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又是一个郁郁葱葱的夏天。


    菜园子已经是喜鹊在打理了。其他四只多数时候都是兽形, 趴在楚幺周围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山里的午后阳光并不灼热,反而清风送爽舒适怡人。


    蔷薇老干遒劲犹如蛟蛇,花开的茂密艳丽。


    花圃架下, 躺椅铺着厚厚的绒毯,少年闭眼假寐,一截雪色毛毯盖在他胸口处,眉眼精致唇瓣淡粉略有失血,脸色白的几乎透明,青丝如瀑坠在阳光里闪着黑亮的光。


    楚幺缓缓睁眼, 竖起耳朵听了下。


    诡异的安静。


    而后就见沈无延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浅笑。


    楚幺无奈道, “你也太霸道了。”


    “嗯?”


    楚幺道, “夏天蝉鸣是时节自然,你怎么还不许蝉鸣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周围安静下来了。


    夏天没有聒噪的蝉鸣,沙沙作响的风声, 就鼾声如雷的老虎他们都睡觉没声了。


    就连山里的雨和风都格外的轻柔舒缓。


    沈无延轻轻握着他手心, “别气了,让它们叫就是了。”


    楚幺眉眼弯弯。


    随之,后山树里蝉鸣怯怯嘶鸣,一阵一阵儿的打抖。


    趴在地上的阿黄早已把嘴角咬出了血, 眼泪怔怔的流。


    他是一只年轻的小狗精,少年活泼好动正是藏不住事的年纪。


    随之呜呜咽咽的狗叫声引起了楚幺的注意。


    楚幺侧头看阿黄,“怎么了?老虎又欺负你了?”


    阿黄听了忍不住嚎啕大哭。


    沈无延皱眉,狼大见状抬爪子打一旁酣睡的老虎,老虎被打懵了, 睁眼就见狼大打他这还得了。


    两人当即扭打一团。


    狼二趁机带着阿黄假装拉架,实际上几人越打越远, 跑去更远的山里嚎叫痛哭。


    他们都知道楚幺的大限将至。


    楚幺能活百岁已经是各种天材地宝推砌出的结果。


    沈无延搜罗各种灵丹妙药改变不了楚幺的大限,只能使他青春永驻不受病痛折磨。


    天道之下,没人能逆天而为。


    身边又清净了,楚幺也觉得睡够了,想起来坐坐。


    沈无延扶他起来,楚幺道,“我想给你梳头。”


    沈无延笑,“怎么想给我梳头,受宠若惊。”


    楚幺看了沈无延一眼,那笑比哭还难看。


    冰块似的男人,也越活嘴越甜了。


    楚幺任性道,“就是想了。”


    沈无延一直把梳子贴身带着,此时从胸口取出给楚幺。


    然后从一旁塌上取一个蒲团放地上,他就盘腿坐在楚幺旁。


    楚幺记忆中,沈无延一头银□□亮又神圣威严,他发质偏硬根根分明。


    可如今穿梭在楚幺手心的,是一头发丝柔软干枯没有光泽的白发。


    楚幺像是视若无睹,只一下下地一梳梳到底。


    沈无延轻喃道,“二梳齐白头。”


    楚幺笑道,“傻子,既然是齐白头,干嘛把我的白发拔下来放你头上。”


    对,他早就知道自己生了白发。


    但第二天看镜子时白发又不见了。


    他最开始还好奇,但时日一久他就发现了端倪。


    沈无延那头银发夹杂了些许干枯暗淡的白发。


    他开始喜欢观察沈无延的头发了。


    一开始银发里只稀疏几根白发,渐渐越来越多,放眼看去夹杂过多看着有些碍眼。


    如今沈无延是一头白发了,他也知道自己应是白了头。


    沈无延道,“你爱美,我又无所谓。”


    楚幺道,“怎么就无所谓了,你不怕我移情别恋。”


    沈无延抬头笑得温柔,可眼底是冰霜凝着偏执的占有欲。


    “不怕,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楚幺定定望着他,手摸了摸沈无延脑袋,“好。”


    你一定就得要来找我。


    楚幺忽然觉得身上有力多了,他仰头望着雪山之巅。


    “听说,你以前住在那里。”


    沈无延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揪心的痛袭击他的胸口。


    一直积攒的情绪濒临一线破碎摇晃。


    他低头道,“想去看看吗?”


    “嗯。”


    “好。”


    沈无延去屋里取来厚厚的披风裹着楚幺,即使他有结界完全可以屏蔽外界寒冷。


    但是楚幺骨子里透出来的体寒衰弱,他改变不了。


    炎炎夏日,无延握着楚幺的手心往里哈了口气,“那里很冷的。”


    “嗯。”楚幺点头,寂灭的眼底重新焕发了生机,好似年少时一般亮晶晶的。


    沈无延袖下的手指紧捏发白。


    他低声温柔道,“闭眼。”


    楚幺乖乖闭眼,还没准备好呢,耳边就响起沈无延的声音。


    有些缥缈,时远时近,好像回音。


    “睁眼。”


    楚幺睫毛颤颤,一睁,眼底黑亮的惊人,入眼全是冰雕的大殿,又渐渐如常了。


    看了一眼便没什么可看的。


    空荡荡的。


    除了冰还是冰。


    他看着沈无延这张冰雕似的脸,此时沈无延似不知道用什么表情看他,只僵硬着笑意。


    楚幺都觉得骨子里开始冒寒气了,见沈无延紧张的抱着他,嘴角扯着一抹笑,揶揄道,“你果真是个大冰块啊。”


    一股寒气从楚幺脚底钻来,他冻的一哆嗦,往沈无延的怀里缩了下。


    他指尖轻碰了下沈无延的领口,“吻我。”


    “要热热的,滚烫的那种吻。”


    沈无延近乎跪抱的姿势,低头俯身。


    楚幺摸了摸沈无延的脖子,每次吻他时,这里都会发烫。他嘴里的温软会把他烫的发软,会把他融化一般的热。


    可这次为什么还是冷的。


    楚幺有些生气,“你怎么不热了。”


    沈无延哑声道,“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他说完继续吻他,一点点的温温柔柔的,缱绻眷恋的,而后他舌尖尝到一丝液体。烫的他心神一颤,酸涩的他咽喉肿胀。


    楚幺轻轻推开他,颤颤无力地抬起手,沈无延握着那苍白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楚幺一笑,捧着他脸叹息道,“楚家庄的事就过了吧,收回神罚吧。”


    沈无延闭眼,单腿跪在了冰上,齿关细抖,点头应下。


    “好。”


    楚幺逐渐失温的手指抚摸着沈无延的侧脸,一滴眼泪划过眼角,望着这寒冰无气的大殿,闭眼掩下不舍。


    他喃喃又叹息,满是疼惜,“我走后,你又是一个人了。”


    沈无延紧紧抱着他肩膀,把他往自己怀里紧拥,好像这样就能给他体温让他鲜活起来。


    楚幺又睁眼,留恋地望着他。


    过往如走马灯在楚幺眼底一闪而逝,他嘴角淡淡笑着很是满足。


    他摸着沈无延拧巴发皱的下颚,“你再拧巴就成皱老头了。”


    沈无延看着他温柔的眼底满是对他的不舍与担忧,他低声道,“放心,我会好好的。”


    “我也会去找你。”


    楚幺点头,纤长的睫毛渐渐闭合,失血浅粉的嘴角颤了颤,最终没能再扬起来了。


    砰的一声,沈无延双腿跪地。


    手背青筋暴起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无声闭眼。


    他取下楚幺脖颈上的冰蓝玉坠,指尖在他眉心一点,一抹冰蓝额纹隐没不见了。


    沈无延又抽取了楚幺的记忆,那发着温暖白光的透明小球,是他们过往的一点一滴。


    他一手紧紧搂着楚幺,一手指尖抖着将记忆小球放自己心口处。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楚幺的眼尾,顺着安详满足的脸庞一滴滴落在了地上。


    液体落地的瞬间,寒霜四起,一直蔓延直殿外、丛林、湖泊、土地。


    夏季葱郁的山林片刻便被寒霜覆盖。


    菜园子里,正摘菜准备做晚饭的喜鹊,忽的腿软坐地,大哭起来。


    一时间,山里走兽哭嚎,悲痛不止-


    天宫


    平淡的一天。


    三生石豁然出现一道结界口,一个少年一脸茫然的抬脚跨出了结界。


    少年一身冰蓝长袍,额心一抹冰蓝印记。


    这是哪儿?


    少年摸着胀痛的心口,只觉得自己好似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很快就想起来了,他是一只修炼万年成精的小海獭。


    他天生有疾长不大,原形只刺猬大小。又天资愚笨,连食谱上的大章鱼都不敢捕捉,因为大章鱼会缠着他欺负他。


    他又打不过跑不了,还干嘛招惹呢。


    每天几乎饱一顿饥一顿的。


    一直灰头土脸的漂在海上。


    一次意外发现无人争抢的大冰块,他便偷偷天天抱在怀里。


    醒了当食物啃啃,困了当枕头枕枕。


    可啃多了它竟然成精了。


    后来有个谪仙般的神仙降临海上,好像说了句原来如此。


    随后神仙一指戳翻了他的肚皮,冰块从肚皮口袋滑了出来。这还得了,他当即就伸爪子——紧紧抱着那块冰,蹬着后肢哗哗跑了。


    那神仙道,“算了,小海獭给你了。”


    之后那神仙就不见了。


    后来的后来,小海濑修炼越多接触辛秘也越多。


    原来他所在的海域连接着神君的本体冰原。


    而他一直抱在怀里当宝贝的冰块,是神君的本体碎块之一。


    小海濑脑袋懵了。


    爪子挠了挠脸,低头抱着冰块不知所措。


    他一直抱着啃啊咬啊的,还当磨牙棒使。


    难怪神君都找上门了!


    后来的后来,他化形了。


    然后更加努力修炼想飞升报恩。


    可当他来到上界时,就听说神君是高岭之花十分受欢迎。


    而且神君还下界历情劫去了。


    他懵懵懂懂,看见月老府排着长队,便也去领了个牌号。


    ——第五千零三号。


    他初来乍到仙界,呆呆笨笨的不会送礼拜山头,没有安生落脚处。


    最后恶向胆边生,凭借身上有神君的本源之力混入了神君殿,神君殿前的水池里。


    每天就藏在水池里等啊等。


    头也不敢露出水面太久。


    饿了,就从肚子的小口袋里掏出冰块啃两口。


    几千年过去,他等得起,身边的王八哥等不住了。


    问他还要霸占他的水池多久。


    到底你是王八我是王八?怎么能比我还能憋。


    小海獭捂着要被吼聋的耳朵,他不得不想办法了。


    又心生一计,胆大妄为的去插队——跳三生石。


    成了第三千七百二十一名下界的人。


    他没干过坏事,现在想起来都心里愧疚。


    记忆到这里就断了。


    少年使劲儿砸了下自己脑袋,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心里空空又像是塞满了咸涩的海水。


    他环顾四周,三生石边冷静无人,准备悄悄摸摸溜回神君殿的水池里,再慢慢伺机而动。


    他刚低头沿着小路花丛走,就见一众仙人齐齐朝他这边涌来。


    他吓得一跳,低头站着不敢动。


    难道插队被发现了要揍他吗?


    可一众仙人只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还有人嘴里兴奋说着话。


    “大事啊大事!神君历情劫成功了!”


    “这会儿神君正大闹地府,要阎王告知伴侣投胎转世的去向。可阎王哪知道,翻遍生死簿也不见。无论阎王怎么解释,神君就是不信非要把地府一寸寸的搜遍。”


    “阎王确实背锅啊,那下界仙人据说是海獭仙君,压根就没走正规渠道投胎过生死簿。”


    本籍籍无名的小仙,一朝之间变成了仙君。


    众仙无不羡慕。


    一直低头的少年见众人议论的是神君,不自觉也跟着尾巴走了。


    听神君历劫成功他心里高兴,心里又有些酸酸的。


    神君还去地府翻找,定是爱重他的伴侣。


    神君的仙侣还是海獭仙君。


    他本以为仙界只他一只飞升的海獭,还想在神君面前占第一份呢。结果前面早有海獭飞升,都混到了仙君的地位。


    他连仙侍都还不是。


    少年想着想着面色越来越自卑,他这样没有报恩的用处了。


    就在他准备转头走时,一个老头声音热切又着急的朝他喊。


    “小幺小幺!快过来!”


    虽然不是喊的他,可少年下意识回头了。


    就见三生石旁站着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而其他众仙盯着三生石上的字迹看得津津有味,压根像是没看见老人一样。


    土地公也就是三生石灵魄,他骄傲的摸着胡子道,“别看了,他们都看不到,只你能看见。”


    “快过来。”


    老头子越着急,少年越生疑。


    “哎呦,别磨磨蹭蹭了,你是不是记忆少了块,我给你!”


    那可是他独一份的札记啊。


    但要是不给,神君在下界不知道要怎么搅翻天。


    上界的楚幺,还可怜巴巴的自卑连醋都不敢吃。


    楚幺将信将疑,还不知道怎么接呢,老头子虚空一点他额心,瞬间记忆如潮水铺开。


    楚幺迷茫的眼神逐渐睁大清亮。


    心口酸涩肿胀的快要不能呼吸了。


    楚幺郑重鞠躬道谢。


    同时脸也有些发热,原来从第三人视角看他和沈无延这么黏糊。


    无论他在干什么,沈无延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很多时候沈无延都冷冰冰没有神情,可一看到他笑,沈无延的嘴角也会不自觉浅笑,然后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他还看到沈无延有段时间不停的找两个神仙,指点他切菜炒菜。


    看到锅着火后,沈无延冷漠的把锅砸了。


    然后厨神献上了他的爱锅,保证锅不会再着火。


    自从他有了白发后,沈无延晚上就从没睡过。


    每次都偷偷的盯着他头发,悄悄地把白发轻扯、收进胸口了。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沈无延拼了命的为他逆天改命。


    甚至还多次下地府威胁阎王划掉他的生死簿。


    可都没用。


    他生命逐渐流逝,沈无延没有多少神情波动,时常浅笑温柔的和他说话。


    但从土地公视角看,沈无延偏执,生了戾气,要和天道比高低,他快要疯了。


    楚幺胸口的酸涩跑到眼里,眼底逐渐生了热意。


    他心也要疼死了。


    “要怎么通知沈无延啊。”楚幺着急快哭了。


    楚幺正急地团团转时,一边叽叽喳喳的众仙好似突然安静下来。


    楚幺只觉得一道灼热又强烈的视线盯着他后背。


    他一回头,来人一身纹路繁复的白衣积威甚重,面容冷酷似冰让人忽视容貌的俊美无俦。一头银发,不,一头白发在空中飞舞像是匆匆赶至一般。


    泄露的威压袭来,只觉得心头一颤令人臣服顶礼膜拜。


    熟悉又陌生,好似九重天上遥不可及的雪巅。


    众仙恭敬行礼,“恭喜神君历劫归来!”


    楚幺心头一滞,原来这就是上古神君。


    这规矩恭贺声把楚幺拉回神,他有些拘谨不知如何反应。


    总不能大家都鞠躬,他呆木头站在。


    下意识扣着手心,也鞠个躬走个过场。


    他还未抬头,就见一双龙纹祥云银靴出现在眼底。


    周围静止,可那些探究的视线齐齐落在了楚幺的背脊和脸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楚幺头更低了。


    “抬头。”


    淡淡的声线下是熟悉又陌生的急切语调。


    楚幺捏着手心,额心冰蓝纹路闪闪,抬头结巴道,“神、神君。”


    他头顶落下一声安心的浅叹,“叫夫君。”


    楚幺局促但乖顺,“夫君。”


    而后他手心就被拉住了。


    下一刻,磅礴的记忆涌现在脑海里。


    往事历历在目,床笫之欢好似就在眼前,楚幺耳根子渐渐红了。


    夜里的沈无延真无法和面前禁欲淡漠的神君相提并论。


    他会诱哄、色、诱、强势又霸道的话痨逼他。


    楚幺脸热走神之际,手心被摩挲了一遍。


    只听神君遗憾道,“可惜茧子没了。”


    楚幺羞愤,“老不正经。”


    沈无延把他拉入怀里,紧紧抱着喟叹,“幸好。”


    不用一世世的找了。


    楚幺被当众抱着脸更红了,不用想背后众仙是如何八卦他的。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道貌岸然的仙人就爱背地里各种吃瓜!


    可沈无延旁若无人一般,竟要俯身袭来,他急地推人,慌张又尴尬地变回原形。小海獭埋头拱起袖口,直往沈无延的宽大袖袍里钻。


    沈无延看得稀奇,手指一戳,正爬的着急的楚幺冷不丁被戳翻了。


    肚皮口袋里的冰块又要掉下来了。


    楚幺气的咬沈无延手臂。


    沈无延轻笑了声。


    将手臂揽着怀里。捧着珍宝一般似的。


    楚幺被带入神殿时,他隐约听见一道略微熟悉的声音。


    ——“小海獭兄弟,要记得我这个王八哥啊!枕头风吹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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