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陛下,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郦黎听完沈海的复述,打量着手中的木雕,半晌, 笑了一声。
他把东西递给霍琮:“还真是老套的办法, 你看看。”
霍琮垂眸扫了一眼, 这木雕栩栩如生, 尤其是那金龙的龙头, 雕刻得更是巧夺天工。
不难想象, 万一被人“凑巧”挖了出来, 定会奉为至宝,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过不了多久,就会闹得满城皆知。
但很快他发现,这木雕的底部,似乎还刻着什么。
霍琮微微蹙眉,指腹触摸着那微微的凹陷, 不过这痕迹实在太浅淡了, 如果不是被他恰好摸到,或许就忽略过去了。
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郦黎。
郦黎还真没注意到底部有刻印, 他对着光线看了半天, 实在看不清楚, 就拿了张纸拓印了一下。
“这是哪里的文字?”他捏着那张纸, 疑惑道。
既像是文字,又像是图画。
陆舫恰好此时凑过来看了一眼,一口咬定:“这不是文字, 是匈奴那边的图腾。”
他用在场人都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郦黎听他的发音,音译过来, 就是“孟和腾格里”。
“这是什么意思?”高尚对陆舫肃然起敬,“陆元善,你居然还懂匈奴文?”
“匈奴没有文字,这是他们的信仰,”陆舫难得谦虚一次,“意思是‘永恒的长生天’。在匈奴,人人都信奉长生天,我也是少时偶然从一位商人那里学来了几句匈奴话,但并不精通。”
“可黄龙教的雕塑上,为什么会出现匈奴的图腾?”
印象里,匈奴大多崇尚武力,粗野狂放,对中原人爱使的阴谋诡计不屑一顾。
但同时,他们的信仰非常牢固,在匈奴内部,上至单于,下至奴隶,人人都信仰长生天,绝不可能半道易辙改弦去信什么黄龙教。
郦黎觉得这背后定有蹊跷。
于是他抬头望向被锦衣卫压在地上的两人,“是谁叫你们来埋这个的?”
在听到沈海说出“陛下”这个词时,老张头的身子就已经瘫软了大半;这会儿听到那被众人簇拥在当中、一身竹绿锦袍的俊秀少年向自己问话,他更是脸色苍白如蜡,竟眼睛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郦黎:“……不是,我长得有那么凶神恶煞吗?”
周围人一致摇头。
陛下哪里能称得上是凶神恶煞,明明是年轻俊美,风流倜傥。
“那你来说,”郦黎把目光投向老张头的同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懂?”
“懂懂懂!”
那人拼命点头,忙不迭把老张头之前说的那番话全部交代了,还拼命磕头,痛哭流涕地朝郦黎忏悔:“皇帝爷爷,您可一定要明鉴啊!我是被这老张头骗过来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为了那两个鸡蛋冒险!为了鸡蛋掉脑袋,不值当啊……”
郦黎叹道:“朕的年纪还远不到能当爷爷的岁数,再说了,谁说要砍你们脑袋了?”
“陛下不杀我们?”那人大喜,眼中陡然爆发出希望之光。
“朕留着你们还有用,”郦黎冲沈海一抬下巴,“等下回去的时候,你跟着他去见那个堂主一面,就说你也想加入黄龙教,问问他们如果想做堂主面见天元仙人的话,都有什么要求。”
沈海:“是。”
“别露馅了,这个老张头看起来心理素质不太行,先把他关一段时间,等事情办妥了再放。”
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有歌谣在先,任哪个官员办差时都会把这件事以谋逆罪论处,到时这两人一个也活不了。
所以他们落在郦黎手上,还算运道好,捡回了一条命。
出了这档子事,一群人也没心情放风筝了,便随着郦黎一起在湖畔散步。
岸边垂柳轻扬,草叶鲜嫩,水中藻荇荡漾在清滢波光里,一只鱼儿摆尾迅速游过,沿途留下一圈圈涟漪。
郦黎问道:“这黄龙教的天元大仙,究竟是何许人物?”
“我曾差人打探过,”霍琮回答,“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人前现身了,据他们教内的人说,天元大仙第一次出现的地点,是在九十七年前,东莱一处菩提树的树下。”
郦黎瞪圆了眼睛:“九十七年前?那这天元大仙,岂不是都一百多岁了?太扯了吧!”
现代想要活一百多岁都不容易,古代的百岁老人,那可是比大熊猫还要稀罕,是甚至能和皇帝同桌吃饭的老神仙!
“正是,”霍琮说,“这消息里的水分很大,但黄龙教诞生的时间,距今的确已有好几十年了。”
“就没人见过那位天元大仙吗?”
“以前有,但自从三年前他宣布闭关,就连堂主都很难当面见到他本尊了,只能通过口谕来给教众传递命令。”
“这不符合常理吧,”郦黎低头沉思起来,“处于扩张阶段的宗教,如果教主不经常露面,当众弄出点‘神迹’来,怎么让教众信服?”
这方面霍琮也不太了解。
他对黄龙教一直十分警惕,并不给对方在治下传教的机会,所以接触并不算多。
徐州大疫,本该是黄龙教发展教徒的好机会,然而霍琮有郦黎给的圣散子药方,当地老百姓比起黄龙教,还是更加信奉救命恩人。
“这个臣知道。”
高尚忽然出声道,引得其他几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他冲郦黎拱手道:“不敢欺瞒陛下,臣老家其实就在东莱附近。每隔三年,黄龙教教主都会在各地堂庵中挑选几名最有‘仙根’的,为他们开天眼,渡仙缘。”
“经历过的人都说,他们在教主的带领下看到了仙界景象,今年就是召开升仙大会的年份,虽然教内还没公布具体时日,但四方教徒都已汇聚到了东莱,据说足足有数万人,声势前所未有的浩大。”
郦黎眼皮直跳:“数万人……集会……他们跟当地官府报备了没?”
高尚疑惑:“何为报备?”
差点忘了,大景没有这条律法。
“但是这么多教徒聚在一起,官府也不管吗?”他蹙眉问道,“他们就不担心那个什么天元大仙突然振臂一呼,造朝廷的反?”
不对,是已经开始造反了。
郦黎想起那个木雕,觉得黄龙教一定会在这个升仙大会上搞点大事。
几人边走边商量对策,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湖畔的一处村落前。
一块缺角的石碑竖在村口,上面刻着三个大字:
季家村。
郦黎停下脚步,看了那石碑一会儿,忽然问沈江:“这里,是英侠的老家?”
“是。”
“你特意带朕过来的?”
“…………”
沈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陛下,季指挥使……季默他明日便要离京了,他说,临走前想见您一面。”
“朕知道了,”郦黎瞥了他一眼,“下次有事直说,不要再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朕不喜欢。”
“……是,臣明白。”
郦黎没有再理会他,也没叫他起来,转身大步走进了村子。
高尚和陆舫连忙跟上,霍琮落后他们一步,冷冷地盯着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江:“别忘了,季默只是你的前上司,陛下才是你效忠的对象。”
沈江嚅动了一下嘴唇。
他想说此次季默迁谪,路上定极为凶险,即使顺利抵达,边疆军营苦寒,时间一久,还不知陛下能不能再想起有这号人,终此一生,或许都再无返京机会……
但沈江最终还是把这些辩解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对陛下使心计的理由。他已经犯了锦衣卫大忌,若是季默在这里,绝对会把他抽到皮开肉绽。
他垂首道:“江知错,任凭陛下责罚。”
霍琮神色稍缓,但他不是郦黎,知道有些规矩必须要竖,“既然这样,那你自己去领罚吧,但别让他看出来。”
“是。”
“在那儿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郦黎站在远处挥了挥手,冲他喊道,“快点过来,不然不等你了!”
霍琮抬头,“这就来。”
他加快脚步跟上,并肩与郦黎走在一起。
郦黎问他:“你跟沈江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敲打他一下,”霍琮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望着四周的断壁残垣,他问道,“你进这村子干什么?应该已经没人住了吧。”
“我也不知道,”郦黎实话实说,“就是想进来看看。”
村落里雀然无声,到处是倾塌的茅草房、废弃的栏圈,路边还凌乱丢着一些染血的农具。
大概是当初罗登率军进村时,村民们绝望之下的反抗。
越往里走,郦黎的心情就越沉重。
其实这个村子里还是有人的,但一看就不是原本季家村的村民,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借着陋室勉强度日而已。
他们见郦黎一行人穿得富贵,连家门都不敢出,躲在一扇扇简陋的门洞窗户后窥探着他们,像是藏在黑暗里的鼠类。
一个孩子饿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裸.着身子,迈着两条比玉米棒还要细瘦的双腿,摇摇晃晃地想要穿过道路。
郦黎看得心惊肉跳,甚至怀疑他下一秒腿就会折断。
刚想伸手把这孩子抱起来,突然,旁边屋内妇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喝骂,冲过来一把将他抱了回去。
有气无力的哭声很快回荡在寂静村落里,但持续的时间很短。
因为那孩子,明显已经饿到连哭都没力气了。
郦黎伸出的手僵了僵,重新垂了下来。
他上辈子有支援过一些贫困地区,但即使是在最穷的地方,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惨状。
倒是一些曾经为联合国工作的医生,唏嘘地跟他说过这些。
“你看到他们,才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原来这么大,”那位朋友说,“都说人不如狗,在我看来,有钱人家的狗,活得可比那些孩子好多了。”
“抱着那些孩子的时候,感觉就和抱一只瘦弱的猫没什么两样,那已经不是营养不良了,根本就是一张骨头支撑起来的人皮!”
路过几亩薄田时,郦黎看到有老农在田地里耕种,日头并不算毒烈,他用羸弱瘦病的胳膊高高地举起锄头,重度脊椎弯曲的腰背几乎要被折断,锄头没入并不算肥沃的土壤,却只铲起了一小块地面。
老农摇摇晃晃地弯下身子,从地里拣出一块石头,头也不抬地丢到一边,然后继续重复着挥锄头、铲地的动作。
石头滚落在郦黎的脚边。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日早朝,那颗停在自己面前、死不瞑目的村民头颅。
有什么区别?
郦黎想,大概是没什么区别的。
“陛下……”
身为户部尚书,高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被郦黎打断了:“别叫我陛下。”
他蹲下身,仔细辨认着田地里的作物,有不懂的就询问霍琮。
霍琮每一种都能说得上名字:黍、粟、稻子、小麦、大豆……他甚至还知道有些长势不好的作物,都是害了什么病,该用什么方法处理。
因为他曾在沛县劝农扶桑,改良耕种方式,为当地带来了一季的大丰收。
那老农不知不觉也停下了种地,走过来听他们谈论。听到入神时,他忍不住问道:“那这毛病该怎么治好呢?”
几人同时抬头看向他,那老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吓得把锄头一丢就要给他们跪下求饶,被陆舫一把扶住了。
“老人家,别紧张,”他牢牢地擒着老农的双臂,不让对方跪下去,“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老农两条腿直打颤,可陆舫的手太有劲儿了,无论他怎么往下坠,那两条臂膀就跟铁钳似的一动不动。
他哆嗦着问道:“你、你们要问什么?”
陆舫见他不跪了,松开手,退后一步站到郦黎身后。
郦黎简单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是从哪儿来的,为何会来这,家中有几口人等等。
“草民是河内人,家中有几亩天地,但连年天灾,收成本就不好,官府又突然派人下来,让俺们替王爷养孔雀……”
“等等,养什么?”郦黎还以为是自己耳背听错了,“不是养鸡养鸭,让你们养孔雀?”
他皇宫里都没孔雀,那个什么王爷,就算真偶然得到了一两只,那肯定是当宝贝似的供起来,怎么可能叫一个老农民去养?
霍琮:“我也听说,樊王郦淮好孔雀,人称孔雀王。若不是因为天生腿瘸,他大概是最有资格登上帝位的宗室血脉。”
“对,”老农再麻木,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丝愤恨之色,“因为樊王喜欢孔雀,所以他造了个园子,要在里面放一千只孔雀开屏给他看,可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来的本事养活这么精贵的祖宗?”
“俺去恳求官府老爷能不能给点酬劳,但那帮老爷说,能为王爷养孔雀是俺们这些贱民的荣幸,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居然敢要酬劳?当场就把俺用棍棒打了出去,在家养了一周伤才能下地。”
“后来官府又派人来催,俺没办法,只好领了那枚孔雀蛋回家,连睡觉都跟着它一起,结果、结果……”
老农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孵出来的,居然是只鹅!”
“俺想去要个说法,那帮人却倒打一耙,说俺私藏孔雀,除非交够钱,才肯将这事放过,不然就要俺把家中妻女和几亩田全部抵上还债,”他哑声道,“俺不想,就带着一家人连夜逃了。”
“听说京城有皇帝,俺就带着一家人直奔这儿来,都说皇帝是青天大老爷,俺这辈子种了几十年田,啥稀罕事没见过,倒还真没见过皇帝长啥样呢!”
郦黎安静地看着他絮絮叨叨。
老农似乎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方才还害怕的要死,见郦黎他们没有伤害他的意思,那张满是沟壑的沧桑老脸上,竟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来。
他眉飞色舞地说:“俺一辈子都没出过县城,没想到外面这么大啊!俺碰到好多跟俺一样的人,他们也都是逃难的,还有人跟俺说,只要信什么黄龙教,天元仙人就会保佑俺们的。”
“俺给了他一个饼子,换了一个牌子,每天都朝它磕头,求仙长保佑……”
“可惜半路上,我女儿还是病死了,老娘和妻子也饿死了。儿子太小了,我不会照顾孩子,只会种田,把他放在家里,回去的时候,脸被老鼠啃了一半,也活不成了,我就把那牌子丢了。”
老农扯了扯嘴角,冲他们憨厚地笑了笑:“现在就剩我一个,种地就轻松多啦,饿了喝口凉水就行,再不济就摘点野果,日子不就这么过嘛。”
他说完,高尚突然噗通一声,脸色苍白地跪在了郦黎面前。
“陛——公子,我有罪!”
第052章 第 52 章
那老农吓了一跳:“哎, 贵人你这是干啥呢?好好的跪什么?”
高尚不理他,只伏地朝郦黎请罪:“身居天子脚下,沐浴圣君恩泽, 竟不能体察民情, 以致于百姓食不果腹, 孤苦无依……公子, 我有罪啊!”
“起来吧, ”郦黎瞥了他一眼, 心道当官的果然心眼多, 最可怕的是高尚这样的居然还算是官场里的老实人了,“你才在任上半月,情有可原,但若是半年后京郊还是如此情形,我定饶不了你。”
高尚松了一口气:“公子放心,在下一定办到。”
他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麻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郦黎问他和陆舫:“你们身上带钱了没?”
高尚和陆舫立刻摸索起来, 可惜摸遍全身, 也只有十几枚钱币,就这样, 那老农还不肯收, 直到郦黎说待会去他家讨口水喝, 这才勉强收下。
“老人家, 今日我们到这儿的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讲。”
郦黎一边说,一边把随身携带的玉琮配饰解下来, 抓起老农的手,想要放在他掌心。
看到老农满是厚茧、伤痕累累的手掌, 他顿了顿,语气也情不自禁地又低了几分:“我在京中,还算有些门路,你将来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比如无人送终,或者看病,或者被什么豪强欺压了,就拿着这个去官府,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枚玉琮并不是霍琮给他的,只是普通的皇家御用品,但也雕刻得足够精致,上面还刻着盘龙戏珠的纹样。
虽然老农不懂这些御用品的规格,但一看成色也知道,这肯定是好东西。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他连连摆手,“俺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子,还能有什么冤屈要诉?”
“收下吧,”郦黎坚持道,“就算你用不着,将来万一同住在一个村的人用得着呢?我一路走过来,见村里住人的几家都装着木门挡风,这村里的木匠,应该就是您老人家吧?”
老农呆住了:“还真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你手上的伤了,还有木头的碎屑。”郦黎笑了笑,“猜了一下,没想到真是。”
“果然是读过书的,脑瓜子真好使。”老农连连夸赞道,地也不种了,拉着他就要回家,“走,去我俺坐会儿!不瞒你说,俺床底下还藏着二两黄酒,本来是打算等死前再喝上一口,真好今日你们来了……”
郦黎并没有推辞。
他们几人一直在老农家坐到傍晚,郦黎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周大,便喊他周伯。他和周伯聊了很多,关于农桑,关于官府在民间的种种政策,关于周伯死去的母亲、妻子和儿女,和他临走前心心念念没能带上的那只老母鸡。
直到天都快黑了,他们才在周伯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告辞离去。
临走前,郦黎还从隔壁院子里带走了一样东西。
“说真的,这村里的其他人还好,”他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望着窗外连天的火烧云喃喃道,“但周伯他……他一家人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霍琮:“人就活一个盼头,你走前说经常会来探望他,这就是他余生最大的盼头。”
郦黎叹了口气,怏怏地靠在他肩头,手里还在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支刚从路边摘的狗尾巴花,“可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来,下次来的时候,他还在不在。”
他玩腻了,用狗尾巴花挠了挠霍琮的脸颊,被霍琮躲到一边,捏住了手腕。
“好啦,不闹你了。”郦黎严肃道。
霍琮松开手,郦黎立马变脸:“哈哈哈上当了吧!看招——”
被瘙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后,霍琮忍无可忍。
马车咚的一声,伴随着郦黎一声短促的惊叫,前面垫着屁股赶车的沈江后背一僵,却不敢回头,只是拔高声音问道:“陛下,还好吗?”
“还、还好……唔!”
沈江默默地直起身,从怀里掏出两团棉花准备塞上,然而一不小心牵动了屁股上的伤,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一通闹腾后,郦黎老实了。
他喘着气,瘫在马车里,有气无力地望着车厢顶上的祥云木雕,忽然说道:“我想削藩了。”
“先帝削藩,结果被藩王联合世家搞得绝嗣;严弥削藩,闹出来通王那档子事,要不是你带着援军及时赶到,京城都不知道能不能守住;现在朝廷还要适应六部制毒,要开科举,要处理黄龙教的事情……”
郦黎自己先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然后用期盼的眼神望向霍琮:“快把我骂醒吧,敲我也成,我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
霍琮反问道:“我为何要骂你?”
“……不该骂吗?”郦黎十分悲观,“咱俩加起来也没有三头六臂,这么大的江山,根本处理不完这么多问题啊。”
“凡事要抓根本,”霍琮说,“你上面说的这一切问题,本质原因都只有一个。”
“什么?”
“皇帝太废了。”
郦黎瞪他:“你居然骂我?”
霍琮:“…………”
他立刻改口:“我说的不是你,是先帝。”
“哦,这还差不多。”每日一逗男友的乐趣达成,郦黎心满意足地继续回去瘫巴着了。
他大度地挥挥手,“那你继续说,我听着。”
“……中央和地方,历来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这个中学课本里都有写过。”见郦黎点头,霍琮便接着往下说道,“你已经除掉了权臣、世家这两样对皇权威胁最大的势力,六部又百废待兴,只要科举一开,便不愁无人可用。”
“如此再过几年,大景的面貌必然为之一新,到那个时候,无论藩王还是黄龙教,便都不足为惧了。”
“这么说来,好像我已经可以躺赢了?”
郦黎心想不对啊,自己一开始可是想当亡国之君的。
皇权巩固了,自己高枕无忧了,那霍琮呢,霍琮他手底下的兵将要怎么办?
而且……
“我等得起,就是不知道京城之外的那些百姓,究竟能不能活着见到太平盛世开始的那一天了。”
郦黎摇摇头,觉得这个办法不好,“这次升仙大会,黄龙教说不定就会揭竿起义,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忽悠大仙看起来还蛮得民心的,战火一旦蔓延各州,天下局势还不知道会如何变化。”
“方才我说的,只是最稳妥的一个办法。”霍琮淡淡道,“你封我为大都督,应该不只想着让我在徐州练兵的吧?”
“唉,这也被你看破了。”
郦黎很烦恼,霍琮太了解他了怎么办?
“我猜,你又希望我担任将领指挥三军,留下一世英名,又担心我会在战场上受伤,所以一直不提这事,对不对?”
郦黎气得一拍身下坐垫,一怒之下,怒了一怒。
“对!”
霍琮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很浅淡的弧度,“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是郦黎,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没有那么脆弱。一旦军队成型,为将者便不需要再以身犯险,驰骋疆场把控战局,这才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郦黎嘟囔:“小男孩才谈梦想。”
“上辈子我英年早逝。”
郦黎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从容的神色,自己每次谈起这个话题都想哭,霍琮倒好,居然还拿这个开起玩笑了?
这算什么,地狱笑话吗?
“我在讲冷笑话,”霍琮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不好笑吗?”
郦黎使劲儿抹了一把脸。
瞧这外面,天都黑了,怪不得寒流冻人呢。
“咱们把进度条往回拖一段吧,”他说,“我封你为大都督,然后呢?”
“我有三条计策,分为上中下三等。”霍琮不假思索地说道,显然是早已思虑周全,“下策是我按兵不动,国中如果有人谋反,我就带兵去镇压。好处是徐徐图之可以稳固统治,坏处是地方吏治大概率不会有根本改变;”
“中策是远交近攻,我主动出击,震慑国中不臣之党。好处是下猛药见效快,坏处是大概率会死很多人,战争结束后,将来至少需要十年时间休养生息;”
郦黎:“那你不如直接说上策吧,别卖关子了。”
霍琮:“上策便是我造反。”
郦黎一愣,随后大喜,握着他的手激动道:“陛下,你终于想通了!”
霍琮咳嗽一声:“我还没说完。我的意思是,装作忠臣,假意造反。”
郦黎听得迷糊:“那你到底是打算当忠臣还是打算造反?”
“是忠是奸无所谓,只要敌人相信我是真造反就行了。”霍琮平静道,“如此一来,我便能光明正大地在朝中任职,又能领兵吞并其他各州,把地方官员从里到外全部筛上一遍。”
这下郦黎明白了。
“我中央,你地方,咱俩表面水火不容,实则相辅相成,如果有人出卖情报投靠我们一方的话,咱俩都一清二楚……”郦黎越说眼睛越亮,“好主意啊!这不左手倒腾到右手吗?”
霍琮颔首:“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该怎么做?”郦黎兴冲冲地问道。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和霍琮“决裂”了,连声问道:“咱俩要不要演一场兄弟反目的戏码?还是搞点恨海情天的剧情?我当初在社团写过好几部类似的本子,稍微改改就能用。”
霍琮盯着他:“你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那当然了!”郦黎正色道,用朗诵一般的音调拖长了声音念道,“正常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背叛你呢?你可是我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啊——得加钱。”
经典台词,果然就是经典。
郦黎笑眯眯地等着霍琮回答,或者露出生气的表情——后者大概不太可能,霍爸爸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不过能看到他皱皱眉头也值了。
谁知霍琮却不按常理出牌。
“你说,”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我是你的挚爱?”
“是挚爱亲朋!亲朋!话不要只听一半!!”
“可你那天在床上——”
“快闭嘴吧你!”
郦黎抄起背后的软靠就朝他脸上砸去,被霍琮单手轻轻松松地接住了,动作轻松潇洒,和昔年中学时代枕头大战时迷倒一众少女芳心的模样别无二致。
“等着吧,”郦黎宣布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报复回来的。”
“我不介意你等下把我绑起来。”
“……霍琮你个老流氓!”
马车内兵兵乓乓好不热闹,马车外,沈江哼着小曲儿,又把耳朵里的棉花塞紧了些。
嗯,这下连杂声也听不见了。
——非常安心。
第053章 第 53 章
一大早, 宫中的御书房内就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一别数日,不知主公在京城过得可好?望日思夜盼,殷切挂念, 只等主公早日归来……”
霍琮脊背挺直端坐在棋盘前, 叹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你今天念的第十三遍了, ”他看着在书房里踱着步, 故意捧着信笺声情并茂朗诵的郦黎, “你要是不喜欢这封信, 大可以直接烧掉。”
“烧掉?烧掉做什么, 毁灭证据吗?”
郦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人家都在徐州日思夜盼了,羸弱的身子可经不起这么消耗,不如我今日就为你送行,再送你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也让你俩早日解相思之苦,如何?”
“你明知道他是被那些想嫁女儿的纠缠怕了,才故意写这种东西来膈应我, ”霍琮拾起一子, 落在棋盘上,“轮到你了。”
郦黎立马把信一丢, 一屁股坐回霍琮对面的蒲团上, 苦思冥想起来。
“我还以为你要封盘, 等到吃完午饭再下呢。”
“原本是有这个打算。”
郦黎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他抱臂得意洋洋道:“那看来我的盘外招还是很有效的——喏,又轮到你了。”
“你总爱下快棋, ”霍琮盯着棋盘,头也不抬道, “当权者切忌心浮气躁,季默的事,也该给你提个醒了。”
郦黎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低头突然发现自己的棋子被吃掉了一大片,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玩了不玩了,跟你下棋没得玩,还不如去和姑娘打麻将呢。”
他耍赖要收棋子,被霍琮用手背挡下了。
“这才中盘,怎么就认输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郦黎蔫蔫地说,“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但我好像也教过你另一句话,叫做山穷水复,绝处逢生。”
霍琮从他的棋瓮里拿起一枚黑子,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
原本已经苟延残喘的黑子大龙仿佛被注入了一道生机,刹那间,棋局风云变幻,占据上风的白子反倒囿于桎梏,左右为难起来。
在郦黎缓缓睁大的双眸中,他微微一笑:“看,盘活了。”
*
郦黎提着灯笼,再次走下诏狱。
两排囚室内仍只有季默一个活人,在这阴冷湿暗的环境里呆了这么久,他的脸色看上去比郦黎上一次见时,还要更加苍白了几分。
但郦黎莫名觉得,季默的状态比之前要好上了不少。
“陛下。”
听到脚步声,季默睁开双眼,并不意外地看见郦黎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听说你想见我?”
“是,罪臣有话想对陛下说。”
“不必说什么罪臣,你我都清楚,这件事谈不上对错。”
季默摇摇头:“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但臣不后悔这么做,有些事,宁可错,也要做。”
郦黎怕的就是他这样,钻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他无奈问道:“那你想对我说什么?”
季默的神情似乎有些挣扎。
“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郦黎奇怪道。
“这件事,或许轮不到我来说,”季默哑声道,“但是陛下,还请您务必小心霍大人,臣怀疑,他对您有非分之想。”
郦黎心虚地把衣襟紧了紧,遮掩住脖颈上的吻痕,内心暗道你提醒迟了,但凡早说几天……早说几天……
好吧,早说几天似乎也不管用。
季默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神一凝,浑身杀气暴涨:“陛下,难不成他已经——”
郦黎赶紧清清嗓子,试图岔开这个话题:“没有!你说的事,朕会记住的。话又说回来,你应该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儿了吧?”
季默一滞,随即铿锵有力道:“臣愿为陛下镇守边疆,马革裹尸。”
郦黎气道:“尸你个大头鬼!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去军营吗?”
季默微微蹙眉:“因为陛下想磨砺臣的性子?”
“你的性子还需要磨砺什么,又不是年轻气盛的毛头小伙子。”
郦黎翻了个白眼,和上次一样,毫不拘束地盘膝坐在他对面的草席上,还给季默倒了杯茶,“朕只是觉得,你现在找不到方向,朕也给不了你太多帮助,这个心结,还需要你自己去解开。”
“你是孤儿,没有父亲,那位叔伯待你赤诚,在你心中,应该与父亲没什么两样。你当初把他埋在了那里,去为他守孝扫墓,也是应当的。”
季默盯着手中微微荡起涟漪的茶水,半晌,叹息道:“陛下为臣思虑至深,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好好保重,就是对朕最好的报答了,”郦黎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他,“打开看看吧,也算是朕送你的临别礼了。”
季默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打开了。
里面是一捧沙土,和一枚半埋在沙土里的松果。
“这是……”
“朕昨日,去了一趟季家村。这袋子里的,就是你家中院内的土壤,还有一枚朕从院中新摘下的红松果。”
郦黎看着霍然抬头的季默,淡淡说道:“那里已经荒废了,村里只住着一些从各地逃荒来的流民,闲来无事,朕便跟他们聊了聊。”
季默捏着布袋的手微微发颤,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位最早来村里安顿的老农跟我们说,他刚搬来此地时,村里还有几个孩子藏在地窖里,因为位置偏僻,均得以在兵祸中幸存。”郦黎说道。
他注意到季默瞳孔骤缩,已经悄然屏住了呼吸,抿了口茶,笑道:“其中一个孩子说,她哥哥在北边一个县令手下做事,是个使得一手好剑术的大英雄。这老农心地善良,害怕官府稽查抓捕他们,便亲自把这些孩子送出了十里地外,回来后对其他人说,这些孩子全死了。”
“——那姑娘叫季杏,你认识吗?”
季默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喉咙眼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不知何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那是……”他哽咽道,“舍妹。杏儿,是我的妹妹……她还活着,她居然还活着……”
郦黎笑道:“对,你的妹妹还活着。恭喜,英侠,你又有家人了。”
黑暗地牢内,季默伏地恸哭。
足足一刻钟后,哭声方才止歇。
他抹了把泪,无比郑重地朝郦黎行了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陛下,季英侠此生,血肉身躯,一身武艺,均为陛下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他本想说万死不辞,但想到郦黎平时对他说过的话,临到嘴边又改了口,“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去边军好好干,等你回来,科举应该也举办完了,朕再给你妹妹说个好亲事。”郦黎朝他眨了眨眼睛,“当然,我个人是比较推崇自由恋爱的,只是你如今在朝野名声相当恶劣,可别拖累了你妹子。”
“杏儿她是个有主见的,比我强多了。”
季默笑中带泪,肉眼可见的容光焕发起来:“哪怕她一辈子不嫁,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养得起她。”
说完,他突然杀气腾腾,面色冷凝道:“但是谁要敢背后嚼舌根,我便剪了他的舌头!”
郦黎万万没想到,这位居然是个妹控。
他想起昨日在季家村时,陆舫还旁敲侧击地询问周伯,季默他妹子芳龄几何,长得水不水灵……顿时替对方狠狠捏了一把汗。
虽然知道陆舫也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在路上很可能会遇到危险,但别人问这话可以,唯独从陆元善这个平日里素来不着调的嘴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有用心。
要是被季默听见了,郦黎想,估计能当场拔剑把他大卸八块。
“对了,”他赶紧岔开话题,“我让你去军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陛下请讲,默洗耳恭听。”
郦黎高深莫测道:“大道理我就不讲了,我与你展示一盘残局,你看看,能不能悟出些什么。悟出多少,都是你自己的事。”
季默为难道:“可是陛下,臣此处并无棋盘……”
“无事,”郦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棋盘,“朕带来了。”
季默:“…………”
他还以为郦黎真是想教他什么道理,盯着棋盘上的残局苦思冥想许久。
郦黎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问他:“你能看出来吗,黑子大龙可有活路?”
季默:“恕臣愚钝,臣实在找不到黑子的生路。”
郦黎学着上午霍琮的样子,在记忆中的位置落下一子。
“你看,”他也朝季默微微一笑,“这便做活了。”
季默怔怔注视着棋盘,良久后,他郑重起身,戴着他自己为自己加上的沉重镣铐,躬身朝郦黎行了一礼。
“陛下传授的道理,臣已经明白了。”他敬佩道。
郦黎下意识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季默铿锵有力道:“陛下是让臣在边军中靠实力打下一片天,改变我大景边防疲软的现状,先示敌以弱,再绝地反击,扬我大景国威!”
“什么?”郦黎呆了一秒,随后立刻朝季默竖起大拇指,大声赞扬道,“没错,朕就是这个意思!孺子可教也!”
等离开之际,他悄悄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下次还是别学霍琮装逼了,风险太大,被人多问两句就露馅。
要不是季默捧场,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圆。
……唉。
第054章 第 54 章
出了诏狱, 郦黎眯起眼睛,用手挡住刺目阳光,隐约看到霍琮就站在不远处等他。
霍琮今日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翻领长袍, 袖口领口处皆用极细的暗金线勾勒出繁复花纹, 身上的军武之气被冲淡, 倒衬得他愈发修长挺拔, 贵不可言。
这件衣服是郦黎叫裁缝特别定制的, 唐代胡服多翻领, 霍琮身量高大, 正适合这种翻领小西服式的古装。
“早上不还不肯换吗,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就改变主意突然穿新衣服来见我了?”郦黎半开玩笑地问道,“还是说,你是来见英侠的?那正巧,你现在下去,还能再跟他聊会儿。”
他侧身给霍琮让出一条道来。
霍琮摇摇头:“不必见了, 他已经是你的人, 从此之后,我与他便只有同僚的关系。”
“那你是……”
郦黎的疑问渐渐消于无声。
“你要走了?”他轻声问道。
“解望又写了信来, 说有大批流民在等待入城, 城中大族和百姓都不愿开城门, 他已经安排了人去安顿他们, 但等流民数量越来越多,估计也撑不住了。”霍琮说,“我怀疑, 是周围郡县故意把流民引向徐州。”
“为什么?”
“因为如今天下人都认为,我是大景的忠臣。”
郦黎被气笑了:“忠臣怎么了, 忠臣就活该被这帮人针对?”
“贪官污吏横行的世道,想做清官的人,自然有罪。”
郦黎沉默了。
“这不对,”他沉声道,“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就算他们人多,就算这世道烂得彻底,那又怎么样?”
他朝霍琮伸出拳头:“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
不等霍琮回答,郦黎便自言自语道:“我说,人一辈子一定要干一件很酷的事情,上辈子我想和你一起去爬珠峰,一起去看日照金山,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去了;这辈子,咱们一定要一起走下去。”
霍琮抬起手,郑重其事地与他碰了一下拳头。
“——好。”
郦黎满意了。
刚想收回手,就被霍琮猝不及防地拽进了怀里,鼻头重重地砸在他硬实的肩膀上,疼得郦黎当场眼泪就飚出来了。
他想用力推开霍琮,但霍琮的臂膀纹丝不动,只是紧紧搂着他。
霍琮把脑袋埋在郦黎的颈侧,深深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角落里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来的沈江立马触电似的把脚缩了回去,开始蹲在地上数七星瓢虫背上有几颗星。
“干嘛,”郦黎捶了他一下,闷声道,“要抱回去抱,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回去你就不给抱了。”
“……你是在撒娇吗?”
“没有。”霍琮立刻回答。
明明就是。
郦黎心里也舍不得他,总觉得霍琮根本没在京城呆几天,怎么又要走了呢?
讨厌解望、讨厌政务、讨厌那些乱七八糟背后使阴谋诡计的小人,郦黎恨恨地想。
诅咒他们每天出门都踩到狗屎!
他甚至想,要不自己干脆晚上洗个冷水澡吧,要是发了高烧,霍琮应该就能再多留两天了吧。
——但也只是想想。
郦黎可不敢真的这么干,他可以保证,霍琮要是发现了真相,绝对能搞得他哭天喊地,到时候叫爸爸都来不及。
“我叫人训练了一批信鸽,”他说,“以后传消息就用信鸽,方便快捷,还节省人力。你也可以多给我写些东西,我不介意听听你手下人的八卦,尤其是那个解望,身为世家公子,我就不信他没点风流韵事。”
霍琮低低“嗯”了一声。
“吃完晚饭再走,行吗?”郦黎恳求他。
霍琮看着怀中郦黎那双含着期盼的眼睛,实在说不出否定的话来。
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松开郦黎。
“吃什么?”霍琮问道,“我下厨给你做,宫中御厨应该不太合你口味吧?我中午见你就吃了几口。”
“还好,但不需要你做,”郦黎恢复了些精神,拉着他就要上马车回宫,“我打算让你尝尝我新研发出来的压缩干粮!虽然味道有点,嗯,不太尽人意,但是食材来源很健康!”
霍琮:“…………”
已经开始替自己的胃担心了。
但郦黎做这个压缩干粮,还真不是心血来潮。
从季家村回来后,他一晚上都在思考,该怎么样尽可能地填饱这些穷苦百姓的肚子。
在现代,军队有军粮,能够提供给士兵一整天所需的营养和热量消耗。但即使是最基础的压缩饼干,古代也没那个条件生产,贵族都吃不起,更别提提供给百姓了。
对于以季家村为代表的流民来说,他们所需要的食物,只要有填饱肚子一个功能就够了。
如果还不会造成消化不良、腹泻涨肚,那就是能救人命的粮食!
总而言之,一句话概括——
碳水、碳水,还是碳水。
不是有个笑话这么讲的吗,如果给诸葛丞相三万包方便面,蜀汉大军早就打进长安城了。
这也就造成了现在,霍琮捧着碗里的黄色糊糊,目光凝重,眉头紧蹙,慎之又慎地尝了一口。
“怎么样,”郦黎期待地看着他,“能尝出来里面有什么吗?”
霍琮犹疑着回答:“米,麦,还有……粟?”
“答对了!”郦黎一拍手,直起身笑道,“但不完全对,我还加了黍和大豆,但数量不多,主要成分还是米和麦,做法是将米麦炒熟捣成粉,吃的时候冲水泡开就行,如果没有时间直接生吃也可。你们行军的时候,一般都带什么干粮?”
“吃馒头,烧饼,就着大酱。”
霍琮放下碗,就和郦黎说的一样,这玩意儿虽然顶饱但味道一言难尽,他对这个糊糊的味道着实不敢恭维。
又苦又咸又涩,霍琮猜测,郦黎应该还放了一些最次等的井盐。
所以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一些腌制品,补充盐分。”
“我这个压缩干粮,比起传统的军粮更方便消化,也更适应乱世的赈灾救民。”
郦黎用镶着金的勺子,从布袋里舀了一勺干粮粉,说道:“我听说,有些地方施粥,每天限量一百碗,官府的人发完就走,也不管剩下的人有没有东西吃。流民们为了争抢上一□□命粮食,不惜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了人命。”
“即使抢到了,那一碗粥里也稀得只有几粒米,因为连续数年干旱,就连官府粮仓也难以为继。”
他把水倒进那碗,直到把糊糊冲得又稀又淡,才抬头对霍琮说:“这一碗,如果当初周伯在来京城的路上,能得到这一碗……”
“他的母亲和妻子就不用把那最后一口粥留给他和子女,或许,他们就都能活着来到季家村了。”
霍琮:“或许吧。但如今大景的主流还是以粟米干粮为主,米面固然能补充碳水,但稻米大多生长在南方——”
说到这里时,他猛地停下了。
“你想让我往南方发展?”
“北方局势太乱啦,像英侠他小妹和周伯这样的终究还是少数,大部分流民都往南边跑,正好徐州也来了一大波流民,这不现成的富余人口吗?”
郦黎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把重点放在南边,徐州可以作为你的跳板,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到时候,朕在北边等着你打过来呀,霍将军。”
霍琮目光沉沉,“那你是打算一个人去处理黄龙教的事情了?你不怕他们直接反了?”
“这不还有藩王嘛,总不能叫他们一个个都闲到养孔雀折腾老百姓吧。”
“你这是在养蛊。”
郦黎一脸浑不在意的表情,“那霍将军就来当这个蛊王好了,朕相信你。”
霍琮几度攥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松开。
“陛下对臣交托重任……”
他按着面前桌案,缓缓起身,宽大手背上青筋浮现,墨绿的袍角如同毒蛇般划过冰凉地砖。
霍琮走到郦黎身边,伸出手,难得强硬地捏着郦黎的下巴,面无表情地勾了一下唇,眼中却无半点笑意,眸光中划过一道冰冷寒光,仿佛只是在注视着一件趁手的工具。
郦黎的心脏陡然加快了一拍。
好……好带感。
虽然明知霍琮是故意做戏,但起身那一瞬间,男人不怒自威的气势,真的很有生杀予夺的权臣感觉。
……当然,他说的不是严弥那种不注重身材管理的权臣。
霍琮耐心等了一会儿,见郦黎没喊停,反倒仰头盯着他的脸发起呆来,脸上还浮现出淡淡红晕,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俯下身,压低声音,嘴唇轻触着薄粉耳垂,凉薄又轻佻地问了一句:“那陛下,又该如何嘉奖忠臣呢?”
郦黎哆嗦了一下,偏头呆呆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黑沉眼眸,嗓子忽然干哑起来。
他浑身燥热,血液从耳根处飞快涌向全身,就连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放了,身子被迫后仰,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想要什么?”
“陛下为何明知故问?”
小皇帝又羞又恼,紧抿的唇还带着几分难以洗刷的耻辱,一双澄澈眼眸逐渐浮现出一层水雾,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
他把手慢慢放在霍琮的腰间,胡乱摸索着,触碰到了腰带的盘扣。
霍琮的呼吸瞬间急促,眼神也染上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晦暗色彩。
他近乎粗鲁地抚摸了一下郦黎养尊处优的白皙脸颊,哑声道:“看来陛下还是很识时务的,继续,臣等着呢。”
郦黎被他手指上的老茧摩擦得生疼,不用看也知道,那处皮肤一定已经泛红了。
但是……
色鬼,想得美呢!
他飞快地解开霍琮腰带上的盘扣,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打了个死结,几乎只是刹那间,郦黎脸上苍白惶恐的神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小狐狸干了坏事后,还无辜朝主人摇尾巴的劲儿。
霍琮倒是不怎么奇怪,只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无奈神色。
“如果没有后半场的话,下次还是别叫我演这种角色了,”他揉了揉郦黎的头发,“我不太喜欢。”
郦黎哼哼唧唧地靠在他的腰上,“就当满足一下我的戏瘾好了,沈江他们天天在镇抚司忙得要死,我写的剧本都没人演了。”
霍琮想了想,提议道:“邵钱不还在京城吗?你可以让他帮你宣传剧本,靠这个赚钱。”
郦黎“咦”了一声,一拍大腿:
“对哦,我怎么把这个人才忘了!”
第055章 第 55 章
被霍琮这么一提醒, 郦黎的心思立马就活络了。
他在心里盘算起来,要说剧本的话,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反正这个世界也没版权, 当初在社团里和同学一起修改创作的那些本子, 都可以拿来改改排戏。
这股看戏的风潮要是传到外地, 那就更好了。
养伶人总比养孔雀要好一百倍, 说不定还能拉动消费呢。
不过……
“他不是你的属下吗?”郦黎问道, “之前你叫他过来, 是为了顶若雪先生的差,现在京城这边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处理的问题了,传信也可以用鸽子,不如让他跟你一起回去吧,我可以另找人选。”
“不必。”霍琮立刻道。
他回答的速度太快了,郦黎不禁起了疑心,上下打量了霍琮片刻, 忽然恍然大悟:“你该不会是被他要工资要怕了吧?”
“那倒没有。”霍琮辩解道, “我还不至于连属下的俸禄都发不起,但邵钱这个人……”他迟疑了一下, “有些过于在意银钱了, 不过要是把他放到正确的岗位上, 也能发光发热。”
郦黎勉强相信了他的话。
虽然他只和邵钱见了一面, 但他其实对这位抠门先生印象还蛮好的,论毒舌有陆舫在先,论省钱……正好国库紧张, 他现在穷得要死,开源节流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那就这样吧, ”他一锤定音道,“我可以先任命他为京城和徐州之间的通商大使,每个想要在两地通商走货的商人,都需要在协会注册登记,交一笔注册资金,也就是押金。”
“这笔钱你打算做什么用?”
“开农行!”
郦黎早想这么干了。
所谓经济,最基础的就是有卖有卖,有了循环,水才能活起来。但霍琮说得也没错,农耕社会,如果太注重发展商业也会出大问题,所以没什么比农行更符合实际的了。
“那行长你准备找谁担任?这个职位作用可不小。”
“你呀。”
霍琮微微一怔:“可我不是已经……”
“之前都说了,要把徐州当成经济特区发展,你本来就要管理当地的农耕税收,当个行长不很正常?”郦黎反问他,“换做是别人来当,我还不放心呢。”
霍琮思考了一会儿,也没有反对。
在大景,州牧的职责其实十分广泛,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对这个等级的官员约束也逐渐降低。
霍琮初上任时,看着一堆烂摊子头疼得要死,他虽然带了一大帮下属,但是事物繁杂,职位完全不够分的。
最后只好亲自上场,又当爹又当妈。
“开科举吧。”他由衷道。
郦黎正有此意。
因此在第二日的早朝上,他便当众宣布了这个消息。
大臣们无一反对。
科举本就是国家大事,放在以往,世家出身的朝臣将科举考上来的官员视作二等官,如今世家式微,朝廷无人才可用,自然只能仰仗那些从前的“二等官”们。
当然,也有人露出些许不忿之色,郦黎暗暗记下了这人的脸,准备等人才储备足够后,第一个把他丢到大西洋上找新大陆去。
说不定还能名垂青史呢,感谢他吧。
接下来,他又把农行的事儿提了一下,让高尚着手安排,但一定别上来就给农民放贷,郦黎可不想最后搞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新法,折腾得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何兑从人群里站出来,朝郦黎行了一礼,高声道:“臣近日从同僚那里听闻,黄龙教在民间聚众传教,不尊国法,不敬国君,臣去坊间打探了一番,发现确有其事。”
“——臣恳请陛下,下旨禁止此等歪门邪.教在民间传教,以正我大景之风!”
人群中,某位陆姓“同僚”默默挺直了腰板,和龙椅上的郦黎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何大人,真好用。
郦黎心中默默给何大人叫好,面上却装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可我大景民风开放,从不对百姓信教多加限制,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沈海恰到好处地上前一步,手中拎着一个袋子。
“陛下,这便是证据!此物是我从黄龙教内一处正在做法事的堂庵中找到的,就在京城之中!”
“这是何物?”
这个郦黎倒是真的好奇。
因为在他的挽留下(或许也是某人故意为之),霍琮又在宫中多呆了一晚上才走,就在早朝前,郦黎刚把人送走,还没来得及见沈海询问他卧底得如何了。
他微微朝前探头,发现沈海手中举着的袋子里,装的是一些植物的叶和花枝干。
“这是什么植物?”
沈海朝着周围展示了一圈,引来大臣们的纷纷疑惑。
郦黎却在看到那叶片形状的瞬间,瞳孔急速收缩。
这种东西……
印度大//麻这种东西,为什么会传到国内!?
大景也有大//麻,但品种不同,毒性含量很低,不足以使人成瘾,大多是供纺织用或者药用,前不久郦黎在医馆给人看病时,也给病人开过这味药材。
但印度大//麻就不同了,其中的致幻成分HTC远超正常药物大//麻剂量,郦黎想起那天去往城墙上观战时,在街道上闻到的古怪焚烧气味……竟是这个鬼东西!
怪不得黄龙教能如此笼络人心,这都吸上大//麻了,信徒能不对教主死心塌地吗?
郦黎冷笑着想,什么升仙大会开天眼,怕不是吸.嗨了之后看到的幻觉!
“沈海,你具体说说,这东西有什么效果。”
他的声音很冷,传遍了整个大殿。
沈海:“回陛下的话,臣不敢轻易尝试,只挑选了一些禽类,将这些叶片枝干焚烧,后发现绝大多数禽类都出现了古怪行为、走路摇晃、情态亢奋之状。以及……”
他面色凝重道:“臣与禁军暗中搜查时,下属中有一人不慎吸入了烟雾,忽然静止在原地不动,如同丢了魂一般,只知道嘿嘿傻笑。臣无奈之下,只能命人先将其带走,足足几个时辰方才恢复正常。”
何兑听得眉头紧锁,“光是吸入一些烟雾,就变成了这样,这东西若是传播开,岂不是令百姓人人自危?万一传入朝中,那便是亡国之患!”
很好,何大人口中的亡国危机又增添了一条。
郦黎已经习惯了,但有前世记忆的他很清楚,这一次,何兑确实不是在危言耸听。
虽然不知道这新品种大//麻是从何处传入大景的,但一旦民间为了利润开始大规模种植,这个国家才是彻底完蛋了!
“两位说的有理,但黄龙教教众甚多,也不好过分强硬,”郦黎下旨道,“不如这样,先在民间禁了这害人的东西,然后召黄龙教教主进京,朕有几句话想问问他。”
“若是他遵旨而来,听从朝廷命令,那这黄龙教教徒也算是我大景子民,只需怀柔教化,服从律法即可放归;若他抗旨不尊……”
郦黎字正腔圆道:
“那这黄龙教便为邪.教,天下人人共诛之!”
“退朝!”
*
东莱,黄龙大殿。
“教主,陛下找您入京,传旨太监都在外面候着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黄龙教护法站在帷幕外,心急如焚地问道。
堂内的香炉静静燃着,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雕刻的镂空花纹中逸散,将整个堂室内都染得清香扑鼻——这竟是连皇宫中都难得一见、一克胜过一两黄金的龙涎香!
而他们脚下踩着的毯子,是编织繁丽的羊毛地毯;一旁桌案上供奉的瓜果,同样是价值不菲的西域贡品;就连隔档开护法视线的帷幕,也是用金丝绸缎织就而成的。
一个人影坐在帷幕后方,侧身依靠在软榻上,不紧不慢地捻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
一个蒙着双目的侍女跪在榻边,轻轻为他敲着腿。
尽管纱布尚且染血,柔弱身躯也因为疼痛微微发颤,但她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种无上荣幸的幸福表情。
“教主……”
“闭嘴,不见。”那教主轻柔道,“你吵着我听曲儿了。”
哪里有曲?
护法百思不得其解,左顾右盼一番,根本没有在殿内找到乐师的踪迹,最后也只能认为是教主神通广大,能听到凡人听不见的仙音。
“可是,”护法踌躇许久,还是忍不住讷讷问道,“如果不见的话,这不是抗旨不尊吗,教主?欺君可是死罪……”
“欺君?”
帷幕后的人突然冷笑一声,突然直起身坐正,怒不可遏道:“你以为他们欺的少了?这旨意从拟好到盖章,哪样不是那帮大臣逼着他做的?”
“欺君,我看真正欺君该千刀万剐的,是你们这些中原人!”
护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而那名为教主捶腿的侍女,就像没听到方才教主怒极之下吐露的心声似的,等男人躺会榻上后,依旧一心一意地侍奉着他。
“把那阉人赶回去,但别要了他的性命。”乌斯咕哝了一声,“毕竟是他的人……”
但那护法刚起身走到一半,又被他叫住了。
“至于你,”乌斯哗地掀开帷幕,冲瑟瑟发抖的护法轻柔一笑,“来。”
堂室内香气愈发浓郁。
护法踉跄着走到他身前,像是一具木偶,明明脸上尽是恐惧和不情愿的神色,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跪在了乌斯的面前,俯下身,亲吻他脚尖前的地面。
然后他抬起头,双目圆睁,两行浊泪划过脸颊,用发抖的双手,接过了一枚黑色的药丸。
“黄龙在上,谢教主……赐仙丹……”
护法摇晃着身体,颤抖着谢恩。
“好孩子,”乌斯抓着他的头发,眼神一片冰冷,却用带着笑意的语调在他耳畔低声道,“愿长生天保佑你的灵魂安息。”
“去吧。”
第056章 第 56 章
“说身体抱恙, 无法来京面圣?”
郦黎低头把玩着手中用金子做成的羊雕塑,阳光照在纯金的雕塑表面,溢彩生辉, 连羊毛的波浪纹路都清晰可辨。
无论是雕工还是金子本身的价值, 这尊金羊都已经达到了国宝的级别, 价值连城, 不可估量。
然而收到此等重礼的郦黎, 脸上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半晌, 他冷笑一声, 把金羊重重放回桌案上,反问面前一脸不服气的黄龙教使者:“他难不成以为,用这个就能收买朕了吧?”
“陛下……”
那使者还欲辩驳,被郦黎毫不犹豫地打断:
“你们教主可知道,这叫——抗、旨、不、尊?”
黄龙教使者被郦黎逼问出了一头汗,但这位显然被洗脑得不轻,不仅没有害怕, 还飞快地和郦黎对视了一眼。
过了几秒钟, 他不太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陛下,这、这里还有我们教主, 给您写的信。”
安竹瞥了一眼郦黎的神色, 上前接过信, 仔细检查一番, 这才转交给了郦黎。
郦黎心道我倒要看看,那位教主还能说出什么花言巧语来。
他随意展开信,结果才扫到第一行, 身子立马就坐直了,目光凝重地看完全部内容后, 郦黎呆坐在椅子上,许久才艰难出声:“你们教主,今年贵庚啊?”
黄龙教使者自豪道:“教主今年已一百有四,仍童颜黑发,头脑清楚,当地人都称他为活神仙。”
郦黎:“……那你们见过他长什么样吗?”
“小的并未见过仙人容貌,”那使者表情憧憬,一谈起黄龙教教主,他的脸颊仿佛瞬间溢满了灿烂红光,“但教主身边的护法护法大人都是得过教主点化的,脱离了凡人的肉体凡胎,不仅不惧怕疼痛,就连刀床火路也敢走!”
“是吗?”
“陛下如若不信,可以派人随便去东莱一带询问,”使者硬邦邦道,“当地百姓有目共睹!”
他言谈间十分笃定,听得连安竹都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安竹把目光投向郦黎,却发现陛下淡定依旧,连一丝一毫的怀疑和震惊都没表现出来。
郦黎其实并不是不相信。
他反而觉得,这个使者八成说的都是真的。
只不过,原因可不是什么受了教主点化后刀枪不入,单纯是风俗与大景主流文化不同而已。
就算是现代,某些地方也有这样的风俗,“金簪插神嘴踩刀轿、赤脚登刀梯撒铜钱”,一些地方在庆祝节日、游神祭祀时,都会举办类似的活动,至于疼不疼,那就只有表演者自己最清楚了。
“那在前两年,你们教主可有在人前露过面?”
使者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教主三年前说,自己要闭关一段时间,不见外客,除了几名亲近的护法可以隔着帷幕聆听口谕外,只有一位盲眼侍女常伴在教主身侧。”
他语气颇为惋惜遗憾,像是恨不得以身代之。
郦黎想起那封信上写的内容,一方面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这种巧合,另一方面又觉得,怪不得黄龙教一个好好在民间发展了近百年的邪.教,按理说唯一的宗旨就是为了捞钱,怎么好好的,突然开始对改朝换代感兴趣了。
——搞了半天,原来是因为现在的黄龙教教主,早就换人了!
现任教主,就是和原主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那位同样有着一半匈奴血统的匈奴六王子,乌斯。
郦黎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当上这个教主的,乌斯在信里也没提。
而且他这个便宜哥哥,似乎对他的处境有什么误解。
乌斯说,严弥和季默,这两个人都把你当成傀儡玩物,他们该死;那个姓霍的州牧挟恩图报,也该死;
还有朝中这些大臣,都是他们的帮凶,等他率军打进京城,一定帮你把这群可恨的中原人都杀光,剥皮挂在城门上风干,为你报被软禁之仇。
还用十分亲昵的口吻问郦黎,喜不喜欢他送的礼物?这是他请全东莱最好的工匠做的,如果不喜欢的话,他就把那个工匠的皮剥了,再去别的地方请一个更好的来。
郦黎:?
先不提季默啥时候也能和严弥并列成权臣了,这小子动不动就剥人皮,说这个该死那个该死的,怕不是个恐怖.分子吧!
通篇看下来,这封信写的乱七八糟,字体比郦黎的还要丑,有些语句读都读不通顺,像是开蒙孩童拙劣的习字作品。
郦黎从这幼稚的措辞和笔画里,看到了一个心性残忍、毒辣任性的灵魂。
乌斯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帝,即使他现在身为黄龙教教主,按理说与郦黎已经成为了敌人,他却依旧在信中亲切地称呼郦黎为“弟弟”。
并且,还在信的末尾说,这三年来,我一直都在思念你。愿长生天保佑你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郦黎曾听霍琮说过,从前,黄龙教还有过召集童男童女炼丹的传闻,只是近几年才销声匿迹。
如果乌斯和他同岁,算算年纪,怕不是当初接触到黄龙教的契机就是这个。
至于那位真正的教主,郦黎猜测,八成已经死了吧。
他能在这个年岁瞒过教内上下所有人的眼睛,顺利当上教主,还掌控了黄龙会数十万教众……
这个乌斯,无论见识、心性还是手段,那都绝非普通的十几岁少年可比。
郦黎本打算借黄龙教抗旨不尊的机会发作,但没想到,现在的教主居然是原主的血缘兄弟。
他不敢赌那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兄弟情谊,万一乌斯长得跟他有几分相似,又是个贪恋权势的,谁知道被逼急了能干出什么事来?
可若是放任不管的话,郦黎也做不到。
黄龙教对于大景来说,就是一个即将腐烂化脓的毒疮,乌斯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对中原还抱有很深的仇恨和成见,在他的引导下,黄龙教在未来,很有可能会成为朝廷最为头疼的问题。
还有,大//麻这种东西……
别的也就算了,唯独这个,郦黎对天发誓,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绝不可能放任它在大景泛滥!
死也不可能!
“陛下,是把人拖下去斩了,还是派他回去传话?”
安竹见郦黎久久陷入沉思,轻轻在旁边询问道。
郦黎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两军交战都不斩来使,这还没战呢,斩什么斩?”
“这人对陛下您态度敷衍,一心只想着替他们那个教主说话,奴婢实在看不惯。”
“朕心里有数。”
郦黎轻叹一声,他时常觉得孤单,正是因为在这个时代,身边关系还算亲近的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吐露出一些这样的语句。
“……陛下,奴婢说错话了吗?”
安竹察觉到他不高兴,立即慌得要跪下道歉:“奴婢不该胡乱插.嘴打搅您的思路,奴婢该死!”
“站起来,”郦黎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要用这个自称。”
安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郦黎不再看他,转头对那名使者说:“回去告诉你们教主,让他好好养伤,朕这边不需要他操心。接下来的升仙大会,朝廷会派人过去监督,如果胆敢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季默刚走,郦黎暂时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乌斯这个事。
归根结底,是他对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完全不了解。
霍琮那边或许知道得更多,郦黎想,等下就写封信问问吧。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继续对那使者说道:“还有,朕不管这个东西在你们教义里是什么,起什么作用——”
郦黎又把沈海交给他的那个布袋丢到使者脚下,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使者盯着停在眼前的那双黑色金丝珠绣盘龙靴,屏住呼吸,把脑袋埋低了些。
“你说,”郦黎忽然岔开话题,轻声问他,“如果朕现在就想见识一下你们教主的神力,你好歹也算是你们教主派来的使者,不知道,是否也能经得起刀床火路的考验呢?”
使者终于顶不住压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脸色惨白,四肢蜷缩着收紧,那模样,像是恨不得背上当场长出个乌龟壳来才好。
然而郦黎并没有再对他说话。
只是沉默。
雀然无声的寂静之中,使者身躯渐渐开始颤抖,最后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能隐约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这一手是郦黎在给学生看毕业论文的时候练出来的本事,每次只要发现学生没有改正他之前所说的问题,或者改正得不到位,他就会把当事人招到面前,一言不发地敲着需要改正的部分。
——截止到目前为止,没人能在他这种状态下撑过三十秒。
大多数人到二十秒的时候,就开始跟他忏悔认罪了。
没想到穿越了一个世界,这种办法依然好用。
郦黎定定地看了他数秒,在确定压力给足了之后,才冷冷道:
“如果再让朕发现,大景境内有黄龙教教徒私自种植、储存、焚烧这种植物,一旦发现,格杀勿论!懂了吗?”
“……是。”
“大点声,听不见!”
“是!草民听到了!”
使者嘶声力竭地大声喊道,连嗓子都破了音。
最后他站起来的时候,脚都是软的,差点又给郦黎当场跪下了,好不容易才一瘸一拐、飞奔着离开了御书房。
郦黎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从书桌地下翻出信笺,开始奋笔疾书给霍琮写信。
“哥们救命啊啊啊啊!我好像被变.态碰瓷了QAQ……”
第057章 第 57 章
郦黎听说, 霍琮回徐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宴宾客。
他邀请了全徐州最有名望和实力的几家大族, 搞得声势浩大, 满城皆知, 然后借势在席间提出了要建立大商会、建立经济特区的事情。
可这件事牵扯利益太广, 这些大家族, 在没见到好处前, 谁也不想出力, 只想着分一杯羹。
因此响应者寥寥,大多数人只是敷衍打着哈哈,觉得霍琮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并没有多当回事。
——直到霍琮拿出了圣旨。
霍琮写信一向用词直白,郦黎在看到这段的时候一下子就乐了,几乎都能想象得到,那些自诩上等人、嘴上说着忠君体国的君子们瞪大双眼, 直勾勾地盯着那份“圣旨”, 脸上究竟会露出何等精彩的表情。
他这个皇帝远在天边,光靠圣旨, 只有名分, 没有实权;霍琮身为徐州牧大都督, 有兵有粮, 却没有大义,在贵族眼中,就是个靠运气好跻身上流社会的泥腿子。
——但是他俩加起来, 名分大义,皇权兵权皆在手, 可不得把这帮人收拾到没脾气?
郦黎心里美滋滋,转头又想到黄龙教的事情,表情一下子又垮下来了。
按下葫芦浮起瓢,那边霍琮才搞定,这边又来个大麻烦。
这个皇帝当的,真是烦死人了!
“安竹啊,”郦黎写不下去了,随手拿起书册盖在脸上,闷声道,“要不你来替朕当这个皇帝吧。”
安竹正用便面为他扇风,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道:“陛陛陛陛下,奴……我知错了!陛下您可千万别不要小的啊!”
“谁不要你了?”
郦黎移开书册,无奈道:“朕只是开个玩笑,抱怨一下,不必当真。”
安竹干笑:“陛下您可真把我吓到了。”
“去,把元善叫来,”郦黎摆摆手道,“今天是沐休日,他应该不在家,不知道又去哪里鬼混了,你要是找不到人,就去找沈江,他肯定知道陆元善去哪儿了。”
“是。”
郦黎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是上次沈江来跟他汇报锦衣卫工作时提了一嘴,说近期何大人似乎瞧陆舫很是不顺眼。
如果不是六部刚成立,手头工作太多,以何大人的性子,估计早就在朝会上狠狠参他一本了。
“陛下,”沈江当时询问他,“可要提醒一下陆大人?”
“提醒?提醒他干什么,正好给他个教训。”
霍琮刚走,郦黎气性正大着呢,瞧谁都不顺眼,还把陆舫连珠炮似的喷了一遍:“工部火.药做出来了吗?厂子建好了吗?什么都没做好,你居然还好意思为他说话!”
“只一个城墙就修了那么多天,下次锦衣卫再看到陆元善工作时间在大街上乱晃,不管他在干什么,有什么理由,立马把人绑了送回去,不批完公文不许出门!”
沈江笑道:“明白了。”
有郦黎这番金口玉言在先,作为锦衣卫的重点监视,啊不,是看护对象,陆舫这些日子可算是憋坏了。
他又没耽误工作,陆舫心想,只是有时处理公务实在乏了,想要上街走走看看,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已。
陛下不是老是跟他说,京城的“基础建设”不到位吗?他身为工部尚书,总得先去实地考察一下吧。
可每次只要他一出门,锦衣卫就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
陆舫去买吃喝用度他们不管,只要一接近酒楼、花楼、赌坊等地方,连站在门口看两眼都不行,光天化日之下,这帮人竟然直接拿着麻绳冲上来,当街强抢民男啊!
还有没有王法了!
陆舫想跟陛下告状,结果沈江笑眯眯地告诉他,这就是陛下的意思。
以致于他现在无比思念左迁的季大人,天天都在家里点烛烧香,祈求霍州牧再来京城一趟——霍大人救苦救难,赶紧让陛下收了神通吧,他是真受不了!
这回进宫,陆舫也耷拉着肩膀,怏怏地冲郦黎行了一礼:“陛下,臣来了。”
“你先坐。”
郦黎头也不回地说道。
陆舫没坐,而是慢悠悠地溜达到他身后。
夏日微风送来一池清香,亭亭风致的莲叶摇曳生姿,数朵粉白的菡萏隐在碧绿清波间,浓淡适宜,艳色闲静。
郦黎手中拿着一根竹子削成的钓竿,正站在桥上,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下的动静。
这池子里的锦鲤几乎被他钓了个遍,现在都鬼精鬼精的,根本不上钩。
连着空军两天后,郦黎心平气和地连夜把它们全部捞了上来,挨个做了遍手术,饿了两顿,这才又放了回去。
“陛下,上钩了!”
鱼竿一沉,郦黎面色一喜,猛地一提杆子。
咬钩的是只王八。
郦黎:“…………”
他和那只在半空中扑腾的王八大眼对小眼数秒,把杆子一丢,脸色阴沉道:“今天太晒了,鱼都躲在荷叶底下不出来。”
陆舫忍笑:“陛下说得对。”
郦黎没了钓鱼的心情,两人便下了桥,在亭中坐定。
他重新平静下来,抿了口茶,没提正事,只是望着亭外的夏日风荷说道:“还记得咱们上次在这儿见面吗?”
“自然记得。”
陆舫捧着茶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半空中低飞的红蜻蜓上,“那日天降大雪,陛下,季默,还有臣,坐在这亭中讨论天下局势。那时严弥尚且一手遮天,是陛下的心腹大患,谁能料到,短短半年过后,国相府便人去楼空,门庭冷落?”
郦黎轻哼一声:“听起来,你倒有点儿为他可惜?”
“非也,”陆舫放下茶杯,淡淡一笑,“臣只是在感叹时光如梭,冬去夏来,如今季默已离京,也不知明年今日,臣是否还在这亭中,与陛下饮茶作伴。”
郦黎垂眸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沉默许久,开口道:“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陛下何出此言?”
陆舫有些诧异,他还以为陛下派锦衣卫一直跟着他,是因为觉得他太清闲了呢。
郦黎坦然道:“朕瞧你比平日清瘦不少,如今朝中没有丞相,朕将来也不打算设相,只是时局紧张,你一人担着工部和丞相两份职责,却只拿一份俸禄,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陆舫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面上却仍是嬉皮笑脸地拱手道:“多谢陛下体谅,既然如此,那不如把臣的禁足给解了吧?”
郦黎斩钉截铁道:“那必不可能。”
陆舫瞬间失魂落魄起来:
“……为何?”
“酒色财气最是伤人,”郦黎曲起指节敲了敲石桌,一本正经道,“元善你可是朕的肱股之臣,得好好保重身体,多活几年。”
“再这么下去,臣大概会早走几年。”陆舫实话实说道,“臣是个俗人,平生不爱附庸风雅,就好酒色财气。臣平日锻炼身体,也是为了……咳,有个好身体。”
“少来,当初严弥拉拢朝中大臣的时候,给你送的侍妾美女金银财宝,你怎么没收?”
郦黎翻了个白眼,懒得听这人胡扯。
他微微正色,终于提到了乌斯的事情:“那黄龙教的教主,恐怕已经换了人,现在在位置上的,是个与朕年岁相仿、模样兴许也有几分相似的人。元善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他?”
他说得含糊,但陆舫本就是天下少有的聪慧人,之前季默突然翻脸大开杀戒,这边又冒出个和皇帝长相相似的黄龙教教主,陆舫又不是傻子,就算猜不到完整真相,心里也大概有了底。
但他仍是不动声色,仿佛没察觉到一样,思考片刻后道:“陛下,您不妨将计就计。”
“哦?”
“那个假教主称病不愿来见您,但升仙大会上,他就算不露面,也必定要展示一番神通,不然底下的教众不会善罢甘休的。”
陆舫提议道:“既然如此,您不妨替他宣布,本届升仙大会将在京城召开,等教徒都聚集到京城后,再邀请那位教主进京传教。”
他笑道:“臣以为,那位假教主在升仙大会前,必然不敢公开驳斥您的旨意;等到消息传遍天下,这京城,就算他不敢来,也不得不来了。”
郦黎琢磨了一遍,眼睛渐渐亮了。
“这个办法好!”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陆元善,你这脑瓜子太好用了!”
陆舫谦虚道:“陛下过奖,但如果陛下愿意开恩让臣去一趟醉春楼,臣的脑瓜子或许会更好用。”
“这么好用的脑子,可不能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搞笨了,”郦黎拍了拍他的肩膀,慷慨道,“朕已经派锦衣卫跟全京城的勾栏酒楼都打过招呼了,陆舫陆元善不得入内,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可不希望陆舫染上什么病,就算自己懂很多医学知识,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个时代,有些病一旦染上,那就是绝症。
“你要是想听曲儿解闷,就去找邵钱要张会员牌,他马上要在京城开一家会所,保准一水儿的盘靓条顺,俊男美女,而且绝对绿色健康!新开业期间,会员牌还能打七折呢。”
陆舫带着一脸天塌似的表情,游魂似的走了。
“朕真是个会为臣子考虑的好皇帝。”
郦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安竹朝陆大人投去同情的一瞥,又不禁有些羡慕。
去年冬天那场谈话,其实他也在的。
比起季默还有陆舫,他陪陛下的时间要更长更久。
虽然感情肯定比不上霍大人……他也没法像陆大人那样,在国事上为陛下出谋划策,或者像季默那混蛋一样,成为陛下的利刃……
但是,安竹低着头,默默想道。
他也在的啊。
除夕那晚,就连霍大人都没在陛下身边,是他给陛下盖了毯子,陪着陛下一起守岁,直到新年钟声敲响。
想到这里,安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只是个太监而已。
所谓太监,无论爬得再高,那也是皇家的狗,是奴婢。
陛下待他已是不薄,严府抄家抄出万贯家财,宫中财政得以缓解,但陛下仍然遵从着以前的生活习惯,吃穿用度从不铺张浪费。
别说按照皇室规格,就算是放在普通富商大户家中,也称得上节俭了。
但就是这样节俭的陛下,却赏赐给了他一大笔金银财宝,还对他说:“我知道,你们可能比较缺乏安全感,这笔钱你别乱花,去民间抱养一个孩子好好养大,让他将来给你养老送终。”
“当然,你若是不想养孩子,全花了也行,朕以后派人给你养老。你好好干,别碰不该碰的,你的后半辈子,朕来操心。”
陛下甚至不希望他自称奴婢,给了他身为太监,连想都不敢想的、身为一个普通人的尊严。
所以安竹时常觉得自己没用,只能为郦黎端茶倒水,做不到为他分忧,可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要贪求更多。
他不敢羡慕霍琮,霍大人与陛下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又是那样的关系;但安竹很嫉妒季默和陆舫。
并非嫉妒他们能够出将入相,娶妻生子,而是嫉妒他们能正大光明地站在陛下身边,挥斥方筹,并肩作战。
“安竹,茶没了。”
“安竹?”
安竹猛地回神,连忙慌张上前为郦黎倒茶:“我这就来!小的罪该万死……”
结果一不小心又冒失地倒洒了。
郦黎伸手挡住了想跪下来用袖子为他擦桌的安竹,也不喝茶了,低头盯着他:“你怎么了?”
安竹强笑道:“昨晚没睡好,走神了。”
“说谎。”
“…………”
“怎么,在朕面前也不敢说实话了?”
安竹泄气了:“小的……我只是在想,陛下年纪轻轻,为什么就这么厉害。果然是天生龙子,我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后宫刷恭桶呢。”
“你现在也没多大啊,”郦黎失笑,“我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陛下是在说笑吗?”
“没有,这是真心话。”
他两辈子加起来,可比安竹的年岁大多了。
但郦黎时常会忘记,自己已经在这世间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在他的记忆中,最深刻的,永远是那段与霍琮一同度过的青春时光。
天气渐渐闷热,乌云聚拢,远处的天际隐隐传来雷声。
要下雨了。
郦黎依靠在亭中石桌旁,托着下巴,漆黑眸子静静注视着一只停留在他修长手指上、翅膀微微残缺的红蜻蜓。
它受了伤,不能与同类一同高飞,大概过了这几天,就会因为缺少食物而死去。
郦黎叫安竹给它喂了点昆虫和糖水,吃饱喝足,红蜻蜓恢复了些力气,努力振动翅膀,想要飞起来。
然而郦黎知道,无论它怎么尝试,都是徒劳的。
蜻蜓一生只有一次长翅膀的机会,在生长为成虫后,寿命最多也不过几周,甚至无法撑过一整个夏天。
风来碧浪翻,濯濯雨中荷,这只红蜻蜓呆在亭子里,却免去了和其他同类一样,被暴雨淋湿、耗尽体力的命运。
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郦黎给它找了一段树枝,待少顷雨过天晴后,把它放在了池塘边的草坪上。
红蜻蜓抖了抖翅膀,从树枝上爬下来,缓缓向前移动。
安竹看着它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直到来到了一片落叶下。
那里有一只被雨水淋湿后,没来得及飞走的红蜻蜓,两只蜻蜓互相依偎着,钻入落叶下方,慢慢消失不见。
“我一直在想,究竟要给你起个什么字比较好,”郦黎知道自己肚里墨水不多,所以自打安竹提出这个请求后,有事没事就会翻几页书找找灵感,“今天我想到了一个名字,应该很适合你。”
安竹睁大双眼,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听到郦黎笑着说道:“蜻蜓的别称是诸乘,《华严经》有云,‘妙圆一句,通变诸乘’,意思是不拘常规,适时变通。你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但又和季默那种板正不同,倒更像在拘束心性,画地为牢。”
“所以我想,安诸乘这个名字,或许会很适合你。朕希望你能看到更大的世界,还记得从前跟你讲过的那位郑和太监的故事吗?”
安竹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就算是太监,也是可以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你如果真的能做到通变诸乘,那将来史书上,必定也会有你的一笔。”
安竹深深垂着头,很久没说话。
郦黎还以为他是不喜欢,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朕取名也是靠翻书,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之后就再多翻两本……”
“陛下!”
安竹突然“哇”的一声,痛哭流涕地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差点把郦黎吓得从原地跳起来,“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对我,实在、实在是太好了……”安竹哭得稀里哗啦,郦黎都能感觉到自己裤脚湿了一片,“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陛下……”
“大可不必!”郦黎惊悚道,“我又不吃人,你还是把心留着自个儿用吧。”
“其实、其实,”安竹哽咽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一直有一件事,没敢开口说。”
“你说吧。”
“陛下,”安竹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知道,您大概不是当初那位了。您是妖怪吗?还是神仙鬼魂?我,我就是想问问,因为听说,像您这样的,迟早有一天都会回去……当然,您如果不想说,我这就闭嘴全忘了!”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垂泪:“我不想您走,您要是真走了,也把我一块儿带走吧!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直侍奉您,哪怕死也甘愿。”
郦黎看着他哭得伤心的模样,愣住了。
第058章 第 58 章
足足过了几十秒, 郦黎凝滞的大脑才反应过来。
他脑海里蹦出来一个念头:
既然连安竹都能猜到,那原主的那位便宜哥哥,会不会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 就立马认出自己不是他弟弟了?
……恐怕很有可能。
郦黎定了定神, 决定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回眼下。
对于安竹的话, 郦黎既不承认, 也不否认, 只是把他扶起来说:“把眼泪擦擦吧, 朕好着呢, 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
安竹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再问,他壮着胆子,深深看了郦黎一眼,哽咽着说了一句“多谢陛下赐字”,朝郦黎叩了个头,然后就抹着眼泪,起身默默走到一边候着了。
郦黎坐在座位上, 心绪却久久未能平静。
他自问自己从未表现得过于明显, 就算严弥在时被囚于深宫,为了打发时间弄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解闷, 也都找好了说辞, 不是翻话本古籍看来的, 就是儿时见过的。
安竹又是个熨帖人, 从来不多问什么。
只要是郦黎交代的事,他都会分毫不差地执行。
现在想来,自己竟忘了问他, 原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诸乘,”郦黎看着安竹通红的眼睛, 笑了一下,“怎么还在哭呢?把眼泪擦擦,坐下,陪朕说会儿话吧。”
安竹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但却摇摇头,说自己站着就行了。
“朕不喜欢仰头跟人讲话,坐吧。”
安竹这才期期艾艾地坐下,但只占了半边屁股,腰板挺得笔直,跟头一天上课的小学生似的。
郦黎看得好笑,但也没戳穿他,只是耐心询问道:“在你看来,朕在生病前,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
对于被安竹发现,郦黎倒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安竹肯定是向着他这边的。
只是他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见那个乌斯一面。
从季默的叙述来看,乌斯与原主应该是有兄弟情谊的,不然也不会在信中说要杀了那些大臣为他报仇解恨。
再过几月就是秋收了,大景百废待兴,郦黎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再让黄龙教在国中闹起来,今年冬天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冻死饿死。
所以,能不打仗是最好的。
可是郦黎不能保证乌斯也这么想。
锦衣卫的势力目前仅限于京畿一带,霍琮的大本营在徐州,虽然也有往各地派探子,但其中并不包括东莱。
“在我看来……”安竹看了一眼郦黎鼓励的眼神,大着胆子回答,“陛下从前,有些木讷。”
“木讷?”
郦黎没想到会是这个形容,他往前凑了凑,感兴趣地问道:“怎么个木讷法?”
“就,很少说话,平时也没有什么表情,”安竹回想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哦对了,他还不吃肉!”
这是彻底把原主和自己当成两个人了吗?
郦黎无奈一笑,但忍不住心想,没想到原主居然还是个素食主义者,难怪自己刚穿来的时候面黄肌瘦的,连胸前的肋骨都能看得见。
“你可有问过原因?”
“问过,太医来看时,也劝陛下要进些肉食,不然身体很可能撑不住。”安竹老实道,“御膳房做了些清淡的白灼肉,结果陛下刚吃了一口,就吐得稀里哗啦,连胆汁都差点吐出来。”
郦黎微微蹙眉,他刚穿来时,饿得心都发慌,什么肉啊菜的吃的可香了,完全没出现过这种状况。
所以,这是原主的心理问题?
郦黎开始好奇,当初原主和乌斯,究竟为何会从匈奴王子沦落为大景阶下囚,如果不是被严弥的人发现,估计他们就悄无声息地死在狱中了吧。
“……哥们,你觉得我该不该见他一面?”他在信中询问霍琮,“元善给我出的这个主意,我觉得不错,只要他愿意配合禁止大//麻,招安也不是不可以。”
“但乌斯一直认为我是被朝臣操控的傀儡,我担心他一气之下反了,听说今年各地作物长势都还不错,徐州的流民也开始南迁了,如果要打仗,朝廷必定要从各地加征税收粮草,估计又要逼得一大波百姓揭竿而起。”
郦黎写到这里时,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这才继续奋笔疾书:
“你上次的提议,我觉得可以开始实行了。徐州周边几个郡县,不是喜欢把流民往你那边赶吗?这帮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货,是可忍孰不可忍,你随便找个茬把他们吞并了吧,当然,别做太过分,记得事后给我上个表,御史这边如果有意见,我会帮你压下去的。”
“你也可以同时派人去和乌斯接触一下,我记得,你帐下的那位解军师与他相熟?正好从中牵线搭桥。借口也很好找,就说共谋大事,乌斯是个有野心的人,应该不会不同意的。”
他站在亭中,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
直到黄昏将至,天空中飘着条条绛色霞彩,落日从胭脂色的薄云后透出万丈金光,郦黎才将将写到了自己。
“昨夜喝了点酒,做梦梦见你在林中与我手谈,穿着一袭白衣。从前我一直认为,你穿深色好看,但醒来后忽然觉得,白色也很衬你。”
“我已叫人做了件夏制白袍,用的是宫中御制的冰丝料子,想必你收到信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身。酷暑燥热,易生心火。附上凉茶方子一剂,良药苦口,记得每日服用。”
这张写满了,郦黎又拿来了一张,可却迟迟不知该如何落笔。
他很想念霍琮。
分别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两人都一夜未眠。
天明时分,郦黎靠在霍琮怀里,紧紧搂着男人的腰,想开口挽留,想让他在京中多呆一段时间,却只是贴在霍琮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你该走了”。
郦黎现在很后悔。
哪怕说一句“路上小心”呢?也比这个好。
霍琮应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在赶他走吧,他有些纠结地想,虽然心里很清楚答案,但总是免不了介怀。
最后,郦黎慎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言语苍白,万望珍重。——Lily”
安竹看着厚厚的一沓信,有些为难:“陛下,这么多的话,恐怕信鸽送不了啊。”
“那就按照以往的送法吧。”
郦黎这段时间和霍琮通信很频繁,但因为鸽子承载能力有限,内容倒像更是他们从前的聊天——什么晚上吃了什么,手下的将领又出了什么纰漏,本地又搞了什么活动,等等等等。
这样正儿八经写长信,还是霍琮走后第一次。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天色渐暗,郦黎长叹一声,双手负在身后,满心惆怅地回去了,“手机真是个好东西啊,哪怕让我开漫游呢……”
安竹听得半懂不懂:手机是什么?漫游又是什么?
但就算他没读过多少书,也能听出来,这首诗写的真好。
就是陛下念这诗的语气,他默默地想,总感觉,有一股淡淡的闺怨气息……
*
霍琮在席间看完最后一个字,不动声色地放下信。
下面的一众谋士将领都看着他。
原本热闹的宴会渐渐安静下来,大家举着酒杯,虽然还在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但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了上首。
他们都知道,陛下又给他们家主公送东西来了。
有人与有荣焉,有人面露喜色,也有人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解望扫了一圈,把这些表情尽收眼底,清清嗓子,主动问道:“主公,陛下送了您什么东西?”
霍琮拆开油布包裹,从里面取出一条在烛光下如波光般雪白无暇的宽袖长袍,展开瞬间,犹如瀑布倾泻而下,竟无半点皱褶,引得席间一片赞叹。
“古书记载的天衣也不过如此了!”
“巧夺天工,真真是巧夺天工!陛下对我们主公,当真爱重至极!”
“主公,快快换上,让我们看看您的风采!”
霍琮仔细摸着袖口上的纹绣,瞥了一眼那个起哄的将领,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席。
那人瞬间闭上嘴巴,讪笑起来:“我也就是好奇……”
他还以为霍琮是被他气跑了,在原地坐立不安了一会儿,正要去找霍琮请罪,被解望一抬手压下:“坐着吧,主公是去里间换衣服了,他欢喜得很呢。”
那名将领:?
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正当他疑惑时,霍琮果然又回来了。
走时雷厉风行,回来时徐步缓行。
解望低头,用酒盏遮挡住自己上扬的唇角,好不容易把那股忍俊不禁的笑意压下去,这才抬起头,和众人一起望向当事人。
霍琮白袍如雪,宽袖及地,衣带当风,类似荡领的设计露出修长脖颈和一段分明锁骨,乍一看,不像是个坐镇中军的将帅,像是隐居在名山大川间、闲云野鹤潇洒随心的仙长。
被所有人直勾勾地盯着的霍琮脸色未变,长袖一甩,重新坐回了主座山,还给自己倒了杯酒,致意道:
“诸位,请。”
大家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举杯朝主公庆贺。
待宴会散去,解望行动不便,留在最后,霍琮亲自把他推出去,听到解望问道:“主公,望很好奇,这件衣服的袖口上,绣着的是什么图案?”
霍琮脚步微顿,“你离我最近,何必明知故问?”
“望只是随口一问,主公不必多想。”
霍琮不愿多谈此事,转而问道:“乌斯那边,我打算另派人去,他应当不知道你还活着。若你不想与他接触,我可以不提你的事。”
“不必了,我亲自修书一封。”
解望脸上温和浅淡的笑意消失了,他的双手放在膝上,静静地望着远处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沉默许久后,嗓音微哑地开口:“我与他之间,还有一笔孽债需要清算。”
霍琮“嗯”了一声,“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暂时没有。”
两人安静走了一段,轮子碾过州牧府内的青石砖路,寂静夜晚,只能听到滚滚车轮声。
过了一会儿,解望又忍不住问道:“主公,那袖口的蒹葭纹样,陛下对您,难不成,真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主公您去京城一趟,就已经和陛下好上了?”
“嗯。”
“……主公,您能多回答两个字吗?这好歹也是件惊骇世俗的大事,您表现得这么平静,望实在不太适应。”
“那你适应一下。”
“…………”
轮椅停在府门前,解望无奈转身,看到霍琮上扬的眉梢,叹道:“看来主公今天心情的确很好,那望就不打搅了,天色已晚,主公也早些歇息。”
“行,来人,送游云回府吧。”
霍琮随口一吩咐,身后立刻有一侍女上前,风姿万千地冲他福了福身。
她一开口,声音犹如黄鹂啼鸣般清脆动听:“霍大人,妾身是新来的侍女,您唤我丽鹂便是。”
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霍琮仿佛全然未察觉到一般,倒是在听到她的名字时,眼神微动,朝她望了一眼。
解望勾了勾唇,调侃地看了他们一眼,也没说话。
侍女更加激动了,压低声音道:“霍大人,我……”
霍琮打断她:“你去送人,看我做什么?”
侍女瞪大眼睛,懊恼地咬了一下下唇,上前接过扶手,慢慢推着解望离开,背影落寞孤单,颇有一步三回头的留恋之态。
但霍琮的注意力压根儿没放在她身上。
“咳咳……”
院中夜深人静,月辉洒落在青衣文士单薄的肩头,他以手支颐,被风稍微一吹,就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时值夏日,天气炎热,他的腿上却依旧盖着一条薄毯,就连那侍女的额头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却恍然未觉。
解望疲乏地捏了捏眉心,文秀清俊的面容在月光下呈现出雪一样的苍白,后背却始终是挺直的,宛如一段笔直伸向苍穹的雪杉。
走到一半,解望忽然想起了什么,举起手,示意侍女停下。
他扭头对霍琮说:“下次陛下若再有传召,麻烦主公走之前,先与望打声招呼,不要只留下一张纸条就不见人影。望身体羸弱,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惊吓。”
“知道了,”霍琮点头,也想起一件事,“他特意给你开了方子,记得每日按时喝药。”
解望两只手放在轮子上方,面色僵硬,似乎随时想逃:“主公口中的这个‘他’,该不会是陛下吧?”
“对,”霍琮摸了摸袖口,心情颇为不错,“他听说你讳疾忌医,不肯吃药,让我转告你,如果他开的药你不喝,这叫抗旨。”
解望:“…………”
他就不该多嘴的。
送走了极不情愿喝药的军师,霍琮回了府中书房,命人点上几根蜡烛,又搬来一面铜镜,把自己关在里面,睡了一晚上书房。
原打算回来禀报顺便再努力一把的侍女,则在书房外面晃悠了半刻钟后,被巡逻的人送到了府上管家面前,当晚就被赶出了府。
因为霍琮不近女色,就连豪族送上门的侍女也打发走了,徐州民间渐渐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
“霍琮被朕忌惮,所以远离女色不愿成家?”
郦黎听到这个传言后,第一反应就是想笑:“那朕也没封皇后呢,这么多年没纳妃填充后宫,他们又是怎么说的?”
安竹笑道:“他们自然不敢议论陛下您。”
“怎么可能不敢,”郦黎心道老百姓关起门来,估计都不知道把他祖宗八代骂了几百遍了,“不过朕亲政以来,也没亏待过什么功臣,勉强还算得上赏罚得当吧。”
安竹立刻道:“那是自然。”
正说着,外面就有小黄门来禀报:“陛下,李仙人求见!”
李仙人?谁?
郦黎第一反应:不会又是黄龙教哪位大仙吧?
“是那日在城中祈雨的李臻道长,”小黄门说,“他听说了升仙大会要在京中召开的事情,想见陛下一面,询问相关事宜。”
郦黎:“…………”差点忘了这位仙人。
他还记得自己给对方画的大饼,说要让李臻当国师,然而至今还没兑现呢。
郦黎尴尬地咳嗽一声,换了个坐姿,心虚地大手一挥:
“原来是李道长,快快有请!”
第059章 第 59 章
再次见到李臻时, 郦黎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李臻毕竟是干招摇晃骗这一行的,该具备的先天条件肯定都具备,从前不说样貌堂堂, 起码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可他面前这位正方体……
郦黎:您哪位?
“这, 李道长最近, 伙食不错啊?”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起码圆润了一圈、走路一颤一颤的胖子, 这才一月不见, 居然连双下巴都叠出几层了, “听说李道长是为了升仙大会的事而来, 不知具体有何要事?”
“陛下!”李臻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嚷嚷道,“贫道夜观天象,发现荧惑闪烁,乌云遮月,不祥啊,此乃大不祥之兆啊!”
郦黎笑容不变, 伸手要去扶他。
……差点没扶动。
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朕知道了, 道长先坐下慢慢说话。来人啊,给李道长赐座!”
“多谢陛下。”
李臻松了一口气, 他坐下来时, 郦黎发誓自己听到了椅子腿儿呻.吟的声音。
然而李臻依旧面不改色, 拱手向他汇报:“陛下, 国将有难,京城东北方向龙气泄露,必须要开坛做法, 祭祀三日,国祚方能绵延不绝。”
郦黎心道我听你胡扯, 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国师之位吗。
也亏得李臻能忍到现在,还找了这么个看似天衣无缝的理由。
京城东北方,那就是东莱所在的位置,换做一般迷信的君主,估计就真的相信了李臻这套说辞。
“朕听闻,黄龙教教主天元仙人法力高强,追随者无数,”郦黎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余光注意着李臻脸上的表情变化,“本来前些日子,朕就想在早朝上册立李道长为国师的,可朝臣们提起黄龙教,朕又担心因此而冒犯了另一位仙人……”
“他算个狗屁仙人!”
李臻眼睛一瞪,等想起来面前的是皇帝,赶紧又告罪道:“陛下,贫道一时口误,但这位在民间传教的天元大仙,定是个骗子无疑!”
身为学院派,李臻很是瞧不上天元大仙这样的人物——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你专骗老百姓的血汗钱,还有良心吗?
哪里像他,只会瞄准那些家财万贯的王侯公卿,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此话从何说起?”
“陛下,黄龙教贫道过去也有所耳闻,”李臻义正言辞地说,“这帮人没有半点真才实学,只会用各种把戏障眼法忽悠百姓,如若陛下准许,贫道愿意开坛,当众与那天元大仙斗法!”
“好!”
郦黎一拍大腿,激动地握住了李臻的双手:“李道长果然忧国忧民,心怀苍生,这才是真正的在世仙人该具备的胸怀!”
“哪里哪里,”李臻谦虚道,“陛下过奖了,人世皆苦,贫道身为出世之人,只是想替大景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真正为国事日夜操劳的,还是陛下您呀。”
“哎呀,李道长太谦虚了。”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番,李臻看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便委婉提议:“陛下,比试总得有彩头,您看……?”
郦黎心道果然,表面上依旧笑意盈盈,故意装傻:“李道长的意思是,让朕准备些金银财宝?可李道长不是瞧不上这些吗,要不还是算了吧。”
李臻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谁说他瞧不上的?
“陛下说得对,”他强笑道,“贫道的确视金钱于粪土,但那个什么天元大仙,可就不一定这么想了。”
郦黎看李臻的表情差点绷不住,也不逗他了,直接道:“放心,彩头什么的,朕都会提前准备好,但是这一次比试,你绝对不能败给他。”
“——因为朕明日早朝上就会宣布,胜者将成为我大景国师,将来可以奉朝廷之命,四方传教。”
至于传的什么教……
郦黎觉得,可以暂且命名为“反诈反迷信教”。
他盯着呼吸逐渐粗.重起来的李臻,大景未来的反诈宣传标杆,眼神殷殷期盼,郑重其事道:
“朕把重任交托给你,祈雨在先,比试在后,从此往后,全天下再无人能质疑你的实力!你,李臻,就是大景名副其实的国师!”
李臻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囫囵咽下郦黎塞给他的大饼,像一团滚滚肉球,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颤声冲郦黎道谢:
“贫道李臻,愿舍生取义,为陛下为马前卒,车前士,身赴红尘,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
“去吧。”
郦黎点点头,把人打发走了。
临走前,还叮嘱了一番:“记得控制体重。”
好歹也是个以后要经常在百姓面前露脸的,形象工程得做好。
李臻自然是满口答应。
“刚才那番话,倒有点像英侠说出来的,”郦黎望着李臻圆滚滚的背影,忽然对安竹说道,“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了,有没有平安抵达。”
安竹:“要不要问问沈大人?他应该知道此事。”
“不一定。”郦黎有些惆怅,“你也知道的,英侠他是个倔脾气,说不需要任何人插手,自己就算死在半路上,也是咎由自取。”
“这一路上,他怕是不太好过……”
“——滚。”
黄沙漫天的驿站旁,季默提着剑,冷冷地盯着面前两个负伤的死士,干燥的唇微微嚅动:“告诉你们家主子,想要我的命,我随时欢迎,但麻烦下次换两个能打的好手来。”
那两名死士捂着身上伤口,死死瞪着他。实力的差距太清晰了,他们知道,即使自己拼上性命,也无法敌过季默。
此人的武艺已臻化境,剑术更是独步天下!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最终达成一致——
“撤!”
待人影彻底消失在黄沙之中,一直在原地站得笔直的季默身形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转身回到驿站内。
在上楼梯时,他闷哼一声,唇边溢出一道鲜血。
季默依靠着墙边,紧闭双眼,拄着剑缓缓滑坐下来,等待着身体恢复些许体力。
这里是靠近大景边境的一处私人客栈,他没有选择在官驿落脚,因为知道这样必死无疑,只带了一些必要的行囊,一把剑,一匹马,便独身上了路。
马在出发三日后就被人毒死了,行囊里的金银细软也在逃亡时多数丢失,幸好他把最重要的物品都贴身携带,暂时无恙。
这一路上,他经历了此生最为凶险的追杀。
那些世家豪族像是疯了一样,派出各种各样的死士要他的命,下.毒、刺杀、买凶……如果季默不是曾有过数年被官府通缉追捕的经验,恐怕也是坚持不下来的。
还有多亏主公在临行前,送了他一件与陛下身上类似的金丝软甲。
今天要不是这件软甲替他挡了一剑,季默想,大概自己也只能葬身于这茫茫黄沙之中了。
这帮人如此疯狂,显然,是因为陛下对他的处理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怒火。
但季默倒觉得,这样挺好。
让这些人把仇恨都对准他,陛下和沈江他们,在朝中办事的阻力也会更小一些。
季默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
是郦黎在狱中送他的那份临别礼物。
说来也是奇事,这几天,连他自个儿都喝不到几口干净水,根本顾不上这颗松果能不能活。但就在这样干燥得人脸都起皮皲裂的环境中,深埋在土里的松果,竟然还有了些许发芽的征兆。
季默静静地看着那枚松果,忽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
“出来。”
阴影中,一个人影慢慢走了出来。
看打扮,是店里的小二。
“客官,没事吧?”他关切问道,“我听外面传来动静,这边马匪多,经常有杀人越货的事,你可需要伤药?”
季默淡淡道:“我没钱。”
“我们掌柜说了,伤药不要钱……”
“能在这种穷山恶水开客栈,能是什么圣人?还免费提供伤药,”季默嗤笑一声,屈起一条腿靠在墙边,“我好像跟沈江说过吧,叫他别派人跟着,怎么,我这个指挥使刚卸任,他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沈指挥使也只是担心您的安危。”
季默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盯着那小二的脸,若有所思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那人微微低头,谦逊道:“小的在镇抚司训练过一段时日,能被大人记住,是在下的荣幸。”
“不对,不是在镇抚司,”季默喃喃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是主公派来的?”
那小二面色一僵,片刻后,整个人放松下来,挠了挠后脑勺:“大人您这记性也太好了,我当初就是给您端过一次水,您这就记住我的脸了?”
季默不为所动:“主公派你来找我做什么?你现在怎么成锦衣卫了?”
说着,他眼神一凛:“等一下,主公他居然往陛下的锦衣卫里安插眼线?陛下知道此事吗?”
“大概是知道的,”那人老实道,“我来之前,陛下还把我召进宫里,悄悄问我主公手底下的人,是不是长得都像您和解军师那样好看呢。”
季默:“…………”
他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对劲,有种很不想深思下去的冲动。
于是果断换回了最初的问题:“主公派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是主公交给你的任务,具体内容我不知道,主公也不许我看。”
那人递过来一个竹筒,季默看了他一眼,低头打开,发现里面装着一封蜡封的密信——这是保密级别最高的规格。
“这些是伤药,还有盘缠,”那人又递过来一个包裹,见季默想拒绝,赶忙补充道,“这次是陛下的意思!他这几天一直都在担心你。”
季默想要推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让我跟你说,好好保重自己,”那人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郦黎讲话的口吻,“英侠,你是朕放置在角落里的闲棋,朕等着你异军突起,反败为胜的那一天。”
季默安静片刻,接过了包裹,开始为自己上药。
“大人,这就对了嘛……”
“出去。”季默冷淡抬眼,“英侠也是你叫的?”
那人:“…………”
*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空寂华殿内,《长恨歌》幽幽的吟唱声,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节拍,久久回荡在悬梁之上。
“教主,马车已经备好了。”
一位护法上前,恭敬禀报。
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帷幕后的人仍在自顾自地哼着歌,护法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后来双臂都在微微发颤。
“行啦,你下去吧。”王六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撇嘴,“真无聊,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我要是不回来,师父还不知道得被你们气成什么样呢。对吧师父?”
歌声终于停止了。
一只手撩起帷幕,青年戴着犹如傩戏的鬼神面具,赤着脚踩在羊毛地毯上。
他前襟大敞,长发披散在身后,露出大片古铜色的胸膛,和挂在脖颈上用数十颗兽牙、白骨和玉器制成的繁杂珠串。
全场无人敢抬头。
王六躬身行礼,笑道:“师父,您老人家也该活动活动了,这么多年,大家都盼着您见他们一面呢——哎,您慢点儿啊,等等我!”
乌斯直接无视他,与王六擦肩而过,径直上了马车。
身为教主大徒弟,王六也厚着脸皮跟他挤上了同一辆马车,只不过是作为车夫的身份。
车队浩浩荡荡驶向城外。
大街上,天还没亮就早早等候在道路两侧的百姓们,一看到那面在半空中高高飘扬的黄龙幡旗,瞬间沸腾起来,欢呼声响彻云霄:
“教主万年!!!”
“黄龙显贵,圣教独尊!”
还有一名怀中抱着婴儿、衣衫褴褛的母亲冲破人群和教徒的阻拦,拼死跪在马车即将前行的道路上,抬头一脸绝望地望着马车的方向:“教主,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他快不行了,只要您能救他,我愿意把一切都给您……”
王六赶紧勒紧缰绳,回头问道:“师父,怎么办?”
两侧的教众已经涌上前来,要把那女人强硬拽走,还有百姓在怒骂她,朝她丢菜叶和鸡蛋:“你怎么敢拦仙人的车驾!”
“把她拖下去!”
“好了。”
乌斯坐在车里,淡淡开口。
他眼神漠然地盯着那凄惨狼狈的女人,开口的话语却悦耳低沉,犹如甘霖般沁入人心:“本座来人世间,为的就是拯救苍生,你拦截车驾有罪,念在情有可原,左右护法,把她的孩子抱过来,再把这个女人带下去,鞭笞一百,祛除罪孽。”
“是。”
那女人这回不挣扎了,还万分感激地跪在地上叩谢他:“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车队行驶至城门处时,有护法来传禀:“教主,官府的人来了,想要见您一面,求取仙药。”
“不见。”
“可是……”
“你有意见?”
正在低头查看婴儿情况的乌斯抬头望向车厢外,护法立刻垂下头,口称不敢,诺诺退下。
“师父,这孩子什么问题啊?”
王六好奇问道。
“那妇人没奶水,家里估计连米汤都供应不上,饿出来的,喂几顿就好了。”乌斯漫不经心地说。
王六“哦”了一声:“那挺好办的,您要救他吗?”
乌斯:“给我一枚铜钱。”
“啊?哦。”
王六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枚铜钱递过去。
乌斯接过来,放在掌心里掂量了一下,视线落在那虚弱睁眼的婴儿上,指尖轻柔地拂过他的额头。
“被这么多中原人包围,我今天心情很差劲,”他低笑一声,“本该把你丢到马蹄下,让你被践踏成肉泥而死的。”
“但感谢你的母亲吧,为你争取来了一次机会。但凡她刚才表现出半点怨恨,我会当着她的面摔死你,并且告诉所有人,你是灾殃附身的祸星。”
乌斯一边说,还一边温柔地帮婴儿掖了掖包被,防止他着凉。
“来吧,正面为生,反面为死。”
一枚铜钱被抛上天空,叮的一声落在车厢地板上。
——是正面。
“真可惜。”
乌斯遗憾地摸了摸婴儿的脑袋,或者说,是头盖骨:“还想把你做成碗送给他呢,多漂亮的形状,正适合盛羊奶喝,他肯定会喜欢的。”
他的视线越过婴儿,投向马车外一望无际的荒野,仿佛看到了记忆中那道依偎在他怀中、惊恐瑟缩的小小身影。
乌斯想,不知现在看到他,那孩子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哭泣呢?那孩子与他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长相却并不相似。
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
睫羽细密,眼尾微翘,尤其是含着泪的时候,总带着几分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意味。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你了,弟弟。”乌斯轻轻吻了吻脖颈上挂着的项链,唇边挂着浅笑,眼神温柔缱绻,仿佛在对着这世上最心爱的人娓娓诉说,“你也在那里等着我来,对不对?”
第060章 第 60 章
“陛下, 怎么最近又给自己扎起针来了?”
安竹捧着一叠果盘放在桌上,见怪不怪地看到他家陛下又捻着金针,对着铜镜把自己的脑袋扎成了刺猬。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最近半夜睡觉的时候, 总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跟被什么盯上了似的。”
郦黎扎下最后一根金针, 见还有许多没用上, 有些意犹未尽地问安竹:“要不朕也给你扎一下试试?一点儿都不疼, 很舒服的。”
安竹眼神有点儿发直, 赶紧婉拒了:“这个, 陛下,还是算了吧。”
郦黎啧了一声,一脸可惜地收回了目光。
他回到书桌前,桌案上摊着后宫三位嫔妃这周交上来的作业,这段时间郦黎没空去看她们,但作业倒是一次不拉地布置下去了。
毫无疑问,章琴的进度依旧是三人中最领先的。
郦黎怀疑, 再给她一段时间, 估计连初中的内容都能全部学完。
正好今日有空,不如就去看看吧。
郦黎带着安竹溜达到后宫, 没走多远, 远远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又走近了些, 发现是章琴和几位侍女正扶着一位脸色酡红的少女坐在院中石凳上, 一会儿扇风一会儿喂水,急得满头大汗。
“这是怎么了?”
郦黎快步走到她们面前。
章琴猛地回头,看到他来了, 眼中顿时亮起希望的光芒:“陛下!徐妹妹她方才不知怎么了,突然身上起了许多红疹, 还说喘不上气来,我刚叫人去请太医……”
“我看看。”
郦黎一撩袍子,半跪在地上。
正趴在石桌旁艰难呼吸、浑身发抖的徐少使睁大双眼,强撑着要给他起身跪下:“陛下,不可……”
“有什么可不可的,坐好。”
郦黎的语气不容置疑,徐少使下意识不动了,咬紧下唇,乖乖听着他的指示:
“张嘴。”
“张大点,让我看看舌头。”
徐少使眼中噙着泪水,被郦黎掰着嘴巴仔细观察,也不知是难受还是羞惭,胸膛剧烈起伏,突然“哇”地一声吐在了他的手上。
“陛下!”
见郦黎被自己吐了一手污物,徐少使差点当场晕过去。
“拿个帕子来,没事,不必在意。”
郦黎丝毫没嫌弃,只是用帕子擦了擦手,还很淡定地宽慰她。
比起他在肛肠科见多识广的同事来说,这算什么。
“把手给我。”
他给徐少使把了一会儿脉,却渐渐眉头紧锁。
章琴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忍不住小声问道:“陛下,徐妹妹这是怎么了?”
郦黎言简意赅:“过敏导致的急性荨麻疹。”
章琴不明白什么叫荨麻疹,但她知道自己惹了祸,愧疚道:“那、那能治好吗?也怪我,今天偏要拉着她来看什么凤仙花,还说要给她染个指甲,结果……就成这样了。”
郦黎没回答她,视线地上扫过被碾踩出鲜红汁液的花瓣,神色十分凝重。
过敏这种事情,随处可见,但一不小心也会要人性命。
这姑娘的心跳急促,汗出如浆,皮肤表面已经泛起了大面积的红色风团,还伴随着呼吸困难浑身发冷的症状,心跳频率很不稳定,症状已经算是相当严重了。
以古代的医疗条件,郦黎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治好。
正好此时太医过来了,一看病人的模样,就哎呦叫了一声,笑道:“长使放心,少使这是中了风寒毒,老朽开一副药,喝下去就好了。”
章琴顿时惊喜道:“真的吗?我宫中也有些珍贵药材,太医您说要什么,我这就派人去取!”
“荆介防风,哦对了,还有苦参,生甘草……”
“苦参?”
郦黎打断他:“急性荨麻疹是风热病,你该给她开的是祛风清热的药物,换做丹参还差不多。”
老太医显然是行医多年,哪怕郦黎是皇帝,他也不怎么买账。
闻言他表情立刻有些不好看了,硬邦邦地回道:“陛下,老朽在医术一道钻研数十年,是风寒是风热病,如此基础的表征,还能看不出来吗?”
郦黎懒得在这时候跟他争辩,直接扭头吩咐安竹:“去太医院煎药,方子就按我说的来。”
他报了一连串药材名和剂量,太医起初还一脸愤愤然,觉得郦黎是在胡来,但越听越讶异,直到郦黎吐出最后三个字“徐长卿”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好奇问道:“陛下,徐长卿是何物?”
“……就是蛇痢草。”
郦黎这才想起来,大景没有李世民赐名徐长卿的传说。
“蛇痢草?”
老太医仔细琢磨了一遍这个药方,越琢磨越觉得妙不可言,“妙,妙啊!陛下,可否告知老朽,这是哪位医术大家开出的方子?”
隔壁中医馆那个老溜达来我办公室偷笔的家伙,郦黎心想。
多亏了这位有事没事就来骚扰他,还特别喜欢讲一些自己看过的病人,他平时又有看中医书打发时间的习惯,穿越到古代,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就是可惜他堂堂一个神经外科主任医师,一身技艺无用武之处,现在只能天天在池子边空军钓鱼,给鱼做做剖腹产。
服下药后,徐少使的脸色果然好看了许多,呼吸也顺畅了不少,只是身上的红色风团还没褪去,但已经能正常思考和说话了。
郦黎眉头终于松解:“幸好管用。”
如果这副药不起作用的话,他也真的没办法了。在这个时代,他上哪儿去找氯雷他定和炉甘石洗剂啊。
徐长使挣扎着朝郦黎欠了欠身,感激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不用,”郦黎道,“你不知道自己对凤仙花过敏吗?”
徐少使苦笑着摇了摇头:“臣妾从前从没见过这种花儿,也不晓得自己碰不得它。”
她心有余悸地看了地上的凤仙花一样,“不过,今后就会多加注意了。”
章琴抿唇站在一旁,视线落在郦黎手上残存的秽物上,因为时间紧急,直到这会儿,郦黎才有空叫安竹打盆清水来洗手。
按理说,触碰他人这种污秽,就连宫中最低级的太监也会露出嫌弃之情。但章琴放在站在边上看得一清二楚,陛下的眼中只有忧虑和深思,完全没有因为这个意外而表现出半点烦躁、不耐和愤怒。
……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身居万人之上的皇帝。
“陛下,”章琴忽然出声,“臣妾有一件事,想跟您说。”
郦黎转过头:“什么?”
章琴坚持道:“臣妾只告诉您一人。”
郦黎也没想太多,很爽快地答应了,又叮嘱了跟她一些之后的治疗注意事项,随着章琴去了宫里一处僻静地方。
“陛下,”章琴定了定神,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臣妾听闻,您要以国师之位为彩头,让李道长与黄龙教的教主进行比试?且那位教主已经应战了?”
“是。”
这件事经过锦衣卫的推波助澜,早在几日内就传遍了天下。
虽然章琴深居后宫,但郦黎并不奇怪她会知道,后宫的嫔妃总会有她们自己的消息来源。
然而下一秒,章琴突然跪在他身前:
“臣妾恳请陛下,不要让那黄龙教的教主当上国师!他若真成为了国师,大景就要祸到临头了!”
郦黎:“为什么这么说?”
他想伸手把她扶起来,但章琴倔强地不愿起身,只是抬头望着他:“陛下,哪怕您认为臣妾涉嫌后宫干政,要因此治臣妾的罪,臣妾也要说,那个黄龙教的教主,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郦黎听她说得言之凿凿,跟亲眼见过似的,也不禁好奇起来。
“坐下慢慢讲,”他给章琴拿了张凳子来,自己也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你见过那个教主吗?”
章琴摇头:“臣妾没见过他本人。但臣妾的堂哥开了间镖局,在各地走南闯北,数年前臣妾还没进宫时,曾给我们这些小辈讲了个亲身经历的故事……”
那一年,大景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水灾。
万顷良田化为乌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朝中又忙着争权夺利,根本顾不上、也不想管这些流民。
“那一年饥荒,民间饿殍遍地,到处都是卖儿鬻女的,”章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郦黎的脸色,这才继续低声说道,“甚至到了后来,还有人在城外开起了菜人铺。”
章琴本以为陛下会问她,什么叫菜人。
但陛下什么都没说。
只是沉默。
“有些活不下去的父母,就去那里卖他们的儿女,但这种很少,大多都是从人贩子那里买,或者自卖的。他们管这些人叫……‘两脚羊’。”
章琴咬咬牙,闭上眼睛,一口气把话全都说了出来:
“我的堂哥,押送货物时,恰好在东莱附近的一处县城落脚,看到路边有一个黄龙教的护法,在和人贩子讨价还价,要买他手里的人。但人贩子嫌他给的太便宜了,说‘人到你们手里,那还不如卖去当两脚羊呢,就给这点价钱,打发叫花子吗?’”
“这两人没谈妥价格,正准备散伙,突然人贩子队伍里站起来一个少年,对那名护法说‘我不要钱,把我买走吧’。”
“陛下,”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地盯着郦黎,“我堂哥跟我说,黄龙教挑选的孩子,大多是贫苦人家出身,或是孤儿,数量也不多,那少年看长相还是个匈奴人,所以大多数信教的百姓并不相信这个传言。可这是我堂哥亲眼看到的!他们真的在用童男童女炼丹!”
“等一下。”
郦黎听到某处,立刻出言插话道:“你说那个主动要和黄龙教护法走的,是个匈奴少年?他长什么样子?”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堂哥或许知道,但他没告诉我们。”章琴犹疑着问道,“陛下,有什么不对吗?”
郦黎眉头紧蹙。
章琴这个描述,很难不让他联想起那位欣然应下邀约、不日便会来到京城的现任黄龙教教主,曾经的匈奴六王子,乌斯。
说实话,郦黎都没想到,乌斯居然真的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与李臻比试。
他直觉,对方一定有阴谋。
所以这段时间,他联系霍琮,让对方务必要紧盯着大景境内、尤其是京城周边的几位藩王,一旦他们有异动,立马飞鸽传书自己。
霍琮不知道最近在忙什么,他在信里洋洋洒洒叮嘱了好多,这人居然就只给自己回了一个“OK”!
还是卡通手势版!旁边还有一个简笔画的微笑!
郦黎盯着这副大概是世上第一份表情包,沉默许久,反手画了个狗头回去。
这下终于满意了。
“朕知道了,”他回过神来,对章琴说道,“你提供的消息很有用,你堂哥现在在京城吗?朕想跟他聊聊。”
“在的在的,他现在就在京城!”章琴立刻点头,双手在胸前攥紧,露出欣喜之色,“要是能帮上陛下的忙,那就最好了。”
“说不定真的能帮上大忙呢。”
郦黎笑着跟她聊了几句,但章琴心里还挂念着徐长使的情况,郦黎看出来了她的神思不属,也就点到为止,让她先出去看望病人了。
他自己则照旧去了御花园,开始钓鱼。
前些日子郦黎刚让人去宫外寻了些鱼苗丢进池子里,品种他不挑,只一个要求:最好又呆又傻。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鱼竿依然一动不动。
倒是郦黎被这天气热出了一身汗来,干脆换上了件夏季清凉的纱衣,材质和从前放在博物馆里的素纱禅衣差不多,穿在身上轻若无物,隐隐看见衣料下方白皙瘦挑的腰身。
“夏天日头晒,鱼儿都不出来了,”安竹陪他在池子边站了一会儿,宽慰道,“陛下不如去亭子里歇息片刻吧,等傍晚再来,说不定就能钓到了。”
话音落下,一条成人手掌长的鱼儿就浮上了水面,灵活地一摆尾,钻出了荷叶丛。
还绕到鱼钩旁边,嚣张地吐了串泡泡。
安竹:“…………”
郦黎:“…………”
“不行,傍晚还要处理公务,”郦黎额头青筋蹦起,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我还就不信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撑不住了,刚想说换个趁手的鱼竿来,就听小黄门来禀报:
“陛下,邵钱求见。”
郦黎心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宫里这么热闹,嘴上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正好他借坡下驴,迫不及待地把杆子塞给了安竹,长吁一口气,捧着杯凉茶,一屁股坐到了亭子里的石凳上。
“陛下,”邵钱面无表情地朝他行礼,“城中近日因升仙大会在即,各大商铺已经提前开始筹备活动,民间还有大量赌坊开盘下注。臣打算趁此机会,在城中举办为期半月的集市,希望能够暂时取消宵禁制度,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大景的宵禁制度不算严格,对于官员来说,基本形同虚设。
但普通百姓若是在酉时后无故上街,一旦被巡逻抓住,还是要交上一笔不少的罚金才能免于牢狱之灾。
“集市?”
郦黎摸了摸下巴:“好主意啊,朕早就想把宵禁取消了,就不用暂时了。”
而且乌斯来一趟,不管他有什么目的,都至少能带动起码成千上万的教众来京城。
这些人过来,总得住店吃饭吧?总得消费吧?
“你可以发挥想象力,”郦黎鼓励邵钱,“我听霍琮说,你很会省钱,也很会赚钱,如今国库紧张,不如你也帮朕想想,该如何赚黄龙教这帮人的钱?”
邵钱蹙眉思索了片刻,说道:“不如这样,陛下,我们可以在城中找两棵临近的树木代表李道长和黄龙教教主,只需每人交一文钱,就可以在树上绑一条布带,表示支持此人。黄龙教教徒众多,积少成多,应该也能赚上一笔。”
郦黎不自觉地坐直了:“你是说,打榜催氪?”
人才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邵钱不明所以,但他又想到了一个办法:“还有,我们可以提前做一批黄龙教的雕塑,放在客栈门口招揽客人,并提高这些客栈的收费。能跟着教主车队一起来京城的,想必都是黄龙教的高层和不差钱的富商,他们应该不会差这笔钱。”
郦黎:“……主题旅店?”
这个不难理解,邵钱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最后是比试过程中,还可以请一些本地的商户上台,”邵钱侃侃而谈,“两位仙人,天下人都好奇谁更胜一筹,本次比试又关乎国师之位,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世人关注。那位教主我不知道,但如果能让李道长配合一下宣传,商会定能凭借此次比试获利不少。”
他说完,像是怕郦黎觉得自己太过重视商人,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臣的意见仅供参考,若陛下觉得不妥,那就算了。”
郦黎喃喃道:“明星效应,招商引资?”
他看着邵钱的眼神,立马变得不一样了。
——这可是个大宝贝啊!
怪不得霍琮要把他派过来,这种商业型人才,就该在国家首都发光发热!
郦黎越想越激动,猛地起身,一把抓住了邵钱的肩膀:
“好好好!有你在,朕的国库终于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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