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典狱房中, 崔珣对严三娘道:“只要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某不会为难你。”
典狱房外,李楹对虎奴道:“只要你阿婆把知道的说出来, 他不会为难她。”-
严三娘出宫以来受尽艰辛,很少被人以礼相待, 她感动的有些眼眶泛红, 但仍然道:“崔少卿, 我可以说出我所知道的事, 但是, 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请你, 帮我重新安葬晚香的尸骨。”
她似乎是生怕崔珣不同意,于是很快速继续说道:“这长安城只有你, 敢安葬晚香尸骨了,晚香命苦,家中只有一个瞎眼阿娘,她死了之后,我都不敢告诉她阿娘,过了几年, 她阿娘也死了,我想将她的尸骨, 重新安葬在她阿娘身边, 假如你答应我,我就什么都说, 你不答应我,就算打死我, 我也不说。”
严三娘的麻布衣衫上处处都是补丁,看起来过的十分穷苦, 但是就算再怎么穷苦,她还是竭尽全力,将晚香的阿娘养老送终。
崔珣将视线从她身上那些补丁上移开,他看向她满是风霜的面容,平静道:“你那孙儿,很是聪慧,若有钱帛读书,以后会有大出息,你选钱帛?还是选为晚香迁坟?”
严三娘愣住了,她内心似乎有些挣扎,但最后还是道:“晚香是我的朋友,我……我选为她迁坟。”
崔珣默然,他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让她的尸骨,不必再埋在乱葬岗中。”
严三娘大喜过望,她拼命叩首:“多谢崔少卿,多谢,多谢。”
崔珣制止住她的叩首:“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二十九年前,严三娘还只是郑皇后宫中一个打扫宫女,人微言轻,因为性子木讷,一直不太得郑皇后喜欢,晚香比她大一些,进宫时间也比她早,人也要机灵很多,在严三娘被郑皇后打骂的时候,晚香并不会和其他宫女一样落井下石,反而对她十分照顾,总会在没人时偷偷给她塞点伤药,严三娘十分感激,一来二去,便与晚香成了好友。
随着姜贵妃的得宠,郑皇后的脾气也越来越差,严三娘动辄得咎,苦不堪言,正在这时,姜贵妃的姐姐,沈国夫人却找上了她。
崔珣问道:“她找你做内应?”
严三娘点头:“是的,她给了我很多银钱,她说郑皇后对我不好,让我帮她办事,她不会亏待我。”
“那你答应她了?”
“没有。”严三娘说:“如果被郑皇后发现,她一定会打死我,我没那个胆子,我不想有了钱没命花。”
“所以你拒绝她了?”
“对。”严三娘顿了顿,神情有些黯然:“可是我没想到,她转头就去找了晚香。”
“晚香答应她了?”
严三娘语气十分痛苦:“我劝过晚香的,我跟她说,这种贵人之间的争斗,我们不要参与,像我们这种人,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了,但是晚香家中有瞎眼阿娘要养活,她需要钱帛,所以,她应下了沈国夫人,做姜贵妃的内应。”
“她把郑皇后宫中事宜都密报给了姜贵妃?”
严三娘犹豫了下,道:“如果只是这样,晚香就不会死。”
崔珣微微皱起眉头:“那是怎样?”
严三娘咬牙:“她不止将郑皇后宫中,发生过的事情密报给了姜贵妃
,她还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密报给了姜贵妃。”-
当严三娘旁敲侧击询问晚香,得知一切时,她吓到魂不附体,郑皇后说过的话,没说过的话,晚香全部禀报给了姜贵妃,晚香告诉姜贵妃,郑皇后时常在宫中诅咒她与永安公主,希望两人尽快殒命,还说有朝一日,要让姜贵妃变成第二个戚夫人,但其实,郑皇后根本没有这样说过。
崔珣皱眉:“晚香为何要这样做?”
“我当时也不明白。”严三娘苦笑道:“后来我才明白,晚香不是姜贵妃的内应,而是,沈国夫人的内应。”-
在晚香的挑唆之下,姜贵妃愈发厌恶郑皇后,其实郑皇后此人,虽然骄纵跋扈,但并非狠毒之人,面对先帝对姜贵妃的宠爱,她嫉妒,恼怒,不忿,她不明白,她出身荥阳郑氏,是先帝发妻,在先帝是太子时就一路陪伴,而且长相美丽,知书达理,除了生不出孩子,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出身贫贱的姜贵妃?奈何先帝对姜贵妃就是万般宠爱,却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郑皇后想不通,她确实在宫中时常咒骂姜贵妃,也确实总是找寻机会给姜贵妃气受,但她从来没想过要姜贵妃和李楹的性命。
严三娘道:“晚香还曾经向姜贵妃禀报,说郑皇后送给永安公主的参汤有问题,后来她才知道,沈国夫人在参汤中下了毒,又假意掀翻了那碗参汤,自此,姜贵妃对郑皇后想杀她和永安公主,深信不疑。”
崔珣沉声问道:“晚香这般做,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她怕。”严三娘叹道:“她怕的不得了,可是,她已经上了沈国夫人的船,又怎么下的来呢?她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沈国夫人的命令,继续挑拨郑皇后和姜贵妃的关系,姜贵妃对郑皇后恨之入骨,郑皇后却一无所知,反而还张罗着她侄儿郑筠与永安公主的婚事,但在姜贵妃看来,郑皇后的张罗,绝对没安好心。”
崔珣沉吟不语,严三娘继续道:“太昌二十年,永安公主落水而亡,姜贵妃自然而然,就认为是郑皇后杀了永安公主,先帝大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是驸马郑筠所为,郑皇后被废,我也被驱逐出了宫,但是晚香反而升为了尚食局司膳,我劝晚香,及早抽身,和我一起出宫,但是晚香却说,她走不了了,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结局,她把身上所有的钱帛都给了我,还对我说,若她有个万一,让我帮忙照顾她阿娘。”
严三娘神情愈发黯然:“一年之后,大概姜贵妃发现了晚香一直在欺骗她,她将晚香活活杖杀,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短短一段话,说尽了一个可怜女子的一生,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其实这个故事中,除了严三娘,并没有无辜之人,欺骗姜贵妃的晚香不无辜,嫉恨姜贵妃的郑皇后不无辜,而姜贵妃,在一年后,明明知晓一切是晚香的挑拨,郑皇后并无杀害李楹的心思,却还是派人在冷宫之中,勒死了郑皇后,她更不无辜。
姜贵妃当时的心思,并不难猜,郑皇后已废,她不可能让郑皇后卷土重来,她不会选择与郑皇后和解,她只会选择杀了郑皇后,以绝后患。
这般心机,其实与先帝,也没什么两样,当年薛太后对先帝杀母夺子,先帝虽早就知晓真相,却一直隐忍不发,和薛太后装得母慈子孝,直到羽翼丰满,才对薛氏一举发难,薛太后被囚寝宫饥渴而亡,娘家也被屠杀殆尽,城府之深,让人胆寒。
姜贵妃入宫之时,连个大字都不认识,她的所有谋略可以说都是先帝一手所教,所以,她就算知道错怪了郑皇后,她都不可能放过她。
崔珣想,大概帝妃二人的所有温情,都给了女儿李楹,或许,也只有在李楹面前,他们才不是时刻算计的皇帝贵妃,而只是李楹的阿耶阿娘。
崔珣问严三娘:“沈国夫人,为什么要挑拨她的妹妹和郑皇后?”
严三娘摇头:“我不知道,或许,她不想看到妹妹重复戚夫人的结局,所以想激她和郑皇后争斗?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已经不是我这种人能知道的了。”
崔珣点了点头,他最后问一句:“蒋良,你认识吗?”
“认识,他是晚香的对食,先帝征讨黔州苗蛮的时候,他作为俘虏被净身送进宫,晚香很可怜他,一直对他很好,但我被逐出宫后,他的事,我就不了解了。”
崔珣没有再问,他只说:“晚香,她应该是个挺好的人吧。”
否则,严三娘不会给她烧了二十九年的纸钱,蒋良也不会筹谋了二十九年,只为给她复仇。
严三娘默了默,只道:“她在我这里,是个好人。”-
崔珣将严三娘送出察事厅的时候,李楹正在陪虎奴说话,虎奴听到阿婆声音,他回头,飞快扑到阿婆怀中:“阿婆,你出来了?”
严三娘将他搂在怀中,眼泪也不由自主流了下来:“阿婆出来了,出来了。”
虎奴仰头警惕看着崔珣:“阿姊说,你不会为难阿婆的,她说的是真的。”
严三娘不解:“阿姊?什么阿姊?”
虎奴还没回答,崔珣就侧过头,定定看向李楹方向,李楹正含笑看着他,夕阳西下,金色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光华烨烨,犹如天际的朝霞般,在她脸上绘出一道温柔的神采,片刻后,崔珣才移回目光,从袖中拿出拜帖,对严三娘道:“你拿我的拜帖,带你的孙儿,去宣阳坊,找崔颂清崔相公,他刚开始见到你的时候,可能会脸色不太好,但你不需害怕,你就说,你这有进士之才,问他要不要?接下来,就让你孙儿回答他问题即可,回答完后,他会好好栽培你孙儿的。”
“崔相公?”严三娘胆怯道:“那么大的官,我们这么穷,他会栽培虎奴吗?”
崔珣颔首:“崔相公一生都在为大周访才,无论穷富,他都会一视同仁,你的孙儿,是个人才,他会喜欢他的。”
严三娘默默接过拜帖,她不由道:“崔少卿,你好像和别人说的,不太一样。”
崔珣只道:“去吧,崔相公寒食清明休假五日,他应在府中。”
严三娘点了点头,她牵着虎奴,一步三回头,虎奴也一直在和李楹招手,祖孙二人,互相搀扶,消失在崔珣和李楹视野之中。
第 42 章
严三娘和虎奴走后, 崔珣才走到李楹面前,他刚想告诉她晚香之事,李楹却忽道:“崔珣, 今日是寒食节,我想去踏青, 你陪我去好不好?”
寒食节, 休假五日, 长安臣民除了会去祭扫外, 还会游春、踏青、插柳、赏花、馈宴、蹴鞠, 时人有诗句言:“寒食权豪尽出行, 一川如画雨初晴。谁家络络游春盛,担入花间轧轧声”, 细细描摹了寒食出游的欢闹风光。
崔珣看着李楹,颔首道:“好。”-
出城的路上,落英缤纷,柳絮纷飞,崔珣和李楹走在山间小道,俯瞰山下斗鸡蹴踘, 童稚纸鸢,李楹看着那些锦衣华服放着鹰状纸鸢的稚童, 纸鸢造价昂贵, 在大周盛行于贵族门庭,贫苦人家玩之甚少, 李楹道:“我方才和虎奴闲谈,我忽然理解了太昌新政的意义。”
“哦?”
“我以前只知道太昌新政是阿耶推行的一项国策, 是他的毕生心血,这个新政, 能让大周物阜民熙,长治久安,但其实,我并不了解里面有哪些举措,也并不清楚这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改变,可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李楹看着在空中翩翩起舞的纸鸢:“如果不施行新政,虎奴永远放不起纸鸢,虎奴的儿子、孙子也永远放不起纸鸢,他们只能世世代代做穷苦的田舍郎,人生没有半点希望,但施行了新政,虎奴就可以去参加科举,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的命运会改变,他的子孙命运也可以改变,这,或许就是太昌新政的意义。”
纸鸢越放越高,犹如巨大的雄鹰一般翱翔于天际,崔珣道:“太昌新政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废九品中正
制,开创科举,广选人才,寒门学子也可以通过科举封侯拜相,自此大周朝堂再不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了,可以说,太昌新政,改变了千千万寒族的命运。”
李楹点了点头:“你知道,虎奴他真的很聪明,小小年纪,就好像什么都懂,这样的孩子,如果一直做田舍郎,我想,那不仅是他的损失,更是大周的损失。”
“有了科举,他不会一直做田舍郎的,像他一样聪慧的寒门才俊,也不会一直做田舍郎的。”
李楹莞尔笑了笑:“我觉得也是,所以,阿耶和阿娘,他们俩,真的很了不起。”
她提到太后,崔珣迟疑了下,说道:“方才,严三娘告诉了我,晚香到底是为何被你阿娘杖杀。”
他将严三娘在察事厅中说的话,原原本本,向李楹转述了一遍,李楹逐渐蹙眉:“所以,晚香是受了我姨母的指使,故意挑拨郑皇后和阿娘的关系,事情败露后,被阿娘杖杀的?”
崔珣颔首,李楹又问:“我姨母为何要这么做?”
“严三娘说,她不知道。”
李楹想起是有一次,郑皇后赐高丽国进贡的野参汤,她刚想喝,姨母就匆匆忙忙赶来,不小心打翻了那碗参汤,之后又找借口将她打发走了,她当时还不太明白是什么事,只记得阿娘后来见到她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神情也是她很少见过的愠怒,想必,那次就是姨母设局,让阿娘彻底打定主意,要和郑皇后不死不休吧。
一阵风起,柳絮顺风飘飞,如大雪弥漫,李楹几乎都看不清前方道路,她用衣袖遮住面部,等柳絮散去,她才放下衣袖,茫然道:“我姨母,在我出生之后,每年都为我做一双鞋履,她少时家中贫穷,于是为人纳鞋补贴家用,但又没有钱帛购买火烛,所以纳鞋纳坏了眼睛,阿娘说,她眼睛不好,不让她做,她却说,她以前纳鞋的时候,阿娘都眼巴巴的在一旁看着,问她,‘阿姊,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做一双漂亮的鞋呀’,这句话,她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如今她有了钱帛,想买多少针线,就买多少针线,所以就想将对阿娘的亏欠,弥补在我的身上。”
崔珣默了默,道:“太后只有沈国夫人这一个姐姐,沈国夫人也只有太后这一个妹妹,她们姐妹俩,以前,的确是互相扶持。”
李楹苦笑:“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或许,在我死之前,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知道过,我不知道姨母指使晚香的事,正如我不知道郑筠要杀我的事。”
在荷花池落水而亡前,她印象中的姨母,是对她慈爱有加的姨母,她印象中的郑筠,是尊重她、爱护她的郑筠,到死的那一刻,她都仍然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三十年后,她才惊觉不是这样,这些对她关怀备至的人,背后,却有完全不一样的机心。
李楹望着随风飘散的飞絮,觉得自己似乎已经陷入了对人性的怀疑:“崔珣,这世上,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崔珣侧首,看向她迷惘的眼神,然后又静静收回目光,道:“他们刚开始对你的心,的确是真的,只是,后来,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才不得不对你说假话,如果再让他们选择一次,他们定然不会那么做的。”
李楹还是有些怀疑,她问崔珣:“真的么?”
崔珣很坚定的,轻轻点了点头:“真的。”他顿了顿,又道:“因为公主,值得任何人,去赤诚对待。”
李楹愣了愣,她不由看向崔珣,崔珣脸色,依旧是没有血色的苍白,眼眸也依旧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深邃淡漠,她看了很久,才转回头,抿了抿唇,嘴角微微上扬,然后轻轻说了声:“嗯。”-
两人一路,走到离长安三四公里的一处青翠处,四周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崔珣的脚步,却忽停了下来。
李楹见他停下脚步,于是道:“是的,这里,便是崔氏的墓园。”
也是他母亲的埋葬之处。
李楹又道:“崔珣,今日,是寒食节。”
没有哪个子女,不想在寒食节,为母亲祭扫的。
崔珣看向她:“所以,你不是来踏青的?”
“不是。”李楹道:“我是带你来,为你母亲祭扫的。”
“为何?”
“没有为何,我就是想带你过来。”李楹诚恳道:“崔珣,你加入天威军之后,应该再没有为你母亲祭扫过了吧,寒食节,你不想给她祭扫吗?”
崔珣没有回答,李楹却说:“如果你不想的话,就不会每年上元节,去西明寺为你母亲点上一盏长明灯了。”
崔珣看着她,喉咙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李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或许又要说,这不关我的事,但是,我真的很想为你做点什么,我也真的很想,让你能够开心一点。”
崔珣紧抿着唇,他只觉眼眶一热,他撇过头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墓园大大小小的陵墓恍惚出神,李楹也不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又在怪她多管闲事,但崔珣定定望着墓园中央一个陵墓,半晌,忽开口道:“那里,是我母亲的陵墓。”
李楹也望向那个陵墓,崔珣喃喃道:“十四岁之后,我就再未给她祭扫过了。”
“是不是你父亲不让?”
崔珣轻轻点了点头:“他说,我是崔家的耻辱。”
“你不是。”李楹道:“他身为博陵崔氏,既不能像你一样投军抵御外侮,也不能像他兄长一样入朝披心沥血,反而放任后宅纷争,致使家无宁日,他既治不了国,也齐不了家,他才是崔家的耻辱。”
她说到后来,语气有点愤愤,崔珣本悒郁的神色终于微微展颜笑了笑,李楹见状,也笑了笑,她抬起下巴,骄傲道:“我是大周公主,我说的,肯定是对的。”
崔珣颔首:“嗯,是对的。”
李楹撇头,笑着看他:“那走吧,为你母亲扫墓去。”
她顿了顿,又道:“假如,你父亲来的话,我也有法子对付他。”-
崔珣母亲的墓前,杂草丛生,相比其他墓葬要荒凉很多,想也知晓,她的丈夫又娶了继妻,对她这个前人自然不会有太多记怀,而她的儿子又不被允许来为她扫墓,她在这崔家墓园,陵墓定然是不如其他人干净的。
崔珣已经俯身蹲下,为他母亲陵墓拔去杂草,他一根一根,拔的很是仔细,李楹刚想说什么,忽见到山下一队穿着文士衣冠的男子,正往山上墓园而来,几人眉目间和崔珣都有几分相似,但却长得不如他万分之一好,想必,那就是他的父亲和兄弟了。
他父亲和兄弟应该是来崔氏墓园祭扫的,李楹手指燃起一团绿色鬼火,鬼火腾空升起,慢慢越变越大,然后往几人方向而去,又消失不见,化成了一团白雾,将众人笼罩住。
崔珣抬眼望向李楹,李楹笑了笑,道:“一个障眼法,你父亲一时半会是来不了这墓园了,崔珣,你可以好好祭祀你阿娘了,那些讨厌的人不会来打扰你的。”
崔珣嘴角笑意轻泛,他低下头,继续为母亲陵墓拔着杂草,李楹也蹲了下来,帮他拔着杂草,她也拔得十分仔细,她对崔珣道:“崔珣,我帮你一起打扫,你母亲的陵墓,会很干净的。”
“嗯。”
“我还有好多好多的阴司钱帛,我都给你,你烧给你母亲。”
“嗯。”
“你母亲的祭品,会是这里最好的,她在九泉之下,会很自豪有你这个儿子的。”
崔珣停下拔草,他抬头看着正低头专心拔草的李楹,淡漠如水的眸中泛起点点涟漪,他看着李楹,然后轻声说了声:“嗯。”
第 43 章
两人下山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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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有些微微暗了,暮色云霞铺满天际,将原本湛蓝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绚丽的橘红, 山下人家袅袅炊烟冉冉升起,原来熙熙攘攘的踏春人群也渐渐散去, 李楹走到一处乡间小路时, 看到两棵柳树之间, 系着彩带和一个踏板制成的秋千, 她不由停下脚步, 以前每年寒食节的时候, 宫中都会竖起秋千架,嫔妃公主、宫婢女官, 都会踏上秋千架荡一荡秋千,阿娘秋千荡的尤其好,又稳又高,她也不差,在宫中那么多人中,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
崔珣看着她盯着那架秋千, 问道:“公主是想荡秋千么?”
李楹点了点头:“三十年没有荡过秋千了,都有些害怕。”
“我会接着公主的。”崔珣道。
李楹侧头看他, 莞尔一笑:“那我就去啦。”
她走到秋千架前, 双手抓住彩带,踏上踏板, 然后手臂微微用力,秋千就前后摇摆起来。
崔珣站在她面前, 看着她秋千越荡越高,他起初还一颗心系在她的安危上, 生怕她会摔倒,但后来,他目光不由随着她身影移动,李楹今日上身穿的是鹅黄色半臂短襦,下身穿的是淡绯色笼裙,两臂之间缠绕着碧色纱罗披帛,每次荡起时,裙裾随着动作飞舞摇曳,衣袂与披帛飘飘若仙,腰上挂着的环佩叮当作响,笑靥如盛开的桃花一般娇妍动人,宛如天女下凡尘,崔珣想起,三十年前,宫中史官正是在寒食节见到了永安公主荡秋千的模样,于是写下“永安公主,光彩动天下”的记载,这般风采,的确值得“动天下”这三个字。
李楹越荡越高,她望着被晚霞染成橘色的天空,这一刻,她好像抛却了所有的心事,回到三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那个被阿耶和阿娘宠爱着,没有任何烦心事的小公主。
她闭上眼睛,去感受那徐徐的微风,整个人似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天宽地广,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还是这样。
天地无穷,而人生,须臾。
李楹缓缓睁开眼睛,她看向面前那个身穿黑色鹤氅的嶙峋身影,岩岩若孤松,萧萧若落木,她越荡越高,往前的时候,是离他很近,但身体往后荡去的时候,却离他很远,远到,都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他站在那里,孤孤单单的,好像天地间,就他一个人一般,李楹忽想起那日,她对崔珣说,如果真的是阿娘杀的她,她会觉得世间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她会自己去枉死城,等待阿娘寿终正寝她再转世。
但如果查明,是阿娘杀的她,她真的会毫无留恋去枉死城么?
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迟疑了。
李楹握着彩带的手臂也渐渐没有再使力了,她突然不想荡那么高了,荡的高,是能看见云兴霞蔚,但是,会离他很远。
离他近之后,就不想离他很远。
秋千慢慢停了下来,李楹准备踏下踏板,但是大概是太久没荡了,她下秋千时,没有站稳,整个人往前跌去。
崔珣及时伸出双臂,接住她,她整个人也踉跄跌到了崔珣的怀中,她抬起头,看向他苍白如雪,又潋滟如莲的面容。
她没有像以前一样迅速离开他,只是仰着头,看着他,眼眸璀璨如星辰,崔珣也定定看着她,片刻后,却忽放开扶住她的手,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平静:“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李楹心中,莫名涌起一丝失落,她抿唇,垂下头,道:“好。”-
寒食节即将过去,渭河河畔,却仍旧喧嚣阵阵,十几个锦衣华服的贵族青年正围坐在一处高台前,看着台上两只斗鸡争斗。
寒食节游乐中,斗鸡尤为盛行,有人大声喝彩,有人屏住呼吸,中郎将沈阙端坐在黑檀案几前,举着金杯,饮着圣人御赐的烧春酒,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斗鸡。
两只斗鸡互相啄到羽毛纷飞,不一会,那只大的斗鸡败下阵下,一个穿着深绿常服的六品官员抚掌笑道:“沈将军,某赢了。”
沈阙父亲被封为沈国公,父亲病逝后,他就袭了国公一爵,但他向来不许人喊他沈国公,只许人喊他沈将军,他面色阴沉,他瞧了眼仆人抱来的落败斗鸡,道:“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杀了扔渭河里去!”
仆人得令,便提起斗鸡的翅膀,那斗鸡似乎预料到大难将至,拼命挣扎,叫声凄惨,但还是被仆人咔嚓一下,扭断了脖子,然后扑通扔进了渭河。
那个赢了的六品官员见状,也讪讪坐下,坐在沈阙对面的是黄门侍郎王暄和大理寺少卿卢淮,卢淮不平道:“一只斗鸡,买来要数千文钱,而一户农家,辛苦一年,所得也不过才数千文,输了一次就杀,未免太过豪横。”
王暄晒笑:“沈阙在太后和圣人处获得的封赏,不亚于崔珣,他会心疼一只斗鸡?”
赏春宴仍在继续,高台上已撤了斗鸡,改为教坊乐姬吹笙鼓簧,丝乐声声,但众人明显神色都有些不快,卢淮厌恶道:“此人气量狭窄,人品低劣,更甚崔珣,要不是我叔父让我和他结交,这赏春宴,我是真不愿意来。”
王暄也道:“卢相公向来高风峻节,不知为何对此人格外宽容。”
“他是圣人表兄,太后外甥,叔父定然不愿得罪他。”
王暄心中却是另一种想法,卢淮叔父卢裕民,最是两袖清风,嫉恶如仇,就算是李氏皇族,犯了律法他也照参不误,而沈阙骄横跋扈,贪赃枉法,在长安城几乎人尽皆知,他却从来没参过沈阙,真是奇哉怪哉。
众人心中腹诽沈阙蛮横,面容皆露出鄙夷神色,沈阙捏着金杯,冷笑一声:“诸位,某晓得你们都是世家子弟,瞧不上某这个寒门乍富,你们瞧不上某,某也瞧不上你们,但当今圣人之母,与某之母,乃是骨肉至亲,圣人春秋正盛,往后几十年,就劳烦各位,要继续捏着鼻子,和某这寒门相处了。”
沈阙这话说的狂妄,卢淮王暄等人都变了神色,卢淮几乎要拍案而起,还是王暄在桌下拽住他的衣角,他才没有发怒,卢淮愤然道:“骄狂至此!这和崔珣有什么分别?”
王暄道:“有分别。”
“什么分别?”
“崔珣至少知道谁是给他富贵之人,而此人,一边享受着富贵,一边憎恨着给他富贵之人。”王暄摇头道:“此人能活多久,归结于给他富贵之人,能容忍他多久。”-
赏春宴还在继续,沈阙饮下一杯烧春酒,眯着眼睛,看着台上乐姬吹笙鼓簧,有一琵琶姬格外美貌,手指轻拢慢捻,低眉信弹,她虽是低贱乐姬,但看向台下官员的眼神,却丝毫没有其余乐姬的谄媚讨好,好像她不是被人看不起的玩物,反而是她看不起这些天潢贵胄,沈阙不由想起六年前,那个被他诱杀的天威军虞侯,明明是出身寒族的卑贱之人,在长乐驿时,却鄙夷的看着他这个天子表兄、世袭国公,他在明晃晃的瞧不上他,他知道为何他瞧不上他,因为他对天威军主帅不敬,所以一个虞侯也敢不搭理他,可是一个虞侯,他也配?
沈阙问家仆:“那个乐姬,叫什么名字?”
家仆道:“盛阿蛮。”
“盛阿蛮……”
那个天威军虞侯,也姓盛,他明明知道必死无疑,却还是拼了命的厮杀,身上伤口一道接着一道,直到重伤倒地的那一刻,还突然暴起,一刀差点砍断他的脖颈。
他惊魂未定,那虞侯最后被他的亲兵一拥而上乱刀砍死,死的时候,圆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但那些砍死他的亲兵,一个个脸上还是不由露出钦佩神色。
他最讨厌那样的神色,一个虞侯,凭什么?这虞侯不就是想进通化门为天威军求援吗,他就让他,无论当人当鬼,都进不了通化门。
沈阙思及往事,他摇晃着金杯,喃喃道:“都姓盛?”
家仆吞吞吐吐,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道:“将军,她就是,盛云廷的妹妹。”
“盛云廷的妹妹?”沈
阙一惊,他金杯都不由掉在了案几上,仆人赶紧擦掉洒掉的酒液,重新为他斟上一杯,沈阙却定定看着阿蛮,他忽冷笑了一声:“把那琵琶姬,带来陪我喝酒。”
正好一曲奏完,乐姬们准备退场,阿蛮却被沈阙仆人生拉硬拽,按着坐到了沈阙身旁。
相比于席上投怀送抱的其他乐姬,阿蛮坐在沈阙身边,身体有些僵硬,显然是不太情愿,沈阙将金杯重重放在案几上:“不高兴?”
阿蛮忍气吞声:“不敢。”
“不敢就陪我喝酒!”
沈阙之跋扈,简直是臭名远扬,阿蛮不想惹他,于是饮下一杯酒,但沈阙又倒了杯,阿蛮继续饮下,如此饮了数十杯后,阿蛮已被烈酒呛的咳嗽,她委婉道:“沈将军,奴家不胜酒力,喝不下了。”
沈阙却发了怒:“怎么?连你也敢瞧不起我?”
“奴家岂敢瞧不起沈将军?”
沈阙嗤笑:“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一个天威军败将的妹妹,人人皆可唾弃,有什么脸面装清高?”
他斟满一杯烧春酒,递到阿蛮嘴边:“喝!”
但阿蛮却面无表情的,直接将他的手一把推开。
沈阙大怒:“贱人,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阿蛮神色丝毫不惧,她讥嘲的环顾案几上放着的美酒美食,又扫视过被喂养的羽毛光亮的斗鸡:“我阿兄十五岁从军,戍边十年,他在大漠行军困饿之时,将军在长安城赏春踏青,他在边关舍命抵御突厥之时,将军在长安城走狗斗鸡,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辱我阿兄?”
沈阙被阿蛮怼的目瞪口呆,他拍案道:“这酒,你喝是不喝?”
阿蛮一字一句道:“不喝。”
沈阙怒不可遏,他拿起金杯,就往阿蛮嘴中灌酒,阿蛮拼命挣扎,却被沈阙钳制住,怎么都挣扎不开,场面顿时十分难看,卢淮再也忍受不了,他拍案而起:“沈将军,欺凌一个弱女子,非大丈夫所为!”
沈阙停下动作,他冷笑:“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她一个卖了身的乐户贱籍,我欺凌她又怎么了?”
卢淮愤然道:“就算她是一个卖了身的乐户贱籍,也不该被如此侮辱!”
沈阙不屑的扫了眼卢淮:“卢淮,你叔父都不敢惹我,你少多管闲事!”
“我管了又如何?”
沈阙看着他,冷冷道:“你若执意要管,我少不得让你叔父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嚣张至此,卢淮也大怒,王暄却强拉他坐下,卢淮怒发冲冠:“你拉我做什么?”
王暄低声道:“沈阙是圣人的表兄,是太后的外甥,皇亲国戚,身份尊贵,你叔父如今在朝中强敌环饲,你莫要给他找事,别管了。”
卢淮咬牙,他看着阿蛮被沈阙捏着脸颊强行灌酒,烈酒洒了满脸满身,她拼命挣扎,但那点力量在沈阙看来却如同挠痒痒,卢淮目眦欲裂,他握紧拳头,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我管不了,我也看不下去!”
说罢,他就起身,拂袖而去,王暄呆了呆,也起身,追他而去,沈阙瞥都没瞥两人一眼,只是嗤笑道:“还以为是个救美的英雄,原来是个懦夫。”
阿蛮被烈酒呛的咳嗽,沈阙捏住她的下巴,拍着她脸颊冷笑道:“我告诉你,我今日这样侮辱你,就是因为你是盛云廷的妹妹,你阿兄活的时候护不了你,死了,更护不了!”
阿蛮发丝也被烈酒打湿,浑身上下狼狈不堪,但看向沈阙的眼神,还是桀骜如火:“我阿兄活的时候,你连我一根手指都碰不了,你也只配在他死后欺负欺负我!”
沈阙大怒,一巴掌打到她脸上,阿蛮被打的伏倒在地,沈阙抽出随身佩剑:“贱人,我杀你这种贱籍,就跟杀一只斗鸡一样轻松,我今日就送你,去跟你那阿兄团聚。”
他佩剑朝阿蛮身上挥下,但忽听到一人愠怒之声:“住手!”-
来人身披黑色鹤氅,身如修竹,面色阴冷,正是察事厅少卿崔珣。
崔珣与李楹从崔氏墓园返回长安城,途经渭水之时,看到卢淮怒气冲冲而去,他不由往卢淮走的那边望去,却看到一众官员围坐在高台前,大概是在举行赏春宴,但主座一人,却在欺辱一个女子,李楹踮脚望着,她道:“那不是阿蛮吗?”
崔珣面色一变,他快步就往前走去,李楹也跟了上来,崔珣却忽想起什么,回头对李楹道:“你不要跟来。”
李楹愣了愣,脚步一滞,崔珣急急往踏春宴方向走去,出言阻止沈阙,沈阙嗤笑一声:
“又来一个天威军的败将,哦,不,是降将。”
崔珣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愈发阴鹜,在场其余官员都面面相觑,一个个都准备起身溜走,沈阙他们惹不起,崔珣他们更惹不起。
但崔珣只淡淡道:“不许走。”
他神色平静,但这三个字却如同敕令般,让众人脚步不由停住,沈阙握着剑,也有些被他气势唬住,阿蛮趁机跌跌撞撞爬了起来,逃到崔珣身边,她捂着被掴的红肿的脸颊,神情复杂的看着崔珣,还未说话,崔珣就道:“你走。”
阿蛮怔住:“我……”
“我说,你走。”
他自从三年前再见阿蛮之后,一直是任由阿蛮辱骂,声音从未这般恼怒过,阿蛮不由吓得怔了怔,她咬唇看了眼崔珣,然后拢紧衣襟,踉跄而去。
沈阙也生了气:“崔珣,你还真将自己当个人物了!”
他摇摇晃晃的提剑奔向崔珣,却忽然膝盖一痛,摔到了地上。
李楹手中,正燃着一团绿色鬼火,崔珣不让她来,但是她还是放心不下,于是跟了过来,沈阙费劲爬起,绿色鬼火又撞到他膝盖,他又摔倒在地,如此反复几次,沈阙摔到鼻青脸肿,再没力气爬起,他咬牙切齿:“崔珣……你这狗东西……”
崔珣并没有和他多费唇舌,只是拾起他落在地上的佩剑,他凝视着宝剑,宝剑寒光闪闪,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但是剑身却连卷刃都没有,足以见得此剑并不常用。
崔珣轻笑一声,锋利剑尖,就抵住沈阙脖颈。
沈阙吓得酒醒了一半,在场众人也吓到鸦雀无声,沈阙嘴硬道:“崔珣,你敢杀我?”
崔珣握着剑,淡淡道:“日前我被夺官之时,你曾闯入我府中要杀我,你说你杀我,就跟杀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如今我告诉你,我任察事厅少卿三年来,要杀你沈阙,也跟杀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但是,我不杀你。”
沈阙讥笑:“哼,你不敢杀我。”
崔珣弯了弯嘴角,剑尖往前一寸,沈阙脖颈被划破,殷红鲜血流出,他顿时不敢作声,崔珣慢条斯理道:“你迟早会死,但不是现在。”
他环顾四周目瞪口呆的众人:“诸位痛恨沈阙,应该不亚于痛恨我崔珣,今日就当我崔珣做件好事,给这赏春宴,捧捧场了。”
说罢,他就扔了宝剑,大笑而去,过了半晌,沈阙家仆才敢扶起沈阙,沈阙目欲喷火,他望着在场诸位官员,众人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沈阙愤怒到牙齿咬到咯吱作响:“回府!回府!”-
沈阙一回府,就直奔家中卧房,他旋转书案上的一只梅瓶,卧房墙壁,顿时出现了一个密室。
沈阙不顾脖颈还在流血的伤口,他奔进密室,密室里,端坐着一个约莫五旬、没有胡须的男子。
沈阙提起他的衣领:“猫鬼呢?猫鬼呢?我让你杀了崔珣!杀了崔珣!”
那男子静静拂去沈阙的手:“猫鬼不是用来杀崔珣的。”
他上下打量着鼻青脸肿的沈阙,然后看向他膝盖处:“将军,有遇鬼。”
第 44 章
夜黑风高, 一只黑猫矫捷的窜上屋顶,它在屋檐上轻轻踱步行走着,屋顶上, 刚好有一只浑身雪白的暹罗猫,在趴着小憩, 听到动静后, 暹罗猫警惕的睁开眼睛, 当看到黑猫时, 暹罗猫微微弓起背, 毛发微微竖起, 龇牙咧嘴的咆哮着,说时迟, 那时快,黑猫一跃而起,两只尖利前爪抠出暹罗猫湛蓝眼
珠,牙齿也咬上暹罗猫颈部,暹罗猫发出一声凄惨叫声,然后骨碌碌滚下了屋檐。
屋里妇人听到动静, 披衣出来一看,顿时吓得够呛:“狸奴!狸奴!”
暹罗猫仰躺在地上, 睁着两只血窟窿, 四肢惨叫着徒劳的往上抓着,不过须臾就断了气, 妇人不由抬头望去,屋檐上, 黑猫正嚼着死去暹罗猫的眼珠,幽幽碧眼悠然自得的看着妇人, 但妇人似乎没看见一般,而是转头茫然四处寻着凶手:“是谁杀了狸奴?谁?”
黑猫得意低吼一声,然后继续沿着屋檐,窜到另一家屋顶上-
崔府书房中,李楹正趴在案几上,做着什么,此时已经三更时分,她困的睡眼惺忪,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在案几上打磨着,约莫半个时辰后,她终于松了口气:“做好了。”
她话音刚落,忽然木门外传来敲门声,李楹唬了一跳:“谁?”
但她又觉得自己问题好笑,这崔府,除了崔珣,还有谁能看见她?
她于是起身,笑盈盈的去开门,月色下,崔珣站在外面,身如修竹,美如寒玉。
他道:“我听书房内有些动静,想着你应是还未休息。”
“是没休息。”李楹落落大方道:“我正在做一样东西,准备送给你。”
崔珣愣了愣:“送我?”
“嗯。”李楹带着他,来到书房内,只见书案上,摆着一只竹驽,驽臂中间,架着他的旧弓。
李楹拿起木驽,握住后尾曲柄旋转,旧弓弓弦就慢慢往后绷紧,扣动驽机,弓弦就往前弹去,李楹道:“有了这个木驽,你就可以再用你的旧弓了。”
她将木驽递到崔珣手中:“你试试。”
崔珣接过,她日前找他要旧弓,当时他还说,已经拉不动的弓,送她又何妨,她说,他会拉得动的。
崔珣心中,顿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怔怔垂首看向手中竹驽:“原来你找我要旧弓,是为了将旧弓改造成竹驽。”
李楹不好意思挠了挠耳垂:“我是有点自作主张了,但是,我想着,与其将旧弓挂在你房中,让你看着伤神,还不如将它改造改造,让你可以用。”
她说着说着,又有些紧张:“我知道这把弓对你有很重要的意义,如果你不高兴的话,我可以将它改回来。”
“不用改。”崔珣忽抬起头,微微一笑:“我很喜欢。”
这还是他第一次跟李楹说这种话,他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上扬,眼眸中欺霜赛雪般的冷淡也似有一丝消融,李楹怔住,她垂下头,又不好意思的挠着自己耳垂,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最后只是低头道:“对了,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崔珣颔首,李楹于是引他坐到书案前,乌檀书案上燃着一个铺着木炭的火炉,炭炉上则煮着一个白釉药罐,,李楹将白釉药罐端下,又从罐中舀出一碗深色药汤:“生姜甘草汤,孙思邈的方子,可以去寒。”
崔珣不由低头看了看身上裹紧的黑色鹤氅,他抿了抿唇,默默接过药汤,用玉汤匙舀了喝了口,药汤入口甘甜,直入心扉,崔珣饮下一口,道:“日间我与沈阙起了冲突,你这几日,务必要小心些。”
“我?小心?”李楹疑惑:“可是又沈阙看不见我。”
“他看不见,有人能看见。”
“谁?”李楹试探问道:“你是想说……”
崔珣点了点头:“蒋良。”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他豢养的猫鬼。”
李楹想起那日猫鬼差点撕破她喉咙,她不由心有余悸:“但蒋良和沈阙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
崔珣颔首:“太后榆翟在尚衣局失窃,看守库房的女史畏罪身亡,此事定非蒋良一人之谋,一定另有身份高贵之人,我最怀疑的,便是沈阙。”
李楹忽想到什么:“我那日追踪裴观岳的时候,沈阙也在,他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很快,他和裴观岳就不需要猜阿娘的心思了,他为什么不需要猜阿娘的心思?除非,他想用猫鬼谋害阿娘!”
崔珣拧眉沉思:“看来,便是沈阙了。”
他想的太过出神,也没有继续喝那碗生姜甘草汤了,书房中木窗没有关严实,夜间寒风从窗缝灌进,崔珣不由轻声咳嗽了声,李楹敲了敲书案,道:“想案子要紧,身体更要紧。”
崔珣轻笑了笑,他用玉汤匙舀着生姜甘草汤,一口接一口,青釉药碗很快见了底,李楹这才莞尔,她起身,关了木窗,然后回到乌檀书案前,道:“说吧,想到什么了?”
崔珣放下青釉药碗,道:“沈阙因沈国夫人之死怨恨太后,蒋良因晚香之死怨恨太后,但晚香之死,与沈国夫人,也脱不了关系。”他顿了顿,道:“若我猜的没错的话,蒋良不仅仅是要报复太后,还要报复沈国夫人唯一的儿子,他逃出宫后,蛰伏几十载,终于成功炼成猫鬼,于是便利用沈阙报仇心切,与他勾结一起谋害太后,成了,他可以继续用猫鬼报复沈阙,败了,他死不足惜,但沈阙也会被他拉下水,担上谋害太后的罪名,为他陪葬。”
李楹听的目瞪口呆:“蒋良好重的心机,难道沈阙没看出来吗?”
“我想,沈阙已经疯了。”崔珣静静道:“明明知道母亲和姐姐是被太后所杀,但是却无法报复,只能仰仗着太后鼻息生存,他若昏昏噩噩倒好,偏偏此人心气甚高,所以他就算看出了蒋良意图,也会心甘情愿被他利用。”
李楹微微蹙起眉头:“那他接下来会怎么办?继续用猫鬼害阿娘吗?”
崔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忽感觉到一阵寒意,他拢紧鹤氅,咳嗽了两声,道:“如果顺利的话,一切可以于今晚结束。”
李楹不太明白,崔珣却拿起书案上她做好的竹驽,道:“刚好用上。”
李楹疑惑的看着他,刚想问他这是何意,崔珣就嘘了声,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支削的很尖的桃木箭,放在弓弦上,他握住竹驽曲柄旋转,弓弦慢慢绷紧,他将竹驽对准窗外,定定看了很久,李楹也大气不敢出,忽然窗纱之上,现出一团如雾黑影,黑影往窗中跃来,崔珣已扣动驽机,桃木箭猛然往前射去,将黑影射了个对穿。
李楹只听到一声惨痛哀嚎,她忙起身打开窗子一看,只见地上一只黑猫被射穿腹部,正在地上打滚嘶叫,李楹不由惊道:“猫鬼!”
猫鬼见被二人发现,也不顾重伤在身,便拖着伤体踉跄窜离,李楹刚想去追,崔珣就道:“不必,我带武侯去追,你在此等我。”
李楹停下脚步,崔珣不想她去追,也定然是考虑到她安全,她于是点头:“好。”
崔珣已经推开门,他手上还拿着那只竹驽,掌心是旧弓熟悉的冰凉温度,他忽顿步,回头,对李楹说了两个字:
“多谢。”-
崔珣带着察事厅武侯,一路沿着猫鬼血迹,来到安仁坊一处大宅,崔珣抬眼看着匾额上的“沈国公府”四个大字,他皱了皱眉头,挥手让武侯涌了上前,武侯凶神恶煞踹开了朱红大门,崔珣一路带人,沿着红色血迹,去了沈阙卧房。
沈阙已经披了衣衫起来,他见到崔珣,愣住:“崔珣?”
崔珣推开他,踏进卧房,沈阙一呆,然后怒道:“崔珣,你夜闯国公府,是想做什么?”
崔珣却不想和他多费唇舌,血迹到了卧房就消失了,崔珣四处寻着,目光终于聚集到书案上的黄釉梅瓶上,沈阙见状,于是有些慌张,他挡在崔珣身前,色厉内荏:“崔珣,你连我的府邸都敢闯,简直无法无天!”
崔珣嫌恶的看着他,冷声道:“太后命我查办猫鬼一案,王公贵胄,皆可先抓后审,你有意见的话,去和太后说去!”
沈阙一愣,然后冷笑道:“少拿太后压我!我是圣人表兄,岂是你这个面首能侮辱的?”
崔珣懒得和他废话,他看了眼身旁武侯,武侯会意,几人上前去将沈阙拽开,沈阙大怒,对外面瞠目结舌的家仆骂道:“这群人反了天了,你们就跟死人一样吗?”
家仆
们这才反应过来,于是纷纷拥上前与武侯对峙,武侯从刀鞘中抽出刀:“察事厅办案,谁敢?”
一阵沸沸扬扬中,崔珣已经走到书案前,他提起那黄釉梅瓶,却发现梅瓶是镶嵌在书案上的,根本提不动,他皱起眉头,双手在梅瓶上旋转一圈,一声咔嚓后,一间密室顿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 45 章
众人下了密室, 但密室中却空无一人。
沈阙终于松了一口气,他道:“崔珣!你擅闯我府邸,我一定要向圣人禀报, 杀你以儆效尤!”
崔珣没有理他,他蹲了下来, 提起一只老鼠。
老鼠皮被剥去, 浑身血肉模糊, 而且好像还没死去, 身体仍在微微抽搐, 在场武侯也算见过不少刑讯场面, 但见到这等惨状,仍然忍不住想呕吐出声, 沈阙见到老鼠的那一刹那,先是下意识想呕吐,然后才忍着恶心道:“一只老鼠而已,能证明什么?”
崔珣还是没有理他,猫鬼性情残忍,最喜虐杀弱小, 这剥了皮的老鼠,跟之前被挖了眼的麻雀如出一辙, 证明猫鬼的确躲藏在密室中, 但密室现在空无一人,蒋良和猫鬼, 都去了哪里?
崔珣环顾四周,密室周围是铜墙铁壁, 只有沈阙卧房一个出口,就算蒋良听到动静, 带着猫鬼逃之夭夭,那也不至于无人看见。
所以蒋良,到底是怎么逃的?
沈阙恼羞成怒:“崔珣!你不要欺人太甚!”
老鼠在崔珣手上停止了抽搐,崔珣蹲下,将它轻轻放到地上,密室墙角,还有不少或被挖了眼珠、或被吃了心脏的硕鼠,崔珣讥嘲:“没想到沈国公,还有虐杀老鼠的癖好。”
沈阙一呆,他向来不喜人唤他国公,崔珣这是诚心在讽刺他,沈阙气愤道:“崔珣!”
崔珣起身,淡淡道:“这些老鼠是怎么死的,沈国公不需跟我解释,去跟太后,还有圣人解释吧。”-
沈阙窝藏猫鬼,虽无确凿证据,但是国公府密室中的硕鼠还是存疑,圣人于是下令,将沈阙软禁府中,待抓到蒋良后,再行定夺。
只是蒋良逃出国公府后,就如同鱼儿入了海,再无踪迹了,崔珣带着察事厅将长安城翻了遍,都没找出他的身影。
他担心猫鬼会来找李楹麻烦,于是在崔府四周贴上符咒,让李楹不要外出,李楹道:“我一只鬼,贴上防鬼的符咒,去提防另一只鬼,怎么想,怎么觉得有趣。”
崔珣道:“猫鬼凶恶,而且最是记仇,它在崔府受了伤,就一定会再回崔府,你小心些,也没什么错。”
李楹担心道:“若这么说的话,你那支桃木箭差点杀了猫鬼,它岂不是更会找你寻仇?”
崔珣摇了摇头:“猫鬼欺软怕硬,我伤了它,它反而不敢找我,它将你当成猎物,两次都捕猎不成,一定会找你第三次,所以你不需担心我,担心你自己便是。”
话虽如此,但是李楹仍然担心崔珣,与其让崔珣满长安寻找猫鬼踪迹,倒不如想个法子,让猫鬼自己现身-
李楹心中渐渐形成一个主意时,鬼商鱼扶危却又来见了李楹。
上次长安鬼市,鱼扶危奚落崔珣拉不开旧弓,李楹和他生了气,之后就一直未见他了,没想到这次鱼扶危却主动来寻她,而且一见到她便道了歉:“之前某在鬼市失言,是某的不对。”
他既然道了歉,李楹倒也不好意思耿耿于怀,她于是道:“只要你不说崔珣坏话,我也不会怪你。”
鱼扶危笑了笑:“放心,不说了。”
李楹坐于廊侧,看着满庭院的海棠花,穿着重台履的双脚勾在一起摇晃着,一副少女的娇俏模样,她说道:“既然你答应不说崔珣坏话了,那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
“朋友?”鱼扶危侧头。
“是啊,朋友。”李楹落落大方道。
“但某,只是一介商贾,而你,是大周公主。”
李楹道:“商贾和公主,只是身份而已,并不能作为评判一个人是否好坏的标准,脱下身份的外衣后,大家都只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两样。”
她想了想,又道:“虽然有时候,你说话的确不太好听,但是你屡次帮我,又给众多无家可归的胡姬一个安身之所,而且做阴阳互市的生意时,阔绰的客人你收一成费用,不阔绰的你分文不收,这证明你并不是一个坏人,既然你人品没有问题,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做朋友呢?”
鱼扶危愣住,不由道:“分文不收的事情,公主是如何得知的?”
李楹道:“我第一次见你换金铤的时候,便特地打听过了。”
“那公主为何完全没有怨言?”
李楹身体微微往后仰着,双脚一下一下往后叩着廊下墙壁,她扑哧笑道:“那当然是,我将自己归结为阔绰一类。”
鱼扶危闻言,也不由哈哈一笑。
一阵风起,吹落了满地的海棠花瓣,李楹伸出莹润如玉的手掌,一朵海棠花悠悠飘到了她的掌心,鱼扶危也侧头去看,当看到她白皙如玉的脸庞时,他心中微微一动,片刻才不舍的回过头,道:“某听说,中郎将沈阙因为牵涉猫鬼一事,被软禁在家,现在崔珣在满长安寻着猫鬼。”
李楹道:“先生消息倒是灵通。”
鱼扶危道:“商人消息若不灵通的话,又如何赚到银钱呢?”
李楹突然心中有了些许好奇,她问道:“鱼先生,你的父亲,为你取名扶危,那他定然是不愿让你做一名商人的,为何你还是承继了他的事业,继续经商呢?”
鱼扶危嘴角泛起苦涩一笑:“因为父亲一直坚信,总有一日,太昌新政会加上允许商人科举、允许商人入仕这一条,但是直到他死,都没有任何改变。”
李楹闻言,不由道:“对不住……”
鱼扶危摇头道:“罢了,都过去了。”
“那你想科举吗?”
鱼扶危愣了愣,他喃喃道:“怎么会不想呢?”
不想的话,为何会头悬梁锥刺股,苦读诗书那么多年,科举考的明经、明法、明字、明算他样样精通,他自认为若能参加科举,他定然会状元及第,若能参与治国,他也定然能安邦定国,可现实是,他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治国了。
他神情有些落寞,李楹见状,安慰道:“我阿娘一直在推行新政,也许不出十年,你就可以参加科举了。”
鱼扶危不由侧头看她,他想问,难道她不知道宫中民间那个沸沸扬扬的传言吗?但见到李楹明媚脸庞时,他还是忍了忍,没有说出口。
他沉默不语,李楹却忽道:“对了,既然先生来了,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崔珣在崔府四周都贴了符咒,我出不去,先生能不能撕了那些符咒,让我出去?”
“为何要撕了符咒?”
“崔珣说,猫鬼最是记仇,猫鬼杀我两次,都刹羽而归,第二次更是受了极重的伤,若它真的记仇,那它定然会寻我第三次,所以我想出崔府,以我自身为饵,诱猫鬼出现。”
鱼扶危惊愕道:“这不行。”
“为何不行?”
“猫鬼受伤之后,凶性更甚十倍,某就是听说察事厅在缉拿猫鬼,忧心公主安危,这才来了崔府,如今见公主无恙,某也安下心来,又怎么愿意让公主以身犯险呢?”
“可是放任猫鬼在外面,会祸害更多无辜的人。”
鱼扶危仍然摇头:“某不愿意。”
李楹叹气:“我是执意要出崔府的,先生如果答应,还能保护我的安危,先生若不答应,我只能独自犯险了。”
鱼扶危闻言,先是愣了下,然后苦笑:“公主为何不去找崔珣呢?”
“因为他必然不会答应。”
“公主为何这般
肯定?”
李楹没说话了,她低着头,看着掌心的海棠花,书房内今日是哑奴新插的魏紫牡丹,她想起那日阿蛮被沈阙欺辱的时候,崔珣跟她说,让她不要跟过来,想必他那时便猜到蒋良藏身在沈国公府,他怕她若出手教训沈阙,会让蒋良看出端倪,后来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蒋良的确看出了端倪,而且派猫鬼前来一探究竟,还好崔珣早有准备,用桃木箭重伤了猫鬼,这才让她安然无恙。
所以,以崔珣的性格,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的。
李楹道:“他担心我,所以他不会答应让我出府的。”
鱼扶危差点没惊掉下巴,担心?崔珣这个酷吏,会担心人?
他虽不知道崔珣留李楹在府中到底所为何事,但是他向来厌恶崔珣,于是便觉得崔珣一定是没安好心,可李楹居然说,崔珣担心她?
鱼扶危顿时又想说什么,但是他想到自己刚刚答应了李楹,不再说崔珣坏话,他硬生生忍了下去,委婉说道:“公主为何觉得,崔珣会在意公主安危呢。”
李楹握紧手掌的海棠花,她垂眸道:“我就是这样觉得的。”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我还觉得,我一定是对的。”-
鱼扶危万般无奈,只能撕了符咒,偷偷带李楹出府,李楹让鱼扶危带她再去长安鬼市,鬼市阴气聚集,各种奇诡之事层出不穷,猫鬼最是喜欢这里,若见到她,也定然会再次现身。
鱼扶危握紧袖中的桃木匕首,还有厚厚一叠明黄符咒,他无奈道:“某感觉,崔珣会杀了某。”
李楹宽慰道:“我不会让他杀你的。”
她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话,但听到鱼扶危耳中,却莫名是热血上了头,他胡思乱想着,有她这句话,他就算为她死了,也心甘情愿。
鱼扶危一边想着,一边陪李楹在鬼市行走着,今日鬼市格外荒凉,都无人摆摊,鱼扶危道:“崔珣将长安城都翻了好几遍了,这鬼市自然也没放过,那些摊贩都是有案子在身的人,自然会避避风头。”
李楹颔首,没有摊贩,就没有客人,偌大的林中,就只靠着鱼扶危掌中的碧色夜明珠照明,李楹觉得这明珠有些熟悉,于是侧头看去,鱼扶危笑道:“这是公主在鬼市赠某的,作为某救了公主的谢礼。”
李楹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鱼扶危又道:“某这颗明珠,从未离过身。”
他这话说的有些暧昧,李楹愣了愣,鱼扶危却忽“嘘”了声。
因为两人身后,一个黑色身影,正在迅速靠近。
第 45 章
黑色身影扑向李楹之时, 鱼扶危迅速抽出袖中桃木匕首,反手刺到那身影身上。
但是那身影矫捷异常,鱼扶危一击只是划破他胳膊, 鱼扶危护着李楹,两人转身定睛一看, 只是这一看, 却都惊诧万分。
原来扑向李楹的, 并不是猫鬼, 而是一个人。
那人约莫五十来岁, 长相黝黑、干瘦, 下巴没有胡须,但最奇怪的是, 是他四肢如动物一样爬行,眼睛也泛着幽幽碧光,看起来活脱脱就像一只猫,而不是一个人。
李楹不可置信道:“这是……蒋良?”
鱼扶危握着桃木匕首,他将李楹护在身后:“就是那个蓄养猫鬼的阉人吗?”
李楹点头:“他怎么成这样了?”
鱼扶危眉头深锁,他看着蒋良就如同猫鬼一样弓着背, 龇着牙齿咆哮着,鱼扶危恍然大悟:“这不是蒋良, 是猫鬼!”
“你说什么?”
“上次猫鬼袭击你的时候被崔珣桃木箭射中, 受了重伤,想必是受伤之后, 凶性大发反噬其主,现在你看到的蒋良, 只是躯壳而已,内里, 早被猫鬼占据了。”
李楹悚然:“所以,蒋良已经死了吗?”
鱼扶危颔首:“他不仅死了,魂魄也被猫鬼窃据,既转不了世,也投不了胎,只能永生永世,做猫鬼的奴隶了。”
李楹听的瞠目,这样看来,蒋良比她还惨,她是困在人间投不了胎,但蒋良却再没有自己的意志,要永远这般人不人,鬼不鬼了-
蒋良被身体里猫鬼驱使,幽幽碧眼瞪着鱼扶危和李楹,四肢着地,绕着两人快速爬行着,仿佛是想瞅到空子去袭击李楹,鱼扶危握着桃木剑,警惕的望着他,忽然蒋良纵身跃到两人背后,然后又快如闪电的朝李楹方向扑去,但是他快,鱼扶危更快,鱼扶危一把扯住李楹的胳膊,往后退去,蒋良落到地上,扑了个空,但是他也看到了李楹相貌。
他似乎是愣住了,没有再扑上去,而是用沙哑的声音说出四个字:“永安……公主?”
他这四个字一出,鱼扶危和李楹也愣住了,李楹道:“他是蒋良,他认出我了,他还是有自己意志的。”
蒋良幽绿瞳孔本收缩成针尖般大小,如今幽绿渐渐褪去,瞳孔慢慢散大,他桀桀笑道:“没想到太后最宠爱的永安公主,三十年后变成了孤魂野鬼,报应,报应!”
鱼扶危伸手将李楹护到身后,他说道:“你就算憎恨太后,但公主没有做过什么,你不能伤害公主!”
“好一个护花使者。”蒋良双手撑地,干枯白发凌乱的散在枯槁面容之上,掌心已经磨到鲜血淋漓,他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他看着极力保护李楹的鱼扶危,呵呵道:“商人,公主,活人,鬼魂,有意思,有意思。”
李楹有些怜悯的看着他:“蒋良,趁着你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收手吧,这样,你或许还能去地府和晚香团聚。”
“你没资格提晚香!”
“我知道是阿娘杀了晚香。”李楹道:“我也说不出来是晚香自作自受这种话,也许阿娘对晚香的惩罚太过严厉,才导致之后的一系列悲剧,可是,晚香对你那般好,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你现在这样,她会很难过的。”
“她更难过的,是我不能替她报仇!”
“蒋良,你杀不了阿娘的,你再这样下去,你会被猫鬼吞噬,永不超生的。”
“我就算杀不了她,我也可以杀了她最疼爱的女儿。”蒋良瞳孔渐渐又弥漫成碧色针尖大小,笑起来就像猫笑起来一样十分诡异:“我永不超生,也要拉公主你一起永不超生!”
他说罢,就张口露出森寒獠牙,獠牙尖利,朝李楹扑来。
鱼扶危从袖中取出明黄符箓,朝蒋良掷去,符咒落到蒋良身上,在他身上烫出一个个可怖水泡,但他丝毫不顾,好像拼了性命也要杀了李楹,鱼扶危大惊,正握剑准备抵挡之时,忽然一支桃木箭,迅疾如风,朝蒋良射去。
蒋良侧身躲过,但桃木箭还是射穿他大腿,他疼的嘶叫一声,滚落在地,他抬起头,只见崔珣骑着一匹康居马,手上握着驽弓,飞驰而来,蒋良不甘的又瞪了眼鱼扶危和李楹,他知道今日定然是杀不了李楹了,于是只好拖着被射穿的残腿,如猫一般踮着脚尖,四肢并用,快速逃离-
崔珣勒住缰绳,马儿停了下来,他跨于马上,居高临下冷冷看着马下的鱼扶危和李楹,李楹莫名有些心虚,鱼扶危则是讪讪一笑,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崔珣就一字一句道:“鱼扶危,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鱼扶危一愣,他打了个哈哈:“崔少卿,言重了。”
李楹小声为鱼扶危辩解:“你莫要怪他,是我想抓猫鬼,所以逼他带我出来的。”
崔珣闻言,眸中神色却愈发森冷,李楹很久没看他露出这般眼神了,她有些被吓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崔珣却似乎连听都没兴
趣听,他调转马头,准备离去,李楹急道:“崔珣,你去哪?”
崔珣没有理她,李楹三步并两步奔到他马前,她拉住缰绳,仰着脸道:“崔珣,你要去哪里?”
她拉着缰绳,一副崔珣不回答就不松开的架势,崔珣终于开了口,他淡淡道:“不关你事。”
李楹瞧了瞧崔珣马头前的蒋良血迹:“怎么不关我事?你是要去追蒋良吧?带我一起去。”
崔珣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有鱼扶危带你,缠我做什么?”
李楹一怔,鱼扶危则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一句“崔少卿”刚说出口,李楹就对他悄悄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鱼扶危愣了愣,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依着李楹没再说下去,李楹拉着崔珣缰绳,道:“崔珣,我想去,带我一起去。”
她慢慢放开缰绳,然后伸出自己一只手,眸子亮晶晶的,看着崔珣,崔珣眼中神色仍然是冷如霜雪,只是手心缰绳渐渐攥紧,他定定看了李楹半晌,正当李楹以为他不会理她的时候,他忽默然伸手,托住她手腕,李楹一颗心落了下来,她抿了抿唇,微微笑了笑,在崔珣的帮助下上了马。
李楹回头,看向鱼扶危:“鱼先生,你先……”
她话还没说完,崔珣就忽一挥马鞭,马鞭打在康居马身上,马儿吃痛,顿时跟离了弦的箭一般朝前飞奔而去-
康居马飞奔速度很快,李楹坐在马上,耳边是呼呼风声,崔珣在她背后握着缰绳,双臂环着李楹,虽然并未触碰到她,但是也让她无落马风险,只是自始至终,他都没跟李楹说一句话。
一直到血迹在一处树林消失,崔珣才勒住缰绳,停了下来,他皱眉望着前方幽深密林,双腿夹了夹马肚,康居马便慢慢朝前走去。
树林中,只听到马蹄落在坚实泥土上的哒哒声,李楹咬了咬唇,问道:“崔珣,你是不是生气了?”
崔珣没有说话,李楹道:“我知道,你是生气了。”
身后之人默不作声,李楹慢慢道:“你让我呆在崔府不要出去,但是我没有听你的话,我找鱼扶危帮忙,除去崔府符咒,和他一起出了崔府,我想以身作饵,诱出猫鬼踪迹,这样,猫鬼就不会害更多人了。”
崔珣终于开了口,只是声音仍然冷淡如水:“我会找到猫鬼,不需要你自作主张。”
“我知道你会找到的,但是猫鬼一日在世,我阿娘就多一分危险。”李楹顿了顿:“而且,你也多一分危险。”
崔珣默了默,道:“你方才,更危险。”
“我不是冒冒失失出来的。”李楹解释:“鱼扶危带了很多符箓,也带了桃木剑,就算你方才没有赶到,我也不会有事的。”
她说完这句话后,身后之人却再未出声,良久,才道:“你很信任他?”
李楹懵懵懂懂,她说:“鱼扶危虽然说话不太好听,但还算是个值得信任之人。”
崔珣掌心缰绳,莫名紧了紧,本在哒哒前行的康居马停了下来,马儿停在这里,李楹略微疑惑,她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崔珣这才回过神来,他夹了夹马肚,康居马于是哒哒继续往前走去,崔珣一直沉默不语,李楹心中七上八下的,她忐忑道:“崔珣。”
崔珣没有理睬她。
“崔珣,没有知会你,是我的不对,但是我也是想早日抓到猫鬼。”
月色冰凉,树影斑驳,崔珣声音冷淡:“你不需要再和我解释,腿是你自己的,你想去哪,便去哪,和我没有关系。”
李楹怔愣住,她说道:“崔珣……”
崔珣却再未回答她,他勒住缰绳,前方树上,有一把银光闪闪的宝剑插在树里,宝剑之上布满殷红血迹,剑尖还刺着一张黄笔朱书的符箓。
崔珣皱眉看着那张符箓,他喃喃道:“这是,北斗破邪符。”
北斗破邪符?
李楹一惊,北斗破邪符乃是一种极狠毒的符箓,非道行高深之人不能书写,中了这符咒的鬼魂都会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蒋良血迹到此为止,树上又有北斗破邪符,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联?
她忽想到什么,莫非,追踪蒋良的,不止她和崔珣二人?还有黄雀在后。
宝剑上鲜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难道,是蒋良逃到此处,但被埋伏之人以北斗破邪符对付,北斗破邪符一出,蒋良再无活路,既然如此,那他尸首在哪?又是何人,杀了蒋良?
第 47 章
两人骑着马在林中转悠了好几圈, 也没见到蒋良的尸首,倒是在地上和树上都见到不少搏斗的痕迹,还见到一只穿着道服被咬下的血肉模糊的胳膊, 李楹喃喃道:“如果蒋良被北斗破邪符所伤,那他现在在哪呢?”
崔珣道:“他只会在一个地方。”
说罢, 他便一挥马鞭, 康居马飒如流星, 朝前飞奔而去-
城中乱葬岗, 杂草丛生, 荆棘遍地, 残破的墓碑东倒西歪,野狗刨出埋的不深的尸首, 咀嚼着尚未腐烂的血肉,几只乌鸦绕着枯木盘旋,其声哑哑,如饥喉啼涩,崔珣率先下了马,李楹身量较他要矮上不少, 而这康居马又是西域康居国进贡的贡品,以高大著称, 李楹双脚踩着马镫, 有些手足无措,她求助般的望向崔珣, 软软说了句:“崔珣~”
崔珣抿了抿唇,他眸中神色冷淡, 但还是伸出胳膊,李楹颤巍巍握着缰绳, 将另一只脚挪过来,然后双手抓着崔珣的胳膊,跳下马来。
她跳下来的时候,崔珣双手扶住她的纤细腰肢,稳稳的让她落在了地上,但李楹刚一站定,他就不着声色的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李楹一声“谢谢”还没说出口,他就扭过头,朝晚香坟墓处走去。
这个人,怎么还在生她的气?
李楹无奈摇摇头,然后便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她走过一个又一个隆起的土堆,最后在乱葬岗深处,见到了晚香坟墓。
晚香坟墓虽然破旧不堪,但墓旁很是干净,木制墓碑也擦的一尘不染,想必是严三娘二十九年来如一日,时常过来打扫,才让晚香坟墓保存的这般完好。
崔珣忽停下脚步,李楹也停了下来。
因为晚香坟墓前,趴着一个人,那人浑身血迹斑斑,干枯白发垂落,正是被北斗破邪符所伤的蒋良-
蒋良已经奄奄一息,但仍然拖着重伤的身子想去触摸晚香的墓碑,只是就算他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过爬了几步远,当听到动静时,他费力往崔珣与李楹方向望去,一见到李楹,他目光中顿时充满怨毒,仿佛恨不得将李楹生吞活剥,李楹被他眼中刻骨的恨意吓得倒退两步,崔珣却淡淡道:“他中了北斗破邪符,马上要魂飞魄散了,你不需要怕他。”
蒋良大概也知晓自己即将魂飞魄散,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不愿浪费在怨恨李楹身上,他侧过头,又用尽力气往晚香墓碑处爬去,他身后泥土都是被拖出的长长血痕,也不知道爬了多久,他终于爬到了晚香墓碑前,蒋良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写着晚香名字的老旧墓碑,两行浊泪从他干涸眼中流下,他嘴唇翕张,似乎是想叫出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名字,但是他生命在快速的流失,喉咙只能发出嗬嗬声,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回想他的一生,少时便作为俘虏被净身入宫,在大明宫,他不会说官话,又是黔州苗蛮,大概一直是备受欺凌的,或许只有晚香,愿意把他当个人看待,而且就算他身体残缺,晚香仍然不嫌弃他,反而渐渐喜欢上了他,愿意和他在宫中做一对相互照拂的夫妻。
对他来说,晚香是他的救赎,是他的爱人,是他的菩萨,是他黑暗生命中唯一的光,可是他小心翼翼捧着的这束光,却被太后像杀死一只蝼蚁一般,活活杖杀,这让他如何不恨?
他要复仇,他要为晚香复仇,他是黔州苗蛮,懂得一些异鬼之术,他逃出宫去,以身饲养猫鬼,有所成后,他又设法
弄来太后衣物,本来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奈何还是功亏一篑。
这个复仇,他筹划了整整二十九年,蜉蝣终于撼动大树,但如今失败,他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蒋良手指抚摸着晚香墓碑,浊泪缓缓而下,李楹看到无数白光从他身体中飞出,那是蒋良破碎的魂魄,等白光散尽,他就会魂飞魄散,但是蒋良面上并无惊惧神色,只是充满无尽眷恋的看着墓碑上写着的“晚香”二字,他并不害怕魂飞魄散,他只害怕,再也见不到晚香了。
白光在迅速消散,光芒越来越微弱,蒋良抚摸晚香墓碑的手也慢慢垂下,李楹忽觉得眼中有些酸涩,她吸了吸鼻子,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般,走上前去,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佛骨舍利,然后蹲下身子,将佛骨舍利塞到蒋良的手中。
佛骨舍利发出耀眼五彩光芒,融入蒋良血肉之中,蒋良本在迅速散去的魂魄慢慢重新凝聚,他浑黄的眼珠不解的看着李楹,他要杀李楹,李楹却要救他?
李楹对他说道:“我知道,一个佛骨舍利换不来晚香的性命,但至少可以换得你不用魂飞魄散,下了地府后,你去找晚香吧,她应该等你很久了。”
蒋良嘴唇翕动,看嘴型似乎是想说“为何”二字,李楹道:“没有为何,蒋良,你与阿娘谁对谁错,我不想争论,但身为阿娘的女儿,我承认我之前,的确十分憎恶你,甚至心中期盼着你早日伏诛,不要伤害到我阿娘,但是如今你被猫鬼反噬,行将就木,也没有办法做什么了,我又何必去和一个快要死的人计较长短呢?而且你这二十九年来为了晚香过的非人非鬼,如今也落得人之将死的结局,我真觉得无论你做过什么,这惩罚也够了,我不想再憎恶你了。这佛舍利,对我而言,虽然珍贵,但并不是缺它不可,可对你而言,却可以让你不必魂飞魄散,可以让你去和晚香团聚,我选择将它给你。”
她顿了顿,又道:“蒋良,晚香在枉死城,而你是被猫鬼反噬而亡,应是进不了枉死城的,但你能二十九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我相信,下了地府后,你也定能打动固城王,让他放你进去的,希望你能顺利寻得晚香,和她再续前缘。”
蒋良眼中,慢慢流下泪来,他喉咙说不出话来,但看向李楹的眼神,已不像之前一样怨毒了,而是带着一丝恳求,喉咙发出嗬嗬声,似乎是想说什么,李楹心中不忍:“蒋良,你想说什么?”
蒋良手指颤抖着,指向埋葬晚香的土堆,浑浊目中不停流着泪,李楹恍然大悟:“蒋良,你是不是,想和晚香合葬?”
蒋良眼角泪珠一滴一滴滚落到地上,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伏在地上,艰难的抬起头,然后看向李楹,点了点头。
李楹怜悯的看着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蒋良,他临死之前,最后一个请求,还是想和晚香在一起,李楹回过头,咬唇对崔珣道:“崔珣,可不可以将他的尸首,和晚香埋在一起?”
她期盼的看着崔珣:“崔珣,也许这个要求有些为难,但是,能不能帮帮他?”
她很怕崔珣会拒绝她,毕竟蒋良是朝廷要犯,崔珣和他非亲非故,没有必要帮他收敛尸首,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论蒋良和晚香做错过什么,他们俩的感情都始终如一,她又希望他能成全这一对可怜的恋人。
但崔珣并没有拒绝她,而是很快微微颔了颔首。
李楹终于松了口气,她道:“崔珣,谢谢你。”
她回过头,又对蒋良道:“之前崔珣答应严三娘,会将晚香的坟墓,迁到她阿娘身边去,到时候他也会将你的尸首,埋在晚香和她阿娘身边的。”
蒋良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双手紧贴着满是泥土和碎石的地面,嘴唇抖动,喉咙发出“嗬嗬”声,他忽用力支撑起自己身体,然后砰砰砰,朝李楹磕了三个头。
李楹唬了一跳,她刚想去扶蒋良,蒋良却又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一个人形木偶,递给李楹手中。
李楹还没来得及看那木偶,一道白光就从蒋良身体中腾空而出,那是被佛骨舍利修复好的蒋良魂魄,魂魄被猫鬼啃食,又被北斗破邪符所伤,就算佛骨舍利将其治愈,魂魄在阳间也只能是一团雾蒙蒙的白雾,根本看不清人形,只有去到阴间才能凝聚成形,白雾在空中徘徊片刻,就飞速朝着地府方向而去。
在白雾消失的同时,从蒋良身体中又有一团黑雾逃出,黑雾被银白月光照耀,发出凄惨叫声,其声之厉,让李楹都不由害怕的倒退几步,崔珣略微皱了皱眉,他上前,将她挡在身后。
凄厉叫声之后,黑雾重重落到地上,勉强辨认出一只黑猫模样,黑猫口鼻都是鲜血,想必是北斗破邪符的力量之下,将这猫鬼打至重伤不愈,佛舍利又佛光入体,彻底让猫鬼魂飞魄散,再无法为祸人间了。
李楹松了口气,崔珣蹲下,俯身去查看蒋良身上伤口,伤口有桃木剑划出的痕迹,也有雷击木刺出的痕迹,崔珣沉思,裴观岳府中道士,有一个就擅长用雷击木。
看来,是裴观岳派道士来,将蒋良灭了口。
他站起转身,李楹已经怔怔看着手中木偶出神,崔珣见她神色有异,于是从她手上拿过木偶,这一看,他不由也怔了怔。
那木偶,身穿宫装,上面插了数十根银针,宫装上还写着“辛巳年正月二十七”几个字,李楹喃喃道:“辛巳年正月二十七,这是我的生辰。”
崔珣一惊,这难道是,巫蛊人偶吗?
人偶上写着李楹的生辰八字,难道这人偶,诅咒的是李楹?
可是,到底是谁,会去诅咒一个,已经死了三十年的公主呢?
第 48 章
崔珣与李楹将蒋良尸首暂且葬在了晚香旁边, 以免被野狗啃噬,两人埋葬完蒋良后,已是天蒙蒙亮, 崔珣用匕首削了块木头,插在蒋良墓前, 当作日后为他迁坟的记号, 然后他才起身, 解开系在树上的马匹缰绳, 李楹仍在看着蒋良与晚香坟墓出神, 崔珣牵着马, 薄唇抿成一线,他淡淡道:“你回不回去?”
李楹闻言, 撇过头,崔珣又道:“你若要去找鱼扶危,我也不会拦你。”
李楹微微愣了愣,看样子,他还在生气,李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到马前,崔珣也没再说话, 只是托着她的腰肢, 扶她上了马,之后, 自己才翻身上马,他一挥马鞭, 康居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往崔府飞奔而去-
回到崔府后, 崔珣就拿走了那个巫蛊人偶,之后几天,他都住在察事厅,回都没回崔府,不过在察事厅时,他脾气愈发阴鹜,整个人也阴晴不定,所有武侯都战战兢兢,生怕哪里惹怒了他,一个个都对他避而远之,但有事向他禀告时,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他。
察事厅官署中,进入仪门,穿过审讯的大堂,屏风之后,便是察事厅少卿办公的二堂,崔珣端坐在绿檀书案前,正在翻看一部竹简,书案上还放着插着银针的巫蛊人偶,一个察事厅武侯匆匆而来:“少卿,日前我们抓了沈阙几个亲信拷问,有一个叫丘六的受不得刑,吐露了一些东西。”
他恭恭敬敬递上供状,崔珣翻了翻:“他说,沈阙密室里,的确窝藏过奇诡之物?”
武侯颔首:“丘六说,他曾受沈阙所派,给密室里送过饭,送饭的时候,他很清楚的听到猫叫的声音,他虽家中也养猫,但密室中猫叫的声音,让他毛骨悚然,他也不敢再听,就火速逃离了。”
崔珣继续看着供状,武侯又道:“丘六还招供,说沈阙非常信任府中一个叫玄诚的老道,玄诚经常
抓很多硕鼠送到密室,鬼鬼祟祟的,他觉得,那些硕鼠,一定是送给猫鬼吃的。”
崔珣沉吟不语,武侯道:“少卿,某认为,这份供状,已经足以禀明太后与圣人,定沈阙的罪了。”
崔珣却缓缓摇了摇头:“不够。”
武侯顿时一脸不解,崔珣道:“打蛇要一下打死,否则,定会被蛇反咬一口,刘九,你带其余武侯,就算翻遍长安城,也要将玄诚给我翻出来。”
刘九真是叫苦不迭,崔珣住在察事厅这几日,全力督办猫鬼一案,他们这些武侯简直是疲于奔命,结果现在崔珣又让他们去找玄诚这个老道,这下又要几日不眠不休了,但是刘九哪里敢反驳崔珣,只能苦着脸,应下了这门差事-
沈阙府中,却是另一种惶惶不可终日,沈阙的几个亲信都被察事厅缉拿拷问,察事厅的九九八十一道酷刑,很少有人能熬得住,沈阙知道,用不了多少时日,崔珣就能寻得他窝藏猫鬼的确凿证据,到那时,是生是死,难以预料。
沈阙命在旦夕,他整日都喝的烂醉如泥,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死,难道让他去求崔珣放过自己吗?不,他宁愿死,也不愿向崔珣求饶。
沈阙终日酒醉,伺候他的家仆简直是倒了大霉,不是被他鞭笞,就是被他怒骂,这日他又砸碎一个琉璃酒注,斜眼看着收拾碎片的家仆,醉醺醺道:“你们是不是心里都在盼着崔珣早日抓到玄诚,盼着我早点死?”
家仆们跪地叩首,抖如筛糠:“不敢。”
“不敢?哼,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该死,但我告诉你们,就算崔珣抓到了玄诚,我也不会死。”沈阙饮下一杯烧春酒,酩酊道:“她欠我阿娘的,她不会杀我。”
家仆们面面相觑,将军口中的“她”,应是太后吧,若换做将军犯了其他事情,太后或许是会保他,但现在,将军是要谋害太后啊,太后如何会放过他?
假如太后真的是这么心慈手软之人,那将军的阿姊和阿娘,又是怎么死的?
但他们心中纵然半个字都不信,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能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期盼沈阙早点放过他们。
沈阙连饮下数杯烧春酒,他醉眼朦胧,忽他一拍桌案,咬牙切齿道:“都是裴观岳误我!若非他瞻前顾后,崔珣在三年前就该死了,哪轮得到他今日对我耀武扬威?”
他越想越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将崔珣碎尸万段,但是此时为刀俎的是崔珣,为鱼肉的是他,他不能将崔珣碎尸万段,崔珣却能将他碎尸万段。
沈阙将手中金杯砸向墙壁,金杯骨碌碌的滚到地上,香醇酒浆流了一地,沈阙忽想起,那日被他强行捏着脸颊灌着烧春酒的琵琶姬。
她叫什么来着?盛阿蛮?是天威军盛云廷的妹妹。
沈阙忽恶意的笑了,崔珣是四品察事厅少卿,他动不了他,但盛阿蛮只是一个贱籍乐姬,大周律令,奴婢贱人,形同畜产,他就算整治了她,也不会有人追究什么。
既然崔珣不逼死他不罢休,那么,在他死之前,他也要先恶心恶心他-
崔珣几日不回府,李楹也甚觉无趣,事实上,她都不明白崔珣到底在气什么,如果是气她擅自离府的事情,那过了七八日了,这气也该消了吧,但她却丝毫没看出来崔珣有消气的迹象,真是让人无奈。
海棠树下,之前她救下的雏燕已经会飞了,如今正在地上跳跃来跳跃去,欢快的啄食着,李楹蹲下去看雏燕觅食,她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她本来最喜欢看这种春暖花开生机勃勃的景象,但她看了一会儿后,如湖水般明净的眼中却仍然盛满了困惑,她对雏燕喃喃道:“你说,崔珣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呢?”
雏燕自然不会回答,李楹叹了口气:“算了,你是不知道的。”
也不知道说的是雏燕,还是她自己。
她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然一颗石子,砸到了她面前。
李楹抬头,只见鱼扶危正趴在墙头,对她示着意。
鱼扶危是示意她出来,那他怎么不进来呢?李楹疑惑,但还是身体穿过墙壁,来到崔府门外。
崔府门外是门可罗雀,鱼扶危见她出来,于是又从墙头跳了下来,笑道:“崔珣不让哑仆放某进去,某只能出此下策了。”
李楹道:“崔珣不让你进去?他是不是气恼你撕下符咒,带我出府的事?”
“或许吧,他没有杀某,已经是奇迹了。”
李楹叹气:“这件事虽然是我们俩自作主张,但是结果是好的,我没有受到伤害,猫鬼也已经伏诛,他就算再生气,也不该气这么久吧。”
鱼扶危耸肩:“谁知道呢。”他顿了顿,又道:“难听的话,公主不让某说,某也不说了。”
李楹悻悻,她也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于是问道:“鱼先生,你今日来找我,是所为何事?”
鱼扶危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见公主而已。”
他此话直白,李楹不由愣了愣,鱼扶危见她神色,于是道:“公主不是说,和某是朋友么?朋友之间见见面,说说话,应是很稀松平常的吧。”
他解释完后,李楹才松了口气,她点头道:“嗯,是很平常。”-
两人坐在崔府石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鱼扶危本来自告奋勇说带李楹去长安各街坊玩耍,李楹却迟疑着摇摇头:“我想坐在这里,不想去其他地方。”
鱼扶危问:“为何?”
这是李楹自己的心事,她并不太想告诉鱼扶危,她支支吾吾,鱼扶危苦笑一声:“不会是要坐在这里,等崔珣回来吧?”
李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默不作声,鱼扶危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有些愤愤的说道:“某是真不理解……”
再说下去,就又要说崔珣的坏话了,鱼扶危想起自己答应李楹的,不再在她面前说崔珣坏话,他及时闭了嘴,长长叹出一口气:“公主要坐在这里,那便坐吧,某陪公主一起坐。”
李楹莞尔,她道:“对了,鱼先生,能拜托你帮我一件事么?”
“公主请说。”
“崔珣去追查猫鬼一案,数十日都没有回府,也不知道追查进展如何了,你消息灵通,能不能及时把那些消息告诉我?”
鱼扶危听罢,只是苦笑:“某还能说不能么?”
“鱼先生……”
“公主放心,某会的。”鱼扶危陪着李楹坐在石阶上:“正如公主对崔珣好一般,某也想对公主好,因为公主是某见过最为良善之人,某愿意帮助公主。”
李楹被他夸的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说道:“那就谢谢鱼先生了。”
她低下头时,并没有看见鱼扶危侧头看她时,目光之中的倾心和爱慕,片刻后,鱼扶危才转过头,微微笑道:“何必客气?”
第 49 章
李楹没有想到, 第二日,鱼扶危就给她带来了崔珣的消息。
鱼扶危和昨日一样,趴在墙头, 用丢石子的方式引她出来,但不同的是, 昨日他丢石子的时候, 眉梢微挑, 嘴角含笑, 眼神中满是轻松与得意, 但这次他却面色凝重, 惯常带笑的嘴角也笑不出来了,李楹心中咯噔一下, 莫非,是崔珣出事了?
她急忙穿过墙壁,鱼扶危也从墙头下来,李楹望着他,想问,又不敢问, 她期期艾艾不敢开口的时候,鱼扶危先开口道:“公主, 出事了。”
李楹整个人身体瞬间变得紧绷, 她带着一丝害怕的问道:“什……什么事?”
“公主认识一个叫盛阿蛮的乐姬吗?听说她卖艺不卖身,和崔珣关系匪浅。”
阿蛮?李楹点了点头:“认识。”
“就是这个盛阿蛮出事了。”鱼扶危叹气道:“崔珣四处寻找中郎将沈阙窝藏猫鬼的证据, 沈阙为了回击崔珣,绑了盛阿蛮, 侮辱了她。”
李楹不可置信:“什么叫,侮辱了她?”
“就是…
…”鱼扶危有些难以启齿:“就是, 夺了她的清白。”
李楹愕然的瞪大眼睛:“他是畜生吗?他和崔珣的恩怨,他找崔珣去呀,为什么要牵扯另一个无辜女子?”
鱼扶危也觉得很愤然:“是!不管沈阙多么厌恶崔珣,他都不应该为了报复崔珣,去欺凌一个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这般做法,简直非人所为!”
李楹想起了盛阿蛮的阿兄,鬼将军盛云廷,他魂魄脱离桎梏的第一件事,就是纵马扬鞭,直奔大明宫,只为了求圣人发兵襄助被围困的天威军,挽救危在旦夕的关内道六州,他到死都想着让大周国土不失一寸,可这般忠肝义胆的盛云廷,他唯一的妹妹,居然被他守卫的国家权贵这般欺凌,李楹咬牙,眼眶不由阵阵发红:“沈阙,他真的该死!”
鱼扶危也义愤填膺:“谁说不是呢?一个男人,找女人撒气,某真是看不起他!”
“那崔珣呢?崔珣知道吗?”
鱼扶危点了点头:“崔珣他自然知道,某打探到,崔珣知晓之后,目眦欲裂,当即提鞭直奔国公府,将沈阙鞭打的满身满脸是伤,听说沈阙也不求饶,他只是冷笑,说道:‘崔珣,你听着,盛阿蛮是因你而遭难,你这辈子,都别想过这个坎!’”
李楹愤懑到眼前一片眩晕,差点栽倒在地,鱼扶危赶忙去扶她,她却一把抓住鱼扶危衣袖:“然后呢?他杀了沈阙吗?”
鱼扶危不忿的摇了摇头:“没有,沈阙家仆去大明宫求救,金吾卫知悉后,将崔珣和沈阙都带入大明宫了,如今还未出来。”
“我要去……”李楹抓着鱼扶危的衣袖,稳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她喘着气,对鱼扶危说道:“我要去丹凤门,我要去等一个结果。”-
这一等,便从晨光熹微,等到了日暮风寒。
小雨淅淅沥沥而落,滴打在大明宫青绿色琉璃重檐之上,李楹站在丹凤门外,她目不转睛,定定看着紧闭的朱红宫门。
她在等宫门打开后,到底是谁出来。
她身旁,鱼扶危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道:“虽然沈阙干了这猪狗不如的事情,但是他不会有事的,数年前,他因与淮安王有怨,就故意诱/奸了淮安王未过门的妻子,让淮安王蒙受奇耻大辱,淮安王上告圣人,沈阙也只是象征性的被罚了点俸禄,王族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贱籍乐姬呢。”
李楹眼神茫然,细弱雨丝顺着斜风飘落,打湿了她长如鸦羽的睫毛,鸦睫挂满微密雨珠,她眼前如蒙上一层轻纱,雾蒙蒙的看不清前方光景,她懵懵的摇了摇头:“不,阿娘和阿弟会杀了沈阙的。”
鱼扶危深吸一口气,他苦笑道:“他们是你的阿娘和阿弟,但他们也是大周的太后与圣人,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太后,也没有一个皇帝,会为了一个妓女,去杀了皇亲国戚的。”
李楹张了张口,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她其实知道,鱼扶危说的是对的,阿娘和阿弟,是不会为了盛阿蛮,杀了沈阙的。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她心头涌现,除了无力,还有几分绝望,她在为盛云廷觉得绝望,更为盛阿蛮觉得绝望,还有,为崔珣觉得绝望。
朱红宫门终于缓缓开启,浑身上下都被鞭笞到血迹斑斑的沈阙被肩舆抬着,出了大明宫,他俊美面容上也有数道被鞭打出来的血痕,看起来甚为可怖,但疼痛若此,他嘴角却始终挂着讥诮笑意,仿佛有一种恶气得出的快意一般,他蔑视般的回头望了眼巍峨气势的大明宫,然后对抬着肩舆的家仆说道:“走吧,回去办喜事了。”-
沈阙出大明宫良久后,崔珣才出来,他脸色是纸一般的苍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他看到了鱼扶危和李楹,但是他却没有像那日晚上一般恼火不快,而只是看了两人一眼,就木然向前而去。
李楹抿了抿唇,她追了上去,亦步亦趋跟在崔珣身后,鱼扶危苦笑了一下,他自嘲的摇了摇头,然后便往反方向而去。
斜风细雨,崔珣绯红官服已被雨水浸湿,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形愈发瘦削,李楹默默跟在他身后,一阵寒风吹过,崔珣忽掩袖剧烈咳嗽起来,李楹脚步快了快,几乎要走到他身旁,但她又突然放慢了脚步,还是那般亦步亦趋,安安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
崔珣没有回崔府,而是去了东市一家酒坊,酒坊主人认识他,战战兢兢的给他领到了最好的厢房,又上了最好的酒,崔珣于是就抓着酒注,往口中灌着酒。
一壶接一壶的烈酒都被崔珣灌入口中,他喝的太急,酒液呛到喉咙中,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李楹本来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陪着他,但见到此景,也忍不住去拿过他的酒注:“不要再喝了。”
崔珣原先惨白的脸色因为酒液倒染上几分酡红,如夕照晚霞般绮丽秾艳,但李楹分明看出了那绮丽秾艳背后,藏着的无尽悲凉。
崔珣伸手,去向她索还琉璃酒注,李楹却摇了摇头,将酒注藏在背后,她道:“我知道,你想早点喝醉,醉了,就能忘记阿蛮的事了,可是,醉了,不是还会醒吗?难道醒来后,一切就会没有发生过吗?你为何不想想,若你今日醉死在这里了,那阿蛮还能依靠谁?”
崔珣听罢,却只是喃喃道:“她依靠不了我,我也护不住她,圣人已经下旨,让她嫁予沈阙为妾,我,无能为力。”
李楹一惊:“哪有这种事情?施暴者未受任何惩罚,反而要将受辱者送给他继续受辱?这是哪门子道理?”
“道理?”崔珣轻笑一声:“这世间,哪有道理二字,有的只是大局二字,一个乐姬,一个国公,一个孤女,一个将军,一个轻如鸿毛,一个重于泰山,道理?哈哈,道理?”
他说到最后,已是满腔愤懑,喉咙一阵腥甜,他捂嘴咳嗽,咳到后来,掌心已隐隐有一缕殷红血丝。
李楹唬的魂飞魄散,她扔了酒注,抓住崔珣的手掌:“崔珣,你……”
这个“你”字一开口,她就哽咽难言,豆大泪珠也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崔珣掌心,崔珣怔了一怔,他忽从李楹手中抽出手掌,说了句:“死不了。”
李楹咬着嘴唇,她抹了把泪,说道:“沈阙的话,杀人诛心,他说是因为你,阿蛮才会遭遇这一切,可是,是他禽兽不如,是他欺凌弱女啊,他凭什么将他的错误,反推到你的身上呢?你不要因为他的话,这样折磨自己。”
崔珣听罢,却惨笑一声:“不,他说的对,若非因为我,阿蛮根本不会遇到这种事,是我没有保护好阿蛮,我愧对云廷,不,不止云廷,我愧对所有人。”他脑海中,又想起哑仆比划的那句话:“曹五郎的母亲,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他指节攥的发白:“六年了,已经六年了,若这六年,我能给他们昭雪,他们的家人,也不会被这般欺侮,我真是,无用至极!”
崔珣此刻内心,已经极度痛苦,刚刚灌下的几壶烈酒如今后劲上来,他头脑愈发昏沉,趴在紫檀酒桌上喃喃道:“我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他们的家人,我也救不了我自己。”
李楹眼中含着晶莹泪珠,她轻声说道:“崔珣,你不要这样,崔珣。”
崔珣伏在桌上,漆黑双眸看着李楹,她脸庞清丽,如天上明月,他忽又喃喃说了句:“你也救不了我。”
说完之后,他便闭上眼睛,沉沉醉了过去,只是眼角,却无声地滑落下一滴泪水。
李楹并没有听懂崔珣最后那句话,她内心也被极度的痛苦所充盈,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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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接触过天威军其他人,但她接触过盛云廷,接触过盛阿蛮,盛家兄妹,一个忠君爱国,一个敢爱敢恨,但是他们的结局,却一个比一个惨烈,而她,根本帮不了他们。
李楹心中,快要被满满的无力感压垮,几乎要无法呼吸,她只面对两个人的血与泪就这般痛苦,崔珣却是要面对整整五万天威军,以及他们家眷的血与泪,那他,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这六年的日日夜夜,他该如何痛苦?
李楹胡乱擦拭掉自己脸上泪痕,她看着酒醉的崔珣,他醉着的时候,也是眉头微微皱起,仿佛梦中也有极度难受的梦魇折磨着他,他醉之前忽然说,李楹也救不了他,李楹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她轻声说道:“不,我一定会救你的。”
第 50 章
两日后, 国公府敲锣打鼓,十里红妆,去教坊迎娶了阿蛮。
这其实也是太后与圣人的意思, 两个四品官员为了一个妓女大打出手,而且这两个四品官员, 一个是天下高门之首的博陵崔氏, 一个是当今圣人的表兄, 简直是丢人现眼, 不但丢崔珣与沈阙两个人的脸, 更丢大周朝的脸, 若传到番邦属国去,让圣人的颜面何存?
按照左仆射卢裕民和右仆射崔颂清的意思, 是要杀了阿蛮,以正清风,以儆效尤,卢崔两派,分属朝中两大党派,两人都要杀了阿蛮, 就等于群臣都赞同杀了阿蛮,圣人也有此等想法, 不过敕旨将下之时, 珠帘后的太后却悠悠说了句:“两个男人打架,倒要杀一个女人了事?”
众人面面相觑, 因为太后这句话,阿蛮的性命是暂且保住了, 但左仆射卢裕民最是固执严肃,他说道:“先秦有西施用美人计葬送吴国江山, 汉朝有貂蝉施美人计挑起董吕矛盾,自古红颜最是祸水,盛阿蛮被崔珣和沈阙相争后,名声必定大噪,将来门庭若市,少不得还有其他官员效仿崔沈二人,长此以往,我大周朝堂还有宁日?”
杀不得,又放不得,群臣激烈争论后,一致认为既然沈阙占了阿蛮身子,那就让他将这个红颜祸水带回家去,好生管束,对于一个教坊乐姬来说,能脱离贱籍,做国公的侍婢,算是她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至于崔沈二人,应该一人罚一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群臣商榷出这种解决方案,崔颂清和卢裕民两个宰相都表示同意,珠帘后,太后久久未语,良久,她才对站在帘后,乌泱泱的男人们意味深长说了句:“这天下的道理,都是诸君定的,笔墨纸砚,都在诸君手里,诸君说盛阿蛮是祸水,她便是祸水。”
正当众人揣摩她话中含意时,太后顿了顿,又道:“沈阙可以带走盛阿蛮,但不是为婢,而是为妾,也不是一顶小轿,接回家去,而要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娶进门。”
群臣哗然,哪有堂堂国公迎娶妓女为妾的,但群臣又转念一想,迎娶妓女为妾,反正丢的是沈阙的脸,而沈阙骄横跋扈,仗着是圣人的表兄,眼睛长在头顶上,就没看得起几个人过,所以又何必为他的颜面再去向太后据理力争?
圣人于是一道敕旨,将盛阿蛮赐给沈阙为妾,但让所有人没预料到的,沈阙欢欢喜喜接了旨,一点也不觉得难堪,还真的十里红妆,风风光光,迎娶了盛阿蛮-
国公府纳妾那日,接亲的轿子敲锣打鼓,经过了察事厅,李楹听着屋外的鼓乐喧天,她皱了皱眉,阿蛮住在平康坊,沈阙住在安仁坊,按理来说,接亲的轿子根本不会经过位于义宁坊的察事厅,所以,沈阙定然是故意的。
崔珣在办公的二堂,他这两天不眠不休,一直在督办武侯找寻老道玄诚的踪迹,一刻都没合过眼,此时他正伏在紫檀木书案上,翻阅着长安城所有道观的卷宗,明明是阳春三月,风和日暖,崔珣却仍然裹着一件黑色鹤氅,因为连日劳累,他面色愈发苍白,犹如山巅皑雪,他不断轻咳,但翻阅卷宗的手指却一直没有停歇。
当听到喜乐声声时,他翻着卷宗的手指停滞了下,李楹担心的看着他,这几天,崔珣不眠不休在察事厅办公,她也不眠不休的陪着他,她不说话,也不苦劝,就是安安静静的在这里陪着他,崔珣听到锣鼓声后,本就苍白的面容又失了几分血色,李楹微微抿唇,她手掌绿色鬼火闪现,鬼火化成荧光,飞到窗棂和木门边,将锣鼓声挡在了外面。
整个房间瞬间静悄悄起来,崔珣没有抬眸,波澜不惊的神情也没有变化,只是鸦羽般的长睫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下,他纤长手指继续翻着卷宗,房中只能听到竹简被翻开时的清脆哗啦声,李楹一直用鬼火封堵外面动静,等锣鼓声终于散去,她才撤去鬼火。
她使用鬼火的时间有点长,此次念力损耗不少,加上她也两日都没有合眼,头晕乎乎的,她扶着额头,想起身缓解下晕眩感,但是她刚刚站起,眼前就一片漆黑袭来,她身躯晃了晃,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昏昏沉沉间,李楹似乎感觉到有一双臂膀将她抱起,是崔珣么,她迷迷糊糊的想。
但是她却睁不开眼睛,她好像还听到崔珣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她抱到房中的镂雕矮榻上,又牵起榻上锦衾,盖在她的身上,他似乎还在榻前守了她一会,等确定她没有大碍后,才转身,准备回青檀桌案办公。
但他的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崔珣回首,李楹侧过身子,她费力睁开有些迷茫的眼睛,她好像要起身,但头晕目眩之下,身子软的根本动不了,崔珣眉头微微皱了皱,说道:“不要动。”
他又说:“你休息吧。”
可他的衣袖仍然被李楹轻轻拉着,李楹眼神如雾霭朦胧,不是很清明,但白玉一样的柔荑扯着崔珣的衣袖,始终不肯松开。
崔珣低头看她,她也望着他,朦胧双眸中,还带着一丝小鹿般的怯怯和恳求,崔珣心弦轻微拨动,他抿了抿唇,没有离开,而是盘腿坐于李楹榻前。
李楹侧躺在榻上,睁眸看着他,屋内门窗紧闭,还燃着火盆,温度能让人沁出薄汗,崔珣却仍裹着一袭厚重鹤氅,李楹想起两日前,斜风细雨中,崔珣身上暗绯官服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形伶仃如鹤,相比两个月前,她初见他时,他好像又清瘦了许多,是的,这两个月,他经历了听到盛云廷嘱托时的痛极呕血,经历了要了他半条性命的一百笞杖,还有他伯父的事,阿蛮的事,桩桩件件,都是诛心之举,他又怎么能不清瘦呢?
李楹鼻子忽然一酸,她悄悄垂下眼睑,乌黑睫毛遮住眼眸,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神色变化,崔珣却忽说了句:“你先休息吧。”
李楹睫毛微颤,她抬眸,轻轻摇头:“你不休息,我也不休息。”
崔珣沉默半晌,道:“又何必呢?”
李楹也沉默了,片刻后,她忽问道:“崔珣,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崔珣大概是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没有说话,李楹轻声道:“我以后,不会不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李楹说到后来,神情有一丝紧张,崔珣定定看着她如一汪清泉般的眼眸,他从来不愿跟人解释什么,也从来不愿意跟人敞开心扉,就如李楹之前所说,他总是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面对她清泉般的双眸,他终于开口,说道:“其实,也不是。”
“不是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是有点生你的气。”
“后来呢?”
“后来……生我自己的气。”
“为什么,要生你自己的气?”
崔珣自嘲一笑:“大概是,气我找不到猫鬼,气我需要一个弱女子以身作饵,气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李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了,他还是在气自己的无能为力,正如此次阿蛮
的事情一样,明明是沈阙作的恶,他却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为此自虐般的两日不眠不休,只为了早日抓到玄诚,将阿蛮从沈阙处解救出来。
这种事情,六年来,他想必已经经历了千次万次,那颗心,也早已伤到痛无可痛,李楹忽然隐隐有些明白,那日酒醉,他为什么跟她说,她救不了他,这世上所有人,都在骂他,骂他贪生怕死,骂他辱没家声,骂他以色惑主,他们都厌恶他、唾弃他、鄙视他,包括他一直保护的阿蛮,以及天威军的家眷,他们都在憎恨他,却没有半个人,愿意停留下来,问他一句,这些事,是不是真的?
他大概也挣扎过,求救过,他应该也想让人帮他过,他跟他自幼敬仰的伯父试探性的说起盛云廷的案件,但只换来冷冰冰一句:“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他大概是彻底绝望了,所以宁愿一人扛起所有的事情,宁愿将一颗心永远封闭起来,宁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辩,这样,或许能少受些伤害。
李楹望着他,他盘腿坐于榻前,离她很近,昳丽如莲的脸上面色苍白到几近透明,厚重鹤氅里的身躯病骨嶙峋,修长如玉般的脖颈隐隐还能看到狰狞伤疤,但那双眼眸,神色却淡到仿佛什么伤害都没发生过一般。
李楹鼻子一酸,她垂下眼眸,不敢看他,声音中,却带了些许酸涩:“崔珣,你以后,可不可以 ,不要像这次一样,生了气,就躲在察事厅,十几天都不见我?”
似乎是怕崔珣拒绝,不等崔珣回答,她又继续说道:“不管你是生我的气,还是生你自己的气,都不要像这次一样不见我,你心里自责,可以告诉我的,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什么都不知道,我会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我会很难过的。”
她垂着眼眸,轻轻吸了吸鼻子,睫毛遮住眼睑,试图藏起眸中的心酸和难受,她可能以为崔珣没有看到,但崔珣看到了,他定定看着她长如纤羽的睫毛上挂着的细碎水珠,忽轻声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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