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崔珣两日不眠不休, 倒真让他找到了玄诚踪迹。
原来玄诚一个道士,居然剃了头发躲在和尚庙里,让察事厅武侯一顿好找, 武侯将其抓回察事厅后,用刑拷问, 但玄诚倒是嘴硬, 一连三日, 都硬是不吐一言。
刘九没了法子, 请示崔珣该如何行事, 崔珣正在翻着书案上一幅联珠团窠纹织锦, 红色织锦灿若云霞,更衬得他手腕洁白如冷玉, 崔珣眼都没抬,只是道:“你们抓到玄诚的时候,他是什么神情?”
“他有点惊讶,但又不是太惊讶,可能是知道我们会来,但没想到我们会来的这么快。”
“既然知道你们要来, 若真的忠心为主,就应该提前自尽, 以免秘密泄露, 他既不愿自尽,就不会嘴硬到底, 继续用刑,一定要他吐出实情。”
刘九回了声“诺”, 便领命离去,他走之后, 李楹便从外面进来,她一进来,便看到书案上那幅联珠团窠纹织锦,这织锦,似乎有点眼熟……
崔珣的书案上,还放着之前蒋良临死前塞给李楹的巫蛊人偶,木偶所穿宫装,和织锦的花纹,是一模一样。
崔珣见她进来,于是拿起那幅火红织锦,递给李楹:“你仔细看看。”
李楹捧着织锦,翻了翻图样:“这好像是太昌十九年,阿耶赐给我的织锦。”
崔珣颔首:“这是扬州彩衣坊进贡的织锦,只在太昌十九年进贡,而且只进贡了一匹,之后,彩衣坊两个兄弟因为争夺家产分崩离析,绣女也四散而去,再做不出这如云似霞的织锦了。”
李楹道:“你的意思是,这木偶所穿的衣服,和阿耶赐我的织锦,是同一匹布?”
崔珣不置可否:“你手上的织锦,是从沈阙府中搜出来的。”
“沈阙府中?”李楹喃喃道:“难道这巫蛊人偶,和沈阙有关系?”
“这织锦,已是三十一年前的事了。”崔珣提醒李楹:“你可还记得,这织锦你有给过谁?”
李楹蹙眉,耳边似乎回响起了那个端庄少女抿嘴轻笑的声音:“明月珠,这织锦红的像火,鲜艳夺目,可真是好看。”
她盈盈笑道:“蓉姐姐喜欢?”
“这么漂亮,谁能不喜欢呢?”
“既然蓉姐姐喜欢,那我就把这匹织锦送给蓉姐姐了。”
“这怎么能行呢?这是圣人赐给你的东西。”
“赐给我的,就是我的了,我自然有权将它送给蓉姐姐,而且,姨母给我做了那么多双鞋,我送织锦给蓉姐姐,是理所应当的。”
李楹咬了咬唇,她对崔珣道:“这织锦,我送给了我的表姊,沈蓉。”
崔珣拿起书案上的巫蛊木偶,木偶穿着的宫装颜色褪去,陈旧斑驳,和李楹手中保管完好的如霞织锦形成鲜明对比,崔珣道:“这木偶,应该不是最近做的,而是三十年前做的。”
三十年前做的?三十年前,这织锦在沈蓉的手里,李楹惊了惊:“你的意思是,这木偶,和我表姊有关?”
崔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道:“或许,你姨母和表姊的死,并不全是因为你表姊要进宫争宠,而是另有因由。”
“另有……因由?”
崔珣点了点头:“等玄诚松口后,一切自将真相大白。”-
但玄诚松口,尚需要一些时间。
李楹摊开掌心,她莹润掌心放着一颗细小香丸,原来她今日不在,是去做香丸去了。
李楹道:“既然你现在找到了玄诚,巫蛊木偶的事情也有了眉目,那,总能够休息了吧。”
崔珣微微一怔,然后他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我知道你睡不着,但是这五日你基本没怎么合过眼。”李楹望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容,颦眉蹙额:“我怕再这样下去,沈阙没事,你先有事了。”
她是真的在担心他,剪水双瞳中也盛满了关切和忧虑,她又说道:“这香丸,是用安神的药材调制而成的,点燃后,你能睡着的。”
她顿了顿,说道:“崔珣,我想让你休息。”
崔珣看着她掌心的香丸,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李楹微微笑了笑,她将香丸放于火烛上点燃,置于房中黄铜镂空仙鹤薰炉之内,一缕烟雾从仙鹤口中袅袅飘出,淡淡香气在房中悄然弥漫,崔珣卧于榻上,只觉在柔和香气之中,疲惫不堪的心情慢慢归于平静,困意终于来袭,他眼皮也开始变的沉重,他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崔珣睡下后,李楹便来到黄花梨镂雕矮榻前,她盘腿坐了下来,看着睡梦中的崔珣,他似乎睡的不是很安稳,眉头紧锁,仿佛有无尽的事情没有处理,李楹轻轻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想去抚平他紧锁的眉头,但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缩了回来。
她安安静静的,趴在榻边看着崔珣,这几日太过劳累,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清瘦病弱的如同伶仃白鹤,其实,他也不过才二十三的年岁,如他这般年纪的五陵年少,还在银鞍白马度春风,还在一曲红绡争缠头,可他却好像没有过过一天快活日子,阿蛮曾说,五万天威军,都死在了落雁岭,他为什么能活下来?可李楹却觉得,他也早就死在了落雁岭,他的理想,他的骄傲,他的自尊,都随着那五万天威军,一起葬送在了落雁岭。
有时候,活下来的人,反而更加生不如死。
崔珣似乎在被梦魇惊扰,他眼睛紧闭,眉头愈发深锁,长如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他手指也在颤抖,似乎想拼命抓住什
么,再这样下去,他马上就会惊醒,李楹犹豫了下,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冰寒如雪,比李楹这个鬼魂手掌温度还要低上不少,而屋内门窗紧闭,还在燃着火炉,李楹吃了一惊,怪不得他这种天气还裹着厚重鹤氅,看来他体内寒气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是三伏酷暑都会觉得阴冷不堪,他的身体孱弱到了这种地步,却还是没有放弃过为天威军昭雪,更是一力担起了五万天威军家眷的生活,这荆棘满途,他病骨沉疴,踽踽独行。
李楹心里,一时之间,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手掌放在崔珣掌心,梦魇中的崔珣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牢牢握着不松开,李楹没有挣扎,她看着崔珣苍白如雪的面容,轻声说了句:“崔珣,我在。”
崔珣好像听见了这句话,他慢慢安静下来,眉头也渐渐抚平,那痛苦的梦魇似乎终于离他而去,他呼吸稍稍平稳,重新安眠起了,只是手掌仍然抓着李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崔珣这一觉,从朝阳初升,睡到了暮色西沉。
他几乎睡了整整一日,他自六年前落雁岭一战后,便从没睡的这般安稳过,醒来之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他微微侧过头,果然看见了那个趴在他榻边沉沉睡去的纤柔身影。
他掌心还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手掌温如暖玉,连带着他身上那彻骨的寒意都褪去了不少,崔珣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侧头看着她,她睡着的时候,恬静美丽,睫毛如同细密的扇子,轻轻覆盖在眼睑上,面容秀雅柔和,崔珣就这般定定看着她,直到一阵敲门声响起,他才皱了皱眉头,然后放开她的手,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是刘九,刘九欣喜道:“少卿,玄诚招了。”
但让刘九意料之外的是,崔珣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立刻随他前往狱房,而是说自己随后便去,就将他草草将他打发走了。
崔珣打发完刘九后,他转身,走入房中,将趴在榻边的李楹轻轻抱了起来,放在榻上,又为她掖好被角,这才缓步走出房间,关上木门,前往狱房。
第 52 章
狱房内, 被拷问到鲜血淋漓的玄诚恐惧到全身颤抖,就像崔珣所说,他根本不想死, 所以在硬撑过三天的刑讯后,第四天, 他终于撑不下去了, 若说这世上有人间炼狱, 那定是在察事厅。
玄诚战栗着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到秋水为神玉为骨的青年, 青年裹着一身玄黑鹤氅, 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和孱弱, 任谁第一眼看到,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清雅病弱的世家公子, 但在玄诚眼中,他却是地狱爬出的恶鬼,不,比恶鬼还可怕!
青年修长手指慢条斯理的翻动着木桌上的数十根长钉,长钉长约两寸,尖锐顶端泛着凛冽寒光, 狱卒讨好道:“少卿,才钉了两根钉子, 他就嚷着要招了。”
玄诚想到适才刑罚的残酷, 不由吓到两股战战,青年瞥了他一眼, 然后嘲弄般的弯起嘴角,淡淡说道:“玄诚,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若有半字虚言,我便将这剩下的钉子,都钉到你骨头里去。”
玄诚哪里敢不应,他涕泪横流:“少卿请问,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场审讯,持续了整整一夜,翌日,东方既白之时,崔珣从察事厅出来,前往了大明宫-
崔珣在前往大明宫的路上,遇到了沈阙。
沈阙虽被圣人下令软禁在府,但他却借口要带新妇回门大摇大摆出了府,见到骑马前去大明宫的崔珣时,沈阙轻蔑一笑,攥着阿蛮的手,拉她一起下了马车。
他拽着阿蛮,昂首看着骑在马上的崔珣,冷笑道:“崔珣,今日是阿蛮三朝回门,她虽没了哥哥,但盛家还有一些亲戚,我适才带她回去,她那些亲戚是千恩万谢,说阿蛮是走了八辈子大运,才能嫁给我沈阙当妾室,你身为她的旧识,不应该恭喜恭喜她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阿蛮咬着唇,眸中隐隐有羞愤之意,她试图挣脱沈阙的手,但沈阙手臂却如铁铸之钳一般,将她紧紧攫住,她根本挣脱不得。
崔珣漠然看着刻意挑衅的沈阙,就跟看一个将死之人一般,片刻后,他轻笑一声,没有理会沈阙,而是夹了夹马肚,马儿慢悠悠越过沈阙,往前走去,沈阙一愣,他恼羞成怒:“崔珣!我知道你抓了玄诚,哼,我告诉你,就算玄诚招供,我也不会有事!你想扳倒我,下辈子吧!”
崔珣看都懒得看他,只是嘴角挂着讥讽,带着察事厅武侯扬长而去,沈阙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气急败坏,阿蛮终于挣脱了他的手,她嗤道:“沈阙,你这样有意思吗?”
沈阙回过神来,他怒道:“你这个贱人,连你也敢嘲弄我?”
阿蛮无畏的看着他:“崔珣根本就不喜欢我,你拿我气他,算是打错了主意!”
沈阙冷笑:“我告诉你,就算我打错了主意,你也别指望我放过你!”
阿蛮闻言,没有哭泣,没有哀求,反而鄙夷的看着沈阙俊美、但暴戾的脸:“沈阙,你就算不放过我,又能怎样?像你这种靠折磨一个女人来发泄仇恨的男人,即使杀了我,我也瞧不上!”
沈阙勃然大怒,他抬起手,欲掴向阿蛮,阿蛮一点也不害怕,她讥讽道:“你打呀,你也只配找我撒气了!”
她性烈如火,双眸中满是不屈和坚韧,嘴角还含着一丝冷笑,沈阙想起他强行占有她那日,她就是这般瞪着他的,她不哭,不闹,不求饶,一双眼睛就是死死盯着他,那天夜里,明明受辱的是她,但是被挫败的却是他。
他知道,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征服她。
沈阙气的牙齿咬的咯吱响,那巴掌最后也没打下去,他转身上了马车,然后命令车夫驱车而去,将阿蛮一人抛在街坊之上-
崔珣进了大明宫,他没有去朝会,而是径直来到蓬莱殿,将玄诚的供状呈给珠帘后的太后,供状足足有数万字之长,太后看时,一直不发一言,蓬莱殿寂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一直到太后一字一句看完时,她才将供状一把扔到地上,不断起伏的胸膛泄露了她内心隐隐的怒气。
崔珣首先开了口:“太后,玄诚已经招认,的确是沈阙勾结蒋良,从宫中盗取太后的榆翟,以猫鬼谋害太后,蒋良事败后,又是沈阙将蒋良藏匿于国公府,躲避察事厅的追捕,除此之外,沈阙还曾要求玄诚开坛做法,取太后性命,但玄诚道术不精,这才没让沈阙得逞,桩桩件件,皆有人证物证,沈阙抵赖不得。”
太后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吾待沈阙,不薄。”
崔珣道:“太后待沈阙的确不薄,但沈阙想必无法忘怀沈国夫人与沈蓉之死,故而对太后怀恨在心,就算太后再怎么厚待他,他也不会感激太后半分。”
珠帘之后,太后久久未语,她心知崔珣说的是实情,半晌,她才咬牙道:“吾知晓沈阙恨吾,但吾不知,他恨吾到了如斯地步,甚至不惜冒着抄家身死的风险,也要害吾的性命。”
崔珣匍匐跪下,语气淡然:“沈阙谋害太后,证据确凿,按律理应处斩,请太后发落。”
他说完之后,太后却犹豫不答,崔珣知道太后大概还是念及姐妹情分,他于是道:“太后,臣还有一事禀报。”
“何事?”
崔珣从袖中拿出巫蛊人偶,让内侍递给太后:“这是从沈阙府中搜出来的,是用以诅咒永安公主的巫蛊之术。”
听到“永安公主”四字,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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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身子猛得一颤,她接过巫蛊人偶,看着上面插着的长长银针,手指慢慢攥紧,眸中也隐隐有了震怒之意,但面上神情,却并没有太意外的神色,仿佛她早就知道这巫蛊人偶的存在。
崔珣抬眼,从徐徐摇曳的珠帘缝隙,窥得太后面上神情,他心中更加下了定论,于是道:“太后,这巫蛊人偶所穿织锦,乃是三十年前之物,而三十年前,沈阙尚未出生,这人偶和他应无关系,但此物乃是在沈国公府中搜出,就算与沈阙无关,也与国公府其他人有关。”
太后胸膛剧烈起伏,她愠怒道:“崔珣,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斗胆猜测,沈国夫人与沈蓉之死,另有玄机,而这玄机,就在永安公主身上。”
他话音刚落,太后就厉声道:“崔珣,这并非是你该管的事!”
“此事的确不是臣该管的事。”崔珣不卑不亢:“但是太后既不愿杀沈阙,又任凭沈阙仇恨太后,此等做法,定然后患无穷,猫鬼之案,或将重演,太后不顾念自己的性命,难道不顾念先帝与太后的三十年心血吗?”
听到三十年心血,太后愣了一愣,崔珣道:“太昌新政,利国利民,如今朝堂以卢裕民和裴观岳为首,意图废除新政,让太后三十年心血付之一炬,太后真的甘心为了一个沈阙,将利刃递予卢裴二人之手,让大周重新回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
太后咬牙不语,显然内心在剧烈挣扎,崔珣垂眸,又说了一句诛心之语:“当今天下,是用永安公主的性命换来的,太后,要让永安公主白死么?”
听到这句话,太后蓦然站起,厉声道:“崔珣!你是不想活了?”
崔珣眉目淡然:“太后可以杀臣,臣死不足惜,可永安公主,不能白死。”
“崔珣!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后念及沈国夫人,不愿杀沈阙,但留下沈阙,有万般祸害。太后可以不为自己考虑,但也应念及新政与永安公主。若沈国夫人与沈蓉之死另有玄机,请太后向沈阙言明,若沈阙幡然悔悟,不再仇恨太后,太后可以不杀他,可若沈阙仍然执迷不悟,太后也没必要留他。”
崔珣说完后,就不再言语,珠帘后,太后捏紧手中巫蛊人偶,人偶身上,数根生了锈的银针根根插入心脏,良久,太后缓缓道:“崔珣,你说的对,就算阿姊对吾恩重如山,但明月珠,也不能白死,今日,吾就将所有实情,全部告知沈阙,若他还憎恨吾,那阿姊这唯一的儿子,吾也,留不住了。”-
金吾卫拘来沈阙,太后又请来隆兴帝,隆兴帝坐于主座,而太后也撤了珠帘,坐于隆兴帝身侧。
太后的位置,一抬眼便能看到隆兴帝表情,隆兴帝显然有些紧张,他今年二十有三,容貌和李楹长得十分相似,都是一样的秀雅出尘,他性格偏温柔懦弱,百姓都评价他至仁至孝,说他若有先帝一半的狠戾,那当今朝政,不会还有一半仍然把持在太后之手。
隆兴帝小声说道:“阿娘让朕来蓬莱殿,不知所为何事?”
太后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审一宗案子,想让吾儿也听一听罢了。”
隆兴帝顿时不敢作声,金吾卫已经带来沈阙,将他强押下跪,沈阙自知大祸临头,但脸上神色还是桀骜非常,看向太后眼神也少了平日伪装的恭敬,而是多了几分不屑和嘲讽。
太后见他这般神情,怒从心起,她将手中供状扔到地上:“沈阙,你作何解释?”
沈阙瞥了眼状纸,他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玄诚的画押,他连捡都懒得捡,就承认道:“不错,是我干的。”
崔珣站于沈阙一旁:“所以,你承认是你勾结蒋良,以猫鬼谋害太后?”
沈阙干脆道:“承认。”
他此言一出,隆兴帝就惊惧而起:“沈阙,你为何要这般做?”
“为何……”沈阙看向太后的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他哈哈道:“圣人问我为何?若有一人,杀圣人的母亲,杀圣人的阿姊,难道圣人,不会想着报仇吗?”
第 53 章
隆兴帝还未说话, 太后就一字一句道:“沈阙,你阿姊沈蓉,是吾所杀, 但是,她该死。”
沈阙冷笑, 他瞪着太后, 讥嘲道:“想进宫侍奉先帝, 就是该死吗?先帝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说到底, 你就是怕阿姊年轻貌美分了你的宠爱, 所以你才杀了她!”
“若沈蓉真的只是想进宫侍奉先帝,那吾根本就不会杀她!”太后将巫蛊木偶一把掷到地上:“这, 才是吾杀她的原因!”-
平山郡夫人沈蓉,死于她二十岁那年。
沈蓉出生的时候,她的姨母姜灵晔尚未进宫,在她人生头四年的记忆里,只有身上补了又补的衣衫,还有家中低矮破旧的土坯房, 以及阿娘在月光下熬着夜缝制鞋子的样子,她虽然只有四岁, 但仍要帮阿娘洗衣、做饭、干活, 她的家穷的让人绝望,但最让人绝望的是, 她压根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她阿耶是商户,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等, 她阿耶还和她外翁一样,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商人,等她长大了,她也会走上她阿娘老路,继续嫁个没什么出息的商人,继续过这种让人绝望的穷苦生活。
但这一切,在她四岁那年,迎来了转机。
因为她的姨母姜灵晔,入宫了。
她的姨母长得十分美貌,而且十分聪明,外翁的经商账本她整理的清清楚楚,连十年前谁欠了外翁几文钱她都能记得,若非外翁外婆不许姨母抛头露面经商,或许,她也能做一个成功的女商人。
姨母这般聪明美貌,提亲的人自然踏破门槛,大部分是门当户对之人,也有一些富户仰慕姨母的美貌,想重金纳姨母为妾,外翁有些心动,姨母却全部拒绝了,外翁不解的问姨母:“富户你都不嫁,那你想嫁给谁?”
姨母只是平静道:“既然都是做妾,那为何不寻个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做他的妾?”
谁是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自然是大明宫中的圣人。
姨母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大周庶人百姓,除了屠商穿皂色服饰,其余都是穿白衣,屠商的地位在良民里是最低的,她嫁了商人,生下女儿,再嫁商人,循环往复,子子孙孙,永生永世,都在阶层里的最底层。
她决定不了投胎,但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既然上天赐予她漂亮的容貌和聪慧的头脑,她费尽心机也要拼上一把。
姨母便想着通过良家采选的方式,入宫做宫女,改变这循环往复的命运,外翁外婆自然是不赞成的,但是阿娘却赞成,阿娘跟她说:“你姨母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心气太高,与其让她嫁个商户郁郁不乐,倒不如无论成败,都让她试一试。”
阿娘其实也没觉得姨母能成功,毕竟这世上美貌女子太多了,但阿娘疼惜她唯一的妹妹,所以愿意拿出所有让她赌一把,姨母没有合脚的鞋,也没有华丽的衣服,担心过不了花鸟使的眼,阿娘便将自己唯一一双好鞋脱下给姨母穿,又拿出家中所有积蓄,给姨母做了一身丹碧纱纹六幅裙,当时姨母感动的泪眼涟涟,说道:“阿姊,若我真能飞上枝头,我定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姨母便这般进了宫,谁也没想到,这个穷到连双合脚的鞋都没有的少女,能一入宫就得到当今天子青睐,一步一步,最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周皇后-
沈蓉四岁之前的人生,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不堪回首,四岁之后的人生,也可以用四个字形容,那便是鸡犬升天。
姨母入了宫,封了妃,她家里的生活也好了起来,阿娘不用熬坏眼睛帮富户做鞋了,阿耶不用走街串巷吆喝卖货了,她也不用穿补了又补的衣服了,她还能时常进
宫,陪伴姨母,还有姨母的女儿,她的表妹,永安公主李楹。
相比于她以前的生活,表妹李楹,可以说生而尊贵,她一出生便是天子最疼爱的女儿,除了以佛经中的至宝明月珠为乳名外,更是赐了最富庶的广陵郡作为她的封地,她的父亲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的面前,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千般宠爱万般纵容,不过幸好,李楹的性格并没有因此变的骄纵,而是十分温柔善良,对待她这个表姊也十分尊重,只是或许一个人的性格在四岁就能定型,她四岁前的经历对她影响太大了,以至于她对李楹友好,和善,恭敬,但从未交过心。
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姨母这时候已经封了贵妃,她的家族也不再是商户,父亲被封了三品官员,可以说是实现了阶层的跨越,姨母曾问过她阿娘,有没有中意的青年才俊,她可以向圣人请旨赐婚,阿娘转告她的时候,她只是摇了摇头,只因姨母十几年前的一句话,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既然都是做妾,那为何不寻个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做他的妾?”-
沈阙听到这里的时候,他不敢置信:“你是说,我的阿姊,一直野心勃勃,要入宫争宠?”
崔珣也微微皱眉,在传言中,一直是太后迟迟未诞下男婴,沈国夫人为了保住家族利益,想送女儿沈蓉进宫侍奉先帝,而太后出于妒忌,毒死了沈国夫人和沈蓉,这也坐实了太后不念亲情、心狠手辣的毒妇骂名,这个故事里,沈蓉的形象,是美丽柔弱、身不由已、无辜可怜的,但没想到,真正想进宫的,是沈蓉。
太后想起那段往事,不由苦笑:“沈蓉不愿嫁人,阿姊来找过吾,她旁敲侧击,言语之中,透露出想送沈蓉入宫的意愿,吾当时大惊失色,这大明宫是何等地方,姑且不说郑皇后虎视眈眈,就说其他妃嫔,哪一个是好相处的善类?吾刚入宫之时,在贤妃寝宫为婢,先帝夸吾眼睛甚美,贤妃嫉妒之下,不仅对吾大加挞责,更让人挖掉吾之双眼,若非先帝及时赶到,吾早已命归黄泉。沈蓉只看到了吾做贵妃的风光,却没看到吾从宫女一步步爬上贵妃之位所受的苦与难。”
太后向来不愿示弱,她从未在人前提过她做宫女时的辛酸,这还是第一次她在隆兴帝面前吐露从前秘事,隆兴帝脸上不由变了神色,声音也发颤道:“阿娘……”
太后喃喃道:“吾当时不仅拒绝了阿姊,还告诉她,有吾在一日,是不可能同意沈蓉进宫的,吾本意是为沈蓉着想,却没想到……反而害了明月珠。”-
沈蓉被拒绝之后,大失所望,她问母亲:“姨母真的是那么说的?”
沈国夫人点头,她忧心忡忡道:“蓉儿,算了吧,我们家如今的地位,长安城大把男人随便你挑,何必非要入宫嫁皇帝呢?”
沈蓉生了气:“不,我不要其他男人,我就要嫁给皇帝。”
她抿了抿唇,眼前浮现太昌帝英姿焕发的模样:“既然姨母不帮我,我便自己想办法。”-
沈蓉想的办法,第一步,便是挑起姨母与郑皇后的争斗。
姨母不同意她进宫,郑皇后更加不会同意她进宫,她们是后宫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她要让她们俩斗得两败俱伤。
沈蓉于是便唆使沈国夫人,买通郑皇后身边侍婢,放出假消息,去挑起姨母对郑皇后的仇恨。
沈国夫人不太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做:“你买通郑皇后侍婢,替你姨母打探消息,那我还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让侍婢说一些郑皇后没说过的话,让你姨母愈发讨厌郑皇后呢?”
“我这是为姨母好。”沈蓉说道:“姨母自从生下明月珠后,就畏首畏尾的,哪里有当初爬龙床的野心和锐气?我知道,她怕她跟郑皇后斗失败了,连累明月珠,但是难道她不跟郑皇后斗,郑皇后就会放过她?简直可笑。”
沈国夫人劝道:“你姨母向来心里最有主意,她入宫之时一个字都不认识,如今也能写得一手好字了,我看她一直在读各种书,圣人还时常和她讨论朝政,或许她的心思,未必放在后宫争宠上面,而且她现在步步忍让,愈发显得郑皇后咄咄逼人,朝中已经有不满郑皇后的风声了,我们耐心等待,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姨母就会赢的。”
沈蓉对此嗤之以鼻:“一个没有儿子的贵妃,怎么赢?何况郑皇后只是脾气坏了点,并无大的过错,再这样等下去,如果郑皇后死在圣人前头还好,死在圣人后头,那姨母就是下一个戚夫人,咱们家,也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沈国夫人唬了一跳:“蓉儿,你不要吓我。”
“阿娘,你听我的。”沈蓉说道:“我这是在帮姨母,就算她知道了,她也不会怪我们的。”
沈国夫人犹犹豫豫的,最终还是答应沈蓉,买通郑皇后身边侍婢晚香,去挑起郑皇后与姜贵妃之间争斗-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尤其是沈蓉指使晚香,污蔑郑皇后给李楹送下了毒的参汤,成功让姨母对郑皇后的憎恶到达了极点,接下来,便是怎么给姨母推一把,让她彻底斗倒郑皇后。
沈蓉心中很清楚,她进宫其实最大的障碍不在于姨母,而在于郑皇后,宫中已经有一个专宠的姜贵妃了,郑皇后是绝对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姜贵妃的,而且相较于姜贵妃,沈蓉更加年轻,更加貌美,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少女呢,太昌帝也是男人,自然不会例外。
要进宫,要专宠,就先要彻底铲除郑皇后。
至于如何彻底铲除郑皇后,沈蓉将目光,投向了表妹李楹身上。
第 54 章
当沈蓉向沈国夫人说出自己的盘算时, 沈国夫人惊诧的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她才抖索道:“蓉儿, 你莫非是疯了吗?”
“我没疯。”沈蓉说道:“只要明月珠一死,我们便嫁祸给郑皇后, 姨母对郑皇后要害她和明月珠深信不疑, 到时候姨母一定会要求圣人废后, 圣人那般疼爱明月珠, 他会同意的。”
沈国夫人只是恐慌摇头:“蓉儿, 我们可以另外想法子, 为什么要明月珠的性命呢?明月珠她是你的表妹啊!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
“阿娘,能攀上九重天的女人, 谁不残忍?薛太后对圣人杀母留子,圣人生母柳美人下葬时,以发覆面,口含米糠,薛太后这是要让柳美人下地府也有口难言,她不残忍吗?这是近的, 远的比如前朝的胡皇后,为了自己能登后位, 将如花似玉的三个女儿都送给突厥和亲, 她不残忍吗?还有姨母,她当初为了进宫, 掏空了阿娘的所有积蓄,她也不想想, 如果她没有成功,阿娘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 难道不残忍吗?”
“你不要说了!”沈国夫人始终不同意:“明月珠那么善良懂事,你怎么能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要扳倒郑皇后,根本就不是为了你姨母着想,而是为了让你自己能进宫!蓉儿,我们家的富贵已经够多了,这日子阿娘以前想都不敢想,你何必还要执迷不悟呢?”
“阿娘,不是我执迷不悟,而是靠别人得来的富贵,有自己得来的富贵安稳吗?姨母如今是宠冠后宫,可是她年岁大了,又没有儿子傍身,五年后,十年后,圣人还会像现在这般宠爱她吗?阿娘,我们比不上那些世家大族,我们没有退路的,我不想回到以前那种苦日子,姨母可以给她拼一个前程,我为何不能给我自己拼一个前程?”
沈国夫人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她好像不认识自己这个从小抚养长大的女儿了:“蓉儿,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变的这样野心勃勃,变的我都不认识了?”
沈蓉笑了:“阿娘,我从来没有变过,我的身体里,留着和姨母一样姜氏女的血,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能得到的,我也能得到。”-
或许就如沈蓉所说,姜氏女的血液里,天生就流淌着不安平凡的野心,姜贵妃的成功,激起了姜氏女的前赴后继,沈蓉只是一个开始,而不是结束。
在沈蓉的计划中,李楹之死,可以一箭双雕,既可以废了郑皇后,又可以让姜贵妃痛彻心扉,从而无暇顾及她入宫一事,而那大明宫里高高在上的天子,他是圣人,也是父亲,他也会哀恸爱女,在他伤心的时候,她可以利用李楹表姊的身份,对他多加慰藉,温柔乡也是英雄冢,他会爱上她的。
沈蓉对她的计划很自信,她找来行巫者,秘密用巫蛊诅咒李楹,又指使晚香,在郑皇后寝宫埋下巫蛊木偶,嫁祸郑皇后。待李楹身死,她便可以入宫为妃,到时郑皇后垮了,姨母年纪大了,这后宫,没有人是她的对手,她相信,大明宫的凤座,即将是她的囊中之物-
蓬莱殿中,隆兴帝瞠目结舌:“沈蓉这般胆大,姨母难道就任凭她胡为?”
太后叹了一口气:“当一个女人,成为一个母亲的时候,她母亲的身份,就远远超过她其他身份了,阿姊对吾,是曾真心实意,但若将吾与沈蓉放在一起,她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自己的女儿。”
沈国夫人是这样,太后又何尝不是这样?沈国夫人选择了沈蓉,太后又何尝不是为了李楹杀了自己的姐姐和甥女?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是一个母亲的天性-
沈蓉在她的计划中,猜对了郑皇后被废,猜对了姜贵妃哀痛欲绝,也猜对了姜贵妃再无暇反对她入宫,但她唯独忽视了一个人。
太昌帝。
李楹之死已经过去半年,这半年,郑皇后被废,郑筠被杀,太昌帝却仍然无法忘怀爱女,时常来到她生前居住的凤阳阁小坐,一坐便是大半日,沈蓉总是会适时出现,自李楹死后,她借口陪伴姜贵妃,一直住在宫中,她会来凤阳阁陪伴太昌帝,会说一些以前和李楹的趣事,太昌帝喜欢听李楹的事情,沈蓉便会一直说,说到后来,就是些宽慰太昌帝的话:“人死不能复生,明月珠若在泉下有知,也定然不愿看到圣人如此为她伤怀。”
太昌帝抚摸着李楹的瑶琴,红了眼眶,沈蓉恰到好处落下泪来:“我有时候,真恨不得落到荷花池的是我,这样,也不会让圣人伤心至此。”
她眼角泛红,眼泪如同珍珠般一颗一颗滑落,身体微微颤抖,如同风中柔弱的柳枝,太昌帝果然说:“蓉儿,你莫要这样想,明月珠的生命固然宝贵,你的生命也很宝贵。”
沈蓉拭着泪,她望着太昌帝英武的面容,咬着唇,楚楚可怜的点了点头。
太昌帝因为思念李楹,感染了风寒,风寒迟迟未愈,咳嗽声断断续续响起,沈蓉目露担忧神色,她跪在地上,怯怯的伸出手掌,在太昌帝的胸口处轻轻抚摸着,试图帮他顺气,她仰起的脸,年轻、美丽,眼眸之中盛满了仰慕和柔情,抚摸着太昌帝胸口的纤弱指尖若有若无,浅浅撩拨着他隔着衣裳的肌肤。
这样一个倾国倾城,又善解人意的少女,极少有男人能够抵御。
但是沈蓉忘了,她眼前的帝王,虽然也是一个男人,可更是一个城府极深的男人,精明如薛太后,曾经斗倒过满宫妃嫔,但在这个帝王面前,却最终还是落得个活活饿死的结局,下葬之时,以发覆面,口含米糠,重现了太昌帝生母柳美人的惨状。
沈蓉一次一次前来凤阳阁宽慰太昌帝,一次比一次动作暧昧,当她自以为太昌帝也对她动了情的时候,太昌帝却找到了日日以泪洗面、缠绵病榻的姜贵妃。
他说道:“你的甥女,有问题。”
他还说:“若她真的哀恸明月珠,就不会在明月珠的瑶琴面前勾引她的父亲,姜灵晔,你是时候从你的病榻上起来,好好查一查了。”-
这一查,便让沈蓉彻底梦碎。
沈阙呆若木鸡,他怒道:“你胡说,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阿姊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太后冷笑,她甩给沈阙几份竹简:“这是沈蓉的供状,还有她找的那个巫女供状,以及晚香的供状,你好好看看,可是吾的一面之词!”
沈阙呆了下,便颤抖着去捡那几份竹简,他展开一一看了起来,越看,脸色就越惨白,竹简里所写,人证物证俱全,根本就是证据确凿,无法反驳。
太后徐徐说道:“沈蓉做了这样的事情,吾自然留她不得,但念在阿姊份上,吾还是愿意给她一个全尸,于是便赐她毒酒一杯,让她自尽赎罪。”
但是太后没有想到,沈国夫人拼了命要救沈蓉。
大理寺的囚室里面,刚生下沈阙的沈国夫人叩的满头是血:“灵晔,是蓉儿一时鬼迷心窍,她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她吧!”
当时尚是姜贵妃的太后面容之上,满是悲凉神色:“阿姊,你爱女心切,我难道不爱女心切吗?沈蓉是你的心头肉,明月珠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沈国夫人哭求道:“我知道,是蓉儿错了,你打她,骂她,流放她,怎么都可以,但是你不要杀她,你给她留一条命吧!”
姜贵妃哀痛的看着自己最敬爱的姐姐,她摇了摇头:“谁伤害了明月珠,我就要谁的性命,就算是沈蓉,我也不会放过。”
“不要,灵晔,你就当念一念阿姊的赠鞋之恩,算阿姊求你了。”
“阿姊,我就是念你的赠鞋之恩,否则,你以为你还有命吗?”姜贵妃含泪道:“谁都疼爱自己的女儿,可是,你的女儿要杀我的女儿啊!她做的是错事啊!你怎么可以不阻止她,反而帮她呢?你还是我的阿姊么?不,你不是!我以后,也不愿再见到你!”
沈国夫人羞惭交加,她看向狱卒捧着的毒酒,忽然她踉跄爬起,冲上前,将毒酒一饮而尽。
姜贵妃大惊失色:“阿姊,你做什么?我没想杀你!”
毒酒药效发作的很快,沈国夫人瘫倒在地,口鼻都流出鲜血,她艰难爬向太后,拽住她的裙角:“灵晔,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若没有我赠给你的衣鞋,是不是……就没有今日的祸事?但是,你是九天的凤凰,我不能误了你……明月珠的性命,我赔给她,你放过我的蓉儿,就当阿姊,最后一次求你……”
姜贵妃眼泪簌簌而下,往日沈国夫人对她的照拂也一一出现在眼前,她望着沈国夫人,那句“好”字却迟迟不肯说出口,直到沈国夫人圆睁着眼睛死去,她都没说出那个字。
囚室里,沈蓉发髻散乱,已经哭到浑身颤抖,她的哭,到底是哀痛,还是害怕,无人得知。
姜贵妃闭上眼睛,压抑住自己纷杂的心绪,她缓缓睁开眼,眸中神色和太昌帝愈发相像,她一字一句道:“沈蓉,你母亲死了。”
沈蓉慌乱的爬向姜贵妃:“姨母,姨母,我知道错了,你看在阿娘的面上,放过我,放过我吧……”
姜贵妃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徒劳挣扎的蝼蚁:“你母亲是为你而死的,她最是疼爱你,姨母今日便送你,下去为她尽孝。”
沈蓉一呆,她抓着姜贵妃的衣摆,惊惶道:“不,姨母,阿娘已经用她的命抵了明月珠的命了,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啊!”
但姜贵妃只是嫌恶的将衣摆从她手中扯出,她转过身,对狱卒道:“送她一杯毒酒,让她,上路。”
第 55 章
雕栏玉砌的宫殿中, 梁柱上盘绕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炯炯龙睛静静的看着殿下众人,似乎也在为这出因
野心而起的人伦惨剧感到悲悯。
沈阙木然瘫跪在地上, 太后望着他,缓缓说道:“沈阙, 你的母亲和姐姐, 的确是因吾而死, 但关于此事, 吾自问并未对不起她们一分一毫, 为了不让她们背负杀戮公主的罪名, 吾宁愿被人唾骂毒妇二十九年,吾自认为已做到仁至义尽, 你若仍憎恨吾,吾也无话可说。”
太后话语之中,隐隐暗含对沈阙的失望和杀意,隆兴帝听出她话中含意,不由看向沈阙,崔珣也抬眸, 一双眼睛如寒星般望向沈阙,但生死系于一线的沈阙却失魂落魄, 脸上早已没了刚进蓬莱殿时的嚣张桀骜, 良久,他才惨笑一声:“我恨了你二十九年, 如今你告诉我,我恨错人了, 一切是我阿姊罪有应得,我阿娘的死, 也是被我阿姊连累所致,和你并没有关系,你让我如何能够接受?”
太后听后,默然片刻,她说道:“吾不愿阿姊唯一的儿子成为罪人之后,故而二十九年都隐忍不语,没想到,反倒害了你。”
沈阙喃喃道:“你不如一刀杀了我,也好过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他话中隐有悔意,但却仍然不愿低头向太后认错,太后长叹一声:“沈阙,你勾结蒋良,用猫鬼害吾,吾可以原谅你,但是……”她顿了顿,最终还是咬牙道:“吾不能让明月珠白死……”
她刚想说出对沈阙的判决,忽然殿外有人来报:“太后,姜国公求见。”
太后父亲只有太后与沈国夫人两个女儿,当初太后被封为皇后之时,太后父亲也被追封为姜国公,先帝又从姜氏一族中选了一个干练子侄,让他过继给太后父亲,袭了国公爵位,当作给太后培养的外戚势力。
如今姜国公因为重病在身,已经许久没上朝了,但不知今日为何强撑病体,来到这蓬莱殿。
太后即使诧异,仍然召他觐见,姜国公拄着拐杖,气喘吁吁走进大殿,太后免了他的跪拜之礼,姜国公谢过太后和圣人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丧魂失魄般的沈阙,然后恭恭敬敬的拿出一个木匣,说道:“太后,此乃沈国夫人旧物。”
内侍接过匣子,递给太后,太后打开一看,却发现是一双精美的绣花云头鞋。
姜国公说道:“太后,二十九年前,沈国夫人将这匣子交给臣保管,她说,这是为永安公主十六岁生辰做的鞋子,她还说,若将来有一日,她的儿子惹怒太后,让臣务必将此物送予太后。”
太后怔怔看着绣着如意云纹的云头鞋,耳边似乎回绕起当初她与沈国夫人的对话:
“阿姊,明月珠有尚衣局给她做鞋,都穿不完,你眼睛不好,不要给她做了。”
“灵晔,以前阿姊做鞋贴补家用的时候,你总是会眼巴巴的看着,问我:‘阿姊,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做一双漂亮的鞋呀’,这句话,我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如今你大了,不需要我为你做鞋了,我便想将欠你的鞋履,为明月珠补上,阿姊就算眼睛不好,每年做一双,还是没有大碍的。”
她劝不动沈国夫人,之后沈国夫人真的每年都在李楹生辰,为她做一双鞋子,但是李楹十六岁生辰的时候,沈国夫人却没有做,太后虽觉得奇怪,但想着也许是沈国夫人怀了身孕,事情太多忘了吧,忘了也好,沈国夫人的眼睛一天差过一天,她也不想让她做。
没想到,那双鞋,沈国夫人早就做好了,只是那时候沈蓉已经在筹谋如何杀害李楹了,沈国夫人羞愧之下,不敢送给李楹。
太后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自眼中滑落,她这个阿姊,一生苦命,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又被女儿连累,横死在大理寺,阿姊对她的心是真的,对明月珠的心也是真的,但她太爱自己的女儿了,才会误入歧途,做了错事。
阿姊大概是预料到了自己结局,才会在怀着身孕的时候还辛苦做了一双鞋子,只为保全她腹中孩子的性命。
太后缓缓睁开眼,她对沈阙道:“沈阙,吾不杀你,但也不会留你在长安,吾会将你流放到岭南,就当给阿姊,一个交代了。”
岭南离长安距离一千七百里,山高路远,困苦不堪,沈阙到了那里,又有小吏看管,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再谋害太后了。
但这处罚,相对于沈阙犯下的罪过,已经算是从轻了,至少,沈阙保住了一条命。
沈阙没有求饶,也没有谢恩,只是木然任凭左右千牛卫将他带下去,但他走之前,太后忽问了他一句:“沈阙,你以猫鬼谋害吾,这其中,有没有其他同党?”
太后说这话时,眼睛瞥了眼隆兴帝,隆兴帝愣了一愣,他脸色发白,眼中似有含屈神色,沈阙呆愣摇头:“不,此事是臣一人所谋,和旁人无关。”
虽是沈阙答话,但太后却一直瞧着隆兴帝,片刻后,她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圣人对沈阙的处罚,有无异议?”
隆兴帝勉强笑道:“阿娘做的决断,朕自是没有异议的。”
太后点了点头,她看着沈阙被千牛卫押走,然后才道:“吾也乏了,圣人若无其他事的话,就先退下吧。”
隆兴帝默然颔首,他起身,太后又道:“崔珣留下。”
隆兴帝顿住脚步,他看了崔珣一眼,脸上不由露出厌弃和憎恶神态,崔珣垂眸,对太后说了声:“诺。”-
蓬莱殿外,花团锦簇,绿树成荫,隆兴帝却没有心情欣赏这份美景,他也没有回自己的神龙殿,而是急急去了惠妃所在的含凉殿。
隆兴帝走后,蓬莱殿里只剩下崔珣和太后二人,太后问道:“崔珣,你适才一言不发,是否心中另有盘算?”
崔珣鸦睫遮住双眸,他从巫蛊木偶中猜到沈国夫人之死另有因由,或许错不在太后,而是在沈蓉,于是他自玄诚口中取得沈阙犯案的铁证后,便马不停蹄来了蓬莱殿,他知晓太后向来对沈阙纵容,此次不一定会杀沈阙,故而极力游说太后说出当年实情,就算沈阙不死,也要让他恨无所恨,形同废人。
他这一出,将太后也算计进去了,事情进展果然如他所料,太后没杀沈阙,但沈阙也和废了没两样,裴观岳阵营又折损一员大将,他心知他此时应该见好就收,但,他却犹豫了。
崔珣小心斟酌言辞,还是问道:“太后,臣有一事,不得不问。”
“何事?”
“天下行巫者,有蒋良这种本事的,凤毛麟角,更多的是招摇撞骗之徒,沈蓉以巫蛊诅咒永安公主,但永安公主落入荷花池前,身体并无抱恙,所以,沈蓉她的确意图杀害永安公主,但其实,她并不是杀害公主的元凶。”
太后抬头,锐利眼神淡淡瞥向崔珣:“哦?那你觉得谁是元凶?”
这句话,已经隐含警告之意了,但崔珣却没有闭嘴,反而继续说了下去:“不是太后。”
太后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问:“为何不是吾?”
“太后对待要害自己的沈阙,尚且能够念着旧情饶过他性命,又如何会为了皇后之位,去杀害永安公主呢?难道皇后之位,比太后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吗?”崔珣眼神平静:“所以,也不是太后。”
太后端详着崔珣苍白面容,一言不发,蓬莱殿中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气息,崔珣垂着眸,一副恭顺谨慎模样,但身躯如修竹般挺直,半点都没有后退的意思,太后忽轻轻一笑:“崔珣,你说的对,沈蓉没有杀害明月珠,吾也没有杀害明月珠,沈蓉找的那个方士,的确是个招摇撞骗之徒,明月珠落水,与巫蛊无关,而吾一生之中,亲缘淡薄,数十年来都只有明月珠一个女儿,明月珠又是那般好,吾就算舍了自己性命,也绝不会害明月珠分毫。”
崔珣打探到想要的答案,他思量了会,又试探性的问了句:“江州王那篇檄文,流传甚广,既然太后与公主薨逝无关,为何太后要承受这不白之冤?”
太后许是看出崔珣心思,她没有回答,只是不紧不慢说了句:“崔珣,你以前,很是聪明。”
崔珣微微怔了怔,太后又道:“但是最近,你有些变了,不该说的话,你说了,不该做的事,你做了。”太后似笑非笑:“还是说,你遇到什么红颜知己,让你这只恶犬,想挣脱犬绳了?”
崔珣垂眸,鸦睫微微颤抖,他恭敬道:“臣不敢。”
“方才圣人看你的眼神,你也看到了,圣人憎恶你。”太后悠悠道:“若无吾的庇佑,如你这般的名声,少不得被推上刑台,凌迟处死,你若是个聪明人,不该问的,就永远不要再问。”
崔珣薄唇紧抿,他跪下叩首道:“臣,领旨。”-
太后和崔珣谈话期间,隆兴帝则侧卧在惠妃阿史那迦腿上小憩,阿史那迦身穿大周铠甲,英姿飒爽,脸上纹的莲花纹颜色灼灼,她轻轻按揉着隆兴帝的太阳穴,隆兴帝半梦半醒间,忽说了句:“惠妃,朕害怕。”
阿史那迦去握隆兴帝的手:“圣人不要怕,妾在这里。”
“朕总是能梦到,阿娘废了朕的模样。”隆兴帝握着阿史那迦的手,和长安贵女细嫩如丝绸的手不同,阿史那迦的指腹和掌心都带着薄茧,那是惯常用弓箭的突厥女子才有的,有她在身边,他似乎安心了些,他梦呓道:“朕一直在小心翼翼的讨好阿娘,无论是当太子,还是当皇帝,朕都在讨好她,朕希望她能看朕一眼,可是在她的眼里,似乎什么都比朕重要,阿姊比朕重要,权力比朕重要,就连崔珣,也比朕重要。”
听到崔珣,阿史那迦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连带着右脸的莲花纹也更加艳丽生动起来,她手指抚过隆兴帝的鬓角,漫不经心道:“怎么会呢?崔珣在太后的眼里,就是一条狗而已,怎么能和圣人相比呢?”
“如果阿娘只是将他当一条狗,为什么三年前要力排众议将他从大理寺救出?为什么在他屡次作恶时都放过他性命?”隆兴帝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莲花郎,美如莲花,朕讨厌这个人,他让朕成了天下的笑柄,朕一定会杀了他……杀了他……”
隆兴帝声音渐渐小了,似乎又沉沉睡了过去,阿史那迦手指抚着隆兴帝俊雅脸庞,这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夫君,也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
但她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另外一个男人。
莲花郎……
不,不是莲花郎,是她一个人的,莲花奴。
第 55 章
东市, 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一辆三马马车循着青石板,马蹄轻扬, 徐徐前行,车帷随着车轮轧在青石板上的“咯吱”声轻轻飘飖, 露出马车里昳丽如莲, 又苍白胜雪的脸。
有年轻女郎停了脚步, 好奇张望, 三马马车, 这应该是个四品官员, 马车里的面容霞姿月韵,色如春晓之花, 定然就是察事厅少卿崔珣了,马车从大明宫驶出,想必是崔珣进宫面见太后了,不知道长安城又有哪些官员要倒霉了,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容貌, 偏偏有这么狠毒的心肠。
众人窃窃私语,但又不敢不避让崔珣的马车, 崔珣端坐在马车中, 帷裳外有几句不堪议论随风钻进他的耳中,他面上神色未变, 腰上挂着的鎏金银香球香气袅袅,清雅芳香萦绕鼻尖, 崔珣垂首,看着轻微摇晃的鎏金银香球, 他心中只想着,该如何将沈蓉的事情告诉李楹。
从李楹的只言片语中,他也能感受到李楹十分尊重她这个表姊,沈蓉喜欢扬州进贡的联珠团窠纹织锦,李楹二话没说就大方让给她,但是她哪里知晓,沈蓉是要这个织锦,去制作诅咒她的巫蛊木偶呢?她将沈蓉当姐姐,沈蓉却将她当向上爬的青云梯,她尊重敬爱沈蓉,沈蓉却恶毒到想要她的性命。
她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赋予真心,无论是未婚夫郑筠,还是沈国夫人和沈蓉,她都以诚相待,但这些人,却每个都想要她的命,真是何其悲哀。
马车外面熙熙攘攘,一股诱人甜香扑鼻而来,马车应是经过了食肆,崔珣手指徐徐挑起帷裳,果然看到了以经营糕点盛名的福满堂。
崔珣心中动了动,于是让车夫顿轭,自己则下了马车,缓步走到福满堂里面,福满堂内部装饰得精致典雅,店铺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心,有玲珑剔透的樱桃饆饠,有酥脆可口的麻葛糕,有形状精美的透花糍,店铺掌柜认出崔珣,讨好的问道:“崔少卿,这次又是来买糖霜吗?”
崔珣点了点头,掌柜点头哈腰道:“这次糖霜里面加了桃花,口味更加清甜,崔少卿要不要试试?”
掌柜取出一块糖霜,殷勤递给崔珣,崔珣摇头:“多谢,某不爱吃糖霜。”
掌柜疑惑了,不爱吃糖霜,还来买糖霜?那是给别人吃的?可是崔珣这个活阎王向来独来独往,没听说他有什么交好的朋友,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啊,掌柜虽然疑惑,但又不敢多问,只得包起一包琥珀色的糖霜,递给崔珣,崔珣付了钱后,便提着糖霜,上了马车,车轮滚动,悠悠往宣阳坊驶去-
春和景明,桃柳争妍,马车在离崔府不远处停下,崔珣打发了车夫回察事厅,自己则提着包着糖霜的油纸,缓步往前走去,煦色韶光中,他果然看到那个梳着双环望仙髻的纤柔少女坐在青石台阶上,托着腮,等着他回来。
他脚步不由慢了些,春风吹拂在身上,让他体内那如附骨之疽般的阴寒都缓解了不少,少女似乎看到了他,她眼睛一亮,脸上绽放明媚笑容,欢欢喜喜的站起朝他挥着手:“崔珣,你回来了?”
崔珣嘴角也不由轻轻扬起,他快步走到少女身边,将包着糖霜的油纸递给她:“我给你带的,福满堂的糖霜。”-
书房外面,李楹坐在地上,双脚垂于廊下,口中含着加了桃花的福满堂糖霜,她听着崔珣说着沈蓉的事情,听到最后,她垂下眼眸:“所以,表姊为了进宫当妃子,想用巫蛊置我于死地,姨母也没有阻止她,是吗?”
崔珣轻轻点头,他微微侧目,看向李楹,李楹脸上,果然露出难过神色,是的,怎么会不难过呢,那般真心相待的亲人,居然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杀了她,她怎么会不觉得心伤呢?
李楹只觉心口被大石压住一样,闷的难受,还好口中糖霜细腻清甜,冲淡了她心中的伤怀,她喃喃道:“崔珣,我一辈子都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没有对不起过一个人,为什么他们都想让我死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崔珣静静说道:“这世间之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李楹撇过头问他:“就像天威军吗?”
她忽然提起天威军,崔珣微微一怔,他默然无言,李楹心中微微叹气,他还是不想说。
他既不想说,她也不再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以前总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我有时候会想,这八个字,真的存在吗?若非我离开了荷花池,王燃犀还在舒舒服服的做她的金城郡夫人,所以善恶终有报这句话,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她话语之中,带了一丝迷惘,崔珣看着她,他似乎有些紧张:“他们要害你,那是他们的过错,与你无关,你没必要为了这些人,去打碎你一直坚守的本心。”
李楹侧头望他,他眉头微微皱着,向来平静无波的双眸如今泛起点点涟漪,李楹笑了笑:“你怎么比我还想让我坚守本心?”
崔珣愣了愣,他移开目光,慢慢说道:“因为,公主是天上的
明月,明月,是不应该染上尘埃的。”
李楹看着他,他侧脸苍白如寒玉,她忽问道:“若我是天上的明月,那你是什么?”
崔珣大概是没有料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怔愣了下,脑海中回响起今日在马车上行人的窃窃私语,响起太后的那句“恶犬”和“犬绳”,他弯起嘴角,自嘲道:“大概,是地上的污泥吧。”
李楹抿了抿唇,望着他,他长长的鸦睫低垂,遮住雾一般的双眸,教人看不清他眸中神情,李楹移回视线,她忽叹了口气,认真说道:“不是,你是望舒使。”
崔珣闻言,又是一阵怔愣,然后他回过神来,轻轻笑了笑,李楹也抿嘴笑着,两人坐在廊前,一阵风起,满院的海棠花瓣随风飘落,有粉色的,有白色的,花瓣在空中轻盈的起舞,宛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而落,形成一幅绝美的海棠吹雪图。
李楹伸出手,接住一片悠悠而落的白色海棠花瓣,她说道:“其实,我并没有因为表姊要害我,就要去打碎我一直坚守的本心。”
崔珣本要掸落落在他手背上的一朵海棠花,闻言,他动作滞了滞,他说道:“是么?”
李楹点了点头:“人,总要相信些什么吧,即使我有时候,会有些怀疑,但也不至于为了表姊,去改变我的本心,她还不值得。”
崔珣闻言,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说道:“是的,她不值得。”
李楹口中糖霜已尽,她又从油纸中拿出一块,含在口中,清甜滋味再一次融化在口腔之中,她说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很高兴。”
“何事?”
“你说阿娘,亲口承认不是杀我的凶手,我真的很开心。”李楹眉宇间露出松快神色:“虽然我一直说,我不相信是阿娘杀了我,但其实,我心中很是害怕,我害怕我错了,我害怕阿娘真的因为权力弃我于不顾,但还好,我没有错。”
崔珣轻轻颔首:“太后说,她就算舍了性命,也绝不会害公主分毫,她一直很挂念公主。”
李楹微微笑了笑:“所以,这次还是我赌赢了。”
崔珣也微微笑了笑,他笑起来时,眼中那欺霜赛雪般的冰寒似乎都融化成了一弯春水,容颜璨璨如朝霞,将这满院的海棠花都比了下去,李楹看着落在他手背上的那朵海棠花,他手指修长,手背苍白如冷玉,配上灼灼红色海棠花瓣,显得红的愈发浓郁似火,白的愈发孤清如雪,李楹忽说道:“崔珣,你不喜欢花,也不喜欢吃糖霜吧?”
崔珣一怔,然后点了点头,李楹拿出一块糖霜,递给他:“其实糖霜很好吃的,你可以试一试。”
崔珣看着那块琥珀色的糖霜,并没有接过,李楹说道:“我小时候,心里难过的时候,阿娘就会给我吃一块糖霜,她说吃了,心里就不会那么难过了,我试了试,果然是这样,后来,我就喜欢上了吃糖霜。”
她想了想,斟酌着言辞,说道:“崔珣,你心里,装了太多事情了,应该,很是辛苦吧,你试试吃一块糖霜吧,吃了,就没那么苦了。”
崔珣还是没有接,他确实不喜欢吃糖霜,他三岁丧母,父亲不慈,继母不爱,兄弟不睦,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心里苦的时候,可以吃一块糖霜,后来他大了,更加不喜这些哄骗孩童的玩意,但李楹却锲而不舍的伸着手,莹润手掌上静静放着那块琥珀色的糖霜,大有一副他不拿她就不放手的架势,崔珣顿了顿,还是从她手掌拿起那块糖霜,含在口中。
糖霜一入口,丝丝甜意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带着桃花清香的甘甜顺着味蕾,一路沁到心中,宛如春风般,将心中雾霾渐渐驱散,李楹看着他,问道:“好吃么?”
崔珣含着糖霜,含糊点了点头,李楹莞尔笑了笑:“那以后,你心里觉得苦的时候,就不要自己熬着,吃一块糖霜,好不好?”
崔珣没有看她,只是看着随风飘落的海棠花瓣,花瓣落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素洁花毯,伴随海棠花的淡淡香气,让人心中不由变的宁静平和,他口中含着甘甜糖霜,再次,含糊点了点头。
第 57 章
沈阙认罪后, 猫鬼一案也算是正式了结,只是裴观岳指使手下道士截杀蒋良,显然他对此也是知情的, 崔珣本想追查那个道士下落,但裴观岳十分狡猾, 提前遣散了所有道士, 让崔珣想查也无从查起, 只能作罢。
沈阙被太后下令流放到岭南, 除了两个幼子, 其余妻妾均要随行, 他妻妾都是名门贵女,吃不了这苦头, 加上沈阙虽长得俊美,但向来薄情,和他同床共枕这些年,从没得到过他半点真心,于是好几个都选择和他和离,崔珣也找太后求了个恩典, 放阿蛮与沈阙和离,让她不需要随沈阙去岭南流放。
但让崔珣意外的是, 阿蛮却不愿留在长安, 反而愿意陪沈阙去岭南,崔珣惊愕不已, 寻到阿蛮询问因由,阿蛮只道:“留在长安被其他人欺侮, 和去岭南被沈阙欺侮,有什么区别么?况且沈阙如今意气消沉, 也没那个心力折辱我了,我到了岭南,也许还能有另一片天地,留长安,只能重复以前的日子罢了。”
崔珣道:“你留在长安,我不会让其他人欺侮你。”
阿蛮看着他,忽嗤笑一声:“我知道只要你崔珣愿意,无人敢欺侮我,但是你愿意,我不愿意,你背叛了天威军,背叛了阿兄,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受你的恩惠。”
崔珣咬牙:“你何必为了和我斗气,拿自己生死开玩笑。”
“斗气?”阿蛮眉眼都是不屑:“崔珣,我不是和你斗气,我是瞧不起你,你的钱我都嫌脏,你的恩惠我更嫌脏。”
崔珣薄唇紧抿,双眸中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痛楚,他说道:“你嫌我脏可以,但是你不可以跟沈阙去岭南。”
“凭什么?”
“就凭他是杀你阿兄的凶手!”崔珣道:“你之前在你阿兄坟前问我,问你阿兄是不是死于山匪劫杀,我如今告诉你,他不是死于山匪劫杀,而是死于沈阙之手!所以,你不可以跟他去岭南!”
阿蛮双目圆睁,秀丽脸上都是震惊神色,手紧紧握成拳头,她死死瞪着崔珣,胸膛起伏:“你不要为了让我留在长安,就胡言乱语。”
崔珣道:“我胡言乱语?六年前,天威军被困落雁岭,你阿兄受郭帅之命前来长安求援,途经长乐驿时,被沈阙设计诱杀,尸首埋于通化门外,六年后尸骨才得以重现天日。盛阿蛮,你怎么恨我都没有关系,但是你莫让你阿兄死不瞑目。”
阿蛮身体开始颤抖,她脸色苍白:“你说沈阙杀了我阿兄,好,我问你,他为什么要杀我阿兄?”
“他不想让你阿兄进通化门。”
“他为什么不想让我阿兄进通化门?”
崔珣咬着牙,他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知道他不能说,此事背后牵扯千条万缕,并非阿蛮一个孤女能够承受的,况且阿蛮又性烈如火,说了,反而会害其性命。
他闭口不说,阿蛮反而讽刺的笑了:“你说不出来了吗?那行,证据呢?你把证据拿出来。”
崔珣心中无力感更甚,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此事已过六年,没有证据。”
阿蛮呵笑了声:“没有证据……所以,你是想凭你的几句话,就让我相信你?崔珣,一个投降突厥的你,一个背叛天威军的你,如何能让我相信?是,沈阙不是什么好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阿蛮声声质问,崔珣却一句都无法反驳,他张了张口,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阿蛮鄙夷道:“崔珣,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今后我盛阿蛮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阿蛮深恶崔珣,崔珣根本无法说服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随着沈阙一起踏上流放之路,是日碧空如洗,崔珣站在山坡上,看着官道上戴着镣铐的沈阙被押送而行,沈阙诸妾俱已散去,只留下其妻和阿蛮愿意陪他前去岭南,沈阙之妻身体羸弱,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阿蛮朝押送的解差说了什么
,几人停下休息,不一会儿解差就赶了辆简陋的马车过来,阿蛮扶沈阙和沈妻上了马车,自己则从荷囊中掏出几块碎银,递给解差:“几位郎君,此次路途遥远,还劳烦几位照顾了。”
她将一切打点的妥妥贴贴,那几个解差接过碎银,嬉皮笑脸道:“听说沈阙污了小娘子的身子,这才将小娘子从崔珣的手中抢了过来,如今沈阙落了难,小娘子怎么不跟了崔珣,反而要跟沈阙去岭南受苦?”
阿蛮木然道:“我一条贱命,去哪里不是一样,何况我夫君只是一时落难,但他到底还是圣人的表兄,太后的外甥,想必在岭南也呆不了多久,我又何必担一个见风使舵的骂名。”
几个解差互相看了一眼,阿蛮这话倒提醒了他们,沈阙再怎么落难,那也是圣人的表兄,得罪不起,于是众人恭恭敬敬道:“小娘子说的对,这一路上,小娘子也无需担心。”
阿蛮点了点头,她转身钻进马车,将刚装满水的革囊递给沈阙和沈妻,沈妻说道:“辛苦妹妹了。”
沈阙则眼神复杂,一言不发,片刻后,才说了句:“为何?”
阿蛮垂首,只说道:“我认命了。”
只是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脑海中,却回响起那日沈阙被判流放,他自宫中归来,喝的酩酊大醉,嘴里喃喃说着很多她听不懂的话,什么阿姊,什么阿娘,还说什么他恨了二十九年,发现是一场笑话,最后他口中居然囫囵说着“天威军”、“盛云廷”几个字。
天威军?盛云廷?赏春宴时她就奇怪,阿兄只是一个小小虞侯,沈阙四品中郎将,到底为何对他那般仇恨?如今他口中又说出“盛云廷”三字,她更是奇怪。
她要随沈阙去岭南,她要弄清楚,但现在,不用她弄清楚了,一切已经有了答案。
阿蛮低眉,藏起眉眼间的那一抹愤恨,她撇过头,掀起马车帷幔,望向山坡,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暗绯身影,她面上没什么神情,只是放下帷幔,垂下头去。
此去岭南,生死难料,她虽只是一介弱女子,但也有一身铮铮铁骨,兄仇不报,她盛阿蛮,誓不为人-
马车悠悠驶离官道,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崔珣才抿了抿唇,回过头。
他意外的,看到了李楹。
他愣了一愣,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楹微微笑了笑:“知道今日阿蛮要走,你定然心里难过,所以来陪你。”
崔珣也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有些许黯然,他慢慢说道:“我已去信给桂州都督,让他多照顾照顾阿蛮,其余的,只能靠她自己了。”
李楹大概知晓桂州都督张弘毅,此人乃是朝中清流,因为不结党不营私,又喜欢直言进谏,不太得人喜欢,所以被外放到桂州做都督,既是清流,想来定然是看不上崔珣的,崔珣此次给他写信,一定是极尽低声下气,他回信之时,对崔珣又定是百般羞辱,而崔珣向来自尊心极强,这般求一个看不上自己的人,他心里肯定不是很好受。
李楹抿了抿唇,忽说道:“刚才上山的时候,看到蔷薇花开了一路,特别好看,你陪我去看看,好么?”
崔珣点了点头,他和李楹一起,沿着山下小路走去,果然看到了一片蔷薇花海。
蔷薇花花瓣层层叠叠,红的灿烂奔放,如耀眼云霞般艳丽夺目,李楹与崔珣朝花海走去,她忽问:“崔珣,你是十四岁的时候,去天威军的吗?”
崔珣怔了下,然后点头,李楹又道:“你在天威军,呆了三年?”
崔珣又点了点头,后面李楹就没说了,因为三年后,就是落雁岭一战,天威军全军覆没,崔珣也被突厥俘虏,人人都说他投降了突厥,但李楹却觉得,他没有。
可这段经历崔珣不愿讲,李楹也不再问,她只是道:“天威军的主帅,叫郭勤威么?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崔珣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起郭帅,但他仍回忆了下,说道:“他是个很好的人,平易近人,关爱下属,和士兵同吃同住,自己的赏赐和俸禄全部分给部下,大家都很喜欢他。”
“你也很喜欢他么?”
崔珣颔首,少女语气轻柔,让他郁卒的心情慢慢变的平和,他喉咙动了动,说道:“我……视他如父。”
李楹轻轻点头:“那天威军其他人,也应该是很好的人吧?”
崔珣眼前,出现了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庞,他顿了顿,道:“他们出身寒族,大多家徒四壁,也没念过什么书,但在郭帅的教导下,都学会了赤忱待人,我,视他们如兄。”
李楹默然,如父……如兄……所以短短三年的相处,能让他如今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去一次次弯下他如修竹般的脊背,世人都说此人无情无义,无君无父,乃卑劣之徒,但谁又能知道,这卑劣之徒,心中的情义,比谁都要多。
李楹再没说话,两人走到蔷薇花海前,李楹闻着蔷薇花的馥郁芬芳,她忽说道:“崔珣,今日,我还是很高兴的。”
“嗯?”
“你能跟我说郭帅的事情,说天威军的事情,我很高兴。”
崔珣怔了怔,还没来得及思考她话中含义,李楹就又道:“我房中的花,是你吩咐哑仆,每天放一束的吧?”
崔珣不知她是如何知晓的,他不由有些紧张的侧头看她,李楹手指轻轻触了触蔷薇花瓣,她没说自己是怎么知晓的,只是说道:“你这人吧,心里事不说,做了好事,也不说。”
崔珣呢喃:“这也不算什么好事。”
“怎么不算好事呢?我喜欢花,看到花,我的心情就会愉悦,能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怎么不算好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认真,好像她就是这么想的,没有一分一毫作假,崔珣心中涌现一股暖意,他嘴角扬起,折下一朵火红蔷薇,送给她:“那今日的好事,便提前做了。”
第 58 章
在蔷薇花海的时候, 崔珣还和李楹说了一些话。
他说,太后虽不是杀她的凶手,但太后定然知晓些什么。
李楹蹙眉:“你意思是, 阿娘知道谁是杀我的凶手?”
崔珣颔了颔首:“否则,她不会阻止我查下去。”
“但是, 阿娘为什么这么做呢?”
“或许, 太后有难言之隐。”
李楹眼眸之中满是迷茫, 究竟是什么难言之隐, 才会让阿娘阻止将凶手公之于众呢?
她心里的确掠过一丝不解, 还有一丝对阿娘的失望, 但片刻后,她又抿了抿唇, 道:“阿娘这样做,想必是有她的因由,她那般爱护我,我不应该怀疑她。”
她相信一个人的时候,就愿意毫无保留的相信,她说道:“阿娘不愿说, 我就自己查,我相信, 总有一日, 我能找到真相,投……”
她忽没说下去了, 其实她本想说,总有一日, 她能找到真相,投胎转世, 但说到最后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莫名犹豫了。
投胎转世,本是她这三十年来最大的梦想,她是那般怕寂寞的一个人,在荷花池的时候,那无尽的黑暗和死寂几乎要将她逼疯,在那里,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她能看到来荷花池玩耍的宫女内侍,但无人能看到她的存在,她只能一人独自面对那永无止境的孤单和无助。
她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了,她想早日投胎,早日再世为人,可是……
她心乱如麻,于是快步走了几步,离开那片花海,但她脚步终究还是顿住,她回头看向崔珣,阳春三月,他裹着一身雪白狐裘,站在灼灼蔷薇花海之中,花海如烈焰般赤红绚烂,更衬得他如病鹤般苍白清瘦,一阵风起,蔷薇花枝弯折,花瓣随风狂舞,赤红花海
瞬间翻涌如潮,犹如燃起地狱红莲业火般,将崔珣整个人吞没。
李楹呆呆望着他如同伫立在熊熊业火中的嶙峋身影,她张了张口,那四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风止。
李楹手中握着崔珣折给她的那朵蔷薇,她望着崔珣,脚步没有动,一双眼眸似有千言万语,仿佛想让崔珣走过来,崔珣抿了抿唇,缓步向前,步步走离了那片红莲业火。
他终于走到她的身边,李楹忽觉得眼眶有些莫名的湿润,她悄悄低下头,双手交叠,缩在绫罗衣袖中,那朵蔷薇花,则如珍宝般,藏在掌心。
她低下头时,露出的那一点后颈肌肤如白瓷般细腻柔润,金色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淡淡圣光,崔珣忽说道:“你方才,话好像没说完。”
李楹怔了怔,她镇定了下心绪,抬头,说道:“没有,我说完了。”
崔珣也没追问,他只道:“我会帮你的。”
“帮我?”
崔珣点头:“帮你,早日找到真相,投胎转世。”
他把那四个字说出来了,李楹不知道他是无意说的,还是有意说的,她心中忽涌现一丝莫名的酸楚,她轻声问道:“崔珣,你希望我投胎转世吗?”
崔珣看着她如琉璃般湛清的双眸,他迟疑了下,但还是点头道:“你不该留在这里。”
李楹愣愣看着他,他眼神平静,且坚定,她移开视线,带着些许失望的说着:“知道了。”-
隆兴二十年,春。
这一年的春季,风调雨顺,白鹭翩飞,农人耕田,商人络绎,百姓安居乐业,万民富足安康,一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的景象。
但或许只有紫宸殿的人知晓,朝中崔党和卢党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局面,崔党推新政,卢党废新政,两党之间相互攻讦,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只是争斗至此,但两党魁首崔颂清和卢裕民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两人皆不爱财,不爱色,不为名,不为利,只为着心中那一点梦想,若不是理念不同,倒是能成为至交好友。
卢裕民曾与崔颂清在朝中辩论:“士有百行,以德为先,这是五姓七望子弟入学教的第一句话,世家百年传承,积淀深厚,子弟三岁读经,五岁学史,文韬武略,更是不在话下,以世家为重臣,方能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于国于民皆有大益。”
崔颂清对此嗤之以鼻:“世家固可为重臣,然大半世家,连稻和麦都分不清,又何谈知晓民间疾苦?寒族虽出身微贱,也有志存高远,矢志不渝之人,若宰相的儿子永远是宰相,农人的儿子永远是农人,天下就会变成一潭死水,五胡乱华之事,不久矣。”
五胡乱华,就是在卢裕民推崇的魏晋风骨时期发生的,崔颂清这是故意拿此嘲讽卢裕民,卢裕民气的目瞪口呆,正欲再辩之时,忽传来急报,道突厥内乱,突厥左贤王金祢外逃,如今已逃窜入了大周境内。
众人惊愕不已,崔颂清和卢裕民都变了脸色,但朝中其他人,视线却一致投向了手持象牙笏板,安静立于一侧的崔珣身上。
大理寺少卿卢淮首先嗤笑了声:“金祢此人,曾任大周百骑司都尉,先帝待他不薄,他却意图谋反,事败之后逃往突厥,不但当了突厥的左贤王,而且还屡次献计,带领突厥进犯边境,这种首尾两端的叛贼,居然还敢逃入大周?臣奏请圣人,即刻将其缉拿,凌迟处死,以泄大周臣民之恨。”
卢淮虽然在骂金祢,但却悠悠看向崔珣,显然意有所指,他是卢裕民内侄,无所顾忌 ,但是其他人却低着头,不敢附和,崔珣则是眼神始终静海无波,仿佛听不出卢淮在指桑骂槐一样。
龙椅上的圣人点头道:“卢卿所言甚是,立着各州县缉拿金祢,务必要将其杀一儆百!”
圣人发话,群臣自然齐声称是,卢淮还补了句:“禀圣人,臣以为应将金祢生擒活捉,押送至大理寺拷打,说不定,还能牵出几个叛国之徒呢。”
卢淮这话,更是意有所指,谁不知道崔珣当初投降突厥,只是因为没有人证物证,而且他又抵死不认,这才没让他被以叛国罪处置,如今金祢送上门来,卢淮更是誓要趁此机会,将崔珣一并处置。
只是他话音刚落,处于漩涡中心的崔珣神色未变,倒是两党魁首崔颂清和卢裕民,脸色都白了一白-
李楹自从那日崔珣说她不该留在这里后,她就莫名十分气馁,人也怏怏的没什么精神,既然崔珣希望她早日投胎,那她也想早日查明真相,魂归地府。
不过阿娘严令崔珣不许再查,李楹也不想再牵连了他,于是便想着自己去查案,但她毕竟不是崔珣这般的刑吏之人,根本不知从何查起,她想到城中酒肆人多口杂,经常有说书人借古讽今,或许能听到一些消息。
李楹于是就前往长安城最热闹的酒肆,在路上的时候,看到人群熙熙攘攘往一个地方去,她也好奇过去,却原来是官差在张贴悬赏画像。
画像上是一个约莫六旬左右、面容阴沉的男子,李楹读着名字:“金祢?”
这个人,好像是阿耶的百骑司都尉,百骑司是察事厅的前身,专门负责探听百官动向,百骑司都尉,和崔珣的察事厅少卿是一个性质,都是皇家的暗探头子,这个金祢经常进宫面见阿耶,算是阿耶依仗的一个大臣,她也见过此人几次,他虽然表现的恭恭敬敬,但她总觉得这人眼睛之中权欲太重,心术不正,所以不是很喜欢他。
李楹正想着往事之时,她并没有发现自己适才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之人擦肩而过,那人腰上挂着一把金鞘弯刀,和她相遇之时,那柄金鞘弯刀,突然闪现出荧荧绿光。
第 59 章
悬赏画像的前面, 百姓在互相谈论着:
“这个金祢,悬赏一千金啊,嚯, 可真值钱!”
“他可是突厥的左贤王,当然值钱。”
“以前他不是周人吗?投降了突厥不说, 还带突厥兵打我们, 这种叛国贼, 就应该凌迟个三天三夜!”
“除了这个叛国贼, 咱们大周, 可还有一个叛国贼!”
“嘘!你不要命了?”
众人噤了声, 李楹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他们在骂崔珣, 但她一个孤魂,连现出形体都做不到,更别提为崔珣辩驳了,她只能默默走开,走到一个小巷时,忽然看到鱼扶危怀抱着一个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 笑容潇洒不羁,朝她挥着手-
鱼扶危带李楹来了附近一间茶肆, 这茶肆乃是鱼扶危所开, 内设雅室,雅室之内和田玉三足香炉中燃着檀香木, 暗香氤氲,轩窗外则是小桥流水, 青山翠竹,李楹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鱼扶危笑道:“士人品茗, 品的不止是茗,还品景、品情、品境,若不弄的风雅些,哪有客人上门。”
李楹托腮瞧着轩窗外,日照青山,风摇翠竹,光景雅致,美不胜收,她移回目光,对鱼扶危笑道:“鱼先生鬼的生意做的精明,人的生意也做的精明。”
她这一笑,艳杀春日百花,鱼扶危心中不由怦然一动,他不自觉咳了两声,掩饰住心底的紧张,还好李楹并没有看出来,鱼扶危于是拿起案几上的蔓草纹长柄银匙,给李楹舀了杯紫笋茶汤,紫笋茶茶芽细嫩,其形如笋,色泽带紫,故名紫笋,鱼扶危道:“这紫笋茶虽不是贡茶,但也不比宫中的差,公主尝尝?”
李楹端起碧色琉璃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果然入口甘甜生津,回味之后,还有淡淡竹香,李楹说道:“好茶,的确不比宫中的差。”
鱼扶危很是高兴:“公主喜欢就好。”
李楹将琉璃茶盏放在案几上,她说道:“今日真是凑巧,能遇到鱼先生。”
“不是凑巧。”鱼扶危道:“某每日都会
去崔府徘徊,终于在今日见到公主出府,于是某便跟着公主,一路到此。”
李楹愣了愣:“鱼先生为何要去崔府徘徊?”
“因为某想见公主。”鱼扶危坦然道。
李楹又是一愣,鱼扶危眼神之中,满是炙热神色,他直勾勾的看着李楹,李楹没来由的有点慌乱,她垂下头,抓起案几上的碧色琉璃茶盏,抿了口茶,眼睛都不敢看鱼扶危,而是闪躲着他的炽烈眼神,这断然不是一个女子面对心仪情郎告白时应有的反应,而是一个女子面对不心仪男子告白时应有的反应。
鱼扶危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心中不由涌现淡淡苦涩,他勉强笑道:“自从上次盛阿蛮的事情之后,某就没见过公主了,崔珣不许某进崔府,连院墙都让哑仆盯紧了,但公主于某,是十分看重的朋友,某甚是担心公主,故而才会去崔府徘徊,并无其他意思。”
十分看重的朋友……李楹心中疑虑渐去,鱼扶危出身市井,向来狂放不羁,又喜欢说些戏谑之言,不是她以前接触过的那种正经士人,看来方才那眼神,果然是她想多了。
她终于松了口气,于是抬头道:“多谢鱼先生关心,我一切都好。”
鱼扶危颔首,他又问道:“对了,那公主今日为何出府呢?”
“我本来是想出来打听点消息。”李楹道:“但现在,应是不用了。”
“为何?”
“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的悬赏布告。”
“金祢?”
李楹点了点头:“我想打听一些三十年前的事情,金祢在三十年前是百骑司都尉,宫闱秘事,还有百官动向,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找到他,也许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但是这个人,全大周都在找他,并不是很好找。”
“不好找,我也要找。”李楹说道。
鱼扶危笑了笑:“那某帮公主一起找。”
李楹莞尔道:“如此,就多谢鱼先生了。”-
雅室之内,檀香木即将燃尽,空气中满是檀香芬芳浓郁气味,除了檀香之外,似乎还有淡淡花香。
鱼扶危忽道:“公主身上,有蔷薇花么?”
“蔷薇?”
“某好像闻到了蔷薇花香。”
李楹忽想起什么,她大大方方从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一朵红色蔷薇干花:“鱼先生的鼻子真是灵敏,我身上的确有蔷薇花。”
蔷薇干花色泽依旧明艳如火,花瓣虽然失去水分,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形态和纹理,鱼扶危很是喜欢,他拿起蔷薇干花仔细端详,心中却多一丝浪漫念头:“这朵蔷薇花,公主可以送给某么?”
李楹怔了一怔,她尴尬笑了笑,然后摇头:“恐怕不行。”
鱼扶危不太甘心的问:“为何?”
李楹也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她吞吞吐吐道:“这是旁人送给我的,我不好再送给先生。”
“旁人?”鱼扶危一猜便中:“哪有什么旁人,是崔珣吧。”
李楹想起那日崔珣送自己蔷薇花的模样,她不由垂首,轻轻点了点头,鱼扶危苦笑:“这朵花,恐怕崔珣只是随手一送,结果公主就细心保管,甚至舍不得它凋谢,将其制成干花,收在自己荷囊之中。”
鱼扶危说的话,虽然是李楹自己做的事,但李楹听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尤其是想起崔珣刚说的那句“你不该留在这里”,就更觉得不太对劲,她含糊辩解道:“我也没有那么重视这朵花,只是见它好看,所以才制成了干花。”
鱼扶危闻言,没说话,只是继续苦笑了声,李楹莫名有些心虚,于是端起琉璃茶盏,抿了口,鱼扶危喃喃道:“看来陷进去的,不仅是我一个人。”
他声音说的很小,李楹没有听清,她问:“鱼先生,你刚刚在说什么?”
鱼扶危摇了摇头,酸涩道:“没说什么。”
他转而取出放在一旁的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他打开攒盒,攒盒内置錾花银小方盘十二盏,每一盏里面都放着一个花朵形状的茶菓子,茶菓子用吴兴米和白马豆制成,手工雕琢成各种花形,不仅花形花貌形如真花,就连花蕊都栩栩如生,李楹不由道:“这茶菓子做的真是好看。”
鱼扶危道:“这茶菓子名叫十二花月令,里面有梅、杏、桃、牡丹、榴、莲,玉簪、桂、菊、芙蓉、山茶、水仙十二种花,分别对应十二月份,因为形状精美,味道清甜不腻,在长安城很是流行,方才公主看金祢的告示时,某去买了一盒,送给公主品鉴。”
李楹瞧着有趣,她说道:“这价值不菲吧。”
鱼扶危道:“还好,公主若是喜欢,就带回崔府吧。”
他想了想,虽然不甘心,但不愿一直像这般徘徊数日才能见李楹一面,于是悻悻道:“也就当送给崔少卿,作为上次撕他符咒的赔罪了。”
说罢,他就准备盖上攒盒盒盖,李楹忽道:“欸?等一下。”
鱼扶危疑惑道:“怎么了?”
李楹从攒盒中拿起一块莲花状的茶菓子:“这个,不要了。”
“为何?”
李楹说道:“崔珣不喜欢莲花,这个送他,不好。”
鱼扶危怔了一怔:“他不喜欢莲花?”
李楹点了点头,时人爱莲,酒器、茶具等盛行用莲花纹,但崔珣府中,一个带莲花纹的物事都没有,所以她觉得,崔珣应是不喜莲花的。
鱼扶危不太理解:“他雅号莲花郎,他还不喜欢莲花?”
李楹想起上次崔颂清说崔珣二弟给崔珣起了“莲花郎”的雅号,崔珣将其打至头破血流,她说道:“这个雅号,他也是不喜欢的。”
鱼扶危更是困惑不解:“莲花郎,美如莲花,这名头传的突厥都知道,他还不喜欢。”
李楹也没分辩什么,事实上,崔珣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什么都不愿和旁人说,她也不知如何分辩,她默了默,忽问道:“鱼先生,为什么你们都说崔珣投降了突厥,有什么真凭实据吗?”
李楹不许鱼扶危在她面前说崔珣坏话,鱼扶危就真的再没说过,他虽忍的辛苦,但不想李楹不高兴,所以真的闭口不谈,不过今日李楹问起,那就不算他主动说了:“是被突厥抓去的百姓说的,那些百姓逃回大周后,说崔珣被俘虏后,因为害怕被杀,便投降了突厥,而且因为他容貌长得好,被突厥公主看上,过的很是富贵,除了讨好突厥公主外,他还帮助突厥练兵,突厥王封他做了右贤王,风头都盖过了左贤王金祢。”
李楹想起崔珣的那一身累累伤痕,她苦笑:“我看他不像右贤王的待遇。”
“一个逃回来的百姓这样说也就罢了,好几个素不相识的百姓都这样说,那就值得怀疑了。”鱼扶危顿了顿,又道:“他不承认也没关系,等抓到金祢后,一审便知,若为真,我看他这回也躲不过和金祢一起,被剐个三天三夜了。”
鱼扶危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李楹整个人都愣住了,鱼扶危见她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心中暗自叹气,他忽对李楹道:“对了,公主住在崔府前,是不是一直住在公主陵?”
李楹还在想着他那句话,都忘了回答鱼扶危,鱼扶危长叹一声,说道:“公主如今住在崔府,总不是长久之计,虽是一人一鬼,但到底男女有别,而公主陵又太远,某在永兴坊倒有一处宅子,可以卖给公主。”
第 50 章
卖宅子给她?
李楹终于回过神来, 她想了下,说道:“我买下这宅子,也行。”
她这般轻易就答应, 鱼扶危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过李楹又说道:“只是, 鱼先生, 我买下这宅子, 并不是因为你的‘男女有别’四个字, 事实上, 崔珣对我, 从未逾规越矩,相反, 他是一个……”
李楹本来想说崔珣是一个干净的
人,他和她相处这么久,从未轻薄过她半分,偶有不慎肢体接触,也很快就放开,但是她想了想, 又觉得这两个字形容他并不贴切,他其实双手并不干净, 在大周波诡云谲的政斗党争中, 他作为刑狱的头子,不可避免要干着最脏的活, 也不可避免要招着最狠的骂,颠倒是非, 排除异已,他是有做过, 他从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干净这两个字,的确不太贴切。
鱼扶危见她顿住,于是接言道:“公主不会想说,崔珣是一个君子吧?”
李楹怔了怔,她想起他说他视郭帅为父,视天威军众将为兄,在天威军的那三年岁月,应是他人生中最后清清白白的时光了,她轻叹了声,说道:“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君子。”
但如今,他再没有机会了-
李楹带着那盒茶菓子回崔府的时候,天刚好下起了蒙蒙小雨,雨丝飘到李楹脸上,冰冰凉凉的,李楹抱着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她低下头,躲着雨丝,加快脚步,往崔府赶去,但忽然间,她感到那不断飘落在脸上的恼人雨丝消失了,她抬起头,看到一双微微上挑,潋滟漪澜,又淡如霜雪的桃花双眸。
崔珣撑着一把素色桐油伞,眸中虽是看不出情绪的平静无澜,但桐油伞的伞顶却轻轻往李楹这边倾斜,为她挡去了所有风雨,李楹抱着攒盒,仰头望着他苍白清瘦的面容,她抿了抿唇,忽微微笑了笑:“崔珣,你来了?”
崔珣静静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那走吧。”
斜风细雨中,一人一鬼,并肩入了门庭冷落的崔府-
李楹随崔珣来到书房,她将那个黑漆嵌螺钿长方攒盒放在书案上:“这是鱼扶危送给你的,说是当作上次撕毁符咒的赔罪。”
崔珣看都没看那精美攒盒,他眉头微微皱起:“你又去见鱼扶危了?”
他语气虽然淡然,但那个脱口而出的“又”字,还是透露出他心中隐隐的不快,李楹并未多想,她说道:“不算见,是我出府,刚巧遇到他。”
她没有将鱼扶危在崔府外面徘徊数日只为等她的事情说出来,崔珣听她说不是去见鱼扶危,只是刚巧遇到,他皱起的眉头慢慢抚平,嘴角也不自觉轻扬:“哦。”
李楹打开攒盒,露出錾花银小方盘装着的茶菓子:“这是十二花月令,做的很是风雅,鱼扶危说,在长安很是流行,你要不要尝尝?”
崔珣瞥了眼:“十二花月令,怎么少了两个?”
十二盏錾花银小方盘,空了两盏,李楹道:“我吃了。”
她顿了顿,仿佛怕崔珣不信,于是又补了句:“甜而不腻,很好吃。”
十二花月令,偏偏少了莲花和玉簪花,崔珣推想,是她将莲花取出,又怕太过明显,所以将玉簪花也取了出来,想必她已经发现他不喜莲花,至于她是如何发现的,他也能推想,她本就是那般兰心蕙质的女子,先前从他府中吃穿用度,她就能猜出他将所有赏赐和俸禄都分给了天威军家眷,那她从他府中没有一个莲花纹器具,也定能猜出他厌恶莲花,崔珣没有戳破,他极漂亮的手指捻起一块梅花状的茶菓子,咬了一口,李楹期盼问道:“怎么样?好吃吗?”
崔珣点了点头,他不惯吃甜食,但这梅花状茶菓子只有淡淡甜味,更多的是清香梅花味道,他说道:“是很好吃。”
李楹笑意盈盈:“那我就放心了,否则,这剩下的花月令,我真怕我要一个人吃了。”
崔珣也不由微微一笑,他又咬了一口茶菓子,吃完后,方说道:“我有事要和你说。”
“何事?”
“突厥内乱,左贤王金祢外逃,这个人以前是大周的百骑司都尉,掌管皇城密探,或许他能知晓你的案子。”
李楹点了点头:“我刚刚出去的时候,也看到了他的悬赏告示,听说如今全大周都在找他。”
“倒也不是全大周。”崔珣沉吟,至少尚书左仆射卢裕民和尚书右仆射崔颂清就对此并不上心,这不像他们俩嫉恶如仇的风格,甚至他伯父崔颂清还告诉他,若抓到金祢,立刻就地斩杀,不要押送刑狱,让他猜度良久。
李楹说道:“我也觉得金祢或许知道点什么,我是准备去找他。”
崔珣颔首,他吃完那块梅花状茶菓子后,便盖起黑漆攒盒盒盖,将攒盒推到李楹处,露出衣袖的手腕消瘦嶙峋,手腕处还有一处见骨伤疤,似乎是镣铐久铐留下的,李楹看着那道伤疤,终于还是忍不住心中担心,于是开口问道:“崔珣,金祢逃回大周,真的不会连累到你吗?”
崔珣怔住,他抬眼看着她,李楹咬了咬唇,道:“我听那些百姓说,如果抓到金祢,供出对你不利的内容,你也会有事的。”
她顿了顿,又道:“我是觉得你从未投降过突厥,可是百姓不知道,如果金祢落入你的政敌手中,比如裴观岳,他又逼金祢说一些不存在的事情,那怎么办?”
她为崔珣担心,崔珣眼中却仍然平静无澜,他摇了摇头:“没有关系。”
李楹急了:“怎么会没有关系?这难道不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吗?”
她下了下决心,望着崔珣,说道:“崔珣,让我帮你,好不好?”
这是她第二次对崔珣说,让她帮他,第一次是在他伯父质问他为何不死在突厥的时候,当时他被他伯父那句话伤到体无完肤,之后她小心翼翼询问他天威军覆没的事情,他难过之下,终于吐露出只言片语,她听后惊心骇神,于是说,让她帮他,好不好,但崔珣那时非但拒绝了她,还说本是他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
这次她又对崔珣说,让她帮他,但崔珣只是看着她,眸中无悲无喜,轻轻摇了摇头。
李楹心中,顿时被巨大的失望所笼罩,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拒绝她的好意,还是这样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承担,还是这样将心冰封起来,让任何人都走不进去。
李楹苦笑:“我以为,这么久了,我至少能得到你一点信任。”
崔珣只是默然无言,李楹轻叹一口气,说道:“鱼扶危在永兴坊有一处宅子,卖给了我,我先去永兴坊吧。”-
月白风清,李楹心乱如麻,独自一人走在前往永兴坊的路上。
她虽可以让纸人轿夫抬步辇送她去永兴坊,但她不想,她如今只想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她的心就像被无数纷乱的思绪困住一般,无法解脱。她脑海中,一下想起崔珣在去鬼市前说的那句“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一下又想起他在蔷薇花海中说的那句“你不该留在这里”,还有他在长安酒坊醉酒之时说的那句:“你也救不了我。”
李楹呢喃道:“我不是救不了你,是你不给机会让我救你。”
他将自己的心扉关上,对所有的往事都闭口不言,他不愿告诉她在落雁岭发生的事情,不愿告诉她他在突厥遭遇了什么,甚至连他有没有投降突厥,他都不愿告诉她,一切都只凭她自己猜测。
这样,她又如何能救他呢?
李楹心中充满了气馁,她突然之间觉得十分无能为力,她犹豫了下,停下脚步,然后翻出腰间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里面的红色蔷薇干花,她拈着干花,看着那明艳灼灼的蔷薇花瓣,似是看着崔珣绮丽如霞的面容,良久,她眸中划过一丝黯然,她松开手指,干花便掉到了地上。
她狠了狠心,往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那蔷薇干花一眼-
李楹走后不久,空无一人的小巷又迎来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一只夜枭在空中徘徊,落到男人肩膀。
夜枭咕咕叫了两声,男人道:“你说,卢裕民和崔颂清都密令他们的人,让如若找到我的踪迹,就杀了我?”
夜枭又咕咕叫了两声,男人冷哼一声:“他们要杀我,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嘴角噙着冷笑,又拔出腰间的金鞘弯刀,仔细端详,弯刀生锈的刀锋上满是陈年凝固血迹,男人喃喃道:“还有这弯刀的主人,他们三人都有天大的把柄在我手上,我就不相信,凭这三个大周最有权势之人,还保不住我的性命。”
他将弯刀插进金鞘,往前走去,肩上夜枭也振翅朝空中飞去,锐利双眸闪烁着幽幽寒光,为男人监视着四周动静。
但男人和夜枭都没注意到,他腰间插着的金鞘弯刀悄无声息的从腰带滑落,贴着地面,来到了那朵蔷薇干花前方。
半晌后,月朗星稀,夜色如墨,永兴坊的一处新宅前,一柄金鞘弯刀和一朵蔷薇干花,都静静躺在漆黑色木门前。
第 51 章
烛影绰绰, 熏香袅袅,永兴坊大宅内,纸人仆婢分工明确, 井然有序的忙碌着,几个高大昆仑奴手持扫帚, 认真清扫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 连一点尘埃都不放过, 几个花仆则小心翼翼地修剪着花草, 花草在他们手中渐渐变的整齐优雅, 梳着双环髻的宫婢在整理着房间, 一丝不苟的擦拭着红木家具,而宅院的主人李楹则端坐在书房紫檀案几前, 她面前放着一柄金鞘弯刀,还有一朵蔷薇干花。
这是方才一个宫婢发现门外有动静,于是出门张望,结果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发现了这柄金刀和干花。
李楹慢慢拿起那朵蔷薇干花,仔细端详着, 干花之前掉在了地上,已经染上了一层尘埃, 让本灼灼如霞的花瓣都失去了光亮, 李楹忽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拿起案几上的白绸帕子, 帕子洁白胜雪,她仔仔细细的, 小心擦拭着干花上的尘土,终于蔷薇干花又恢复了冶艳颜色, 李楹又端详片刻,她目光迷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大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终是垂下眼眸,重新将干花珍珍视视的收在自己的荷囊之中。
收好之后,她又将目光,投在那柄金鞘弯刀上,这弯刀,为何会出现在她的门前?
她拿起弯刀,弯刀刀鞘由纯金打造,刻着草原狼的图案,还镶嵌着数颗祖母绿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她将弯刀从金鞘中抽出,原本寒光闪烁的锋利刀刃已被黄色锈迹侵蚀,显得斑驳黯淡,见这锈迹,这刀应该很久没人用过了,李楹凝眸,这刀刃上,居然还有血迹?
血迹附在刀刃之上,几乎浸透了整柄弯刀,呈现出一种干涸黯淡的深褐色,李楹微微蹙起眉头,这血迹应该也有不少时日了,这应该是把旧刀,但,是谁的旧刀?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弯刀放到紫檀木架上,既是有心人将弯刀放在她的门前,那到时自会有人来寻-
李楹在永兴坊新宅一呆就是数日,期间和崔珣消息就靠纸人仆婢传递,她也不是生崔珣的气,只是有些灰了心罢了。
崔珣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知道李楹对他灰了心,但她就如同天上的琉璃月一般,那般纤尘不染,他又哪能将明月拉下凡尘,堕入他这摊污泥之中。
他不配。
只是,他虽自知不配将月亮拉下凡尘,但又偏偏贪恋月亮的温柔,他是堕入阿修罗道的恶鬼,所行所见,皆是魑魅魍魉,尸山血海之中,仰头望月之时,他也希望月中仙子,能救救他。
崔珣在永兴坊来回踱步良久,最终还是提着一包糖霜,敲响了富丽大宅的黑漆木门-
崔珣去找李楹的时候,李楹恰巧不在,崔珣于是便在院落中的鱼池前等她,没等一会,李楹也回来了,她方才与鱼扶危一起,去寻金祢踪迹,两人一起迈入庭院,暖阳下,鱼扶危丰神俊朗,笑如朗月,李楹娇柔秀美,明眸善睐,崔珣看了会,垂下鸦睫,看着自己倒映在清澈鱼池中的面容,苍白如鬼魅,活脱脱一个阿修罗道爬出的恶鬼。
李楹见到崔珣时,倒是愣了一愣,她抿唇,对鱼扶危道:“鱼先生,你先回去吧。”
鱼扶危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还是点了点头:“那某就先回去了,公主一切小心。”
李楹颔首,目送完他,才快步走到崔珣面前:“崔珣,你怎么来了?”
崔珣忽然之间,觉得自己今日不应该来这里,他垂眸不语,李楹看到他手中提着的糖霜,说道:“你是来给我送糖霜的吗?”
崔珣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将糖霜递到李楹,说道:“经过福满堂的时候,就买了。”
李楹接过,她看着崔珣似乎又清瘦了些的面容,迟疑了下,问道:“你,最近好吗?”
崔珣道:“很好。”
但看他的嶙峋身形,李楹不觉得很好。
她微微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坐一坐吧。”-
书房内,李楹低眸,用熟铜火筷拨着白瓷药罐下的凤炭,凤炭火焰跳动,如落日余晖,药罐中的生姜甘草汤咕咚咚冒着热气,崔珣静静看着她,她明明是一个鬼魂,身上却比人还有烟火气息,只要有她在身旁,无论心情多么郁卒,似乎最终都会变的平静起来,鱼扶危喜欢和她呆在一起,也是这般缘由吧。
李楹将药罐盖子掀开,用鎏金长柄银勺舀了碗药汤,递给崔珣:“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有用这方子吗?”
崔珣摇了摇头,李楹无奈道:“这生姜甘草汤的方子,是药神孙思邈写的,你怕冷畏寒,用这方子是最好的,假以时日,身体也许能调理好。”
崔珣只道:“应是好不了的。”
他说的语气平淡,李楹却听的心中一堵,她说道:“你也不过才二十有三的年岁,何必这般悲观?”
崔珣裹着白狐狐裘,清雅如端方公子,但只有他和李楹知道,他清雅外表下,身体上到底布满了多少可怖伤痕,他用兽首白玉勺抿了口生姜甘草汤,对这话题不再谈论,而是说道:“你这几日是不是在寻金祢?”
李楹道:“是。”
“有他踪迹吗?”
“没有。”李楹说道:“金祢就跟消失了一样,不仅长安找不到,各州县也找不到他。”
生姜甘草汤入口辛甜,一股暖意遍布全身,崔珣只觉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似乎缓解了些,他说道:“金祢以前是百骑司都尉,负责刺探百官动向,对于躲避追捕,他自然在行。”
“那也不至于整个大周都找不到他吧。”
崔珣又抿了口生姜甘草汤,他略微迟疑了下,但还是道:“找不到也是正常的,因为金祢通晓鸟语。”
“鸟语?”
崔珣颔首:“他不仅识鸟语,还擅长训练夜枭为他所用,再多的官兵找他,只要他训练的夜枭飞到空中为他放哨,他还是能逃掉。”
李楹瞠目结舌,怪不得整个大周都找不到金祢,这的确难找,她不由问崔珣:“我都没有听说过,你是怎么知晓的?”
崔珣早就猜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鎏金瑞兽纹碗中的甘草汤已经见底,他放下手中的白玉勺,露出衣袖的嶙峋手腕有一圈深可见骨的伤疤,他似乎不是很想提,但最终还是敛眸道:“在突厥的时候,知晓的。”
“突厥……”李楹喃喃道,她很想问崔珣,在突厥的时候,是如何知晓的,但她忍了忍,还是没问了,崔珣并不想说,他显然不愿和她提起过去的事,所以,她又何必像那日一样自讨没趣呢?
她沉默了,崔珣也沉默了,书房内突然笼罩着一种尴尬的氛围,半晌,李楹终于说道:“你回去后,还是让哑仆每日为你煎一碗生姜甘草汤吧,你的身体再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
崔珣默默点了点头,李楹看着他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一丝酸涩,她抿了抿唇,又说道:“崔珣,你……还是对自己好点吧。”
崔珣望着她,还是默默点了点头,李楹知道他虽点头答应,但其实
也不会照做,这个人大概从来不知道对自己好一些,世人都说他手段残忍,心狠如罗刹娑,其实他对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心狠如罗刹娑-
崔珣走后,李楹还端坐在紫檀书案前,久久未起身,她离开崔府的这些时日,只要不想起崔珣,她心情尚可说得上是风平浪静,但只要一想起崔珣,就如同翻波涌浪,再也无法平静。
今日见到崔珣后,她更加是心乱如麻,她心中酸楚、失望、怜悯、伤心等等各种情绪夹杂,让她脑中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半点头绪,连金祢的踪迹,她都无暇去想了。
她伸出手,去打开崔珣送来的那包糖霜,她拿起一个琥珀色的糖霜,茫然放入口中,糖霜入口即化,一股清香甘甜瞬间盈满齿舌,但任这糖霜如何甘甜,她心中乱麻,还是无法理清。
她没有注意到,她放在木架上的那柄金鞘弯刀,忽然闪现幽幽绿光,弯刀从木架上飞起,绕着书房内徘徊,然后掉落在了地上。
弯刀掉在地上的清脆响声终于让李楹回过神来,她疑惑望着那柄弯刀,她不是给它放在木架上了吗,怎么会掉在地上,她起身,去拾那弯刀,但弯刀之中,似乎传来一个人声,李楹不由吓得后退两步,弯刀之中,是什么?
那声音似少女呢喃,李楹侧耳倾听,分明听到“崔珣”二字。
崔珣?
还没等李楹反应过来,弯刀又是迸现一道幽绿光芒,接着,一个穿着胡服的美貌少女,身形渐渐出现在她的面前。
少女头发编成两条乌黑长辫,耳上挂着金环耳珰,脚上是羊皮做的靴子,这打扮,是突厥女子的装束,少女穿着丝绸所制的翻领胡服,胡服袖口绣着墨蓝狼纹,而墨蓝狼纹,是阿史那家族的标志,阿史那,意思是高贵的狼,是突厥大可汗家族的姓氏,少女既然衣服上有阿史那家族的狼纹,所以,她是阿史那家族的人?
李楹不由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少女声音十分好听,不过却带着淡淡哀愁,她长得也十分柔弱,鹅蛋脸,弯弯的柳眉,白皙如玉的肤色,不像突厥人,倒像是生长在中原江南水乡的人士,少女茫然道:“我是……阿史那迦。”
“阿史那迦?”
她是阿史那迦,那大明宫里的惠妃,是谁?
第 52 章
李楹于是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是阿史那迦, 那大明宫中前来和亲的突厥公主,是谁?”
“她是我的堂姐……阿史那兀朵……”-
月黑风高,夜阑人静, 带着帷帽的女子掀起帽上轻纱,露出纹着灼灼莲花的明艳面容。
肩膀上栖息着夜枭的男子行了个礼:“兀朵公主。”
阿史那兀朵嗤笑一声, 用不是很熟练的大周官话说道:“金祢, 你让夜枭通知我来见你, 到底所为何事?”
“臣是来恭贺公主, 能获得大周皇帝宠爱的。”
阿史那兀朵看着金祢干瘦精明的面容, 讥嘲道:“金祢, 你不是来恭贺我的,你是来要挟我的, 你想要挟我,保住你的性命,是么?”
金祢直起身子,笑道:“公主还是那般直言直语。”
“我最讨厌你们大周人,一句话要拐个十弯八弯,我们突厥人就不会这样, 你找到我,无非就是觉得我得到了大周皇帝宠爱, 想利用我保命罢了, 但是,我不会帮你。”阿史那兀朵鄙夷道:“像你这种背叛了大周, 又背叛了突厥的两姓家奴,一点骨气都没有, 我最是瞧不上,你活该被周人抓住, 千刀万剐。”
金祢愣住,阿史那兀朵脾气他也是知道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她作为和亲公主来了大周也还是这副臭脾气,他怔了一会,才语带威胁的说道:“兀朵公主,你不要忘了,你是以阿史那迦的身份来到大周的,如果被大周皇帝知道,你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那个传言中崔珣侍奉过的阿史那兀朵,你觉得他会怎么想?到时候,你还能欢欢喜喜,做你的惠妃吗?”
阿史那兀朵轻蔑一笑:“所以,你是准备用此事来要挟我?”
“这还不够么?”金祢说道:“崔珣在突厥当俘虏那两年,公主做过什么事,自己不会忘了吧?大周皇帝能忍受他的妃子,曾招揽过别的男人做入幕之宾么?他不但不能忍受,还会深以为耻,到时候,公主的性命,也未必能保住。”
阿史那兀朵闻言,忽哈哈笑了起来,右脸的莲花纹绯丽如霞,她说道:“金祢,你不会以为,大周皇帝不知道吧?”
金祢彻底愣住,阿史那兀朵悠悠道:“大周皇帝不是傻子,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男人,他早就知道我不是阿史那迦,而是阿史那兀朵。”
“这不可能。”金祢不敢相信:“他既然知晓,为何还封你做惠妃?”
“因为他喜欢我,他离不开我。”阿史那兀朵道:“就算你去他面前告状,他也不会在乎。”
“不,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难道他是皇帝,就必须在乎女人的名节?他是皇帝,但他也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弱点,就会有钟情,而我,就是他的钟情。” 阿史那兀朵嘴角弯起:“所以,金祢,你的盘算,大概要落空了。”
她看着金祢面如死灰的模样,嘲讽道:“滚吧,金祢,看在你曾经为父汗效力的份上,我不告发你,你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至于你以后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
永兴坊的新宅中,梳着两条麻花辫,长相柔婉的阿史那迦茫然看着李楹:“你身上……有崔珣的气味。”
李楹不由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才回过神来,她疑云满腹,探究般的问阿史那迦:“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她问什么,阿史那迦倒是答什么,她说道:“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一缕执念。”
“执念?”李楹想起莫名出现在她门前的蔷薇干花和金鞘弯刀,还有阿史那迦说她身上有崔珣的气味,眼前的突厥少女,双眸中是浓到化不开的相思和哀愁,同是女子,李楹大概能猜到她的心思,李楹试探问道:“你的执念,是对崔珣的执念?”
她提到“崔珣”二字,阿史那迦目光一亮:“你认识崔珣吗?可不可以带我去见他?”
但还没等李楹回答,阿史那迦就喃喃道:“不,我不能去见他,我没有颜面见他……”
她心神不定,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李楹更加断定,她的执念,就是对崔珣的执念。
一念成执,一念成痴,阿史那迦,应该早已死去,但因为放不下对崔珣的痴恋,于是一缕执念,附于金鞘弯刀之上,随着有心人一起来到大周。
只是一缕执念,连残魂都算不上,更别提聚成人形了,阿史那迦的执念应在弯刀之中沉睡良久,但在方才崔珣来之时,执念闻到崔珣气息,终于苏醒,聚成人形,重现人间。
至于为何金鞘弯刀与蔷薇干花一起出现在李楹门前,应该是那晚李楹将蔷薇干花扔在地上,有人带着金鞘弯刀刚好经过,弯刀中的阿史那迦感受到干花上的崔珣气息,于是带着干花,沿着气息一路寻找崔珣,只是没找到崔珣,却找到了李楹。
这般执着,李楹不由感慨万千,她说道:“阿史那迦公主,我的确认识崔珣,你想见他么?”
阿史那迦听后,却慌张的摇了摇头:“不,不要了,我没有颜面见他……”
李楹不由问:“为何没有颜面见他?”
但阿史那迦只是重复摇着头,她身影也越来越淡,她只是一缕执念,并没有办法聚集人形
太久,她身影如同一团白雾般渐渐消散,重新回到了金鞘弯刀之中。
李楹怔愣了下,阿史那迦就这样消失了,可是,她还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她呢,比如是谁杀了她,比如是谁将她带来大周的,比如阿史那兀朵是怎么进宫的,再比如,崔珣在突厥,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但是金鞘弯刀又静静躺在地上,如同任何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生锈短刀,李楹拾起弯刀,想了想,然后让纸人轿夫抬着步辇,送自己去了西市集贤坊-
鱼扶危对于李楹的到来很是高兴,他本与府中胡姬一起拉着胡琴,群情欢洽,见到李楹后,他遣下胡姬,几个胡姬悻悻而去,李楹道:“对不住,鱼先生,我打扰你的雅兴了。”
鱼扶危笑道:“聊以自娱,不算什么雅兴。”
李楹瞥了眼胡琴和大鼓等物,她由衷道:“鱼先生每日都过的如此潇洒,真是让人羡慕。”
鱼扶危道:“潇洒也是过一天,不潇洒也是过一天,那还不如潇洒了。”
李楹心中,不由对鱼扶危多了几分敬佩,鱼扶危不能参加科举,一腔抱负无法施展,但他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专注经商,攒下这偌大家业,此人若能参政,定然也是个一代名臣。
不过鱼扶危现在还年轻,若太昌新政能一直推行,他未必没有机会参加科举。
李楹其实以前对政事不感兴趣,对太昌新政也没有太多研究,但自离开荷花池后,她接连遇上盛云廷、鱼扶危、虎奴这些寒门出身的人士,她开始对太昌新政有了更多理解,如果可以,她希望阿娘能将新政一直推下去,给更多的寒门人才一个机会。
鱼扶危问道:“不知公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说道:“鱼先生可听说执念化为人形的事?”
鱼扶危点头:“人活一世,总有求而不得之人,和求而不得之事,即使去了地府,也无法放下这点执着,执着过深,便会成为执念,聚成人形,徘徊人间不去,只有化解了这点执念,其在地府的鬼魂才能投胎转世,否则,便会永远困在阴曹地府了。”
李楹道:“这个人形,聚集不了太久吧?”
“当然,执念非人非鬼,非魂非魄,只是一丝意念罢了,即使聚成人形,也无法长久,更别提能像公主一样在白日行走了。”
李楹颔首:“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个人形聚集的久一些呢?”
“那好办。”鱼扶危道:“只要让执念见到她执着之人,便能聚集的久一些了。”
所以,只要将弯刀带给崔珣,那弯刀中的阿史那迦执念,便能出现的久一些,她也能问到自己想问的事情了。
但李楹想都没想,就否定了这个办法。
阿史那迦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不愿见崔珣,她虽然只是一丝执念,就像鱼扶危说的,非人非鬼,非魂非魄,但李楹也愿意尊重她,既然阿史那迦不愿见崔珣,她就不会将弯刀带去给崔珣。
李楹问道:“鱼先生,有没有其他法子?”
鱼扶危想了想:“倒也是有,地府的曼珠沙华,生长于生死道,是接引之花,若将曼珠沙华点燃,执念的身形便能聚集的久一些。”
李楹闻言,欣喜不已:“那鱼先生库中,有没有曼珠沙华?”
“还真有。”鱼扶危笑道:“某可以卖给公主。”
“多谢。”-
李楹拿到曼珠沙华后,鱼扶危不由问她:“公主是遇到何人执念?”
李楹犹豫了下,没有回答,她只是问道:“鱼先生知道阿史那兀朵吗?”
“阿史那兀朵?”鱼扶危道:“是突厥尼都可汗的公主,阿史那兀朵么?”
李楹点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鱼扶危思忖了下,道:“某也是听突厥胡商说的,阿史那兀朵是尼都可汗最宠爱的女儿,长相十分美丽,是西域第一美人,她武艺出众,箭术卓绝,但性情骄纵,就和她家族的姓氏一样,如草原狼一般残忍暴戾,而且,她还有一个十分残酷的嗜好。”
“什么嗜好?”
“尤喜熬鹰。”
第 53 章
开远门前, 李楹提着装着曼珠沙华的竹篮,徘徊不前。
她从西边的集贤坊回东边的永兴坊,本是不会经过开远门的, 但是她却不自觉的往反方向而行,慢慢走到了开远门, 再往南走的话, 就是义宁坊, 而察事厅, 就在义宁坊内。
她走到开远门前, 开远门是长安城最北的一座城门, 门外有直通西域的官道,所以门前驼铃阵阵, 牵着骆驼的高鼻碧眼胡商拿着纸质过所,出示给城门守卫查验,手腕戴着金色铃铛、鬓角插着鲜花的美貌胡姬面纱半掩,惊羡的望着开远门内的盛世气象,一片熙熙攘攘中,李楹却并未有闲心驻足观看, 她满脑子只有鱼扶危说的那四个字:
“尤喜熬鹰。”
她想起崔珣满身的狰狞伤痕,不由微微蹙眉, 双脚也不由自主往察事厅方向走去, 但走了两步,她却停住了。
一辆三马马车悠悠驶来, 马车里的青年微微撩起帷幔,定定看着她。
是崔珣。
他想必刚从大明宫回察事厅, 路过开远门,正巧遇到李楹。
李楹柔荑不由握紧竹篮把手, 她失神看着崔珣苍白胜雪的脸庞,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队官吏从开远门打马进来,为首的一袭绯衣,正是大理寺少卿卢淮。
大理寺这段时日一直在追寻金祢踪迹,察事厅也在追寻,两方人马时常遇上,谁也不服谁,卢淮勒住缰绳,薄唇紧抿,鄙夷看着马车中的崔珣。
进入开远门的数十胡姬并不知晓卢淮和崔珣身份,她们看到帷幔后露出的崔珣面容,眉如墨画,眼尾微微上挑,一双桃花眼秾艳绮丽,鼻梁挺直,唇线优美,肤色是如冷玉般的苍白,撩起帷幔的手指修长干净,这个男人全身上下仿佛没有一处不好看,胡姬们互相对视了眼,脸上露出羞涩神色,一个个纷纷摘下鬓角鲜花,往崔珣马车处掷去,还有甚者取下手腕金铃,扔给崔珣。
卢淮见状,不由嗤笑一声:“崔少卿果然不愧莲花郎之名,不管是突厥公主,还是普通胡姬,都会拜倒在崔少卿美色之下。”
“美色”这两个字,一般是形容女子的,卢淮这是故意将崔珣当作女人羞辱,李楹咬唇,眼中闪过一丝不忿,崔珣定定看着她,他也看到了她目光中的不忿,他向来不喜欢和人辩驳,但是今日,他想辩一辩。
他移回目光,对卢淮淡淡道:“卢少卿有空在这说三道四,还不如去找金祢踪迹,否则,也不至于调任大理寺数月,还是毫无建树。”
卢淮大怒:“毫无建树?那是因为我学不来崔少卿你的颠倒黑白,酷刑逼供!”
崔珣冷笑一声:“卢少卿固然菩萨心肠,但也要顾念一下自己的叔父。”
崔珣此语,就是明晃晃讽刺卢淮是靠叔父卢裕民关系才能调任大理寺的,卢淮愤然变色,他张望四周,只见百姓都伸长脖子,一副看好戏的架势,卢淮咬牙,他不愿和崔珣继续在这争论,让百姓看笑话,于是怒视崔珣一眼,然后带领大理寺众人,不甘心的打马而去-
卢淮走后,李楹看了眼崔珣,她咬了咬唇,然后垂首转身往永兴坊的方向走去,崔珣马车则缓缓跟着李楹,一直到李楹走到一处海棠花溪,坐下小憩,崔珣才让车夫赶着马车离去,自己则慢步走到李楹身边,席地坐下。
春意盎然,潺潺溪流旁栽种的海棠树倒映在湛清溪水中,粉色花瓣随风飘落,落到溪水中,流淌成花溪,崔珣问道:“为何又不高兴了?”
李楹咬着唇,良久才道:“不是不高兴,是……”
是难过。
但最后两个字,她终是没说出来,只是低着头,捡起一块鹅卵石,闷闷不乐朝溪水里扔去,崔珣也没说话,而是看着她扔了一块又一块的鹅卵石,等到她身旁鹅卵石都快要被扔完了,他才说:“卢淮也没讨得巧。”
李楹心里堵得慌:“他讨没讨得巧,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
她咬了咬唇,后面的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又捡了块鹅卵石,扔进水中,才说道:“崔珣,为什么会这样?”
崔珣没回答,他静静看着飘零落花随淙淙流水而去,奔向未知的结局,半晌,他才垂下眼眸,说了句:“你住在外面,查案总归不太方便,还是搬回来吧。”
李楹茫然看着海棠花落,她没有很快答应崔珣,崔珣道:“还在生我的气么?”
李楹看着眼竹编的提篮,提篮上放着盖子,崔珣看不见里面的曼珠沙华,李楹道:“我其实,从来没生过你的气。”
崔珣略略怔了怔,李楹苦笑道:“我只是有点……难受罢了。”
崔珣抿了抿唇,他知道当日李楹说要帮他,他又一次拒绝,李楹定然觉得难受的很,但,李楹本就不属于这个人间,待她找得真相,她便可投胎转世,她一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转世之后,也定然能像今生一样,被父母宠爱,如珠如宝,而他,如何配将皎皎明月留在这肮脏浊世?
他低声说道:“对不住,是我让你难受了。”
海棠花的淡雅香气随春风拂过,远山青黛,海棠花溪,崔珣耳边听得李楹轻声说道:“不,我不是因为你难受,而是……为了你难受。
难受因他没做过的事,世人欺他辱他,难受她无力改变这一切,或者说,不仅仅是难受,还有一丝,心痛。
她在为崔珣心痛。
崔珣愣住,片刻后,他长长鸦睫垂下,覆盖眼睑,双眸氲氤,如同被云雾缭绕,他久久未语,李楹也未再说话,只是看着流水落花,半晌,她提起装满曼珠沙华的竹篮,说道:“崔珣,我先走了。”
崔珣默默点了点头,李楹站起,她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落日余晖,他端坐于海棠花溪前,裹着银白狐裘的背影洁如霜雪,但实际却是一身泥泞,永世污名。
李楹忽有些不忍再看,她转过头去,握紧手中的提篮,然后咬了咬唇,快步离去-
回到永兴坊的新宅后,李楹从提篮中取出曼珠沙华,花瓣鲜红如血,艳丽妖娆,李楹将曼珠沙华置于五足银熏炉之中,一缕青烟自熏炉镂空云纹中冉冉升起,檀木案几上放置的金鞘弯刀发出幽幽绿光,阿史那迦的身影徐徐出现。
阿史那迦似是闻到些什么,她往李楹方向欣喜前进了步,但很快就往后瑟缩了几步,她期期艾艾问道:“你方才,见过崔珣?”
李楹点了点头,阿史那迦又问:“你是崔珣的朋友么?”
李楹又点了点头,她说道:“阿史那迦公主,你是不是,很喜欢崔珣?”
阿史那迦怔住,她白皙脸庞飞起两片红晕,她迟疑半晌,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李楹微微叹了口气,她正色道:“阿史那迦公主,我要救崔珣,你能帮我吗?”
阿史那迦神情顿时紧张万分:“为什么说要救他?他怎么了?”
李楹叹道:“他,不太好,你能不能帮我?”
阿史那迦望着她,这回,郑重点了点头-
书房内,五足银熏炉中燃着的曼珠沙华散发出妖异清香,李楹简单和阿史那迦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也说了下她和崔珣的关系,以及崔珣如今在大周的官职和一身的骂名,她也终于知道,原来阿史那迦死于四年前,就是崔珣离开突厥的那一年,她说道:“阿史那迦公主,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但我最想问你,崔珣,他到底有没有投降过突厥?”
阿史那迦急了:“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他从未投降过突厥!”
李楹虽然心中早已笃定,但听到阿史那迦佐证,她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她又道:“那他在突厥,到底经历了什么?”
阿史那迦犹豫了,她说道:“我……我不愿去回想。”
“为何不愿回想?”
阿史那迦眼中哀戚神色更浓:“想了,便觉得害怕,害怕之后,又觉得对不起他。”
李楹听后,顿觉崔珣那段经历,恐怕惨痛还远超她想象,她定了定心神,说道:“阿史那迦公主,你虽不愿回想,但我要救崔珣,我必须要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救他”二字,让阿史那迦下定了决心,她伸出手:“我不愿复述那些事,若你真的想知道,那就进入我的记忆,一窥究竟吧。”-
曼珠沙华,连接生死两道,承载轮回之秘,袅袅青烟中,李楹双手,握住阿史那迦的手,一道强烈白光笼罩住她整个身体,强光刺眼,她不由闭上眼睛,等白光散去,她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在广袤草原之上。
碧空如洗,绿草如茵,四周是连绵的帐篷和毡房,远处羊群在悠闲觅着食,穿着甲胄的突厥士兵骑着骏马在草原上驰骋,李楹不由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突厥王庭。”
阿史那迦带着李楹往前走去,李楹看到男男女女都往一处华丽帐篷前涌去,帐篷顶如圆锥,以穹庐为帐,以毛毡为墙,帐上绣有墨蓝狼纹,阿史那迦道:“那是我的伯父,尼都可汗的汗帐。”
涌向汗帐的突厥臣民,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兴奋神色,仿佛在翘首以盼什么,李楹还看到了阿史那迦,那应该是四年前的阿史那迦,与站在她身边一缕执念化成的阿史那迦比起来,四年前的阿史那迦脸上没有如今的凄婉哀愁,反而多了几分天真和好奇,她拉着旁边侍女的手,又紧张又期待的往前张望着,李楹不由问道:“他们在等什么?”
阿史那迦幽幽道:“他们在等……献俘礼。”
第 54 章
“献俘礼?”李楹疑惑道:“那是什么?”
阿史那迦眸中是深深的不忍:“那是突厥的一个习俗, 抓到战俘后,会让其上身赤/裸,披上羊皮, 像羊一样被牵着游街示众,意为如羊一样任人宰割, 以此作为对敌人的羞辱, 不过因为献俘礼劳师动众, 近些年, 抓到战俘时, 大多时候就一刀杀了, 并不会举行,但今日, 不同。”
“为什么不同?”
“因为抓到的,是天威军的俘虏。”
天威军……李楹怔住,阿史那迦继续说道:“你知道天威军吧,天威军是我们突厥最大的劲敌,军纪严明,悍不畏死, 有天威军戍守边关,突厥铁蹄入不了关内道一步, 尼都伯父和天威军打了许多年, 这次终于在落雁岭将五万天威军全歼,但可惜的是, 主帅郭勤威自尽殉国,没有生擒到他, 让伯父很是失望,其余天威军也都力战而亡, 这让伯父更是失望,不过,还好,还有一个天威军没有死。”
李楹抿唇,她眼神有些茫然,她知道阿史那迦说的那个没有死的天威军是谁,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史那迦连复述都不愿复述,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继续呆在阿史那迦的记忆中了,但是,崔珣不说,阿史那迦不说,她又如何能知道崔珣以前在突厥到底发生了何事呢,所以,她不可以走。
她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镇定心神,站在阿史那迦的身边,继续看了下去-
汗帐前已经挤满了突厥军民,一阵锣鼓声响起,一队穿着铠甲的突厥士兵将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少年推搡到前面,少年上身赤/裸,身上还有几道拼杀出来的刀伤,还有几道骇人鞭痕,墨发凌乱散落,几缕发丝垂落脸畔,发丝后的面容,却绮丽如天边云霞。
那是……十七岁的崔珣。
这是李楹第一次见到十七岁的崔珣,与二十三岁的崔珣比起来,十七岁的他,容貌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神少了些阴郁和淡漠,多了些少年的愤怒和倔犟,他身材清瘦,又不失力量感,那是少年正常的清瘦,而不是他二十三岁时病态的清瘦,他虽然沦落为阶下囚,但仍没有低下头颅,放弃属于他博陵崔氏子的自尊和骄傲。
大概是他眸中的倔犟惹怒
了突厥士兵,一个突厥兵一挥马鞭,又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见血鞭痕,但崔珣眼中却仍然没有半分求饶神色,连膝盖都没弯下半分。
李楹听到阿史那迦身边的侍女用突厥语嘟囔着:“这个汉人,长得倒挺好看,也挺有骨气。”
但再怎么有骨气,接下来的献俘礼,也会击碎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
在突厥百姓的驻足和起哄中,一个突厥士兵将一张刚剥下的血淋淋羊皮披在崔珣身上,猩臭羊血顺着崔珣赤/裸身躯滑落,接着那士兵又将牵羊的绳子套在崔珣脖子上,往前拉了拉,崔珣被拽的往前踉跄两步,突厥兵和围观牧民都哄堂大笑了起来,牵着崔珣的突厥兵挥着马鞭,口中说着斥骂之语,李楹以前学过突厥语,但士兵语速太快,言语又太过粗俗,她只能勉强听懂“手下败将”、“待宰羔羊”几个词,她望向身旁和她一样身躯透明的阿史那迦,但阿史那迦好像失了魂魄一样,怔怔看着崔珣,一言不发,李楹抿了抿唇,只能转头,尽力分辩着士兵和牧民说的突厥语。
她听到几个牧民起哄道:“让他像羊一样爬!”
“汉人!像羊一样温顺,才能保命!”
“有骨气做什么俘虏,怎么不自杀?”
“爬过王庭,我们就不杀你!”
嘲弄声一浪高过一浪,李楹看崔珣表情,那是极尽愤怒的屈辱神情,崔珣在边关三年,应是会突厥语的,他定然能听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他脖颈的绳子又被狠狠一拽,他整个身子不由自主的就踉跄而行,背后又挨了狠狠一鞭,鞭子打在披着的羊皮上,没有伤到他,但是却让他更像被驱赶的羔羊了,众人又大笑起来:“什么天威军,就是废物!”
锣鼓声中,两道都挤满了前来观看的突厥军民,众人脸上都是兴奋和嘲弄的神采,崔珣双手被反绑,脖颈上栓着牵羊的绳子,背上披着血淋淋的羊皮,间或还有突厥兵手执马鞭,鞭向他后背,如驱羊般驱赶而行,李楹都不忍心再看,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也终于理解为何崔珣对在突厥的遭遇闭口不提,任何一个人,遭受这种侮辱,都不会愿意再去回想。
何况,崔珣还出身天下高门之首的博陵崔氏,士可杀不可辱,这种侮辱对他来说,比让他死还难受。
此时十七岁的崔珣,显然也无法承受这种侮辱,他被迫踉跄行了数十步,就怎么都不肯再走了,任凭他身后的士兵怎么拿鞭子驱赶,脖颈的绳子也几乎要勒到窒息,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驱赶他的突厥士兵勃然大怒,用脚往他膝盖弯踹去,踹第一下时,崔珣没跪,踹第二下时,他还是没跪,众人开始起哄,其余突厥兵大怒之下,一拥而上,将他踹倒在地,马鞭也如同雨点一般,落在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躯上。
崔珣被鞭至奄奄一息,李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殷红鲜血流下,她眼眶发红,已是再也忍不住,她快步往前,就想去阻止那些施暴者,但手腕却被阿史那迦拉住,阿史那迦说道:“没用的,你只是进入我记忆的一丝意念,你阻止不了的。”
“但他快被打死了!”
阿史那迦幽幽道:“他若就这样被打死,对他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李楹不解,阿史那迦又道:“有人来救他了。”-
来人穿着羊皮靴,乌黑长发梳成两个辫子,垂在胸前,腰带上插着一把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金鞘弯刀,五官明艳照人,她此时右脸没有那块灼灼莲花印记,但眉宇间仍满是骄矜和倨傲,李楹喃喃道:“她是……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迦点了点头,她苦笑道:“我真宁愿她从未来过。”
阿史那兀朵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胡服的汉人男子,那汉人男子留着山羊胡,眼神锐利,李楹瞧着他,面容与她印象中的三十年前的金祢渐渐重合,看来,这便是逃亡突厥的百骑司都尉,突厥的左贤王金祢了。
阿史那兀朵虽是西域第一美人,但向来性情残忍,那些突厥军民见她走过来,也不敢再起哄,而是静悄悄往后退了几步,阿史那兀朵走到那些挥鞭的突厥兵跟前,扬起下巴傲慢道:“不是说有献俘礼吗?人呢?”
几个突厥兵拱手对她行礼,然后笑道:“公主,这小子脾气太硬,不肯顺从,我们正准备杀了他。”
阿史那兀朵随意瞥了眼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崔珣,崔珣的脸庞被凌乱墨发覆盖,血污满身,根本看不清容貌,阿史那兀朵兴致缺缺的说了句:“既然不肯顺从,那留着也没意思,杀了吧。”
突厥兵点了点头,然后抽出腰刀,就准备往崔珣身上砍去,金祢忽道:“慢着!”
他和阿史那兀朵道:“公主,这个人不能杀。”
“为何不能杀?”
“他不仅是天威军俘虏,更是博陵崔氏子,博陵崔氏,那可是天下高门之首,士族之冠,我们留下他,定然会有用处的。”
阿史那兀朵皱起眉:“什么博陵崔氏?什么士族之冠?听不懂,反正是父汗的手下败将,不肯投降便杀了,免得还要拿口粮养他!”
她发了话,突厥兵又举起腰刀,金祢阻止道:“公主,这人不仅是博陵崔氏子,还有莲花郎之名,杀了可惜。”
“莲花郎?”阿史那兀朵这回来了兴趣:“一个男人,用莲花做名字?”
金祢颔首:“公主一看便知。”
阿史那兀朵挥挥手,让几个突厥兵退到一旁,她手中拿着马鞭,鞭梢饶有兴趣的拨开崔珣脸上墨色发丝,发丝之后,果然肤如冷玉,睫如羽翅,他脸上也被鞭了道伤痕,几缕发丝黏在血痕上,并没有损坏他的容貌,倒让他多了几分脆弱破碎之美。
阿史那兀朵不由道:“什么莲花郎,这名字也不贴切,我看他比莲花好看多了。”
她马鞭鞭梢兴味盎然的滑过他的脸庞:“这脸确实不错。”
接着滑过他被鞭至满身伤痕的身体,鞭梢戳着他的胸膛,又戳着他薄薄的腹部,阿史那兀朵就像在检查牲畜身体一般,说道:“身体也不错。”
马鞭往下:“这里也不错。”
崔珣快被这巨大的耻辱给逼疯了,他身体愤怒到剧烈颤抖,被反绑的双手徒劳想挣脱着束缚,但是却无法挣脱半分。
阿史那兀朵又蹲了下来,这回没有用马鞭,而是用手指捏住他脸颊,强迫他张开嘴巴,检查着他的牙齿:“牙齿也不错……”
她话音未落,崔珣忽用尽全身力气,咬在她的手上,阿史那兀朵手背瞬间被咬的鲜血淋漓,旁边的突厥兵顿时吓到一拥而上,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崔珣拉开,阿史那兀朵捂着被咬得血淋淋的手,她看着被按在地上死死瞪着她的崔珣,不怒反笑:“挺好,这性子,和我熬的鹰很像,那些鹰一开始,也像你这样硬气,到最后,还不是求着我给它们一块肉吃?这草原上,就没有我阿史那兀朵熬不了的鹰,也没有我阿史那兀朵熬不了的人!”
第 55 章
一句莲花郎, 从此让崔珣堕入无边深渊。
李楹也终于理解崔珣为何会这般痛恨这个称呼,她相信他宁愿阿史那兀朵没有听到过这三个字,宁愿那些突厥兵将他一刀杀了, 也好过承受之后的侮辱。
阿史那兀朵是熬鹰的好手,再凶猛的猎隼落到她的手中, 都会被驯服的服服帖帖, 她喜欢熬鹰的过程, 也享受熬鹰的过程, 她有十足的把握, 这个容貌漂亮, 但脾气骄傲的汉人,会如她驯服的每一只猎隼一样, 被她驯服的服服帖帖。
第一个月,阿史那兀朵将崔珣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地牢连个窗子都没有,只有永恒的黑暗和死一样的寂静,以前被关在这里的人,少则五日, 多则十日,都无一
不被地牢中极度的安静逼疯, 就算是再强悍的突厥汉子也都会跪地求饶, 但是整整三十日,崔珣都没有求饶。
第二个月, 阿史那兀朵将崔珣用铁荆棘制成的锁链穿过琵琶骨吊起,不给他一粒米吃, 不给他一滴水喝,也不许他睡觉, 在他即将昏迷的时候,就会有人去拉扯穿过他骨头的锁链,铁荆棘刮过骨髓,剧痛之下崔珣又会醒转,这个刑罚让他饿极、渴极、困极,也痛极,当人身体的折磨处于极限的时候,意志也会渐渐崩溃,但刑罚持续十日,反复用了三次,崔珣还是没有求饶。
第三个月,阿史那兀朵押来三十个抱着孩子的大周妇人,她告诉她们,只要崔珣求饶,她就不杀她们怀中的孩子,这三十个母亲刚开始跪地哀求崔珣,声泪俱下的恳求他救救她们的孩子,而孩童尚不知即将面临的命运,还对崔珣天真笑着,崔珣双眸如同笼罩一层薄薄水雾,却始终没松口,这些母亲对崔珣的恳求,最后全部变成了对他的破口大骂,阿史那兀朵在他面前一天杀一个,她要让他记住,这些孩童是因他而死的,这三十日内,崔珣因为极度的内疚痛心彻骨,吐了好几次血,但是,依然没有求饶。
阿史那兀朵颜面尽失,她放出去的话,就像打在她脸上的巴掌一样让她难堪,她恼怒之下,对崔珣的折磨愈发残酷,崔珣生性高傲,她偏偏要折辱他的高傲,她曾将他披上羊皮,关进囚车,锣鼓开道,巡遍整个王庭,也曾将他脖子套上锁链,赤身栓在狗笼中,如同一条牲畜般供人观赏,只是千般折磨,万般羞辱,崔珣都咬紧牙关,不说一句投降之语-
一幕幕,一桩桩,阿史那迦的记忆,在李楹眼前徐徐呈现,李楹根本无法想象,这世上有这么多摧折人的方法,她咬着唇,红了眼眶,喃喃道:“我从未想过,人居然能如此残忍。”
“兀朵姐姐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这,大概是第一个。”阿史那迦道:“崔珣越是不顺服,越是能激起她的兴趣,她对他,已经不仅仅是对容貌的喜爱,还有对他骨气的喜爱,但她的喜爱,和普通人不一样,而是占有欲、控制欲,还有凌虐欲交织的喜爱,她越是喜欢崔珣,就越是要折磨他。”
更深夜阑,大雪纷飞,李楹站在枯黄的草地上,她虽只是一缕意念,但似乎也能感受那刺骨的寒冷,她看着被吊在汗帐外的崔珣,他只穿着薄薄白色单衣,墨发披散,长长的睫毛上落满了晶莹雪花,看起来比刚押来突厥王庭时消瘦不少,他双手被铁链捆绑着吊起,脚不能沾地,全身所有重量都集中在手腕上,这么冷的天,他额上却不断沁出细密汗珠,脸色也是如纸一般苍白,双唇紧闭,身躯微微颤抖,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和煎熬,李楹指甲掐入掌心,她红着眼眶道:“每个人表达喜欢的方式都不一样,若我喜欢一个人,我不会愿意他受到一丝一毫伤害,我也不会如此折磨他,阿史那兀朵的喜欢,我永远都无法认同!”
阿史那迦默然,面上似乎露出一丝惭色,汗帐里在举行宴会,欢声笑语不断,李楹看到汗帐突然被掀起,一个突厥少女从汗帐内怯生生钻了出来,那是还活着的阿史那迦。
阿史那迦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她站在外面犹豫了下,但还是快步走到被吊着的崔珣面前,她轻声说道:“外面太冷了,你喝口汤,暖暖身子吧。”
崔珣被折磨到昏昏沉沉,他微微睁开眼,几缕墨发湿淋淋的黏在脸侧,一双眼眸清冷如碎玉寒星,阿史那迦握紧金碗碗沿,她瑟缩了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将金碗递到他的唇边:“你喝点吧。”
但她话音刚落,一道鞭子就打到她端着金碗的手上,阿史那迦吃痛松手,金碗滚落地上,乳白羊肉汤也洒了一地,她转头,惊道:“兀朵姐姐……”
阿史那兀朵一袭红衣,艳若桃李,她手上拿着马鞭,冷笑道:“怎么?你可怜他?”
阿史那迦望着她凌厉眼神,心中顿时涌现阵阵惧意,她小声说道:“我……我没有……”
阿史那兀朵又是一声冷笑,她走到崔珣身边,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她对阿史那迦说道:“你看清楚,这个男人,是我的莲花奴,是只属于我的奴隶!别人,休想碰他半分!”
阿史那迦望着被折磨到遍体鳞伤的崔珣,她很想说,他不是你的莲花奴,他也不愿做你的莲花奴,可是她张了张口,这句话终归是不敢说出来,她害怕阿史那兀朵,她不敢和她争。
她凄然垂下头,阿史那兀朵又咄咄逼人问了句:“阿史那迦,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阿史那迦一愣,然后慌乱摇着头:“不……没有……”
阿史那兀朵一笑,她走到她跟前,将马鞭塞到她手中:“既然没有,那你打他一顿。”
阿史那迦愣愣捧着马鞭,她不可置信看着阿史那兀朵,阿史那兀朵嗤道:“你舍不得?”
她步步紧逼:“你若是不打,就证明你喜欢他,这是我的莲花奴,你居然敢喜欢?阿史那迦,在突厥,还没有人敢跟我抢东西。”
阿史那迦被她语气中的威胁吓到,她和阿史那兀朵从小一起长大,她是知道她是有多么讨厌别人抢她东西的,曾经有一个不长眼的小国王子和她争抢一只被射下的大雁,就被她活生生用马拖死,阿史那迦握着马鞭,手都开始发抖,阿史那兀朵不耐烦的催促道:“你打呀!”
在她的催促声中,阿史那迦不由茫然上前两步,发着抖,握着鞭柄,马鞭毫无章法的往崔珣身上挥去,她不想伤害他,鞭梢轻轻落在他身上,只留下红印,并没有留下多深伤痕,阿史那兀朵又不耐烦道:“你是没吃饱吗?”
阿史那迦吓得一激灵,马鞭不由自主就加大了力度,崔珣身上单薄衣衫都被抽裂,一道道狰狞血痕覆盖上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躯,阿史那兀朵不喊停,阿史那迦也不敢停,马鞭一下又一下,重重抽在崔珣身上,殷红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流下,滴落在地上的皑皑白雪之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史那兀朵终于说了声:“好了!”
阿史那迦慌忙住了手,她握着沾满鲜血的马鞭,整个人都在发抖,阿史那兀朵鄙夷的看了眼她,然后缓步走到崔珣身边,崔珣被这一场残酷鞭笞凌虐至气若游丝,他垂着头,脸色是纸一般的惨白,阿史那兀朵漫不经心的揪了缕他散落在背后的墨发,扯了扯,崔珣被迫仰起头,阿史那兀朵看着他惨白脸庞笑道:“你被抓来突厥这么久,有一个人来救你吗?”
“所有人都放弃你了,你的家人,你的君王,所以你受这么多罪,是何必呢?”
“阿史那迦那个没用的东西,连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
“在这天下,就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你只能做我的,莲花奴。”-
漫天风雪,李楹不由看往身旁的阿史那迦,执念所化的阿史那迦捂着脸,双膝跪在地上,哀哀哭泣,她嘴中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他……”
也许在她递给他那碗羊肉汤的时候,他心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对人性的希望,在突厥一场场永无止境的刑虐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温和的善意,但很快,这温和的善意,就被善意的主人亲手践踏,只送给他一鞭鞭惨烈的鞭笞。
阿史那迦泣道:“我害怕兀朵姐姐,所以我明明喜欢他,但是他被虐待了整整两年,我却从来不敢为他说一句话……我就像兀朵姐姐说的一样,是个没有用的人……”
李楹心中怆然,她看到阿史那迦和阿史那兀朵都进了汗帐,汗帐外只留下仍被绑住双腕吊起的崔珣,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玉石一般的身躯上如今是
一道道新旧叠加的可怖伤痕,风雪中,他被吊起的单薄身子就如同伶仃白鹤,分外孤清。
李楹咬着唇,泪水不由在眼眶中打转,她不顾一切,就走上前去,她踮起脚,想去解开捆绑住他手腕的铁链,但不出所料的,她手指从铁链穿过,根本碰不到铁链。
她一时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心痛,泪水也终于忍不住簌簌而落。
可她只是一个入了阿史那迦记忆的意念,崔珣根本看不到她,就算她再怎么为他伤心,他都看不到她。
但就算他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她还是有些话想说。
她哽咽,但坚定的望着崔珣,一字一句说道:“崔珣,你就是你,你不是谁的莲花奴。”
她又说道:“这天下,不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第 55 章
冬去春来, 阿史那兀朵仍然没能得到她想要的求饶。
她性情愈发暴躁,下手也愈发狠厉,她折磨崔珣的身体, 也折磨他的精神,但她又找了最好的医师, 用了最好的灵药, 不许崔珣死, 她对崔珣的执着在王庭人尽皆知, 谁都知道, 若有人能帮兀朵公主驯服她的莲花奴, 那就会得到数不清的荣华和富贵,从此平步青云, 直上云霄。
金祢首先动了心思,他逃到突厥这么多年,除了一个虚名的左贤王,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尼都可汗始终不信任他,他如果想拥有更多的权力, 就必须要讨好尼都可汗最宠爱的女儿,阿史那兀朵。
他对阿史那兀朵说道:“其实, 崔珣并不想死。”
“哦?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死还不容易么?若一个人真的想死, 有很多办法可以做到,绝食、咬舌、割腕, 都可以,但是崔珣并没有,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存着死志。”
阿史那兀朵疑惑道:“若他不想死, 为何不肯顺从我?又为何平白无故受这么多罪?”
“大概是,还存着逃回大周的希望吧,假如他投降了突厥,回大周就会被以叛国罪论处,身首异处,他若还想回大周,就不能投降。”金祢撺掇道:“但倘若公主断了他的希望,他就会不得不降。”
“怎么断了他的希望?”
“派人去被俘的大周百姓中,散布他投降突厥的流言,然后将这些百姓放回,让他们将这个流言传遍整个大周。”
阿史那兀朵若有所思,金祢又道:“公主知道汉朝的李陵吗?”
“知道,他打仗很厉害,但是没打过匈奴单于,被俘虏后,就投降了匈奴,还娶了匈奴公主。”
金祢颔首:“有人说,李陵当时是诈降,他想着有机会再逃回汉朝,不过之后,汉朝俘虏传出一个流言,说李陵在帮突厥练兵,汉朝皇帝震怒,杀了他的母亲妻子,这诈降就变成了真降。李陵终此一生,都一直留在匈奴,再也没有回去过。”
“你的意思,只要散布流言,就能让崔珣和李陵一样,再也没有办法回去?”
金祢道:“汉人有一个词,叫死节,就是用死来保住自己的名节,不管李陵是诈降还是真降,他都降了,汉朝上到官吏下到百姓都在骂他,陇西士人也以他为耻,骂名几百年都未曾停止,与之对比的,是苏武放了十九年羊都不投降匈奴,被百姓夹道欢迎,成为国之英雄,崔珣他,是存着做苏武的心思呢。”
阿史那兀朵顿悟,她笑吟吟道:“他想做苏武,我就偏不让他做,我要让他名声败坏,我要让他除了突厥,天大地大,再无处可去!”-
阿史那兀朵说到做到,流言散布回了歌舞升平的长安城,崔珣至此,污名满身,而此时的他,仍然在大漠风沙,于阿史那兀朵的酷刑中苦苦支撑,他不知道,在他咬牙熬着一下又一下狠辣的鞭笞时,他已经成了博陵崔氏,乃至整个天威军的耻辱。
可让阿史那兀朵失望的是,就算她斩断了崔珣的后路,崔珣却依然,选择不顺从她。
阿史那兀朵不懂了,他到底在期待着什么?他难道还在期待回大周?可所有人都放弃他了,所有人都将他视为贪生怕死的降将,所有人都在戳他脊梁骨骂他,在这种境况下,他居然还期盼回大周?
她百思不得其解,诸般手段用尽,她还是没能让他屈服,有的时候,她真的弄不懂崔珣,他不是博陵崔氏子吗?不是生于珠翠养于绮罗吗?为什么一身骨头比长于马背的突厥汉子还要硬?但她既然弄不懂,索性就不去懂了,她只知道,她对他的兴趣,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转而消退,反而愈加浓厚-
又是一年大雪夜。
汗帐之中,又在举行觥筹交错的宴会,阿史那迦和她的父兄从汗帐中带着醉意离开,但是阿史那迦的脚步,却不由自主顿住了。
她眼神愣愣看向手脚都戴着重镣,伏在地上,遍体鳞伤的崔珣。
崔珣似乎尚在昏迷,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背上是密杂交错的累累鞭痕,脚镣上系着一根锁链,锁链蜿蜒,栓在石柱之上,看守他的突厥士兵踩了下锁链,用足尖碾着牵扯了下,带动他的脚镣微微晃动了起来,只是微小的一个晃动,崔珣手指却骤然抓紧地面,指尖深深抠入泥土之中,竟是硬生生从昏迷中疼醒。
李楹不由看向身旁的“阿史那迦”,阿史那迦不忍道:“上个月,他寻得机会,逃出王庭,但是却被金祢放出的夜枭寻得踪迹,就这样被兀朵姐姐抓了回来,兀朵姐姐抽了他几百鞭子,又用内嵌铁钉的镣铐,钉入他的手脚,如今他想走一步都很困难了。”
内嵌铁钉的镣铐……钉入手脚……李楹终于明白,崔珣手腕处的见骨伤疤到底是从何而来,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崔珣连他的旧弓都拉不开,这般狠辣的折磨,足以摧毁他所有的健康,更别提他引以为豪的箭术了。
执念所化的阿史那迦一脸不忍,而刚出汗帐的阿史那迦,脸上也是一脸不忍,她看着崔珣,迟迟未挪动脚步,她身边的兄长瞥了眼奄奄一息的崔珣,说道:“这么个玩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兀朵当宝贝一样。”
阿史那迦身边站着她的父亲阿史那苏泰,苏泰身形魁梧,面容相较尼都可汗,更加阴沉,他哼了声:“这么个玩意,可比你硬气多了。”
阿史那迦兄长讪讪不语,苏泰看了眼挪不动脚步的阿史那迦,他警告道:“阿史那家有一个兀朵疯魔就够了,不应该出第二个。”
阿史那迦极为惧怕她的父亲,她垂下头,嗫嚅道:“没有……”
苏泰又哼了声,他缓步走到崔珣身前,然后眼睛微眯,脚尖碾了下崔珣手上镣铐,钉入手中的铁钉顿时摩擦着崔珣手腕骨头,崔珣疼到冷汗涔涔,本被折磨到失神的眼眸也回复了一丝清明,苏泰蹲了下来,他说道:“醒了?”
崔珣没有回答他,苏泰轻笑一声,然后自袖中滑出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递到崔珣手上。
他若无其事的站起,对阿史那迦等人说道:“走吧。”-
李楹看的不是很清楚,她问阿史那迦:“你父亲给了崔珣什么?”
阿史那迦幽幽道:“那是一个火折子,还有一个,削铁如泥的刀片。”
三更。
汗帐里觥筹交错的欢笑声已经停住,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想必是尼都可汗等人都酒醉熟睡了过去,守卫汗帐的士兵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汗帐外面只剩下伏在冰冷地上的崔珣,崔珣的脸色因为剧痛显得异常苍白,额头上全是沁出的细密汗珠,他微微喘着气,手上的刀片一下又一下,锯着禁锢住他的镣铐。
半晌,镣铐终于脱落,但是内圈的铁钉还是钉入他手腕骨头中,铁钉密密麻麻,足足有二十个,崔珣艰难起身,疲弱坐靠着石柱,他撕下一块染血的衣襟,团成一团,塞入嘴中,然后咬着那团衣襟,忍着痛楚,硬生生将铁钉自手腕骨头中拔出。
铁钉拔出的那一瞬间,他身体因疼痛剧烈抽搐了下,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嘴中布团几乎要被咬碎,殷红鲜血自唇线缓缓流下,他眼前痛到一片漆黑,他喘息了两下,然后垂下眼睛,忍着疼痛,继续用刀片锯着另一只手腕的镣铐。
接着,是脚踝上的镣铐,唇线处流下的殷红血迹越来越多,当最后一个铁钉自脚踝骨头拔出时,崔珣吐出塞入嘴中已被鲜血浸透的布料,他摇摇晃晃站起,脚腕处是几十个血淋淋的钉洞,每走一步,都疼的钻心,但是他仍然踉跄走着,手中的火折子,也颤颤巍巍,点到汗帐的毛毡上。
毛毡易燃,很快,熊熊火势就蔓延到了整个汗帐,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夜空,汗帐内终于传来惊慌失措的哭叫声和求救声,崔珣眸中神情平淡到可怕,他抿了抿唇,一瘸一拐转身,石柱旁是早已准备好的一匹骏马,他用尽力气爬上了马背,骏马飞驰而去,带他奔赴未知的远方-
阿史那迦对李楹道:“父汗早就有意取伯父而代之,我不知道他何时和我父汗达成了交易,我只知道那日晚上,尼都伯父被烧死了,兀朵姐姐被烧伤了,王庭乱成一团,没人再去关注一个俘虏的去向,他就这样顺利逃回了大周。”
李楹喃喃道:“他杀死了突厥可汗,他本应该作为一个英雄回大周的,可是……”
可是迎接他的,却是枷锁和囚车。
他在大周百姓的怒骂声中,被押送往长安,在大理寺受了一年酷刑,他在狱中反复辩解着他没有投降突厥,但,没有半个人信他。
即使出了大理寺,他也仍然是那个天下人口诛笔伐的贪生怕死之辈,还是没有半个人信他。
他如同被千万只手拉入恶鬼道,在混沌的黑暗中堕落,看不到一丝光明,既然爬不出这恶鬼道,那便彻底做一个泯灭良心的恶人吧,于无尽的深渊中,彻底沉沦。
第 85 章
崔珣逃回大周的第二年, 突厥与大周和谈,已经即位的苏泰可汗准备将自己的女儿阿史那迦送到大周,与大周皇帝和亲。
阿史那迦没有哭闹, 也没有反对,她向来逆来顺受, 性子软弱惯了, 众人于是也没有对她的顺从有过多怀疑, 可在嫁到大周的前夕, 阿史那迦却收拾行囊, 牵着马匹, 一个人悄悄离开了王庭。
在她即将远离王庭的时候,阿史那兀朵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史那兀朵自从被大火烧伤, 右脸就落下一块可怖疤痕,她不再是西域第一美人,也不再是突厥可汗的女儿,从前对她趋之若鹜的男人纷纷对她不理不睬,从前惧怕她的人也开始对她冷言冷语,阿史那兀朵一概不理, 只是眸中,深藏的愤怒和刻骨的怨恨, 随着时间与日俱增。
阿史那迦瑟缩了下, 即使两人的地位调转,她还是对这个堂姐有着深深的恐惧, 她抿了抿唇,说道:“兀朵姐姐, 你做什么?”
阿史那兀朵冷笑:“这句话应该我问你。”
阿史那迦抱着行囊,她鼓了鼓勇气, 终于坚定说道:“对,我是要去找崔珣!”
阿史那兀朵冷笑淡去,换成汹涌的怒火,她右脸伤疤狰狞丑陋,配上没有一丝月光的黑夜,更是衬的她形貌如恶鬼,她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去找崔珣。”阿史那迦这次没有被她吓到,她昂起头,含泪说道:“我不会嫁给大周皇帝的,我只喜欢崔珣一个人,我要去大周找他!”
阿史那兀朵咬牙:“你终于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是,我说出来了,我还后悔我说晚了。”阿史那迦眼眶满是泪水:“早在你折磨他的时候,我就应该说出来了,可是我没有,我眼睁睁看着你折磨了他两年,他本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却被你折磨到再也拿不起刀剑!你这是爱吗?不是!谁若被你看上,那真是他此生最大的不幸!”
阿史那兀朵不怒反笑:“你这些话,敢在一年前说吗?一年前,我让你拿鞭子抽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还不是因为你父亲登了汗位,你才敢说这些话!”
阿史那迦将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说出,如同堵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被搬开:“我承认,我是很胆小,是很软弱,可是现在,我想勇敢一次,他既然回了大周,我就要去大周找他,以后我也不会回来。”
阿史那兀朵眼中怒火越来越深:“他是我的莲花奴,你敢?”
她这般威胁,阿史那迦眼中却是深深的悲悯:“兀朵姐姐,你还不懂么,他不是你的莲花奴,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做莲花奴。”
阿史那兀朵眼中的愤怒快要喷薄而出,但她忽然间,语气却软了下来,她叫着阿史那迦的小名“阿依娜……”她说道:“我们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坏了姐妹情分。”
她说:“既然你这么想去大周,那姐姐也不会再阻止你了,你路上一切小心。”
阿史那迦对她突然的变化有点没反应过来,阿史那兀朵却上前几步,抱住她:“阿依娜,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你若在大周找到崔珣,也替我向他赔个不是。”
阿史那迦因为她的拥抱浑身僵硬,她不知道是该伸手回抱住她好,还是不回抱的好,但还没等她想好,一把金鞘弯刀,就如毒蛇般,刺入她的背后。
阿史那迦不可置信的睁大眼,阿史那兀朵也不废话,她拔出弯刀,然后一下又一下,砍在阿史那迦身体,阿史那迦很快就没了呼吸,阿史那兀朵冷笑:“我早就跟你说过,那是我的莲花奴,是我的。”
她脸上手上都是阿史那迦的鲜血,她却毫无惧色,只是静静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果然,很快,苏泰可汗就发现了阿史那迦的失踪,他纵马来追,却只看到了阿史那迦尚带余温的尸首。
苏泰脚步踉跄了下,他去探阿史那迦的鼻息,但阿史那迦已经气息全无,苏泰怒不可遏,他拔出腰刀,横在没有逃走的阿史那兀朵脖子上:“你杀了阿依娜!”
“是我杀了她。”阿史那兀朵一口承认。
“你为何要杀她?”
“她不想去和亲,不想嫁给大周天子,这还不应该杀吗?”
“胡说!”苏泰怒道:“你当我不知道,阿依娜喜欢你的奴隶,所以你杀了她!你杀了我的女儿,我要你偿命!”
苏泰说罢,腰刀就朝阿史那兀朵脖颈砍去,阿史那兀朵大声喊道:“苏泰叔父!与其杀我,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和大周交代吧!”
苏泰的腰刀顿住,阿史那兀朵讥诮道:“你已经答应了大周,三日后就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和亲,你只有阿史那迦一个女儿,你哪里还变的出第二个去和亲?”
苏泰怒视着她,阿史那兀朵又道:“让我去大周,我去和亲。”
“你?”苏泰打量着阿史那兀朵右脸的可怖疤痕:“你凭什么?”
阿史那兀朵抚摸着自己脸上疤痕:“这疤痕,我会有办法的。”
她嘴角弯起:“苏泰叔父,你想让阿史那迦去和亲,不也是存着让她去打探大周消息的心思吗?你觉得,软弱无能的阿史那迦,能完成你的任务吗?而我,是最好的人选。”
苏泰阴沉眼眸划过一丝犹豫,阿史那兀朵又趁热打铁道:“苏泰叔父,让我代替阿史那迦去大周,成了,你有利,不成,你也没什么损失,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会做出选择的。”
她胸有成竹的看着苏泰,果然苏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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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收起腰刀,他看了眼阿史那迦的尸首,说道:“阿依娜,别怪你父亲,要怪,就怪你自己。”-
苏泰是一个极其冷酷的当权者,儿女对他来说,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他同意了阿史那兀朵的计划,阿史那兀朵找来丹青妙手,要求将她脸上的暗红伤疤纹成一朵花,画师问她:“纹成什么花?”
阿史那兀朵手指抚过丑陋伤疤,慢慢说道:“莲花。”
当银针在她脸上刺下时,阿史那兀朵咬紧了牙关,她不许画师给她用麻沸散,她要清醒着感受着痛楚,她要让自己记住,这是崔珣给予她的痛苦。
很快,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自她右脸徐徐盛开,花瓣层叠有序,绯丽如霞,为她本就明艳的面容又添了几分灼灼色彩,自此,她不再是阿史那兀朵,而是即将奔赴大周和亲的阿史那迦-
薄雾散去,李楹从阿史那迦的记忆中抽离,和她一起回到了永兴坊新宅,她看向柔弱清丽的阿史那迦,说道:“所以,你是被阿史那兀朵所杀,而你的父亲,为了他的权力,没有为你报仇。”
阿史那迦点头,她喃喃道:“我不意外父汗不为我报仇,我自生下来的时候,便知道,我的存在,就是给父汗联姻用的,我其实很羡慕兀朵姐姐,至少尼都伯父是真的宠爱她,她有飞扬跋扈的本钱,而我没有。当崔珣来到突厥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违拗兀朵姐姐,我对他起了兴趣,于是偷偷观察他,越观察,我就越喜欢他,他身上,有我所没有的勇敢和骨气,我无可自拔的爱慕上了他,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的爱慕,也能变成伤害他的武器。”
李楹抿了抿唇,她脑海中,恍惚回想起在那个寒冷雪夜,阿史那迦挥向崔珣身上的那一记记残酷鞭笞,对他而言,那不仅是身体上的一次凌虐,更是精神上的一次凌虐。
阿史那迦小心翼翼开了口:“永安公主,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很对不起崔珣?”
李楹怔了怔,她苦笑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史那迦低下了头,眼眶慢慢盈满泪水:“对不住,我真的是个很没用的人。”
她低着头,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李楹叹了口气:“其实,每个人的性格,都是由她的生长环境决定的,若让我处于你的境地,我或许也会成长成你这种性格,但你在最后愿意反抗你的父亲,去大周找崔珣,已经很是勇敢了。”
阿史那迦慢慢抬起头,她眼神之中终于多了点希冀,她问道:“真的么?”
李楹安慰着她:“你为他丢了性命,一缕执念附在弯刀之上,三年未散,假如他知晓你为他牺牲的这一切,他也不会怪你的。”
阿史那迦想了想,却苦涩一笑:“是,他是不会怪我,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在乎我,我虽同情他,喜欢他,但是我从未付诸过行动,我不敢为他说半句话,也不敢让他所受的折磨减轻些,我甚至还在兀朵姐姐的逼迫下送了他一顿鞭笞,我这种软弱的喜欢,到底有什么用呢?在他心中,或许我和帮凶没什么两样,而他的性子,又像天山上的雪一样冷,我是不会在他心里有一点位置的,就算我为他丢了性命,执念三年不散,他也不会为我掉半滴眼泪。”
李楹怔住,她张了张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阿史那迦说的是实话,崔珣的性子,本就冷的很,他很难对人敞开心扉,在他堕入无边黑暗的时候,阿史那迦连试着救他都不敢,他自然不会在乎阿史那迦,就算阿史那迦为他死了,他也不会为阿史那迦掉半滴眼泪。
李楹心中,五味杂陈,阿史那迦的一片痴心,固然可怜,但崔珣在两人的关系中,也没有过错,她默然片刻,说道:“我要去找崔珣了,阿史那迦公主,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第 58 章
阿史那迦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本满是凄清的眼眸中,突然闪现了一丝惶惶的期待,但片刻后, 她还是低下头了,酸涩说道:“不了。”
李楹微微叹口气:“那我自己去了。”-
李楹进入阿史那迦的记忆中时, 尚是天明, 从记忆中抽离出来时, 已是深夜, 她提从走在青石板路上, 心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疼痛尖锐细密,就像无数细小的针尖扎着她的心脏一般, 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是种煎熬。
她终于走到熟悉的萧索宅院门前,还是那般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她抿了抿唇,身形穿过紧闭的朱色木门,缓步经过庭院, 走到崔珣卧房前。
她透过绿色窗纱,隐隐看到崔珣正在伏案写着奏表, 昏黄灯影中, 他披着一身雪白狐裘,衣冠胜雪, 孑影茕茕,执笔的手腕清瘦嶙峋, 他一边写,一边剧烈咳嗽着, 灯影幢幢,人影寂寥,李楹提着灯,呆呆看着他书写的影子,久久都未叩门而入。
崔珣似乎感觉到什么,他微微抬起头,绿色窗纱外,那个提灯的秀致身影格外清晰,崔珣冷淡如水的双眸泛起一丝涟漪,手上雀头笔也不由啪的一声落到了白麻纸上,晕出一团漆黑墨迹。
他手指微微紧了紧,然后起身,快步走到浮雕门前,开了门,走向李楹,李楹提着云纹纱灯,仰头看着他的苍白面容,眼泪忽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而落,崔珣有些怔住,他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李楹只是看着他,眼眶中如雾泉朦胧,晶莹泪珠一颗颗顺着她的柔美脸庞不断滑落,崔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
“没有。”李楹声音带着哭过的哑涩:“你没有惹我生气,你很好。”
崔珣略略愣了愣,李楹咬了咬唇,说道:“你听到了吗崔珣,你很好,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崔珣嘴角微微笑了笑,他轻轻道:“听到了,我很好。”
他对李楹道:“更深露重,先进去吧。”-
白瓷灯灯芯火焰摇曳,崔珣将一只洁白锦帕递给抽泣的李楹,李楹默默接过,拭着脸颊的泪珠,锦帕很快就整个湿透,良久,李楹才止住抽泣,崔珣问:“到底怎么了?”
李楹颤抖的肩膀慢慢平静下来,她眼眶还有些泛红,她说道:“我捡到了一把金鞘弯刀,弯刀内附着一个人的执念,那个人,是突厥公主,阿史那迦。”
她看着崔珣呈现病态苍白的昳丽脸庞,说道:“她带我进入她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我看到了你在突厥两年内,遭遇的一切。”
她的话,似乎又将崔珣带入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次次惨无人道的凌虐,将他博陵崔氏子的所有自尊和骄傲反复践踏,在突厥王庭,他不是一个人,而是阿史那兀朵的莲花奴,是一个她费尽心机想驯服的牲畜,他仿佛又回想起他赤身被关进狗笼时,那些指指点点的嘲笑和奚落,他脸色变的愈发惨白,手指也不由抓紧晕染墨迹的白麻纸,眼神之中更是如坠深渊似的茫然,时隔四年,那铺天盖地的屈辱和伤痛,还是足以让他整个人吞噬。
他张了张口,哑声道:“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红着眼眶,声音虽然轻,但格外坚定。
崔珣几乎是恳求的跟她说:“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又重复了句。
崔珣惨笑了声:“你不走,我走。”
他说罢,真的踉跄起身,脚步轻飘飘的,就往外走去。
李楹也起身,她比崔珣快,她双臂张开,拦在浮雕木门处,眼中含着泪花,看着崔珣。
崔珣道:“你让开。”
李楹摇头。
崔珣去拨她肩膀:“让开。”
李楹被他拨的身子歪了歪,她脚步好不容易站定,眼瞅着崔珣要开门出去,她心中一急,忽然扑到他怀中,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崔珣愣住,李楹的身体温暖柔和,颈畔散发的安神香气让他极端痛苦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李楹语带哽咽:“崔珣,这个拥抱,无关风月,只是想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你脚下的土地,是大周,在这里,没有人会逼你做莲花奴,你不需要害怕。”
她就这般拥抱着崔珣,不带一丝情欲的拥抱着他,不是控制,不是占有,而是温柔的慰藉。
她纯净的就如同天上的明月,不染一丝尘埃,光华洒落,清辉满地,皎洁月光,似乎照在那个大雪夜,被吊在汗帐外,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上。
痛极之时,昏昏沉沉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你就是你,你不是谁的莲花奴。”
那人还说:“这天下,不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崔珣指尖颤抖了下,他终于也伸出手,环抱住李楹纤细的腰肢,一滴泪水,终于自空蒙眼中滑落,滴入她的云鬓之中-
月明如水,清雅熏香自炉中袅袅升起,如仙境薄雾,淡淡缭绕在空气之中。
李楹看着轻轻拨动炉中熏香的崔珣,他嶙峋手腕上一圈狰狞伤疤格外醒目,李楹抿了抿唇,她说了声:“还疼吗?”
崔珣垂首看了看那圈伤疤,摇头道:“不疼了。”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双手交叉,放在裙摆上,手指无意识的绞紧,她又问:“那段日子,很难熬吧。”
崔珣久久未答,良久,才恍惚说着:“想死,又不能死。”
短短六个字,说尽了他在突厥遭受的一切,他语气虽平静,但李楹眼前却闪现他在突厥经历的一幕幕屈辱,她眼眶又有些发红,于是咬唇,垂下头,压抑住自己的难过,不敢让崔珣发现端倪。
片刻后,她才抬起头,说道:“阿史那兀朵虽成了惠妃,但这里到底不是突厥,她没有办法再折磨你了。”
崔珣神思有些茫然,每次见到阿史那兀朵,她都用尽一切机会让他回想起他在突厥所遭受的耻辱,她来大周三年,与他见不到五次,可每一次,他都是心神俱伤,病上加病。
他想忘记,她偏偏不让他忘记,回忆像潮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陷入无法逃离的窒息。
耳边似乎传来李楹轻柔的声音:“崔珣,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崔珣就如同即将被淹死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他愣怔看着李楹,她相貌虽然柔婉,但是面容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让他不要害怕,她说她会陪着他。
崔珣眼中忽然一热,他垂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袅袅熏香即将燃尽,崔珣也马上要上朝了。
青烟丝丝缕缕,直达上空,正如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但是,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总希望,明月的皎洁月光,能够多停留在他身上须臾。
崔珣忽对李楹说了句:“你……搬回来住吧。”
还没等李楹回答,他就道:“金祢的下落,我已经有了些端倪,你在外面,传起话来,终究不太方便。”
李楹看着他清冷如碎玉的眼眸,他向来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此时似乎有些紧张,李楹轻轻点了点头,崔珣仿佛松了口气,他道:“书房一切摆设,都没动过,我会让哑仆再收拾干净的。”
李楹对于房间的好坏,并不在意,她反而问崔珣:“真的能抓住金祢吗?”
崔珣颔首:“我已经查到他来了长安,察事厅武侯如今正在搜查长安每个角落,不出数日,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李楹忽然迟疑了下,崔珣道:“是马上要找到金祢了,有些担心吗?”
所谓近乡情怯,李楹追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真正的凶手,而金祢极有可能知道,当接近事实真相时,这种既忐忑又不安的心情,相信每个人都有,李楹也不例外。
但是此次,崔珣却猜错了,李楹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马上找到金祢而担心。”
“那是为何?”
李楹望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担忧:“察事厅在找金祢,大理寺也在找,如果被大理寺先找到,再强迫金祢说一些不利于你的证词,那怎么办?”
原来,她是为他而担心。
崔珣心中,阵阵暖流涌过,他说道:“我有把握,大理寺不会比我先找到金祢的。”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望着崔珣苍白面容,忽叹了声:“我知晓你办起公务来,就习惯不眠不休,你这样,大理寺是不会比你先找到金祢,但是你自己的身体,也难免会累垮掉。”
崔珣看着她担忧神色,向来冷如霜雪的眼神之中难得有了一丝柔和:“我有分寸。”
李楹心中,顿时也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无奈,她赌气道:“我若搬回来,便会让你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能受得了吗?”
崔珣只是看着她,微笑颔了颔首,他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笑意微微荡漾,犹如千朵桃花徐徐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李楹心中,忽猛烈跳动了下,她慌忙低头,藏住脸上浮现的一抹红晕,她低声说道:“那你不嫌我烦的话,我就搬回来啦。”
她垂下的脖颈优雅修长,皮肤细腻白皙,如同月光下的玉石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崔珣目不眨眼的看着,轻轻说了声:“嗯。”-
崔珣上朝之后,李楹便回永兴坊收拾行囊,她踏入宅院后,便燃起曼珠沙华,阿史那迦的身影又渐渐出现。
李楹问道:“阿史那迦公主,我要搬去崔珣府邸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阿史那迦仍然有些犹豫,李楹道:“我知晓你不敢见崔珣,但是你执念附在弯刀三载,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他吗?如今他近在咫尺,你总是不见,也不是法子。”
阿史那迦还是在犹豫,李楹叹道:“算了,如果你真的不敢见他,那我就将弯刀继续放在这里,等你想见了,再去崔府找我。”
阿史那迦咬着唇,点了点头,她身影又隐回金鞘弯刀之中,李楹将弯刀放在书架上,然后才拿起行囊,离开了新宅。
在从新宅去崔府的过程中,她特地挑选人多的市集行走,果不其然市井之中都在议论金祢和崔珣,言谈之间,都说这两个叛国贼丧权辱国,就应该一起千刀万剐,李楹蹙眉,受金祢之事影响,崔珣投降突厥的骂名又开始甚嚣尘上,在百姓的眼里,只要抓到金祢,就能连带找出崔珣投降突厥的证据,一并将他下狱处置。
市井百姓都这么想,何况朝中大员呢,崔珣在朝中树敌众多,若金祢落到大理寺手中,大理寺的九九八十一道酷刑,能让没有变成有。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崔珣早日抓到金祢,不让金祢落入旁人之手了。
但不知为何,虽然崔珣有把握他能先于大理寺抓到金祢,但李楹心中,一种深深的担忧感,久久萦绕不去,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她略略镇定了下心神,希望她的担忧,是错的吧。
第 59 章
几日后, 察事厅武侯回报,竟说在芙蓉园发现金祢踪迹。
崔珣愕然,芙蓉园是皇家禁苑, 金祢如何会在那里?他转念一想,或许因为金祢以前是百骑司都尉, 对皇宫密道了如指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躲在芙蓉园。
怪不得察事厅和大理寺快将整个长安城都翻遍了, 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这金祢, 倒真是狡猾。
只不过,他带察事厅去抓金祢的时候, 大概是夜枭又监控到众人前来,金祢提前逃了,崔珣扑了个空。
当李楹听说之时,她问崔珣:“金祢在芙蓉园的时候,躲在哪里呢?”
“一个废弃的花仆房,那里很少有人去。”
李楹若有所思, 芙蓉园在长安的南边,大明宫在长安的北边, 两个地方并不在一起, 所
以芙蓉园虽是皇家内苑,但皇帝后妃去的也不多, 所以这里,的确是最好躲避的地方。
而距离金祢逃往长安, 约莫已经半个月了,这半个月, 金祢都住在芙蓉园的花仆房,里面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当李楹告诉崔珣她的猜测时,崔珣点头:“我也有意再去一趟花仆房,一探究竟。”
“你在抓金祢那日,没有发现什么么?”
崔珣摇了摇头,道:“有一些怀疑之事,人多之时,终是不太方便去证实。”
至于他在怀疑什么,他没有告诉李楹,他也希望,是自己怀疑错了-
夜间的芙蓉园,一片静谧,芙蓉花期未到,园中的桃花与茱萸等花倒是竞相绽放,碧湖湖面倒映着的如钩明月与似锦繁花相映成趣,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红花之间,精巧雅致,湖面中央,还盛开着一株并蒂莲,须知莲花夏日才开,此株并蒂莲提前盛开,浑天监上表说是君贤臣忠,天降吉兆,圣人于是龙颜大悦,携文武百官前来观赏这株并蒂莲,唯独崔珣称病未去。
他在突厥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莲花郎”三字,这让他如何不憎恶莲花。
所以崔珣与李楹经过湖畔的时候,他加快脚步,看都不愿看莲花一眼,李楹转头瞥了眼湖中灼灼明艳的并蒂莲,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两人走到花仆房,花仆房在芙蓉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据宫人说这里已经二三十年没人居住了,以前倒是住过一个花婢,被当时的百骑司都尉金祢查出私通外臣,酷刑逼供下不幸身亡,之后,就听说这花仆房闹了鬼,没人再敢来了。
崔珣道:“那花婢应是冤死的,太昌血案发生后,先帝大杀门阀,金祢作为百骑司都尉,先帝的亲信,自然要冲锋陷阵,他要对付的,应该不是这个花婢,而是那个外臣,这花婢不过倒霉碰上罢了。”
李楹听的心惊:“那这个花婢,不是十分可怜吗?”
崔珣不置可否:“太昌新政刚开始推行的时候,难如登天,世家门阀对新政都抵触万分,政令即使出了长安,到各州府,也都阳奉阴违,太昌二十年的守岁宴,更是一半大臣借故不出席,以示不满之意,先帝虽愤怒万分,但对此种状况,一时之间,也不好发作。”
他说到这里,李楹不由大概猜到了之后的事情,果然崔珣继续说道:“公主落水之后,太昌血案发生,长安城死亡数万人,世家门阀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圣人,不再是少年登基,受薛太后掣肘的傀儡天子,而是大权在握的独断帝王,世家噤若寒蝉,自此新政顺利推行,再无阻碍。”
李楹脸上神情,不由愈发凝重,崔珣徐徐道:“这个花婢,不过是死的数万人其中一人罢了。”
李楹觉得有些惘然,她虽然知道太昌血案,死亡者众,但看到眼前这破旧花房时,她才对“死亡者众”这四个字有了更深的实感,她张了张口,忽说道:“崔珣,是我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崔珣道:“不是,是先帝。”
“但没有我,阿耶也不会杀他们。”李楹苦笑:“崔珣,我会不会下地狱?”
崔珣只是道:“此事与公主无关,如果公主能够选择,也定然不愿意发生此事。”
他这话,倒让李楹心情慢慢安定下来,李楹眸中迷惘神色渐渐褪去,良久,她道:“你说得对,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不会愿意发生这件事的。”
她走进花仆房,眼前似乎浮现那个花婢的身影,她喃喃问道:“崔珣,你觉得,我阿耶,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珣抿唇,说道:“一杀多生,他是个,合格的皇帝。”
杀生虽为罪业,然杀一人,得生万人,却为功德,所以,太昌帝,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花仆房中,还能看到人生活过的痕迹,想必是金祢留下来的,李楹不由道:“这花婢是被金祢所害,他居然还有胆量住在这里。”
崔珣道:“金祢定然是想,活着都奈何不了他,何况死了。”
李楹想到自己,魂魄之身,确实奈何不了阳间之人,就连现出形体都不能,她苦涩一笑:“他想的倒是对的。”
崔珣见她似有郁郁神色,于是不再提这话题,而是在花房四周蹲下查看,李楹也学着他在墙边仔细找着,忽然李楹发现墙角的一块砖有些松动,她抽出那块砖,果然发现里面有一样东西。
那是,通关所用的纸质过所,凭此过所,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去往大周任何地方。
李楹将纸质过所递给崔珣,两人打开一看,只见过所的名字并不是金祢,而是一个陌生名字,李楹不由道:“这过所是假的吗?”
崔珣看着上面的尚书省官印,摇了摇头:“不是,是真的。”
“那这上面不是金祢的名字,是他偷的?”
“未必。”崔珣将纸质过所叠好,置入袖中,他说道:“回去一查便知。”-
月明星稀,崔珣和李楹走在湖畔的垂绦柳丝下,湖心是颜色灼灼的并蒂莲花,李楹看了眼那株并蒂莲,又不由侧目看了眼崔珣,他眉头微微皱起,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道是还在想那张纸质过所,还是因湖心的并蒂莲花,又想起一些不愿回想的往事。
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些。
李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突厥的两年经历,给崔珣造成了太深的屈辱,以致于稍微和突厥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愿去触碰,她可以理解他的这种心情,毕竟她进入阿史那迦记忆后,光看她都觉得受不了,何况是亲身经历的崔珣呢。
她手指忽扬起绿色鬼火,鬼火悠悠来到湖心,变成一团薄雾,遮掩住那株并蒂莲。
崔珣顿住脚步,他看着湖心的白色薄雾,目光又投向李楹脸上,李楹抿了抿唇,轻声说道:“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崔珣清冷如寒星的眼眸之中泛起一丝动容,他默默颔首,便继续和李楹并肩而行。
李楹走了几步,忽道:“崔珣,有些事情,不是你的过错,该觉得羞耻的,是其他人。”
月光如水,投在崔珣垂下的翦翦鸦睫之上,崔珣从不愿和人提起在突厥发生的事情,就算是李楹,他也一字未说过,但这些事,藏在心中太久,就如同一直绷着一根细细的丝弦般,他也不知道,丝弦什么时候会断,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精疲力竭,疲累不堪,他手指握到泛白,终于试着艰难开了口:“如果,没有金祢说的‘莲花郎’三个字,或许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施虐者,是怎么都有借口施虐的。”李楹道:“崔珣,不要将这件事情归咎于你的容貌,真正应该归咎的,难道不是阿史那兀朵病态的独占欲么?”
她声音虽轻,但格外清晰:“你总觉得,若没有‘莲花郎’三字,你就不会遭遇那些屈辱,可是,明明是若没有阿史那兀朵,你就不会遭遇那些屈辱啊,这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李楹的话,如醍醐灌顶,崔珣不由顿住脚步,李楹又道:“如果你当日遇到的突厥公主是阿史那迦,纵然有‘莲花郎’三字,她也不会这样对你,所有的一切,都是阿史那兀朵的过错,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凭什么施虐者洋洋得意,丝毫都不觉得愧疚,反而受害者万分痛苦呢?”
崔珣愣愣听着,他双眸如水汽氲氤,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忽看到一个红衣身影,徐徐向他走来。
那是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兀朵仍然是一脸骄矜,看到他时,也仍是洋洋得意的神色,她笑吟吟道:“我今夜来芙蓉园赏莲,没想到遇见了你,真是凑巧。”
李楹看
到,崔珣的脸,又苍白了几分,他不喜欢看到阿史那兀朵,因为那会让他想起最不堪的往事,阿史那兀朵却十分享受折磨他的感觉,她说道:“日前圣人教我读了首诗,里面有句话叫,芙蓉不及美人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她有些恶意的笑道:“你们中原说,美人只能形容女子,但我觉得形容你,也挺是贴切。”
她又看向被白色薄雾掩盖的并蒂莲花,说道:“真可惜了,起了雾,看不到并蒂莲了,否则,有莲花,又有莲花奴,那才真是美景美人。”
她知晓莲花奴三个字,是崔珣的痛处,所以每次见到他,都刻意往他痛处戳,李楹已经看不下去,她手中燃起鬼火,不管自己会不会反噬,就想让阿史那兀朵永远闭了嘴,她是真的想杀了她,但崔珣却看着她,摇了摇头。
李楹怔住,崔珣又看向阿史那兀朵,他语气平静:“阿史那兀朵,好好做你的惠妃,不要再来招惹我。”
阿史那兀朵愣住,这三年,每次遇到崔珣,他自知杀不了她,又不想她再提起那些往事,所以对她一直是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立刻远离,哪有这般出言反驳过,崔珣又道:“惹急了我,我也不介意将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都用在你身上。”
他语气是波澜不惊的淡漠,但是却莫名让阿史那兀朵觉得不寒而栗,崔珣讥诮道:“鞭子打在别人身上,固然痛快,打在自己身上呢?”
阿史那兀朵呆愣,一时之间,都忘了该说什么,崔珣轻笑一声,也未行礼,而是神情倨傲的看着她,阿史那兀朵咬了咬牙,竟然气急败坏的,转身落荒而逃。
第 70 章
阿史那兀朵走后, 崔珣才看向李楹,他神色不再是刚刚的冷淡如冰雪,而是多了一分柔和, 他对李楹道:“我们走吧。”
李楹点了点头,她与崔珣并肩走了几步, 崔珣忽道:“你刚刚……是想杀了她吗?”
李楹轻轻“嗯”了声, 崔珣道:“太后在全国四万座佛寺遍点长明灯, 集佛法的威神之力, 才能让公主以鬼魂之身在白日行走, 如果公主杀了人, 佛法反噬,公主会魂飞魄散的。”
李楹抿唇:“我……没有想那么多。”
微风吹拂, 两人走入一片紫藤长廊,长廊四周栽着嫩绿垂柳,如瀑柳丝垂落,让长廊中的景象若遮若现,外人看不分明,长廊里面, 淡紫色的紫藤花攀爬在木制廊架上,如似水珠链从空中垂下, 层层叠叠, 如烟似雾,崔珣道:“其实, 你和阿史那兀朵没有仇怨。”
所以,没有必要为了杀她, 自己魂飞魄散。
李楹垂首,她道:“但是, 我不想让她再伤害你。”
不想让她继续伤害崔珣,所以她都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会不会魂飞魄散,崔珣眼中一热,他喃喃道:“我……哪里值得公主这么做?”
“你值得。”李楹说着,她想起他在突厥两年遭受的非人折磨,就这样他都没有向阿史那兀朵求一句饶,更没有卑躬屈膝去投降突厥,她一字一句道:“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崔珣眼眸之中,划过一丝恍惚,这几年来,他被人说过是一个卑劣的人,被人说过是一个下贱的人,被人说过是一个狠毒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月光透过木制廊顶悬挂的紫藤花叶,如银色细沙洒落,朦胧夜色中,如果李楹微微侧过头,便能看到崔珣翦翦鸦睫上,挂着的细碎晶莹,但是她偏偏没有侧过头,崔珣眨了眨眼睛,平复了下自己思绪,他说道:“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他说:“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他顿了顿,又说了句:“如果为了我,让你有什么不测,我倒宁愿……”他抿了抿唇:“宁愿从未见过你。”
李楹愣住,她转过头,去看崔珣,月光若明若暗,似轻纱一般照在他脸上,她只看到崔珣黑沉沉的双眸,如幽潭一般,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话,好像夹杂了几分关心,但是他的神情,又并不明显,那他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李楹猜不出来。
她只能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紫藤长廊长达半里,两人说话间,已经快要走出紫藤长廊,几日前下了一场春雨,廊下鹅卵石小径有些潮润,李楹脚下一滑,身子也一个踉跄,眼瞅着就要滑倒在地,崔珣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她不由扑到崔珣怀中,崔珣手臂,还搭在她腰上,她离崔珣实在太近,她能看到他漆黑如点墨的双眸,他也能闻到她颈侧的淡淡幽香,上一个拥抱,无关风月,那这一个呢?
李楹仰头看着崔珣,她没有挣脱,只是一双璀璨如星河的双眸,定定看着崔珣,眸中欲语还休,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崔珣向来波澜不惊的眸中难得闪过一丝无措,他薄唇微抿,然后放了搭在她腰上的手臂,退后两步,说道:“抱歉,情急之下,冒犯了公主。”
许是他性格太过冷淡疏离,平日眸中神色也清冷的如一汪寒泉,根本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无人知道他心中是到底是何想法,此次难得现出无措神色,李楹心中,忽涌现一缕捉弄他的促狭念头,她往前走了两步,离他近了些,然后仰着头,盈盈笑道:“那你以前,有冒犯其他人吗?”
她本就长得秀美绝伦,盈盈笑着捉弄人的时候,更添了一分十六岁少女的俏丽灵动,崔珣愣愣看着她,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容也不由浮现一丝红晕,连玉石一般的耳根都泛起一抹绯色,他几乎是狼狈的说了声:“没……没有……”
李楹又走近一步,笑如靥花:“那我该气恼,还是该荣幸?”
崔珣有些窘迫的往后退,说话也不由结巴起来:“随……随便你。”
李楹却没有往前走了,她说道:“别走啦,要走回去了。”
崔珣这才发觉,自己往后退了好几步,离她足有两丈远,再多退几步,真的要走回紫藤长廊了,他脸上不由又晕开桃花般的云霞,他咳了声,尴尬的垂下头,然后缓步往前走到李楹身前,李楹抿嘴轻笑了下,说道:“和你开个玩笑,不要生气。”
崔珣垂着头,却低低说了声:“不会……对你生气的。”
这回倒换李楹愣住,没等她反应过来,崔珣就道:“走吧。”
说罢,他就逃也似的往前走去,李楹怔了怔,然后也跟着他脚步往前走,崔珣走的有些快,李楹跟了几步,还没跟上,他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刻意放缓脚步,一直等到她走到他身侧,他才正常行走起来,身畔是熟悉的幽幽清香,崔珣心中,愈发安定下来,连湖心遮掩那株并蒂莲的薄雾散去,他都没有发现-
回到崔府后,崔珣开始查验那张纸质过所,过所由尚书省签发,但上面的人名,却是假的,换言之,这是一张伪造的真实过所,在尚书省,有这个权力和胆量的,只有左仆射卢裕民,以及右仆射崔颂清。
如果是卢裕民,那崔珣倒是能猜测到他帮金祢的原因,如果是崔颂清……崔珣沉吟半晌,于是密令察事厅探子去一查究竟,签发过所乃是司门郎中和员外郎执管,从二人身上着手,便能找到到底是谁伪造这张过所。
但是卢崔分别为两党魁首,崔珣也不能直接将司门郎中和员外郎直接抓入察事厅拷问,只能令暗探去旁敲侧击的查,这查的进度,不可避免就要慢一些。
查过所的时候,崔珣也没有放弃找寻金祢踪迹,但金祢自从逃出芙蓉园,就如泥入大海,再无影踪,崔珣桌案上摊着暗探在长安城查探的结果禀报,他一份一份的看着,眉头微微蹙起,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更天。
雕花木门传来轻轻叩门声,崔珣这才从汗牛充栋的公文中抬起首来,他掩了掩披着的白狐狐裘,然后起身,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李楹。
李楹穿着一身碧色花笼裙,衬托的她雪肤花貌,崔珣眼中浮现一丝柔和:“你怎么来了?”
李楹瞥了眼堆积如山的
公文:“来催你休息。”
崔珣微怔,李楹掰着指头算着:“现在是二更天,五更鼓敲响的时候,你就要去朝会了,所以你准备休息多长时间?”
崔珣嘴角微微扬起,他说道:“急着抓金祢,忘了时辰了。”
李楹看着他掩在厚重狐裘中的嶙峋身骨,叹了口气:“抓金祢要紧,但你的身体也要紧啊。”
“可抓住金祢,也能早日查清你案件的真相。”
李楹想起刚刚在门前时听到他的阵阵咳嗽,她脱口而出:“若为了我的案子,要损伤你的身体,那我倒希望,你不要查了。”
崔珣愣住,李楹也不由愣住,她一开始找到崔珣,就是希望他能帮她查清真相,让她不用再做孤魂野鬼,能够早日投胎转世,她对此执念甚深,但她刚刚居然说,如果查案的代价是崔珣损耗身体,那她宁愿他不要查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查清真相,不是她这三十年来最大的愿望吗?什么时候,这个愿望,开始排在第二位了呢?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她失神之下,没再说下去,倒是崔珣率先回过神来:“别说气话。”他顿了顿,又道:“先进来吧。”-
白鹤香炉中,李楹点燃一小块调好的安神香,伴随着袅袅青烟,香盈满室,李楹道:“这是我新调的香,可以让你晚上睡的好点。”
崔珣颔首,李楹看着他的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容,她抿了抿唇,说道:“我方才,就是觉得你应该多照顾一下自己。”
崔珣说道:“我知道。”
李楹目光,移到他放在紫檀案几上的手背上,他手背也是苍白到青色血管根根毕现,李楹知道视线再往上,就是被衣衫遮住的累累伤痕,她顿了顿,说道:“突厥的两年,还有大理寺的一年,让你身子损害太多,你如果想多活几年,就要多加调养,不能再这样废寝忘食了。”
崔珣静静看着她,他轻轻“嗯”了声,他眼眸漆黑如深不见底的幽潭,看着李楹时,李楹都能见到自己倒映在幽潭中的身影,她莫名有些不自在,于是低下头,说道:“我可能,话有些多。”
她顿了一下,又道:“是不是后悔让我搬回来了?”
崔珣倒是很快回答了她:“没有后悔。”
须臾后,他又加了句:“话不多。”
李楹不由莞尔笑了笑:“你不嫌我,就好。”
崔珣看着她的灿然笑靥,低低说道:“怎么会嫌你呢?我……”
他似乎接下来还想说什么,但之后那句话,却最终还是没说,李楹等了会,见他没再开口了,她于是说道:“不嫌就好,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起身欲走,崔珣却叫住她:“公主稍等。”
李楹不解回头,崔珣好像有些不太好意思开口,半晌,才鼓了鼓勇气,说道:“这个安神香,味道很好闻,可以为我多做些吗?”
李楹没想到他会说这话,难道他方才就是想跟她说这话吗,不过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取些什么吧,她笑道:“当然可以了。”
崔珣定定看着她,说了声“多谢”,李楹点头道:“你好好休息。”
她说罢,便出了门,但是出门之后,她也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直到看到绿色窗纱里点着的白窑瓷灯灯芯熄灭,房中一片漆黑,她才转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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