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刀光剑影中的心软全部是面向自己的刀。
他怎么就能忘了呢!
安又宁反手一把拔掉了背后裹挟着雷符的锋锐匕首。
精密的玄金之心被裹有雷符的匕首破坏, 纵使被安又宁很快拔出,亦未再次运转起来。
安又宁忍不住大喘一口气,勉力支撑的身子才未轻易倒下。
心脏的停摆, 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大到甚至不过片刻, 他便已窒闷不已,意识都开始走向混沌。
计雄侯哈哈大笑, 冲站在安又宁另一边已经吓傻了的少年命令道:“扶我起来。”
少年战战兢兢的从安又宁身前一步一步挪过去,生怕安又宁突生报复。
安又宁却无暇顾他,眼看着计雄侯醉醺醺的站起身来, 心中猛然爆发了强烈的不甘。
就算不为谢昙为自己, 此人也绝对该死!
他霎时又回想起自己毫无防备的初见之时, 那人用恶心的舌头含住了自己手指的黏腻触感,登时耻辱至心火骤起, 脑袋清明一瞬, 安又宁霎时厉喝:“剑来!”
本如废铁掉落在地的长剑顿时嗡鸣而起,疾驰入安又宁掌心,下一霎,安又宁便携雷霆万钧之势, 攒全力于一剑, 霍然刺向计雄侯。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响如惊雷, 安又宁微垂着的眼睫立时顺着剑身看去,便看到被刺之人的鲜血如水流一般, 快速围绕着剑身向周边洇染, 霎时染红了整个前胸。
是成功了吗?
安又宁略松口气的想。
却不想, 他撑着昏沉的脑袋看去,却只看到了背刺他的那个少年, 那双不可置信般大睁的双眼。
安又宁脑子嗡的一下,顿时踉跄的后退了半步,长剑随他动作“刺啦”一声,从少年心口抽出,宛如裂帛。
将少年当作挡身肉盾的计雄侯,从少年身后肩膀处觑过来,见安又宁再无方才那般不要命的袭击过来,顿时嫌弃的将身前的少年一推,少年便如被暴雨摧折过后的落叶,霎时委顿在地,再无声息。
安又宁气力不济,拼了全命的一击之后,愈发严重的窒闷终于使他嘴唇乌紫,眼神失焦。
他强撑着踉跄向一旁墙壁靠去,竭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理智。
一旁的计雄侯看的清楚,明白此时的安又宁于他而言,再无一丝威胁之力,反而不急着反杀安又宁了,只看了一眼地上已然没了声息的少年,踢了一脚,呸声晦气道:“看来以后寻欢作乐也不能再把守卫打发的远远的,”他眼神一转,注意力立时跑到神志已不甚清明的安又宁身上,气道,“就有那不长眼的扑上来,差点要了老子的命!”
计雄侯越想越生气,立刻大喊:“守卫!守卫!”
隔了至少五六息,门外方有守卫应声,计雄侯怒喝道:“来这么慢,本君养着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吃干饭的?!刺客都被老子亲自撂倒了,还不快滚进来!”
计雄侯捂着左肩伤口,疼的嘶嘶抽气,怒不可遏的一指安又宁,森然道:“把那个小兔崽子给我拖入密牢,先好好折磨一番再说!”
守卫们霎时领命。
安又宁模模糊糊间,突然看到身前走来两三个人,他心中立时警铃大作,即刻无意识的挥剑驱赶来人,他此时的身子却如强弩之末,无法再支撑他的动作,他挥赶的胳膊瞧起来便甚是绵软无力。
下一息,他长剑便瞬间被人打落,他双手亦被人用力擒住,反剪于背后拖行。
拖行间,安又宁于摇晃的视野中,恍惚看到了那所谓的密牢入口——他方才的藏匿之处,架子床余留的缝隙地板之下。
怪不得计雄侯的床榻并未如寻常一般靠墙摆放,原来竟是内藏玄机啊。
昏死之前,知晓自己失手后便没什么好下场的安又宁,却于此时漫无边际的想.
安又宁再次被剥皮抽骨般的疼痛疼醒。
他浑身湿淋淋的,烧灼般的疼痛遍布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从脊椎处一阵一阵的往上蹿,狱卫放下盐水桶看向他:“清醒点,有人要见你。”
安又宁自被关入密牢,鞭笞炮烙之刑便如家常便饭,体内更是有被特意放入的魔息,在经脉内府处反复流连,他被折磨的死去活来,已不知时间流逝。
安又宁时常在想的却是,他怎么还不死。
他的机械心脏已经停摆多日,狱刑众多,却受他自身自愈能力影响,始终令他吊着一口气,而皮肉之伤的愈合速度也逐渐加快,致使狱卫用刑亦更加频繁。
伤口可以加速愈合,但伤痛却未减一分。
当初被迫换上机械心脏苏醒后,安又宁便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那便是不太能感受到过于澎湃的感情了,仿佛连他对谢昙的爱意都淡了不少。
仿佛他的感情已经随着他的真心一起被挖空。
安又宁曾绝望,曾夜夜躲起来黯然神伤,如今他却心存一丝庆幸——得益于这个停摆的机械心脏,频繁狠厉的刑罚于他这个行尸走肉而言,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花样百出的疼痛甚至未曾真正激起过他一次应激反应。
这般想来,换心未尝不是好事。
安又宁苦涩的想。
他只是有点想爹爹,有点想大师兄……
暗无天日的铁牢顶部的气窗忽然刮进来一阵冷风,吹进一片翩然的雪花,落在了安又宁凝血的泥泞发梢。
下雪了。
安又宁的思维顿了顿,过了半晌,却似被这片雪花触及到了最隐秘的心事,安又宁突然眼眶酸涩。
去岁今日的落雪天,他还同雪琅在熙宁院玩着滚灯贴桃符,他甚至还欢欢喜喜的伸手向谢昙讨封红。
谢昙说年后给他。
谢昙食言了。
可谢昙食言的……又何止于此。
安又宁垂睫,泪珠沿着他脏兮兮的脸颊蜿蜒而下,他承认他不该的,可是他……
他……他只是突然有那么一点儿,真的只是那么一丁点儿,想谢昙了。
靴子触地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
安又宁本以为还是过来折磨他的计雄侯,毕竟这些日子,计雄侯已经不遗余力的几次将他折磨的奄奄一息,却又不真正让他死去,饱含恨意的享受着他的濒死。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来人竟是白亦清。
白亦清穿着一身洁白的狐裘,连靴履都是不染尘泥的踏云靴,看起来与这个脏污的铁牢格格不入。似乎是气味过于难闻,他拿方帕捂着口鼻走了进来,看到安又宁脸上蜿蜒的泪痕,一愣后笑道:“怎么,是在忏悔吗?”
安又宁知道白亦清是在奚落他,却一时没有顾上,强忍急切,佯作镇定道:“你在这里,是……城主来了吗?”
安又宁既希望谢昙来,又不希望谢昙来。
他不希望谢昙前来,看到他行刺失败满身狼狈丑陋又凄惨的模样。但若谢昙真的来了,他又会觉的,至少谢昙对他并不是毫不关心,至少谢昙会为了他的安危而前来救他。
至少,在谢昙心中,他多多少少还占有着那么一丁点儿的位置。
“他怎么会来这儿呢?”白亦清却诧异的笑起来,“你不会觉得他会来救你罢?”
安又宁心头那簇微弱跳动的火苗熄灭了。
被铁链捆缚着四肢的安又宁,脑袋深深的耷拉下去,不再说话。
白亦清见他彻底失了兴趣不再追问于自己,心头得意稍淡,怒意升起:“谢大哥不在这里,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吗?”
安又宁垂着头没有反应。
安又宁能猜出来。
白亦清会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不外乎谢昙虽身不在襄德城,但已经派人将计雄侯杀死了,并且吞并了他的地盘。
魔域向来如此,互相杀戮,能者居之。
可是他不明白,白亦清问他这些做什么,明明过不了多久,纵使谢昙在别处的事情处理的再慢,清查襄德城府的时候总会现身,也总会将他从牢狱中解放出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白亦清却给了他迎头一击:“计雄侯没有死,谢大哥也没有攻占襄德城,我过来见你,不过是和计雄侯那个色鬼私下有约定罢了。”
安又宁霍然抬起头来。
什么意思?
白亦清和计雄侯有约定?
安又宁一时反应不过来。
若白亦清与计雄侯私下有约定,那……岂不是白亦清私瞒谢昙,与计雄侯狼狈勾结?
——白亦清背叛了谢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谢昙知不知道?白亦清到底有什么目的!
安又宁睁大不可置信的眼睛,多日的折磨令他嗓音哑的不成样子:“你到底什么意思?”
白亦清终于满意的笑了,他捂着口鼻上前一步,又嫌弃又忍不住细细品赏着安又宁的惨状,慢条斯理的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原本就长成这个模样罢?”
安又宁看着白亦清那张酷似薛灵的脸,心头一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白亦清却如骄傲的胜利者般,不放过他丝毫的细微神色,道:“在‘特意’遇见谢昙之前,我自然是细细打听过,谢昙少时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名字叫作薛灵。”
白亦清饶有兴致的看着安又宁:“我如今很像罢?”
安又宁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白亦清,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白亦清轻轻巧巧道:“我啊,我的目的很简单,我想要权势,我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势,我要所有人都被我踩在脚下,对我言听计从,对我俯首帖耳。”
“哦,”白亦清笑道,“包括谢昙。”
安又宁心中巨震。
白亦清却似乎被安又宁身上腐肉的气味冲到了,退后了一步,掩着口鼻开口却是评价:“丹王的幻颜丹果然不错,谢昙初次见到我时便愣住了。”
白亦清杀人诛心:“谢昙果然爱惨了那个薛灵。”
他继续笑道:“我甚至都没说什么做什么,只一个照面,谢昙就将我护在了怀中,啧啧,倒是省了我许多麻烦。”
安又宁垂睫,声音开始颤抖:“所以,你从哪里打听诓骗到了阿昙的半壁玉璜?”
白亦清一愣,轻笑之音愈发清脆:“这个啊,我救谢昙的事倒是真的。”
安又宁不容错识的眼神看过来。
白亦清面不改色:“说来也巧,我确实在年少之时救过谢昙,而且我知道,当时你也在他身边。”
安又宁有些不可置信的诧异:“你知道?”
“自然,”白亦清承认道,“我当时还探了你的鼻息,发现你没得救了,就只救了谢昙。”
“不过说来你俩都很奇怪,我当时明明探过你的鼻息,你已然气绝,如今却又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我面前,刚见面的时候倒将我吓了一跳。而谢昙更是,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怎么救治他,谢昙被我背回去后,没有多久就自行清醒过来了,给我留下了半壁玉璜就走了,我还诧异他怎恢复的如此之快,想来,当时真正救他的是你罢?”
安又宁眼神光彩微灭:“所以,你担心我真的揭发你成功,才处处针对我?”
“哎呀,这时候你倒是聪明了一回,”白亦清可惜道,“虽然不全是,但你于我而言毕竟是个不得不除的威胁,所以,你就要死啦。”
所以这也是白亦清会和他说这么多的原因——白亦清认定他会死。
安又宁听明白了,他惨笑一声:“不过是条烂命,你想要便拿去。”
“只是,”安又宁抬眼道,“你接近阿昙,是想害他吗?”
“你到现在竟还担心谢昙?”白亦清诧异,眯眼道,“你真是天真又愚蠢的让我都觉得可怜起来了。”
白亦清道:“你真以为谢昙对你是什么真心?”
“这世上竟有如你这般愚蠢又糊涂之人,”白亦清语气带着讥讽的怜悯,“他对你,不过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安又宁:“你说什么?”
白亦清道:“谢昙曾亲口说过,年少之时他便厌弃于你,奈何你紧追不放,他没有办法。后来你虽救了他,但他还是无法对你动心,你的死心塌地,于他而言皆是负担,亦都成了他利用你的筹码,难道你感觉不出来吗?”
安又宁声音发颤:“我、我不信……”
白亦清却打断他道:“你们欢爱之时,可曾真正赤.裸相待,肌肤相贴?行至畅意之时,他可曾紧紧按着你的腰唤过你的名字?”
谢昙每次……就算再情难自抑,也都只是脱了双手手衣,拿手指细细抚摸于他。
安又宁脑子发懵:“他,他是……”
白亦清轻笑出声:“我知道,他是洁癖,可他对我就会。”
安又宁呆滞:“什、什么?”
白亦清难得脸色微赧,故意抱怨道:“就是他每次都要的太狠了些,我难免忍不住,又抓又咬的,倒弄的他前胸后背都是伤。”
能抓咬出伤痕,自然是身体赤.裸,肌肤相贴的。
安又宁耳目嗡鸣作响,神色麻木又茫然。
这还不够,白亦清又给出了拳拳到肉的重击:“我会不会害谢昙就不劳你忧心了,你还是多担忧担忧自己的好——谢昙让我来取你的内丹。”
安又宁却瞬间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不是说你瞒着谢昙来见我的吗?”
白亦清既然瞒着谢昙,谢昙怎么会知晓他二人相见之事,又遑论是谢昙让他来取自己的内丹?
白亦清……在撒谎。
白亦清却毫不意外:“你说的对,我是瞒着他,可是你忘了,自我进了冷翠阁,谢昙几乎整日都在我那处,而他在利用你的同时,又早烦厌了你。”
白亦清仔细的看着安又宁的神色:“他四方城城主的位置如今已坐的稳固,自然不再需要你,你已然变成了一个累赘,他又爱我的紧,不然你以为,你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又是如何被他亲手剜去的?”
安又宁整个人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白亦清却捂向自己的心口,笑的开怀:“你的心——我用着甚好。”
安又宁突然第一次如此的恨白亦清,他强忍下崩溃的情绪,颤抖道:“你,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不是你自己问的吗?我不过是好心回答你罢了。”白亦清道,“我的胸痹虽然用你的心治好了,但我毕竟是个凡人,寿数有限,资质又不太能自行修行,谢昙舍不得我,那怎么办呢?”
安又宁惊惧的睁大了眼睛。
“对啦,眼前不就有现成的吗,既然心可以给出去,那内丹又何尝不可呢?”白亦清肯定了安又宁的猜测,满意的笑了,“谢昙亲口答应我,要将你的内丹剖送给我,这样我就可以长长久久的同他在一起了。”
“只是可惜呀,还没等到他动手,你竟自己跑出来了,而且还傻乎乎的替他处理麻烦,”白亦清赞叹道,“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如你这般愚蠢的人了!”
他哈哈嘲笑于安又宁:“你这人可真是可笑,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安又宁浑身冷颤,却没吭声。
铁牢之内除了被安又宁颤抖的不可抑制的身体,微微拽动的铁链响声之外,再无余响,静的可怕。
良久,安又宁身体的颤抖幅度却慢慢减缓,最终停了下来。
他垂着眼睫,倏忽惨然一笑,却像再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声音轻到近乎无声:“哦。”
安又宁是被他打击傻了吗?
这反应完全出乎白亦清的意料,他忍不住以反问的语气重复道:“哦?”
“我这条命本就是他救的,已然苟活太久,”安又宁有气无力的自嘲道,“如今……亦再没什么留恋的,我把这条命再还给他,也算还尽了他的恩义,两不相欠。”
安又宁垂睫——如此,若有来世,只望永不复见。
白亦清却讶然道:“你倒是冷静。”
安又宁却想。
他并不冷静。
他怎么可能冷静?
他耗尽心血,用尽一生时光追逐爱着的人,回过头来却为了另一个人划伤过他的脸,剜了他的心,如今还要剖去他的内丹,要他的命!
到了这一刻,安又宁霍然发现,自己是真的傻。
多可笑啊!
——可笑自己追逐百余年的真心,追到头来,却不过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虚妄。
原来谢昙从没有爱过他。
他从头到尾爱上的都是自己的幻觉。
是他糊涂。
让自己活成了个大大的笑话。
终归是他识人不清。
可事到如今,安又宁颓然的想,他已然累了,他不想再去计较之前种种,亦萌生不出嫉恨与报复——毕竟,那可是他爱了一辈子的人啊。
谢昙已然辜负了他,他不想再追究什么。
他只是,不想再辜负自己——不想辜负那个付出过整个青春年少的自己。
安又宁终究不想辜负的,是自己那颗曾热烈爱过的炽热的心。
白亦清说他冷静。
他怎么可能冷静?不过是心如死灰。
爹爹需要的是娘亲,飞云阁需要的是大师兄,谢昙……也不要他了——他的生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人爱他,他的生死自然无人在意。
安又宁从来都是知道的。
白亦清已然来到了安又宁的身前,安又宁垂首,就见白亦清右手五指上戴着锋锐的护指法器,他用尖锐的法器从安又宁破败的心口一路下划至内府处,新鲜的血液很快顺着那道痕迹流出来。
安又宁闭上了眼睛。
白亦清的手却突然顿住了,他看着安又宁坦然赴死的模样,心下难得不舒服起来,忍不住啧舌道:“啧,看你冷静,我就不高兴,先不忙剖内丹,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罢。”
白亦清问道:“你觉得我是如何,如此自由的来到了襄德城?”
安又宁仍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你既然不说话,我就大发善心的告诉你,”白亦清嘻嘻笑道,“自然是趁谢昙不在四方城的时候,我才能在左昊大人的帮助下,偷偷出来。”
白亦清道:“说起来,你做人还真是失败,左昊大人讨厌你讨厌到早就想弄死你了,如今我来,正合他意。”
安又宁仍一声不吭。
“不过你猜,谢昙没在府中,去了哪里?”白亦清明白了安又宁这是打算固执到底,也没再在意,只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透露出藏也藏不住的兴奋,“谢昙去了万兽涧!”
安又宁霍然睁开了眼睛。
白亦清笑道:“嚯!反应这么大啊!”
安又宁忍着心尖的颤栗道:“他去万兽涧做什么?”
白亦清装模作样的捂了下心口,道:“你以为我如何才能使用你的内丹?”
“我需要一味药草作药引,才能真正将你的内丹化为己用。倒是不巧,正是安阁主所寻的那味。”
白亦清道:“出发前,谢昙已经收到消息,安阁主已经拿着那味药草从万兽涧死里逃生,他当时出发,算算日子,”白亦清掐着手指算了一番道,“如今怕已得了药草,在赶回四方城的路上了。”
安又宁喑哑的嗓子发紧到破音:“你,你怎知,谢昙就会夺了,夺了我爹爹的药草?”
白亦清确信道:“因为,他就是奔着杀了安阁主去的。”
安又宁瞳孔骤缩:“白亦清!”
白亦清却知晓他要说什么一般,摆手道:“我可没有瞎说,你以为正道害谢昙一家灭门,他不恨吗?”
安又宁嘴唇颤的厉害:“可是,可是飞云阁,飞云阁从没有参与过……”
白亦清却道:“不参与便可以被原谅了吗?你要知道,”他突然上前侧首,贴着安又宁的耳廓道,“沉默亦是帮凶。”
“白亦清!”
安又宁全身血液骤冷,如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在这一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疼痛。
安又宁一瞬触发了应激。
他大恸下开始止不住的痉挛。
谢昙要杀爹爹。
谢昙杀人夺药——杀了那个从小到大唯一给过他真实温暖的爹爹!
安又宁骤然暴起:“我杀了你!”
白亦清反应迅速,才没有被他撕咬到耳朵。
他忙拍着胸脯,一副吓到了的模样:“好险,好险,不过……你发疯的样子,我可真是喜欢。”
白亦清笑眯眯的:“寡廉鲜耻的爱着你的杀父仇人,滋味如何?这样欣赏着你的癫狂,再取你的内丹,才有意思嘛!”
白亦清握指成爪,指尖所戴法器下一瞬便“噗嗤”一声刺入安又宁脆弱的内府,在安又宁非人的惨叫声中,白亦清绞着他的脏腑旋转一圈,将那颗晶莹剔透的小巧内丹掏了出来。
襟怀一松,一方天青色的巾帕从安又宁怀中跌落下来,不过白亦清却没有给一个眼神。
白亦清看着指尖血淋淋却发着温润莹光的内丹,感叹道:“真漂亮!”
接着他便再不留恋的离开了眼前这个污浊不堪的铁牢。
安又宁本就因为机械心脏的停摆浑身无力,如今又失了修真之人滋养生息的根本——内丹,此时再无分毫力气,霎时便如一滩烂泥,软瘫在地,痉挛不止。
应激反应触底,他眼泪不要命的流出来,口中却发了疯般抽搐着念着“我要杀了你”。
不知到底是要杀了白亦清,还是要杀了谢昙。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有点神志不清的安又宁突然停止了呐语,他愣愣的看着铁牢一会儿,竟毫无预兆的爆发出大哭来。
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他们怎么可以如此对他!
爱人是报应吗?
难道报恩也有错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是这个下场!
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安又宁曾深以为然。
却不曾想,到最后,受恩深处竟成他埋骨之地!
谢昙……
谢昙。
谢昙!
他要去杀了谢昙!
铁链牢固,安又宁就发了疯般啃噬向自己的手腕。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摆脱束缚了。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逃出铁牢了。
只要手腕断了,他就可以去杀了谢昙!
安又宁浑身抽搐,状若癫狂,不过片刻,他的手腕便被他自己啃咬的血肉模糊,身体里的血液不要命的从经脉处喷涌出来,鲜血霎时布满口腔,他尝到了满嘴的咸腥。
安又宁却始终未停。
血液很快流干,在他身下聚成朱红的湖泊,又湿又黏。
整间铁牢冷腥血气冲天,安又宁最后极微弱的抽搐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气窗外却突然刮进来一阵冷风,吹进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雪花飘飘忽忽,跌落在混着浓重肮脏的血泥处,融化在安又宁已然冰冷的指尖。
生来那般纯洁而又自由的雪花,最终还是葬身在这污浊不堪的泥淖之中,渺小而又无人在意。
第32章 032
风雪冷夜。
明明今日是小年夜, 霁云苑内却一片愁云惨淡。
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跪在苑堂外正中央,显然已跪了很长时间,头脸肩背上都覆着厚厚冷雪。
来来回回的丹医匆匆路过, 都会忍不住扫上一眼, 却被前头领路的老仆不断催促着往苑堂内走去。
旁边就有新来的送水小丫鬟小声偷问:“姐姐, 这个人是犯了什么事?”
“嘘,”年长的丫鬟一把将她拉到角落, 叮嘱道,“你既已来了无念宫,主子的事便莫要随意打听, 回头再将你撵出去。”
送水的小丫鬟似懂非懂, 却仍懂事的“哦”一声, 一脸迷茫的应了下来。
年长的丫鬟看她模样,却终是叹一口气道:“也不是什么秘事, 我同你说了, 反打消你的好奇,免得你再惹什么无心之祸。”
年长丫鬟眼神示意中庭长跪不起的小厮道:“那是我们少主身边的小厮春信。”
年长丫鬟压低声音道:“你也知,少主生来没有元神,经了高人卜算说是今年就可元神归位, 宫主和夫人都喜不自胜, 这才舍得将藏了多年的少主推上台面, 在年初时为少主隆重举办了生辰宴,告知了整个修真界, 阵仗颇大, 可见重视。”
“这本是好事, 可谁知今年就要过去,再差几日便要除夕, 都没有等来少主元神。宫主和夫人忧心如焚,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那高人竟似卜算到了这边境况,前几日便来信说,兴许是少主常年藏匿于室,那元神找不到家,所以才耽搁至此,让宫主和夫人没事多推少主在宫中走走。”
“这本也是好事,谁知竟出了意外,”年长丫鬟看着院中被罚跪的小厮春信,怜悯道,“今日过小年,白日里天晴着,春信便推着少主走远了些,走到了无念湖处,看冰下锦鲤游弋,却不想一个恍神,少主竟伸着手跌入湖中,救起时便开始高热不止,一直到现在都还起着烧。”
年长丫鬟道:“宫主和夫人虽顾不上惩戒春信,春信却自知闯了大祸,事发之后便一直自罚跪于中庭了。”
送水的小丫鬟恍然大悟。
她方想说什么,忽听前堂有人喊“热水”,便被年长丫鬟拉了手臂,敛目闭言,端着热水急匆匆向明堂内走去.
安又宁做了一个冗长又昏沉的梦。
梦里爹爹竟罕见的整日在家,要抱了他去见母亲。
安又宁吓得躲在梢间碧纱橱内的角落衣柜里,爹爹打开柜门,大手一把把他提溜起来,托在怀中,笑话他:“平日里闹着要母亲,怎今日里要去了倒畏畏缩缩?”
安又宁小手紧紧的搂着爹爹的脖子,抿着唇不说话。
爹爹却不甚在意,抱着他来到了母亲养病的湘竹院。
院中的湘妃竹风叶婆娑,一如记忆中寂静。
母亲却一反常态的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膝上搁着笸箩,在落日余晖下,正一针一线的绣着夏日用的扇帕。
母亲看起来非常康健。
母亲脸色红润的要从爹爹手中接过他,嘴中竟亲昵的嗔着:“宁儿又淘气了?”
安又宁紧张又诧异的在爹爹怀中转过身来,却在母亲手指要碰到自己时下意识一抖,脸色发白。
母亲的手指停在半空。
“这孩子,”爹爹看了母亲一眼,笑道,“今日是怎么了?”
爹爹说着就牵了母亲的手指向廊下走。
待转到廊下,安又宁才发现母亲笸箩旁有一只燕子纸鸢,母亲伸手拿了起来,罕见眉目和善的哄他道:“我们陪宁儿一起去放纸鸢好不好呀?”
安又宁疑惑的望了过来,迟疑片刻,对母爱天然的渴望终是占了上风,轻轻点了点头。
爹爹带着他们一起来到了后山。
春日里晴空万里,风却拂面不息,是个适合放纸鸢的好天气。
爹爹与母亲站在后山蜿蜒的浅溪边,手中握着线辘,他则在风中举着纸鸢飞奔起来,待风满纸鸢,他手猛的一抬,燕子纸鸢便霎时乘风而起,尾带飘飘。
风盈满襟,郁气骤散,安又宁终于难得开怀的笑起来。
他抬着脸跟在纸鸢下奔跑,冲溪边的两人欢呼:“爹爹,母亲!”
下一瞬,却长线骤断,安又宁愣着停下,目光顺着看过去,那燕子纸鸢飘飘摇摇,竟不知被风吹往了何处,眨眼消失在天际。
安又宁霎时沮丧的垂下头来。
他回身欲往溪边的爹爹母亲走,却陡然发现,爹爹和母亲身影竟开始模糊起来。
安又宁心底一揪,一股强烈的不安霎时沿着背脊蹿上来,他顿时也如同断线的纸鸢,随着自己的意志向二人奔去。
母亲却笑着看向他道:“好孩子,就到这里罢。”
爹爹也冲他摆手:“回去罢。”
安又宁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大悲恸,他奔跑着大哭起来:“爹爹,母亲,你们去哪儿?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爹爹与母亲却一直温柔慈爱的笑着看向他,待他飞奔而至的前一刻,二人身影便淡化消失在原地。
安又宁却似看到两道流光乍然飞向一旁浅溪,他忙低头俯身伸手去够,却于泪眼模糊间只看到两条漂亮的锦鲤游弋其中。
他身子骤然不听使唤,跌落下去。
那浅溪却不知何时变作幽深的湖泊,湖面薄冰乍破,寒凉的湖水四面八方向他涌来,隔着水波,岸上音声模糊,安又宁意识再次陷入进无法自控的昏沉.
安又宁是被渴醒的。
他喉咙又干又痛,耳边嘈杂之音不断,模糊之际便听到一直有道女声在他耳边,哀哀的哭着。
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的右手被床边一个中年女子握在掌心,被她的泪水沾湿。
这个中年女子……安又宁不认识。
他头疼欲裂,脑子纷乱,顿时局促又紧张的想将手抽出来,却发现自己使了最大的力气,竟也只是动了动尾指。
安又宁心底登时惊疑不定。
这极微小的动静却瞬间惊动了中年女子,中年女子一抬头,便与安又宁四目相对。
她脸上还挂着香粉泪珠儿,下一刻却惊喜的大喊:“丹医,丹医!初儿醒了,初儿醒了!”
安又宁却被这声惊了一下,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暖阁呼啦啦进来三五个丹医,为安又宁看诊把脉,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暖阁终于再次安静下来。
安又宁被搀坐倚靠在床头,那中年女子端来一碗浓稠的药来,欲喂他喝下,安又宁却始终没有摸清楚状况,惊惶之下自然不愿,便使了最大的力气将头扭向一边。
中年女子神情一顿,却在下一刻骤然想到什么,惊疑不定的看向安又宁,略带试探的道:“初儿,乖,喝了药才能退烧。”
安又宁在四方城时,身子积劳成疾本就容易起烧,是故对起烧的症状熟悉至极,如今他浑身滚烫,便知自己又发热了,不过这算不得什么,最让他慌张和恐惧的是自己的身子竟不听使唤,如今他又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还是陌生人,不免心中疑窦丛生,警惕心拔至了最高。
他一张口,嗓子却是火辣辣的。
安又宁强忍着难受,只发出了一个颤抖的气音来:“水……”
“咔啪“一声。
中年女子的药碗在她的惊愕中跌碎在地,她霍然起身,猛地上前捧了安又宁的脸,泪眼婆娑的问道:“我儿,你、你开口说话了?”
安又宁被迫看过去,慌乱的想伸手推开中年女子的手掌却不得,张口嗓子哑的不成样子:“放、放开……”
话却未完,就被中年女子一把抱入怀中。
一股珍珠香粉的温暖气味霎时侵占他的鼻腔,女子激动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我儿,我儿终于回来了!”
接着便大喊道:“快去告诉宫主,少主元神归位了!”
就有丫鬟飞快的掀起暖阁珠帘,飞奔而去。
安又宁却有点被中年女子的动静吓到了,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急切的想挣脱女子怀抱,向床内躲,身子却不听使唤,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霎时憋得满脸通红。
女子放开了安又宁,改握住他的手,旁边侍女端来茶水,女子温柔和蔼的亲手喂向安又宁,安又宁犹豫片刻,终还是就着她的手喝下了。
中年女子开始絮絮叨叨,同他讲起话来。
安又宁听着,心中从不可置信到惊疑不定到最后满脸迷茫,终于大致明白了他眼下状况。
这里是天下第一宫无念宫,眼前的女子是宫主夫人,而他则是那个丢了元神整整一十八载的无念宫少主宁初霁。
在这整整一十八载,无念宫少主宁初霁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全宫上下小心翼翼的精心照看着,只会本能的吃睡,话都没有神识可讲上一句,是故宫主夫人在听到他开口之后,才断然判断宁初霁元神归位,大喜喊人。
可……可他明明是安又宁啊,怎么会被错认成宁初霁呢?
安又宁忽想到什么,悚然一惊。
他忙轻声急切道:“镜、镜子……”
安又宁自湿过唇后,虽身子仍不大听使唤,可说话容易了不少,听他所言,一旁侍女忙拿了靶镜过来。
宫主夫人接过来替安又宁举着。
安又宁看向靶镜中的人,心底骤然冰凉一片。
果然。
他方苏醒的时候只觉眼前明亮,却没多想,如今镜中之人小脸白净,却是双眼俱全的模样。
最让安又宁觉得惊悚的却是,镜中之人竟与他自身的长相一模一样,甚至连左眼下的那点黑色泪痣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安又宁觉得诡异。
安又宁更觉得荒诞。
眼泪却不可抑制的疯狂流下来,霎时扑满了他雪白的小脸。
安又宁想起了他苏醒前的梦。
——所以爹爹和母亲是在与他告别吗?
安又宁想不明白。
可安又宁觉得自己不应该占了别人的身子,还隐瞒欺骗别人的至亲。
他是安又宁,他不是宁初霁。
宫主夫人温柔的拿巾帕去擦安又宁的泪水,心疼道:“我儿可是哪里不舒服,告予娘亲,娘亲替你叫丹医来看。”
安又宁却气力艰难的开口道:“夫、夫人,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我叫,我叫安又宁。”
宫主夫人的手一僵,心疼如催道:“我儿在说什么胡话!”
接着她惊疑不定的来回小心的打量安又宁:“莫不是回家的路上损了元神?”
安又宁刚想否认,暖阁珠帘却是一响,迎头疾步走入两个高大的男子来。
中年男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疾步俯身过来:“我儿醒了?”
安又宁却没有开口说话,只因为他完全被中年男子身后的青年吸引了。
那是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明心宗天雪峰凌霄散人门下首席大弟子鹤行允。
无念宫主见安又宁并不答话,疑惑的顺着他直勾勾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鹤行允不明所以的摸了摸鼻子,不免回头笑安又宁道:“怎么,我儿竟也知行允生的好看?”
安又宁却愣愣的看着鹤行允。
无念宫主不免小动作的偷偷戳了宫主夫人胳膊一下,眼神示意:“怎么回事?”
宫主夫人亦是一头雾水。
这时,安又宁却直勾勾的看着鹤行允,开口就是惊雷:“我认得你。”
第33章 033
话一出口, 在场之人俱惊。
无念宫众人皆知,少主宁初霁的前一十八载,说难听点就是个无知无觉的傻子。因为没有元神, 所以不会走不会笑, 除了本能没有别的反应, 更别提认人了。
就算是他的生身父母,这一十八载间他照样认不出。
这样的一个人, 怎么刚苏醒就说认识鹤行允呢?
——就算鹤行允碍于廖家的情分,总是过来精心看顾于他,也大不应该啊!
众人惊疑不定的看过去, 却见床上那位少主仍一脸坚毅的看向鹤行允。
宫主夫人心中打鼓, 看了眼身旁站立的鹤行允, 又看了一眼床头盯着人家不放的自家儿子,迟疑开口:“初儿, 你……何时认得的行允?”
安又宁方要开口, 鹤行允却在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会儿后,忽然开口道:“伯父伯母,我想单独和小初说会话,可以吗?”
宫主夫人立刻向自家儿子瞧去。
在瞧见自家儿子神色未动, 确实没有丝毫害怕抵触的神色后, 才略放下心, 迟疑的与身旁宫主对视一眼,站起身来。
宫主夫人俯身, 用拿着巾帕的手, 轻轻拍拍安又宁的手背, 语气带着十足的安抚意味:“娘亲就在外边,想要什么记得喊娘亲。”
从未得到过母爱的安又宁, 却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嘱托十分不适应,局促又赧然的低下了头,没有应声。
宫主夫人也没有生气,反怜爱的摸摸他的头,和宫主携手而出。
暖阁内伺候的人也散了个干净,一时只剩鹤行允与安又宁二人一坐一立,室内寂静,落针可闻。
鹤行允不坐圈椅不坐床榻,只斜斜往一旁的多宝阁隔断上一歪,不大正经的抱臂斜倚道:“说罢。”
安又宁并不讨厌他的反客为主,倒免了自己多费口舌。
安又宁抬目过去,认真道:“不知鹤公子是否还记得前段时间去魔域时,走错了路认错了人?”
鹤行允挑了挑眉:“是你?”
安又宁一愣,眼神亮起来,他没想到鹤行允竟能这般快反应过来,且能毫无障碍的接受此事,难免有些激动:“对,我不是宁初霁。”
“哦,”鹤行允很是平常的应声,“所以你就这么和伯母说了?”
鹤行允说的伯母就是无念宫宫主夫人廖娇娇,是这具身体的亲生母亲,也是方才他一醒来就见到的温柔和蔼又对他关切至极的中年女人。
安又宁看着鹤行允,轻轻的点点头。
鹤行允却被他噗嗤逗笑了:“小朋友,所以伯母相信了吗?”
安又宁一愣,眼神黯淡下来。
是个人都能通过安又宁的反应看出来——宫主夫人并没有相信。
鹤行允便又道:“你是夺舍了吗?”
安又宁一愣,诧异又急切的辩解:“我没有!”
鹤行允自然知晓他没有。
小初的情况是他师父亲自卜算,且师父又早早在小初身上下了重重禁制,就是为了防止不轨之辈起歪心思,作法夺舍。
以他师父已然不世出的修为,当今除了魔域魔主尚有一拼之力,等闲奈何不得。
元神是自然归位。
鹤行允说道:“那就是了,机缘命数说不得,你既已得了这具身子,那就该替这具身子活下去。”
安又宁一惊:“可我不是真的宁初霁……”
话却未完,就被鹤行允轻飘飘打断:“你怎知你就不是宁初霁?”
安又宁张口,想说难道我连自己的来处都不知晓了吗?却骤然想起宁初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容貌,顿时语噎,哑口无言。
鹤行允收起斜倚的身子,走过来摸摸他的头:“小朋友,我曾在古卷上看到过一魂双体的记录,既然不是夺舍,你是或不是谁又说得清呢?”
鹤行允直身收手,半是戏谑的轻笑一声:“若你实在不满,大可再次舍了这具躯壳,只是……既得新生,何不舍弃旧往,往前走走试试?”
舍弃旧往?
安又宁登时想起他恨不能食其血啖其肉的谢昙,他舍不下!
鹤行允很是敏锐,即刻便道:“我可以帮你。”
安又宁愣住了:“帮我?”
鹤行允十分坦然道:“你若舍不得既往,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安又宁却疑虑重重:“非亲非故,你为何帮我?”
“你如今占着小初的身子,怎么就是非亲非故了?”鹤行允摸着下巴道,“不过确实有个条件,我帮你,你不得再在伯父伯母面前提任何既往之事,如何?”
鹤行允这是让他承诺并认下宁初霁的身份。
安又宁抿紧了唇。
明明这是他占了大便宜的事情,可安又宁真的不想骗人。
但到了现在,他又很难不信那一魂双体之事,他没办法肯定自己绝对不是宁初霁,心态就一时煎熬反复不已。
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认真又郑重的点了下头。
他话刚完,床前身影便骤然倾俯,安又宁还不及抬头,就觉一只大手用力的揉了揉他的脑袋。
他满脑袋头毛霎时乱作一团,边边角角翘了起来。
安又宁忍不住抬手……抬不动。
这该死的身子不听使唤!
安又宁只好抬目过去,却见鹤行允一张俊脸笑眯眯的,像夸小孩子一样夸他:“嗳,真乖。”
那气音又缓又低,轻若羽毛搔过,一时竟臊的他耳尖又烫又痒.
安又宁认下了这个身份。
却不知是否是时日太短,他竟没有太多实感。
宫主虽然忙于公务,却总会抽空来看他,宫主夫人陪伴他的时间更多,会温柔的亲自擦拭他的手脸,喂他饭食,陪他说话,不一而足。
可安又宁面对他们时,心中却总是溢满愧疚与亏欠,局促的眼神都不知往哪里放,遑论叫人。
宫主夫妇却并不在意,那眼神只教人看着便知满心欢喜,恨不得将一切好的都给予他。
安又宁惭愧怅惘,却又可耻的第一次感受到双亲毫无保留的爱,并贪婪的舍不得推开放手。
昼夜便在这既痛苦又享受中颠扑而过。
这日天色有些阴,却无风。
安又宁指挥着当初被他保下来的小厮春信,再次往无念湖走。
他身子恢复的极快,不过将养了三五日,除了仍不大能站得稳之外,身子已如常人般可自如使唤了。
春信却似乎仍有后怕,不过推着他走了没几步,就浑身颤抖的停下不往湖边去了。
安又宁安抚他:“放心,我不会再坠湖了。”
春信却嘴唇发白,抖着手摇头,压根不听他说的话。
安又宁正一筹莫展,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有一点点看热闹的吊儿郎当:“怎么,准备梅开二度,再下湖凫个水?”
安又宁知他又在调侃自己,也不接话,头也不回的只指了湖边的亭子道:“我想去那里。”
鹤行允自然而然的接替春信,眼神示意春信回避,大手搭上安又宁轮椅椅背,推了他往湖边亭走去。
二人一时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不过片刻,轮椅在湖边亭停下。
安又宁低头看去,无念湖湖面薄冰依然,底下却仍时不时有几尾锦鲤游弋而过,安又宁看着看着,眼眶就忍不住湿了。
他想起了那个梦。
——他想爹爹和母亲了。
鹤行允却不知何时,不甚在意仪态的在轮椅旁大刀阔斧的蹲下,在膝盖上闲适的平摊着手臂扭头问他:“诶,小朋友,你让我打听飞云阁阁主夫妇的事情,如今见了我怎又不问?”
安又宁浑身一抖,身子几不可查的僵住了。
——安又宁很想问,却又不敢问。
这几日他彻底冷静下来,便忍不住日日翻来覆去的想白亦清的话。
爹爹的事情,他觉得白亦清很可能是故意撒谎刺激他,却又不敢真的去赌。
他辗转反侧多日,终还是让鹤行允帮他去打听了。
可事到临头,安又宁才发现,自己想知晓真相,却又真正的害怕面对真相。
鹤行允自然没有他那般纠结复杂,却也大致能猜到他的心思,见安又宁垂着眼睫,迟迟不应,思忖片刻,嗓音沉稳的开口道:“安阁主于二十日前在万兽涧边界仙逝,阁主夫人听闻病情恶化,不到一日便也追随而去,你……节哀。”
安又宁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却忍着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白亦清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安又宁心中仅存的一丝奢望彻底破灭,心口一揪一揪的疼,悲恸不已。
他眼泪滴滴砸落,很快洇湿了他的衣袍。
良久,安又宁哭的泪眼朦胧之际,忽觉有手指抚上了他的脸颊,耳边就听鹤行允叹了口气。
鹤行允伸了拇指将安又宁眼角泪珠揩掉:“不若我带你下山散散心?”
安又宁知他好意,却摇了摇头。
接着他胡乱的拿手背擦掉自己满脸泪痕,眼眶红红的道:“我想回霁云苑了。”
闻知噩耗,安又宁无以遣怀,整个人状态恹恹至极,好像再没有办法开心起来。
只有在无念湖边看鱼的时候,他才似能从中得到一丝平静。
于是他整日里愈发频繁的往无念湖边跑,就连除夕新岁过后亦是如此。
宫主夫人便问他缘由,安又宁不能答睹物思人,一时吞吞吐吐竟答不上来,便只说道:“我喜欢那湖中的锦鲤。”
谁知他不过一句话,等今日再回霁云苑之时,安又宁霎时就被整整齐齐排满了两侧的满院鱼缸震在原地。
鱼缸内是又圆又胖的各色锦鲤,正快活的游弋其中。
宫主夫人从苑堂内疾步而出,满脸笑容的过来拉安又宁的手,道:“为娘瞧着你甚爱锦鲤,就将整个中州各种各色的锦鲤买了回来,我儿看看,可还喜欢?”
安又宁看了看宫主夫人,又看着满院耗尽心思讨他欢心的心意,愣了良久,忽捂了脸嚎啕大哭起来。
第34章 034
从小到大, 安又宁习惯了被人忽视。
还从来没有人就为了他一句话,便如此煞费苦心,只为了讨他开心。
其实细想起来, 这些日子宫主夫妇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他的红木轮椅, 他若觉得哪里不舒服, 宁宫主次日便会做个改良后的出来,让他更换, 纵使他惶恐的摆手拒绝,宁宫主亦坚持。除了第一次外,后面连续的五六次, 都是宁宫主细心如发的通过他细微反应看出来, 主动改良更换的, 如此几次三番,宁宫主却从未有过一次不耐烦。
宫主夫人亦是, 他的贴身衣物都是宫主夫人亲手裁剪, 他惶恐之下只劝了她一句“莫要太耗费眼睛”,宫主夫人就喜极而泣。而他但凡在饭桌上多吃一口的菜式,纵使别的菜式再变,那道菜式都会保留, 他曾私下问了春信一句, 这才知亦是宫主夫人留心他喜好而花费的心思。
安又宁从未想过, 重活一回,他竟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双亲的双倍疼爱。
爹爹也很好。
可安又宁却头一次知晓了被人如此在意的感觉。
他不再是那个没人要的人。
他被如此真切又和煦的爱着。
他是宫主夫妇心中的第一顺位。
安又宁第一次如此强烈觉得自己真实的归属于这里。
真切而又澎湃的感情激荡着他的心口, 安又宁实在忍不住哭的抽噎起来。
宫主夫人却吓了一跳, 忙将他搂在怀中, 摸着他的后脑勺心疼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不喜欢为娘便着人撤下去,我儿莫哭, 哭多了伤眼睛……”
安又宁听闻,压抑的澎湃感情皆化成酸涩不堪的哽咽,他终于喊出那个重生前,他从不敢也从没机会出口的称呼:“……娘亲。”
宫主夫人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看向怀中的儿子,眼泪竟也扑簌簌落下来。
宫主夫人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你叫为娘什么?你再叫为娘一句,”见安又宁埋在她怀里闷闷的哭,却没再唤,她也不逼迫,只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一遍遍喃喃,“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宫主夫人忍不住与安又宁抱头痛哭起来。
等宁宫主被慌张的小丫鬟叫过来的时候,就见到面前的他最重要的两个人互相抱着哭成了泪人。
宁宫主也不由得慌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却在听闻前因后果后,顿时哭笑不得。
宁宫主却没再劝二人莫哭,反没甚颜面的去哄宫主夫人怀里的安又宁:“好儿子,你也叫为父一声‘爹爹’,你叫一声……”
安又宁却叫不出口。
“爹爹”二字总会勾起他生前与安清淮相处的快乐记忆,他对宁宫主叫不出口。
仿佛一出声就是对爹爹安清淮的背叛。
安又宁眼珠红红的,看着宁宫主,嘴唇紧抿,始终没有出声。
却没想到他这个举动倒是把宫主夫人“噗嗤”逗乐了,宫主夫人也不哭了,在宁宫主跟前疯狂炫耀:“怎么样,儿子先开口叫的我罢,儿子叫我‘娘亲’了诶!”
宁宫主也不恼,只是听后一脸苦哈哈的,脸都要皱成苦瓜了,颇为垂头丧气的。
安又宁听见宫主夫人的话,也不知为何,脸慢慢就红了,继而再看向宁宫主,心头就有些不忍,他蜷着脚趾垂着头,思虑再三,终是心头发软,用低的快教人听不见的声音呐呐了一句:“……父亲。”
宁宫主却没有应声。
安又宁心想,可能是他声音太小了,对方没有听见,可教他再喊一遍,他一时也再喊不出来……
他有些为难的蹙起眉头,忍不住抬眼偷觑。
却不曾想,他方抬目,宁宫主竟欢喜的展开双臂过来,托着他的屁股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这是抱幼童的抱法,可他已经不是那么小的小孩子了!
安又宁猝不及防的双手扶住宁宫主,脸色陡然炸红,慌张的一连去拍这具身体生父的肩,难为情的情急道:“父亲,父亲快放我下来!”
哈哈笑着的宁宫主这才似觉出不妥,将安又宁重新放回地面,瞧着安又宁惊魂未定的神情,忍不住讪讪的摸了摸鼻尖:“我儿莫怕,为父、为父只是太高兴了些。”
宫主夫人立刻在一旁笑话他:“哎呦,都一把年纪了,还这般不稳重,初儿,咱可不学他!”
倒似把自己方才因喜极而泣,与自家儿子抱头痛哭的失态,扭头便忘了去。
众人一时便都笑起来。
面对自家妻子的拆台,宁宫主却也不恼,反跟着大家一起乐呵呵起来。
看着眼前的场景,安又宁如坠美梦,浑身微暖,多日悲郁的心绪仿佛也一并散开了些许。
鹤行允听说了白日里的事,于晚间敲响了霁云苑的隔扇门。
安又宁方打开隔扇门,抱臂的鹤行允便微一伸手,笑的冲他打了个招呼:“哟!听说你近日和伯父伯母处的不错啊。”
安又宁将他迎进来,垂下眼睫跟在后面走:“他们待我很好。”
前面鹤行允停了下来,安又宁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鹤行允却回过身来,看着面前一脸迷惑的安又宁,挑了挑眉:“难道我待你不好吗?”
安又宁愣在原地。
鹤行允待他……自然是好的。
自以宁初霁的身份苏醒后,他所有有关之前的事情全部是鹤行允帮他打听的。
除此之外,鹤行允还经常过来看他,关切他,逗他开心,不论鹤行允是碍于廖家的身份或是对宁初霁的初心,不可否认的是,最终获益的却一直都是他安又宁。
鹤行允一直都在各种意义上帮他。
只是……他不知道鹤行允为何此时说起这个。
安又宁略带迷惑的望过去,承认道:“自然是好的。”
鹤行允佯作委屈:“既如此,竟不值小朋友的一声‘行允哥哥’?”
安又宁:“……”
——鹤行允待他自然是好的,就是……总说一些让安又宁面红耳赤的话,令人无法招架。
上辈子除了和身为亲人的爹爹,大师兄亲近,除了和将其当作.爱人的谢昙亲近以外,安又宁再未和别的任何人如此亲近过,就算只是言语之上。
他抑制不住本能的耳尖红了,黏黏糊糊的叫了一声:“行、行允哥哥……”
鹤行允反倒惊讶于他的反应,摸着下巴围着他看:“哟,这么听话?”
安又宁很难不恼羞成怒,猛然抬眼瞪了一眼鹤行允,气呼呼的走到中堂罗汉床处,坐了下来。
鹤行允哈哈笑了,跟了过来,于对面坐下,以手支颐,歪着头笑眯眯的看他:“叫的真好听,小朋友再叫一声?”
安又宁总觉得鹤行允在调笑他拿他取乐,睁大了眼睛望过去,不可置信道:“鹤行允!”
鹤行允却不以为怵:“莫恼。”
又接着道:“我打听到了魔域的一些消息。”
是自己拜托鹤行允的事!
安又宁须臾敛容正色,听鹤行允讲。
等了片刻,鹤行允却闭口未言。
安又宁奇怪道:“是哪些消息?”
鹤行允看了安又宁一眼,再次勾起唇角:“再叫一声‘行允哥哥’听听。”
安又宁如鲠在喉。
安又宁屈服,垂头丧气:“行允哥哥。”
鹤行允立刻笑眯眯的“嗯”了一声,隔了罗汉床方桌伸手揉乱他一脑袋毛,哄小孩子道:“诶,好乖。”
安又宁霎时鼻子都要气歪了。
所幸鹤行允知道见好就收,终于说起正事来:“襄德城城主计雄侯死了。”
鹤行允道:“是谢昙干的。”
安又宁垂着眼睫没吭声。
鹤行允却略有惊讶:“你不意外?”
安又宁自然不意外。
当初他去刺杀计雄侯就是因为质子人选未定,他为了助谢昙一臂之力,才孤身犯险,最后才落了个被利用惨死的下场。
计雄侯是魔主另一个义子——玉同城城主左玉同的势力附庸。杀死计雄侯,相当于大大削弱左玉同的势力,左玉同便沦为最末,成为最有可能被派为出使正道的质子人选。
对谢昙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如今计雄侯死于谢昙之手,自然就不是什么令人意外之事了,反让人觉得很是理所当然。
安又宁下意识攒着手指道:“所以魔域质子的人选定了,是左玉同?”
鹤行允却道:“那倒没有。”
安又宁疑惑的看过去,就听鹤行允道:“魔主还未正式通知正道质子人选。”
安又宁皱起眉头来。
鹤行允笑他:“小小年纪,这般皱着眉头,也不怕变成了小老头。”
安又宁已然习惯了鹤行允三句正事就要取笑他的说话方式,鼓了鼓嘴巴:“你又取笑我!”
鹤行允道:“任何事情都需出师有因,谢昙大张旗鼓的灭了计雄侯的势力,你就不想知道他打的什么幌子,拉的什么大旗?”
安又宁极快的掩下眼底燎原的恨意,只略微抿了抿唇:“与我何干。”
“哦?”鹤行允挑了挑眉,却并不追究安又宁的话,只嗤笑道,“这谢昙倒是个难得的情种,他出师襄德城没什么别的借口,只道让计雄侯还一个人给他。”
“据说那人是他的爱侣,被计雄侯关入了密牢,生死未卜。”
鹤行允道:“谢昙便于襄德城城门前放言计雄侯,将他的爱侣还予他,他便退兵,若不交还,他就取了计雄侯性命,踏平襄德城。”
鹤行允意味深长的看过来:“谢昙说,他的爱侣名叫安又宁。”
第35章 035
自小初元神归位后, 出于对小初肉身的负责,鹤行允就将他前身做了相对详尽的了解。
安又宁是飞云阁的少主,自年少目光就一直追随着谢昙, 甚至冒大不韪豁出身家性命救谢昙于水火, 给了谢昙一线生机, 这才有了谢昙后来在魔域的呼风唤雨。
安又宁深爱谢昙。
如今,谢昙为了安又宁在魔域大动干戈, 鹤行允以为安又宁听了会高兴,再不济总会流露感动,却不想安又宁什么都没有, 反直接而又生硬的表示——与他何干。
鹤行允立刻感知内有蹊跷。
但他并不是喜爱打听别人隐私之人, 并不打算继续追问安又宁缘由。
安又宁却气的浑身发抖。
谢昙剜了他的心, 剖了他的内丹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打着他的幌子铲除异己!
他将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利用了个干干净净, 到死了, 难道都不能还他尸身一个安宁吗?
什么爱侣,什么还人,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不过就是对他敲骨吸髓,将他的尸身摆上台面, 行嫁祸之端, 获莫大利益的卑鄙小人罢了!
谢昙怎还有脸当众说他是他的爱侣?
滑天下之大稽!
安又宁强自抑制才没有在鹤行允面前失态, 他颤抖着唇道:“谢昙在撒谎。”
鹤行允目光看过来,安又宁在袍袖掩藏下用力的掐了掐手心:“爱侣的说辞不过是他讨伐的借口, 不足为信。”
鹤行允若有所思的看了安又宁一会, 却未再深究, 只道:“待正月十五一过,江家就要将他们的大小姐送入魔域为质, 魔域没几日可拖了,到时魔域质子指派人选,必然水落石出。”
鹤行允接着道:“魔域质子会被送到无念学宫来,过了十五你也要到前院学宫正式学习了,到时你避一避,无事莫冲撞了你。”
安又宁如今身子刚能活动自如,却是个空有皮囊的凡人,一点正道功法都没有正式学过,这便罢了,他身子底子还差,说他一步三喘都是轻的,于是安又宁主动向宫主夫妇提出修炼之事。
宫主夫妇心疼自家孩子,起初还不太愿意,还说只要安又宁开开心心的就好了,若担忧凡人之躯的寿元,他们为人父母的自然会渡给他,不想让他吃这个苦。
后来见安又宁很是坚持,才勉勉强强答应,并很不放心的嘱托了鹤行允看顾于他。
安又宁也发现了,鹤行允与宫主夫妇一家关系非常亲密,鹤行允作为明心宗的弟子,不知为何却日日周旋于无念宫,还对他过于看顾了些。
后来安又宁才知晓,原来是鹤行允的师父凌霄散人廖英岐廖老与宫主夫人廖娇娇沾了亲,早在宁初霁出生之前,二人就玩笑似的有个约定,给二人底下首出的孩子拟了个口头婚契,后来廖老就捡了鹤行允做弟子,而廖娇娇则生了宁初霁这个独子。
再加上无念宫又是天下第一学宫,廖娇娇当初想让廖老来当镇山宫长时被推脱,所以鹤行允就顶了师父的锅,来无念宫当了学宫剑师。
一来二去,鹤行允想不与宫主夫妇关系密切都难。
尤其是鹤行允还有口头婚契这一个枷锁套在身上——眼瞧着宫主夫妇是把当年之事作了数的。
所以鹤行允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粗犷,但私下却对他照顾的事无巨细,也就很能说的过去了。
但宁初霁生来没有元神,说他是个傻子也不为过,就算他占了无念宫少主的尊贵身份,这桩婚事显然还是十分委屈少有威名的鹤行允的。
可以说,鹤行允吃了大亏。
安又宁得知以上消息时,震惊的瞳孔都颤动了。
等鹤行允再来看他时,他内心难免觉得局促又赧然,无论做什么举动都无法自控的别别扭扭的,几次放不开般笨手笨脚的磕碰到后,鹤行允忽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饶有兴致的勾唇道:“怎么,小朋友都知道了?”
鹤行允是一个十分敏锐的人。
安又宁作为一个高度敏感性子的人,不过相处不久,就发现了眼前这男人典型的粗中有细。
安又宁却难免慌张,忙道:“你、你莫要误会,我知你是不得已,如今我既已知晓,那口头婚契自然是作不得数的。”
鹤行允却未置可否。
他玩味的看了眼垂着眼睫,紧张的不停的绞着手指的安又宁,忽站起身,径直走过来。安又宁还未及反应,鹤行允的双手便一把握在他圈椅左右两边的扶手上,倾身逼近,将他紧紧圈.禁其中:“小朋友,你这么随便撕毁契约,伯父伯母知道吗?”
鹤行允话中甚至还带着笑音,温热的气息吞吐在他耳边:“再说,你怎知我不愿?”
安又宁被逼的身子微微后仰,蜷作一团,听闻却懵了,惊声:“你愿意?!”
鹤行允没有回话。
安又宁脑门上的汗却都要下来了,一脸想不明白的急惑:“你为什么愿意啊?这对你来说不是太不划算了吗?我,我……”
安又宁窘迫的“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鹤行允却突然噗嗤笑了。
安又宁愣愣的看向一旁近到侧脸就能亲到的人,不明所以。
“嗨呀,你当真了?”鹤行允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安又宁脑门,笑道:“还真是个小朋友!”
鹤行允后退半步,直起了身。
安又宁双手捂着被弹的脑门亦跟着挺回了身,方觉身上莫名巨大的压迫感消失,就被人揉了脑袋毛。
鹤行允粗粝的大手在他头上揉来揉去,笑眯眯的安抚他:“这些事有伯父伯母操心就行了,你一个小孩子瞎掺和什么。”
安又宁这才反应过来,鹤行允又在逗他,气的一把揪住了鹤行允在他头上作乱的手:“鹤行允,你又逗我!”
鹤行允丝毫不以为怵,反笑着挑了挑眉:“哎呀,小猫儿发脾气了。”
鹤行允总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能撩拨的他恼火。
安又宁最不擅长应对这种性子的人。
安又宁十分招架不住鹤行允。
可有一说一,这番也多亏了鹤行允,他才能让宫主夫妇放心他的修行。
而他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好好修炼。
总有一日他要找谢昙亲手报仇。
第36章 036
正月十四, 安又宁作为宁初霁迎来了他的十九岁生辰。
安又宁没有想到,宁初霁的生辰竟与他是同一日。安又宁本想与宫主夫妇一家人悄悄的过个生辰就好了,谁知宫主夫妇却觉得自家孩子好不容易找回了元神, 自然要将这喜事昭告天下, 让众人来贺。
是故, 此时坐在无念宫宴客堂高高主桌之上的安又宁,面对底下的觥筹交错, 神情却一时有些恍惚。
安又宁想起了去年生辰之时,爹爹母亲皆健在,大师兄还不远万里奔赴魔域来祝他, 而今物是人非, 飞云阁只将贺礼如数奉上, 说明了缘由“家中有丧,不便前来”便罢, 一个人也未出席。
安又宁想着不免心中绞痛, 心情低落之时,整个人便恹恹寡欢。
无念宫是正道第一宫,与天下第一宗明心宗可分庭抗礼,又凌驾于正道五派六阁之上, 地位超然, 无念宫少主的身份自然尊崇无比, 许多人出于各种原因都想趁机搭上无念宫,因此安又宁想安静待着却不得, 宴席刚开, 便总有不认识的人带着自家后辈, 来安又宁面前混眼熟。
安又宁不胜其扰。
热闹间,却忽起一道震惊之音:“安又宁?你怎么在这里!”
安又宁循声望去, 看到了薛灵不可置信的脸。
薛灵被将养的极好,依然是一副不食人间疾苦的模样,脸色明艳,桃花眼动静间眼波流转,他显然对安又宁的出现过于震惊,他身前站的中年人——五派之一无定派掌门薛长山却转过身来,低斥于他:“灵儿,不得无礼!”
薛灵在无定派向来呼风唤雨备受宠爱,此时并不太怕自己父亲,反而不解道:“爹爹,我没有无礼,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薛长山皱眉:“灵儿!”
薛灵却忽然莫名恨恨的看了安又宁一眼:“我哪里说错了?他的死在魔域闹的沸沸扬扬的,谢昙知道他死了,疯了一样,竟然把那个襄德城主做成了人彘,万般折磨后又枭首挂于城门前,任秃鹫将其首级啄食的不成样子……没想到啊,你竟没死,竟还诈死后躲到了这里,这样的场合岂是你这种身份能来的?你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
薛灵说着上前一步就要去扯安又宁的耳朵。
安又宁在看到薛灵那一刻,脑子嗡的一声就乱了,接着便陡然想起薛灵当初如何次次欺辱于他,整个身子便下意识的陷入一种不可自控的僵硬之中。
因而,在薛灵抬手过来拧他耳朵的时候,他发僵的身子竟一时无法动弹。
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就要得逞,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安又宁就看到一道宽厚背影山峦一般挡在他面前,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宫主夫人温柔的抚摸向自己的后背,有些后怕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初儿,没吓到罢?”
眼前那道宽厚背影就将薛灵的手腕甩出去,宁宫主声音发冷道:“薛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宁宫主握薛灵手腕的力气显然不小,甩出去的时候更是毫不客气,薛灵痛的惊呼一声,立刻仇视的看过来,在薛长山还未来得及阻止的情况下,脱口而出:“宁宫主,他不过魔域一个诈死的小卒子,你护着他做什么?!”
宁宫主一个眼刀扫过来,纵一直顺风顺水长大的薛灵,也没忍住身子一个瑟缩,就见宁宫主冷然的看向他:“谁给你的胆子,如此编排我儿!”
……什么?
宁宫主的儿子?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安又宁,而是此次生辰宴的主角,是他父亲让他放低身段讨好的无念宫少主宁初霁?!
是他认错了人?!
薛灵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瞪大了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时竟慌张的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宁宫主步步紧逼,转而看向薛长山,笑里藏刀:“原来薛掌门是如此教导子辈的,倒是让我长了见识……”
先不说无念宫超然的地位,单一条,无念宫桃李满天下,若真结结实实得罪了无念宫宫主,日后无定派的日子怕再好过不起来。
薛长山想及此脸色微变,因此在宁宫主话还未完,众人还不及反应时,他忽然回身给了薛灵一巴掌。
巴掌声响亮清脆。
这一巴掌彻底将薛灵打楞原地,鲜红的指印很快爬上了薛灵的脸。
薛长山怒斥他道:“口无遮拦!回去罚抄百遍门规!”
薛灵起初是震惊,过后便是掩不住的委屈,但看着震怒的父亲,他似乎也知晓自己闯了祸,倒不敢再顶撞父亲,只捂着被打的脸憋着泪垂下了头。
薛长山看过来,赔罪道:“小儿无知,差点冲撞了少宫主,少宫主大人大量,想必不会与小儿再一般计较……”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看着薛长山赔罪的脸色,安又宁这才似反应过来,他却还未开口说话,宫主夫人的声音温柔的在耳边响起,语气却是气愤难当:“还敢上手揪我儿耳朵,没要了他一只手已然算便宜了他!初儿若不高兴,便不必给那个老匹夫什么好脸色,放心,一切有爹娘给你做主。”
安又宁立在宫主夫人身边,却难掩震惊。
直到这一刻,安又宁才算是真正的重新认识到了无念宫超然的地位——正道五大派的嫡公子说要手就要手,只要他不高兴,就连五大派掌门,宫主夫妇都完全不放在眼里,简直出离嚣张。
安又宁却小心行事惯了,纵然有这样强大的靠山,他仍是不确定的问了一句:“真的吗?”
宫主夫人一愣,继而心疼的摸摸他的头:“为娘自是说话算话。”
安又宁吞咽了下口水,看向对面明显听到他们对话而眼露惊恐的薛灵,思忖良久,却只是道:“娘亲,我讨厌他。”
宫主夫人一愣。
薛长山和薛灵却同时暗暗松了口气,表情略微放松了些。
薛长山立刻打蛇随棍上,强压着薛灵的脑袋给安又宁赔礼:“对不住,我儿莽撞了。”
安又宁却未置可否的看了那父子俩一眼,向宫主夫人道:“娘亲,我累了。”
宫主夫人听来却觉得是自家儿子在撒娇,忍不住又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对方才之事却评价道:“我儿良善。”
安又宁心头一时复杂难言。
宁宫主却回身接过了话茬:“初儿既累了,便先回房休息罢。”
春信便服侍着安又宁出了宴客堂。
安又宁却没有立即回霁云苑。
春信再次从宴客堂小跑出来,回道:“少主,我方才又找了一圈,鹤公子确实没来。”
安又宁顿时便有些气呼呼的:“这人,自说自话的让我在生辰夜等他,自己反倒没个踪影!”
他开始迈步向霁云苑走:“算了,不等了,我们回去。”
春信立刻“嗳”了一声,跟了上去。
安又宁嘴上虽然说着不等鹤行允,心下却还是遵守着这个不算约定的约定,待漱洗完毕后,他下意识依照着自己以往等人的习惯,穿了亵衣赤脚抱膝于床沿,等着鹤行允来找他。
冬夜寒凉,虽烧了炭盆,春信还是掀出一床厚被褥将他簇拥的结结实实,不一会儿,安又宁小脸便红扑扑起来。
谁知,等了有小半个时辰,鹤行允却还没有来。
安又宁于百无聊赖间,就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想起了薛灵在宴客堂的话。
谢昙疯了。
谢昙将襄德城主残忍的折磨致死,却说是为了死去的他?
安又宁觉得荒谬的同时还有自己死后仍被他利用的出离愤怒。
在这两种感受消失殆尽时,却有一股恐惧从心底攀升,缓缓的一点一点的爬上了他的背脊。
他从不知晓谢昙这么狠。
——不,他应该知晓的。
只是从前他被自己的爱意蒙蔽,所以才对谢昙的铁血残忍视而不见。
他早该在谢昙亲手挖他心的时候幡然醒悟。
但他没有。
反而还抱着一种可怜又可悲的奢望,傻傻的对着谢昙摇尾乞怜。
所以才在最后毫不意外的害死了自己。
安又宁又忍不住想起了爹爹——可爹爹是无辜的,谢昙可以利用他,可为何连爹爹都不放过?!
安又宁忍不住再次愤恨起来。
他脸色苍白,眼珠却被恨意逼红——他恨谢昙,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手刃了谢昙,可他更恨现在自己的无能为力。
胸腔内激烈的感情肆意冲撞,安又宁忍不住埋首,不过片刻,手臂洁白的亵衣处就被他的眼泪沾湿了一大块,显得有点可怜巴巴。
鹤行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
有门他却不走,从窗户处翻身而入,见安又宁呜呜咽咽的偷偷哭,反没上前,身子向窗框旁一倚,出声道:“哟,小朋友没等到我,气哭啦?”
安又宁哭声登时一顿。
他这才意识到鹤行允已然来了,便在臂弯的亵衣上胡乱蹭了蹭眼睛,抽着鼻子抬起了头:“别胡说。”
鹤行允这才走上前,仔细的看了看他,直看的安又宁都快不好意思时,鹤行允这才继续道:“脸都哭成小花猫了,还嘴硬呢?”
安又宁脸腾的红了:“你闭嘴!”他恼怒道,“你来找我若只是为了取笑于我,现在就可以走了!”
鹤行允立刻见好就收:“小朋友的生辰,怎么能没有祝礼呢?”
他说着就不知从哪儿的储物袋里掏出一坛酒来。
那酒坛是最普通不过的粗陶制成,甫一拿出,却酒香扑鼻,霎时盈满于室。
一闻便知不是凡品。
鹤行允冲安又宁挑了挑眉角,佯作小声:“师父在天雪峰埋了好几百年,如今便便宜了你罢。”
安又宁霎时震惊的合不拢口。
他拒绝道:“这酒贵重,我不能要,况且廖老若知道了怕会罚你,你还是再悄悄埋回去罢。”
谁知鹤行允却笑道:“小朋友,你怕我挨罚呀?还真是可爱。”
安又宁不知他此时竟还有心情调笑自己,恼怒的随手拿了一个枕头扔了出去。
鹤行允却精准伸手一接,从枕头后探头道:“好好,不逗你了——师父他老人家在天雪峰见树埋酒,这药酒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埋了有多少,有些甚至还是我替他埋的,你便放心罢,师父他老人家是想不起来罚我的。况且,若是师父知晓这酒是我拿来送你的,怕是高兴都来不及,莫再推辞。”
鹤行允最后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
安又宁却知鹤行允惯会随口撩拨,也不去深究他话中的暧昧不清,只是将酒坛抱进怀里看了一会儿,才道:“赶路很辛苦罢?”
鹤行允罕见的一愣。
明心宗天雪峰与无念宫相距甚远,一来一回,颇耗精力,鹤行允千里迢迢回转天雪峰,只为了给他带回一坛生辰酒,心意之重,安又宁说不感动是假的。
鹤行允却真心实意的笑起来,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开口却再次恢复了往日里的吊儿郎当:“难得,小朋友这么体贴我呀,那再叫我一声‘行允哥哥’听听?”
安又宁:“……”
真是正经不过三秒!
安又宁去拍鹤行允的手,羞恼起来:“鹤行允!”
鹤行允哈哈笑着,立刻抬起了手:“真是只喜欢伸小爪子的坏脾气小猫儿……”
安又宁刚想气呼呼的回击,却听鹤行允突然道:“若是面对不知好歹的外人,你这番小坏脾气也能发出来就好了。”
安又宁霎时愣在原地。
鹤行允敏锐道:“我听说了方才宴席之事,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别人上来就要揪你的耳朵,你竟那般傻,一动不动让人欺辱?怎么,是怕自己反抗了会遭到报复,还是怕给伯父伯母惹来麻烦?”
鹤行允道:“你是正道第一宫无念宫的少宫主,身份尊贵,岂是那些随随便便的人就可欺辱的?你有身份任性,更有条件随心所欲的活着,那般乖巧做什么?你没搅风搅雨的都算那些不长眼的人走运,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得到最好的一切。”
“你要知道,不止伯父伯母是你的后盾,我鹤行允更是你的靠山,别害怕,痛快的往前走,我们皆在你身后。”
鹤行允语重心长道:“小朋友,你不妨再大胆些。”
安又宁整个人都震住了。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话。
大师兄指望他支应门庭,他但凡出错就是一顿严厉批评与惩罚。
爹爹视母亲为重中之重,但凡他与母亲的事发生冲突,他总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谢昙……更不必说,一直是他单方面耽溺其中,任他如何小心翼翼的讨好,终逃不过对方将他利用至死。
他一直小心谨慎又没底气的忐忑活着,生怕行将踏错一步,只因为他清楚的知晓——
他身后从来无人为他托底,他但凡后退一步,便会堕入无极深渊。
从来没有人这般明目张胆的和他说过,让他大胆些罢,任性些罢,他有资格且可以随心所欲的肆意而活!
前世沉重的个性枷锁仿佛在这一刻应声而断,安又宁忽泪流满面。
他忍不住看向眼前身量高大的青年,一股油然而生的渴望涌上心头,他嗓音抑制不住的颤抖哽咽着,甚至带上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灵魂深处战栗的哀求:“鹤行允,你,你能不能抱抱我?”
第37章 037
眼前的小孩儿赤着一双脚, 裸露在外的脚趾圆润,趾尖却冻得红扑扑的,他蜷膝抱作一团, 将自己哭的湿乎乎的, 此时仰着脸望着自己的眼尾泛着浓醴般的红, 左眼泪痣在粉白皮肤上便迸发出惊人的破碎的美。
鹤行允心口一悸。
鹤行允暗自压下,朗然笑着张开怀抱, 俯身抱住了安又宁。
凛冽的雪竹香顿时将安又宁包裹,安又宁渐渐止了抽噎,在他怀里平静下来。
鹤行允抚摸向安又宁的背脊, 摸到了他凸出的骨节, 发现他竟比没有元神的时候还要瘦, 忍不住道:“胃口不好?”
安又宁的心安定下来,忍不住在鹤行允的胸膛蹭了蹭, 闷闷的发出了一声语义模糊含糊不清的音节:“嗯?”
鹤行允笑着摸摸他的后脑勺:“怎比之前还瘦?”
安又宁反应过来:“夜里睡不着, 吃不下。”
鹤行允轻笑了声。
安又宁敏感的从他怀里坐直身,和他稍微拉开点距离:“你笑话我?”
鹤行允却再次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继续笑道:“小朋友怎么这么多疑?”接着哄他,“没有没有……”
安又宁不满的欲再次推开鹤行允, 却突然觉得锁骨窝处一凉, 就不知被鹤行允用红绳戴了个什么东西。
鹤行允将系结的手从安又宁颈后抽出, 这才直起身来,满眼笑意的摸了摸下巴:“小朋友果然是个小美人。”
安又宁不理鹤行允的胡说八道, 低头伸手摩挲过去, 发现是一个羊脂白玉的葫芦吊坠儿, 手感绵密温润。
他惊讶的抬头看鹤行允。
鹤行允笑道:“你不会真的以为生辰礼只有那坛酒罢?”
安又宁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鹤行允再次被他逗笑:“自然不会。”他微抬抬头,眼神示意向安又宁颈间, “喜不喜欢?”
安又宁再次低头摩挲向这个小巧的葫芦吊坠儿,下意识道:“没有人送过我这个……”
鹤行允不知安又宁从未收到过此种贺礼,只以为他疑惑为何是葫芦,便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真是个小笨蛋,葫芦——福禄,预祝小朋友福禄双全!”
安又宁抽抽鼻子,红扑扑的小脸真心实意的露出了今晚第一次笑容:“鹤公子,谢谢你!”
鹤行允挑了挑眉,再次伸出大手,一把揉乱了眼前小孩儿的头发。
鹤行允约了安又宁第二日去永华坊看花灯。
正月十五,无念宫山下府镇人流如织,永华坊华灯璀璨。
因为谢昙每年都要去魔宫赴年宴,回四方城又会忙于公务,安又宁又总想着陪伴在他身边的缘故,安又宁已经很多年没有逛过元宵节灯会了。
鹤行允领着他在人.流中走,不时猜猜灯谜,买买东西。
不一会儿,安又宁就一手提了个兔子花灯,一手握了个糖葫芦和糖画,被鹤行允护着亦步亦趋的错肩行走。
鹤行允边走边用余光瞥了安又宁一眼,问道:“怎么不吃?”
要是一边走一边舔糖画抑或糖葫芦,不仅不方便,还……不太好看。
安又宁难为情道:“人太多了。”
鹤行允差点忘了这小孩儿脸皮有点薄,便笑道:“那我们先去酒楼罢,顺便宽慰下你的五脏庙。”
安又宁挤了这么一会儿,也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儿了,便点了点头。
二人向永华坊最大的永华酒楼走去。
谁知半道斜刺里忽横冲直撞出一个半大小孩,旋风一般从安又宁与鹤行允中间穿过,安又宁的侧腰就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安又宁没忍住一个踉跄,登时歪向一旁。
一旁摊位上正有人在挑东西,安又宁这么一歪,手中糖食正好摔在其中一个小公子的肩背之上,糊了一片淋漓的琉璃色糖渣和粘薄的糖渍。
那小公子皱着眉头不明所以的转过脸来。
安又宁立刻站稳身形,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小公子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去看身上,这一看不打紧,霎时鼻子都气歪了。
小公子立刻将安又宁手中糖食“啪”的打落在地,怒气冲冲道:“你长没长眼睛!”
安又宁刚想再次道歉,鹤行允就已然越过了短暂的人.流分隔,重新站到了安又宁身边:“怎么了?”
安又宁极快的阐明缘由,鹤行允便道:“抱歉,我家小朋友不是有意的,你看下损失,我们可以赔偿。”
小公子一听却炸了:“谁要你们的赔偿!”
他气呼呼的道:“老子有的是钱,要你们赔?!”
他的高声终于惊动了一旁挑选东西的同伴,身量高小公子一头的同伴转过身来,却在看到鹤行允的时候一愣,抱手行了个简单的礼:“云敛君。”
鹤行允作为明心宗首席大弟子,又是在德高望重的凌霄散人廖英岐门下,自有威名,正道但凡修行之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句“云敛君”。
小公子同伴是认识鹤行允的,安又宁心下忍不住微微松了口气。
鹤行允挑了挑眉:“你是……”
小公子同伴十分客气:“在下江思谦,是今年要入学无念学宫的新弟子,”接着他望了望小公子,“他叫桑可,也是今年要入学宫的新弟子。”
鹤行允若有所思:“江、桑……岭南江家?陇西桑家?”
江思谦回道:“正是。”
安又宁霎时便惊奇的望了过去。
岭南江家,陇西桑家,晔北廖家,东黍梅家并称为正道修仙四大世家,几千年来各世家虽划定了地盘,但势力盘根错节,导致局势复杂却地位稳固。
马上就要被送去魔域为质的江思容,便是岭南江家的大小姐,岭南江家嫡出子辈只有一双儿女,这人名叫江思谦,若所料没错,应是江思容的嫡亲弟弟。
鹤行允点了点头,言归正传:“我家小朋友不小心弄脏了桑公子的衣裳,很是歉意,我们愿意赔偿。”
江思谦张口,刚想说什么,旁边不明所以的等了一会子寒暄,早等的不耐烦的桑可就抢声道:“老子说了,老子不稀罕你的赔偿,你……唔唔……”
江思谦从桑可背后状似不经意的伸手捂住了他嘴巴,不管他的胡乱挣扎,望着这边不卑不亢道:“既如此,这件衣裳是我方才花五银买予桑桑的,云敛君便赔五银罢。”
鹤行允笑道:“如此甚好。”
二人将银两交接,鹤行允便带着安又宁离开此地,去往了永华酒楼。
日月如跳丸。
十五一过,江思容就已出发前往魔域,魔域同时派了质子前来无念宫。
安又宁倒是没怎么打听魔域质子是谁,因为他知晓,不出意外,这差事定会落到玉同城城主左玉同头上。而且他最近也没有时间去关注这些,因为无念学宫开学了。
他每天都忙于各门功课,压根没有精力想别的,再加上一直不断找他麻烦的桑家小公子桑可,他真的头都要大了。
学宫根据年龄和实力被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舍,天等为上舍,地等为内舍,玄等为中舍,黄等为外舍。也是凑巧,他与桑小公子年龄相仿,便被同时分到了黄等外舍,而江思谦则被分去了玄等中舍。
因此桑小公子日常找他麻烦,江思谦也没法再像元宵节那日那般拦着,而桑小公子找他麻烦的原因十分简单,就还是因为十五元宵节灯会上,他不小心弄脏了桑小公子的衣裳。
桑小公子十分不讲道理的嚎:“那可是阿谦亲自给我挑的衣裳,我才穿了这么一次,就不能再穿了,我太亏了!”
安又宁解释:“我是不小心,而且不是已经赔偿后作了了结了吗?”
桑小公子却道:“那不算!”
安又宁被他烦的不行,也有些生气了,质问他道:“那你觉得怎样才算了结?”
桑小公子却被他一下子问住了,仿佛他也不是为了什么,也不知怎么才能了结,就是单纯的自己不痛快了,所以也要闹的安又宁不痛快。
安又宁没再理他,转身就走。
谁知那天后桑小公子是不提衣裳的事了,反而开始在学堂内花式找茬,一会说安又宁占了他学习的位置了,一会又要堵着不让他走要和他大论心法,不一而足。
因此,今日一早,桑小公子再围过来的时候,安又宁“啪”一声就将手中的《修行经略》往桌面上一扣,在桑小公子怔愣之际,冷脸道:“打一架?”
桑小公子立刻一脸谁怕你的架势,气势十足的道:“下学后,无双苑见!”
无双苑是学宫的兵器库和演练场,桑可这是应战了。
安又宁自从那次鹤行允说让他任性些大胆些后,他好似就有了强硬的底气,心态便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他想着桑可这人怕是脑子有什么毛病,所以他才与桑可讲不通道理,不若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将他打服了,让他吃了教训不敢再惹自己才好,若一次不服就打两次,两次不服就打三次,他不怕得罪了这个世家公子。
今日黄舍宣讲了些心法,传授了些身弱时的临敌经验,这一天便很快过去了。
临下学时,教习先生在讲案处却突然提醒他们道:“魔域质子方才已经到了学宫,各位学子下学后莫要再乱跑,免得互相冲撞,没了小命。”
学堂内众弟子顿时面面相觑,不过片刻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学宫内不仅有各路身份尊贵的世家弟子、门派弟子,还有更多经过学宫入学考验,根据资质选拔上来修行的普通弟子,教习先生提醒的实际上是这些并没有身家可自保的普通弟子们。
好在普通弟子们自知其中险要,纷纷谢教习先生提醒,教习先生看起来便像是松了一口气,离开了学堂。
教习先生一走,桑可便立刻跑到了安又宁桌案前,提醒他道:“别忘了,无双苑见!”说完也不等安又宁回应,便迫不及待的一溜烟儿向寝舍跑走了。
安又宁将书本收拾进书盒,春信进来帮他提着,二人也往内院霁云苑走去——为了打好这架,安又宁也得回去换身利落的护臂窄袖武服。
春信却忧心忡忡的:“少主,要不还是算了罢,伤着了怎么办?”
安又宁边向拐角的月亮门疾步,边回头道:“我都快被他烦死了,不能就这么算了,再说,你怎知就是我输?春信你对你家少主也太没信……哼唔……”
“心”字还未出口,安又宁便在月亮门拐角处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他闷哼一声,下意识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这才捂着一边脑袋脱口而出:“对不住,没看到……”
话却未完,就被人猛的用力捉住了手腕,一道曾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炸雷般响在安又宁耳边,那声音又低又沉,底色中却透出一丝掩藏不住的不可置信与惊悸:“又宁?”
是……谢昙!
安又宁霍然抬起了眼睛。
谢昙穿着一件墨色玄袍,袍子样式简单,却将他宽肩窄腰的高大身量勾勒的极好,他脸色却有些差,眉目阴沉,而那双深邃的眼睛内亦布着倦怠的血丝,使他整个人显出不忍外露的憔悴,让人瞧不出一丝活气儿。
一别经年,再次相见,谢昙气场透出了前所未有的沉郁狠戾。
他仍穿戴着黑色的手衣,此时却紧紧握着安又宁细白的手腕,嗓音有丝强抑的颤抖,再次确认道:“又宁?”
第38章 038
安又宁登时震如惊雷, 脑子嗡一下,一片空白。
他从没想过会这样猝不及防的再次见到谢昙。
在安又宁的计划中,他需要努力修炼至有把握时才能再去魔域找谢昙寻仇, 不然打不过就是主动去送人头, 他不允许自己的复仇失败抑或有分毫闪失, 是故他才在学宫如此勤练不辍。
却不曾想,他还未来得及, 甚至说他才刚开始修习,谢昙竟就已出现在他眼前。
谢昙……怎么会在这里?
安又宁霍然想起今日下学时,教习先生所说的话——难道魔域派来的那个质子不是玉同城城主左玉同?
魔域质子是谢昙!
安又宁脑子霎时纷乱不已, 从前种种立刻走马灯一般在他脑子里轮番上演, 血气霎时上涌, 他眼珠陡然被恨意逼红,在谢昙再次确认般喊他的名字时, 他终于回神, 没被抓握胁迫的另一只手便如闪电般,霍然从靴筒内抽出一把匕首,在胸腔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恨然插向谢昙心口。
谢昙眉头一皱, 提了一下安又宁另一只手。
安又宁身子随之而动, 那匕首就偏了准头, 扎在了谢昙肩膀,血霎时就将墨色的衣袍洇染深暗, 血腥气丝丝缕缕的传入安又宁鼻腔。
身后防风疾步:“城主!”
谢昙却只扫他一眼, 防风就掩下焦急, 再次退向身后。
谢昙正目过来:“你不是又宁。”
他握住安又宁沾满鲜血的那只手腕,强自将安又宁的手从那把匕首上挣下, 许是匕首正好卡在他的肩胛骨上,竟未被随之拔出。
安又宁立刻双腕剧痛,谢昙沉郁的眼神压下来,泛起危险的光:“谁派你来的?又是谁教你化成了他的模样?”
随着这句话,安又宁腕骨几欲碎裂,额头霎时汗如雨下,他却仍抿紧唇,抬眼恨恨的看向谢昙,仿佛食其肉啖其血仍不能够。
谢昙一愣,眼神沉怒:“你竟敢用他的模样这样看我?找死。”
安又宁明悟谢昙是将他当作了冒牌货,毕竟在另一个人身体内重生这种事,任凭谁说都让人难以置信。
安又宁却不想纠正谢昙,他不仅不想表明自己身份,甚至此时就想自爆了丹田,与谢昙同归于尽。
奈何他此时修为却方入练气期,金丹未结,滔天恨意无处可泄,甚至反被对方钳制,急火攻心下,竟转头逼出一口鲜血。
鲜血喷薄,如点点红梅,在安又宁下巴脖颈及胸前绽开。
看着怀中与安又宁一模一样的脸吐血,谢昙心中一个恍惚,捏向他颈骨的手就顿了一顿。
正此时,见势不对立刻溜走搬救兵的春信及时赶到。
一道剑气挟力千钧劈来,在谢昙与安又宁之间划下万丈沟壑。
谢昙松开手,怀中人下坠,下一瞬,却被一个黛青身影抱起,转眼落在几丈开外。
谢昙眉眼阴沉,抬目望去,就见那个和安又宁相貌相同的冒牌货,小猫一样蜷在对方怀中,模样怯怯弱弱的,似有几分安又宁的影子,说出的话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娇蛮。
安又宁自是不知谢昙想法。
他强撑着一口气,窝在来人胸膛,用平日里哄着才肯叫出一声的称呼,直指谢昙:“行允哥哥,他欺负我!”
鹤行允挑眉,低头觑一眼怀中人,手下却毫不含糊,“唰”一下抽出了本命云敛剑。
剑尖翻转,迸出如霜赛雪般的凛冽寒光。
谢昙却眼都未眨。
只是他在看到那个与安又宁顶着同一张脸的冒牌货,亲昵的搂着别人的脖子,敌视向自己时,一股怒不可遏直冲天灵,令他再无法容忍。
纵使只是一个冒牌货,谢昙也绝不允许对方顶着那样的一张脸,投入别人怀抱!
谢昙眼睑阴暗,面不改色的拔出自己肩胛骨上的匕首,随手一扔,沾血的匕首就碰撞到坚硬的青石地面,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金戈铿锵之音,淋漓一地血色。
谢昙无视鹤行允的剑,只一双眼盯紧对面,对安又宁沉缓道:“过来。”
对面尚不知是何目的就出现在他面前的冒牌货,却只从鹤行允怀中露出一双愤然的眼睛,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就再次转回头,将脸埋入鹤行允的胸膛。
鹤行允察觉怀中动静,倏尔低笑一声,在谢昙不悦间抬目过来:“谢城主,何必强人所难?”
谢昙眼底情绪涌动,静静的看了对面片刻,才似忍耐着从后槽牙挤出句话来,针锋相对,极具嘲讽:“云敛君方是,何必越俎代庖?”
二人都是聪明人,谢昙听懂了鹤行允的袒护,鹤行允自然也听明白了,谢昙讥讽自己狗拿耗子管的太宽。
只不过,如今怀中人已然不再是那个所谓的安又宁——他管他未婚小道侣的事,怎可算是多管闲事?
鹤行允脸皮厚若城墙,并不在意谢昙的讥讽,甚至佯作不懂,面不改色:“谢城主此言差矣。只是不知我的小朋友哪里惹到了你,他向来乖觉,谢城主莫欺他年少才是。”
小朋友?你的?
谢昙眼神眯起来,看着鹤行允,忽冷笑一声,慢吞吞的抽出了身侧冽光剑,他指节修长,腕骨上垂挂着的紫檀佛珠碰撞上冽光剑身,怦然作响。
场面静寂,气氛登时剑拔弩张。
鹤行允再次挑了挑眉。
不过他却丝毫不惧,只在谢昙吃人的目光中,旁若无人的揉乱了怀中人的头发,将其托付给了旁边的小厮春信,就闲庭信步的抹一把剑身,挡在了二人身前。
不过片刻,二人已过数招。
方晴空万里的天气,须臾便被这二人阵仗影响,被真气搅着风起云涌,呼吸间似有重云倾覆,一时天色晦暗,透出二人交手间频闪的雷电之迹。
桑可久等宁初霁不到,心中想着这人若不是怕了自己便是随口耍弄自己,再等不下去找上门来,谁知竟让他撞上这么桩大戏。
他还没看明白明心宗首席弟子与魔域质子是如何起的冲突,就觉眼前一阵眼花缭乱,二人竟打了起来。
奈何他于修真一途上方入门,躲在假山后面急的抓耳挠腮,却始终看不清二人过招的身影。
“好看吗?”突然有人问道。
桑可急道:“看不明白啊!”
话一出口,方觉不对。
他做贼心虚般方转过身,欲看向声音来处,眼睛就被一双熟悉的大手捂住,江思谦无奈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刀剑无眼,这二人都不是好惹的人物,如今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你不知避祸躲远一点,竟还不怕死的上前凑热闹,我看你是几天不挨桑叔的训,就皮痒痒了罢?”
桑可嘴硬:“我躲了呀!”
江思谦将他转过身,才放开他的眼睛:“你是说躲在这假山后?”江思谦哭笑不得,“他们修为高深,你只放眼看,一个不慎也要伤到眼睛,如今本就多事之秋,你莫要由着性子瞎掺和,随我回去。”
桑可立刻抱了一块山石:“我不走!宁初霁那个家伙还没有应我的战呢!”
江思谦脸色稍凛,却未对他行径说什么,只道:“场上三人皆身份特殊,如今又闹出如此阵仗,怕已引起宫内注意,你若此时不走,不消片刻便会被抓当场,一时半会你定脱不开干系,怕是用不着天黑,桑叔就能赶到无念宫——你若实在想念父亲,我自不拦你。”
这招果然好使。
话方出口,桑可立刻松开山石,紧紧抓住了江思谦的袍袖:“我走,我走!”
果如江思谦所说,二人方走不久,无念宫宫主与宫内修养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便赶到现场,制止了这场闹剧。
不过片刻,众人便移步议事厅,叙说原委。
安又宁却并未现身议事厅大堂之上,他被宫主夫人护着于议事厅偏阁就坐。
宫主夫人用手指挑了些药膏,试图将他双腕淤青揉开,边揉边心疼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又宁自然不能说他在报前世之仇,若他实话实说,先不论别的,宫主夫人怕会觉得他是再次元神受损,胡言乱语,即刻便要为他寻丹医。
他想了一路,也没想出更好的理由,转念之间,他又抱有一丝侥幸的想,若借无念宫之威,能否置谢昙于绝地?
安又宁不确定。
他忍不住咬牙仍故作娇蛮:“娘亲,我不过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谁知他便要孩儿的命,是行允哥哥救下的我!”
宫主夫人揉他腕子的手指一顿,抬眼看他。
安又宁自在宁初霁身体苏醒之后,鲜少撒娇,遑论告状之行。他被宫主夫人看的心虚,不由担忧自己方才表现是否过于生硬,却不想方抬眼,宫主夫人忽然激动道:“他怎敢!”
宫主夫人握住安又宁的手,嚣张道:“就算他是魔域魔主,想动我儿,也不能够!”
她安抚安又宁道:“我儿吓着了罢?不用怕,父母替你做主,虽不能随意要那质子的性命,但也定不让那质子讨得好去!”
有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替他撑腰,这已是很好的结果,安又宁本应高兴,却不知怎的,忽于此时生出一股愧疚难安。
宫主、宫主夫人、鹤行允——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安又宁想,自己复仇便罢了,难道还要将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疼他的人,都一一拉下水吗?
宫主夫人却只看到自家儿子垂头耷脑的模样,以为他还在为方才的事不高兴,便想起身转过屏风到议事厅大堂,替自家儿子出气。
却不想刚起身,议事厅大堂突然有道声音拔高,颇为咄咄逼人。
“我等奉魔主之命,将谢城主安全护送于无念宫,却不曾想,不过半个多时辰,谢城主便受了伤,这就是你们正道的待客之道吗?”
是此次护送谢昙前来无念宫的魔域主事人——魔宫长老之一骨忧子。
涉及到此次时局,在场的无念宫长老就有和稀泥的,一时劝各退一步的声音此起彼伏。
鹤行允怀中揣剑,老神在在的站在眉头紧皱的无念宫主身旁,明明他就是当事人之一,却一副事不关己之态。
却不止是他,若是晚来一会,另一个差点也要将无念宫翻天的人,亦是不知在想什么,只沉默的在下首官帽椅上安静的落座。
谢昙手指拈转着腕上紫檀念珠,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着堂上不可开交的吵闹。
不多时,便听骨忧子提及了正道派往魔域的那位江家大小姐,说着若魔域亦疏忽怠慢又该如何的话,那几位和稀泥的长老自然便说起那些转圜的废话。
堂上一直闭目捻转佛珠的谢昙却忽然一顿,睁开眼来。
他垂目向指尖的其中一颗念珠——许是方才与鹤行允打斗中伤到了珠子,那颗本来圆润的紫檀珠残缺了一块。
谢昙隔了手衣的指尖细细抚摸过去。
转瞬却不止此珠,整条紫檀佛串陡然崩断,刹那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四分五裂,散如跳丸。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堂上争执骤然一静。
谢昙目光随崩裂的佛珠愣了一愣,却又在须臾间恢复如常,接着他便在众人的目光中,款款站起了身。
他安静的垂目片刻,却不知想到什么忽嗤笑一声,在众人不明所以中沉音:“我要见他。”
第39章 039
堂上争执了半天, 就算是个傻子也听明白了,刺伤谢昙的那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是谁。
谢昙就算起初并不知晓,此时应也心知肚明。
谢昙却还要见他?
堂上众人心下一时不由打鼓——谢昙质子身份特殊, 又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看他这意味不明的态度, 别是想报复受伤之事罢?
奈何那个小公子也是个尊贵的主儿,看无念宫宁宫主黑下来的脸色, 就算时局再如何剑拔弩张,怕是豁出命去都断然不会再让其子受半分委屈。
无念宫宁宫主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怎么,谢城主还要做甚?”
——伤了我儿还不够, 难道他谢昙还要上赶着见人来杀吗?
宁宫主心中不无愤怒的想, 奈何谢昙作为魔域质子, 代表的是整个魔域,事关正魔两道止战大局, 轻易动不得, 不然就算他谢昙是实力棘手的魔域一城之主,敢动他儿子,他宁旌岚也会想都不想与之搏命。
谢昙眉眼未动,仿佛并不知晓自己惊吓到无念宫那个娇贵的小公子后, 再提出见他的要求是多么的唐突无礼。
谢昙只淡淡看了宁宫主一眼, 垂目, 口中不无尊敬:“宁宫主言重了。”
他神色却并未如他口吻谦卑,甚至仿若催促, 看向了偏阁, 又再次沉声:“我要见他。”
宁宫主冷哼一声:“谢城主别是刚来宫中就吃醉了酒罢?”
谢昙目光转回来。
宁宫主道:“谢城主可知, 此地非魔域,并非你可肆意妄为之地, 我劝谢城主还是掂量下自己身份再开口的好。”
谢昙皱眉,宁宫主却含沙射影,明知故问:“我麟儿矜贵,本就不是宫内什么阿猫阿狗说见便见的,何况我听说,方才你二人才结仇怨?”
谢昙沉默片刻,再开口,语气终于有了一丝转圜的余味:“想来应有误会。”
此次冲突受伤的毕竟是谢昙,谢昙态度软却,为此事定性为误会,宁宫主也不好再逼人太甚,语气稍有和缓:“既已知是误会,我麟儿又受惊吓,倒不必再出面。此事清晰,非是有意,我无念宫会对谢城主的伤势负责——稍后无念宫便会奉上最好的伤药,若无异议,大家就此散了吧。”
宁宫主说着就站起了身,欲往偏阁行走,鹤行允追随其后。
谢昙看着宁宫主三言两语就要打发了他,忽笑一声,眼中却无丝毫笑意:“且慢。”
宁宫主方起身行了半步,此时驻足看过来。
谢昙脸色愈冷:“宁宫主决议未免草率,还是问过少宫主的证词为好,我只是……”谢昙想到什么恍惚了一下,回神道,“我只想问令公子一句话。”
谢昙道:“众目睽睽,想来我还无法轻易对令公子如何。”
宁宫主紧紧皱起眉头,一时未曾言语。
按道理讲,谢昙所言所求完全合理,可宁宫主就是不想让受了惊吓的自家儿子再出面。
旁侧,鹤行允抱剑忽问:“谢城主想问小初什么,我倒皆可答言。”
鹤行允不说话还好,鹤行允一开口,谢昙周遭气温立刻冰冻三尺,若眼神杀人,鹤行允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谢昙冷笑一声,不咸不淡的:“想找死直说。”
鹤行允未曾被激怒,反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活的好好的,寻死作甚?只是我亦有一问,”鹤行允饶有兴趣的道,“我替我的小道侣行事,谢城主却为何恼怒?”
小道侣?
鹤行允说的是那个长得与又宁一模一样的无念宫少主宁初霁吗?
他二人定有婚契?
——鹤行允这是在宣示主权吗?
谢昙掩下心中颤动——纵使此人并不是又宁,面对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谢昙心下还是油然而生一股戾郁之气,不适极了。
谢昙却还未及表示,一旁的宁宫主忽一脸激动的回身,一把握住了鹤行允的双臂,反比在场众人还要惊讶道:“行允,你答应了?”
早年间虽说宁宫主同明心宗凌霄散人廖老口头说定了这门亲事,但毕竟世事难料,谁都没有想到,宫主夫人廖夫人生下了一具生无元神的肉身。
廖老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此事作罢,但再未主动提及。有次宁宫主试探的提了一句,廖老却忖了片刻,显露出一丝为难,只道,毕竟是孩子们的缘法,还是要孩子们亲自点头才是。
鹤行允作为廖老的首席大弟子,在明心宗内身份地位本就尊崇,又是个年少成名惊才绝艳之人,与一具无神肉身定契,在旁人听来都是一桩极辱没的事,更何况正主本人。宁宫主每每与之见面,便总也张不开嘴。
廖老虽卜算自家儿子会在成年当年找回元神,但元神一日未归,来日之事便总多一份不可预测与掌控的风险,宁宫主夫妇不得不替自家儿子做最坏打算,即宁初霁自始至终元神未归。
若最后结果真是如此,待他二人仙陨后,自家儿子失怙又失势,如稚儿怀抱金玉过闹市,又有谁能善待保全自家儿子呢?
于是,宁宫主夫妇便仔细商量了一番,想要邀约廖老以镇宫山长的身份坐镇无念宫,到时多多让宁初霁与廖老见面,天长日久的,看在看顾小辈的日常情分上,待他二人仙陨,廖老也不会丢着宁初霁彻底不管。
谁知来的竟是鹤行允。
鹤行允奉师父之命前来无念宫担职,宁宫主夫妇颇觉意外之喜。
是故,鹤行允表面便以学宫剑师的身份留在无念宫,实际则是时常去霁云苑照料陪伴宁初霁的肉身。宁宫主夫妇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只觉若婚契不成,有长期陪伴的感情在,鹤行允以后总归会对宁初霁多多看顾些的。
这么多年,宁宫主夫妇从未在鹤行允面前提及过婚事,此时鹤行允却不仅主动提及,更是当庭说破,相当于当众将此事认定。
君子行事,向来言出必行。
鹤行允行事虽肆意不羁,但一向光明磊落,不然正道众人亦不会尊称他一声“云敛君”。
宁宫主心中多年大石落地,喜不自胜,忍不住抓了鹤行允胳膊确认:“行允所说当真?”
堂上众人并不知其中曲折缘由,乍然听闻,只震惊的面面相觑。
鹤行允恭敬回道:“伯父,行允话既出口,自然是作数的。”
宁宫主欣慰的不住轻拍鹤行允手背:“好,好,好孩子……”
谢昙眉头紧蹙。
通往偏阁的珠帘忽哗啦作响,一道身影猝不及防疾步而出,道:“鹤行允,你在瞎说什么?”
那声音清亮,语气却不解且焦灼——是宁初霁。
他终于舍得从偏阁出来了。
谢昙眉头微挑。
宁宫主立刻板脸:“初儿,别胡闹!”
“父亲……”安又宁目光转到鹤行允身上,谁知鹤行允却抱着剑,一脸无辜的在宁宫主背后耸了耸肩。
安又宁鼻子霎时要气歪了。
鹤行允怎么如此?开玩笑也不分场合的!
安又宁急道:“你莫要玩笑!”
谢昙轻呵一声,不咸不淡的:“哦?”
安又宁脊背一僵。
他这才陡然反应过来,自己一时被鹤行允的随口孟浪气糊涂了,竟忘了谢昙仍在厅中。
他回身,发现谢昙目露讥诮,正虎视眈眈的透过他肩头,盯着鹤行允,甚至莫名其妙的又挑衅一句,语气轻慢:“呵,原只是云敛君的一厢情愿。”
相比谢昙,鹤行允所说之事当下反不值一提。
安又宁受恨意熬煎,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看着谢昙,咬牙切齿的恶人先告状,维护鹤行允:“谢城主一来便对我正道中人指手画脚,也当我无念宫是你魔域的地盘不成,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在偏阁时候,安又宁已将所有思量过一遍,他要复仇,但是不能只为了自己复仇,就将娘亲父亲和鹤行允这些对他很好的人也一并连累,折损进来。
他既然有了无念宫亲人的软肋,难免投鼠忌器,尤其他与谢昙涉及正道与魔域两大身份,一举一动皆代表背后势力,不能儿戏。
如果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掉谢昙就好了。
安又宁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实力,是痴人说梦,但来日方长,总能找到机会的。
自家儿子忽然枪口对外,宁宫主一时便也拈须不语,旁观而立。
谢昙沉沉的眸子转过来,半晌,却扯着嘴角笑了一声:“倒教宁少主笑话,是我唐突。”
谢昙竟顺着他的话承认道歉,倒教安又宁愣了一愣。
只是谢昙很快就接着这句话,问道:“恕我不知,我在何时何处得罪了宁少主?”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却有几分咄咄之意。
宁初霁的前一十九年全部都在无念宫度过,从未见过谢昙,遑论被他得罪?
安又宁一时不知谢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紧盯谢昙,目露谨慎,抿唇不语。
谢昙却笑道:“宁少主不必如此戒备,在下只想要一个答案。”
安又宁迟疑:“你我从未见过,不曾得罪。”
“是吗?”谢昙自嘲,“那你为何如此恨我?”
恨到甫一见面就兵刃相向。
安又宁登时一个激灵,毛骨悚然。
他就该知道!
谢昙心细如发,怎会发现不了他的异状!
甫一见面,他受到巨大刺激,压根想不到许多,自然也忘了,自己如今是宁初霁的身份,宁初霁深居简出,从未见过谢昙,怎会对其喊打喊杀?
就算谢昙冒犯了他,也不至于一下就要一个陌生人的命!
谢昙原是在这里等着他!
谢昙如此敏锐,难道已经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不……不对——安又宁,别慌,别慌,你要冷静下来。
自己如今的的确确是宁初霁的壳子,怕什么!
说不定……谢昙在诈他!
安又宁心潮涌动,却只作恼羞成怒:“你!你还有脸问我?”
接着他三两步跑到宁宫主身旁,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拉着宁宫主的袖子,半掩在宁宫主身后,咬牙切齿的,透出一股生来就是如此的骄纵,怒道:“你这个登徒浪子,你辱我,我自然要还回去!”
第40章 040
此话一出, 堂上众人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就连魔域的骨忧子,都一脸狐疑的望向谢昙, 小幅度的摩挲着手指, 一时没有说话。
堂判走向过于离奇, 静默的可怕。
谢昙忽冷笑一声,抬眼向宁初霁:“你再说一遍?”
安又宁顿时一个瑟缩, 往宁宫主背后更深处躲了躲,拽着宁宫主的袖子更紧了。
安又宁如今虽已换了身份,但天长日久畏威之下, 这些下意识的小动作还是无法立时更改。
宁宫主却反应过来, 满眼都是对儿子的心疼, 勃然大怒:“谢城主这是何意?知自己德行败坏被揭发,恼羞成怒了?我麟儿胆子小, 你莫要如此言语恐吓他!”
他反守为攻:“说起来, 谢城主心思不正,我麟儿的反击已然手下留情,若我在场,谁敢轻薄我儿, 我定让他后悔出生!”
谢昙脸色彻底黑下来。
这宁旌岚明显在护短!
宁初霁胆小?
谢昙心中呵笑一声, 宁初霁玩的一手好心计, 哪里是胆小之人?
不过一句话,就将伤害魔域质子的不利局势反转, 从受责方摇身一变成为了问责方, 他胆小?
宁初霁怕不是胆大妄为还十分狡猾!
和又宁一点都不像。
谢昙心下黯然, 登时便兴致缺缺。
宁初霁此言,无疑以他声名相压, 无论他辩不辩解,他谢昙心思不正孟浪轻浮,还敢公然调戏无念宫少宫主的消息,都会长了腿一般,顷刻传遍正道五派六阁,为他本就叛道入魔的贰臣名声雪上加霜。
谢昙却对自己名声好坏一点也不在乎,毕竟他的名声,早在被逼走魔域之时,就已然败坏殆尽了。
他心思正不正,正道不早就了然于胸了吗?
谢昙嗤笑,脸色彻底冷下来。
他不动声色的站起身,看向藏在宁宫主身后的宁初霁,沉声:“事实真相如何,分辨已无意义,我是不是登徒浪子,宁少主当心中有数。”
宁宫主勃然:“谢昙小儿,尔甚猖狂!”
躲在宁宫主背后的安又宁,偷觑已然收敛眉目的谢昙,抿着嘴巴,没有说话。
鹤行允一点也不废话,只闲闲一笑,指抵剑格,不过抵开半寸,寒光乍现:“再来?”
一众人护短之意溢于言表。
谢昙不惧,却也乏了,并不同这些人兜圈子,拒绝的不卑不亢:“方才之事,是个误会。”
言下之意,他并不打算追究负伤之事,打算就此息事宁人。
宁宫主毕竟多年老江湖,深知其中蹊跷,加诸谢昙始终作为魔域质子,第一日来正道就负伤,怎么都说不过去,深究只会对己方不利,便也默许谢昙之意。
谢昙作为事件正主都已打算不再追究,魔宫长老骨忧子也不好再继续发难,他脸色有些难看的觑了谢昙一眼,便哼声甩袖,一脸晦气的出了门去。
谢昙并不十分在意,毕竟骨忧子直隶魔宫,唯独效忠魔主一人,向来眼高于顶,瞧不上旁人。
谢昙出议事厅,防风立时跟上来:“宁旌岚夫妇二人对宁初霁十分保护,宁初霁十八之前,众人甚至不知他的存在,只道无念宫主夫妇多年无子。直到宁初霁十八岁生辰,宁旌岚夫妇才将其子推上台面,不过也只打了个照面,就匆匆离去……”
“所以有关宁初霁的的消息很少,”防风迟疑道,“探来的消息说,宁初霁其实是个没有元神之人,只是正道凌霄散人断言他十八元神归位,如今情形,怕是已经恢复正常。”
今日宁初霁所作所为,怎么看也不像个丢了元神,脑子有问题的。
谢昙蹙眉:“说点我不知道的?”
防风汗登时就下来了:“事急时短,加诸有人刻意封控着此人消息,我们派出去的探子,一时也只能浅探,属下会继续派人打探,人也会继续盯着。”
“罢了,”防风惶恐的跟着谢昙一路走到了隐水居,就听谢昙语带疲惫道:“摧山派那边怎么样了?”
“近日玄紫秘境快要开了,梅宏岩为其幺子历练之事,正在四处搜刮厉害法器。”
谢昙眼中厉光闪过,冷嗤:“好一颗拳拳爱子之心……”
他不咸不淡的:“你去助他。”
摧山派掌门梅宏岩,正是当年逼死城主父母的罪魁之一,谢昙到底是让自己去助还是去杀,不言而喻。
防风颔首领命。
谢昙却没让他立刻退下,指节敲击着楠木桌面,沉默着,犹似沉湎。
半晌,谢昙指骨才停了敲击,声音勉力镇定:“又宁……找到了吗?”
防风一个激灵,心一下提起来。
当初得知安公子只身前去襄德城刺杀计雄侯的消息时,他就被这种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彻骨凉意攫住。
甚至在前去禀告的时候,竟没抑制住发抖。
——因为安公子对城主来说,实在太特殊了!
别人或许以为,安公子只不过陪城主久了些,厚了那么一分半点的情分,说到底却也始终只是个侍卫。一个小小的侍卫,能翻出多大风浪来?自然不足为患。
防风甚至一度也这么认为,并且天真的觉得,城主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去年安公子生辰,城主一路追杀原四方城主三千里,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只身入南原裂境,只为了杀那老怪物给安公子报仇,剜了那老怪物一只眼睛给安公子作生辰礼时,防风才恍然觉悟,安公子在城主心中,远比他想象的重要。
安公子只身犯险刺杀襄德城主的消息传回来时,城主正在书房给乾威将军提笔写着密令,防风忘不了城主的笔从指尖摔落,污了大片秘宣的情景。
城主向来韬晦,却在听闻消息后即刻便要领军开拔。左大人要阻拦,城主面无表情,只一挥手,左大人就被军卫缚在原地。
左大人忧急如焚,质问城主,是否忘了灭门之仇?要在此时功亏一篑,将自身实力暴露在魔主眼皮子底下吗!
城主脸色难看至极,却仍不顾之前外归的内伤,率军开拔向襄德城。
防风虽不懂何为大局,不懂城主此行如何能惹得魔主忌惮,他不懂得这许多,却也知道此一去,城主此后在魔域的处境怕是更为艰难。
即便四方军脚程够快,城主仍忍不了先行一步,等防风率军抵达时,襄德城府已血流成河。
城主居高临下,冽光剑直指匍匐在地已奄奄一息的计雄侯,终于问出了安公子的下落。
防风去寻,却没寻到安公子半分身影。
计雄侯一愣,却突然疯了一般大笑起来。
计雄侯满嘴诅咒,不断说着是如何折磨安公子的话,城主脸色愈发难看,计雄侯下场可想而知。
计雄侯说安公子已然被他折磨死了,可城主最终也没能找到安公子的尸首。
城主紧绷之下反似松了口气。
仿佛一日不见到安公子的尸首,安公子就有一日存活的可能。
防风是亲自去牢狱看过关押牢房的惨状的,人被折磨的留下那样的痕迹,很难有奇迹发生。
城主亲自去看差点发疯。
全凭找不到安公子的踪迹绷着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
这中间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他们派人一直没有找到安公子。凭这一口气吊着,城主便认为,安公子仍然活着。
防风无法置喙,他执行城主的命令,日复一日。
城主的动作果真引起了魔主的忌惮。
原本人质人选不出意外会落在玉同城城主身上,如今来了正道无念宫的却是自家城主。
若不是今日遇到无念宫宁少主刺激到了城主,昨日刚问过安公子消息的城主,此时定然不会再次提及此事,毕竟打探传送消息非一时半刻之功。
刚见到宁少主的时候,别说城主,就连他自己也被一下镇住了,恍惚间真的以为安公子回来了。
他本要担心城主当场发疯,再伤了安公子。
谁知宁少主既不是安公子,又不知为何下手颇狠,反倒是城主负了伤……
防风硬着头皮回禀:“还未。”
谢昙却未发怒,垂目向一侧香凳上焚着香的花鸟鎏金香炉,沉默了一会儿,一脸倦意的挥手让防风退下。
防风犹疑之间欲退未退,谢昙看过来,防风垂目道:“白公子闹着要过来。”
谢昙不悦:“做什么?”
自安公子下落不明之后,谢昙仿佛就忘了府上还有白亦清这么个人,待其愈发冷淡。
防风从来看不明白自家主上,只能沉默。
谢昙难得泄露出麻烦的神情,耐着性子吩咐:“时机未到,让他先在府中好好待着。”
防风终于领命退下。
谢昙以手支颐,于罗汉床上闭目敛神,一侧香凳上青烟袅袅,一室静谧。
自那日争端过后,安又宁上学宫连着好几日都没有再见到过谢昙,也不知对方是有意避他锋芒,还是单纯行动路线没对上。
这几日倒将安又宁的冲动愤恨磨平,教他冷静下来。就算谢昙如今再站在他面前,他应该也不会轻易如先前那般莽撞冲动,不计后果。
他恨谢昙恨的牙痒痒,却碍于对方的质子身份,又顾忌自家亲人的利害,不可能再脑子一热就喊打喊杀,他一筹莫展,桑可忽附耳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看那劳什子的质子不顺眼?”
自那日过后,桑可不知为何突然不再执着于和他较劲,反而同他亲近起来,只是……变成了另一个极端——狗皮膏药一般黏在他身边,只为了给整谢昙出谋划策。
安又宁蹙眉:“你这般有兴致打探我的想法,何不率性而为,身先士卒的去打那魔域质子一顿?”
桑可飞快的觑了一眼课上剑师,急道:“那我爹非打断我的腿!”
安又宁无语,桑可捂嘴悄声:“关键我又打不过。”
安又宁:“……”
那你说个屁。
桑可拉拉安又宁的袖子:“我早看那质子不爽了,听阿谦说,这人早年叛道入魔,是个没啥操守的小人,这种人怎么还有脸大摇大摆的来无念宫啊?”
“哎,”桑可撞了下安又宁肩头,将他撞的轻轻一晃,把声音压的更低,“说真的,你真不准备和我合伙对付他啊?”
安又宁飞快的回觑他一眼,提醒他:“你早前还看我不顺眼。”
“哈哈,”桑可干笑两声,挠脑袋,“我那不是年少轻狂嘛!”
接着他又鬼鬼祟祟的瞟了一眼仍在授课的剑师,豪气万丈的低声:“大敌当前,个人恩怨算什么!”
安又宁:“……”这人脑子是菜瓜吗?
安又宁不欲与桑可胡闹,刚要端正被扯歪的站姿,头上就挨了一记。
“上我的课还敢做小动作,”鹤行允收回弹他脑门的手,笑道,“我方才讲的腕剑行招可记得关窍?”
黄舍一众弟子皆随鹤行允这个剑师的声音转过了脸。
安又宁方才心不在焉,哪里记得住,立时尴尬的脸都红了。
桑可见状,怂兮兮的飞快缩回脑袋,不动声色的站远了些。
鹤行允却不饶他:“你既胸有成竹,便上前来,让同门们观摩一番。”
说罢将佩剑递与他。
安又宁一脸为难的接过了剑,踟蹰片刻,做了个起手式。
鹤行允:“低了。”
安又宁转过头,鹤行允就已近身,他后背立刻贴上了对方温热的胸膛。
鹤行允身量高大,猿臂蜂腰,将安又宁圈在怀中,整个人贴着安又宁的轮廓,握住了他的手腕:“屈膝悬肘,定势要稳。”
冷冽的雪竹香气隐隐,不知怎的,安又宁蓦的走了下神。
鹤行允倏忽笑了,在他耳边悄声:“若再走神,小心回去我狠狠的罚你。”
安又宁即刻想起上次被罚炼体,去后山攀爬,他的身子骨实在不争气,累的气喘如牛才勉力爬上山,最后还是趴在鹤行允背上御剑下山的。
把安又宁尴尬的不行,身上肌肉的疼痛也持续了好几日才恢复如常。
他想起那几日用僵尸关节行走的丑态,痛心疾首。
鹤行允敲打他:“专心。”
安又宁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安又宁被带着行了一遍全套招式,双颊涌出汗湿的潮红,鹤行允方放过了他。
直到剑课放学,桑可才敢再次黏上来,他一脸心有余悸:“幸亏没抽问我。”
安又宁心情难言,有条不紊的整理着自己的学囊,没吭声。
结果就被桑可一路撵着跟进了霁云苑。
春信为桑可续上了茶。
安又宁被桑可的执着治的服服气气的,忍不住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安又宁本以为桑可毕竟年纪还小,说来说去也就是过过嘴瘾,没想到他还真有计划。
谢昙过的越不好,安又宁自然是越舒心的。
就算是桑可这样的小打小闹,能给谢昙添堵,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安又宁勉勉强强的说服了自己。
这几日天气甚好,风清日朗。
桑可神神秘秘的拉着安又宁停于一处廊桥外竹林。
桑可问他:“瞧见那桥没有,看的清楚吧?”
安又宁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桑可嘿嘿笑道:“那桥看不清这里,这里却能把桥那头看的清清楚楚,你瞧着。”
安又宁不知桑可腹中打的什么算盘,便也不动声色去瞧那廊桥,结果瞧了半天,无事发生。
桑可挠头:“不可能啊,不应该啊,怎么回事?”说着就回头“噗嘶”“噗嘶”两声暗号,唤来了身边小厮,“哎哎怎么个事儿,不是打听了那谢昙今日会从这儿走吗?”
小厮听了又是纳闷又是为难,支支吾吾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安又宁看明白了,瞬间觉得自己是脑子有坑才真的相信了桑可的鬼话。
谢昙那般城府又谨慎的人,怎么可能被桑可这种连阴谋诡计都算不上的办法给坑到,简直是蚊子搬大炮,安又宁信了他的邪!
安又宁转身就走。
桑可诶了一声,霎时不乐意了,扯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安又宁看着自己被桑可攥的紧紧的袍袖,更头疼了。
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二人不免拉扯。
就在二人拉扯间,桑可小厮突然激动起来:“公子公子,人来了人来了……”
二人顿时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看去。
廊桥那头来人却不是谢昙,而是一个尚未完全化形的妖族。这妖族额头鬓角仍长着本体特征的斑点羽毛,一双灿瞳是晶莹剔透的金色,一双小腿赫然是雪鸮的羽爪姿态,此时正一蹦一跳的悠悠然的往廊桥这边走来。
安又宁瞳孔一缩,下意识迈出半步。
桑可皱眉:“无念宫从哪里跑进来一个低贱妖族?”他转头吩咐小厮,“快把它赶走,别坏了我的好事!”
回头却见安又宁伸手要拉他小厮,桑可拽住安又宁的袖子,不解问道:“你做什么?”
安又宁骤然回神,就见那小厮站在廊桥这头,赶狗一样嫌恶的摆手欲驱赶那头的妖族。
那妖族看见了,却似全然不在意,仍向前走。
桑可急了:“这小妖怎么回事……”
话却未完,身子就踉跄了一下——安又宁已将袍袖从他手中扯出,疾步向竹林外廊桥走去。
桑可忙跟上:“哎哎,你别往跟前去,到时候误伤你了……”
安又宁眼看着那妖族上了桥,马上要走到中央,再顾不得许多,改走为跑,扬声提醒道:“停下!雪……”
轰隆一声巨响,桥底贴着的成沓惊雷符一息爆开,桥木碎屑翻飞,水花四溅,高耸的廊桥登时被巨大的烟尘覆盖,完全埋没了其上的妖族。
安又宁瞳孔震缩,骤然停步原地。
桑可跑到他身侧,跺着脚气急败坏:“这该死的小妖!简直浪费我绝妙的陷阱!”
小厮被烟尘袭荡,灰头土脸的跑了回来,一脸幸亏我跑得快,不然就要被炸死了的心有余悸。
安又宁神情恍惚,看着眼前惨烈的现场,下意识声音发颤的低语了一声:“小雪……”
伴着这声低语,安又宁骤然找回自己一丝神智,霎时肃容,向前抬脚迈步。
桑可一把拉住了他:“你干嘛去?你从方才就很奇怪诶……”
话却未完,安又宁缓缓转过头来,桑可一下就被他眼底罕有的震痛震慑,下意识松开了手。
安又宁抬步迈脚,顷刻廊桥坍塌的中央烟尘弥漫处,有一只雪羽棕斑的雪鸮煽动翅膀刺破烟尘,伴随一声呼哨,一飞冲天。
安又宁脚步顿住,心下微松。
廊桥之上的那个妖族正是雪琅。
雪琅是他一手养大,方才他真的以为雪琅被桑可这拙劣的把戏害了,又惊又痛。
幸好,她无事。
只是雪琅何时来了无念宫?
安又宁还未想明白,雪鸮就以冲刺之力向安又宁这边袭来。
桑可大惊,伸长了手去拉安又宁:“哎哎——那鸟要报仇,快躲开!”
谁知他这句惊呼未完,那雪鸮就于半空再次化形,甚至翻了个滚儿,去势不减的往安又宁身前冲。
化形后的妖族一把扑进了安又宁的怀里,把安又宁扑的一个踉跄。
桑可大呼天爷糟糕!
可他预想中雪鸮用锋利爪牙撕咬报复的血腥场面并未出现,反而有一把兴冲冲的少女嗓音响了起来,那妖族甚至亲昵的用脸摩挲了下宁少主的脖子,撒娇中带着委屈:“阿宁,你怎们办事这么久都不回家啊?我好想你!”
桑可看惊了,张大了没见识的嘴巴。
他脑子里一时闪过了无数可能,说话都开始打磕巴:“你、你你……你们怎么回事儿!”
安又宁如梦初醒。
他从沉浸的情绪中脱离,一把将搂着自己脖子的少女扒拉下来,退后一步,垂睫,疑惑的声音中带着丝自恃身份尊崇的嚣张,只还是没忍住自声音里泄露出了一分温柔:“让开,我不认识你。”
妖族少女愣了一下,看起来很迷惑,她迫切的上前一步:“阿宁,你怎么啦?”
安又宁却随之后退一步。
——妖族少女口中的“阿宁”已死于那个雪夜,如今他是无念宫少主宁初霁。
他不会乱了方寸。
桑可脑子乱哄哄的,身体却下意识上前一步,与安又宁并肩,轻蔑道:“哪儿来的小妖,胡乱攀扯!”
妖族少女却并不理会桑可,只冲安又宁“阿宁,阿宁”的唤,唤了半天,却只见安又宁只无动于衷的看着自己,终于忍不住噘嘴气道:“安又宁!”
安又宁心尖一颤。
“谢昙说你外出办事,你怎这么久都不回来!”妖族少女理所当然道,“我想喝你煮的糖水啦!”
安又宁猛地抬目,一下怔住了。
小雪……小雪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桑可这才算真的搞明白,妖族少女口中的“阿宁”并不是宁初霁的昵称,而是对面认错了人,错将无念宫少宫主认成了那个同样叛出正道的前飞云阁少主安又宁。
那安又宁不是已经咎由自取的死掉了吗?
桑可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只瞪着那妖族少女气愤道:“什么安又宁安不宁的!小妖,你认错人了!无念宫可不是你这等小妖可以来的地方,你毁了我的高明的陷阱,你若不想被捉到金翼苑被那帮驭兽的当灵宠,最好趁着我没真的发火前消失哎哎……”
桑可说这一通,妖族少女明显不耐烦听,她不客气的一把将他推开,站的离安又宁更近一步,闪着一双金色的灿瞳,再次问道:“阿宁,阿宁你到底怎么了呀?为什么不理我?”
安又宁心口翻涌,眼神颤动,却看着妖族少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妖族少女没有等来回应,一下急了,突然一转身,将手掌圈在嘴巴上,突兀的冲对岸庑廊处告状:“坏谢昙!你骗我!阿宁他不理我!”
安又宁大震,猛然扭过头去。
白日当空,微风习习,吹动了对岸庑廊下垂挂的琥珀色竹篾帘箔,发出极轻微的轻撞之音。谢昙藏于一身宽大的暗色袍袖之下,隔了这么远,帘箔轻碎的薄影在他脸上微微浮动着,安又宁一时之间竟看不清廊柱旁他模糊不清的表情。
谢昙何时来的!
他在廊下又站了多久?
谢昙早就知晓今日陷阱之事?
雪琅的出现是究竟是意外还是试探?
他不动声色的站于廊下,是否一早就将这边动静尽收眼底?
他……察觉出自己的异常了吗?
安又宁情绪翻涌心乱如麻,却见对岸廊下谢昙眼色沉沉,于朦胧的烟尘中,忽然幅度极微的动了动唇角,似乎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
安又宁一僵。
一股噬人寒意霎时从脚底直冲天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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