提前都把人清场了吗。”霍琮知道郦黎是个细心周全的性子,办事不至于连这点细节都注意不到,“天热,这样也挺好。”


    郦黎的视线落在霍琮分明的腹肌线条上,咬了一下腮帮子,不说话了。


    “咳,明天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城?”


    他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早朝结束前,还是结束后?”


    “结束前吧,”霍琮走在他身侧,非常自然地牵起郦黎的手与他并肩前行,“趁着今晚有空,公务也处理完了,我可以带你出宫走走。”


    “真的!?”


    “想去哪儿?”霍琮偏头看向他,漆黑眼眸里含着细微但真切的笑意。


    他知道,郦黎这段时间肯定也憋坏了,从前拉着他全国各地到处跑,如今活动空间只局限于这小小的宫城之中,能不憋屈吗。


    “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一听说能出宫,郦黎的脸上立马就焕发出了光彩。


    他沉思许久,一直到晚饭都吃了大半,才兴高采烈地对霍琮说:“咱们去黄龙教的堂庵看看吧!还有比试擂台,自从搭建好了,我都没去看过一眼呢。”


    他眼巴巴地看着霍琮,还以为霍琮会出于安全考虑否决他的提议,没想到霍琮却一口答应下来:“可以。”


    “那太好了!”


    郦黎三两口把剩下的饭扒进嘴里,一番狼吞虎咽,还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其实我怀疑啊,那个现在在堂庵里闭关的,根本就不是乌斯本尊!说不定他这次根本没来,或者只打算派个替身上场,本人不知道藏在哪里观望情况呢。”


    “看你这样子,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霍琮拍了拍他的背,有些责怪:“吃完饭再说话,别噎着了。”


    “我担心什么,他不出来才最好呢,”郦黎咕咚一声把嘴里的食物咽下肚,无所谓道,“到时候比试输了,大家只会认为是黄龙教的教主不行,他被人捧得越高,摔得也越狠。”


    “那个李臻,”霍琮却似乎有些犹疑,“我曾经,见过他一面。”


    郦黎好奇地放下筷子:“什么时候?”


    “很早之前,在你还没穿来的时候,”霍琮含糊道,“我请他去山寨做客过。”


    郦黎瞪大眼睛:“不是吧?你花钱请他?你没看出来他是个骗子吗?”


    “后来看出来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那家伙一看就是个江湖骗子,也就运道好点……你请他干什么?”


    霍琮显然不愿多提:“当时有些事情想问问他,后来发现他没什么真才实学,就给了点银子,把人打发走了。”


    郦黎心道从前也没发觉霍琮是个迷信的人啊,他不是从来都不信这些星座八字算命的吗,怎么……


    突然想到什么,郦黎怔了怔,放轻声音问道:“是因为我吗?你想找他,问关于我的事?”


    霍琮移开目光,沉默不语,但郦黎已经从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他放在双膝上的手控制不住地攥紧,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覆在霍琮的手背上。


    “你看,我俩都还好好的在这里,”郦黎专注地看着霍琮的眼睛,笑了笑,“不管是因为哪路神佛保佑,还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的缘分,但既然咱们找到了彼此,这辈子,就一定不会再分开了。”


    霍琮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却将自己的左手摊开给郦黎看。


    “这是什么?”


    “生命线,”霍琮很认真地说,“我这辈子的生命线很长,你也是,所以我们一定可以白头到老。”


    郦黎噗嗤笑出声来:“你还真信这个了啊!那看来咱们今天这个黄龙教是不得不去了,要是能见到那位大仙,记得问问他,咱俩的姻缘咋样。”


    “如果他说不好呢?”


    “那朕就收拾到他改口为止。”郦黎摩拳擦掌,笑容十分阴险。


    霍琮觉得他这样十分可爱,顺手拭去了郦黎嘴角沾染的饭粒,又掐了一把他的脸颊,收回手时,表情仍是一派正经。


    郦黎瞪了恃宠而骄的某人一眼,决定还是大度地不跟他计较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霍琮的肩膀,意气风发道:


    “走吧霍爱卿,戴上斗笠,挑匹好马,随朕一起出宫去!”


    第067章 第 67 章


    临出宫前, 郦黎一拍脑袋:“差点把重要的东西忘了。”


    “什么?”


    郦黎快步回到寝宫,在床榻的软枕下翻出一个熟悉的福囊,就是里面装了霍琮亲手雕刻玉琮的那枚, 掂量一下, 仔细地塞进了怀中。


    “可能是心理作用, ”他说, “但我已经习惯了, 每次上朝或者出宫都带着它, 总觉得它能带来好运气。”


    霍琮:“你里面装了什么?”


    “没什么。”这个郦黎就不打算告诉霍琮了, 他神秘一笑,率先走出门去,“走吧,再不加紧天就要黑了!”


    他们出宫的时间虽晚,但夏日天黑的也迟,郦黎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逛逛夜市,可出去后才发现, 古人的作息时间可不像现代的牛马打工人, 才这个点,不少商家就已经陆陆续续收摊了。


    只剩下一些客栈、酒楼、花楼和挂着大商号的铺子在门口挂上了灯笼, 还在积极招呼着客人。


    饶是如此, 郦黎也看得十分津津有味。


    “跟我第一次上街看到的不太一样了, ”他偏头对霍琮说道, 视线从街道两侧扫过,“门头都修缮过,那种风一刮就要倒的危房也没有了, 看来陆舫虽然经常偷懒耍滑,在他的带领下, 工部干的还是不错的。”


    他咂了咂嘴,愈发觉得自己让锦衣卫看住陆舫的决定十分正确。


    “人的潜力,果然都是逼出来的。”


    “也要记得劳逸结合,”霍琮说,“上次我回去后在徐州开了场运动会,除了游云以外,州牧府上下大小共百来位官员,基本都报名参加了至少一项项目,其中好几个谋士主簿体检不合格。所以这段时间,我都让他们每天早上跑个八百米再去上班。”


    郦黎虽然觉得这好像不叫劳逸结合,可能累死累活还比较适合,但还是觉得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还是你有办法,下次我也在朝中搞个团建活动,六十岁以下八百米跑不进五分钟的,统统都给我加练去。”


    “那户部尚书大概第一个就要完蛋了。”


    郦黎哈哈笑了一声:“高尚他确实该减肥了!还有一个李臻!”


    夜色繁星下,两人不紧不慢,并肩而行。


    屋檐下,摇曳的灯火倒映在郦黎清澈干净的双眸中,他们头顶就是皓月无边,但那一点微弱亮光,偏偏吸引了霍琮的视线。


    他渐渐落后了半步,看着郦黎漫步在街道上,一身霜白衣衫,前襟微敞,长长的袖袍被夏日晚风吹得肆意飘荡。


    月光泼洒在他身上,在这人来人往的碌碌尘世中,干净得就像是一团不沾半点尘埃的雪球。


    这阵风的确来得很巧,吹散了白日还未消散的暑气,也吹去了人心底的烦闷。


    “吃饱喝足,饭后遛弯,这才是生活啊。”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清风,郦黎眯起眼睛,一脸享受。他随意地把一缕发丝别在耳后,饱满的唇挑起一抹惬意的弧度,还极为放松地当街伸了个懒腰,走了两步,突然察觉到霍琮还落在后面,没及时跟上来。


    他停下脚步,转身疑惑问道:“你怎么啦?”


    “没什么,”霍琮恍然回神,加快脚步跟上,“这就来。”


    但直到走出去好一段路,他的脑海中浮现的,仍是方才郦黎伸着懒腰时,那随风扬起的乌黑长发,


    以及青丝之下,若隐若现的修长脖颈,和盈盈一握的纤瘦腰线。


    待他们走到了一个还未收摊的糖人铺前,郦黎本还在犹豫,觉得自己都这么大人了再吃这个好像不太好意思,但霍琮看出了他的心思,已经率先一步走到了老板跟前。


    “哎呦客官,你来得正好,”那卖糖人的小贩笑道,“我正准备收摊子呢,两位客官要什么?就剩最后一碗糖稀了,我可以多给你们些。”


    “来个兔子。”“龙能做吗?”


    郦黎和霍琮几乎是同时出声。


    原已经打算收摊的小贩愣了一秒,差点笑开花,连连点头道:“能做,都能做!就是龙得花费些时间,客官确定要吗?确定要的话,就在这儿稍等会。”


    霍琮把郦黎拉远了些,轻声道:“我这辈子属马。”


    郦黎也压低了声音,凑在一起跟他咬耳朵:“你穿的不是个孤儿吗,怎么知道自己属什么的?”


    “我养母在视力还没模糊前,看相很准,”霍琮说,“她说我上辈子吃了不少苦,上天有好生之德,这辈子也该改命了,就让我改了属相。说来也巧,我穿过来那年,正好是马年,干脆就属了马。”


    “还有这种说法?”


    郦黎肃然起敬:“怪不得我看那老太太说话神神叨叨的,精神头也不一般,身体才被我调理好,就精神矍铄地在院里开荒种萝卜去了,身边人想拦都拦不住。”


    “她就是这样。其实性格有些像阿姨,对吧?”


    郦黎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这次来,我打算抽个时间去看望她,最好陪她呆上两天说说话,你也跟我一起吧。”霍琮提议道,“咱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那边的小贩重重咳嗽一声,无奈问道:“二位,商量完了吗?到底要还是不要?”


    “要要要,一个兔子一个马,麻烦做像一点儿!”


    郦黎扒着霍琮的肩膀,垫起脚探头喊道。


    小贩的技术很娴熟,没多久就做好了两个栩栩如生的糖人,霍琮正要伸手去拿那匹马,就被郦黎先一步抢了过去,咔嚓一口咬掉了前蹄。


    霍琮看了得意洋洋的郦黎一眼,没说什么,拿起了那只兔子,舔了舔尾巴。


    “很甜。”他一本正经道。


    “……你变.态吗!”


    郦黎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跟个小孩一样扑上去,要去抢霍琮手里的兔子。


    两人打情骂俏着走远,小贩摇了摇头,心道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大景皇室几代好男色,这股不正之风最终还是吹到了民间。


    瞧瞧这对公子哥儿,个个模样都生得如此俊俏,看着也不像是没钱娶媳妇的主儿,没想到,居然也是好那一口的。


    他心里啧啧感叹,正要按原计划收摊,忽然反应过来,赶忙冲郦黎和霍琮离开的方向大喊道:“喂!两位客官,你们还没给钱呢!都那么有钱了可别白吃……唔!”


    猛地一只手从身后捂住他的嘴,小贩挣扎半天,发现居然是白天在他旁边摊煎饼的同行。


    “嘘!他俩的钱我来付,你小声点!”


    小贩用一种“你怕不是脑子有恙”的眼神盯着他,待那人松开手后,连珠炮似地问道:“为啥?那俩一看就是不缺吃喝的老爷,你煎饼摊得那么烂,忙活一整天都没赚几个钱,还替他们付钱,你疯啦?”


    隐姓埋名的锦衣卫:“……你懂个屁,拿钱走人就是了。”


    他能报销,你能吗?


    小贩也懒得搭理这人,反正有钱就行。


    但他刚把铜板收好,就听夜色中幽幽传来一声疑问:


    “对了,我煎饼真的摊得很烂吗?”


    小贩:“…………”你说呢?


    *


    华灯初上,月圆中天,穿过了几条小巷,手里的糖人也差不多吃完了,郦黎和霍琮终于来到了比试的擂台前。


    他们站在东南面的斜坡上,远远就看到一棵大槐树下灯火通明,一群人正围在那儿,不知在看些什么。


    郦黎最喜欢凑热闹了。


    他拉着霍琮挤进人群,发现这些人看的是邵钱搞出来的什么赌局统计板,目前李臻的赔率远高于天元仙人。


    也就是说,大部分人都还是看好那位黄龙教教主的。


    “你们还真的如实统计?”霍琮看到还有人过来,把板上写的数字改成实时赔率,不禁挑眉问道。


    “不管谁赢,庄家都稳赚不亏。”


    当然,要是李臻能赢,朝廷身为全京城最大的庄家,绝对能大赚一笔。所以无论是郦黎还是爱钱如命的邵钱看来,这场比试,李臻都只能赢,不能输。


    郦黎盯着不远处那棵大树上飘荡的红布带,红色代表支持乌斯,黄色代表支持李臻,这也是当初邵钱想出来的捞钱办法,打榜氪金。


    但现在的结果是万红丛中一点黄,如果不是他眼力尖,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估计都发现不了树上还有黄色布带。


    这还是在李臻影响力最为广泛的京城,居然都是这么个结果……


    郦黎的心情渐渐沉重。


    “黄龙教在民间的影响力,竟然这般不可动摇吗?”


    他忍不住问道,引起人群中一人的侧目而视。


    在看到郦黎的长相后,那人瞳孔一缩,忙不迭地压低斗笠,但过了两秒钟,又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郦黎一眼。


    周围人实在太多了,叽叽喳喳吵得人头都大,郦黎压根儿没察觉到他那边的动静,而且这话刚一出口,旁边立马有人开始冲他了:“你这叫什么话!天元上仙可是货真价实的在世仙人,活了足足一百多年的真神仙!虽然李道长也有本事,但比起天元上仙,还是差了不少。”


    “原来如此。”


    郦黎不欲与他多辩,打了个哈哈就准备带着霍琮离开。


    然而因为之前有人改了板子上的赔率,现在外面围着的人差不多有几分钟前的两倍,还有源源不断的看客在往这边走。最后还是霍琮拉着他,靠着蛮力,一路披荆斩棘挤了出去,期间非常幸运地收获骂声无数。


    郦黎跟人说了十几次“不好意思”,几乎要把脸都笑僵了。


    钻出包围圈时,他被脚下石子绊了一个踉跄,霍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但郦黎怀里的福囊还是掉了出来。


    他正准备伸手去捡,一只较寻常人肤色稍深的修长大手就替他捡起了那枚福囊。


    “多谢——”


    郦黎猛地揉了两下笑僵的脸,心道今儿这福囊是失灵了,还是天上的神仙不上班,不然怎么会这么倒霉。好不容易重新挂起一副灿烂笑意,一抬头,看到对方戴着白色口罩的脸,他不禁愣了一下。


    “你是医师?”


    经由他普及,现在京城大部分医馆都开始给医师配备布口罩了,虽然远比不上熔喷布的隔绝性,但总好过没有。


    不过这还是郦黎第一次在大街上看到有人戴口罩。


    这防护意识挺强啊,他心想。


    他打量着那青年的眼睛,单眼皮,眼型狭长,眼尾微挑上扬,周身气质却十分冰冷,在夜色之中略显晦暗的眼神和看不清五官的脸,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有些人尽管看不清长相,但一看就知道是个帅哥。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定定地看了郦黎几秒钟,眼神似乎极为复杂。


    但在郦黎辨认清楚前,他便垂下眼睫遮挡住了所有情绪,把福囊递了过来。


    郦黎的笑容略微僵硬:“兄台是偶感风寒,不便讲话吗?那便不叨扰了。”


    他又道了声谢,把福囊重新揣进怀里,朝那青年匆匆一拱手,就和霍琮一道离开了。


    身后的人越围越多,喧哗声、议论声回荡在街道之上,众人纷纷讨论着,说今天白天黄龙教的护法到场。


    京城的夜晚,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


    乌斯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郦黎远去的背影,视线与似是不经意回头的霍琮交错。


    在看到身形高大、单手揽着郦黎肩膀的霍琮时,他眉头紧蹙,那双比寻常中原人颜色稍浅的眼眸危险地眯起,像是一条潜伏在草丛中的艳丽毒蛇。


    只是在黑暗中,又隔着这么远的一段距离,这瞳孔处细微的颜色差别并不明显。


    所以霍琮也只是出于直觉多看了一眼,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便移开了目光,低头与郦黎轻声说起话来。


    乌斯在原地站了许久,目光几乎要洞穿霍琮的背影,直到一位护法找来,轻声禀报道:“教主,那位大人已经在府上等您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重新戴上斗笠,转过身,与两人背道而驰的方向转身离开。


    “明日派个人去告诉那个姓李的,”他语气冷淡道,“比试时间,就定在三日后,午时一刻。”


    第068章 第 68 章


    郦黎和霍琮回宫时, 沈江就站在马车边等着他们。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沈江躬身朝郦黎行了一礼。


    郦黎上下扫了他一眼,故意调侃他:“这才一下午, 沈江你的脚就好了?医学奇迹啊。”


    “托陛下洪福。”


    沈江面不改色, 唇边还泛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


    自打当上锦衣卫后, 沈江就在外人面前变得不苟言笑起来, 只在陛下和亲兄长沈海面前, 才会展现出真实的模样。


    因为他心知自己这张脸、还有低贱出身都无法震慑他人, 为了在季默走后替陛下掌管好锦衣卫, 沈江继任上位后,手段比季默在时还要狠厉数倍——但并非严苛刑罚,相比之下,对人心了如指掌的沈江更擅长杀人诛心。


    所以从镇抚司到朝堂,如今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上一声“沈指挥使”或是“沈大人”。


    郦黎白了他一眼:“行了,有事说事吧。”


    沈江瞥了霍琮一眼, 见郦黎没有屏退其他人的意思, 便直接开口道:“陛下,您让刑部查的东西, 结果已经出来了。”


    “那人腹中的, 基本都是一些果腹的杂物。此人是名铁匠, 有个不孝的赌鬼儿子, 因为在外欠了一大笔债,自己又上了年纪,打不动铁, 无奈只能变卖家中铁器,落得个家徒四壁、食不果腹的下场。”


    郦黎默然片刻。


    这个时代的人均寿命本就很短, 他解剖时,估摸此人年纪只有五十岁左右,但各个关节磨损得相当厉害,几乎要超过现代六七十岁的老人。


    在平民没有任何社会保障体系的古代社会,一旦上了年纪,没有子女看顾照料,就只有手停口停,等着再也干不动活、在家乖乖等死的那一天降临。


    不过……


    “变卖家中铁器?”郦黎紧皱眉头,“朕好像记得,六部成立后,朕下的第一条旨意就是京城地界内,一切盐铁收归官营。”


    “臣也有此疑问,故而多嘴问了一句,”沈江低头禀报,“经锦衣卫查证,此人家中全部铁器都被一位张姓商人收走,再往下查,这位张姓商人,是在替兵部干活,近来已在京城中收购了数千斤铁器送往兵部。”


    “近来又没什么战事,好好的,兵部为何要收民间铁器?”


    郦黎觉得不对劲了。


    “之前通王兴兵谋反,连城门都没攻破就大败而逃,也耗费不了多少兵器军需,兵部大肆收拢民间铁器,难不成,是想融了重新打造成兵器?可这是工部的活计吧?”


    他和霍琮对视一眼,都觉得这背后恐怕门道不小。


    “这个张姓商人,人在何处?”霍琮问道。


    沈江:“人已经被锦衣卫提到镇抚司了。”


    郦黎叹气道:“你先审,有消息了第一时间告诉宫里。”


    他郁闷得要死,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不省心!


    本来还想着今晚拉上霍琮安竹三个人打斗地主呢,这下好了,深更半夜的,又得处理公事。


    “还有,回去前把孙恕给朕叫来,”他喊住了正要离开的沈江,“朕有话要问他。”


    *


    “老爷,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传唤。”


    “这大晚上的,陛下找我做甚?”


    正和客人相谈甚欢的孙恕诧异抬头,但还是抱歉地对客人拱手道:“陛下急召,抱歉,老夫得先行退席了。”


    客人朝他举杯,视线却始终落在场中垂泪与汉王辞别的“杨贵妃”身上,“无碍,我自留此欣赏歌舞便是,尚书大人请自便。”


    对于自己府上歌姬舞女,孙恕还是十分自得的。


    他也不在意客人的忽视,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您也是位风雅之士,这可都是我从京城各个花楼之中千挑万选来的,什么《长恨歌》、《蜀道难》都不在话下,个个都是能弹会唱、琴艺双绝的好姑娘!您若是看中了哪位,千万别客气,直接带走便是。”


    “多谢尚书大人美意。”


    孙恕志得意满地摆了摆手,绕到堂后让侍女给换了身官服,表情立刻变得高神莫测起来。


    上了马车,他端坐着整了整领口,待咳嗽一声调整好状态,孙恕掀开车帘,满脸笑容地问道:“这位公公,不知陛下找我何事?”


    “奴婢不知。”


    这些小黄门都被安竹调.教过,在外面不能乱说话,所以孙恕几番询问下来,也没打探出什么,只好最后问道:“那陛下今天心情如何?”


    “陛下天威难测,”小黄门道,“但奴婢瞧着,应该不像是动怒的模样。”


    孙恕立马舒展开眉眼,给对方塞了几颗碎银子,踏实坐回了车里。


    “陛下,孙恕来了。”


    “宣。”


    郦黎坐在寝殿里,面朝床榻,身前还摆着一盘黑白棋局。


    孙恕踏进殿内时,看到的就是明亮烛光下,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背对着自己,指间夹着一枚晶莹玉润的棋子,似乎正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陛下。”


    孙恕不敢多看,忙躬身行礼,却迟迟没得到郦黎让他平身的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郦黎说:“该你了。”


    孙恕下意识抬眼,发现那张被紫红色的帷幕挡得严严实实床榻内,一条柳枝从帷幕的缝隙间探出,末端轻点在了棋盘的一格上。


    郦黎抓着棋子的手停顿了。


    “……我能悔棋吗?”


    他真诚问道,刚就准备把自己刚才那一颗棋子手动撤回,被柳条不轻不重地抽了回去。


    柳条打在手背上的声音并不算响,却听得孙恕眼皮一跳,内心震动不已:这帷幕后的人,究竟是谁?竟如此胆大包天!


    他一直有所听闻,说陛下迟迟不理会朝堂上要选秀立后的声音,是因为早已心有所属。


    难不成,这就是那位陛下属意的人选……?


    “好吧,愿赌服输。”


    郦黎不太情愿地投子认输,终于转过身来,看了孙恕一眼。


    孙恕赶忙把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因为不知道郦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孙大人,”郦黎慢吞吞道,“何必如此拘束?起来说话吧。”


    孙恕松了一口气。


    “陛下召臣深夜进宫,不知有何吩咐?”


    “没什么,”郦黎淡淡道,“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罢了,兵部近来如何?要是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朕说说。”


    “陛下哪里的话……”孙恕擦了擦汗,讪笑道。


    他对郦黎的话是半句也不信的,他们这位陛下虽然年轻,但心性手段可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大半夜召他就是为了聊天,鬼才信呢,“朝堂六部百废待兴,处理家国大事,就没有容易二字,但有陛下圣明决裁,又有臣等勠力同心,何愁难关不过?”


    郦黎笑了,靠在椅背上抿了口茶,点了点他说:“孙爱卿啊,朕觉得这满朝文武,最会说话的,也就数你了。”


    “臣只会逞口舌之力,才疏学浅,自然比不上各位同僚半分,让陛下见笑了。”


    孙恕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回道。


    从头到尾,他的表现挑不出半点错处。


    郦黎想起方才霍琮教他的,跟这种做事滴水不漏、性格谨慎至极的老狐狸周旋,你如果旁敲侧击,他一定会乐得给你兜圈子;但你要是上来就劈头盖脸直截了当地质问,他肯定会装傻装到底。


    除非你把铁证如山的证据甩到他脸上,否则就算是黑的,他都能给你说成白的。


    问题就在于,他们现在还没有什么证据。


    那个张姓商人只是个小喽啰,郦黎甚至不清楚还有多少个人跟他一样,在为兵部做这件事。


    在非战时期间,兵部大量在民间收购铁器,边境那边,季默又恰好传来军需亏空的情报……


    这么多铁器兵器,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吧?


    郦黎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捋了捋,虽然还没有实证,但他盯着眼前老老实实罚站的孙恕,满脑子都是四个大字——


    “走.私军.火”。


    “朕实话告诉你吧,”一片死寂中,郦黎再度出声,“接下来这段时间,可能要辛苦一下你们了。工部那边,朕前不久叫他们制作的火.药已经生产出来了,效果非常显著,所以朕准备投入大批量生产。”


    “但这玩意儿是个危险物品,一旦投入大量生产,工部必须要加派人手管理。你也知道元善的性子,他就差没辞官躲清闲了,朕也不想太逼他。所以中央武库那边,下个月的入籍盘点和管理,就由你们兵部来协助禁军吧。”


    “这……”


    孙恕竟然并未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婉拒道,“陛下,是否于礼不合?陛下不如派锦衣卫去负责此事,定能叫人心服口服。”


    “锦衣卫有他们的事情要办。”


    郦黎盯着一脸为难的孙恕:“你的意思是,想要朕给你下道旨?”


    孙恕拱手道:“陛下若能有旨意,那再好不过。军械入库毕竟是大事,臣虽为兵部尚书,但做事也得依据国法和陛下旨意,否则难以服众啊。”


    这下就连郦黎也不得不佩服他了。


    一方面不动声色地拍了一波老大的马屁,另一方面又让上司留痕迹,不给自己留把柄,这老狐狸,怪不得严弥都倒了,他还能混得风生水起呢。


    “行,那朕就给你拟一个。”


    郦黎也很爽快,一口答应下来。


    孙恕忙道:“我替陛下磨墨。”


    走过床榻边,他飞快地用余光扫过帷幕缝隙,却遗憾地发现除了一片白色衣角,什么都没看到。


    等写完了圣旨,郦黎突然发现桌上的御玺不见了,他下意识扭头问道:“我章呢?”


    柳条指了指那边的桌案,孙恕愣了一下,又赶紧跑过去,把御玺双手捧来递给郦黎。


    正准备退回原位,孙恕突然听到陛下嘟囔:“真是,用完了也不知道放回原位……”


    孙恕紧抿着唇,一颗老心肝都在颤抖:


    陛下,您帐子里这位,该不会也是位“倾国倾城”的祸水吧!?


    第069章 第 69 章


    孙恕拿着圣旨, 有惊无险地出了宫。


    其实郦黎今晚也没多为难他,但孙恕无意间听到的自言自语,倒是真把他惊着了, 回去后半宿没睡着, 早晨起来还顶着俩大黑眼圈。


    “哎, 听说了没?”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什么人不可貌相!我早说过, 他是个狼子野心之辈……”


    孙恕哈欠连天地听着同僚们讨论, 越听越迷糊, 强打着精神在上朝路上抓了一个人:“他们在说什么?”


    “哎呦, 孙大人!”


    陆舫一看他这模样,不禁大惊小怪地问道:“孙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昨晚府上闹耗子了,怎的眼睛都肿了?”


    孙恕右眼一跳:怎么偏偏找的是这货!


    但人是他抓的,陆舫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无奈孙恕只得好声好气回答:“没有,陆大人说笑了。昨夜陛下召我入宫, 回去时天色已晚, 又想着陛下的吩咐,就没怎么休息好。”


    顿了顿, 孙恕又故意问道:“陆大人确定吗, 这件事要交给兵部?这可是事关国家命脉的大事, 万一要是出了纰漏, 工部肯定也是要担责的。”


    他仔细打量着陆舫脸上的表情,因为孙恕昨天回去想了一晚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故而才会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试探陆舫,看对方到底对中央武库的事情知不知情。


    陆舫眨了眨眼睛, 笑道:“舫怎么想不重要,全看陛下的意思。舫,孙大人以为呢?”


    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个问题又抛给了孙恕。


    孙恕看了他一眼,缓慢点了一下头。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着朝前走去,陆舫表面淡定,实则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当然,最重要的,肯定还是用这事儿找陛下求求情,最好网开一面。


    他都快一个月没听姑娘们唱《长恨歌》了!


    因为碰上了陆舫这个霉星,孙恕直到上朝前,也未曾得知同僚们在讨论什么。


    本来身为兵部尚书,他合该是朝堂里第一个得到消息的,可惜外有霍琮封锁军情,内有锦衣卫严防死守,兵部又刚重组不久,他手下真正能用的亲信也不多,基本都被他派去……总之,关于这事儿,孙恕还真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也正因此,当他在朝堂上听到何兑站出来,震声说霍琮身为徐州牧竟敢攻打兖州、犯上作乱天地不容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陛下待他恩重如山,从一介白身,一朝平步青云任州牧官职,此等贼人却不知感恩,反倒做出此等逆天无道的狂妄之举!”


    何兑站在朝堂之上,唾沫星子乱喷,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狼心狗肺,与畜生何异!活该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何兑!”


    郦黎气得拍案而起。


    何兑梗着脖子,瞪大眼睛回瞪:“怎么,陛下有话要说?”


    郦黎攥紧拳头,挤出一抹笑容:“没……没什么,只是觉得老人家气性太大了不好,伤身。”


    他赶紧挥挥手,让安竹把降压药给何大人灌下去。


    最好能让这位少说两句。


    何兑骂完霍琮,又把炮口对准了孙恕这个兵部尚书:“孙恕!你身为兵部尚书,却对军情瞒而不报,是何居心?难不成,你与那姓霍的已经狼狈为奸了不成!”


    孙恕觉得自己冤枉死了,忙站出来辩解道:“陛下明鉴!臣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啊,何来隐瞒军情?”


    “那你就是蠢!”


    何兑紧接着骂道:“兖州失守,这么大的事,数日来兵部连点风吹草动都没听闻,是不是下次要等人打到京城外,你们兵部才能后知后觉?”


    “这……”


    孙恕这下百口莫辩了。


    他脑袋里也是一团浆糊呢,兖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探马没来报,朝廷在兖州的探子,也一个都没动静?难不成全死绝了?


    不可能啊!


    “陛下,”可解释还是得解释的,孙恕硬着头皮站出来,“此乃臣之失职……”


    “孙爱卿不必道歉,朕听闻这其中尚有隐情,所以让下面人压下了消息,兵部不知情也是正常。”郦黎重新坐下,用一副天真无邪的口吻说道,“大家伙也不必担忧,朕相信霍州牧不是那种人。”


    “兖州牧和他的矛盾,朕从前有所听闻,霍琮是朕亲自任命的州牧,兖州牧不但不认对方的身份,还时常口出狂言,实在欺人太甚!换个人当州牧,朕看也是不错的嘛。”


    “这这……荒谬至极!”


    这下别说何兑了,全朝堂的大臣都炸了锅。


    “陛下,国家大事,万万不可如此儿戏啊!”


    “此人所图甚大!必须立即派兵除之!”


    “徐州如今的兵力究竟有多少?竟能在短短数日间攻克兖州……”


    “诸位别忘了,”郦黎拔高声音,压下大臣们乱糟糟的议论,“霍琮还是朕任命的大都督呢。”


    大臣们瞪着龙椅上的陛下,发现陛下居然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似乎很为那贼子高兴。


    岂有此理!


    “陛下,”有人苦口婆心地劝道,“您才是大景的国君啊,霍琮这么做,就是把您的颜面踩在脚底下!”


    他就差没上去抓着郦黎的肩膀来回摇晃了——陛下你是不是昏头了?这是谋逆啊!


    郦黎揉了揉鼻子,视线漂移:“有吗?朕不觉得。”


    大臣们:“…………”


    完蛋了啊!


    何兑再一次站了出来,痛心疾首道:“陛下,难不成您要坐视霍琮坐大,直到他和通王一样,率军打到青城门外才醒悟吗?到时候,可没有第二个——”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上次来救驾的人也是霍琮,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可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郦黎叹了一口气,忧伤道:“诸位爱卿的心情,朕也能体谅。可霍爱卿他,现在就已经在城外了啊。”


    大臣们:?!!


    穆玄瞪圆了眼睛:“什么?那姓霍的小子真准备篡位吗!老夫揍死他!”


    “那倒不是。”郦黎说。


    他简单把霍琮想要护送钱财借道兖州、却被兖州牧拒绝进而导致了一系列事件的前因后果简单讲了一遍,末了,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喜庆洋洋道:“各位明白了吧?霍爱卿对朕一片真心,他打下兖州,都是为了朕啊!”


    狗屁!!


    大臣们在心里破口大骂。


    根本没人相信郦黎说的这个理由,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霍琮出兵后为了扯大旗随便找的借口。


    不过付出了些钱财,就成功将一州之地收入囊中,这笔买卖,简直不要太合算!


    “陛下——”


    何兑忍无可忍地第三次站了出来,想要骂醒他家英明神武但一遇到霍琮就昏头的陛下,然而郦黎已经率先站起了身:“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了,各位,随朕再去一次青城门吧!”


    “迎接朕的大将军,凯旋归来!”


    虽然郦黎说得十分慷慨激昂,但下面的大臣们就差骂街了——


    陛下,这姓霍的打的可是您的地盘啊!求求您清醒一点!


    郦黎才管不了那么多呢,他一马当先,急匆匆地大步迈出殿外,心情雀跃无比。


    哈哈哈哈,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和霍琮站在一起了!


    青城门外。


    今日天气并不算好,天空中雾霭沉沉,积云蔽日,城内百姓似乎也察觉到了暴雨将至,许多铺子都提前收了摊,街道上,处处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倏忽一阵狂风卷地,城头的大景军旗迎风招展。


    巡逻的士兵握紧手中兵刃,神情紧绷地盯着下方窜动的人头。


    霍琮命手下兵士最后一遍清点物资,待清点完毕后,随他在城外空地上等候陛下传召。


    “主公,”副官等得无聊,骑着马凑过来询问,“咱们为啥要把最后一车的箱子全都用红绸绑上啊?您是打算进城娶亲用吗?”


    霍琮瞥了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哦。”


    副官老实退回了原位。


    一声号角声从城头传来,霍琮攥紧手中缰绳,肃容以待,其余人等也不敢再随意说话,近千人的队伍霎时鸦雀无声。


    狂风呼啸中,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


    一抹清瘦修长的墨色身影,出现在人群的最前方。


    郦黎带着满朝文武,站在城门口,遥遥望向不远处骑在马上的霍琮。


    “…狂悖无礼,无君无父……”


    “在陛下面前,竟然都不下马……”


    身后传来压抑愤怒的窃窃私语,但郦黎满眼只看到狂风沙尘中,一身红袍银甲、头戴金冠,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


    他情不自禁地朝对方露出一抹灿烂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乌云下闪闪发光的一双星星。


    “这就是皇帝?”霍琮身后一位将领压低声音说道,“长得比我弟还面嫩呢。”


    “闭嘴,这可是陛下!”


    副官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抬头望向霍琮的背影:“主公,接下来怎么办?”


    陛下都亲率文武百官来迎接了,他们居然都不下马,难不成,主公真打算今天就篡位?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霍琮:“你们下马。”


    他自己则骑着马向前,在一群大臣如临大敌的目光中,来到了距离郦黎只有七步之遥的位置。


    “大胆!”


    何兑骂道:“霍家小儿,陛下在此,岂容你放肆?还不快滚下来向陛下请罪?”


    “哦?”霍琮高高在上地睨了他一眼,“这位大人,请问我何罪之有?”


    “你——”


    “若你说的是我未向陛下行礼,”霍琮轻蔑一笑,忽然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利落地垂首半跪在郦黎身前,“臣霍琮,一路从徐州护宝而来,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郦黎绷着脸,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咳,那个,霍爱卿,快快请起!”


    他用双手扶起霍琮。


    方才被满朝文武当面怒视呵斥都没变过脸色的霍琮,却在起身时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晦涩不明。


    ——因为郦黎故意在扶他时掐了掐霍琮的胳膊。


    大庭广众之下搞这种小动作,郦黎显然一点也不担心,还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霍琮一眼,故意伸出手,拍了拍霍琮的胸甲:“朕的大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朕在宫中为你设下宴席接风洗尘,不知爱卿可否赏光?”


    霍琮丢给他一个“等回去后你好自为之”的眼神,垂眸道:“陛下邀约,臣自然从命。”


    “好,”郦黎不顾身边人异样的眼神,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挽上了霍琮的胳膊,“朕与霍将军神交已久,正好把臂同游——来人啊,备马车!回宫!”


    霍琮僵硬了一秒,还是点了头。


    这下就算是再迟钝的大臣,也看出不对来了。


    陛下这态度……


    是不是太亲昵了点?


    别是大景祖传的好男风又犯病了吧!


    何兑作为老臣,想起前几任皇帝为了男宠干出的一系列荒唐事儿,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他正准备咬牙拼死上谏,郦黎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霍琮钻进了马车,还丢下一句话:“外面那些人,也叫他们进来吧,叫邵钱来带着人把钱财都清点一下!”


    不等大臣们回过神来,马车就已经一溜烟地上路了。


    “这,这是闹那一出啊?”


    高尚实在看不懂,压低声音询问陆舫:“我记得咱们上次见面那会儿,霍州牧好像不是这副性子吧?今天怎么这么大胆?”


    陆舫笑了笑:“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就对了,”陆舫说,“你只要知道,陛下和霍大人今天搞这一出,是给谁看的就行了。”


    高尚还是不明白:“那……给谁看的?”


    “不是你我,也不是在场诸位大臣们,”陆舫意味深长地说,“是这天下之外、对朝廷不满或是想要投机倒把的地方豪强。沉疴旧疾还需猛药,看来陛下还没忘记我当初说的那番话。”


    “什么话?”高尚一头雾水。


    但陆舫只是抬头望着天空中越聚越多的乌云,恍若喃喃自语地说道:“也不知地方、边防、黄龙教,这三大顽疾,陛下究竟想先从哪一方下手呢?”


    第070章 第 70 章


    “哎呀, 穿到这个世界这么久,你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坐皇室马车出行吧?”


    郦黎心情好极了,美滋滋地拍了拍霍琮的大腿, 豪爽道:“从今天起, 你就是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了!霍大将军, 有什么获奖感言想说吗?”


    他还特意单手握拳, 装作话筒递到霍琮嘴边。


    “感想就是……”


    霍琮垂下头, 看着郦黎亮闪闪的眼睛, 按住了他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背, 指尖揉了揉郦黎凸起的腕骨,薄唇微动:“承蒙陛下垂怜,可若是臣想要的更多,不知陛下,可还给得起吗?”


    浓密扇睫下,那双漆黑的眼眸就像是漩涡,能将人的理智、乃至神魂, 都一起吸入其中。


    郦黎呆呆地看着霍琮那张深邃俊脸, 过了好几秒,突然慢慢脸红了, 一言不发地缩到了车厢角落里。


    霍琮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马车内空间不大, 郦黎就算再躲也躲不到哪去, 想着接下来还要上朝, 他便没有再为难这孩子,只与郦黎五指相扣,静静等待着马车驶入皇城。


    霍琮这次带来的宝贝, 不仅有之前他搜刮土匪的财宝,还有兖州牧多年积攒下来的钱财, 足足装了百十来个大木箱子。


    其中一个箱子的重量,就连两个正值壮年的大汉都抬得气喘吁吁。


    邵钱看着这些箱子的目光,让郦黎怀疑他面前好像站着一位绝世美人,还是下一秒就会扑上去求婚的那种。


    “好,好啊!”


    高尚也高兴得红光满面,这可是解了京城的燃眉之急啊!


    这段时间,工部又是修城墙又是修路,还成天研究什么劳什子火药,在郊外到处炸东西搞破坏;前不久,陛下去季家村时还让他立下了军令状,说从今往后,京畿一带不得再有流民无家可归,无田可种;邵钱又三天两头带着下面人上门打秋风……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哪样不要钱?


    高尚这个户部尚书,愁的是头发一把把掉。


    他终于明白陆舫为啥不来户部也不去吏部了,躲清闲呢这是!


    要不是霍琮及时支援,户部怕是满朝文武下个月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这会儿高尚可不得看霍琮跟看再生父母似的。


    除了他和邵钱以外,其他憋着一股子气想要狠狠参上霍琮一本的朝臣们,在看到一箱箱抬进殿内、金灿灿黄澄澄的金银财宝后,也都没了声响。


    这还能怎么参?


    说不定他们之后的俸禄,都是人家掏钱!


    郦黎见大臣们都不说话了,高高兴兴地给霍琮赐了座,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霍琮从头夸到脚、从里夸到外:


    “霍将军一表人才,英武非凡……有举世罕见之帅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路途辛苦,听闻将军母亲也在京中,特赐府邸一座,御制宝剑一柄,西域弯刀一件……”


    最后郦黎送的实在太多,就连霍琮都不得不低头咳嗽做掩饰,提醒他差不多就行了:“多谢陛下,臣不胜惶恐。”


    “……还有,从今往后霍将军可配剑上殿,坐马车入宫,”郦黎这才恋恋不舍地停下了,“今晚宫中设宴,不如霍将军就留宿宫中吧?与朕一同欣赏新排的话剧。”


    “臣遵命。”


    “陛下,”下面孙恕突然站出来,朝着郦黎和霍琮分别一拱手,“臣有件事想要询问霍州牧。”


    郦黎没有立刻吱声,而是先看向了霍琮。


    在场所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的大臣,心中都不约而同地一咯噔——


    陛下方才无论给霍琮赏赐了多少东西、给予了多少特权,都没有这个动作代表的含义更让他们觉得胆寒。


    孙恕当然也看到了。


    他之所以站出来,就是因为陛下今日的种种表现,令他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或许,从始至终,手段高超的那位都不是陛下。


    他近来总觉得,陛下背后,还有一个叫他摸不透的影子。


    严弥当权期间,孙恕也曾在他府上,与还未登基的陛下见过一面。


    那时的陛下虽称不上呆傻,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株生长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野草,安静得完全不像是个正常少年。


    严弥说什么,他做什么,几乎没有自己的主见,哪像现在这样,大权在握,说一不二?


    孙恕还曾听严弥得意洋洋地提起过,说就连他的手下对陛下呵斥,陛下也从不反抗。


    “我也请了大夫来调理,但几位大夫都说,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没法治。”严弥随口说的一句话,被孙恕一直牢牢记在心中,“似乎与难产有关。”


    既然是先天不足的毛病,为何突然治好了?


    又为何霍琮一来,陛下又变回了当日那个对他人言听计从的模样?


    孙恕细思极恐,因此尽管知道这样会惹得陛下不开心,他还是站了出来——因为这个猜测必须要得到证实,否则他与那位的合作,可就……


    “孙尚书不妨直言。”


    霍琮虽然是第一次正式上朝,但却丝毫不露惧色,脊背挺直、大马金刀地坐在御赐的座位上,腰侧别着一把足有半人高的长剑,距离上首的郦黎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那张年轻英朗的脸庞,在这一刻,却让所有大臣们不敢小觑。


    谁知道,这位会不会是下一个严弥?


    “那便冒犯了,”孙恕拱手道,“我想请问霍州牧的是,为何你入驻兖州,兵部却并未得到任何消息?可是州牧那边出于某种考虑,暂时压下了情报?”


    孙恕的语气连质问都称不上,他甚至用的不是“攻占”,而是“入驻”,可见其对霍琮态度的小心。


    但霍琮却似乎并未体谅到他的苦心,淡然道:“是我压下了消息。”


    “大胆!”


    何兑又双叒站了出来,遥遥指着霍琮的鼻子大骂:“你可知道,这是在瞒报军情?陛下和诸位大臣都在这里,霍琮,你此举乃是欺君!是不可饶恕的泼天大罪!”


    “我并未欺君。”


    霍琮抬眼看向他。


    何兑:“竖子,当着陛下的面,你还竟敢狡辩?”


    “陛下可以为臣作证,”霍琮说,“我与陛下,一直保持着联络,兖州之事,陛下也并非毫不知情。”


    “何大人难不成以为,我霍琮胆大包天到连陛下都不放在眼中,就敢擅自做出此等举措了吗?”


    “这……”


    何兑一噎,望向郦黎:“陛下,霍琮所言可为真实?”


    “嗯?”


    正以手支颐、在上首光明正大打量霍琮侧脸的郦黎猛地反应过来,也没听见何兑和霍琮刚才才讨论什么,反正无脑站队就成了:“真的,都是真的!霍将军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孙恕隐藏在袖中的手掌攥成了拳头。


    果然。


    一直隐藏于陛下身后的,就是如今坐在台阶之上的年轻将军!


    虽然不知道霍琮远在千里之外,是如何与陛下搭上线的,又是如何让陛下对他言听计从,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朝堂的格局,会随着对方的到来彻底改变。


    兴许是孙恕的目光太过炙热,霍琮的视线一动,落在了他的身上,两人对视一眼,孙恕赶忙低头,不敢再多看这位一眼,但心中早已盘算起了该如何讨好对方、利用对方达成自己的目标。


    总结下来,无非四个字,投其所好罢了。


    这位霍将军如此年轻,也不知道喜不喜欢美貌侍妾?孙恕想起自己府上那些能歌善舞的歌姬舞女,决定等霍琮一离开皇宫,就找个机会登门拜访。


    这边孙恕还在畅想,另一边就听霍琮开口道:“陛下,臣也有一事想要禀报。”


    郦黎立马打起精神:“说吧。”


    “臣这笔钱,一是为陛下,二为万民救急所用,但还有第三点,乃是臣的一点私心,万望陛下恩准。”


    “是什么私心?”


    “臣出身武将,虽为州牧,却时常惦念我大景军备战力,”霍琮垂头道,“尤其是,边军情况。”


    “因此臣请陛下恩准,将这些钱财尽可能地留存一部分,充作边军军费!”


    孙恕瞳孔一缩,死死盯着前方那道高大精悍的背影,心跳陡然加速。


    郦黎笑起来,语气亲昵:“这哪里是私心?明明是霍将军的一腔拳拳报国之心才对,霍将军请坐吧,朕准了。”


    “多谢陛下,”但霍琮并未第一时间坐下,仍继续说道,“臣在来京路上,一直在担心,这笔军费若是被贪官污吏侵吞,无法送达边军手中,那该如何是好。”


    郦黎与他一唱一和:“对啊,那该如何是好呢?”


    霍琮站起来,转身朝郦黎行礼:“臣听闻锦衣卫指挥使沈江沈大人,守正不阿,执法如山,且只遵皇令——臣相信,若是此人来负责此事,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那就这么办吧,”郦黎迫不及待地说道,“沈江。”


    “臣在。”


    沈江上前一步。


    “你可听到了?”


    “臣听到了,”沈江拱手道,“能得陛下和霍州牧信重,臣受宠若惊,必不辱使命!”


    孙恕的腮帮抽动了一下。


    若是只有一个霍琮,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这年轻人初入官场,不晓得朝堂险恶,倒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可是再加上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沈江……


    孙恕对于霍琮这笔钱倒没什么想法,这不是个小数目,他确实心动,但很清楚,自个儿也得有命拿才行。


    他真正害怕的,是沈江把陈年旧账翻出来,再一路追查下去,查到一些不该查的东西。


    “最后一件事,”在这场漫长的朝会结束前,郦黎说道,“今日上午,黄龙教教主应下李道长邀约,两人将于三日后午时,在城中擂台之上展开斗法比试,朕欲与霍将军一同前去观看。”


    “届时胜出者,朕将亲自授予国师之位。”郦黎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面孔,身子微微前倾,还挺期待地问道,“你们有什么异议吗?”


    快提啊!这次一定要提!


    可惜天不遂人愿,大臣们对国师这个干吃俸禄不干正事的职位,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了。


    陛下开心就好。


    “陛下圣明——”


    郦黎颓丧地靠回龙椅上:“那好吧,既然没别的事,那就退朝吧!”


    “真是,关键时刻一个个都不出声了,”散朝后,郦黎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和霍琮抱怨,“还有那个什么陆元善,他明明看到了我在给他使眼色,结果眼一翻就去看天花板去了!真把我当空气呢?”


    “我以为你会让他当吏部尚书。”


    “他不适合,”郦黎果断道,“他要是当吏部尚书,那朝廷都能被参他的人给掀翻了!”


    “要我说啊,陆元善这人有时候真的欠欠的,朕不让他去花楼,免得染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病,结果他就去骚扰沈江,骚扰完沈江,又把李臻请到工部去,两人一起不知道在折腾什么东西,连旁边的刑部都把状告到我这儿来了,说工部噪音太大,干扰他们办差。”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朕的工部尚书,怎么就不能让朕省点心呢?”


    霍琮抿茶的动作一顿。


    “‘朕的工部尚书’,”他细细品了一下这几个字,“是不是和‘朕的大将军’是一个意思?”


    郦黎:“……那怎么可能呢!”


    他立马站起来绕到霍琮身后,给霍琮又捶背又揉肩,笑眯眯道:“陆舫怎么能跟你比,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那可是当之无愧的No.1,最牛逼最酷帅最会打仗的霍大将军是也~”


    他揉了一会儿,觉得霍琮硬邦邦的肩膀硌得他手酸,干脆耍从后面环住了霍琮的脖子,整个人都趴在霍琮身上,像一块天热融化得黏黏糊糊的年糕。


    “还是说,你又吃醋了?”


    他凑过去,笑意盈盈地侧头望向霍琮。


    从这个角度,郦黎只能看到霍琮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墨色剑眉斜飞入鬓,隐忍的唇角微微向下,下颌线紧绷着,带着些许常年发号施令的威严,和即将冲破牢笼桎梏的炽热欲/念。


    一看就很好亲。


    郦黎不禁畅想,若是霍琮在床上,会不会露出比他从前所见过的任何时刻,都还要性感百倍的神情?


    他又不是真的十几岁少年,对那档子事,早就一清二楚了。只是上辈子单身到死,如今好不容易谈了一个,对象又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人……


    说实话,郦黎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害怕。


    但好奇还是占据了上风,所以他才会时不时地撩拨霍琮一下——偶尔看看永远冷静自持的霍琮,因为他而忍耐到青筋毕露的模样,怎么不算是一种乐趣呢?


    霍琮闭了闭眼睛,放下茶杯。


    “没有。”


    “没有?”


    郦黎一本正经地把脸贴在他滚烫的颈侧,片刻后嘴角高高扬起,小声咕哝道:“脉搏这么快,这可是欺君之罪啊,霍大将军。”


    霍琮忍无可忍地伸出手,要把人拽进怀里好好收拾一下,被郦黎像条滑溜泥鳅一样躲开了。


    郦黎还特别提醒道:“大婚前非礼勿动啊,某人自己说的。”


    霍琮:“…………”


    “喝点凉茶吧,”郦黎偷笑着抬了抬下巴,“喏,专门为你准备的,天太热了,降降火气。”


    霍琮看了数秒石桌上的凉茶,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一杯苦到极致的凉茶,被他面不改色的一口灌下肚,还硬生生灌出了一股子杀气。


    “我记下了。”他盯着郦黎,一字一顿地说。


    郦黎笑容僵硬了:“记……记下什么?”


    霍琮笑了笑。


    “凉茶很好喝。”他道。


    “坐吧,咱们来聊聊三日后比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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