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寒意像条滑腻的毒蛇, 从脚底一点一点将他蚕食殆尽。
安又宁胸口起伏不已,紧张的手心都冒了汗。
鹤行允却于此时倏忽跳入他的脑海。
鹤行允说,他们就是他的底气, 鹤行允叫他小朋友, 还让他不妨再大胆一些。
对, 他现如今已是宁初霁了,是天下第一学宫无念宫的少宫主, 他怕什么!
安又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逐渐平复自己的情绪。
再抬眼时,他眼中已然平静无波, 悍然不惧的与对岸对视, 少顷, 甚至讥笑一声,并不费力高声, 仿佛对面并不值得他大张旗鼓的扬声威胁, 只恶声恶气作口型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对岸谢昙的神情隐藏在晦暗晃动的帘箔光线之下,安又宁只看到他一动未动,待再眯眼仔细看, 防风突然出现, 他附耳谢昙不知说了什么, 谢昙沉默片刻,转头吩咐了他几句, 防风如同来时神出鬼没, 顷刻隐匿踪影。
谢昙再次回头, 深深的望了这边一眼便转身,袍袖如莲瓣开合, 沿着抄手庑廊走入深处,消失不见。
安又宁松了口气。
妖族少女却生气了,一把抓住了安又宁的袖子:“阿宁,你理一理我呀!”
安又宁闭眼,整理好心情后复看向雪琅,冷静的将自己袖子从对方手中抽出来:“你认错人了。”
妖族少女惊愕。
安又宁不再停留,转身走向来路。
妖族少女还想再跟,被桑可小厮拦下了,妖族少女十分不满,一边皱着眉头不断嘀咕着“阿宁怎么不认我啊”,一边留恋的望着安又宁离开的方向。
直到转过廊道,进入别院,安又宁才真正消了那一身如芒在背的紧张感。
安又宁想起雪琅,顿觉心烦意乱,一时又难过怅惘极了,清澈的眼底就忍不住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桑可闹着让雪琅赔偿他损失,没有跟过来。
安又宁孤身一人站在别院中庭,望向抄手游廊两处通向不同院落的甬道,难言的静寂自周身挤压而来,心口像堵塞了大团棉絮,窒闷得他难以呼吸,他透过眼中模糊的雾气望向两条通往不同方向的甬道,终是随心而行。
伺候鹤行允起居的小厮名唤雪音。
雪音本与春信的名字为一对,且皆在他身边伺候,化自“雪中春信”这味古香方。
鹤行允来了无念宫以后,也不知是否有意,宁初霁父母将其中一个拨给了他用。雪音与春信照顾宁初霁多年,雪音本就与宁初霁有感情,时不时总会回霁云苑去看旧主,与春信私下来往亦不曾断。一来二去,便引得鹤行允注意,后来照顾宁初霁的事他就也顺理成章的接下了。
雪音一早就听春信说少主跟着桑公子去顽了,且谁都不让跟着,未曾料到少主近午的时候会过来岚骧榭。
“少主,云敛君一早就出门了,还未曾回……”雪音慌忙将安又宁迎进门道,“少主有急事寻云敛君吗?”
安又宁一愣,脚步却不停,只情绪低落道:“无妨,我……我进去等他。”
雪音看出安又宁心情不佳,也识趣的不再追问,只将安又宁迎进偏阁,问道:“少主还是喝上次的六安瓜片?”
安又宁于偏阁随意的踢脱了鞋袜,光脚走向窗边的小榻,望着窗外的山茶花树有些恍惚:“不用了……我什么都不喝,你下去罢,别扰我了。”
雪音看着安又宁的情绪,忖度着也没多说什么,应声退下了。
分隔偏阁的珠帘晃动止息,室内只余安又宁一人,香案上燃着缭绕的香,不过片刻便彻底寂静下来。
香案上的香余味悠长,有点像鹤行允身上的味道,带着点令人安心的特质,安又宁蜷腿抱膝,坐在窗下明光的小榻上,佯装无事般略欠着身耸鼻子仔细闻了闻,却还是没闻出来燃的到底是什么香,眼圈却突兀的殷红了,掉下一颗泪珠,砸在他光.裸的脚背上。
他猛地转头,面对着窗外的明光,仿佛想把眼泪憋回去,一时又恼怒自己的没出息。
眼睛却在再次看到窗外那棵山茶花树后,整个人又恍惚起来。
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不喜阴郁的湘妃竹,认为湘妃竹代表着疾厄,很是不吉。他喜欢山茶花树,却是因为他在紫光阁居住的时候,谢母将他安排进的院落内就有一棵会在初春就开的十分热烈的山茶花树,十分动人。
去了魔域之后,由于魔域寒冷,山茶花树不好种植,就算种活后也不好打理,他又常年在外替谢昙办事,更没机会照顾花木,这便成为一桩憾事,所以当初谢昙说特意将紫光阁他旧居处那棵山茶花树挪到了四方城时,他是无比欣喜的,只是后来……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就好了。
他宁愿不再肖想谢昙的感情,只要之后的事情都不要发生,只要……爹爹仍然好好活着。
安又宁将脑袋埋进臂弯,肩膀颤抖着无声呜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安又宁哭的袍子都湿透了,心情才似好了许多般抬起了头。
谁知这一抬头倒把他吓了一跳——鹤行允已不声不响的于偏阁珠帘后倚着门框不知看了他多久。
安又宁下意识就问道:“你何时来的?”
鹤行允这才掀帘进来:“哭了这么久,小心眼睛疼。”
安又宁这才睁着哭的通红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他:“没事的……”
“这才一日半不见,我的小朋友怎就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鹤行允将白棉帕于铜盆中浸湿,复捞起拧干,走到安又宁旁边坐下道,“闭眼。”
安又宁乖乖的闭上了眼睛。
鹤行允伸出修长的手指将棉帕敷压在他眼皮上,这才继续道:“方才听雪音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是……又见到谢昙了?”
鹤行允这句问话已从方才的佯装嫌弃转变上了三分温柔。
安又宁下意识的摇摇头。
见了谢昙不假,安又宁难过的却是无法与小雪相认。
在安又宁的认知中,小雪早已被他归为了家人那一类,而他的无法相认,对小雪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伤害,他不想伤害身边任何关切之人。
不曾想他忘记了自己现在正在敷眼睛,一摇头棉帕错位,鹤行允的手指肌肤就触到了安又宁哭的滚烫的眼皮,鹤行允手指一顿,出声道:“自己按着。”
安又宁不好意思的乖乖照做,自然没看到鹤行允收回手指后,情不自禁的于身侧并指摩挲了下。
片刻安静过后,安又宁终于吞吞吐吐的问道:“你不追问我吗?”
鹤行允轻笑一声:“我从不做强迫之事,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便来找我。”
安又宁立刻将棉帕从眼睛上拿下来,鹤行允这么一说,反倒勾起了他倾诉欲,他瞪着通红的眼睛,登时便将自己的疑惑、难过、后悔、惶恐、悲戚、忧虑一股脑的倒了出来,只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
鹤行允拿手指拭去他颊上泪珠,看着他发泄一般说到精疲力尽,精气神终于好些了后才宽慰道:“我的小朋友真是承受太多了,以后不会了……”
安又宁渐渐停止抽噎,竟觉得心情真的好了很多。
他羞赧的道谢,鹤行允却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室内流动着令人心安的安静气息。
半晌,安又宁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方才自己的窘态,问鹤行允道:“你方才是去做什么了,怎么不在家?”
鹤行允沉默片刻,却不知为何垂睫未答。
安又宁霎时觉得自己似乎提了个不太好的话题,刚要再岔过去,鹤行允却忽然道:“小朋友,脚不凉吗?”
安又宁错愕,傻傻道:“啊?”
接着他下意识顺着鹤行允微垂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看到的却是自进入偏阁,自己就随意踢掉鞋袜后,裸.露在外的双足。
那双足肌理细腻,骨肉匀亭,浑如白玉,只在圆润的趾尖透出一点微微的粉。
待意识到什么,安又宁双颊耳骨登时红了。
第42章 042
天光从小塌边的轩窗透进来, 却被鹤行允挡了大半。
二人靠的极近,安又宁的身影被鹤行允晦冥的影子覆着,他仿若能感受到鹤行允身上散发的热气, 安又宁身侧手指不自觉蜷了一下, 碰到了对方袍袖稠滑的料子, 忍不住逆着光看了鹤行允一眼。
鹤行允仍垂着睫。
他顿时有些坐立难安,伸了双手就掀自己袍子盖脚。
鹤行允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目光看过来,顿了片刻,怕吓到他一般突然温和的笑了:“怎么, 不过问你一句, 小朋友害羞啦?”
暧昧气息一扫而空。
安又宁登时放下心来:“鹤行允, 你又寻我开心!”
鹤行允却放开了手起身,挑眉看了他一眼:“谁说的, 这才初春, 你还光脚这般淘气,万一着凉,不怕伯父伯母担忧?”
安又宁一噎。
鹤行允已弯腰捡了白绫袜和软靴回来:“穿着。”
安又宁虽觉得自己身子倒不会如此不济,还是乖乖将白绫袜套上脚, 规规矩矩的将软靴穿好。
鹤行允摩挲着下巴看他穿好, 这才轻笑着口无遮拦:“还挺乖。”
他又有意无意的撩拨自己了。
安又宁气的伸手打他, 鹤行允却早有预料,旋身躲开, 伸手拿香箸去拨了拨一旁香案上的燃香。
安又宁忍不住问他:“这是什么香, 我怎闻不出来?”
鹤行允头也不回:“怎么, 喜欢?”
安又宁点点头,点完才发现鹤行允没回头看他:“嗯, 喜欢。”
鹤行允手中动作一顿,回过头来,笑容未变:“不过是我闲来无事配的香,你若喜欢,回头我送你屋里几盒。”
安又宁高兴的答应了,鹤行允说起近况。
“近日灵脉频发异状,众门派多番骚动,你没事就少外出淘气了,”鹤行允伸手揉他脑袋,“晓得吗小朋友?”
安又宁反应过来,鹤行允是在接他方才的问话,他方才的询问原来并未冒犯到鹤行允。
灵脉无论在正道还是魔域都是重中之重,若真出了问题,恐怕就不是引发骚乱的问题了,严重了定要惹的各界动荡。
“晓得了,”安又宁乖乖应下,不禁追问道:“你今日也是在忙这些吗?灵脉到底怎么了?”
鹤行允道:“前几日我去紫光阁旧址探看灵脉,灵脉已有枯竭之相,便去信芙蓉老祖和师门,今日收到回信,便去了议事厅。”
鹤行允对安又宁虽然一口一个小朋友,但对安又宁的询问答的非常仔细,毫无敷衍之态,他面色有些凝重:“芙蓉派腹地和明心宗内的灵脉不知为何亦开始枯竭,若无法遏止,定生异乱。”
当初只为得手紫光阁那一条灵脉,无定派与摧山派就可联手逼杀谢昙一家,若几条灵脉一同枯竭,还不定要发生什么混乱。
安又宁也跟着一起苦了脸:“查到灵脉枯竭的原因了吗?”
鹤行允摇了摇头:“怕是自然衰减,毕竟灵脉已经延续了近万年。”
安又宁唉声叹气:“娘亲与父亲知晓了定也在发愁,怎么会这样呢?”
鹤行允回神,忍不住捏了捏他小脸,笑道:“这些难题都交给我们这些大人来办就好了,你小小年纪,脸都皱成了包子,一点都不漂亮了。”
安又宁不情愿的一把打开鹤行允的手,嘟囔道:“好歹我也是无念宫少宫主,怎么就不能为父母亲分忧了?”
“还挺厉害,”鹤行允打趣他,换来安又宁一顿不满,鹤行允笑过一阵后却认真嘱咐他道:“近日我要忙灵脉的事,恐怕无暇顾你,我知你恨极了谢昙,但他质子身份棘手,近日又恐生乱,你还是莫招惹他。”
安又宁神情淡下来。
不过片刻,他却想,鹤行允顾不上也好,自己报仇,倒免得牵连他。
想及此,他仰起小脸,笑着应了下来。
果如鹤行允所说,一个多月过去,鹤行允忙到他见一面都没时间,近段时间各门派掌门长老也一直频繁出入无念宫,宁宫主夫妇也总是忙于议事厅议事,乱象乍起。
谢昙此时的闭门不出便也算在安又宁的意料之中。
安又宁了解谢昙,谢昙向来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尤其身处逆境之时。
如今无念宫就是一个天大的牢笼,将谢昙困在其中不得出,谢昙必然要想办法脱困,纵然明面上表现的如何本分,私下定会浑水摸鱼。
安又宁甚至觉得,谢昙说不定还会让这潭水搅的越来越浑。
因此面对近段时间谢昙的封闭,安又宁更倾向他打着闭门不出的名义,实际早已脱身而出,搅风搅雨。
安又宁借少宫主之名,曾隐晦的打探过隐水居,却不曾想,纵使在无念宫内,谢昙的隐水居也如铁桶一块,半点消息传不出来。
安又宁气的好几日吃不下饭。
安又宁生性柔顺,心地良善,报仇也向来只有玉石俱焚之法,如今有了亲人软肋,行事更是诸多顾忌,他心中从未装过多少阴谋诡计,想来想去,如今竟也只能恶狠狠的吩咐宫人,好好“照顾照顾”隐水居的吃穿用度。
宫人自然向着自家少宫主,尽心尽力的想着法儿刁难隐水居的人。
就这么又过了多半月,刁难却如投石入海,竟未惊起隐水居半点波澜,安又宁一时难免泄气。
藏经阁二楼小轩窗之下,安又宁小脸侧着摊在罗汉床的枣红木案几上,拿手百无聊赖的胡乱翻着眼前的经籍,再次长长的叹了口气。
节令已然暮春,无念宫坐落在魔域之南,天气热的很快,安又宁也换上了更轻薄的丝袍。
午时炎炎,藏经阁位于无念宫僻静的角落,周边阒无人声,只有几许微风伴着墙角的零落虫鸣从小轩窗吹进来,安又宁襟口丝袍松散,吹进几丝清凉。
一片静谧之中,二楼木梯倏忽传来吱呀响动,有人上来了。
安又宁望向木梯口,却皱了皱眉。
藏经阁二楼放着的多是经年的古籍孤本,很是珍贵,向来只有得了特许的人才能上来借阅。
鹤行允整日里忙着灵脉的事,安又宁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他了,想来他现在不会闲的来藏经阁翻书,世家子桑可从不耐烦这些劳什子,必然不会来此处,同是世家子的江思谦又向来整日围着桑可转,也不会是他。
这个时间,得过特许的同门弟子应该都在膳堂用饭,除了他这个吃不下饭散心的,谁闲来无事在午时来这鬼地方?
来人是谢昙。
安又宁看向木梯口的眼睛瞪的溜圆儿,一瞬汗毛都要炸起来。
谢昙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像道漆黑阴沉的影子,走入了巨大的层叠书海之后。
第43章 043
谢昙比安又宁上次廊桥见面时消瘦许多, 宽大的衣袍下仿佛只余了一副骨头架子,空落落的,整个人也没什么精气神儿。
他一来就向藏经阁深处书架走, 安又宁见他第一面之下是条件反射般的惊惧, 理智回笼后就是愤怒, 他猛然坐直了身子,向谢昙方向高喊:“谁准许你进来的!”
谢昙不语, 伸手抽出一本古籍摊在手里,垂睫翻看。
隔着重重厚重的书架,安又宁忍不住起身, 三两步就绕过列列书架, 疾行到谢昙身边, 一把打落了他手中的古籍。
“我问你话呢,没有特许, 谁准许你上来的!”
谢昙看了眼地上散落的经籍, 一言不发,片刻陡然抬眼,看了过来。
他眉深目阔,瞳仁本就漆黑深邃, 少年时家逢大变, 已变的沉默寡言, 生人勿进,如今常年身处上位, 纵使他衣带渐宽, 亦有通身的气度, 不怒自威,尤其那双眼睛, 居高临下时如一口黑黢黢的幽深古井,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阴郁,被他盯上,仿佛下一息就能冻毙于风雪。
安又宁下意识后退一步。
谢昙却并未理会他的挑衅,垂睫弯腰,伸出手指,将地上散落的古籍一页页捡了起来。
安又宁懊恼回神,顿时更气了。
谢昙他在神气什么?
他凭什么无视自己,还敢如此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看来没吃没喝还是没让你长记性,”安又宁强自压下尾音不知是怕还是气的颤抖,带出一股颐指气使的气势,恶劣的讥讽他,“才让你如今都认不清自己被魔域当个弃子,寄人篱下的处境……”
话却未完,他无意间瞥到谢昙手中正在拾捡的古籍内页,竟登时如被人当头棒喝,脑子一空,话便卡了壳。
“借尸还魂”“夺舍禁术”……不过是散落在地古籍的三两内页的短短几字,就教生性敏感的安又宁心中陡然警铃大作,僵在原地。
谢昙……这是在找什么?!
安又宁心乱如麻。
谢昙将所有散落在地的内页一一拾捡起来,不过片刻的事情,安又宁却觉时间熬煎如过万年之久。
等谢昙将所有内页重新攥在手中时,安又宁抖了抖唇,才似终于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纵然有意掩饰,安又宁的嗓音还是不自觉透露出一股焦虑急切:“你手中拿的什么?”
谢昙随意看了一眼神态怪异的安又宁,终于有了反应,却并不回答他,只阴沉着脸缓缓道:“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劝你少自作聪明。”
谢昙这是在针对自己方才前言,讥讽自己只会小打小闹说大话,动不了他?!
安又宁思绪回笼,登时咬牙切齿:“谢城主说的真对!我是动不了你,可你身边人呃——”
一只大手一把扼上他的咽喉,将他抵在楠木书架上,书架被震的一颤。
谢昙嘶哑阴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知你为何对我如此敌意,但我劝你识相些,少动我身边人的歪脑筋,纵使你是无念宫少宫主,我也有千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安又宁虽惧却喜。
自上次他与谢昙见面交锋,已过数月,他想谢昙死,但师出无名又投鼠忌器,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给如今的父母亲人惹来灾殃。谢昙办事又向来滴水不漏,纵使他时刻想揪他的小辫子,都没找出什么破绽来,更别提谢昙一直闭门不出,压根就不给自己半点机会。
论阴谋诡计,安又宁更玩不过谢昙那八百个心眼子。
今日意外见到谢昙,安又宁倏忽计上心头:找不到谢昙破绽,他便自己来创造出师的名义。
安又宁故意激怒谢昙的方法奏效了。
虽然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法子,激怒谢昙的后果他也预料不到,但他如今好歹是无念宫少宫主的身份,谢昙除非真的不要命了,不然就算盛怒之下,谢昙对自己动手多少都会顾虑分寸。
这也够了。
他身上但凡留下一点受伤的痕迹,继第一次被谢昙骚扰后,如今再次受扰受伤,事后谢昙纵然以魔域质子的身份作依仗,不能拿他怎么样,但为了正道魔域双方关系,魔域那方为表公正,谢昙怎么也要受到惩戒。
既受惩戒,那自己就有更多机会趁他病要他命。
还得感谢谢昙如此配合,安又宁自嘲。
话虽如此,脸憋的通红的安又宁,还是没办法驱除自己的生理性惧怕与泪水,他眼眶湿润,看着谢昙泪珠从眼里掉出来,砸在了谢昙扼着他喉咙的黑色手衣上,顺着纹理滑下去。
安又宁心中明明怕的不行,甚至声音都颤抖了,却还是逞笑着,更加激怒谢昙:“想让我饶了他们?可以,跪下求我。”
谢昙额角青筋迸出来。
安又宁只觉畅快,脖颈却感受到谢昙手掌一点一点用力收紧,他的颈骨在谢昙手中,仿佛脆弱到了一折即断。
窒息的痛苦使他开始生理紊乱,他手脚发软,口角流出了涎水,眼白也开始上翻。
就在安又宁真的觉得自己马上要失去意识时,脖颈一松,跌撞在地。
安又宁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谢昙居高临下:“我没时间和你耗。”
他戴着黑色手衣的手指在书架上一一摩挲过去,又抽出一卷孤本,不再看安又宁,转身向木梯口行去,宽大的袍裾带起一阵微风。
安又宁不甘心,咳嗽着嗓音嘶哑,难抑颤抖怨恨:“总有一日,我要让你跪下来求我饶你。”
谢昙脚步顿都未顿,眨眼消失在二楼木梯口。
方一出藏经阁,谢昙就脱了沾染上宁初霁眼泪口涎的手衣,嫌弃的施了个术烧成了灰。
他已不记得有多久没碰到过别人的肌肤了。
年少时不过比平常人喜洁一些,入了魔域后,他却不可抑止的嫌弃碰到任何魔物,遑论脏淫不堪的魔族人——只有一人是例外。
那人自少年时期就像个小尾巴一样,日日坠在自己身后,得知自己生性喜洁后,每次来见自己都将皮肤搓洗的红红的,腼腆的站在自己面前时,他甚至都能闻到那人干干净净的身上,弥漫而出的淡淡皂角香气。
那人眼睛生的很好看,水泽圆润,笑起来时像一弯浅浅月牙,盈满了对自己的倾慕爱意。
如今,那双总是追随着自己的眼睛却消失了。
谢昙伸指捏捏紧皱的眉心,推开了隐水居的门扉。
防风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来,看向他的眼神复杂畏惧,吞吞吐吐,一时难言。
谢昙叹口气,他知道为什么。
在四月廿四他私下秘密离境找到又宁的那一刻,外人就觉的他已经疯了。
他却并不觉得。
又宁被抛在了襄德城北边的深冰涧。
他找到他时,又宁已不知孤零零的一人在冰面上躺了多久,又等了自己多久。深冰涧白日荒芜,深夜风啸,不知道他有没有害怕,有没有……哭。
他那样胆小的一个人,总是要扯着自己的袖子撒着娇的哭的。
他喊又宁的名字,又宁却不应。
是生气自己来晚了吗?
也是,深冰涧冰冻百里,北风呼啸,又宁却衣衫褴褛,被雪与泥浸的身子脏污不堪,他手脚不自然的弯折着,胸腹丹田的位置却破了一个大洞,里面本该运转的金丹却不翼而飞。
没有金丹的保护,深冰涧环境恶劣又这样荒无人至,又宁定是怕极了,气自己也是应该的。
不过没关系,他现在找到他了。
他定能将又宁治好的。
他用方脱下还带着自身体温的氅衣将眼前人温柔的包裹起来,小心的抱在了怀里,轻轻的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像抱吻着一盏珍贵易碎的瓷器。
手底下人噤若寒蝉。
左昊却说他疯了。
可笑。
他请了巫医,不似那些告诉他又宁死了的庸医,面对又宁支离破碎的身体,巫医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他却莫名的笃信,又宁没有死。
只是……那巫医说话时如果不那么抖就更好了。
谢昙握着身侧床榻上人冰冷的手指,眉心紧蹙的看向榻下巫医,终是没耐心听他抖着吞吞吐吐——罢了,他只需遵从自己内心。
他想为又宁招魂。
他亲手炼制招魂幡,还特地在幡顶挂了一只兔形白玉佩挂垂金色小铃铛的腰坠——那是去岁他一直未曾来得及送出去的生辰礼。
又宁有点笨,他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铃声叮当,是游魂迷途的指引。
他温柔的抚摸过又宁每一寸冰凉的肌肤,缝补又宁残破的身躯,耐心的等着又宁回来。
不知为何,又宁却没有来。
雪琅敲响了他卧榻的房门。
谢昙蹙眉。
又宁回来前,谢昙本不欲见任何人,但雪琅是又宁一手养大的小孩,也许又宁看到雪琅……能快些回来。
谢昙看不懂雪琅的悲痛欲绝。
谢昙与雪琅诉说缘由,雪琅又高兴起来,外人却觉得雪琅被他染了病。
同样的疯病。
左昊跑来质问:“是你亲手喂他尸首不腐丹,为何还日日抱着一个死人,谢昙你清醒一点!”
谢昙觉得自己非常清醒,尸首二字却彻底的将他刺痛。
幕僚涌上来,七嘴八舌。
他们为什么都说又宁死了呢?
他们就那么盼望着又宁死吗?
谢昙冷笑,尸首第二日就挂满了城门。
巫医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
他问巫医,又宁为何还不回家?
巫医吞吞吐吐半天,在他耐心告罄之前,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罢了,巫医既然不知,他便自己来寻找解决之法。
无念宫藏经阁书海浩瀚,他将又宁安顿好,赶了回来。
谢昙抚摸着眼前禁书古籍内页上借尸还魂禁忌的字样,罕见的出了神。
防风进来禀报:“左……左大人的来信。”
谢昙回神,揉了揉钝痛的额角:“搁那儿罢。”
防风奉命将一指宽的密信恭敬的放在谢昙眼前的案几上,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灯火微微,谢昙翻开了古籍下一页。
书脊处却有锯齿状的痕迹,现有的上页与下页之间内容亦不连贯,显是不知被何人撕了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谢昙眉心蹙着,缓慢的眯起了眼睛。
半晌,他却叹一口气,将古籍合上,并指拈起了桌上密信。
——别忘了你的灭门之仇。
左昊是越发的僭越了。
谢昙冷嗤,将密信燃了,唤了防风进来。
“近日正道各派正为了灵脉枯竭的事四处奔走,忙的不可开交。无念宫内如今已聚集了芙蓉派丹心派摧山派的弟子们,此时各派掌门怕是正在和宫主夫妇在议事厅为了此事商讨。”
“哦?”谢昙神色莫测,半晌却轻笑一声:“将我的黑甲拿来,莫急,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第44章 044
安又宁从藏经阁出来的时候, 春信从耳房跑了出来,看到他脖颈上的被掐的淤青后吓了一大跳,慌张的追问安又宁怎么了。
安又宁被掐的狠了, 不仅脖颈两侧疼痛, 吞咽都痛的困难, 他眼眶中生理性泪水一直都没散。
他嗓音嘶哑的安抚了春信一声,春信忙心疼的不让他讲话了, 搀着他回到了霁云苑。
安又宁对着铜镜抬头看自己的脖颈,红紫青一片,十分怖人。
春信打来了冰凉的井水要替他冷敷, 安又宁拒绝了, 他起身向宫主夫妇的院落走去。
他要告状。
宫主夫妇却没在, 管事的告诉他,娘亲有事外出, 父亲在议事厅和人议事。
安又宁思忖片刻, 抬脚转向了议事厅。
议事厅人声嘈杂,安又宁驻足,想了想还是没有贸然入内。他本想在抱厦等一会,却突然听到有人提飞云阁。
他没忍住转过回廊悄悄站在了倒座窗外。
议事厅的声音传出来。
“虽然之前灵脉早有枯竭之相, 但还是头一次衰减的如此厉害, 诸君就没有什么办法阻止吗?”说话的人眉眼清癯, 是个一个精神矍铄的白胡子老头。
安又宁从窗户缝隙看去,发现是任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丹王的丹心派掌门赵玉春。
他以前好歹以飞云阁少主的身份在正道行走, 是故如今议事厅内众人他都认识个大概——看来灵脉的问题是真的很严重, 五派六阁的主事人来了不少。
“灵脉的事不说别的, 我们祖上的前辈们做过多少大大小小的弥补措施,不一样无法阻止衰竭, ”芙蓉派掌门静持仙子是个明艳端庄的女修,闻言叹一口气,“除非找到新的灵源。”
丹心派掌门赵玉春忽然若有所思的皱眉:“说起这个……大家可还记得我方才说很久以前见过的飞云阁少主?”
摧山派掌门梅宏岩乜斜他一眼:“那个叛徒?”
芙蓉派掌门静持仙子向来瞧不上摧山派掌门梅宏岩,瞧不惯他以梅家庶子身份上位,上位后做事却又向来嚣张跋扈仗势欺人,闻言冷笑一声:“当初做出那样的好事,还有脸喊别人叛徒,可笑。”
静持仙子这是在说摧山派联合无定派灭门紫光阁之事?
窗外的安又宁心里一颤。
梅宏岩更加瞧不上静持妇人之仁虚伪假道义的嘴脸,十分不以为然:“妇人懂什么,没见识的东西!”
静持仙子拂尘一扫,击向梅宏岩,却被自来炼体泰山一样五大三粗的梅宏岩拿手曳住,安又宁透窗去看,就见上首父亲冷着脸迈步下来,站在二人中间阻止道:“仙子与梅掌门不若去天衡台打?那里地方大,打的开!”
天衡台是无念宫专门用来比试的地方。
二人这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冷哼一声,各自收了招式。
赵玉春唉声叹气:“灵脉都要没了,你们还有闲心打架……”
梅宏岩皱眉,不愿听他牢骚:“赵老怪,你方才说那飞云阁怎么?”
赵玉春精神一振,重新开了个话头道:“诸位也知道,我丹心派自来醉心炼丹,炼丹的时候需要灵活的调动自身或周边的灵气,一颗功效十足的好丹不仅对料材丹炉火候要求很高,对灵气细微的差距要求也很高,要是灵气多一点或者少一点,那好好的一颗丹就废了,所以我丹心派收徒才一开始就……”
这赵玉春不愧是丹心派的掌门,最是痴心炼丹的,一说起炼丹的事情来,简直没完没了!
梅宏岩不耐烦的打断他,粗暴的敲敲桌子:“讲重点。”
赵玉春被打断后也不恼,有点讪讪的好脾气的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才道:“就是说我丹心派人对灵气的感受非常灵敏,细微的变化也不在话下,所以这才让我想起我曾经见过的那个飞云阁的后生。”
赵玉春面露惊艳:“那后生身体里仿佛蕴含了无穷尽的灵力,不是我们这种借助灵脉将体外灵气内化成自己的那种,而是他本身就像个膨胀着至少一个海子的灵池,好像完全不需要借外化内。”
赵玉春眼露精光:“尤其是我见过那后生打架,他左眼会迸出隐隐的碧色的光,总让我想起一物。”
静持仙子听得也有点不耐烦了:“赵掌门,你究竟想说什么?”
赵玉春捋虎须道:“诸位可听过碧落沧海珠?”
堂上众人知道的不知道的神情各异,皆陷入了沉默。
半晌还是无念宫宫主宁旌岚打破了沉默:“赵老说的这是什么?愿闻其详。”
赵玉春眯起了本就细窄的眼睛:“传闻上古天门未关,人道各处灵气充沛,无人在乎灵脉,却不知为何于某一日天门忽然关闭,人道灵气逸散,灵脉这才受重视起来。和灵脉不一样,当时从天道遗落了很多古灵器,这些古灵器自身同样蕴含着可与灵脉媲美的灵海,落地可自生灵脉,碧落沧海珠就是古灵器的一种。”
赵玉春叹口气:“可是从未有人见过古灵器,大家便都当作不可信的传闻看待,可我从那后生身上感受到的是与现有灵脉截然不同的气息,让我不得不怀疑。”
静持惊讶的睁大了美目:“你的意思是,那后生随身带着那所谓的古灵器——碧落沧海珠?”
赵玉春纠正她:“不是随身携带,碧落沧海珠好像就在那后生的体内,我本想收那后生当徒弟,再仔细看看,谁知那后生虽然内向腼腆,身份却有来头,是飞云阁的少主,自然没同意。”赵玉春拊掌,“可惜啊可惜!”
梅宏岩无情质询:“赵老怪,你莫不是看错了吧?”
赵玉春激动起来:“我怎会看错!凡自有灵海之人,都会有较寻常人不同之处,要么灵力飞涨短时间修为异于常人的频频越阶,要么受伤自愈飞快,我还亲口向那后生求证过,不过那后生要么是真聪明,要么是真迟钝,只说自己周身并无觉得不妥。我当时也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这才作罢。”
听到这里,安又宁忍不住捂着怦怦狂跳的心口,强抑震颤。
古灵器?
碧落沧海珠?
他从未听说过。
说起来他身体的异样,还是最初九死一生,谢昙从破败的小巷里路过,将他救走后逐渐发生的。
起初他只是觉得精力比往日充沛些,后来伤口比往日愈合的快些,可慢慢的他发现事情开始不一样了,他不用修炼,周身灵力好像都会自动运转,怎么都用不竭一般,招式在灵力的加持下亦比常人威力强大。
在魔域他本就归属异类,又跟在谢昙身边做事,唯恐别人看出他什么明显异常再招惹来灾殃,是故在能力够帮谢昙办事的情况下,主动停止了修炼。
这种莫名未知的异常曾一度令安又宁非常害怕。
果然,这种能力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谢昙理所当然的用他的身体去救另一个人。
可这种自愈能力并不能弥补眼睛和心脏的缺失。
安又宁颤抖的垂睫——原来他的身体里还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可若这一切是真的,谢昙当初为何拿如此贵重的碧落沧海珠救他?
岂不得不偿失。
不……不对。
谢昙并不知晓自己异常能力的由来,他记得谢昙曾发现端倪还询问过他,可他当时又紧张又害怕,怕遭到谢昙的嫌弃更怕谢昙不要他,所以瞒了下来,只说自己的自愈能力是飞云阁心法的特殊功效。
安又宁知晓自己之前与普通修习之人毫无区别,一切异常都始于被救之后,若谢昙不是关键,那么定是当初那条巷子内有蹊跷。
不容安又宁多想,内里梅宏岩突然出声:“我记得,那叛徒不是已经死了?”
梅宏岩不以为然道:“若他身上真有碧落沧海珠,怎么这般轻易就死了?哼,无稽之谈。”
赵玉春作为丹心派的掌门,又被人尊称一声“丹王”,对灵气的细微掌控应该是极致的,同时对灵气的感应应该是在座的各位中最灵敏的,他既然觉得飞云阁少主灵力方面有问题,定然就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
静持思忖片刻同样出声,难得赞同梅宏岩道:“这也确实是个蹊跷的地方。”
谁知赵玉春听闻,罕见的不高兴的哼了一声:“你们以为有那灵珠就是有了什么救人的仙药了吗,若无知无觉从不炼化,纵使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该死之人!”
堂上众人陷入沉默的思索。
宁旌岚开了个头,他尝试提议道:“既然有这个可能,拯救灵脉就多一分希望,我们将那后生的身体小心借用,一探究竟如何?”
梅宏岩却皱眉道:“宁宫主还不知晓吗?那叛徒早就自行与飞云阁发了干系决绝书,背离正道,归属魔域,生前帮谢家那个残余的孽障行事,不知怎的就自食恶果死在了襄德城里,谢家那个孽障为了寻回他的尸首闹出好大一番动静,结果谁知,那叛徒的尸首却不知所踪,至今也没有任何人找到。”
静持道:“如此一说,那后生尸首消失无踪,就像是有人故意为之,岂不更坐实了赵掌门对碧落沧海珠的猜测?”
静持的话提醒了众人,此前始终觉得赵玉春在胡说八道的梅宏岩,此时也明显肃容重视起来。
窗外的安又宁一时却听的五味杂陈。
他从未想到,他死后因为灵脉衰竭的关系,因为涉及能够拯救灵脉的一种可能性,他本人能再次出现在正道众人的视野中,且正道众人还要打他尸首的主意……不过这些按下不提,安又宁更想不通的是,他的尸首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失踪?
他明明就死在了襄德城的密牢中了啊!
安又宁登时坐立难安,他按捺不下焦虑,看着议事厅内众人,他很想现在就冲进去问一问——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一侧袖子却陡然被人扯住了,安又宁回头就看到了一脸惊悚的桑可。
桑可仿佛吓了一大跳:“不会罢,你不会真的想冲进去罢?”
安又宁登时回神——桑可什么时候挨着他在这里偷听的?
桑可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股脑的说了出来:“我方才就悄悄问你话,你却听的入神,没注意到我的动静,”继而好奇道,“里面在聊什么啊,你听的这么认真?”
安又宁皱紧了眉,压低声音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桑可偷偷笑道:“我去霁云苑找你,谁知你不在,春信说你去找宁宫主了,找了一圈就找到这里了,”桑可说到这里突然冲安又宁挤挤眼,“没想到啊,你也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嘿嘿……”
安又宁:“……”
桑可说的是他在议事厅外偷听之事。
安又宁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有些不耐烦的继续追问:“你好端端的又找我作甚?”
桑可挠了挠头:“这不之前我们的作战计划失败了吗,我这段时间没有去找你,不是觉得自己在你面前丢了好大一个人嘛,我不好意思嘛……”
安又宁头疼扶额:“所以呢?你如今出现在我面前就不觉得丢人了吗?”
“不啊!就是我不去找你你怎么也不来找我啊,害我在寝舍一连等了你好多天……不过算了——我介绍你认识新朋友!”桑可故作大方的点头表示原谅安又宁了,接着伸手一拉,就拉出个穿着朱红丹袍有点不修边幅的小姑娘出来,这小姑娘一直站在拐角阴影处,又被桑可挡着,方才安又宁竟一时未曾察觉。
安又宁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不修边幅的朱红丹袍小姑娘,莫名觉得有些面善。
桑可道:“你可别嫌弃她这模样,她只是痴心丹途,所以才对外物不甚在乎,她炼丹配药的技艺很高,为人很好的!”
安又宁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将这人认了出来:“丹心派少主赵遗珠?”
桑可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你怎么知道!”
丹心派西北以祭月湖为界,正北地缘则正好与飞云阁接壤,因此两家多有来往。安又宁记得自己小时候曾随爹爹多次拜访过丹心派,自是见过赵遗珠的。
据说赵遗珠父亲因意外伤亡,母亲听闻消息后悲痛欲绝,想不开吊了白绫,赵遗珠是从她母亲的肚子里剖出来的,是遗腹子。
众人说她不详,一夜白头的赵玉春却为了给活着的孙女儿撑腰,顶着一口气振作了起来,还为孙女起名遗珠,表达了他的喜爱之情。
丹王既如此,那些不好听的声音自然很快就销声匿迹。
赵遗珠则完美继承了他爷爷对丹途的痴心及天赋,小小年纪,炼出的丹药在外就已叫价千金。
按理说,两家离这么近,交情自然较寻常门派亲厚,安又宁该与赵遗珠相熟的。奈何现实却是一个只知晓炼丹,一个早早就离家去了紫光阁,除了小时候的交情,二人便再未曾见过一面,自然陌生的很。
安又宁自然不可能将这些缘由告知桑可,便没回答他的话,他从窗缝中再次看了议事厅内一眼,忽回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先回霁云苑。”
三人回了霁云苑落座。
一路上,赵遗珠都一直在好奇的盯着安又宁看,此时落座又看了安又宁一会后,突然道:“我好像认识你,小的时候安叔叔带你来过我家玩。”
安又宁差点惊叹于赵遗珠优秀的记性。
桑可却瞪大眼睛奇怪道:“小珠子,你别是魔怔了,阿霁打小儿没出过无念宫的地界,你去哪里见过他啊?”
赵遗珠皱着一张脸,疑惑的再次看向安又宁。
不知为何,宁初霁的样貌与安又宁如出一辙,若安又宁原身还活着,让两人站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
就连刚复生在宁初霁身体里的安又宁,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都吓了一大跳,不怪赵遗珠认错。
虽然知晓眼前两人都是头脑单纯之人,保险起见,安又宁还是及时将话题岔开了去,随意询问起赵遗珠是何时来无念宫的。
桑可此时却仿佛才反应过来安又宁的不对劲。
他疑惑的看向安又宁:“你嗓子怎么了?”
春信正好进门奉茶,待奉完之后却不走,担忧的站在安又宁身侧,忍不住出声询问:“少主,你还是抹点药吧,免得落了根儿。”
安又宁对自己脖颈伤痕原本不做处理,本就是打算着让其显得更可怖一些,好找谢昙的麻烦。如今去了议事厅听了一耳朵,冷静下来后,倒有些犹豫要不要此时将此事告知爹爹,给他添堵了。
想来因着灵脉的事,爹爹已经够忧心的了。
安又宁忍不住道:“多嘴。”
手掌却将特意穿的高领袍子的第一颗盘扣解开,露出了乌七八糟的脖颈肌肤。
春信拿出了散血化瘀的药膏,刚要用手指化开,就听到赵遗珠道:“用这个。”
接着就扔过来一个青瓷小瓶儿,安又宁下意识接住。
赵遗珠道:“丹药一家,这个是我做的几瓶里最好的一瓶散淤药。”
安又宁将青瓷小瓶儿递给春信,春信甫一拧开,就散出一股淡淡的药香,春信用手指蘸了药膏,刚在安又宁伤处推开,安又宁就觉的一直火辣辣疼的脖子瞬间清凉不少。
丹心派少主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在桑可眼中,安又宁早就是他认可的朋友了,他最爱江湖义气,实在忍不住气呼呼的拍桌子:“春信你说!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害无念宫的少宫主!”
安又宁自然没让春信说,他亲自摘掉此事的细枝末节,将谢昙的所作所为讲了出来,桑可却不知怎么觉得安又宁恪守藏经阁二楼不经特许不许入内的规矩,是故意找谢昙的茬,继而是为了给前段时间他没整到谢昙找回的场子。
桑可感动的不行。
抱着安又宁的袖子就是一顿呜。
安又宁:“……”
桑可这人……脑子怕是真的有点什么问题罢?
赵遗珠不知前因后果,却听懂了安又宁的叙述,她将自己身侧垂挂的红色大袋子摊在腿上,打开封口后在里面翻找了半天,零零散散的拿出了好些个瓷瓶子。
“这个是治嗓子的,这个是防身用的烈性毒药,”赵遗珠说着说着,却开始离谱:“这个是红豆味儿的慢性毒药,这个是红枣味的,我还有甜玉米味儿的,你没事可以玩玩,你喜欢什么味儿的,我回头也可以给你炼出来。”
安又宁:“……”
果然什么人交什么样的朋友。
安又宁的沉默震耳欲聋,半晌他不懂就问道:“毒药不都是无色无味的最是上品吗?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多种……口味的?”
赵遗珠不解道:“你都要杀人了,还不让人吃点甜甜的,多惨无人道啊。”
安又宁:“……”
你都要杀人了,还让人吃甜的,不更惨无人道?
安又宁一时不知如何接话,那边赵遗珠却也不在乎安又宁的想法,甚至自我点头肯定道:“嗯,这是奖励!”
最终安又宁留下了红豆味儿的慢性毒药。
走的时候赵遗珠还问他:“甜玉米味儿的也很好闻的,香香的,你也可以留下的。”
安又宁不得已反复推托:“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安又宁留二人用完晚膳再送人离开,回卧房时已月上中天。
桑可与赵遗珠二人皆是赤子之心,尤其是桑可,他刚开始觉得这个世家小少爷非常难相处,后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只是未经世事,想法做事都很单纯罢了,所以也慢慢接受了他自诩朋友跟在自己身边,虽然有时候确实挺烦的就是了。
可他得态度再不是最初的敷衍对待,二人真诚对自己,自己便也回以真诚。
如果他能早点认识他们就好了。
安又宁散着头发,将头埋入浴桶内,隔绝了这个世界。
中庭却忽然喧闹,接着就是火光通明,阵阵踢踏之音在无念宫各处响起,声音大到安又宁隔着没顶的清水,耳朵都能听到嘈杂的动静。
安又宁心中一凛,哗啦一声从浴桶中冒出头来。
耳朵方动,便听到了窸窣的衣料摩擦的轻响。这轻响不是在院外,也不是在院中,而是在他房内,在离他非常近的地方。
安又宁如今的身体修为低下,若受制于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心中难免发慌,牙齿便有些打颤,却极力勉强自己冷静,不去戳穿房内多出那人的事实。
他浑身冒着热气儿,安静又迅速的出了浴桶,一抽衣架上的绸衣披上身,再戴上洗澡前刚褪下的绞金镯后,这才觉得心稍微落在实地上,稍稍安心。
绞金镯是今岁生辰的时候,娘亲送给自己的生辰礼。
绞金镯是金玉镶嵌的款式,鱼戏莲花的篆纹十分精美,平日是以镯子的模样戴在安又宁手腕上的。镯子却是空心,内有乾坤,若遇险的时候只需要按动腕心位置一个极隐秘的卡扣,就可抽出坚韧的金色丝弦来。
丝弦是父亲去极远的鲸落海,抽的海兽的脊筋炼制而成的,极锋利,极柔韧,又水火不侵,刀削不断,是防身的利器。
娘亲将丝弦藏入绞金镯内,他平日里佩戴就是饰品,若遇险时便是出其不意的大杀器。
安又宁抚摸着绞金镯内腕腕心位置处的卡扣,警戒着向卧房内的架子床走。
室内寂静,一时间连一丝微风也无,唯有一轮溶溶落月挂在天上。
安又宁走了几步,就发现了架子床靠东的床帏上沾染了一小片鲜红——是血。
他登时全身紧绷,更紧张起来,只听啪嗒一声,他明智的将腕心的卡扣按了下去。
倏忽一阵风来,床帏霎时飞扬,一道漆黑的人影从暗处一跃而出,目标明确,直掠而来。
安又宁下意识闪身一躲,身体却没脑子快,一下没有完全躲开,被那漆黑人影的大手一抓,便背着身禁锢在那人怀里。
安又宁将绞金镯丝弦刷拉一声一下拉开,反手去缠黑影的脖子。
黑影下意识抬起拿匕首格挡,安又宁就势一缠,再用力往前一拉,那匕首就从黑影虎口脱出,到了安又宁手里。
安又宁拿到匕首反手就是一抡,黑影登时松开了对他的钳制,后退几步,堪堪躲开。
安又宁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算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才能挣脱黑影钳制。
他随意的抹了一把脖颈处不知是对方还是自己的黏腻鲜血,恶狠狠的看向黑影所站床帏。
卧房外忽然一阵喧阗的脚步踢踏之音,不过片刻,敲门声响了起来。
“少主少主,您睡了吗,您没事罢?”刑罚堂当天当值的修士声音响起,带着不可避免的担忧和焦急,询问安又宁道,“我们奉命捉拿刺杀府中贵客的刺客,手下禀报那刺客向着这个方向来了,少主您没事罢?”
安又宁眼睛死死盯着床帏处的黑衣夜行人,沉默的与他冷然对峙,片刻忽张了口大喊:“他——”
谁知就这么一个恍神的功夫,安又宁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动作,嘴巴就被捂住,剩下的话便全闷在口中。
原来方才黑衣人察觉到他修为不高,所以低看了他这个对手,如今绞金镯一出,再加上门外刑罚堂宫兵的威慑,黑衣人似乎才拿出了真正的本事,将他轻松制服。
安又宁登时惊惧的睁大眼睛,落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隔扇门又被敲响,门外刑罚堂的宫兵等的似乎越发不耐烦了,再次询问道:“少主,少主您睡了吗,您方才说什么?”
耳边一团热气,黑衣人发烫的温度传过来,安又宁感受到黑衣人俯身,他耳边就响起了一个熟悉又低沉的嗓音:“告诉他们,你要睡了。”
这把嗓音,对曾经的安又宁来说,简直是又低沉又性感,尤其是在床上发出闷哼时,像一剂毒药,总能勾起安又宁无限的情动,如今他听在耳边,却只觉是恶鬼耳语。
刺客是谢昙!
谢昙捂着他的嘴,再次威胁道:“我松手后,你若说的不对,我当场就可以拧断你的颈骨。”
安又宁非常相信,谢昙说到做到。
捂着嘴巴的大手挪开,安又宁粗粗的喘了两口气,吞咽了口口水来缓解紧张,在外面宫兵明显等着不耐烦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方嘶哑着嗓子道:“守己师兄,我……”他抬眼看了身侧人一眼,就收到了谢昙警告的眼神,终是不敢轻举妄动,娇蛮道,“我睡了,你都把我吵醒了,没事别来扰我!”
听到门内安又宁的轻叱,门外众人却并不恼怒,反而齐齐松了一口气,名为守己的修士情绪明显缓和下来,又嘱咐了安又宁几句,今夜有刺客,深夜别乱跑云云,就带着刑罚堂的一众宫兵离开了霁云苑。
谢昙锢着安又宁侧身掀开支摘窗一角,从缝隙处确定宫兵走远后,才低头看向怀中之人。
怀中人长了一张与又宁一模一样的脸,深夜晦暗,怀中人眼神却亮的惊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却充满嫌恶与怨恨,不知为何,他的心霎时被刺了一下,下意识放开了怀中的人。
沉默在室内弥漫发酵,二人如两头野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对峙。
少顷,谢昙忽掀窗而起,转身一跃,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安又宁霎时手软脚软,背靠着架子床的床柱滑坐在地,劫后余生的冷汗爬满了全身。好半晌,他才积攒出力气起身把灯点上。
烛火幽微,火苗时不时跳动一下,室内影子便也跟着跳上一跳。
心神方懈,安又宁坐在桌案前看着虚空之处发了会儿呆,思绪这才慢慢转回来。
他开始收绞金镯上抽出本体的丝弦。
收着收着,安又宁发现一段丝弦之上沾了血。
丝弦坚韧,触之见骨,就算用灵力修为和丹药多管齐下的加速愈合,恢复也会非常缓慢,若绞金丝伤到了谢昙,谢昙身上定然会留下短期内不可磨灭的痕迹。
简直罪证确凿。
方才听守己师兄说刺客刺杀了府中贵客,此时去揭发刺客是谢昙时机刚好。
安又宁心口砰砰狂跳起来。
他随手还将衣架上今日穿的衣裳兜头套下来,又将头发随意扎了一个高马尾,就提了佩剑急匆匆的出了门。
无念宫内这样乱,父亲果然不在卧房,安又宁在议事厅找到了焦头烂额的父亲。
甫一进门,他便扁了嘴委屈的哭着一路小跑,扑进了父亲的怀中。
父亲见是他,躁容稍减,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头,关切问道:“这么晚了,怎不在房中睡觉,还跑了出来?”
安又宁泪眼朦胧的抬头,语出惊人:“父亲,刺客方才跑到了我房中,初儿差点就见不到父亲了呜呜……”
“什么!”宁宫主脸色骤变,连忙去打量怀中的安又宁,见他全须全尾的只是哭,显然没有受多大伤,心也放了一半下来,这才有功夫细问,“什么时候的事?”
安又宁抬袖将眼泪擦干:“就方才,我本来沐浴后想早早睡下,谁知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安又宁将方才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直说的宁宫主眉头紧蹙,怒意勃发。
说到最后,安又宁忽道:“父亲,我认识那个刺客。”
宁宫主悚然一惊。
若初儿认识刺客,那这刺客必是近日在无念宫中之人。
宁宫主看向自家儿子白生生却笃定异常的小脸,问道:“初儿知道是谁?”
安又宁点点头:“是谢昙!”
修真界也不是没有感情好的父子,但若拿出感情最深重的一对来,也并不会发生儿子说什么父亲就信什么的情况,宁宫主却仿佛是例外。
安又宁话说出口,本要担心宁宫主会不会怀疑他别有用心,比如说公报私仇什么的,毕竟最开始他与谢昙相见的时候就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冲突,宁宫主为人处事多年,就算他极力遮掩,宁宫主多多少少也能感受到他对从未见过的谢昙那平白无故的敌意。
但出乎安又宁的意料,他话方出口,宁宫主几乎立刻就信了,并勃然大怒道:“竖子小儿,上次就该让他狠狠吃顿教训!”
接着迅速唤人,要将谢昙“请”过来。
纵然知晓宁宫主对自己无条件的爱护,在这一刻,安又宁还是真情实感的湿了眼眶。
几乎是同时,厅外突然响起了羸弱的悲恸之音,梅宏岩的幺子梅威鸣被下人用轿椅颤颤巍巍的抬了进来。
梅威鸣似乎受了重伤,被轿椅抬进议事厅的一路,痛的都在不断地呻.吟,口中却还不停地哭喊着:“父亲、父亲!”
安又宁毛骨悚然。
几乎是刹那,安又宁就意识到,谢昙刺杀的宫中贵客是梅宏岩!
梅宏岩是害谢昙家破人亡的凶手之一,谢昙刺杀他简直太理所应当。
他忍不住转头向父亲求证:“梅掌门怎么样了?”
谁知父亲竟一脸悲戚:“梅掌门陨了。”
什……什么?!
这个消息一刹那,就完全颠覆了安又宁的认知。
双耳嗡鸣间,安又宁这才意识到,原来如今的谢昙,竟有刺杀梅宏岩的实力了吗?
那他以后想要谢昙死,岂不是会难上加难?
不……不行,他要早早的把谢昙摁死在这里,不能再让他有机会四处蹦跶。
当下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安又宁收拾好自己惊惧的情绪,努力维持镇定。
那边梅威鸣转眼就被抬到了厅内放下,他忍着重伤哭诉道:“宁宫主,您可一定要抓住那个该死的刺客,为我做主,替我父亲报仇啊!”
如此声势,仿佛要把无念宫架在火上烤一般,安又宁就见父亲看着摊在议事厅中央的梅威鸣皱了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劝道:“贤侄莫要如此悲恸,梅兄见了怕也会走的不安宁……”
梅威鸣却满脸是泪道:“若是不揪出刺客,捉拿归案,怕是我父亲在天之灵,才要不得安息!”
宁旌岚眯着眼睛看向了梅威鸣,半晌才道:“甫一事发,无念宫便以举宫之力捉拿刺客,不曾懈怠,”宁旌岚的话说的厅中梅威鸣的哭声一顿,他这才和缓一些道,“只是抓捕需要时间,贤侄莫急。”
梅威鸣与他父亲梅宏岩截然不同,显然是个滑不溜丢的个性,闻言不动声色的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半是卖惨半是质询下去。
为了捉拿刺客,也是为了洗脱大家的嫌疑,无念宫将宫中所有做客的门派主事们都请到了议事厅,不过片刻,议事厅内便热闹的挤满了人。
只有一人迟迟未来。
安又宁兴奋的双眼放光。
在宁旌岚皱着眉头派人又三请五催之后,谢昙才从议事厅外姗姗来迟。
第45章 045
谢昙乌发未束, 套一件款式宽松的黑袍,拿腰带在腰间松松系着,整个人盈着方沐浴后的潮湿, 发尖甚至还滴着水珠, 打着哈欠, 不紧不慢的步入了议事厅。
他身后跟着与他状态截然不同,手扶佩剑, 沉默紧绷的防风。
洁癖的缘故,谢昙在外人面前向来高领严服,浑身捂得严严实实, 安又宁还从未见过他在外人面前以这样的形象现身。
梅威鸣疯了一般, 使出全身力气从轿椅上一跃而起:“还我父亲命来!”
防风猛然上前一步, 佩剑半抽,气机迸发, 梅威鸣本就强弩之末的身体, 去势骤减,委顿在地。
梅威鸣下属连忙将其扶回轿椅。
防风收剑,退回谢昙身后。
气氛剑拔弩张。
梅威鸣目光向安又宁这方,面容悲戚愤恨:“宁宫主……”
宁旌岚眉头紧皱, 碍于场面却也只能先安抚于他:“稍安勿躁。”
待场面静下来, 宁旌岚将深夜召大家前来议事厅的缘由讲解一通, 厅内议论的嗡鸣声不绝于耳。宁旌岚相信自家儿子的说辞,但心中不愿将自家儿子推出来面对险恶的人心, 因此并不提及, 只意有所指的忽转头问向谢昙:“方才传请紧急, 谢城主为何迟迟未来?”
眼见矛头忽转向谢昙,厅内议论声霎时一静, 众人看向谢昙,琢磨着事态发展。
谢昙再次反常的慵懒的打了个哈欠,从从容容的模样:“一点私事耽搁了,不劳宁宫主挂心。”
说着眼光忽在安又宁身上定了一瞬,继而面色无异的收回了目光。
宁宫主将安又宁再次往身后挡了挡,还未开口,梅威鸣就道:“胡说八道!晚来一刻好教你有时间遮掩!”
谢昙慵懒的眉目沉下来,看着梅威鸣嗤笑一声:“梅公子,说话要有凭证。”
梅威鸣怒不可遏:“敢问厅中谁人与我家有深仇大恨,不是你还是谁!”
谢昙忽转头向芙蓉派掌门道:“静持仙子,你不说两句吗?”
突然被点到名字,静持眉头紧皱,戒备又郑重的自证道:“我虽与梅掌门多有龃龉,但也不至于要人性命,谢城主慎言。”
谢昙无所谓的“哦”了一声,目光不过再次逡巡,众人却都随他目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毕竟谋杀摧山派掌门的罪名等闲担当不起。
看着众人畏首畏尾的模样,谢昙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阴沉沉的目光再次转向梅威鸣:“看到了吗?”
梅威鸣不知谢昙问的是什么,却谨慎的没有开口,只仍愤恨的看着他。
谢昙逡巡一圈后,却似嘲似笑道:“这墙倒众人推,各扫门前雪的嘴脸,真是不错。”
众人一下眼神闪躲,讪讪起来。
安又宁却浑身一震。
他想起了当年他陪谢昙去临近的如意阁及江桑两家求救之事。
紫光阁事发,他陪谢昙千辛万苦逃出来,本寄希望于正道其他门派,没想到却迟迟叫门不应,求助无门下他们忽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正道大义,正道中人不过沆瀣一气,皆为一丘之貉。
时至今日,虽看起来似乎有失偏颇,但利益盘错,谁家都不会为了那所谓的道义轻易将自己搭进去倒是真的。
梅威鸣霎时明晓谢昙的讥讽,悲怒交加:“少避重就轻!那刺客与我父亲一战,背心受了刺伤,你敢不敢脱了衣裳当堂检验!”
谢昙眉心微蹙,眼神露出几分嫌恶:“大庭广众,我为何要脱?你莫不是觉得我魔域长老骨忧子已回魔域复命,就敢对我以至魔域当面羞辱?”
梅威鸣也非常聪明,并不接话,反而反问道:“你不敢?”
谢昙眯了眼睛看向他,抿唇不语。
梅威鸣步步紧逼:“你怕了不成?”
谢昙却缓缓的收回目光,垂睫端盏,抿了一口香茶。
防风登时蓄步上前,再次抵开剑格,亮出剑刃,蓄势待发的沉默代表了自家主子不屑的态度。
安又宁深知谢昙个性,寻常伤势,以谢昙如今的功力,很好遮掩,他自然不惧,但魔域一城之主的身份,岂是谁想扒光他的衣裳想看就能看的?
对谢昙来说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到时怕打起来谢昙都不会让梅威鸣得逞。
只是此时在无念宫,若行将起来,先不说此事事态在众人面前尚含混不清站不住理,仅凭一个猜测就将人欺侮至此,无念宫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头怕是逃不掉了,虽然他乐得看谢昙受辱,但终会连累了父亲母亲。
他得帮梅威鸣一把。
安又宁从父亲身后露出头来:“谢城主,你若真是清白的,倒也不用露出后背,只要将双臂袍袖一掀,就能真相大白!”
谢昙闻言,停盏不言,目光幽幽的望了过来
众人不解,丹心派掌门赵玉春问道:“这是为何?”
宁宫主扯了安又宁袖子一下,示意他躲在自己身后,莫要出面:“小初!”
安又宁偷觑父亲一眼,在父亲堪称无奈的纵容下,彻底暴露人前。
他将夜半遇袭之事说出,并向众人示意腕上沾血的绞金丝:“……这丝弦乃是鲸落海海兽脊筋所制,锋利坚韧又贯有鲸落海之气,寻常被伤,就算以真气愈之,亦见效甚微。”
安又宁自厅首居高临下的望向谢昙:“那刺客挟持我,我就用绞金镯与之对阵,绞金丝沾血,应是伤了他腕臂,谢城主一掀袍袖,自然真相大白!”
安又宁话毕,厅内众人齐刷刷的看向安然端坐的谢昙。
梅威鸣满脸感激:“多谢宁少主仗义执言!”
安又宁翻了个白眼:“谁要帮你!”
就算他要谢昙死,也不屑与梅威鸣此种人为伍。
他可没忘了方才梅威鸣甫一进议事厅,就欲将责任都推给无念宫的嘴脸。
梅威鸣讨了个没趣,却碍于种种,并不能着恼,只好将憋屈怒火愈发怼向谢昙:“谢城主,请吧!”
谢昙却面向安又宁,半晌,一字一句道:“若我不呢?”
安又宁立刻指责他:“你心虚!”
宁宫主此时帮腔,佯是好言相劝实则威胁道:“我麟儿说的也算几分道理,谢城主若要再抗拒,免不得真会让人多想几分,我想诸位也不会介意帮谢城主一把。”
丹心派掌门赵玉春却看不懂场上紧绷的气氛一般,老眼昏花的眯着眼睛去看谢昙,半晌慢吞吞道:“丹医一家,我观谢城主面无血色,不若让我老头子把一把脉,倒也不用掀衣露肤如此麻烦……”
说完颠颠儿的就想往谢昙那边走,一直在他身侧的赵遗珠自然也紧紧追随祖父,却被安又宁一把拉住。
谢昙阴晴不定,众人逼迫之下说不得做出什么事来,这祖孙俩上前凑什么热闹?
安又宁几乎是下意识就抓住了赵遗珠的胳膊,赵遗珠不明所以的看过来,触碰到了安又宁欲言又止的眼神,赵遗珠虽不懂安又宁到底为何阻拦他们,但只一根筋痴心丹途的她仿佛忽然对危险有所感知,立刻糖葫芦串儿一般拉住了自家爷爷的腰带,用力拽住。
赵玉春被这股力扯着,登时顿在原地。
赵玉春回头:“珠儿,怎么……”
“不必麻烦,”谁知赵玉春问话还未说完,谢昙忽哂笑一声,抬手示意防风退回他身后,嗓音凛冽,“不是要看吗,给你们看就是了。”
鸦色暗纹缂丝袍质地绸滑,沿着那截手臂向上,不过寸许,动作的双腕便各自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横截伤疤,伤口新鲜,随之渗出血珠。
众人登时沸腾。
安又宁气血上涌,心若擂鼓,却不知为何又恍惚觉得哪里不对。
梅威鸣是第一个大喊出声的:“谢昙,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快来人把这个杀人凶手拿下!”
梅威鸣的属下就一窝蜂的向谢昙围去。
“慢着!”
议事厅口突然出现一个穿着朱色锦袍的人影,高声叫停。
那人影身量不大,浑身都透着水汽,显然也是方沐浴过,朱锦外袍是匆忙间披上的,罩的松松垮垮的,隐隐可见其内已然被磋磨过的褶皱的白色亵衣的一角,披在背上的乌黑头发已将那片外袍洇湿成暗朱锦色。
他从议事厅外昏黄的灯笼下走来,面容随着厅内暄亮如昼般的火烛逐渐清晰——是白亦清。
不……不对,白亦清从没有过如此嚣张的神情——是、是薛灵!
此次灵脉商议无定派不是没有主事人来无念宫的吗,薛灵此时怎会在这里?!
安又宁惊疑不定。
就有人往薛灵身后瞧:“薛公子何时来的?薛掌门也来了?”
薛灵却看了那人一眼,就向谢昙走去,谢昙抬眼看他,薛灵与其对视,却头也不回道:“家父仍在无定山。”
众人迷惑了——灵脉枯竭乃是大事,薛长山怎么就放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来无念宫?况且还是个在锦绣堆中长大,用药丹将其修为堆出来的金玉壳?
不过众人还不及过多思考,眼见薛灵就要走到谢昙跟前,就有人下意识关切道:“薛公子不可,那人……”
话却未完,众人就眼睁睁的看着薛灵一屁股坐在了谢昙的腿上,抱住了谢昙的脖子。
那人的话戛然而止,堂上哑声。
一片寂静中,薛灵仰视着谢昙,理所当然的开口:“我可以作证。”
当初紫光阁灭门一案,无定派是罪魁之一,其中指证紫光阁勾结魔域的罪证之一——与魔域的来往书信,还是薛灵不知何时别有用心的放入紫光阁书房内的。
当初谢昙极宠薛灵,紫光阁书房乃一阁重地,等闲人进入不得,就连已在紫光阁多年的安又宁也没有资格进入,薛灵却并不受这个限制。
谢昙特许他可随意出入紫光阁书房的特权,以示爱意,却不想最终却是薛灵无中生有——将勾结的信件塞入书房内,给予了本就被置之死地的紫光阁最后一击。
他曾亲眼看到谢昙眼中的信仰与爱意崩塌,如今……这二人怎么又搞到了一起?
安又宁头皮发麻。
他忍不住发问:“你作什么证!”
薛灵带着些在安又宁看来很莫名其妙的警惕,半晌,才对着他忽开口强调道:“自然是为谢昙作证,他并非刺客——因为他今夜一直与我在一处。”
第46章 046
此话一出, 满堂哗然。
安又宁却是当场气笑了。
他手指谢昙,话却是对薛灵说:“你说的好没道理,你与他在一处, 他手腕上的伤怎么解释!”
薛灵立刻得意道:“不过是爱侣间的一些小情趣罢了……”薛灵脸色泛起似炫耀又意图隐晦的红光, “大庭广众, 宁少主难道还要我细说吗?”
什……什么?
安又宁脑子嗡一声,一片空白。
薛、薛灵这是什么意思?
待意识到什么, 安又宁脸立刻充血:“不、不要脸!”
话刚出口,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最开始觉得谢昙伤疤哪里不对劲儿了——当时谢昙禁锢住他的时候用的是单手,按理说绞金丝伤他应也是一只手臂, 而谢昙确实双腕俱伤, 这就有些蹊跷了, 如今薛灵如此说法,倒真能勉强说的过去。
“不对, ”安又宁稍加思考后质疑薛灵, “你说这伤如何便是如何吗?他也可以为了掩盖绞金丝的伤,故意添出一处新伤来,若要真正洗脱嫌疑,我看还是让丹医亲自用真气愈之, 绞金丝的伤不会随真气快速愈合, 一试便知。”
安又宁此话一出, 堂下附和者众,尤其是梅威鸣, 恨不得立刻就看到谢昙倒霉, 抓他一个人赃俱获。
薛灵看着又沸腾的人群, 咬牙切齿的看向厅首安又宁,片刻突然扬声:“不用了, 诸君若不信他,我无定派少主的身份总是要信一信的。”
话毕,在众人还不明所以的时候,薛灵披的本就松松垮垮的朱锦色外袍从肩头滑落,露出了其内褶皱不堪的亵衣,安又宁皱眉去看,就见薛灵将亵衣领口扯的松散,又将衣袖捋至大臂处,将脖颈与手臂暴露人前。
薛灵有着一副养尊处优的好皮子,皮肤洁白细腻,因此他脖颈皮肤上交叉的红痕,还有手腕遍布内外的蜿蜒至手臂深处的绳索样红痕,皆异常扎眼。
方沐浴过潮湿的头发,凌乱褶皱的亵衣,加诸遍布全身的暧昧红痕,但凡经历过风月的人都能猜的出,这种不堪的痕迹,究竟是经过了多么激烈的性.事才能留下。
薛灵却似毫无廉耻之心,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本不欲让你们瞧见,可你们不依不饶的,现下他没嫌疑了罢?”
厅中众人哑口无言。
纵然知晓薛长山打小就把他这个老来子宠的无法无天,梅威鸣还是被薛灵此刻的大胆震慑住了:“你身为正道五派之一无定派的少主,怎自甘堕落与魔域之人为伍?你就不怕玷污了无定派这千年清誉吗!”
薛灵显然完全不在意自家门派千年清誉,甚至带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与天真:“哼!就是因为我是无定派的少主,才更能证明我说的都是真话!”
梅威鸣被他的话噎在原地,一时竟无法反驳。
常理而言,无定派是紫光阁灭门的参与者,谢昙是紫光阁灭门的受害者,以双方各自立场,新仇旧恨在前,二人相见应是分外眼红水火不容才是,是最不好徇私掩护的关系。可二人如今不仅没有拔剑相向,反而诡谲的搅合在了一起,就算整件事情疑点重重,薛灵证言的分量,却也再难让人自明面上追溯置喙。
薛灵之言可谓铁证。
安又宁看着薛灵得意嚣张的眉眼,却浑身战栗僵在原地。
他仿佛一夕梦回薛灵刁难自己抓游灵鱼的那日——眼前人居高临下的赤足站在圈椅上,金尊玉贵的发号施令,逼视向自己的眼神满溢恶劣捉弄的轻蔑,只轻轻一个乜斜,就将他的自尊狠狠践踏脚下!
那有意无意却志在必得的挑衅,那残忍而又天真的恶意,在他仰望过去时,于一刹那,灼痛他的灵魂。
安又宁颤抖起来。
薛灵曾是他的噩梦,他曾以为过往种种,是他可以待在谢昙身边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他罪有应得,是他活该。
可如今他已然成为了宁初霁,这两个人为什么还要凑到一起刺激他?
紫光阁灭门前,二人是两情相悦,围捧者众,他窘然隐身沉默相随;紫光阁灭门后,二人是反目成仇,落井下石者众,他求告无门仍要相救。似乎无论前后,只有他一人,总是只有他一人,会落入这种孤立无援的凄惨境地。
就连如今他觉的谢昙夜刺证据确凿,薛灵都要突然的横插一脚,让他事无可成,证不成证。
为什么。
又是这两个人。
总是这两个人。
他之前就受这二人之苦,如今亦如此,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这就是他的命吗!
宁宫主是第一个发现安又宁不对劲儿的人。毕竟厅中众人,他最关心的就是自家儿子的情况,尤其是自儿子站出来与谢昙当面对质后。
因此宁宫主很快发现了安又宁身不由己的失语恍惚,震颤不止。
宁宫主眉头一拧,立刻上前,却只迈出半步,就有人先他一步,拥住了眼前摇摇欲坠的人影。
鹤行允穿着在外方便行走的束臂黑衣,外罩一件黑披风,头上发丝些微凌乱,脚下黑靴边缘还沾染着尘泥,一看就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而归。
他将已然处于应激临界点的安又宁拥在怀中,用披风将整个人都兜头罩住,就感觉到有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了他后背衣襟,他伸手轻拍了拍对方的背脊,以示安抚。
直到怀中人不再颤抖的厉害,他方松了口气。
鹤行允看向下首处,目光只在重新穿上朱锦外袍的薛灵身上顿了一瞬,就转向了谢昙:“怎么,我不在家,谢城主这就欺侮到我小朋友头上了?”
薛灵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待明白鹤行允的话,薛灵快气炸了。
谁欺侮他了!
明明是他带头欺侮谢昙才是!
薛灵张口就要为谢昙鸣不平,鹤行允一个似笑非笑的眼风扫过来:“看来薛公子的舌头想离家出走了。”
这话带着鹤行允此人一贯的吊儿郎当,可以云敛君的威名,任谁都知道这种漫不经心下他话语的分量。
薛灵难得震滞原地。
谢昙指骨搭在身侧几案上,看了上首鹤行允与宁初霁二人依偎的场面片刻,少顷才垂睫道:“云敛君说笑了。”
“我哪有那闲工夫与你说笑,”鹤行允失笑,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他语态仍然是轻轻松松的,可明眼人看来,他话里的意思却很是咄咄逼人,“我自然是要向你讨要个说法。”
众人还不明所以,鹤行允就随手一抛,一颗珠子就被他抛掷上空,珠子散发出淡淡的荧光,顷刻便流淌出移动的画面来。
——是留影珠。
众人虽疑惑云敛君此时为何抛出一颗留影珠来,但碍于他明心宗凌霄散人首席弟子以及无念宫剑师的身份,一时倒也无人敢于此时质询。
好在众人很快就通过留影珠明白了原因。
留影珠散发微光,缓缓转动,画面亦跟着流动起来——书架丛丛,却各处都散有“禁”标,此地明显是藏经阁二楼。起初画面只有百无聊赖的安又宁一人,接着谢昙走了进来,不过片刻,二人发生争执,谢昙掐着安又宁脖子将他一把抵至书架的画面就呈现在众人眼前。
众人心内咯噔一下,霎时就明白了鹤行允方一进厅就说出的话——宁少主平白受此大辱,他要为宁少主讨说法。
谢昙自然也看见了留影珠展示的所有画面,却仍镇定端坐,反而是一旁薛灵看的目瞪口呆,接着霍然回头,生气的质问谢昙:“你为何与他这般牵扯?”
谢昙皱眉,淡淡的看了薛灵一眼,并未作答。
鹤行允道:“诸位耳聪目明,想必也看到谢城主公然欺辱我家小朋友,我家小朋友平日里是没什么架子,但他终归身份尊贵,是无念宫一宫少主……”
鹤行允看着谢昙笑了:“谢城主想来是想去我无念宫雷殛洞做做客了。”
众人顿时悚然。
雷殛洞是无念宫惩戒罪人之地,雷殛之刑暴烈,向来只有罪大恶极者方入雷殛洞受刑……早前就传闻云敛君与宁少主身有婚约,此时看来倒做不得假了,辱人道侣——谢昙这是把鹤行允得罪狠了。
堂中众人心思各异,却皆不想惹麻烦上身,况且谢昙身份属魔域质子,更不好沾手了,一时便都噤声观望。
梅威鸣此时恐怕是堂中唯一没有顾忌且希望谢昙倒霉的人了,他为人秉性狡猾,向来是抓住机会就能撕下对方一口血肉的贪婪之辈,谢昙这么大一个把柄摊在明堂,他高低得上前跺上两脚才是。
天降助力,梅威鸣激动的满脸通红,连忙愤恨道:“云敛君高义,谢昙这贼子向来不将正道诸派放在眼里,他一魔域来的质子,不说低调行事,自来无念宫第一日就对宁少主出言不敬,如今更是上手欺辱,还趁我父亲后山浸泉不备之时袭杀我父,使我摧山派遭受大难,致正道动荡,此人种种罪状,该当雷殛洞一刑,好教他知晓天高地厚,再者自戕以为我父谢罪!”
梅威鸣巧舌如簧,这招火上浇油借刀杀人,任谁人听了不拊掌啧舌,道句精彩。
鹤行允却并不在意梅威鸣的借势,只笑问谢昙:“不若我亲自请请谢城主。”
薛灵紧张的看了一眼鹤行允,却也有些顾忌害怕方才鹤行允要他舌头之言,只敢瞪了一双眼睛看向谢昙,眼神中要谢昙解释并与鹤行允对阵的情绪快要溢出来。
谢昙指骨敲击着桌面,沉默片刻,却是缓缓站起身来。
他于堂下抬目向鹤行允二人看去,竟痛快的认下了此事:“不劳驾云敛君,我当自去见识。”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哗然。
此事有留影珠为凭,虽无法狡脱,自当认罪伏诛,可雷殛洞的刑罚也太重了……先略过谢昙魔域四方城一城之主的身份不说,谢昙身为魔域质子,此时虽身陷囹圄,但其一言一行仍代表着魔域,对此决议他竟无一点反抗之心?
众人不禁头皮发麻,心下一阵打鼓。
薛灵却震惊上前,不管不顾就要去扯谢昙的衣襟,语气是遮掩不住的恼怒:“谢昙你疯了?!”
谢昙不着痕迹的退后半步,避开了薛灵抓他衣襟的手指,竟未再理会薛灵半分,转身向厅外走去。
只临走前深深的看了一眼鹤行允怀中,被黑色披风从头到尾罩的严严实实的宁初霁一眼。
四周昏暗。
安又宁耳目嗡鸣,颤抖不已,他觉着自己好似刚将无定派牢狱内重重狱守打伤,他也记不清日夜,只记得自己发疯一般差点自爆了内府,打的地上拾捡来的刀剑都卷刃了好几把,才堪堪在无定派狱守援派不及的间隙,遍体鳞伤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了关押谢昙的水牢前。
谢昙双臂被铁链相缚,半吊在水牢两侧,腰下却全部浸在铁锈一般的浑水中,脏污不堪,安又宁赶到时,仍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洇散在浊水中。丝丝缕缕的血液融于浊水,仿佛烟消云散的也是他曾锦衣华服惊才绝艳的命运。
安又宁用力抵着因竭力而颤抖不已伤痕累累的双手,努力平稳好半天,才终于打开了水牢的铁锁,来到谢昙身边。
垂着头了无生机的少年谢昙似有所感,缓缓抬起了头,于脏污凌乱的发下怔怔的看了他好半晌,才似将他认出来一般,接着忽然轻轻笑了笑,自阴晦的眼中透出星点亮光:“你来了。”
安又宁心痛如绞。
他口中一遍遍喃着我带你走,一边将谢昙从铁索缠缚中解下,抱在怀中。
可他不过眨眼工夫,竟觉自己心口一空,一阵天旋地转,他就于床榻上,苍白着脸看到了谢昙的掌心。
谢昙仍穿着惯常的黑色手衣,手衣之上是一颗血淋淋红彤彤尚还跃然跳动的心脏。
——那是他的心。
谢昙就那样站着,居高临下的冷漠的看着他,对他说:“又宁,小白需要你的心。”
世界在这一刻静止。
下一息,他像被人从窒息的冰洞中扯出,又毫不犹豫的扔进沸腾的岩浆里,来不及挣扎便化为一捧飞灰。
可为什么还是这么痛呢?
他呼吸急促,想挣扎,想尖叫,想放声大哭,经脉也好似要爆裂,激烈澎湃的情绪一瞬回归胸腔,他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双脚发软,他双手用力攒紧又放开,想牢牢抓住什么,可又能抓住什么呢?
纵使如此,他也想要,想要一句轻言软语,想要一双有力的臂膀,想要……一个拥抱。
谁能,谁能谁能……来救救他?
安又宁近乎渴望哀求。
时光似是一刹那又似是几世漫长,黑色披风水云一般将他兜头罩下,宽阔的胸膛将他拥在怀里,结实有力的双臂轻拍向他背脊,带着宽和的力度,一息将他笼入安全地带,隔绝开整个荆棘的世界。
他于下一瞬就要陷入的癫狂中清醒,紧绷的背脊以极慢的速度逐渐缓和,紧紧抱向对方背脊的手掌,亦有了借力之地。良久良久,他的心终于也跟着慢慢沉缓安定下来。
他于力竭之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鹤行允被他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低头笑道:“乏了?”
方才种种,耗尽了他的精神,安又宁倦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意识回笼后,他竟发现议事厅中人竟已渐渐散去,他很想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还有谢昙最后到底有没有罪有应得,闻言便摇了摇头。
鹤行允被他逗笑了:“哟,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小朋友这么好强呢?”接着摸摸他的头,用披风裹着,将他一把打横抱起,“快别逞强了,饱饱睡一觉,睡醒了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安又宁于鹤行允稳健的怀抱中,终于还是支撑不住闭上了困倦的眼睛。
雷殛洞在无念宫最高的地方,洞内常年风雷之气不散,雷电交加,暴烈异常。寻常弟子误入,丢掉性命是常事,修为尚可的弟子误入,若想出来,也得舍去九成修为不可。且于雷殛洞内,弟子修为越高,虽抵抗的能力越强,但也会被风雷之力殛杀的越惨。
谢昙于第二日入夜方受满七七四十九道雷殛,出雷殛洞的时候,他身形踉跄了一下,幸亏得一直等候在外的防风及时相扶,才不至于狼狈到站都站不稳。
梅威鸣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利于击杀谢昙的好机会,他早已在洞口蛰伏良久,却奈何带来的下属皆打不过防风,打了一半,又有下属匆匆赶过来,不知附耳对他说了什么,梅威鸣竟干脆的放弃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好机会,匆匆离去。
防风扶着谢昙回到了隐水居。
回到隐水居后,谢昙第一件事却不是敷药疗伤,而是让防风准备了一桶浴汤——他要沐浴。
虽知晓他洁癖严重,防风还是忍不住忧虑的劝他:“城主,虽身上汗湿黏腻,为了伤口愈合还是先忍一忍罢,若此时泡水,怕是会加重伤势……”
谢昙站在浴桶前,指骨沿着浴桶边沿摩挲,脑子里却突兀的再次出现昨夜薛灵自作主张抱坐在他腿上的场景,眉心就忍不住蹙起来,眼中嫌恶一闪而逝:“脏。”
语毕,防风就眼睁睁的看着谢昙伸出长腿,跨入冒着热气的浴桶内。
防风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他在隐水居卧房外值守,正想着不知小雪何时会再回无念宫。
小雪上次嚷嚷着想喝安公子做的糖水,可安公子已然去世。他这段日子私下里便偷偷的练习了好多次,前几日终于让他做出了与当初安公子七八分像的糖水,还算有了正经模样。不知他亲手将糖水做给小雪,小雪会不会喜欢?
防风正这样想着,院门忽吱呀作响,就有人就从隐水居门口走了进来。
防风见到那人面容,只行了行礼,并未直接开口称呼,直到那人说出第一句话,防风才确定了他的身份——是薛灵。
也只有薛灵一举一动间才会如此张扬。
探子来报,白亦清近日就会偷偷到达无念宫,白亦清虽与眼前这位薛公子长了同一张脸,个性到底是截然不同的。防风跟在谢昙身边,长年累月,性子到底养出了几分谨慎,故而并未在甫一相见时便贸然相认。
薛灵对着防风颐指气使道:“谢昙呢?为什么出来了不第一时间去见我?”
防风心中虽然很是瞧不上这位薛公子,但面上半分不显,只八风不动道:“城主正在沐浴,还请薛公子稍候。”
薛灵听闻不满极了,不管不顾就要进去,奈何防风也不是吃素的,薛灵又是个被丹药堆起来的绣花枕头,因此防风便毫不费力的将薛灵强硬的阻拦在了外面。
正僵持不下,谢昙低沉的声音从卧房传了出来:“防风,放他进来。”
防风这才拱手让身,薛灵看着防风冷哼一声,故意大摇大摆的恶狠狠的推开了眼前卧房的隔扇门。
泡过了水,谢昙的伤口还在不断的渗血,为避免衣裳刚上身就被弄脏,谢昙便只简单的穿着亵裤,上半身.裸.着,正双手与牙齿并用,将前胸与后背上被雷殛的伤口都缠缚上绷带。
谢昙身材生的极好,身量高大,宽肩窄腰,只闲闲的坐在那里,仍能从亵裤边看到他透出的薄韧而富有力量的腹肌,往上走,胸肌又鼓鼓囊囊,结合他宽厚的肩膀,结实有力又线条优美的手臂,教人看来,实在是赏心悦目。只是他身上伤口极深,绷带交叉缠缚时难免用力,皮肤下蜿蜒的青筋便伴随着疼痛爆出来,延伸出一种另类的暴力的美。
薛灵虽被薛长山宠坏了,但风月之事看管的还是比较严格的,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的脸看红了。
谢昙皱了皱眉。
他将伤口最后用绷带缠绕一圈包扎好,就伸臂穿好了棉白亵衣。
谢昙开口,语气是冷淡的:“有事?”
薛灵收回神,风风火火就要向前进,仿佛恨不得下一秒就扑进谢昙怀里。谢昙嫌恶与人的触碰,尤其是眼前此人,自然决计不会让他得逞,他不消一个眼神,防风果然就将薛灵阻拦在五步开外,薛灵无法,只好止步,待狠狠瞪了防风一眼,薛灵方气道:“你既然出了雷殛洞,为何不第一时间去找我?”
谢昙眉心蹙起来,眼神中透出一点不解,他看着薛灵缓缓道:“我为何要去找你?”
薛灵理所当然:“你受了重伤,你去我那里,我那儿有各种各样的伤药给你用,你为何不来?”
谢昙静静地看着薛灵,没有说话。
薛灵被谢昙意味不明的冰凉眼神看的心内打鼓,想了片刻,忍不住道:“昨夜我来找你的时候就同你说了,我还喜欢着你,我既然喜欢着你,你应该高高兴兴的接下我的喜欢才是,为何不理睬我?”
薛灵真的不明白,自顾自道:“我承认,以前是我做的不对,可是我昨晚都同你道过歉了,还那样帮你,你没有拒绝,肯定还喜欢着我啊,既然我喜欢你你又喜欢我,你今日出了雷殛洞,就该第一时间去找我啊!”薛灵不满道,“怎么还要让我这样纡尊降贵的来找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防风感觉到匪夷所思。
作为对方的灭门仇人,再次见面时没有第一时间被杀,都算对方隐忍韬晦,试想哪个正常人还会再次不要命的试图撩拨,甚至觉得对方仍喜欢自己,想回到从前的?
莫不是疯了。
若人人都如薛灵一样天真,怕是人人都早已实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简直太好杀了。
在防风看来,薛灵简直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天真到愚蠢的草包。
若不是有整个门派的供养,有权势家人和尊贵的身份保护着,怕是早已死过千百万次了。
薛灵却不这样觉得。
他并不会意识到别人认为他天真可笑,他只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像谢昙对他这么好过。
起初他对长辈定下的这门亲事是极为不喜的。
正道五派六阁,五派是排在六阁前面的。他身为五派之一无定派的少主,怎么就和六阁里一个小小的少阁主定了亲,这少阁主怎么能配得上他尊贵的身份?
他连见上一面都是不肯的。
家里人好说歹说,他耳朵听的都起茧了,烦的不行时,才勉为其难的抽空见了对方一面。
好在对方长的芝兰玉树,对他态度又谦卑有礼,言语间少年意气又不失稳重,当得起一句惊才绝艳。如此,他心气儿才勉强顺了些,给了对方几分好颜色。
再后来,谢昙来无定派的次数就开始频繁起来,每次来见他,都拿一件稀奇的玩意儿作礼,他被哄着哄着,觉得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尤其是谢昙对他小意温柔,有求必应之时。
他不过羡慕别人的火玉,谢昙就可以不远万里去北荒给他采买;他不过随口提了句夜明珠,谢昙也可以折腾半年之久,去东海海底珊瑚礁林处,将最大的那颗夜明珠亲自捧到他眼前。
再后来,父亲让他将诬陷的信件,塞进只有他可以随意进出的紫光阁书房内,他没有犹豫,就将此事办成。
他想,正好,谢昙身份配不上他,没了谢昙也还有别人。
谢昙沦为阶下囚。
他并不觉得难过,亦不觉得愧疚,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了这么一条如臂指使的狗。
可后来薛灵发现,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
他在无定派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至师兄弟,下至伺候的下人,皆如以前一般对他百依百顺。可终究不一样——再无人如谢昙那般,费尽心机挖空心思式的百依百顺,只为了讨他欢心,博他一笑。
他的日子过的索然无味。
薛灵再次感觉到慨然的可惜。
这种可惜在得知谢昙成为了魔域四方城城主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在得知那个紫光阁灭门前,就一直坠在谢昙身后的小尾巴,此时在魔域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之时,薛灵起了杀心。
不过薛灵时常会起这种杀心,不仅起还会做——毕竟在他看来,别人的命怎么能叫命呢?都是烂泥罢了。
只有他自己的命才最矜贵。
他的杀心持续了很长时间,不过那并不是将对方看作与自己平等的人抑或对手从而起的杀心——那是他对待下人视如蝼蚁般的轻蔑杀心,只不过这次添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极端妒忌罢了。
再后来,听到了安又宁死掉的消息,他高兴的当天甚至多吃了半碗珍珠米。
谢昙为安又宁的死发疯的后续传闻雪花一样飞进来,薛灵便又开始想,如果谢昙能再次成为他的就好了。
这也简单——谢昙那么喜欢他,只要他勾勾手指,服个软,谢昙不就再次手到擒来?
父亲却不让他下山。
好在他在山上横行跋扈惯了,他要做什么,还真就无人敢拦。
他悄悄的下山,套了车慢慢悠悠的一路走着,也不知过了许多日子,让他真的逛到了无念宫。
无念宫于他上山这夜乱起来。
他在宫内乱逛寻找谢昙的住处,宫内一时竟无人拦他,他亲眼看见谢昙从一个院子里跳出来。
正好让他迎面撞上。
谢昙受了重伤——这便也意味着,谢昙陷入了麻烦。
真是天降之喜。
薛灵高兴的想,到最后不还是得靠他才能洗清嫌疑。
——是他救了谢昙。
自己昨夜既救了谢昙,今夜还亲自来看望他,且又这般低声下气的与他说话了,谢昙怎么也该识趣的接住他的话,再像从前一样对他好了罢?
他好好想过了,以后就对谢昙比以前好上那么一点,这样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薛灵一双眼看向谢昙,生气的提出自己的要求:“我今夜要住你这里,你晚上就在床边打个地铺陪着我,万一我晚上口渴,你还能快点起身喂我水喝。”
薛灵的盛气凌人不减当年:“谢昙我问你话呢!你听到了吗?”
第47章 047
防风差一点就要被薛灵的无稽之言气笑了。
谢昙却顿了半晌, 抬眼问他:“说完了吗?”
薛灵被谢昙的反应弄的有点懵:“什么?”
“我说,”谢昙眼神如利刃,语气却淡漠如冰, 仿佛薛灵的话未曾激起过他一丝情绪涟漪, 他视薛灵如无物般, 事不关己的问道,“你说完了吗?”
薛灵从未见过谢昙如此态度, 一时竟愣住了。
谢昙缓缓道:“昨夜我们达成了共识,你我的合作已经结束。若有再相见的一日,必定是你死我活, ”谢昙看着他, “我希望你听明白了。”
谢昙说完就不再看下首薛灵, 只伸出了修长的手指去拿香镊,随手拨了拨一侧香案上用以燃烧镇痛的盘香, 似是完全不再在意薛灵的反应。
薛灵脑子空空的看了谢昙片刻, 才似骤然反应过来,登时恼怒道:“谢昙,我这是在抬举你,别给你脸不要脸……”
谢昙头也不抬, 淡声打断了他:“送客。”
防风霎时领命, 将薛灵强制扭送了出去, 薛灵恼怒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不停地从隔扇门外传来, 再逐渐消匿。
谢昙手拿香镊顿住, 一小撮香灰便从镊口凹槽处跌落下来, 扑出一小缕星辉般闪烁的烟尘。
谢昙曾经很心悦薛灵。
他心悦薛灵不谙世事的天真,曾经也一度以保护他这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为己任。因为他认为这是薛灵身上的一种赤忱, 一种感情上的至情至性。
是他错了。
他错的离谱。
薛灵将明知是灭门之灾的信件塞入紫光阁书房时,他才恍然明白,薛灵的不谙世事是假,而这种所谓的天真,最终亦化为一柄残忍的利剑,不仅将自己的亲人全部杀死,也将自己狠狠得钉死在了人生的耻辱柱上。
过往种种,不过皆是荒诞的谎言。
防风走了进来,悄无声息的站在一侧,并未打扰谢昙的思绪。
谢昙却突然问道:“有关神魂的古卷搜集的如何了?”
事关安公子,防风知晓城主的重视程度,他从不敢拆穿城主的自欺欺人,唯恐一个不慎,又惹得他突然发疯,便赶紧回道:“前哨暗探已传回几卷世上罕见的古经籍,但还未到,还不知是否有解决安公子当前困境的解法。”
谢昙未置可否,只伸指捏了捏眉心,良久才疲倦道:“下去罢。”
防风如蒙大赦,恭敬退了出去。
却不过片刻,他又推门而入,谢昙此时已然放下了方才的香镊,正持了早前藏经阁取来的禁卷,于罗汉床案几上逐页寻读,听到动静也只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眼神继续聚焦在禁卷上,直到缓缓翻至下页时,方开口问他道:“何事?”
防风回禀道:“白公子来了。”
白亦清的一举一动皆有暗探关注,皆逃不过谢昙的眼睛。在白亦清偷偷出城主府冷翠阁院门的那一刻,就有密信已然呈在了他的书案之上。
谢昙将注意力放回了防风身上,垂睫嗤笑道:“来得倒是很快。”
防风拿不准谢昙的主意:“那城主见还是……”
“他此时应当在魔域,在四方城,在城主府的冷翠阁里,而不是无念宫,”谢昙继续拿起禁卷,嗓音淡淡的:“不见。”
防风领命而出,却不过片刻又脸色古怪的走了进来,欲言又止。
谢昙蹙了蹙眉:“怎么?”
防风拱手回禀道:“白公子说,他要献上解决安公子目前困境的古经籍,必须今晚见到大人,属下不敢擅专……”
谢昙的注意力终于从当下的禁卷中脱离,闻言忖了片刻,终于还是道:“让他进来。”
不过片刻,白亦清就久违了踏入了谢昙的卧房。
他发髻用玉簪束的端正,穿着一身蜀锦织造的白绸掐银丝的暗纹道袍,外罩一件同色披风,连日奔波,他脸色倒不显倦容,反而在领口披风绸带映衬下,多出了几分娇养的优容。他虽与薛灵长了同一张脸,神情却是温温柔柔的,不见半点跋扈,显得气色很好。
白亦清见了谢昙便按规矩行了礼,谢昙方见过薛灵,此时再见到这张脸,难免有点耐心告罄,所幸白亦清为人妥帖,眼神示意身边小厮上前,开门见山道:“这便是我从家中带出来的古经籍。”
防风上前从白亦清小厮手中接过,呈给了谢昙,谢昙却只看了案几上那古经籍一眼,就再次沉默的看向白亦清。
白亦清立刻感受到迫人的压力,他硬着头皮佯装镇定道:“谢大哥,我记得曾在家中读过这类古卷,此番偷偷回家便是为了将它寻出,幸好最终不负所望,确有其书。我记得这上面除了借尸还魂和夺舍禁术之外,还记录了一种罕见的情况——一魂双体。我瞧着安公子的情况,这三种都有可能,想着也许能帮到谢大哥,便自作主张,悄悄的从家中寻来,谢大哥放心,我做的很小心,没人发现我的行踪。”
谢昙定定的看了他片刻,却冷笑道:“你自作主张也不是一两回了,这次怕什么?”
白亦清立刻告罪:“谢大哥,亦清、亦清不敢的。”
谢昙却未置可否,并未接话:“还有何事?”
白亦清抬眼去看谢昙,脸色突然通红,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谢大哥,我、我想你了。”
话一出口,白亦清便开始不再犹豫了,温温柔柔的望着谢昙道:“谢大哥,我一个人在冷翠阁,时常想起当初迫不得已换心后,你照顾我的那段日子,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白亦清柔情蜜意的道:“谢大哥,我想你,我很想你。你不想亦清吗?”
自安公子出事后,换心之事便一度成为城主的禁忌,提都不能提,白公子此时这般说话,岂不是一下便戳到了大人的逆鳞?
白公子这是不要命了吗?
防风忍不住抬眼看向白亦清,却在看到白亦清眼底一闪而逝的有恃无恐后,忽然明白过来——白公子这是故意的!
可防风又不明白了,白公子惹来大人的雷霆之怒,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谢昙却没有如防风想象中那般雷霆震怒。
他神色莫测的从罗汉床上走了下来,走到了白亦清面前,二人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谢昙低头,忽然伸指捏住了白亦清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谢昙盯着他,像狼盯着猎物,一字一句道:“白亦清,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他嗓音不带半分感情的道:“摆清自己的位置,再有下次,你可以试试自己还有没有命走出去。”
话毕,谢昙穿着黑色手衣的指尖,便毫不留情的甩开了白亦清的下巴,他眼神仍轻蔑的盯着白亦清,话却是对防风道:“送白公子回去。”
防风这才猛然顿悟——原来白亦清此举竟是试探,试探自己在大人心中究竟占何位置,又是何分量!
可惜,他失败了。
白亦清向来是个聪明人,闻言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我见犹怜的,他却并不纠缠,反而还有些痛心的红了眼眶,三步两回头的跟着防风依依不舍的走了出去。
送走了白亦清,防风又于门外接到了一封密信,只好再次转回卧房,呈交谢昙。
谢昙用指骨拈开,只扫了一眼,就将密信递给了下首的防风:“你来看看。”
防风打开来看,惊讶道:“白公子是梅宏岩的私生子?!”
谢昙道:“他此番回梅家书阁,引起了不小的动静,你让暗探盯紧他。”
防风郑重领命。
他有些不解:“白公子既然是梅家血脉,为何与梅家人长的一点都不像,反而同无定派的薛灵貌若孪生,这也太奇怪了。”
谢昙却淡淡道:“不奇怪。”
一个人但凡想要什么东西,便会付出多少代价。
防风却没听明白,索性他也不纠结,继续道:“大人,还有这件事也很奇怪——白公子方才不是说,他是悄无声息回家的吗?还无人发现他的行踪,怎么密信上说……”
谢昙眼神安静的看向防风,防风于对视的一刹那明悟,话就未竟——白亦清在扯谎!
防风却更加不解了:“白公子这么聪明,不会想不到他一路都有我们的暗探跟随,既然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眼中,白公子为何还要撒谎……”防风灵光一闪,忽然道,“方才梅威鸣半路被家仆叫走,难道就是因为白公子在梅家书阁闹出动静的消息传了出来?”
谢昙未驳,便是默认。
谢昙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他当面撒谎,自然是故意。”
防风忍不住询问道:“可白公子到底为何这般做?”
谢昙此次却未再给防风解惑。
他顿了片刻,问防风道:“无定山那边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防风也忙压下方才疑思,凛容回禀:“我们的人已经潜入无定派内门了,料想不日便能为大人成事。”
谢昙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伸手将罗汉床案几上的古卷拿了起来。
防风跟随谢昙多年,知晓谢昙习惯,见状便也识趣的默默退了下去。
室内烛火微微,燃至紧要处,烛芯噼啪爆了个火花。
谢昙看着手中两本一模一样的古经籍,陷入了沉思。
一本是原封书籍,是他从无念宫藏经阁二楼拿出来的那本;一本则是拓印书籍,是白亦清从梅家书阁带出来的那本。
他方才将原本与拓本细细对比了一番,发现拓本不仅内容并无错漏之处,且封装精美,一看就是被好好爱惜保存着的,可信度还是极高的。
谢昙本不知原本中被人撕去的部分是什么,经过拓本的对比,他才发现,原是丢失的是一魂双体的内容。
显然是有人知晓了些什么,并故意为之。
此人应当了解他当下所求,并且不想让他达成所愿,所以才及时的毁去了这部分内容。只不过此人应该想不到,这本原封古籍竟不是真正的孤本,还有一卷拓本潜藏在外。
这是意图毁去孤本之人的疏忽,却是他重新找回又宁的希望。
谢昙将原本放在一边,拿起拓本对一魂双体的内容细细研读,这才发现,原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一魂双体事例自记载中也只发现过一例,且距今已有万年之久,书中并不清楚一魂双体的情况是如何发生的,也不清楚是否可以人为的造出一魂双体之奇人,书中对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皆为语焉不详,只在卷尾残留了几个简单的辨认一魂双体之人的方法。
谢昙却不敢再看下去,猛然阖上了书卷,而他捏着书卷的手指青筋都要爆出来。
他突然罕见的害怕起来。
直到过了许久许久,烛火快要燃底之时,他才颤抖着手打开了书卷。
第48章 048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注脚小字:但凡一魂双体之人, 其中一具躯壳生来必然有无魂之症,若行尸走肉。
谢昙瞳孔骤缩,宁初霁的身影便霍然跃入他脑海。
他强抑收敛激烈的情绪, 颤抖着手缓缓抚上了宣纸上接续的文字。
谢昙读的极慢, 不带半点侥幸, 脱了手衣的修长手指虔诚的摩挲过一字一句,唯恐错漏了一星半点, 让他再寻不到那人的踪迹。
……
一魂双体,顾名思义,两个身体共拥一个元神。
巧合的是, 一魂双体者, 两具身体长相身量通常别无二致。
最后, 一魂双体者,元神会携有原生记忆, 时伴有性格大变之症。
若相熟之人, 仔细甄别,一魂双体者定然能被辨别知悉。
……
浅浅几句,短短半页内容的宣纸,谢昙却读了良久, 久到他好像已经都快不认识这宣纸上的白纸黑字, 久到这宣纸上的墨色文字仿佛全部都化为了面目可憎的夺命利刃, 一下一下,接连不断, 如同牛毛剑雨一般冲他兜头落下, 于一刹那将他自己割的体无完肤, 肝肠寸断,最终致他灵魂陷于文字囹圄, 炮烙油煎。
这些内容,这些白纸黑字,这些令他饱尝煎熬的特征,最终全都明显的指向了一个人,那个甫一见面自己便以直觉错认之人——宁初霁。
谢昙本以为宁初霁的样貌,是别有用心者有意为之,后来查探过后却发现,原来他的样貌竟自天生,无一丝一毫作伪痕迹。
他那时就该发觉蹊跷的。
可他竟然没有。
谢昙浑身战栗起来——
若又宁真的是一魂双体之人,那么如今活蹦乱跳的宁初霁,岂不就是他一直招魂无果元神遍寻不来的心念之人?
宁初霁、宁初霁。
谢昙着了魔一般口中翻来覆去的嚼着宁初霁的名字,周身觳觫不已。
向来冷静自持的他,此时竟忍不住下榻,开始罕见的无法自控的在卧房内踱来踱去。
直到窗外天际一线隐光,谢昙才似从魔怔中彻底冷静,于罗汉床前停驻了脚步,伸出修长手指细细抚摸上床上几案纹理,垂睫入定一般沉默不语.
天色方青冥,白亦清就起了身。
谢昙要他尽快再回到魔域去,他不得不一大早便要动身。
经过一夜,一直从魔域陪他到无念宫的小厮,显然仍因为不解而对昨夜的事情耿耿于怀。
白亦清轻轻叹一口气,嘱咐他道:“我们马上就要回魔域了,城主府管教严格,再没像在外这样松快的,你快别一别这一路养成的懒散性子,好好做事罢。”
小厮闻言,却终于憋不住了,替白亦清鸣不平道:“公子,我就是不明白,明明那个安又宁已经死了,城主为何还要为他做那么多事?”
白亦清随口接道:“谢大哥自有他的打算。”
小厮却不知收敛,不解道:“公子,那个安又宁在世的时候几次害你,你为何还要帮忙寻经卷复活他,虽然他一介侍卫身份,还不够格成为公子的情敌,可凭什么要公子对他那么好啊!”
——当然是因为所谓复生都是无稽之谈。
人死如灯灭,白亦清从来不信人死复生之事,尤其还是他亲手将对方内丹剖出来,接着还怕那人残留在尸首中的元神不灭,故意在那人死后,将他尸首拖走,亲手推下了深冰涧。
他知那人元神畏冷,深冰涧天寒地冻,如此一来,纵使当初那人尸首中残留了几缕元神,也会在深冰涧的磋磨中烟消云散。
什么招魂,什么复生,一切都只不过是谢昙想让自己好受而所做的无用功罢了。
但他又不得不装出一副为谢昙着想的模样,因为谢昙为了安又宁已经开始发疯。
他怕谢昙过于追究前尘——比如安又宁的死因,安又宁的内丹又跑哪里去了,以及安又宁的尸首又为何会出现在深冰涧等等。万一一个不慎,在自己计划还未借助谢昙势力成功之前,自己就被揪了出来,那就太糟糕了!
——这已经不仅是一个会不会功败垂成的问题了,到时自己的性命恐怕也会一朝抛却。
白亦清十分惜命。
在事未竟功未成之前,他到底还是惧怕的。
他谢昙不是在意安又宁吗?那他就给他希望,好成功的转移谢昙这个疯子的视线。
谢昙既然信奉复生一说,那他便多帮帮他,将曾见过的复生古籍都双手奉呈。谢昙陷入这无穷无尽的复生漩涡才好,他也好尽快借着谢昙的东风,在实施计划的同时,为自己尽快安排好最好的退路。
眼前这小厮不过是府中一个做事的低贱魔族,他怎么能明白自己的胸府韬略?
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罢了。
跟了自己一路,知道了自己许多事情,便以为是自己的心腹了,真是可笑——回去的路上他便找个机会解决了这个麻烦。
白亦清不动声色的看了小厮一眼,却轻声细语的劝慰他道:“我与谢大哥两情相悦,府中上下都是知晓的,我所做一切也都是为了谢大哥好,你也莫再气了,再不出发,入夜时分就赶不上官道上的驿站了。”
白亦清说着轻轻拍了拍小厮的肩,提步矮身坐入了马车内。小厮见状也不好再过多抱怨,只又骂骂咧咧了几句,方坐上车架,遣马驶离了无念宫的大门。
安又宁在鹤行允的岚骧榭醒来时,已日头西斜。
他有些恍惚的坐起了身,雪音就将一盅莲花羹端了过来:“少主方醒,怕是饿了,先喝口羹汤垫垫肚子罢。”
安又宁就就着雪音的手喝了一口,待咽下去意识才仿佛有些回笼,语带几分惊诧:“莲花羹?”
雪音似乎知晓安又宁想问什么,善解人意道:“世人好莲子,云敛君却一早就知晓少主喜食莲花的清香,所以一早就嘱咐了小厨房做了莲花羹,又怕凉了伤了少主脾胃,便一直在炉火上煨着,等少主醒来能先吃上一口。”
安又宁听了,心也好似被那炉火煨了,一时也热热乎乎熨帖起来。
他举目四顾,却没看到鹤行允,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雪音道:“鹤行允是又有事外出了吗?”
雪音方要作答,室内就珠帘一响,鹤行允爽朗的笑着走了进来:“确实是有事。”
他穿着一身劲装,马尾高束,背上是长弓与箭筒,大手中拿着几根箭矢,箭镞上却扎着数只鸽子,他看着安又宁,语气带出几分少有的少年气:“我去后山给你打了几只鸽子,晚膳的时候给你补补。”
说着便将箭镞上插着的鸽子递给了一旁的雪音,雪音忙接下退了出去。
安又宁问道:“怎么起了兴致去后山猎鸽子?”
鹤行允却不答,反而挟着安又宁腋下,一把将他从床上提溜了起来,让他在地上站好后,鹤行允方问道:“还难受吗?”
安又宁立刻摇了摇头。
鹤行允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安又宁看着鹤行允的眼睛,眼神有些躲闪道:“老毛病了。”
鹤行允见安又宁不愿多谈,便也没再追问,只几步坐在了旁侧的圈椅上,修长的双腿随意的交叉着,又为自己倒了一盅茶水,边喝边嘱咐安又宁道:“快穿衣裳,晚上你去伯父伯母那边用膳。”
安又宁有些懵的“啊”了一声。
不怪他如此反应。
自成为宁初霁后,宁宫主夫妇向来事务繁忙,难得有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场景,是故他听了鹤行允的话,竟一时未反应过来。
鹤行允道:“昨夜议事厅中,你如此反常,伯父定然察觉出了端倪,他们很担心你。”
安又宁反应过来:“你不一起去吗?”
鹤行允放下喝茶水的手,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小朋友想我一起去吗?”
安又宁知道鹤行允又开始了,便抿了唇不再说话,默默的穿衣裳。
鹤行允忍不住笑出声,起身走到他身边,使劲揉了把他的脑袋毛,道:“好,不逗你了。你方才说对了,我确实有事,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在宫中,这就走,你自己遇事多加小心。”
“好了,知道了,”安又宁不满的抵开自己脑袋上的那只大手,嘴里嫌弃他道,“知道你是个大忙人,快走快走……”
鹤行允从善如流的收回了手,背在身后:“那几只鸽子专门为你打的,晚上记得多吃几口。”
安又宁已然穿好了衣裳,他知晓轻重,知道正事要紧,闻言就忍不住推着鹤行允往外走:“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鹤行允被他推着也不恼,只边被推着走边回头问他道:“小朋友,你真不再留留我?”
安又宁终于被他逗恼了,再次忍不住生气的大喊他的名字:“鹤行允!”
“这么精神啊,看来你是真的没事了,”鹤行允开怀朗笑,这次终于头也不回的冲安又宁摆了摆手,“走了。”
雪音已在岚骧榭院门外等候鹤行允多时。
鹤行允出来的时候,雪音恭敬的摊开手掌,将掌心三个小木筒呈了出去。
小木筒约莫寸许,有女子半个小指粗细,敲击外壁可知其内中空,上有木塞,明显是专门用来飞鸽传书的信筒。
鹤行允也不多言,显然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回。他将三个信筒逐一拆开看了,留下了其中一个信笺,又将另外两个重新塞了回去,交还到雪音手中。
“还按之前的章程走,这两个信筒的鸽子该往哪儿飞还是往哪儿飞,莫让人看出中途被截过便是,”鹤行允笑道,“你还没把那两个小玩意儿宰了罢?”
鹤行允说的明显是他中途截下来的鸽子。
雪音自然听懂了,他先将信筒重新收回手中,也跟着笑起来:“云敛君说笑了。”
“好了,”鹤行允将留下来的信笺几折过后塞入玉带腰封处,才道,“记得去金翼苑多抓几只乳鸽,和我今日抓的一并晚上炖了给小初补补身子。”
雪音笑意不减:“雪音知晓了。”
鹤行允唔了一声,就略过雪音向无念宫正门的方向走去:“走了。”
雪音行礼拜别:“恭送云敛君。”
话音却刚落,鹤行允忽想起什么一般回身,退到他身边,嘱咐他道:“去金翼苑抓鸽子的时候动静小点,免得被守林人打了头……”
语毕,鹤行允便不再停留,他人高腿长,不过几步就转过廊道,身影消失不见。
安又宁晚上与宁宫主夫妇二人一起用了膳,期间二人对安又宁关切备至,宁宫主因为在议事厅当场,更是询问了安又宁的身体情况,安又宁心中感激,但既怕说出原因惹二老怀疑,又怕二老担心,便绝口未提缘由,只说自己很好,不要担心云云。
他也不是敷衍,只是宁初霁毕竟是从小被好好的养在无念宫中的,哪里会有他这样应激的老毛病呢。
还是莫要多嘴平添无意义的烦恼。
用过晚膳,在安又宁再三保证自己真的没事之后,宁宫主夫妇才略显放心的放他回了霁云苑。
安又宁回到霁云苑后却并未立刻休息,也许是昨夜到今天白日里睡多了,他夜里反而走了困。
春信将安又宁从鹤行允那里拿来的焚香点燃,就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花鸟镂空缠金丝的香炉内飘出缕缕淡香,将他的流淌的思绪也延展开来。
晚膳的时候,他已经听父亲讲了议事厅大致的事情经过,谢昙受到了严苛的惩戒,但原因却只是因为对他的冒犯,若不是鹤行允及时赶回来,别说因冒犯而惩戒谢昙,说不定到最后谢昙都会是毫发无伤。
但这种惩戒对安又宁来说明显不够,安又宁是想要谢昙死,只有能引起正道动荡的摧山派掌门之死,能将他置于死地。可薛灵出来横插了一脚,当场立证谢昙的无辜,帮谢昙洗清了嫌疑,导致最后无论如何,摧山派掌门之死都再没有办法与谢昙扯上关系。安又宁错失良机,深感憾恨。
早在薛灵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之时,安又宁就该明白,他想利用摧山派掌门之死将谢昙彻底压死的计划恐怕就大概率泡汤了。
不过既然良机已失,再过多纠结也没有什么意义,重要的是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昨夜议事厅后,安又宁反思了下自己这几次报仇的行为,发现自己报仇的手法单一且因放在明面之上导致过程中太容易被阻碍,谢昙谋虑又深,手段又多,如果想正大光明的致他于死地,好像有点天方夜谭,可他之前竟没有发觉——是他之前想法过于天真了。
再者如今他已不是孑身一人,做出的任何事,都需要考虑父母亲的立场与安危。
就像这次,若谢昙真的如他所愿,被摧山派掌门之死定了以命偿命的死罪,先不说谢昙会不会乖乖受死,魔域那边听了消息必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善罢甘休,到时必将给无念宫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说不定还会再次引发正魔大战也未可知。
安又宁不知不觉想到这点,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的所言所行。
常言杀人诛心。
安又宁想,自己以前倒是想岔了,自己也不必过分执著于加快谢昙的死期——若是慢慢的折断他臂膀,践踏他尊严,令他丧失所爱,又遭遇致命背叛,前途上一败涂地,感情上一无所有,在身体和精神双折磨的痛苦下,再慢慢把他折磨到绝望后死去,似乎才能回报自己多年的委屈,还有曾遭受过的无法言说的噬心之痛。
死,向来是最容易的,不容易的从来都是生不如死。
他要让谢昙尝遍人生八苦,才算没有便宜了谢昙。
可……该如何做呢?
安又宁陷入迷思,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什么,高声唤人:“春信,春信!”
春信“嗳”了一声,小跑进来:“少主有什么吩咐?”
坐在床上的安又宁看着春信,示意般拍了拍床沿:“过来坐。”
春信不知自家少主要做什么,但仍乖乖的走上前去,不过并未依言坐上床沿,而是坐在了下榻的床凳上。
春信仰着头看向安又宁,再次请示:“少主有什么吩咐?”
安又宁看着他道:“吩咐没有,就是问你几个问题。”
“少主请讲。”
“你觉得自己最难捱难过之时是何时?”
春信有点发懵:“少主……”
安又宁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看向一边,摸了摸鼻子道:“无他,你不用多想,我就是心中有个迷惑想要确定一下。”
春信想了想,认真道:“小时候吃不饱饭,娘亲去世的时候。”
果然只有最亲近之人,最亲近之事才能伤人至深。
安又宁歉意的安慰春信道:“没事了,那些都过去了。”
“嗯,”春信点头道,“现在跟在少主身边,春信什么都不愁,每天过的都是开心的,已经不想之前的事了。”
安又宁拍拍他的肩:“嗯,我都知晓,你平日里容易饿,下次再饿了就直接去小厨房吃糕点罢,莫再自己偷偷啃干饼子了,有我给你撑腰,莫怕旁人去说。”
安又宁看了眼天色,不等春信回言,便劝他道:“夜深了,去睡吧。”
春信本就不是多话之人,眼见安又宁不想就此事多说,便只在心中默默记下,躬身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确定自己计划方向确实可行,安又宁又开始发愁——他该如何接近谢昙,让谢昙按着他的节奏一步步泥足深陷,最后万劫不复呢?
尤其是以他宁初霁的身份,虽然和谢昙相遇时间不长,却已经结下了繁多大梁子的情况下,他该如何接近谢昙呢?
安又宁想,若他直接接近谢昙,谢昙是个谨慎多虑之人,想必他很容易就会被谢昙怀疑别有用心,到时别说计划无法施展,严重了甚至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从谢昙的身边人下手,可雪琅、防风等都是他在魔域时对他不错之人,他一时之间竟难以抉择是否利用。
直到安又宁翻来覆去的在床榻上头疼了一宿,才终于在天际泛鱼肚白的时候有了决断。
——他只是和他们稍微套套近乎,又不是真的要害他们,只要到最后不伤害到他们,应该就没问题了罢?
安又宁这么想着想着,仿佛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不过片刻,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摧山派梅威鸣很快为他的父亲梅宏岩发了丧,扶灵回乡。
安又宁作为无念宫少宫主亦按照规矩前去送了灵,虽然他内心因知晓梅宏岩的真面目,一点也不想为此人做事,奈何还要为父母亲做场面,便还是规规矩矩的做成了此事。
送灵过后,雪琅再次来无念宫的日子很快便被安又宁打探了出来。
那日一到,安又宁便早早起床,于辰时做好了一盅糖水和一碟红豆甜糕,装在了八宝攒盒里,由春信提着,亲自去了隐水居。
防风打开门看见安又宁的一瞬,就想再次把门抵上,好在安又宁眼疾手快,用脚抵住了门缘,虽然他这模样瞧着甚是有些滑稽,但好歹奏了效——防风怕夹伤了他,好歹没有再强硬阖门。
安又宁一开口,就带出些这段日子因娇养而解放了不少的娇蛮天性,挑眉道:“怎么?我刚来就让我吃闭门羹啊?”
反正他是无念宫的少主,身份尊贵,只要不出格,就算他胡搅蛮缠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儿。
硬要和人套近乎嘛,不就是得靠不要脸。
闻言,防风就后退一步,皱眉行礼道:“宁少主,城主大人是不会见您的,您还是请回罢。”
安又宁彻底推开了隐水居的大门,伸脚跨过门槛,道:“你都没禀报。”
“再说,隐水居虽给了你们借住,到底属于我无念宫的地界,”安又宁进入门内站定,双手拍拍自己袍摆上沾的浮灰,便抬眼开始四处打量,“我想来自家地界上走走,都不可以吗?”
第49章 049
防风为难的看着眼前这尊大神。
眼前这位宁少主自第一次见面就在找自家城主麻烦, 对方明明和自家城主关系紧张,也不知今日发的什么疯,竟带着人直接来了隐水居。
防风犹豫了下, 还是道:“宁少主稍等, 我去禀报……”
安又宁打断他:“谁告诉你我来找谢昙的?”
防风懵了, 带着遮掩不及的惊讶:“那你……”
“听说小雪姑娘来了,”安又宁道, “我要见见她。”
防风立刻警惕起来:“你见她做什么?”
安又宁看向防风顿了一下——瞧他这脑子,他怎么把防风喜欢小雪这事儿给忘了。
安又宁却不能挑明,想了想道:“不过见见面, 你急什么。”
防风眉头皱起来:“小雪是我四方城的人, 不知宁少主询问有何贵干?”
这小子。
安又宁正想怎么说合适, 突然一声清亮的“阿宁”,小雪就如离弦之箭一般, 从隐水居二进院垂花门内冲他高兴的跑过来。
防风脊背一绷, 随着安又宁的眼神也回头看过去。
小雪还是从前那样活泼黏人的性子,眼看就要扑到安又宁怀里,与防风擦肩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揪住, 提溜在身后。
“你干嘛?”小雪推眼前挡路的防风, 不解的看向他, “让开!”
安又宁这才将方才想好的说辞说出口:“你紧张什么?不过上次见到小雪姑娘觉得合了眼缘,想交个朋友。”
小雪终于从防风背后钻出来, 眨巴着一双金色的大眼睛, 好奇问道:“阿宁你在玩新朋友老朋友的游戏吗?”她把手举的高高的, 兴奋的道,“我要玩我要玩!”
防风忍不住扯她:“小雪, 他不是安公子……”
小雪却被他扯的不耐烦了,转身冲他做了个鬼脸:“要你管!”,说着就跑到了安又宁的身后,站的离防风远远的。
防风的手僵在原地。
安又宁眼神四处打量,觉得这照壁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就问小雪:“前院有没有桌子?”
小雪立刻高兴的应和:“有有有,前院有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有个白石桌子,还有几个坐墩!”
安又宁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揉了揉小雪的头发,小雪眼神亮闪闪的笑嘻嘻的看着他,安又宁也忍不住笑道:“那行,我们去那边说话,我给你带了糖水。”嗓音难免带出几分温和。
“好耶!”小雪更高兴了,拉着安又宁就往前院葡萄架下走,春信看了停在原地的防风一眼,也提着八宝攒盒跟着向前走去。
防风僵硬的又忧虑甚重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无念宫的少宫主为什么突然对小雪这么感兴趣,这才见过一面,看起来就这么亲昵,他到底是何居心?
防风眼神闪烁的看着三人消失的身影,也跟着走进了垂花门,不过他明显没有继续跟着,去了正院。
安又宁三人很快到了雪琅所说的葡萄架下,葡萄藤蔓吐绿,长的有些早的已在枝叶间缀下一串一串颗粒小小的青籽葡萄。
葡萄架下白石桌凳整洁,显然经常有人清扫。
雪琅挨着安又宁坐了,安又宁就从春信手中拿过八宝攒盒,将糖水端了出来。
“上次见的时候,我听你说喜欢喝糖水,就做了一盅,”安又宁推给她,“你尝尝。”
雪琅半点没怀疑没顾虑也没推辞,捧起来喝了一大口,喝完眼神却有一点迷茫,看向安又宁道:“阿宁,怎么有梨子味儿?”
安又宁本想做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糖水,后来想了想还是多加了梨子进去,让味道和之前有些微不同。
安又宁问道:“不好喝吗?”
雪琅垂下眼睫,稍倾摇了摇头,又抬起头看着安又宁笑了:“不,好喝的!”说完又捧着碗喝了一大口。
安又宁失笑:“又没人和你抢,慢点喝!”
安又宁知道她这段时间外出,定然是又替谢昙做事去了,便忍不住问道:“上次见到你,发生了点误会,后来找你你不在……”
“我去找乾威将军了!”小雪却不等安又宁说完,抢着答道,“乾威将军在驭兽派绊住了,谢昙让我去看看!”
乾威是一只吊睛白额虎,难道是在南边驭兽派十万大山的地界被人捉住了?
不过是对妖族向来宽和尊重的驭兽派的话,应该没什么危险。
安又宁的出神被小雪打断:“阿宁,这个盒子里是什么呀?”
说着就丝毫不见外的要打开,春信觉得她很无礼,护了一下,惹来她一阵不满,她当即当面告状道:“阿宁,他不让我看!”
安又宁把攒盒推到她面前道:“你看。”
“红豆甜糕!”雪琅一眼就认出了盒子里的糕点,伸手就要拿,却被春信一下打了手背,雪琅委委屈屈的收回手,忍不住嗦着手背看向安又宁:“阿宁……”
安又宁伸出手指拈了一块红豆甜糕,看了半天才道:“这本来是给谢昙的……不过想来他不会见我,给你吃罢。”
他说着,就将手往前递,递到半路,忽然有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大手温热有力,指根处带着常年使剑才有的薄茧,摩擦触按住他的手腕,他手腕肌肤瞬间便感受到粗粝的触感,谢昙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你怎知,我不会见你。”
安又宁惊愕,抬眼过去,发现防风已越过他二人,站在了旁侧雪琅的身边。
谢昙显然是防风叫来的,倒也……省去他许多力气,正合他意。
安又宁今日穿了一身清淡的水绿色的湖绸平纹衫,衬的小脸水嫩嫩的,尤其是左眼下那颗黑色小痣点在白腻腻的皮肤上,显眼到莫名透出一股艳色来。
谢昙淡淡的看着他,眼底却有疯狂压抑的暗色,他垂睫俯身,忽张口含住了安又宁手指上的那块红豆甜糕。
安又宁顿感谢昙舌头一卷,湿热滑过指尖,指尖上那块红豆甜糕就消失无踪。
安又宁受惊般快速抽回自己的手腕,皱眉的看向自己濡湿的指尖,眼中嫌弃之色一闪而逝。
身侧春信立刻拿出一方绸帕递给了他。
安又宁就着胡乱擦了两下手指,就将绸帕扔在了白石圆桌上。
他抬眼去看谢昙,却意外的在谢昙眼里看到一丝强烈的心悸。
安又宁顿时愣住了。
他不想雪琅真的把他当作安又宁,或者真的认出他来,所以在她最爱喝的甜水里添了一味梨子,虽然雪琅头脑单纯,可露出这么个破绽,定然也会给她极大的落差感,降降她头脑的热度。
谢昙不一样。
他的最终目的还是接近谢昙,见机行事,一步一步摧毁谢昙。
谢昙此人看起来冷漠阴沉,却很喜欢吃红豆甜糕。当初在魔域四方城之时,他只要回府,定然要下厨为谢昙做红豆甜糕吃,每次谢昙都吃的很干净。
所以他这次仍按照之前的法子做的红豆甜糕,一点变动也没有,是曾经的安又宁惯做的味道,若谢昙喜好未变,对这红豆甜糕定然是喜欢的。
但是,就算如此,他之前那么对谢昙,谢昙对他的态度转变的是不是也有点太大了。
——是不是过于和颜悦色了点?
他不是有严重的洁癖吗?怎么会就着别人的手指吃东西?
此时他眼神中自己都看不懂的波动又是什么?
安又宁脑子里一瞬过了许多东西,还没想出所以然来,谢昙的眼神却明显已然沉静下来,只见他又伸指去拈白石圆桌碟子里的红豆甜糕——他果然爱吃这道糕点,安又宁冷眼瞧着,忍不住想。
谁知一道叫声骤起,谢昙已然重新穿上黑色手衣的手就被人一把打开。
谢昙皱眉,抬眼向罪魁祸首望去。
“啊——”就听罪魁祸首雪琅护食儿一般,一把将碟子端到了自己胸前,生怕谢昙再伸手和她抢一样,气呼呼的大声道,“不许吃!你不许吃!阿宁方才说过了,他已经把这碟红豆甜糕送我吃了!”
谢昙眉头皱的更紧,刚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愣过后,猛然抓住了雪琅的手腕,那碟子红豆甜糕便被一把撞落在地,谢昙声音沉厉,却慢吞吞的道,仿佛周身坠压着千斤的重物:“你叫他什么?”
雪琅顾不得可惜那碟糕点,她痛的整张小脸都皱成了包子,拍打着谢昙铁钳一样的大手,不明所以道:“阿宁,阿宁啊!谢昙你放开我,痛……”
防风紧张的看着二人,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谢昙抓握着雪琅的手却不可抑止的轻轻颤抖起来。
——雪琅叫宁初霁“阿宁”,而宁初霁竟然半点没有反驳这个称呼,他是承认了自己身份了吗!
谢昙眼神内情绪激烈挣扎变换,不过片刻,他霍然转过头来,直直的看向宁初霁,就这称呼一字一句的质询道:“阿、宁?”
第50章 050
安又宁心尖陡然一颤。
他仿佛一霎被谢昙看穿, 暴露了身份,身侧掩藏在水绿色袖子下的手指,就忍不住微微痉挛。
可他若要复仇, 谢昙又不好糊弄, 以后这样的场面少不得总要面对, 这么一想,便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安又宁强迫自己扯出个笑来, 甚至轻轻哼了一声,轻轻松松的道:“‘阿宁’怎么了?”
他神气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名为宁初霁,小雪姑娘叫我阿宁有什么问题吗?我身为无念宫少宫主, 我都没有介意她逾矩, 你在这里质问什么。”
谢昙放开雪琅的手腕, 转过身,手指点上白石圆桌, 定定的看了他一眼, 倏忽话锋一转,缓缓沉静道:“不杀我了吗?”
“谁要杀你!”几乎一瞬间,安又宁瞳孔因惊恐抑制不住的微微缩张,他赶紧垂下眼睫, 语气却是恼羞成怒的娇蛮, “那夜明明是你想杀我!”
谢昙说的是安又宁第一次与他见面, 就莫名其妙带着恨意刀兵相向之事。
安又宁试图模糊转移谢昙话里的重点。
他生怕自己露馅,又怕自己露怯, 到时真被看出什么不合常理的情绪来, 一时紧张的手心冒汗。
谢昙却垂下了眼睫, 没再继续追问。
安又宁松了一口气。
他掩下紧张,不满道:“算了, 我也不是来同你吵架的。”
谢昙看过来,安又宁看起来不计前嫌,大方道:“我这次来,就是想与谢城主讲和的——你冒犯过我,最后也受了惩罚。我这人最是恩怨分明,你我这样就算扯平了。”
安又宁说着眼神就看向了地上被五马分尸的红豆甜糕,顿了一下后,仍面不改色的一指地下:“喏,这就是我和你讲和的拜礼。”
谢昙再次垂下眼睫看向地面,沉默着,一言不发。
安又宁本以为他故意指地上已经脏污的红豆甜糕,还态度随意的说是拜礼,多多少少有点羞辱人的意思,谢昙必不能忍。
谁知谢昙仿佛泥塑雕像,一动不动,在安又宁起初戒备后来都要奇怪的看着他的时候,谢昙终于张开了口。
谢昙声音仍旧淡淡的,却没发火,情绪甚至无一丝波动:“知道了。”
一侧防风蹲身,开始拾捡地上散落的糕点。
谢昙罕见有这么好讲话的时候。
安又宁来不及纳闷,他谨记自己的目的,得寸进尺继而问罪道:“可是谢城主打翻了我的糕点。”
谢昙皱眉看过来,少顷,忽然道:“你想我怎么赔?”
安又宁面不改色:“赔罪就不必了,但是你打翻了我的东西,总得赔我点什么吧?”
安又宁说着说着眼神忽不经意的转到了谢昙的手上,乍然灵光一闪:“我看你整日里穿着手衣,奇奇怪怪的,我看不惯,我也不要你赔礼了,只是你要把手衣脱了,以后都不准再穿。”
谢昙洁癖严重,自己极力忍耐着来接近他,没道理从头到尾都让自己一个人难受。他也要恶心恶心谢昙,让谢昙没那么好受。
防风此时已然将糕点用方帕全部拾捡包了站起来,他一起身,雪琅在旁边瞧的眼神都离不开那方巾帕,防风怕身侧雪琅真的不管不顾的趁自己不注意偷吃甜糕,便时刻注意着她的动静,谁知不过片刻,安又宁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防风跟在谢昙身边日久,知晓谢昙的洁癖究竟有多严重。
还记得有次棘手的刺杀,谢昙亲自去了,对方被他手刃,手衣却被划破,洇进了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谢昙当时嫌恶至极的表情,防风一辈子都忘不了。
更关键的是谢昙脱了手衣,开始洗手。
谢昙洗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防风心有不忍下出现,恭敬规劝,谢昙却依旧表情淡淡的,从容且仔细的搓洗清理着手指的每个角落,从始至终对规劝的话置若罔闻——直到他将自己的手洗到鲜血淋漓,尤其是伤口部位差点见骨,才堪堪罢休。
这个无念宫少主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敢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
防风下意识上前半步,作拱卫状,奈何他手中此时拿的不是佩剑而是方帕糕点,话便显得少了几分怒意,多了半分滑稽:“宁少主,您别欺人太甚!”
安又宁方才虽说想故意刁难谢昙,恶心恶心他,但毕竟知晓谢昙的个性和习惯,也不指望自己能真的成功……既然如此,不如正好借此饶谢昙个人情过来,待以后留作他用。
但他不能真的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安又宁当即便要装装样子,打算再勉为其难的拉扯两句后再提出人情要求,谁知谢昙忽然先他一步,敲了敲身侧的白石圆桌。
沉闷的两下笃笃之音传来,霎时吸引了在场人的注意。
谢昙捏了捏眉心,却没有想象中的犹豫,在众人的诧异中道:“我答应你。”
这下换安又宁彻底懵了:“什……什么?”
谢昙看着他,片刻忽轻笑一声,一边手指沿着手衣边缘慢吞吞的向外脱着,一边向他走来,优雅的像一只闲庭信步的黑豹。
谢昙说:“我可以脱了手衣,不过,只能是在你面前。”
话毕,他双手手衣已然被脱下,站在了安又宁面前。
安又宁于惊愕中就见他低头,沉默的看了自己几息后,忽抬起脱了手衣的手,伸指要揉自己脑袋。
安又宁瞬间反应过来,许是前世的教训太过惨烈,他身子瞬间就紧绷到抖起来,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条件反射般蓦的后退半步,刚好错开那只干净修长的大手。
谢昙的手就愣在了静默的空气中。
安又宁吓了一跳,气道:“谁准许你摸我头的!”
谢昙慢慢收回手,沉默的看向安又宁,眼底情绪一闪而逝。
安又宁没看懂也不在乎,他喊春信要走,春信立刻收拾好八宝攒盒跟在了安又宁后面,却还没迈开步子,他就被小雪拦住。
小雪眼神有点伤心:“阿宁,你不会再来了吗?”
安又宁愣了一下,又看了谢昙一眼,平复了下道:“怎么这么问?”
小雪却不接话,又说:“我还想喝你做的糖水。”
这次安又宁却还没说话,谢昙看了小雪一眼,不知为何,突然转身,向游廊深处走去。
防风立刻拿着手里团着糕点的巾帕跟上去,安又宁却突然想到什么忽然叫住了他,谢昙跟着停了脚步,却未回头。
防风私心是想和雪琅待在一起的,尤其是不知宁初霁对小雪打的什么心思,他停下脚步,公事公办的问安又宁:“宁少主有何吩咐?”
安又宁道:“当然有事,借你点时间。”
防风立刻看向谢昙,谢昙竟也不过问,只看了防风一眼,便抬步继续向深廊处走去。
安又宁想了想,既然谢昙走了,他此时也不着急走了,便再次坐在了白石圆桌旁,安抚小雪道:“你若想喝糖水,随时可以来找我给你做。”
小雪听了,黯淡的眼神亮了起来,高高兴兴的胡乱应下了。安又宁再次揉揉她柔软的头发,却抬眼看向了一旁的防风。
防风被看的一楞,就听安又宁道:“借一步说话。”
防风眼神戒备,却还是跟着安又宁向一旁错开了五步开外,而小雪则被春信哄在原地没跟过来。
安又宁开门见山:“你喜欢小雪姑娘。”
防风愣了一下,耳根却慢慢泛红,警惕又带着点控制不住不安的眼神看向安又宁道:“不知宁少主为何发问?”
安又宁莞尔一笑。
这是他自进隐水居后,在防风面前第一次笑。
——微风拂起了他几缕额发,擦过他眼下那颗黑色的小痣,白肤点墨,很自然的便透出了几丝清澈的少年气,好看极了。
不过他一张口,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显单纯:“我知道你喜欢小雪姑娘,不过小雪姑娘尚未开窍,我可以帮你,只需要我帮我做一些简单的小事。”
语毕,防风陷入了沉默。
安又宁却不急,等着他考虑,半晌才问道:“如何?”
防风抬眼看向安又宁,面色凝重:“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安又宁却没说话,只冲他招了招手,防风便靠近半步。谁知安又宁突然伸手,防风一个猝不及防就被安又宁一把按住了脖颈,只见安又宁用力向下一迫,高半头的防风的耳朵便即刻与其嘴巴齐平。
安又宁附耳过去,嘴巴开合,不过片刻一一说完。
说完后他得手便立刻松开了防风的脖颈,后退一步,挑眉问防风道:“如何?”
防风眼神内是汹涌的迟疑和郑重,半天才踌躇道:“我需要考虑。”
安又宁毫不意外,他知晓防风的软肋,便再次直指要害,抛出诱饵:“我知你虽跟在谢昙身边做事多年,但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一个温馨安稳的家,眼前就有一个成全你的选择,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明智决断。”
防风沉默。
安又宁便不再等,越过防风的身边,向雪琅告别。雪琅仍依依不舍不愿他走,安又宁便又揉着她的脑袋毛安抚了她许多,才领着春信踏出了隐水居。
半月之后,防风于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孤身一人,找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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