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李治的震惊仿佛全无作伪。
以至于谁也不会怀疑, 他才是这出检举谋逆的罪魁祸首。
就算当真觉得这出突如其来的大事有异,也至多觉得,那是李义府为求让自己脱罪而拿出的保命符, 以图要用一个更大的案子来盖住他的那件丑闻。
就连隐约察觉出内情的英国公李勣,在单纯去看李治表现的时候,也觉得陛下此刻的痛心与惊愕溢于言表。
是真心实意的。
想来也对, 若非真已接到命令——
谁会觉得他真要置长孙无忌于死地呢?
就算朝堂上下人人都已看出,皇权和相权之间的斗争因为这对舅甥的互不让步而激化, 但李治对长孙无忌的尊重也是摆在明面上的。
哪怕以永徽六年的废王立武为分界线,也不例外。
李治对长孙无忌送出的礼物也从未收回, 给他那几个庶子都册封起来的官职也未曾撤销。
重启东都之事也是拿韩瑗开刀而非长孙无忌, 甚至连最新的礼法章程也依然由长孙无忌主持修编……
谁都觉得,或许在何处发生天灾的那一刻,长孙无忌引咎辞职, 便是最好的结局。
可现在……
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李治的手有一瞬的颤抖, 碍于天子体面,这份失态很快被他压制了下去, “将信送上来吧。”
然而当信一封封地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原本还能维系平静的手又重新克制不住地发抖。
那些信,元诏作为大理寺卿是看过的。
其中确实有很多不妥之处。
比如,长孙祥曾经向长孙无忌请教,是否要在三司会审中有所偏向, 几乎都得到了长孙无忌的答复, 而这些也都能和元诏在查阅卷宗中所得吻合。
这对于需要审断公正的部门而言, 几乎有着毁灭性的影响。
倒也难怪当年会出现褚遂良被重罪轻罚的情况。
哪怕是太宗皇帝当年为立功颇多的贪官求情,乃是以天子之尊下令, 到了如今也多为人所诟病。
更何况太尉只是臣子!
若只是如此,其实还不到谋逆反叛的地步。
偏偏在其他的一些信中,在经由了李义府和许敬宗的篡改伪造后,是真有日益不敬天子之意。
长孙祥在信中对于韩瑗来济等人的被贬大吐苦水,说是陛下绝情,建议长孙无忌另想退路。
他声称,以他们在朝中还剩下的力量,完全可以召集同党,另立一个新君!
不错,陛下近来确实擢拔了一批完全忠心于他的官员,但那些刚被提拔上来的人未必能得人心,他们还有机会。
【李义府贪婪枉法,杜正伦小肚鸡肠,许敬宗溜须拍马,于志宁唯唯诺诺,何如长孙太尉历经两朝,资历深厚,学识冠绝。】
【天下官员以谁人为楷模,一眼便知。】
李治读到此地的时候,竟然不知道应该说李义府还挺有自知之明,还是说,恐怕在长孙无忌心中真是这样想的,才让元诏等人都未曾觉察出信被篡改。
但比起上面那两句,还是下面那封信更有杀伤力。
【梁王昔为太子,感念先皇后恩情,必定心向太尉,或可奉迎杞王为君,同为上策。若太尉有心,亦可效那罗延旧事……】
对此长孙无忌的回应是,【非常之时再议】。
“混账!”李治愤而出声。
信中所用为鲜卑文字,似乎是为了避免信件为外人所查阅获知,又或者仅仅是觉得这等叛逆之言不适合宣扬得如此昭彰。
可李治昔日还没成为太子的时候,便酷爱钻研些“没用”的东西,其中就包括早已被中原政权淘汰的鲜卑文字。
那罗延旧事,说的也正是以外戚身份篡夺北周权柄,随后建立起隋朝的隋文帝杨坚!
这或许不是长孙无忌所想,毕竟,他若当真有这种想法,早在永徽年间就可以取而代之了,但现在——
这必须是长孙无忌的计划!
所以长孙祥才需要勾结监察御史,以将手伸到御史台。
所以在他们所勾结的同伙之中,会有梁王李忠的旧部和杞王府臣子。
所以他们才会在李治暂时离开长安的时候有所异动,进而被人所察觉。
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在“取而代之”言论诱发的怒火之下,李治一把便将那几封信拍在了桌案上。
他的脸上已因怒意而发红,好像只在眼神中残存着一点软弱,随即喝道:“来人!我要见一见长孙太尉,让我听听看,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
可他话音刚落,就见许敬宗持笏出了列,抗议道:“陛下且慢,臣以为不可。”
李治神情冷冽,“有何不可?”
许敬宗迎着李治的目光,朗声答道:“谋逆未遂之人,难道会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吗?就算您见到了他又该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呢?”
若是长孙无忌是在谋逆途中被抓了个正着也就算了。现在只是一个疑似,就让长孙无忌有了开脱的机会。
但李治必定是不希望长孙无忌脱罪的。
二者相见,反而会给对方打乱局面的机会。
所以不如不见。
只是这句话不能由李治说出来,而需要由许敬宗代劳:
“以臣看来,陛下对太尉犹有恋旧之情,只怕不愿继续查证,但凡太尉与您说及昔日往事,您便会轻拿轻放。”
“然而倘若悖逆篡上属实,那么今日有陛下放纵,明日便可召集同党,付诸实际,以防陛下来日反悔。到了那个时候,纵然陛下安危有臣等誓死守护,陛下的颜面又在何处呢!”
“届时天下人人皆知,就连陛下的亲舅舅,位居三公的太尉也要背弃于您。”
许敬宗字字斩钉截铁,“可陛下别忘了!唐律乃是由太尉制定,礼法乃是由太尉主持,数年前的天灾中,太尉想要引咎辞职,也是陛下碍于种种言论将其请回,更不用说,凌烟阁功臣中太尉位居第一。”
“那么对于不知内情的大唐子民而言,到底是长孙无忌权欲膨胀,到了窥探圣位的地步,还是陛下德行操守有亏,让人不由生出反心呢?”
“如今既已有此苗头,陛下便不该仁善太过,要知道自古以来便有古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许敬宗的这一番慷慨陈词,似乎将这位天子都给震在了当场。
他脸上的神情幻变一瞬。
在殿内落针可闻的安静中,他缓缓开口问道:“你说来日反悔……岂不是在说,当太尉宅邸被围的那一刻起,朕便必须对他拘捕处理了?”
这实在是许敬宗话中的漏洞了。
按照他所说,人性是最不能经受考验的东西。
既然太尉有名有权,又被天子一度怀疑,倒不如干脆反了。
所以为了防止这等情况发生,断绝后患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个围困的决定,起码在此地朝臣所知的讯息中,都是因陛下不在长安而引发的被迫之举,怎能作为一个推断的缘由呢?
若真是如此的话,朝中只怕要人人自危了。
许敬宗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确有不妥之处。
不过还没等他回话,已听到李义府抢先一步答道:“陛下此言差矣,若无前因,何来后果!”
长孙无忌所为,不过咎由自取而已,怎能说是因为这出提前的包围,促成了他的结局。
比起许敬宗,李义府还要急于将这份联系撇开。
否则他就要成为这个首要担责之人了!
所以只能是因为长孙无忌先做了初一,才有了陛下的十五。
李治似乎也被这个理由给说服了。
谁都瞧得见,在李义府那话说完后,他有些神思恍惚地重新看回到了面前的书信之上。
又好像,他在看的并不仅仅是这些书信,还有早年间长孙无忌的所作所为。
这些翻涌的情绪,到最后都只归结于一句感慨:“太尉不当负我的。”
这一句话出口,谁都听得出其中已有几分哽咽。
他甚至以手掩面,像是并不想要让他此刻的失态为外人所察觉。
而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太尉不当负我的。”
“可我又何尝……”
他又何尝想要辜负太尉呢?
李治无法再说下去,猝然离座而起。
英国公望见这样的一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长孙无忌身份敏感人人均知。
他既为陛下的亲舅舅,也是先帝留下的托孤之臣,在陛下先前那一句险些出口的称呼里,就已能听出他的地位。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陛下在一番“负”与“不负”的权衡过后,竟想要先逃避开来,等到能以冷静的态度面对长孙无忌谋逆一事,再来商议后续。
可还没等李治走出两步,他便听到许敬宗震声问道:“陛下以为,长孙太尉比之薄昭如何?”
李治脚步一顿。
谁是薄昭?那是汉文帝的舅舅!
也是一个……被汉文帝逼迫自杀的外戚。
许敬宗疾步而前,似乎是想要挽回陛下的心意,但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要在彻底铲除长孙无忌这件事上和李义府抢夺“战功”。
他已经比对方晚一步了,自然要在“说服陛下痛下决心”这件事上做出贡献。
陛下到如今已经不缺朝着长孙无忌发难的理由了,他怕的只是后世史官会以何种方式来记录这件事。
这才有了方才的迟疑举动,以防落人话柄。
那就让他再推一把吧!
见李治回过头来,许敬宗毫不犹豫地说了下去,“薄昭为薄太后唯一的弟弟,但其人因官高爵显而日益骄横,先有收受大臣贿赂为其求情,后有悖逆新法,兼并土地,提高税赋,甚至为侄儿犯法擅杀命官,所以纵使其为皇亲国戚,也难逃一死。”
“天下之人莫不对汉文帝大义灭亲之举拍手叫好,后世更是赞颂文景之治。”
“长孙太尉与其何其相似!他早有自得傲视之心,垄断朝堂,提拔同党,令陛下难以令天下奉行新政新法。昔年高阳公主与吴王李恪一案,长孙太尉借机铲除异己,与擅杀朝廷官员并无区别。陛下,这难道不是另一个薄昭吗?”
甚至谁都听得出来,长孙无忌若要为祸,那可要比薄昭方便得太多。
这两人的实力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上!
所以也不怪许敬宗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语气愈重:“陛下将其依法论处,也不过是效仿汉文帝罢了!为何还要犹豫不决,改日论处!”
“莫非陛下当真愿意看到,先帝交给您的江山,终有一天会从李氏变成长孙氏吗?”
这真是一句狠辣的质问。
谁都能看到,在最后一句问话出口的那一刻,李治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仿佛难以置信长孙无忌的过错能被延伸到这个地步。
他的眼睛里隐有几分泪光闪动,盯着许敬宗上下打量,以图看清楚他是否在危言耸听。
然而许敬宗并没有后退,而是用更为倔强的目光回看向了这位陛下。
在这样的表现面前,谁还能去谈论什么旧情呢?
李治咬了咬牙,眸光闪烁,却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坚决的答案:“这是李唐的江山。”
李唐的江山,不会给长孙无忌以取代的机会。
所以,他也不该当断不断。
当这个答案给出的那一刻,便等同于是一锤定音了。
在场之人里,或许本还有想要为长孙无忌求情的,可先是没抢白过许敬宗,又没能在陛下尚且犹豫的时候发言。
为免步上长孙无忌那几位同党的后尘,他们就算有话也不敢在此时说出来了。
李治在这些人沉默的目光中,慢慢地坐回到了他方才所在的位置。
他又有片刻的阖目沉思。
只是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在里面已不见了对旧情的眷恋。
他语气平静地说道:“诸吕被杀之时,薄昭先往京城窥探虚实,后有汉文帝即位之事。我能坐上这个皇位,长孙太尉也算功不可没。”
这好像又是一处长孙无忌与薄昭的相似之处。
固然以能力来说,将长孙无忌去和薄昭相比,还是对长孙无忌的侮辱,可事已至此,便不必顾及什么脸面不脸面了。
或许在将来,长孙无忌的影响彻底在朝堂上淡化下去的时候,他会选择给他平反追赠,可现在——
他只能以这种方式退场了。
对这位舅舅最大的尊重,就是二人不必当面撕破脸皮了。①
李治长叹了一口气,沉声开口:“但前功不可抵偿今日之过。既然长孙氏确有谋反之举,便以谋逆罪论处吧。”
身在太尉府中的长孙无忌甚至没等来陛下重返长安的消息,先一步收到的,就是盖上了天子印玺的诏书。
诏书中写道:
长孙无忌、长孙祥等人图谋造反未果,被抢先一步发觉,固然未造成什么伤亡恶果,也当重责。
长孙无忌褫夺官职与爵位,贬为庶人,流放黔州。
长孙祥为谋逆首倡之人,判处斩。
其余长孙氏诸子尽数罢官除名,流放岭南,不得再度起复。
……
“接旨吧,长孙……不,现在不能再称呼您为长孙太尉了,而应当称呼您为长孙无忌。”
宣旨之人显然与长孙无忌有些旧日恩怨,丝毫也不掩饰他在念出这一条条或杀或流放之时的玩味。
甚至在最后一句话说出后,还朝着长孙无忌笑了笑。
但长孙无忌大约也无暇去想,此人到底是谁,又跟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过往恩怨了。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份诏书,像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会迎来这样一个结局。
若说此前李勣带兵来包围了他的宅邸之时,他虽在心中不安,也还记得自己身份特殊,不至于落到性命不保的地步,保持着一份从容。
想想李治又是素来温和的帝王,总会将自己给亲自请出去。
却万万没想到,这次李治根本不打算给他翻身的余地,只想让他永远离开自己的视线!
流放黔州和流放岭南,几乎都是往穷山恶水之地送死,和直接被处斩的长孙祥并无多大的区别。
陛下这分明是要他去死!
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后,长孙无忌何止是没有接旨,更是忽然舍弃了他早前万事在握的沉稳,意图朝着门外冲去。
可惜宣旨之人早就防着他有这种表现,根本没给他冲出门去的机会,就已经让人将他给拦了下来。
甚至一左一右地将他钳制了起来。
在这样的姿势下,哪还能看得出他高高在上的样子。
长孙无忌可管不了那么多,他脚下依然带着几分前冲的架势,死死地盯着那宣旨之人,愤怒地喝道:“放开!我要面见陛下!”
对方摇了摇头:“陛下仁善,生怕见到你后便会被你的三言两语给重新诓骗住,以至于误了李唐江山社稷。所以你还是尽快接旨的好,别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长孙无忌脸色一沉。
不痛快?
到底是谁更不痛快?
任谁被以这等莫名其妙的方式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他都不可能从容得起来!
难道还要长孙无忌在此时谢谢李治没给他判处一个当街处斩,而只是流放吗?
那也未免太过荒唐了。
对于李治的“仁善”二字评价,在长孙无忌听来更是可笑至极。
在这一瞬间愤怒的情绪彻底占据了他的理智,以至于他当即怒骂出声,“胡说八道!他到底是怕被我所诓骗,还是怕与我当面对峙?”
“我到底有没有这个谋逆之心,他心中应该再清楚不过。他若真有这等委屈,便让先帝来惩戒于我好了,也算我对不起太宗皇帝……”
“长孙无忌。”
宣旨之人并未被他这一出疾言厉色的质问所吓到,反而在他情绪宣泄到顶峰之时打断了他的话。
他朝着长孙无忌走近了两步,“陛下说,若你拒不接旨,还非要提到太宗皇帝的话,他也有一句话要回您。”
长孙无忌的动作停住了。
这人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当年陛下贬斥褚遂良之时曾经说过这句话,现在也不介意再用来问你一次。”
“你等总将先帝放在口中,以贞观老臣自居,可你等当真无愧于先帝吗?”
还是只想提醒陛下,他们是他的长辈,应当得来他对待长辈的礼节,而不是对待臣子的态度呢?
“不过没事的,陛下说,他会在今年年末祭拜昭陵,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太宗的。就不劳你操心了。”
“长孙无忌,现在你可以接旨了吗?”
长孙无忌没有回答。
而是慢慢地垂下了手。
当面前这个传旨之人将圣旨塞到他的手中时,长孙无忌甚至觉得自己的手臂有千斤之重,无法抬起,将那封罪名不实的诏书给丢出去。
褚遂良贪枉田地,愧对先帝,他呢?
他恍惚间想起了他当年回应陛下那句“条式律令,固无遗阙”之时李治困惑且震惊的神情。
想起这位年轻的天子宣召册立李忠为太子之时深沉的目光。
想起……
也想起他当年在与人宴饮作乐到酒兴正酣时,曾经将自己比作了前朝重臣杨素。
可杨素得到了善终,到了他儿子杨玄感那一辈时才因在洛阳起兵被诛杀,他却要在烈火烹油的富贵之中走向毁灭了。
哈,多可笑啊。
自后方长孙泽的视角所见,当那两名禁军松开他父亲的时候,这位今年已有六十多岁的长者终究还是显示出了脊背佝偻的状态。
他用很轻的声音朝着那宣旨之人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他要被流放离开京城了无妨,但总得知道,是谁在对他还要来上一出落井下石,也算是死个明白。
听得对方回道:“我的名字你可以不必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父亲乃是莱州刺史郑仁恺,我母亲是房氏女。”
他是房玄龄的外孙。
高阳公主谋反案,房玄龄次子房遗爱伏诛,房玄龄长子房遗直虽被特赦,也被除名为庶人。
这么一算,与房家有关的人里,除了韩王李元嘉外,地位最高的确实是郑仁恺了。
不只如此,他还是荥阳郑氏子弟,正是关东世家的要员。
长孙无忌朝着对方最后看了眼,“那么告诉陛下吧,这个圣旨我接了。”
他长孙无忌认栽。
算来他这一辈子也算是有过风光至极的时候,更见证了李唐的开国,当过辅政大臣,坐过三公高位,已比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要精彩太多。
可惜他曾经得过“聪明鉴悟”的评价,却也输在一个自作聪明上。
如今被押解流放,也算是给他这个仕途画上一个句号。
李治在传递圣旨的时候没有见他,在他踏上前往黔州之路的时候也没有见他。
只有一条特别的诏令,就是让沿途各州府兵依次相送,直到将他送到位于川蜀之地的黔州。
长孙无忌回头朝着后方看去,只看见了朝阳之中的长安城城墙。
那里还是他记忆之中的样子,其中却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也早不见了故人。
“让府兵相送,难道还能显示出陛下的仁慈吗?”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不定是他的残忍呢。”
他这话居然还真没说错。
因为仅仅在半个月后,李治就重新命令李勣和许敬宗复查长孙无忌的案子。
但这并不是要为他翻案。
而是要彻底清除后患。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将长孙无忌这最为权势膨胀的数年履历都给整理完毕。其中的越界举动,更被记载得清清楚楚。
前来黔州的中书舍人袁公瑜名义上是来黔州审讯,实际上则是将这一份卷宗带到了长孙无忌的面前。
他还同时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永徽六年被贬官潭州的褚遂良,在显庆二年受到了韩瑗的连累再度被贬,这一次被贬到了爱州(越南境内)。
那地方何止是民众教化不兴,气候也不是等闲之人所能忍受的,所以就在今年,六十三岁的褚遂良在爱州病逝,消息在不久前传到的长安。
袁公瑜平静地说道:“陛下说,你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话外之意,请长孙无忌自尽吧。就当是和褚遂良同路了。
或许就算没有这条单独的授意,被驱逐出权力中心的长孙无忌也活不了多久了。
在他的头上已生出了好些白发,将早年间富贵享乐之中保养出的结果毁伤殆尽。
袁公瑜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他和长孙无忌碰面的时候,在对方的眼中已有死志,不过是想要得到一个最后的结果而已。
现在,这个结果已不会变更了。
“可以容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长孙无忌缓缓地挺直了腰背,竟重见了几分从容。
他问道:“陛下现在在何处?”
袁公瑜回他:“皇后生产在即,陛下已在洛阳。”
他本以为长孙无忌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会想起来李治凭借着废王立武拉拢同盟的那一幕,对武皇后破口大骂,却只见他缓缓颔首,“那很好啊。旧日的桎梏除去,新的生命到来。明年元月初一的昭陵拜祭,他有话可说了。”
他朝着袁公瑜的脸上看去,不难从对方有些诧异的神情中猜出对方所想。
他笑了一声,“我都要死了,难道还要再给自己多留一个晚年疯癫的印象吗?”
当年的雉奴,终究还是一个合格的天子了。
就是不知道,今日对他发起攻势最为猛烈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又会落一个什么结局。
以他对李治的了解……
他朝着袁公瑜伸出了手,“将东西拿来吧。”
可惜啊,那些人的结局他是看不到了,他得先去见他的太宗陛下了——
当长孙无忌死讯传来的时候,洛阳已进了九月。
距离武媚娘的预产期已经只剩一两周了。
一想到阿娘生李贤时候的危险,李清月最近是孙思邈那头也不跑了,刘神威的那个炸药研发基地也不去了,一门心思地守在了母亲的身边。
搞得李治都怪无语的。
“阿菟,你能不要着急得这么团团转的样子吗?”
他在长安表演的那一场也很累的,起码在外人看来,他是含泪送走了自己的舅舅,又是匆匆往返于长安洛阳之间,可以说是身心都遭到了重创。
结果也没见阿菟对他多问候几句,就已去反复问询,孙思邈给尚药局女官上的额外培训课进度如何了。
他当即扭头就朝着武媚娘告状,“你说说看,她这个差别对待是不是太明显了?”
虽然怀着这个孩子期间,她比之前多了不少事情要忙,但武媚娘却觉得自己的精神头并不差。
她还有心情朝着李治调侃道:“要不然就由陛下来生这个孩子吧,保管阿菟对您嘘寒问暖,鞍前马后效劳。”
李治:“……”
不是!这个假设听起来也过于离奇了。
那还是算了吧。
“阿耶,你这胆子也太小了。”李清月将李治这个表情看得很清楚,当即童言无忌出口。
“这关胆子什么事啊!”李治很觉无奈。
李清月摊了摊手,“生育乃是鬼门关,阿娘都已是皇后了,又有太子阿兄,我,还有阿弟三个聪明的孩子,本不需要冒险的。这不需要胆量和对您的感情吗?”
李治无言,又觉阿菟所说真有点道理。
但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见李清月小跑到了他的身边,飞快地摆出了一副乖巧异常的模样,“不过您要是真觉得自己被苛待了,心中苦闷,那我也不能光看着,要不我送您个礼物?”
李治抬头问道:“什么礼物?”
李清月笑意盈盈:“之前我不是赢了阿兄和阿弟各一个要求吗,要不我把其中一个转赠给您吧。您想看谁帮您做事,我这就去把人找来。”
“……”李治服了。
他可没忘记,媚娘告诉过他的,阿菟这个打赌是靠赌的什么才赢下来的。
那要是转赠了,岂不是还能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偏偏他这个小女儿长着一张讨喜的脸蛋,又正打着关怀他的旗号,非但让人生不起气来,还觉得自己若是抢了她的东西,得有点罪恶感。
当李治挥了挥手示意李清月退出去后,便忍不住朝着武媚娘问道:“她这是跟谁学的?”
还真是……有莫名的熟悉感呢。
武媚娘喝了口热饮,润了润嗓子,“跟您吧。”
这种让人觉得他在弱势,却实则掌控了局面的样子,不正是李治的拿手好戏吗?
见李治好一番有口难言的样子,武媚娘失笑,觉得还是得给陛下留点面子,便顺口问道:“说起来,陛下打算何时处理李义府?”
在用李义府为前锋解决掉长孙无忌后,此人的用处也就彻底没了。
想想李治心中必定介怀于他对皇后的示好,不该还留他多久才是。
果然便听李治坦然答道:“直接顺着那大理寺旧案,用杀害官员之名将他处置了就是。”
“当日问罪长孙无忌的朝堂上,不是他自己说的吗?他说既无前因,何来后果。”
前因已经有了,后果也可以发到他手中了。
他握着武媚娘的手,感慨道:“媚娘,你腹中的这个孩子,真是生在一个最好的时候啊。”
他们的前路,已没有任何障碍了。
第72章
是啊, 全无障碍了。
长孙无忌所代表的贞观老臣里,还会对陛下的言行指手画脚的已再不存在。
唯独剩下的,要么就是听从陛下诏令, 已经明白知道谁才是方今天子的,要么就是已经荣耀谢幕,退避隐居的。
这份大权在握的快意, 在九月之末李治的第七子李旭轮诞生的时候,几乎攀升到了顶峰。①
在李治看来, 老臣退场,新的皇子诞生, 也必能在他的栽培之下, 成为太子的臂膀助力。
和太子之间六岁的年龄差,也注定了这个孩子不可能追赶上太子的累积和实力。
所以就算有着这样一个辉煌大气的名字,和孕育首尾的吉兆, 也并没有关系。
仿佛是为了呼应显庆三年正是洛阳陆续建设之时,李旭轮在出生后不久, 便被敕封为洛州牧,和早前就拿到雍州牧名头的李贤“分庭抗礼”。
李治也遵照着他在皇后有孕之时的允诺, 将皇后所出的三子一女单独排序,形成了新的序齿排列。
促成他做出此事的,若让李清月来分析的话,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长孙无忌死前被扣上的谋逆帽子里,有一部分其实是真的。
若非真真假假, 也很难让大部分朝臣信服。
比如说, 刑部尚书长孙祥确实和废太子李忠的下属以及杞王府下属有所往来。
至于具体是不是要图谋造反之举, 还是仅因彼此之间趣味相投,在长孙祥和长孙无忌都已先后被处置后, 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或许唯独还有点用处的,是让李治想起来,自己原来并不仅仅有李弘李贤等皇后所出的儿子,也并不仅有被丢去封地的许王李素节和身在梁州的李忠,还有几个更没存在感的儿子,比如杞王李上金。
想想也对,当年李恪身边都能围着几个拥趸之人呢。
怎么就不能有人觉得,这些在李治面前有若透明的儿子,其实还有上位的可能呢。
但就像他的父亲大概从来就没考虑过非长孙皇后所出的儿子继承大统,李治也觉得,他有必要打消一下其他人的期待。
何况,正是因为皇后与他的一路同行,才能让他有今日的肆意指点江山,既然罪臣伏诛,功臣也应该奖赏才对。
他甚至额外对几个儿子做出了一番节制,其中就包括了往他们的封地上多委派点官员,分薄这些儿子本身的权力。
唐璿就在这批被派遣出去的官员之中。
也正如李清月所希望的那样,他被派遣去了梁州地界,成了一名乍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梁州户曹。
李清月倒是挺想把卢照邻也一起派遣出去的。
但是想想这一来容易显得小公主被陛下克扣了待遇,二来还是再是得让他再养养体格,以防他和历史上一般在牢狱之灾后得了麻风病。
所以,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打算。
何况,以卢照邻的文学修养也当真是个好伴读……之一。
李清月用他用得还是挺顺手的。
说“之一”是因为,李治盘算着再给小公主找几个看起来安分点的伴读,于是看中了个出身儒学世家、六岁就有神童之名的人才。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王勃。
可惜如今的王勃还远没到能写出滕王阁序的年纪,以至于李清月想用去看滕州、洪州滕王阁的借口出门,变成了泡影。
更可惜的是,李清月在手握卢照邻和王勃后,本能地就想来个初唐四杰集邮,想想骆宾王也有神童之名,说不定能被李治准许来个同类相聚,做个伴读。
结果武媚娘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就让人搜集来了他最近的诗歌,最新的一首写的是“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李清月:“……”
算了。
人是个好人,在给道王李元庆做下属的时候懒得自吹自擂,愣是没像卢照邻一样混出个名声来,显庆年间先后做了两个小官就跑西域去了。
但是这种满腔热血的“愤青”,李治敢派到公主身边干事才怪了。
他都不求活着回来了!
天知道是不是能把本来就敢不得准许就入蜀的公主,教出个留书从军来。
让人对骆宾王稍微照顾一下,免得他慷慨激昂、从军作战,结果不慎战死了就行。
只能先这样了。
好歹她也算多收集到了一个人才。
看吧,相比之下,阿耶就是在损失人才了。
显庆三年好像是贞观老臣陆续退场的一年。
除了因为和李治政见相左而不得善终的长孙无忌、褚遂良——
尉迟敬德也在这一年的十二月病逝。
他已几乎不过问朝政和军事长达十余年,对于李治来说,简直是个再可敬不过的长辈。
当他过世之时,恰逢李治从洛阳回返长安,还见到了这位长辈最后一面。
为了彰显对这位老将军的尊重,李治为其罢朝三日,命令长安五品以上的在职官员都要前去参与葬礼吊唁。
就连因西突厥战事被免官的程知节,也被破格准允身在行列之中。
七十四岁。
对于一位将军来说,绝对能算得上是寿终天年。
死后的哀荣也一样不差。
李治为其追封司徒,谥号忠武,陪葬昭陵。
他本就有意在显庆四年的元月初一祭拜昭陵,如今就成了为尉迟老将军以羽葆鼓吹之礼送葬,随后祭拜太宗。
李清月只参与了其中的拜祭环节,便没能知道,李治在单独与昭陵对谈的时候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向父母说起不得不对长孙无忌痛下杀手的无奈,还是干脆孩子气一点哭诉呢?
反正这都已经不太重要了。
当显庆三年的谋逆阴云从长安城中彻底驱散的时候,显庆四年到了。
这也将会是李治彻底摆脱长孙无忌影响的第一年。
在新春刚过不久,他就展示出了自己雷厉风行的做派。
头一件事,就是将李义府的旧案重新翻出来审判。
李义府才因为成功扳倒长孙无忌,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甚至已经在构想,等陛下因此“劳心伤神”的阶段过去,是不是就该当对他们这些帮扶之人继续加官进爵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迎来的会是这样一出晴空霹雳的打击。
最让李义府感到切齿胆寒的,是在他放松警惕的几个月里,大理寺卿元诏居然一直得到了陛下的授意,在四处搜集他的罪证。
要的就是当问责之时到来,他将再无从中辩驳的机会,只能被这些接踵而来的罪名给锤入地底,再无翻身之力。
李义府人都要傻了。
当他被判处流放巂州的消息传来之时,李义府只恨不得抓着面前的囚牢铁栏,说出长孙无忌谋反乃是由陛下授意的栽赃。
可他也很清楚,自己绝不能这么说!
因为几乎就是在他被审判的同时,皇后的外甥贺兰敏之“拜师”王玄策,与对方一起出使印度。
这让李义府隐约意识到,他的问题可能不在藏匿囚徒和行事嚣张,而在错误地向着皇后献媚,引发了陛下的不快。
那么接受这个流放的结局,承担下他历年过错的责任,对他来说可能是最佳的选择。
毕竟,流放还有可能被重新启用,或者遇到大赦还能被赦免回京,但他若是当真说出长孙无忌谋反案的内情,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事实上,李治也根本不怕李义府将其说出去。
他将长孙无忌处置掉,难道不是在朝局之下一步步推动的结果吗?
他也没给李义府留下把柄在手,最后复审案件的也是英国公和许敬宗,关他什么事情?
他已在励精图治,为大唐的明日而奋斗了。
显庆四年,他终于可以不必局限在党争之中,愣是要用那些小人作刀,而能够启用不少能臣干将。
当年敢于弹劾褚遂良的韦思谦,原本在褚遂良被重新起复之后遭到迫害贬官,只能做个县令,现在也被重新起复到了长安,做个右司郎中。
刘仁轨因早前的李义府一案,多少受到了王义方的牵连,被李治又贬官回到了给事中的位置上。
但在显庆四年,又找了个理由重新升了回来。
为的正是让其好好教导他那个活泼过头的女儿。
而如果说韦思谦、刘仁轨等人只算是低品阶的官员调度的话,那么其余的分量就重多了。
早在李治还是太子之时就与之关系极好的上官仪,在这一年出任中书侍郎。
虽不是中书令,但既得到了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名头,就也荣升为了宰相,堪称文臣之中升迁最快的。
武将之中,则以苏定方的上升最快。
但这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西突厥之战,阿史那贺鲁能被彻底剿灭,并未逃逸而走,苏定方居功至伟。
在阿史那贺鲁被处斩后,苏定方就因功升迁为左骁卫大将军,同时加封为邢国公。
显庆四年,他再次领兵出征西域。
这一次的目的是安抚西域边陲,拿下叛乱的铁勒分支。
早前数年的围剿西突厥之战,大大丰富了苏定方辗转西域作战的能力,而铁勒思结部首领都曼的能力也远不能和阿史那贺鲁相比。
所以苏定方并没有辜负李治对他的期待,快速地将其击退。
他甚至还在攻破葱岭各部的联合反叛前,还先打出了另外一场以少胜多的战绩。
对手正是日渐崛起的吐蕃。
李治闻讯大喜,为其加官左武卫大将军,还为他的儿子苏庆节也加封了武邑县公的爵位。
同时在战场上展现出其峥嵘本领的还有一个人,正是此前被李清月送别出征的薛仁贵。
早在去年长安陷入政治风云的时候,薛仁贵就已作为程名振的副将参与征讨高丽,在贵端城一战中击败了高丽前军。
由薛仁贵所统帅的这一路兵马斩首高丽军三千多人。
数年的宫廷戍卫生涯,非但没有磨灭薛仁贵作战的斗志和领兵打仗的能力,反而像是一段对他而言必不可少的积淀。
在被放出长安后便直接展现出了其大将风采。
薛仁贵在万年宫时的立场也让李治欣赏有加,如今又确实立下了战功,便给了他以单独统兵的权力。
于是在显庆四年的横山之战中,高丽将领便瞧见了让他们尤为恐惧的一幕。
四十多岁的唐军将领正在巅峰,比之昔年的白袍小将时期还犹有过之。
薛仁贵一面调度军马攻破敌阵,一面又自己身先士卒,策马挽弓,杀奔在前,每一支射出的弓箭都必定能带走敌人的性命。眼见高丽那方也有一位擅长射箭的将领,薛仁贵竟单骑突入,硬生生将人给擒了出来。
在此等勇烈的攻势面前,高丽节节败退,直到高丽国主不得不献上投降的国书。
李治当即将薛仁贵任命为右威卫大将军,加封平阳郡公。
谁都能看得出李治在这一年是何等意气风发。
事实证明,他除掉长孙无忌并不是在给大唐自断臂膀,而是在铲除其继续腾飞的障碍。
东西两路的战况胜势,用一种最为直白的方式,向着境外昭告着大唐的强盛。
而境内,因长安洛阳之间的运粮通道被打开,今年关中粮食的小小减产并没有影响到粮价的波动。
起码以李治看来,这依然是一番国家安泰的样子。
这让他有了底气,再开一场制举,甚至亲自策试了将近九百位举人,继续替换那些在他看来能力不足的官员。
这一番忙碌的文武并进,到了显庆四年的年末才稍有收敛。
李治大概也觉得自己有点累了,觉得需要以另外的一种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帝王威仪。
于是在显庆四年的年末,他在武媚娘的建议之下,启程前往并州省亲。
留下了今年八岁的太子李弘在长安监国。
这场并州省亲,简直是天子权力财力的彰显,但若要李清月看来,这番省亲的目的最大的受益者显然不是李治,而是阿娘。
因为正是在这出省亲之中,皇后只能在内殿接见女宾的规则被做出了改变。
取而代之的,是皇后将亲族邻里一并宴请在正堂之上。
此外,除却对并州官员和与会之人的赏赐,也给城中年过八十的年长妇女授予了郡君名位。
李清月望着面前随后展开的阅兵演武典礼,又回头朝着母亲脸上看去,便见她此刻的喜悦和风光,令她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慑人的光芒。
时正开春,天光大明。
哪怕此刻她们所在的地方只是并州而非长安或者洛阳,当帝后并肩审阅着一列列戍卫兵卒的时候,绝不会有人觉得皇后的风采被身边那人压过。
这场并州省亲对于武媚娘来说的意义也远不止如此。
武元庆武元爽等人的相继过世,让朝野之间总有些不太妙的流言,说的是皇后今日能够不念旧情,明日也能心狠手辣地对付别人。
可当并州百姓得到了这份因皇后而来的恩惠后,李清月相信,这流言会被另外一种声音冲淡的。
谁说皇后不念旧情?
她只是有恩有怨,都报个分明而已!
这场轰轰烈烈的省亲一直持续到了四月,才摆驾前往洛阳。
之所以是往洛阳而非是长安,是因洛阳地界上陆续发生了几件事。
一件便是身在洛阳翻译佛经的玄奘法师,向李治提出了一件倡议,意在规范僧侣的考核,对其人品以及佛学本领例行盘查,以防出现当年洛州水陆法会之时一堆人不懂装懂的情况。
另一件则是因孙思邈抵达洛阳,《新修本草》和《千金翼方》几乎是前后脚的时间编纂完成,堪称是大唐医学上的一大进步。
再便是因东都重立,长安的部分居民陆续迁移到了洛阳,让这座东都愈发有了人气。
被提拔到洛州长史位置上的贾敦实完全没有辜负武媚娘和李清月对他的举荐,比之当年他兄长在洛州治政时候的政绩有过之而无不及,将这些迁居到来的百姓都给妥善地安顿了下来。
李治欣喜地下达了几条诏令。
自岐州法门寺,奉迎释迦佛指骨进洛阳大内供养,作为对玄奘法师知情识趣的回馈。
准允洛阳陆续完善的医疗院正式得名东都尚药局,由孙思邈出任其中的太医令。
而后,在洛阳贾敦颐的那座纪念碑旁再为贾敦实修建一座功勋碑,二者并称,号为棠棣碑,希望他继续在洛州长史任上发光发热。
但大概就连李治都没想到,这个东都尚药局迎来的第一位重量级病人,居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显庆五年的十月,已是秋冬之交。
李清月疾步踏入这东都尚药局的时候,身上就多披了一件大氅。
或许是因为她自小习武,明明今年才只有七岁,却已在身量上看起来和十岁孩童相差无几,更因为她眉眼间比之寻常孩子成熟,在她穿行于尚药局之间的时候,沿路所见的医官纷纷避让开了路径,为她指明了孙思邈的所在。
这位长者因近来又招到了不少医道上的人才,当李清月看向他的时候,正见他很有几分红光满面。
坐在他对面那人,李清月一时半刻间记不清名字,只记得对方是进士出身,乃是李治的官员,却对于医学之道很感兴趣。
以至于他原本应该是要协助孙思邈建立洛阳悲田坊的,却转而向他求学,现在则开始往药膳食补的方向发展,好像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就差没直接跟李治说,他打算先辞官学习两年。
现在就正在和孙思邈攀谈着一门新的药膳搭配。
若是换了寻常时候,李清月或许还有时间听听他们的新发明,现在却不行。
出大事了!
她冲到了孙思邈的面前,“快,劳烦先生随我一并入宫。”
见她行动迅疾,孙思邈当即捞起了另一边的医箱,跟上了她的脚步。
走出了门方才问道:“发生了何事?”
李清月连忙将人拽上,顺便答道:“我阿耶头风病犯了!”
第73章
头风犯了?
孙思邈顿时心中一紧。
他自被李清月请到洛阳到如今已有两年有余, 这期间没少为皇室看诊。
虽说主要的服务对象是彼时即将生育的皇后,但他也是给李治看过病的。
不仅是李治,他早年间还曾经给太宗皇帝看过病, 故而清楚地知道,这种相似的风疾已经在李唐皇室之间传了三代。
若按此前的问诊病案来看,李治的风疾还发作得尤其之早, 症状也最是难缠。
显庆三年的时候,这病还稍稍发作过一次。
但彼时的情况还算好。
加上这两年间, 或许是没长时间住在低洼之处,又人逢喜事、心气舒畅, 在李治此番回到洛阳后, 孙思邈还为他诊治过一次,便发觉他的情况大有好转。
可一想到这等风疾病症,在他所经手的病患中就没有被彻底疗愈的, 孙思邈就始终不敢有所懈怠。
现在风疾忽然发作,以安定公主的表现看, 只怕情况很危急。
孙思邈随同李清月步出了东都尚药局,就跳上了前往洛阳宫的马车。
赶车的阿史那卓云见两人坐稳, 直接快速驾车赶路。
东都尚药局为了便于诊治洛阳民众、收容病患,专门设置在了洛阳城郊,倒是让孙思邈入宫多了些麻烦。
不过李清月清楚,若非如此的话,以孙思邈这等病患平等的脾性, 早就已经寻个由头跑路一阵了。
“陛下眼下的症状如何?”孙思邈猜测, 有公主的马车开道, 应当能直接抵达陛下的寝宫之外,不会耽搁太久, 倒不如趁此机会先问清楚情况。
李清月答道:“早上起来的时候还好,仅是觉得有点头晕心闷,只当是昨日忙于政务,夜间没有睡好。”
这对于李治来说,也算是很有经验的了。
但很显然,这一次的病症发作来势汹汹,远不是此前的几次能比的。
李清月叹了口气,“结果等到中午的时候,就变得头疼欲裂,按照阿耶所说,眉间仿佛有虫蚁在爬行,还热得出奇。头晕的同时还有目眩症状。”
“那些伴驾的医官早就已经去了,先喂了一直在喝的茯神汤,情况没有好转,反而眼花到看不清东西了,还流泪了一阵。”
“情况紧急,我只能赶紧来请先生您了。”
这等帝王病症的事情,跟旁人可能不好讲,跟孙思邈却没什么不能说的。总不能犯讳疾忌医的毛病。
反正等孙思邈去到李治的面前,情况如何也一目了然。
孙思邈思索了片刻,问道:“有幻听的情况发生吗?”
李清月摇了摇头,“阿耶没说,应当是没有。”
孙思邈回道:“那这茯神汤就不大对路,我大概有数了,等见到了陛下后再查验一番情况。”
二人交谈之间,阿史那卓云策马如电,马车紧追在后快速奔行。
洛阳宫中的守卫早已在公主出宫之时就接到消息,并未做出任何拦阻。
以至于当马车停下之时,距离孙思邈被请上车也才过去了两刻钟不到。
孙思邈格外庆幸,自己的腿脚在早年间锻炼得还算不错,还能在被公主“请”下马车、拽着往殿内跑的时候跟上去。
转眼之间,他就已穿过了围拢在此地的人群。
甚至没顾上跟那些同僚打招呼,他便被迫出现在了李治的面前。
小公主则抢先一步,手脚灵活地窜到了床榻边,“阿耶,我将孙神医给带来了,您现在的情况如何?”
李治摆了摆手,却没能说出话来。
剧烈的头风发作让他依然年轻俊俏的脸都已变得惨白一片,这份虚弱也严重地削弱了他身上的帝王威严。
李清月还清楚地看到,在他的前额与发间,分明泛着未曾干透的冷汗。
殿中的炭火已被提前点了起来,防止风吹汗干引发风寒,反而加剧了他的疾病。可或许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同样是一种折磨。
相处将近七年,人心也非铁石,眼见李治这等表现,李清月也有些心中不好受,忍不住拧了拧眉头。
但想想这种病症哪怕到了现代也难以治愈,又大概只能说是时也命也了。
她轻声说道:“阿耶,让孙神医给您看看?”
李治面前的视线依然有些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女儿晃动的身影,但这并不妨碍他察觉出这份关切。
往日里他总觉得阿菟对他的亲近不足,他还对此事多有调侃。
但在疾病面前,这份亲情的羁绊终究还是鲜明地呈现在他面前。论其面对危机的应变,阿菟也要比另外几个儿子强得多!
若非当年她要为母亲求医,将孙思邈请到了此地,今日他病发,或许还没办法这样快地联系上这位当世神医。
就是这场合……多少令人有些唏嘘了。
或许他也宁可不要用这种方式知道。
不过此时也不是关心此事的时候,他点了点头,示意孙思邈上前来。
李清月则往后退了出去,退到了武媚娘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
李治这突如其来的病倒,绝对超出了武媚娘的预料,李清月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上有几分紧绷的力道。
意识到抓住她手的是女儿,才舒缓了几分。
当望向她脸的时候,这种焦虑更是不难自眉眼间察觉。
这并不奇怪。
固然东都的重新兴起出自阿娘的建议,这两年间的种种也让她越发娴熟于政坛局势,但阿娘应该很清楚,她如今所能得到的特权其实都来自于阿耶的放任和尊重。
这一点在并州省亲中体现得更是淋漓尽致。
这是一份相当特殊的情谊。
武媚娘也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果李治病倒,她应当如何应变。
她在女儿的引导下生出的野心,其实也只是让她在李治掌权之时,试图去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而不是想到此刻的局面。
在这一刻,她是有些迷茫的。
更何况,她也不会忘记,去岁年末李治和她前往并州的时候,被留在长安的李弘因为年纪太小,哭闹着想要见到父母,最终让李治和武媚娘还是将他接到了身边,而不是继续将他留在长安。①
那么不难猜测,倘若天子出事太子接上,李弘可能还根本没有担负风雨的能力!
所以李治必须被医治妥当,好好地活下来。
武媚娘有些庆幸的是,当她心中情绪翻涌不定的时候,她的身边还站着自己的女儿。
无论陛下的情况会否恶化到难以挽回的地步,她的身边还起码有一个盟友。
或许用盟友来形容女儿,听起来是有些奇怪的,但在周遭还有些混乱的动静里,她却想不出一个比此更合适的词了。
孙思邈则已在此时确认了李治的病情。
正如他在马车上和李清月所说的那样,李治今日先服下的那一剂药虽然不会加剧病情,也对他的情况好转有那么一点助力,却并不算完全对症下药。
他当即转头开口:“按我说的取药,抓防风五两,人参二两,当归二两,茯苓一两……还有桂心三两。这十二味药材捣筛成散,分作三份,然后拿到此地。”
宫中的医官连忙抓着那张药方朝着药库跑去。
孙思邈紧接着就向着第二人吩咐道:“去取些清酒来,不要选烈酒。”
见第二人已行动了起来,他闭目沉思了一瞬,忽然又朝着另一位随侍在旁的宫人道:“你跟着第一个人一起去药库,取三两葶苈子,不用熬煮,将其捣碎,用热水浸汁,再端过来。”
他吩咐完了这一切,方才走回到了李治的身边,将医官朝着他递过来的针灸包接了过去。
“劳驾皇后先将人都带到殿外吧,此地人多反而气息不畅,对陛下而言没什么好处。”
武媚娘稳了稳心神,也没多问孙思邈此法到底能不能治好陛下,便将人都给支出了殿外。
一刻钟后,温酒与十二味药散送到了殿内,被李治吞服了下去。
葶苈子所浸的汁液则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配合按摩的方式洗头。
当李清月跟着阿娘重新回到殿中的时候,室内的药味酒味还未彻底散去,李治的神情倒是已经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好像……确实管用。
李治又躺了好一会儿,也终于能用有些无力的声音出口问道:“有劳先生了。不过现在,我希望先生能认真告知于我,这一出发病后,我还能不能恢复原样。”
他不是问能不能救治,因为他自己心中有数——
但凡孙思邈有将其根治的本领,都应该早有行动了。
以孙思邈的医德,若是能做到的话,绝不会放任病人的身体恶化下去。
所以当他稍有舒缓病情的时候,也只是发问,能不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也不知道到底是药力还是酒力的作用,李治觉得方才那股头疼欲裂的鼓胀感稍微好了些,可惜还是不能正常视物。
就像是他的脑子还被困缚在一层混沌之中颠来倒去,难以得到解脱。
这对于一位必须每日批阅奏折的天子来说,简直是一出灭顶之灾!
当问出这话的时候,他微微侧过头来朝着孙思邈的方向看去,也瞧见了皇后母女和站在后头的李弘李贤身影,却始终难以看清她们的面容,心中这一瞬间涌起的怅然只怕难以为外人所道。
两年的时间,真是稍纵即逝。
好像上一刻他还在得意于眼前再无障碍,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文武官员奏报上来的消息也都让他眼见着大唐日益繁荣;下一刻却突然之间被上天所拿捏,一把将他从乘云而行的飘飘然中打入凡尘。
甚至是落入了泥中。
他必须弄明白,他还能不能恢复到原本的状态!
孙思邈语气平和:“我相信在我来前其余医官应该有说过,陛下现在的情况不能用急药。如果非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到原本的状态,最好的方式就是针刺放血。”
“但我记得两年前陛下就说过,除非真到了情况危急的地步,您不会考虑这种手段。”
针刺放血所用的不是寻常针灸的针,而是三棱针或者小尖刀。
哪怕是孙思邈这等医疗经验极其丰富的大夫也不能确保,每一位病人的穴位血脉不会因为个人的特质而有所不同,这针刺放血法一定能够奏效,而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尤其是像李治这种头风疾病,放血必须在耳后或者头顶,最容易出现偏差。
别说宫中医官不敢擅自做出这种决定,李治也对此有些疑虑。所以此前他始终抗拒于用此法纾解疾病,如今也……
他沉吟片刻,还是低声道:“若不用此法,该当如何?”
孙思邈吐出了两个字:“静养。”
现如今的医术还无法透过头皮头骨和血脉,去看到李治头中血管内具体的情况,能做的只是通过日积月累的药力影响稳固住李治的病情。
就算如此,还得提防他会不会因为什么其他的诱因,出现病情加重的情况,便如同今日出现的那样。
静养修身,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起码要比什么寄希望于上天,求诸神佛要可靠得多。
但“静养”两个字,对于旁人还好说,对一位帝王来说,就简直太过奢侈了!
李治听到这个答案,心中真是好一阵无奈。
他要怎么静!就算他想要静养,其他人允许他静下来吗?
永徽年间都还出过席卷州府的动乱,充分证明了百姓没有足够的存粮度日的时候,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显庆年间的气候比之永徽好上不少,可天象这种东西,连太史局都不能给出确凿的概率,他就必须防患于未然。
最要命的是,边地战事固然在显庆三年和显庆四年屡有进展,可到了显庆五年,那些不知礼数的蛮夷又已陆续兴风作浪。
西边战线上,吐蕃在乌海败于苏定方之手,却在苏定方领兵回返洛阳后,以小规模袭扰的方式入侵甘青一带,也就是吐谷浑的地盘。
东边也不安定。高丽国主本已向着薛仁贵递交了降书,却又暗地里支援百济,试图先将新罗给吞并掉,而后再度悖逆大唐。
新罗王匆匆上书送抵洛阳,让李治在今年将苏定方又派去了东部战线,令其渡海作战。
这不难让人看到大唐现如今的弊病——
顶尖将领的匮乏,让名将不得不辗转作战。
所以倘若西部再有动乱,李治必须好好考虑如何调兵遣将,而非做个安稳的皇帝。
更不用说,那些还被作为流放之地的州县,还潜藏着数不清的不稳定因素。
那么,他凭什么停下来?
他甚至原本想要在明年亲自出征的!
在方才头疼到最难以忍受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是不是因为他对舅舅赶尽杀绝,才在自己的身体上遭到了报应。
但他又很快将这种想法抛在了脑后。
不!他不能这么想!
起码不能对自己的决定有任何一点后悔。
他只能在此时缓缓说道:“请先生先下去吧,容我好好想一想。至于眼下,暂时按照静养的方式开药吧。”
在听到有人陆续走出去的声音后,李治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哪怕此地是洛阳而不是长安,他也不能病得太久。
起码不能到朝廷动荡的地步。
好在,现如今的朝堂上都已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在他缺席后,还能维系住一段时间的运转。
幸好啊……
他的病爆发得晚了两年。
可李治的这份庆幸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病倒是在十月,仅仅在一个半月后,他就收到了两封从梁州送来的检举信。
一封出自梁王府的下属。
一封则出自梁州户曹唐璿!
二人信中所言内容大同小异。
唐璿说的是,梁王在获知陛下在洛阳生病后,多次在府中筹办占卜之术,甚至举办巫祭,不知其所为何事。
在他上呈公务的时候屡有神情恍惚,仿佛有所不妥。
而那梁王府的下属所说的就更为直白了。
他说,梁王在试图用占卜之术窥探陛下的寿数,也在尝试用巫术让陛下的身体恶化下去。
以梁王所想,倘若陛下在此时驾崩,太子不过九岁而已,根本难当国家大任,皇后出身寒微,不过是陛下给了她脸面才让她坐在那个位置上,没资格以太后身份辅政。
倒是他这位皇长子,曾经还被册立为太子,又已有十八岁的年纪,远比李弘更合适于当这个继任者。
下属听闻此事,大为惊骇,不敢苟同梁王之举,于是选择上报陛下。
“荒唐!真是荒唐!”
李治一面听着近臣念出这两封检举奏表,一面死死咬着牙关,终于在那句大言不惭的话说出的那一刻勃然大怒,“凭,他,也配?”
就凭那个之前被长孙无忌充当傀儡的竖子,也想趁着他身在病中取代他的地位?
他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拍案之间骤然起身,像是帝王威仪犹在。
可残酷的事实却是,他并未能够持续下去这怒斥长子的气势,只觉一阵晕眩感再度袭来,让他险些摔跌在地。
还好,有一只手抢先一步扶住了他。
“陛下!您切莫在此时动怒。”站在他身边的武媚娘连忙出声提醒道。
这一句话,让李治稍稍恢复了些神志。
他额角青筋起伏,试图压制住自己的怒气。
只是,在骤然听闻这等想要他死的消息面前,他又如何能够彻底定下心神来。
倘若换作是他身体尚好的时候,他或许还能够平心静气地嘲讽李忠痴心妄想,然而他如今的情况,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诚然,比起孙思邈最开始为他诊疗的时候,李治的身体确实有所好转。
偏偏脑袋是人体最为复杂的地方,孙思邈用药都要小心谨慎,只能缓缓消弭病灶。
这让李治从来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为痛恨自己的身体,又要在此时听到这样的一出图谋皇位的惊变。
武媚娘看到了他脸上的郁卒,却无法解除他的病痛,也只能继续柔声安抚道:“陛下忘记了孙老先生对您的叮嘱了吗?若因急火攻心,诱发病灶,对您没有好处,只会让康复的时间继续延长。”
她说话之间,其实心中也有几分疑惑。
怎么这梁州那边的检举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来。
要知道,唐璿乃是阿菟的侍从,这两年间还和她保持着信件往来,不会贸然做出检举的举动。
只怕有极大的概率,这封信的发出,出自女儿的授意。
说起来,这封信抵达的时候,李治的病情已稍显稳定了下来,不至于因为此事而被激化病情,倒不像是要来索命的。
以阿菟的身份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倒更像是……
武媚娘目光一闪。
更像是在为本已处在病中的李治再竖一个外敌,推动他做出什么决定!
她心中忽然有了几分明悟,好像知道阿菟为何要这么做了。
她挥手令传讯的官员退下,便瞧见李治已用依然没什么焦距的目光朝着她看了过来。
也不知道,这份恍惚到底是因为目眩病症,还是因为他在此刻已因那出意外到来的消息,做出一番思量。
她也只能小心地将李治重新搀扶坐回了位置上,以防他在脚步踉跄之间摔到了哪里。
她想了想,还是再补充了一句:“梁王如有不妥,也得等陛下身体好转之后再教育。”
“梁王……”李治冷哼了一声,“哪只是梁王。”
梁王李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李治心知肚明。
在方才的暴怒过后,李治只觉对方的算盘着实可笑。这迫不及待的样子,更是让他看起来像个跳梁小丑!
但病症在前,李治又无法不顺着梁王有心谋逆这件事上继续往下想。
不错,梁王或许可笑,那其他人呢?
他父亲给他留下的兄弟,比如曹王李明、赵王李福,他祖父给他留下的叔父,比如韩王李元嘉,邓王李元裕,在永徽五年能随同他前往万年宫,便足以见得他们在宗室之中的地位。
这些人在他和长孙无忌对峙之时能站在他的这头,却又怎能保证,当他病重的时候,还保持一份赤胆忠心!
他也不免想到另一件事。
梁王有篡权之心,其实早在几年前李治派人往梁州地界上考察的时候就稍有耳闻,所以一点也不奇怪,他会将那等神鬼之术用在窥探天子生死上。
可为何,偌大一个梁州,能上呈奏表于天子的人数不少,最终出言检举的也仅仅只有两人呢?
这让他对皇子和宗室的担心,不得不进一步延伸到大臣们的身上。
以李治看来,他们现在或许还会觉得,陛下有康复的机会,局势还未明朗,不能在此时擅动。
但若是他因病体难愈,将某些事务长期地交托到一些人的手中,会不会催生出另外的一批权臣呢?
在亲眼见证过长孙无忌在两朝之间的变化后,李治觉得自己有资格做下一个判断。
恐怕会的。
又会不会有人看着皇后势弱,太子年幼,转而奉迎新主呢?
这好像也同样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毕竟,连梁王都可以得到下属的拥趸,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发生的!
有太多的人在对着天子权柄虎视眈眈,反倒是……
反倒是!
他忽然重重地喘了口气,一把握住了身边皇后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武媚娘有刹那的愕然,却因方才想到的那个可能性,她又极力让自己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一次李治握住她手的力道,远比任何时候都要重得多。
哪怕他的手心还因为病痛作祟泛着一层冷汗,也并不影响他在此刻握紧的力道。
以至于恍惚令人觉得,那是一个溺水之人正在寻求救命的稻草。
李治也终于在一阵缄默后开了口。
目眩头晕引发的反胃感,让他将话说出的时候,都有一字一顿的艰难,却好像,也更让他的这句发问显得异常郑重。
“媚娘,我能不能信你?”
第74章
李治自己其实是很清楚的。
他到底能不能相信皇后这件事情, 在他问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他的过往经历,注定了他不敢再相信权臣, 也绝不会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个对他处处掣肘的朝堂。
此外,他一面希望旭轮和贤儿能成为太子的臂膀助力,一面又因见证了李唐夺位之间的亲兄弟反目, 对于宗室也总有一份顾虑。
偏偏太子又尚且年幼,还远不到能立起来的时候。
以至于种种排除到最后, 李治能够相信的,只有皇后而已。
只有她!
太子为皇后亲生, 哪怕在他病中将一部分权力移交到皇后的手中, 也必定不会出现夺权分歧。
皇后的外家势力单薄,甚至早就和皇后产生了矛盾,造成家中男丁尽数贬谪, 就连贺兰敏之这种不姓武的也不例外,几乎断绝了取而代之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 皇后与他彼此理解,相互扶持到如今, 知道他对文臣武将,佛教道教,以及各方宗室都是何种态度,又有着远比大多数人敏锐的为政眼光。若能从旁协助,起码不会出现朝令夕改的情况。
毫无疑问, 这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陛下为何突然问及此事?我自然是站在陛下那头的。”
李治摇了摇头, “不是站不站在我这一方的问题。”
虽有那样多的好处, 他心中依然有最后的一份疑虑。
哪怕忽然又收到了梁王窥探天子病情、图谋上位的消息,他也始终还因前朝种种旧事而心绪纠结。
倒是媚娘在此时又道:“我看陛下又在想些往日都不必考虑的事情了, 只怕是因病症打乱了您的布置。可您别忘了,孙老先生说过的,您还年轻,若能好好静养总有康复的机会。”
“就算无法彻底恢复到发病之前,也并不影响您执掌朝纲,统率群臣,倒不如喝了药先再睡上一觉。”
这话说得在理。
但李治闻言,并没有收回握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
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有几分自嘲的意思。
是啊,要不是疾病突至带来的不安全感,他不会去考虑那等臣子兄弟夺权的事情。
可也正是因为这头晕目眩之症,让他更为清晰地感受到了身边这只手是何等康健而有力,在此时扶住自己的力道令人安心。
一如他当年身陷和长孙无忌博弈之中的时候,也是这只手给他指明了跳出局外的建议。
李治更不难从这一个多月来的表现中看出,皇后其实比谁都希望他能够尽快康复起来。
这多少能让他心中安定不少。
康复……
哪怕这个痊愈的希望有些渺茫,李治也依然抱有这样的想法。
正因为如此,在此时的这句宽慰,在他听来便有了更为深远的意义。
身为天子,便比寻常之人更怕权力旁落。
旁落到宗室、大臣的手中,要想再收回来,恐怕要重复一次永徽、显庆年间旧事。朝堂上下换血,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若是要将权力从妻子、母亲这样的身份收回来,便要容易得太多了。
他心中急转,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不是问你支持谁的问题。”李治目光凝定,在这出并不清晰的对视里,也并不难让他的身边人看清楚他眼底的情绪。
“媚娘,你敢不敢……”
“不,应该说,能不能协助于我理政?”
“敢不敢”和“能不能”的改变,让这句问话的意思完全变了。
敢不敢问的是胆魄。
可当李治恍惚间回想他所知道的皇后过往时,发觉比起他,可能皇后的胆量还要更足一些。
毕竟若无胆量,她也不敢将身家性命都下注在他这一头,更不会在早两年间就提出兴起东都的建议。
那么这等临危受命,他也根本不用担心皇后会不敢接下来。
恰恰相反,现在是他需要依托于皇后来度过这次权力危机!
所以他又重新问了一次。
仿佛是在强调,他并非因为催化药散的酒力作祟,才有了这样的一问。“皇后能否协助我理政?”
武媚娘静静地看着李治有好一瞬。
李治看不清她的眼神里在此刻转换过了多少情绪,只能听到她用依然温和的声音说道:“若这是陛下所想,我自当尽心竭力。”
这是一句对此刻身在病中的李治而言最合适的回答——
在朝着洛阳宫中寝殿缓缓行去的时候,武媚娘还在心中思忖着自己方才的那句答复。
李治对此应当是满意的,也让他没将这个“由皇后协助理政”的想法收回。
而是告知于她,他打算想想如何将此事在朝堂之上提出。
古来只有太后协助年幼的皇帝当政,而没有皇后帮助在世的天子打理政务,尤其是像李治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托给皇后的权柄必然不小。
可隋文帝与独孤皇后也仅仅是在宫内或者宗室内部往来间并称为二圣而已,始终没有逾越到真正的台前。①
所以可想而知,当一位身在病中的天子意图让皇后打理政务,势必会遭到部分朝臣的反对!
那么不仅是李治要想一想,武媚娘自己也必须要想想,该当如何去做,才能让自己协助理政的这条诏令被贯彻下去。
旁人只当皇后此时的思绪飞散,脚步缓缓,是在为陛下的病情挂记,只有武媚娘清楚,那并不是。
她在想一些其他的东西。
当李治说出这句话,不,应该说是这句请求的时候,很奇怪,她没有感觉到一种骤然被交托重任的惶恐。
而就像是彼时她站在洛阳城楼之上,听到洛阳百姓因洛阳成为东都的欢呼一样,自有一种“天下行将因我而改变”的热血上涌。
她的前路确实因为这一出意外而拐出了一条未知的路径,可她也并不怵于往上走一走!
试试又有何妨。
若非阿菟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她或许还要再晚些才要意识到,她其实早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怎能只沉浸在显庆四年和五年的盛景之中呢?
不错,李治身体康健的时候,在长孙无忌被铲除后,她这个皇后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当她随从天子仪仗巡幸并州的时候,那些旧日乡邻都带着难以置信且仰慕有加的目光看向她。仿佛是在想,当年那个险些连母亲都保护不了的小姑娘,居然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一出富贵还乡、衣锦同堂的场面中,因她而获得郡君称号的老夫人,更是打心眼里庆幸于皇后乃是并州所出。
但即便风光在前,她也不能不考虑李治会因病而出事的情况。
当他身在天子位上的时候,给了她以旁人所不能及的荣耀,也能适当地听从她的建议,这难免让她在病床跟前,先想到的是让他康复。
可如果……如果一夕之间这份依靠将要坍塌的话,她有什么?
哪怕她要效仿吕雉、邓绥走的那条路,她比她们的客观优势,也仅仅在她有一个没有与她唱反调且亲生的儿子,却少了外戚的支持,和与前朝之间的紧密联系。
外戚这种东西,在有些时候是可以随便丢掉的负累,有些时候又好像是一份不可或缺的助力。
而前朝之上,一度问计于她的许敬宗,和她这两年间接触到的洛州官员,都还远不到拥趸于她的地步。
好像还真是趁着陛下在病中,她获得更多的政治资本,才能让她、让她的孩子都能安稳地走下去!
或许陛下会因为安心休养而重新执掌大权,让朝政回到原先的局面,但正如科举的改进意见,只要开了一个头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脑海中涌现出来一样——
当她想到这种协助理政的可能,也难免有千万个奇思妙想陆续生发出来。
这甚至在一时之间压过了她对李治病情的担忧。
哪怕它们有悖于她做好一个皇后的目标,也像是一桩美好的意外,而不是一种叛逆。
那么,何不顺势而为,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呢?
不过说是说的顺势而为,有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还是要叫来问个话的!
她刚走回寝殿院中,便朝着宫人吩咐道:“去将安定公主找来。”
宫人没有挪步。
而是指了指殿中,“公主早已到了。”
武媚娘脸上无奈的笑意一闪而过。
她还说要同阿菟秋后算账,结果人家自己上门来了。
想想也对,若论在洛阳宫中经营的时间,阿菟一点都不比她短,再加上唐璿那头是由她联络的,所以这封梁王的书信是何时送达的,她必定心知肚明。
近年间的学习,让她越发擅于揣测她父亲的心意,对于这封信能起到的推动作用,她也应当在心中清楚。
现在跑上门来,还省了个被叫过来的过程。
也不知道应该说刘仁轨是个好老师,还是应该说,她和陛下都对阿菟起到了言传身教的结果,才造成了今日的这一出。
一进殿中武媚娘就看到,这小家伙甚至已经反客为主,自顾自地翻出了她书架上的一本洛州县志,还让宫人送了茶点来,一边看书一边就食,真是好不惬意。
她眉头一挑,“让你阿耶瞧见你这样子,非得打一顿你这小没良心的。”
但这话出了口,她又陡然意识到,这说的其实不太对。
李治现在的视力受损,还不知道要经过几个月才能恢复过来,肯定是看不到这一幕的。
结果还没等她纠正自己的这句话,已见李清月仰头,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怎么没良心啦,孙神医还是我请回来的呢。”
医生对于病人多么重要无需多言,她对阿耶已经够好了。
武媚娘在她的对面坐下,随即追问:“那你倒是解释解释唐休璟的那封检举信?”
李清月可一点都不心虚,依然振振有词,“这不合理吗?阿耶越是身在艰难处境之中,我就越是要为他分忧。那么帮他找到谋逆犯上之人,就是我应尽的义务了。”
“再说了……”她把手中的半块巨胜奴囫囵啃了下去,用有些含糊的声音说道:“那梁州乃是水陆枢纽之地,继续落在梁王的手中,只会让此地百姓继续遭罪,还不如趁此机会早点换个人管。”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可我记得六月里你就已告诉我,梁王在封地上的举动愈发不妥,凑够的证据足以将他扳倒了。”
李清月答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当时检举,未必能让休璟再进一步。阿娘,您说是不是呀?”
做事还是要讲求目的性的嘛。
那她选择在恰当的时候做事,不仅不能叫做给阿耶以会心一击,还应该叫做明断时机。
对,就是这样!
“行吧,你这一出布置也算……恰逢其会了。”
武媚娘这句夸赞说得真心实意。
这举动若是由皇后做出来,可能会被近来留心皇后是否可堪托付的李治看出端倪。
可由一位日日出入于东都尚药局的公主来做,却不会引发任何人的关注。
大概也不会有人想到,早在两年前,阿菟就因邀请孙思邈之时途径此地,对于梁州生出了一番觊觎之情,甚至埋下了那样一个钉子。
或许陛下也不会相信,他如此年幼的女儿早已有了收复他人为己用的人格魅力。
但武媚娘又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不应该这么夸她。
谁让某些人何止有一通歪理邪说的本事,还有个蹬鼻子上脸的“好习惯”。
她刚说完,就见阿菟已经蹭到了她的身边,仿佛是觉得自己已得到了大赦,自觉自己又不必遭到盘问了。
不过她一开口,又难免让武媚娘有一瞬的出神。
“阿娘,您还记得弘化姨母吗?人总是要为自己多做点准备,才不会让自己为外人所拿捏。”
弘化公主当年送给阿菟的马驹礼物实在是送对了。这让她并不必担心小公主忘记万年宫中的情况,也忘记了她这个从中相助之人。
而阿菟此刻提到她,并不是因为当年种种,而是因为近来吐蕃的蠢蠢欲动,让吐谷浑在遭到了威胁后,不得不由弘化公主朝着关中送来求援书信,又经由一番辗转,最终送到此地。
作为和亲公主,她能得到丈夫敬重已算难得,她自己也有这个本事和勇气让自己过得不错。可这个“不错”只能说是相对而言的,她在自己所能达到的位置上,终究还有那样多的无奈。
再想想当年,陛下可以随意将宗室之女指派去吐谷浑和亲,来作为对弘化提供助力的奖赏,本就是一种摆在面前的窘境。
那她又何必去问,阿菟为何会如此早就已从亲情的牵绊之中挣脱出来,完成了这推波助澜的一击。
反正,这是为了让她们母女二人拿到主动权罢了。
她甚至应当感谢阿菟的这个举动,既让她走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又让她确信,女儿确实能够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有将帅之风。
除了……
“你坐好一点说话!我身上还有药味呢。”武媚娘真是拿女儿此刻的撒娇卖乖没办法。
想想也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了。
她这出擅作主张的行为就算糊弄过去了。如果还有什么地方处理不当的话,就劳烦阿娘帮忙扫个尾啦。
她摸了摸女儿越发浓密的头发,又问道。“那你阿耶让我协助理政,你是怎么看的。”
李清月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不会挨打了,当即流利地答道:“既是要理政,总得先由阿娘拿出一个足够分量的诏书,表示阿耶能将这样的事情交托给您来办。”
“我看梁王李忠的事情就不错。既能确保梁州刺史或者都督的位置不会落到旁人手上,也能借着打压李忠对外宣告,阿耶虽然身在病中,也绝不会考虑除了太子阿兄之外的人来继承大统,断绝有些人的想法。”
一石二鸟,再好也没有了。
这听起来不错,但武媚娘沉吟片刻,还是缓慢地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件事,在意义上不错,在分量上却差了一些。”
“诶?”
武媚娘解释道:“梁王终究已经成为了废太子,本就是权力斗争中失败的一方,再将他贬为庶人,甚至因谋逆之罪而进一步重罚,所带来的影响力还是太小了。”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那阿娘觉得,什么是够分量的诏令?”
因近来需要照看李治病情,又需要向朝中臣子告知陛下的情况,在武媚娘的脸上稍有几分疲倦。但以李清月所见,这并不影响她此刻眉眼间已越发鲜明的上位者风采。
在此刻斟酌权衡中,更已不能再用皇后两个字来限制于她。
武媚娘沉声,语气坚决地答道:“剿灭高丽!”
薛仁贵没能彻底完成那出灭国,让其有了暗中支援百济的机会,好在唐军的先决优势仍在。苏定方转战辽东,在新罗兵马的支持之下进攻百济的战况喜人,已将其彻底攻灭。
胜绩在近日已传到洛阳。
现如今辽东粮草充足,兵力正盛,虎将云集,为何要因为陛下的病情而耽误大事呢?
倒不如以一场继续推进的胜利,向外界传达出大唐局势依然稳定的信号。
不过是要借由皇后之手来让这封诏令顺利推行而已。
“令苏定方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薛仁贵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其余将领如何还可商榷。总之,顺着覆灭百济的盛况攻灭高丽,远比对李忠动手有意义得多。”
这并不是说李忠不必处置,而是不能作为皇后协助陛下打理政事的第一件事。
那会显得她过于锱铢必较,局限于内斗小事。
李清月听得目光发亮。
是了,是该将目光放得再长远一些。
若当真如母亲所说的话,这也意味着,皇后将并不只是和朝中文臣打交道,也能和一些武将有所往来。
当然,在李治那里也能完全解释得通!
越是身体有恙,他也越是需要这等具有实质碰撞的胜果,来彰显自己的威慑力。
阿娘或许在凭空扭转想法上,难免受到身份的限制,可在转换过了思维,确认了自己要成为协助理政之人后,却已展现出其非同一般的天赋!
武媚娘想了想,又道:“还有一项诏令,或许也可尝试一二。”
这个想法还只隐约有个大概,但在她一番斟酌后,觉得此举确有可行之处。
“有吉兆庇护天子,助力康复,故而改元。”②
到底能不能庇护李治身体康复,先姑且不论了。
总之,改一个年号,才能显示出她这个皇后参与朝政,与此前有别了!
第75章
武媚娘既下定了决心, 要借助着李治分出权柄做一番大事,以让自己在朝野之中更有一番立身之本,就没打算耽搁。
当李治于第二日再度谈起此事的时候, 武媚娘便说起了有关高丽进军之事。
不过,说话之间也是要讲究艺术的。
陛下选择由她来协助理政,必定经过了再三的思量,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的权柄已完全稳固。
恰恰相反,李治可能还在观望之中。
所以她选择换一种方式来说。
李治的头疼让他昨夜又没休息好, 思绪有些混沌,好在这并不影响, 他在听到媚娘提到“百济”二字的时候, 神思还是稍微清醒了几分。
“若我没记错的话,苏将军着人奏报过,他已将百济国主扶余义慈和他的两个儿子, 连带着百济国中贵族五十多人一并带着往洛阳赶?”
武媚娘道:“正是。大约就在半个月后了。还来得及为其妥善筹办。”
李治揉了揉额角。
苏定方此前的胜利确实是好消息,可惜这消息正遇上了他发病最严重的时候, 以至于都没能及时在朝会上议论。
等他回来了该当重赏才对。
而听方才皇后的意思,不只是苏定方要进行嘉奖, 还要让这场献俘大会办得有声有色。
虽然不可能达到此前那出西域使者长安觐见的地步,却绝不能让这些战俘轻看了大唐,也轻看了陛下!
皇后的理由说得令人信服。
要知道,百济虽是小国,但国中百姓仍有十几万人, 光是在此战结束之后被苏定方渡海引入中原的就有一万两千多人。
这些百济贵族中还有一部分要重新带回边地, 用于管辖那些百济平民。
若不让他们彻底不敢擅动, 谁知道会不会再出现降而后叛的情况。
武媚娘补充道,“如果说苏将军带给他们的是武力震慑, 那么陛下和洛阳带给他们的就是国力威服了。”
李治听得点了点头。
又听武媚娘接着说道,早前为何高丽国主都被打服了,却又重新跳反呢?
还不是因为那高丽地处边陲,乃是区区蕞尔小国,平日里便只知道坐井观天,还当大唐仍处在那尤需天子亲征的开国之时。
那么在百济这里,就不当犯这样的问题。
所以,不如先让她将这出献俘大会筹办妥当,到时候陛下经过了一番休整直接出席此会,正可昭告外界,李唐的陛下还在鼎盛之年,无须担心于因病出事。
这话说的……
何止是在理,也真是切中了李治的要害。
他又听见皇后若有所思地开口:“说到高丽……陛下或许还能在这献俘大会上宣告要彻底稳固东北边境。”
“如今新罗、百济先后臣服,夹在中间的高丽又怎能继续置身事外,倒不如让苏将军、薛将军在明年继续对其发兵作战。”
“也正好用这天子之言,再吓一吓那新罗、百济二国。您说是不是?”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又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想到苏将军逢战必克,薛将军又屡次击败高丽,威势甚重,或许正能给陛下带来好消息。总归,要不要打高丽姑且不管,这个献俘大典可以一办。”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也能叫做冲喜了。
冲的当然是李治这个疾病。
还怪吉利的。
当然,这话是阿菟在听到她的计划之后说的,可不能真拿来当理由。
“媚娘不必如此过谦,你说的其实没错。”李治思虑了一番后回道。
“西域方向唯独还存在纷争的,只是吐蕃和吐谷浑之间,起码短期内苏定方的影响犹在,不至于发展到需要重新大量调兵的地步。这确实是平定高丽的最好时间。”
若让李治来说的话,或许原本驻扎在西部战线上的有一些人,也可以调度往辽东。
高丽既然总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架势,那就彻底将他们给剿灭好了!
然而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觉有些目眩心闷,连忙扶住了桌案。
待那一阵晕眩感过去后,他方才无力说道:“便按照皇后所说的吧,先将献俘大会筹备完毕。至于那高丽之战……”
“或许正能作为皇后协助政务的第一件事了。”
唐军出战乃是势在必行。
尤其是,高丽盘踞之地,在春秋战国之时被周天子册封给箕子,汉代时则是玄菟郡所在,本就是中原政权的土地。
那怎么能继续被蛮夷所占据!
这是朝中早早就达成的共识。
此外,高丽六十九万余户的庞大人口,和其特殊的位置,也难保不会成为中原头顶的祸患。
既是势在必行,就不当因为天子有恙有所拖延。
若已明言,由皇后代为传达旨意乃是不得已之举,遭到的反对声音会比他所预料的小得多。
李治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隐约意识到,媚娘已为自己选择了一个绝佳的开场。
但他一时之间思绪不定,也不知道该当说这是恰逢时事,还是该当说,她并未辜负自己对她的期待。
反正,媚娘所说正合乎他所需,他也不必因为这等想法而限制于她。
见武媚娘并未在得到他的准允后离开,李治问道:“皇后还有何事?”
武媚娘说:“既是要筹办那献俘大会,和早年间的亲蚕礼总归是不同的,我想向陛下求索几个人手。”
李治本想笑她这话说得太过小心,又因还是身体不适,终究没能笑得出来。
便只回道:“此事你放手去办就是,不必多加问我了,就说是我的意思,让礼部官员都将筹备事宜向你汇报。若人手还是不足,就让洛州长史安排些人手相助于你。”
“不,我说的不是这些。”武媚娘否认道。
“这些,就算陛下不给这个准许,为了将事情办得体面我也会去抢的。我说的是,本不在官员行列的人。”
“不在行列?”李治有些困惑。
武媚娘语气从容且坦然,“陛下,阿菟都有卢照邻和王勃这样的伴读,若要写个公文还能有人代笔,我总不能没有吧?”
若非李治能看清面前之人是谁,他都险些要以为,这是阿菟在说话了,可见媚娘这个做母亲的没少被女儿影响。
他很有点无奈:“你就有话直说吧。”
武媚娘答道:“我要临川公主给我做助手。”
那毕竟是皇室公主,就得劳驾陛下单独给一道诏书了——
“我是真没想到,还能遇上这样的一出委任。”
临川公主随同皇后行在洛阳皇城之中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和她话中的意外几乎同步。
她虽因为和皇后有交情,时而往来于宫闱,却没料到,自己还能得到一出正式的委任。
临川毕竟是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女儿,现在作为皇后的助手一并办理那出献俘大会,按照武媚娘和李治所说,既然官职给不了人,食邑总得给别人加一加吧。
哪怕只是给她再加上五十户,那也比之前李治登基后,给人按照常例不加要好得多。
当然,谈话之间,临川没多提这个增加食邑的事情,她相信皇后所需的也不是这个。
比起口头上的道谢,为她做好实事反而更加重要。
不过说到食邑,倒是让她想到这两年间的一件新奇事情了。
安定公主早早拿到了公主号,又拿到了陛下许诺给她的三百户实封,也和寻常公主所享有的封地情况不同。
听说,陛下想看看公主能在自己的封地上折腾出什么东西,便破格准许她在显庆四年的生辰之时提前拿到封地。
哪知道小公主却说,她想跟着老师再学习一阵,到时候认真挑选,以免被陛下给随便诓骗了。
这种话,大概也就只有备受宠爱的安定公主敢说了。
李治居然也没因此恼怒,反而真要看看她能选出个什么玩意来。
也不知道最后会是个何种结果。
她思绪间开了点小岔,意识到这同她平日里的内敛做派不符,当即重新端正了神思看向眼前,朝着皇后问道,“这献俘大典,您打算放在何处举办?”
武媚娘并未犹豫地回道:“洛阳宫正门之前吧。”
这个问题,早在她盘算好要如何同李治争取这个任务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所考虑了。
“我说的正门是说宫城门,不是皇城门,就放在那两道门之间的天街之上。”
“你也是知道的,陛下如今的情况走远也不合适,届时让他登上宫城城门也就是了。”
武媚娘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比如说,天街以南的皇城门外就是那洛水河桥,正好再让人想一想,这桥是因为谁而建起来的,又是谁负责督办此事。
再比如说,这条连通两门的天街虽宽,但其两侧均为官员衙署,在筹办那献俘大会期间,她还能遇到不少人。
谁知道会不会在其中抓出什么可堪一用的潜力股。
再便是,不知道为何,当她望向那宫城城门上的三个大字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涌上心头。
“则天门吗?”临川公主思量着那处,发觉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①
筹办期间人手、物件都在皇城之内,不必担心像是修筑洛水浮桥一般,还会时时遭到围观。
“对,就在那里吧。今日先同你交代一下随后的任务,明日开始,你随我在鸿胪寺中办事,无妨吧?”
临川怎会觉得有何不妥,当即应道:“自当为皇后效力。”
目送着临川离去,武媚娘的唇角上扬了几分。
以武媚娘对临川的了解,可不能只当她会点文墨功夫,可惜她已习惯了拿出本事也无用,平日里尽会藏拙,估计还得慢慢挖掘。
她向鸿胪卿和礼部尚书处各要了一份可调度的名单,这才朝着宫城中回返。
在行将抵达寝殿的时候,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喊停了轿子,自己下来朝着女儿的住处走去。
但刚没走出多远,她就见这条小道的前头走着个身量不高的身影,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武媚娘远远看了片刻,觉得其走路的姿态很不像是宫女会有的闲散。
再走近些便发觉,那身量不高不是因为人矮,实是因为那人年纪不大,还是个女孩儿。
至于这举止松散,则是因为她不是宫女,而是——
刚被从长安接来洛阳宫的宣城公主。
原来是她呀。
见李素筠低着脑袋走路,好像浑然未觉对面有人,武媚娘原本也不打算打扰她。
可她朝着左右看了看,还是出口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宣城公主的侍女在何处?
对于李治的其他子女,武媚娘也没什么非要当慈母的想法。
哪怕皇后乃是国母,按说该当拿出一番包容的做派,但李治自己都把她所生的子女单独序齿,连李下玉去年提出要加入太史局都没做出阻拦,武媚娘便没准备多费心思在此事上刷名望。
现如今她都已将自己的战场定在朝堂之上了,更不会对此还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她只是觉得,宣城既为女儿的玩伴,现在又不带侍女在旁,固然身在宫中不会遇到危险,还是该当开口过问一二的。
李素筠这会儿其实还顾自沉浸在思绪之中。
她正要往前头的落叶上踢个一脚,却忽然听到了这样一句问话,连忙回过神来,朝着说话之人的方向看去。
一见来人乃是皇后殿下,她当即一惊。
下一刻,她刷得一下站直,恢复了贵女做派,后知后觉地朝着皇后问了个好。
这么一站直,倒是让武媚娘想起来,转眼之间,宣城这姑娘也有十二三岁了。
她便又问了一次,“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见似乎绕不过此事,李素筠的脸上很有几分纠结,但想想皇后殿下估计也不乐意管教她,最多就是出于礼数问上两句,她还是选择答道:“近来宫中的马术师父教了骑马,我本来想给安定看看。”
说是说的看看,但若让武媚娘形容她的神情,大概更像是给自己的小伙伴显摆一二。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想法,宣城才没带上人。
但显然她是没有达成目的的。
果见她说到这里,又有些沮丧:“但阿菟说她今日还有事情要忙,明日再同我出去,因不能给我看,我就只能先回来了。”
“连你也不告诉?”武媚娘盘算了一番近来的事情,有些疑惑。
按说阿菟手头的事情里没有这等需要保密的。
然而事实证明还真的有。
“对,还是就在殿中。”李素筠答道。“我想估计是真有要紧事,就没进去打扰了,自己先回去。反正明日还能见上面的,若是她愿意告诉我,明日肯定说了。她若不想说,那我就当没看见,反正她答应的看我骑马总不会忘记。”
听她这么说,武媚娘神情柔和了不少。
看起来这两年间,何止是阿菟,素筠也成长了不少。
“那你明日再去找她吧,若真要骑马……就放在西苑的马场中间吧,让人多看着些。”
“多谢皇后殿下提醒。”李素筠雀跃地应了声好。
见武媚娘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她连忙快走两步离开了此地。
在发觉已看不见皇后身影的时候,她才忽然长出了口气。
一个月前她登门拜访了一次周国夫人,再次见到了跟着周国夫人静修的母亲。
在听闻陛下身体有恙、风疾发作的消息后,母亲并未多说什么,只说了句这样也好。
李素筠追问何为“这样也好”。
母亲便说,陛下原本就想不起来还有她这个人,病了之后只想着自己,岂不是更想不起来了。她如今日子过得安逸,才懒得被召回宫中。
近来周国夫人带着她在鹤林寺中给女尼和捡来的姑娘们讲经授课,还让她觉出了点趣味来。
倒是她和姐姐二人身在宫中,还是该当和皇后殿下打好关系,毕竟,日后到了择选夫婿之时,总还是要看皇后脸面的。
可要李素筠说的话……
饶了她吧,她根本不敢跟皇后相处。
就刚才的那两句,她都说得大喘气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她是外人,还是大多数情况下便是如此,当她试图将今日的皇后和当年皇后册封典礼上所见的样子相互对照,发觉她那等不怒自威的气势已越发分明。
在近距离下越发如此!
或许对长年累月直接打照面的人来说,这种改变只是缓慢而不易察觉的,对于李素筠这种平日和皇后见不到几次的来说,便有些明显了。
再说了,什么择选夫婿,哪里有练习骑马好玩,还是免了吧。
她还惦记着阿菟早年间说的,要在田猎之时一展身手!
不过,倒不是为了让李治觉得这个女儿还挺出息,而是为了试试,她是不是真如教授骑术的老师所说,在这方面有些天赋。
天知道她跟着阿菟一起打熬体力基础的时候遭到了多大的打击。
这可不行!她必须把这个场子给找回来。
希望阿菟没在殿中弄什么奇怪的东西,让皇后殿下对她做出限制出行之类的行为。
李素筠眨了眨眼睛。
应该……不会的吧?——
李清月当然没搞什么违法乱纪操作。
当武媚娘行到女儿的寝殿外头时就发现,她虽是让人将门给把守得严严实实的,却并未真对她做出拦阻,直接就将她放了进去。
透过殿外透入的光照,武媚娘并不难瞧见,她的寝殿中并没有什么超乎她想象的东西,也只有她在角落里奋笔疾书。
听到有人前来的动静,李清月抬起头来,便瞧见了母亲,连忙搁下了手中的笔。
武媚娘含笑问道:“你这又是在弄什么?”
李清月没有隐瞒的意思,她将手中的纸张反过来,展露在了母亲的面前。
只见上头写着偌大的六个字——
《人造祥瑞计划》。
这……这是什么?
瞧着武媚娘已被她手中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李清月清了清嗓子,宛然一派郑重的样子解释道:
“阿娘近来要准备洛阳献俘之事,老师没教过我这个,我帮不上忙。那什么远征高丽的战事离我太远了,我也帮不上忙。倒是阿娘说的那个因祥瑞吉兆出现而改元,我可能还真有些办法。”
武媚娘饶有兴致,“你有什么办法?”
可别是来个什么“大楚兴陈胜王”之类的东西,到时候李治的头风病都要被她给气好了。
若让李清月听到这句揣测,她非得跳起来反驳一下。
她才没有那么不着调呢。
不过现在嘛,她只是开口解释道:“之前我不是同孙神医的弟子在邙山脚下买了个宅院吗?说是要研究点特殊的药。”
反正炸药也带个药字,又是从伏火硫磺法中衍生出来的,李清月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当然,不是那个药能当祥瑞,是我们研究期间弄出来的另外一项东西,对打造祥瑞有用。”
李清月一边将那份上头写了不少字的《人造祥瑞计划》给收了回来,抱在怀中,一边眼巴巴地仰头望过来:“阿娘,您信不信我?”
武媚娘向来都不将她当做寻常的小孩子,这会儿听她以这等恳求的语气开口,也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回道:“若我信你,你打算如何呢?”
李清月回道:“您若肯将这个重任交给我。那我就先给您看个大概的效果,然后具体的执行……”
她拍了拍胸脯,一副极有信心的样子,“我想先让澄心代我往益州跑一趟,让段长史来负责第一出好戏。”
“您放心,这出祥瑞必定谁都没瞧过,也定能给阿耶一个惊喜!”
第76章
“我看你不是要先给你阿耶一个惊喜, 是要先给那位段长史一个惊吓。”武媚娘犀利地点评道。
洛阳和益州之间往来不易,这个想要以祥瑞为由改元的想法绝不可能在三两天就抵达益州,又千里传音自那头回返。
可想而知段宝元对此是不知情的, 那么届时会是何种想法?
大概会是——他怎么突然之间就凭空多出了这样一个任务?
虽说因他在益州开办医馆,发展采矿采药行当,为洛阳供给药材资源, 在当地执政的两年间已日渐收拢此地民心,怀柔政策日渐生效, 取代了高士廉高履行父子在益州都督府的影响力,对于提出此建议的小公主可算是越发信服——
但掺和进这样的大事之中, 总归还是需要考验一下心跳的。
“阿娘您放心吧, 我觉得段长史没那么容易遭到惊吓。”
李清月说得还挺理直气壮,“得亏我去翻了官员履历才知道,别看段长史生得挺圆润, 他还出自武威段氏呢,早年间竟在大理寺干过。”
他是因人事调度才去的洛州, 又因上面那位洛州刺史办事雷厉风行,这才显得躺平太久, 有点不太遭得起风浪。
可瞧瞧他当日乘船而行、击缶配乐之时的场面就知道,他不是真像个棉花团。
武威段氏的西凉悍勇之风,恐怕依然藏在他的骨子里。
“阿娘肯定早就知道此事,才让他去当那个益州都督府的长史。现在我这只能算是……”
李清月忽然想到了彼时她偷跑蜀中蹭车时候的话,“让他再领一份功勋。”
武媚娘笑道:“行, 那便让你来做这件事。”
“然后……说起来, 我还想向阿娘领个任务。”李清月磨蹭了两下, 还是将手中那份《人造祥瑞计划》给搁置到了桌案上,又凑到了武媚娘的面前。
“不是已将祥瑞之事交托给你做了吗?”武媚娘语气郑重, “你可不能尽想着自己有本事,便分心两用。”
“不是不是。”李清月认真答道,“此事和这个祥瑞有点关系,和阿娘要筹办的献俘大典也有点关系。”
与献俘大典也有关系?
那武媚娘倒是要听听女儿要说什么了。
看她还故作神秘地招了招手,武媚娘也干脆弯下了腰来。
便听阿菟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您还记得当年老师教我第一课的时候,我同您提起的那个西域胡商吗?”
“当年我说还不到将他收为己用的时候,您觉得,现在的时机到了吗?”
武媚娘眸光一闪。
对于擅长投机下注的人来说,确实是已经到了——
对于皇后身边的亲信而言,从筹办大典中展现出来的风向更是鲜明。
北方的冬日里,到了本该起身的时候,窗外还是黑沉一片。
在一众起身的宫人之中,桑宁的动作依然麻利得有点出挑,仿佛一点也没被冬眠的困意所干扰,快速地绾发、濯面、上妆,而后将代表尚仪局司宾女官的鱼袋挂在了腰间。
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朝着周遭扫视了一圈,“都看着我做什么,是我能帮你们绾发不成,每人晨起就这么点热汤,凉了可别找人要新的。”
其中一个小宫女被相识的推了推,作为代表出声道:“我们是在看,桑宁越来越有干练模样了。”
或许说干练还有点不大确切。
那是一种干练里带着些泼辣的气质。
早两年间,她还是个身姿高挑、仪态端方的低位宫女,这两年间的变化当真不小。
“行了,少在这里打趣我。”
桑宁行到了一名宫女的背后,将她有少许褶皱的后领拍了拍,“今日要在外朝办事,都给我打起些精神来。一会儿用过早膳后,将文书册印尽数检查完备。”
皇后不可能一个人将所有的筹办事宜全给大包大揽,也无法将每一个官员都给面见过去,便需有她们这些长于宫务的宫女协助沟通往来。
参与过亲蚕礼的筹备,让这些宫人对于面见外朝之人,倒是没那么多的胆怯,至多就是因为不熟悉这新的事务有些紧张。
现在既有领头之人,这份忐忑便已被她们暂时抛在脑后了。
还不如先想想,怎么让冷风能少吹一点在身上。
桑宁则先抱着一捧昨日皇后草拟的文书去寻尚仪女官了。
天色犹暗,好在各处的灯笼还映照着她面前的路。
在这等安静的环境中,只能听得见零星的脚步声,也便更容易让人去想些事情。
刚进宫的时候,小宫女总是容易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
尤其是在如今的武皇后入宫后,更让人会想,连出自感业寺的先帝妃嫔都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她们为何不能也做个尝试。
正因如此,对于彼时武昭仪夹在王皇后和萧淑妃之间的情况,总要多抱几分担忧。唯恐被拖累成了落败一方,也就再也没了那等机会。
但好像武皇后天生便有一种御下的本事。
她到底是何时打消的那等想法,一时半刻之间让她去回想,她也有点不太记得清了。
总之在她得到进学机会,有了宫官品阶提升的希望开始,她已再想不起来此事。
显庆二年之前,她一直被分派在太子身边,看护于他。
随后因太子不像是此前一般年幼,便被皇后调入了尚仪局。
尚仪局主管礼仪起居,能以一种最是温吞无声的方式渗透进大唐皇宫的各个角落。
以至于桑宁一面有些羡慕澄心能跟着小公主到处跑,一面又觉得,这等发号施令、结识各方的职务,当真是令人着迷。
此番献俘大会,皇后既要鸿胪寺、礼部官员协办,又担心其中会有阳奉阴违之人,便让尚仪局宫官在其中承办不少职务。
正是给她一展身手的机会!
谁能想到,六年多前,她所学的还是乐府诗呢。
那时她念的,好像还是一句“江南可采莲”……
在思绪转圜之间,她已行到了一处宫人屋舍的外头,伸手敲了敲门。“裴尚仪,皇后殿下令我来寻您问几件事。”
当这出说是问话不如说是请教的交谈完毕,日头已升起了。
听太史局那头观测的气象,近日应当没有雨雪,这才让大典筹办得以顺利进行下去。
桑宁望了望天色,便匆匆地告辞离去。
此时尚食厨的早膳已送到隔城之内的宫人屋舍。
她简单用了个饭,便穿过宫门前来外朝官员办事之地。
近来天子抱病,原本的朝会被延长了间隔,今日就不必宣政殿面圣,但这些依然在周转的朝堂各部官员,却不比那些宫人起得迟,早已来到了此地。
桑宁往鸿胪寺方向走的时候,正见右威卫与右监门的戍卫穿过右掖门大街,回返到外朝的暂驻之地。宫官则顺着大街两侧避让开了这些荷戟兵卒,而后各自散入附近的衙署之中。
这等场面对她这个平日行走宫闱之人来说,真是少有一见。
她本打算目不斜视地沿着拐入的东西向大街继续走下去,却在各方的脚步声和盔甲震动声中听到了个特别的声音。
也或许是因为他话中带有“皇后”二字,这才让桑宁直觉一般地紧绷了起来,留意起了那头的动静,随即放慢了脚步。
正逢归队的卫兵隔绝开了街道两侧的视线,在对面中书外省廊下交谈的两人并未留意到有一名女官正在经过,依然保持着先前的攀谈。
一名稍显年轻一些的男子,正站在中书侍郎上官仪的对面,有些感慨地说道:“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虽说安心养病也是理所应当,但居然要在此期间将部分事务交托给皇后来处理……”
他早年间担任过李治的太子舍人,在永徽六年李弘被册立为太子后,便同时担任着黄门侍郎和太子左庶子的位置。
当然,与其说他是东宫官员,还不如说他是陛下的近臣。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为母亲守孝的丁忧年份未足,就被夺情起复。黄门侍郎这位置,也是近侍之臣的代表。
所以旁人或许只觉,这是陛下希望皇后能将早前筹办亲蚕礼的精力也给用在这出献俘上,他薛元超和边上的上官仪却是早知其余内情的。
想想这既已是陛下的诏令,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皇后终究有德不配位之嫌,薛元超便话锋一转,“这献俘之事,还是该当办得开阔大气些,所幸还有礼部官员从旁协助,该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上官仪也皱了皱眉头,“是啊,如今时间也紧张了些,陛下本该再多委派几人协助的。”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不算太远处传来了个女音。
他连忙收起了话茬,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就见一女官径直朝着一人走去。所幸不是冲着他们这边来的,应当也没留意到他们这边的交谈,他这才放下了心来。
那很有些行动如风架势的女官似乎是为怕那人听不见,将声音放大了些,喊的正是一句周将军。
上官仪认真打量了一番她喊人的方向,当即认出了个熟人,正是坐镇洛阳的守军将领之一——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
女官行到他的近前,又道:“周将军,皇后有事寻您,商量献俘那日的戍卫问题。”
周道务不疑有他,未曾料到这是桑宁为了避免被发现听到了上官仪和薛元超的对话,这才拿他找了个搭话的由头。
想到自己确实是在昨日傍晚得了这样一出委任,被皇后早早询问也算情理之中,当即应道:“我即刻收拾队伍,前去面见皇后殿下。”
他小跑了两步,和同在此地的崔知温交代了两声,当即随人一道继续往前走。
上官仪望着周道务这个仿佛得了重要差事的笔挺背影,嘴角扯了扯,“这算什么,夫凭妻贵吗?”
听闻昨日临川公主被皇后领去做了个助手,就不难想为何戍卫的职责会交到周道务的手中。
看门看得好的,完全可以看看薛仁贵今日是何等仕途。
也难怪周道务对这份新委任重视有加。
哪怕他得算是因临川公主的缘故才得了提拔,也并不妨碍他因此而觉踌躇满志。
但上官仪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说得并不太妥当。
临川公主毕竟是皇室公主,固然周道务早年间的职务升迁,其实没因临川公主的身份而得到多大的好处,那到底也算是尚公主。
何况,他也只是这出大典的其中一个组成部分罢了。
真正的问题还是在皇后的权力被陛下一手抬升了。
若非陛下病症尚未缓和,他在此时说话不妥,他是真该和陛下劝谏两句,天子仍在的情况下,后宫干政可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薛元超对于皇后的出身也有些微词,只是当年局势如此,立武媚娘为后有利于陛下扳倒长孙无忌,他便从未说些什么。但如今的局势发展,实是让他有点看不透了。
罢了,且先不管此事。
这等并非常态的情况,应当也持续不了多久才对。
然而这二人却并未看到,已走远的桑宁又转头朝着这两人的背影看了一眼,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打量之色。
这份打量稍纵即逝,最后已归于平静。
桑宁心中腹诽,看起来,皇后督办此事引发的微词并不在少数。
但除却要将此事奏报给皇后之外,她大概很难不因这出见闻而下定决心,必须要将她的分内之事办个妥当!
以至于她都未曾发觉,在她的宫中密友里,居然少了个人。
再与人问起的时候,便听人说,是小公主要往长安走一趟,替皇后办点事情,连带着澄心也一道去了。
不过,澄心去的却不是长安。
她早早与安定公主分道扬镳,往益州而去。
随同她一并前往益州的,还有当年被李清月“慧眼识珠”的炸炉天才刘神威。
因只有几人赶路,又不像是彼时官员上任一般还有辎重携带,澄心和刘神威行路的速度很快。昼夜交替之间抵达蜀中,竟只用了十日。
惊见几人到此的段宝元都吓了一跳。
眼看这些人沿路颠簸,大约并未睡个好觉,他连忙着人将他们给安顿了下来。
可很快他又受到了另外的一出惊吓。
谁让澄心只是喝了口水,就从行囊之中翻出了安定公主所写的那份《人造祥瑞计划》递交到了他的眼前。
一看到上头的字迹,还没等他看其中的内容,段宝元就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澄心:“……”
这个反应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段宝元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重新站了回来。
本着多解释多错的原则,他干脆也不在自己方才那行为上多加辩解。
但也实在不能怪他有这样的反应。
不错,小公主人是没到。
但打从显庆二年开始就带给他的“心理阴影”,那可真是多年如一啊。
当他接到那份计划书的时候,他更可以确信,自己的担忧一点也没错。“蜀中见龙?”
这听起来就是好一个大麻烦!
第77章
可不就是个麻烦吗!
段宝元的眉头拧巴了有一阵, 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容我问一句,这蜀中见龙之事,到底是公主的意思, 还是……”
还是上面人的意思呢?
段宝元不是在李治即位后才做官的,所以记得点早年间的对祥瑞的态度。
光看修编《隋书》之时对于隋炀帝“雅好符瑞,暗于大道”的批判, 就知道彼时是何种态度。
虽说地方上的小祥瑞其实一直就没有少过,但已被禁止上报, 至多就是在各地的县志上稍有记载。
怕自己的意思没被那二人听明白,他又解释了一句:“唐律之中是有规定的, 若是诈称祥瑞的话, 要被判处流放两年。”
他这个做官上任的益州,就已是极偏僻的地方了。
要是再被丢出去流放的话,那估计就会被往岭南之类的地方丢了。
段宝元自认自己没有这个制造祥瑞却不被发现的本事, 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却听站在他对面的澄心坦然答道:“但这句话的后半句,说的是, 如果真的有祥瑞出现了,各级史官必须上报, 否则还要罪加二等,我没有记错吧?”
段宝元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唐律繁复,对他这种不仅在大理寺干过,还当过地方官员的人来说,必须倒背如流, 澄心这个宫女却也能直接接上话。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来此地前就准备好了用来说服他的说辞, 还是小公主的手底下能人辈出。
澄心接着说了下去, “昔年太宗所颁布的《诸符瑞申所司诏》也说了,今后若是有麟、凤、龟、龙出现的大瑞, 还是要上报到中央的,既是蜀中有龙,上奏天子并没有问题吧?”
段宝元咬了咬后槽牙,再度意识到,这确实是有备而来。
澄心又道:“此外,倘若段长史仔细看过公主给您的这份计划书就会发现,这个见龙的传闻不会只在益州出现,只是由您先来做个开头罢了。说的人多了,这难道还不是真的祥瑞吗?”
段宝元沉默:“……”
这话在大唐背景之下格外真实。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各州若是都有祥瑞现世,其中没有上报的几个州反而要被怀疑,是不是将其忽略了过去。
为了不遭到处罚,倒不如干脆一并上奏,反正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法不责众了。
段宝元现在的疑虑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可要如何伪装,才能让这个见龙的吉兆足以让人信服呢?”
他说话之间想了想近来的消息,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一点需要打造祥瑞的缘由。
陛下患病之事,民间百姓或许不知,他们这些上下官员,哪怕距离洛阳很远,也多少有些听闻。
若是以祥瑞之兆压住生病风闻,好像也说得通。
那么问题只在如何操作上了。
所以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就听澄心答道:“这一点,就劳烦刘博士为您解释了。”
刘神威这会儿已从赶路的疲惫中缓过来了几分,只是听到博士两个字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神情僵硬。
东都尚药局效仿的是长安太医署的官职,除却令、丞这些管理的官员外,其余就按照博士、助教、医师、医工划分。
刘神威乃是孙思邈的弟子,单论看诊的本事也不比绝大多数的医者要差,加上安定公主对他格外看重,自然领走了那个博士的位置。
可若让刘神威自己说的话,他还算个鬼的博士!
在离开洛阳前来益州之前,他又被小公主“教唆”着,在邙山下打造了两尊土垒方头炉,用来尝试丹书中记载的“炼石胆取精华法”,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医者的行为。①
倒是小公主对其兴致勃勃,很是惊喜地说什么这是“硫酸”,让他试试能不能提高浓度,说不定对他们的炸炉大业有用。
刘神威也不能确定有没有用吧,总之先权当公主说的话都对好了。
不过石胆精华的事情可以另说,目前要管的还是眼前。
见段宝元已将目光转向了他,里面很有一番希望他创造奇迹的期待,刘神威越发有种自己已不是个医者的感觉。
但他还是老实地解释道:“去年的时候,公主希望我继续调整炸药的比例,确保此物的攻击能力更强。我调整出了一版,用的是硝石、硫磺、草木灰和……和蔗糖。”
说到蔗糖二字的时候,刘神威自己的语气都有一段可疑的停顿。
段宝元更是忍不住问道:“为何用蔗糖?”
他光知道此物能放在菜肴餐点之中,何曾听过将其用在丹药炸炉上。
刘神威无奈答道:“当时公主说,我若不知道该当加什么,就按照本能来做,就算加贵的东西也无妨。正好手边有一份甜点,我觉得糖就挺贵的,干脆弄了点糖加了下去。”
段宝元:“……”
糖确实贵。
哪怕有王玄策出使印度,将熬制蔗糖的技术带了回来,对大唐境内的产糖技法有所改善。
在这短短的十年间,也还无法造成根本性的改变。
但问对方的想法为何如此清奇,多少有点影响感情,段宝元便只问道:“那最后成功了吗?”
“没有。”刘神威的回答过于果断,让段宝元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刘神威的下一句话打消了他的疑惑,“虽然没有成功,却弄出了另外的一种东西。这个东西没有炸炉,而是能够持续不断地冒出烟雾。”
烟雾?
段宝元隐约觉得自己摸索到了点什么,当即朝着李清月给他送来的那份计划书上看去,见其上所写,正是让他打造出一条假龙。
而烟雾所起到的便是遮掩的效果。
谁都知道,云从龙,风从虎。
哪怕他弄出来的只是一条假龙,在有云雾的遮掩之下,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乍一眼看去只会觉得那是真龙!
是了,是了!
这法子确实可行!
甚至光是那平地生烟,就已不像是凡间手段了,若再加上一条足够威风的龙……
段宝元已能想象到,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场面。
而按照李清月所说,既然是吉兆,总不能在洛阳大摇大摆地做好,然后一路扛到蜀中来,在保密上就不太妙。
倒是他段长史所管辖的蜀中,多的是犄角旮旯的地方,能被用来干点不适合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这话说得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又好像只是在事实陈述。
段宝元继续往下翻去,就见李清月继续写道,蜀中比之其他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天然的优势。
显庆三年六月的施浪诏反叛,并未造成川蜀的动乱,反而一面让段宝元结识了邻近各州的长官,一面也让他和洱海南诏有了往来。
在他上报朝廷的奏报中就提到过,那位南诏王因苍山洱海地界上的资源匮乏,多与蜀中贸易往来。
见证祥瑞之人,若只是段宝元自己,说不定还会被怀疑是他在编造假话,可如果看到此事的乃是南诏人士呢?
这些还有些蛮夷习性的人,是学不会撒这种谎话的。
至于要如何让他们看到这一幕,作为这一出吉兆的开端,就要看看段宝元的本事了。
他现在已不是当年刚到益州时候的随从寥寥,应该没那么难了。
等到益州的吉兆出现后,再令其依次经历各州,直到出现在洛州以南的地方。
如若太容易被发现,靠近洛州的地方可以舍弃不顾。
反正依照着这个轨迹,真龙吉兆必定会被人传言落在洛阳。
唯独有一个州千万别去碰,正是梁州。
段宝元眸光微动。
不需要有人从旁提醒,他也能从李清月的这句话中看出一个意思,梁州那边终于要有取而代之的变化了。
当然,这就跟他这个忙于蜀中事务的长史没什么关系了。
“段长史可还有什么问题?”澄心问道。
“只有一个问题,你们带的那个制造烟雾的东西够不够用?”段宝元没看漏他们的行李,发觉这分量少得可怜。
这让他的心脏不由一紧。
“自然没有,”刘神威回答他,“沿途水路潮气极有可能将其破坏,我们如何敢带上太多,自然是来此地制作。”
反正配方他记下了。
“那这蔗糖……”段宝元犹豫开口。
“购置一应物事所需钱财,我等都已尽数带来。”
澄心的这句话对段宝元来说简直有若天籁。
川蜀没多少钱的!
他当即把掌一拍,“那我这就让人去筹办起来。”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这分明是给他送政绩来的!
也不知道小公主是怎么做到的,竟能将个神医弟子发挥用处在这种地方。
简直是奇才!
他却不知道,被他念叨的安定公主,早已去挖掘另一个奇才去了——
在和澄心分开后,为能赶在苏定方领战俘抵达洛阳前及时回返,李清月直接选择了走水路返回长安。
为此,她甚至放弃了让王勃和卢照邻跟从。
年仅十一岁的王勃大概还不能理解什么叫做玄学问题。
李清月反正是觉得,自己的行动很有道理。
历史上的王勃渡海溺水,惊悸而死,卢照邻不堪病患,投水而亡,她现在要往三门峡走,带上这两位岂不是在叠负面效果?
他们还是先安分留在洛阳吧。
为了防止这两位多想,李清月直接以阿娘在洛阳筹办大会还需要人手为由,将他们也给安排了出去。
她则带着卓云一道直奔长安。
抵达长安之时已近黄昏,李清月想了想,直接转道去了外祖母的宅邸。
今年的九月里,差不多就是在李治发病之前,外祖母杨夫人的封号被从代国夫人改成了荣国夫人。
这个位居外命妇之首的位置,配合这个“荣”字,无疑要更显贵重。
就连长安城中的宅邸,也已又经过了一番修缮,因购置了邻近的院宅面积翻了个倍。
有点巧的是,李清月行将抵达的时候,恰逢有人登门后告辞离开。
她望着对方的背影,瞧见马车上有个弘农杨氏的标志,便并未走出来与之攀谈。
而是等到此人离开有一阵子后,这才上门敲响了杨氏的宅门。
开门的小厮曾经见过安定公主随同皇后一并登门,一见是她,连忙将人放了进去。
李清月才懒得搞通传那一套呢,等门一开,便已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人还未到,那“外祖母”的喊声就已传到了杨夫人的耳中。
“我就知道,除了你可没人有那么闹腾。”
杨夫人含笑朝着来人看去,开口调侃道,“怎么想到在这个时候回来长安了?”
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背着手:“外祖母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见她已凑到了面前,杨夫人无奈地回道:“你就直接按真话说吧。不是特意上门来拜访我的又有什么关系?”
在贺兰敏之“拜师”王玄策后,媚娘专门登门来见过她一次,向她如实说起了贺兰敏之接下李义府请托的混账事,也将她所面临的局势认真交代了一番。
杨夫人固然宠爱外孙,觉得他算小辈之中难得合乎心意的,但相比外孙,到底还是亲生的女儿重要。
何况外孙被接来长安的时间还不算长,与她培养不出太过深厚的感情。
既然媚娘说,让他往域外走一趟,既能增长他的见识,又能打磨掉他身上的纨绔习气,还是跟着一位足够有胆魄智慧的外交官员行路,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大女儿武顺因此在心中有些微词,自那之后明显登门的次数少了。
杨夫人将两个女儿的表现看在眼里,不免有几分唏嘘。
可她知道,越是身居高位,越是有太多的无奈之处,终究还是难以两全。
加之她素来信佛求静,倒并不那么在意过点清静日子。
当然,这种清静可能也只是暂时的。
起码再度追加敕封的消息传来后,她的门前又多了不少往来送礼的人。
不过比起那些人,她自然还是更愿意见到这个嘴甜的外孙女。
李清月仰头卖乖,“这就被您发现了可太没意思了,我原本还想说,我是来沾沾外祖母那长寿喜气的。”
去年外祖母过了八十大寿,放眼唐代如此之低的平均寿命里,真是一等一的高寿。
最难得的是,她如今还依然腿脚灵便,眼神清明,简直不像个八十一岁的长者。
杨夫人问:“那你实际是来做什么的?”
李清月答道:“阿娘在洛阳举办献俘大会,庆贺苏定方苏将军攻灭百济归来。我来长安招募几个人手,洛阳那头有用。若是明日能办成的话,我直接就回去。”
“这么着急?”杨夫人的声音里有几分无奈。
但想到洛阳那边的情况已在此前女儿送回来的信中告知于她,她又觉得,估计确实不容耽搁。
李清月安慰道:“等我下次再来陪外祖母久一点,或者……等什么时候接外祖母往洛阳去久住吧。”
虽说长安是帝都,可无论是她还是阿娘,都显然更喜欢洛阳。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杨夫人叹了口气,“我是说,你要走得这么着急,我原本还在斟酌这件事该当怎么说,现在便得跟你交代明白。”
“诶?”
李清月只愣住了那一下,就已被腿脚有力的老夫人给拉去了内堂,省得外头有人听她说话。
杨夫人缓缓说道:“你来得迟,没撞见前头来拜访的人。那是弘农杨氏来了人。”
“和外祖母攀亲戚的?”
李清月听阿娘说起过弘农杨氏那点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
说是还能统称这个名头,实际上的血缘关系,大概也就是大家心中有数了。
“要只是攀亲戚的也就算了。”杨夫人嗤笑了一声,“你阿娘如今摆出来的做派其实也不错,能让有些试图借着裙带关系上位的人打消算盘。但总还是有些人会抱着些其他想法的。”
杨夫人活到这个年纪,除却亲情之外的东西都还看得明白。
便是在朝局信息上有些迟缓,需要女儿告知她如何去做,也并不妨碍她在听到今日的那一出后意识到,这登门恐怕不是好事。
杨夫人道:“他们是来谈亲事的。”
“亲事?谁的亲事?”李清月有点惊讶。
既然此事被外祖母专门告知于她,便是该当和阿娘有关。
而不是诸如给武顺母女说亲之类的情况。
——虽然李清月是挺想这么干的。
杨夫人抛出了个有点惊人的答案,“给你那太子阿兄。”
李清月哑然了一刹,“翻过年去他也才十岁!”
给一个十岁的孩子说亲,便是古代早婚,也少有这么干的,何况李弘的身份还是太子。
他们怎么想的啊!
可李清月又陡然觉得,这行为……好像还真是世家干得出来的事情。
想想看吧,当今天子正在病中,这一次的头风病或许能在神医的诊治之下被控制住,但三代遗传下来的痼疾,无人能确保下一次会不会直接让他送命。
好像该到了下注于太子身上的时候。
如今皇后得陛下信赖,只隔着一辈人,便能同弘农杨氏搭上关系,朝堂之上还好说事。
可若是太子即位,杨夫人又已年老,谁知道会不会与他们日渐疏远。
这可不太妙了。
既然如此,不如试试为太子定下一位弘农杨氏出身的太子妃。
若是杨夫人同意的话,由她去向皇后说起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可惜,他们显然低估了这位荣国夫人。
“看来你是想明白了?”杨夫人瞧着李清月已有恍然的表情,开口问道。
她这个外孙女可真是聪明异常。
也难怪她母亲放心让她出来办事。
李清月点头,“差不多想明白了,来稳固姻亲关系。只是他们选择的时间不太好。”
“是啊,倘若他们换个时间来同我说,比如在我身体衰败下去,觉得大限将至的时候……”
“呸呸呸,哪有这么诅咒自己的。”李清月连忙打断了她的话。
杨夫人好笑地瞥了眼她,“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个时间不好在哪里?”
李清月不需犹豫,“阿耶还想长命百岁,怎么会容许有人在此时随意下注。”
“连阿娘都在此时先是为他举办献俘大典,后为他……此事就先不说了,再有便是为此病症里外操心。他们倒是很有胆子,想在此时为太子订亲!”
“若是七八年后或许可行,如今却是找死!”
“说得不错。”杨夫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我同他们说,太子的婚事是陛下和皇后决定的,不是我来定的。”
“他们与其关心此事,还不如想想如何在朝中升迁。你猜他们想说给太子的是谁家女儿?”
李清月向她投来了求知的目光。
“九寺五监中的卫尉寺丞杨思俭,家中有个跟你岁数相仿的女儿,就是她们想说给太子的太子妃人选了。”
李清月掰着手指一算,更觉此事有些好笑,“从六品上阶?”
若是从卫尉寺丞升到卫尉少卿可能还好些,现在确实是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人还在梦里!
她这会儿更是庆幸,自己方才在瞧见了那访客的马车时没有直接现身此地,给那等脑子不好使的人找上搭话的机会。
杨夫人说道:“你能看得懂其中的关系,你阿娘肯定也知道,我是不用担心的。不过我怕那些人里还真有胆大包天亲自造访皇后的,先提前与你说一声。反正你很快就回洛阳,也不需我另送一份书信了。”
这些人有没有这个上门去的胆子呢?
以杨夫人对今日来客的神情观望,恐怕是有的。
她早年间在长安城中四处拜访,看得明白那种当真有底气的高傲和如今弘农杨氏的这一种之间,到底有着多大的区别。
偏偏这些人,不可能像是武家一般如此轻易地打发掉。
“其实也简单。”李清月摸了摸下巴,给出了个答案,“他们要是真找到洛阳来,我就说,反正都是攀关系,不如让他们把那个小姑娘送我这儿当伴读。”
“当太子妃多不保险,还是当公主伴读安全。”
要知道,那长安的长乐门里,可还住着个隐太子妃呢。
李清月理直气壮地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闹到阿耶跟前去。您别担心了,这种事情好解决得很。”
她还没到十岁,可以继续不讲道理。
杨夫人被这表现噎住了:“……”
她忽然觉得,比起担心女儿会遇到另外一波亲戚的打扰,还不如担心一下,这些人遇到她的外孙女,会不会被扒皮抽骨吃个干净。
再一想想,阿菟刚才说,她来长安是做什么的来着。
哦,招募人手的。
那就只能说,希望对方自求多福了。
“可是您真的不想往洛阳去吗?”李清月第二日原本已要出门了,又扒拉着门框朝着外祖母发问。
“其实我能猜到您现在的想法,”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您觉得现在去洛阳,有点对不住姨母,但您真的不想看看,由阿娘筹办的献俘大典会是什么样子吗?”
杨夫人的神情微怔。
阿菟的这个问题,当真是正中要害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纠结,才让她在本可以跟着媚娘一并回并州省亲的时候托病拒绝。
也同样是这个缘故,让她在听到前往洛阳的邀约后总是暂时忽略过去。
又听李清月继续说道:“您想想,贺兰敏之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姨母也不会始终跟阿娘生分。怎么说,你们三个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呀,阿娘肯定很希望让您瞧见她风光之时是何种样子的。”
是啊。
如今陛下抱病,媚娘忽而如阿菟所说要主持大局,所担负的压力必然不小。
她这个做母亲的明知还有“亲人”在图谋算计,也明知女儿正在走出对她而言重要的一步,却还要只在长安遥遥祝福吗?
阿菟那双尤其像她母亲的眼睛,更是让人……让人不由想到入宫之前的武家二娘子。
她轻轻地伸手推了推面前的外孙女,“你先去忙你的事情吧。”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拒绝,让李清月都不由鼓了一下腮帮子,露出了点沮丧的神情。
结果下一刻她便听到外祖母说道:“万一你那回去的队伍闹闹腾腾的,我就不跟你一起走了。我都多大的人了,经不起这个折腾。”
李清月目光一亮,当即应道:“好嘞,保管让您满意。”
她没再多耽搁,直奔长安西市而去。
四年前刘仁轨带着她在此地,以观摩那西域胡商为由,为她上了第一课。
四年之后,便仿佛是这堂课的收尾。
这回纥来的胡商到底是何脾性,在刘仁轨的讲解之下,李清月已大略有数。
但让人有点奇怪的是,这胡商的铺面居然一点也没扩张,还是她当年看到的样子。
李清月从当年那酒肆上往下看去,还能隐约瞧见那位回纥商人的影子。
只是没像当年那般直接站在店铺之外罢了,并不难认出身份。
确实是他的地盘。
“你说,他为何没拓张势力呢?”
一个聪明的商人,在一个商业越发发达的地方,不该是这个结果吧?
可惜她这两年几乎没在长安,就算是跟着老师去体察民生,也去的洛阳里坊,倒是没留意过这边的情况。
但阿史那卓云是负责教习武功的,又不是当参谋的。
此刻听到这句话也只能摇了摇头。“要不,我将他给您抓上来问问?”
“……”这个就不必了。
李清月道:“你还是去将酒肆老板请上来问问吧。”
这酒肆老板从李清月的口中听到了刘仁轨的名字,端详了这位年少贵客有一瞬,忽然朝着她行了个礼,这才答道,“您若说的是那个油滑的葛萨,我倒是真知道些。”
“去年苏将军不是击败了九姓铁勒之中的思结部首领都曼吗?葛萨虽然隶属回纥部,但跟思结部往来最多。”
“都曼那个当首领的都差点被陛下砍了脑袋,得了苏将军的求情才保住性命,葛萨这种在长安城里做点买卖的,自然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不过您且看吧,他这人认识的同行最多,也总有奇怪的办法弄到物资和马匹,最多再当半年的罗鹑,就得重新折腾他的买卖。”
原来是这样?李清月扶着窗沿,又朝着那头看了一眼。
这酒肆老板的话倒是让她确信,她居然还选了个好时候来到此地。
她颔首道:“我知道了,多谢您告知。”
她再不需观望,在支付过了酒钱后,直接领着卓云一并踏入了那间曾经去过的店铺。
那葛萨本已在柜台后头打盹了,忽然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当即将头一抬,也在瞧见来人衣衫布料的那一刻眸光锃亮。
他近来夹着尾巴做人是一回事,有客人到来,可不能不赚钱!
但让他意外的是,来人上来便是一句,“我来寻你做一笔交易。”
等等……她说的,是交易而不是生意?
葛萨有一瞬顿住了脚步。
这听起来实在有些奇怪。
更何况,说出这话的人固然衣着不凡,话音郑重,却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令人只觉她是来开玩笑的。
葛萨一边继续自柜台后头走出,一边问道:“可我并不认识您,为何要忽然找我做个交易?”
问话之间他已又将来人打量了一番,确信自己确实不认识这个年纪的长安贵族。倒是那随行的胡女,不知为何让他有点熟悉感。
可他一个做买卖的,一年到头见到的人多不胜数,恐怕人人看起来都有点熟悉,并不能作为评判的标准。
那么这突然上门的两人,就应该确实不在他的熟客范围。
然而他刚站定,便瞧见那女孩抬眸一笑。
可若是他没有看错的话,这笑容之中,怎么看都有几分讥诮的意味。
她说出的话就更是奇怪了,“四年前你想借给我老师一笔贷款,我瞧着你这人有点意思,这个理由,你可还满意?”
“你就当……”李清月顿了顿,像是想出了什么绝妙的答案,将语音一扬,“我是来报恩的好了。”
“贷款”二字一出,葛萨不由一惊,也下意识地以更为细致的目光端详起了面前的孩子。
从三岁到七岁的四年,在一个孩童身上还不至于造成翻天覆地的影响,还能窥见当年的影子。
当年他也曾经遗憾于那对祖孙为何再未出现,否则他说不定真能凭借着投资那二人得到不少进项。
结果……
结果他怎么也没想到,会与那个孩子以这种方式见面。
他惊呼出声:“是你!”
但很显然,他所面对的惊吓还没结束。
因为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孩子抬起了一只手,一枚金丝鱼袋正吊在她的指尖,唰得一下垂坠了下来,在他的眼前摇晃过去,而后——
经由几次摆动,定在了那里。
那是一枚,代表官员身份的鱼袋。
第78章
在认出那是鱼袋, 而不是什么其他钱袋的一瞬间,葛萨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让他非要嘴快!
但凡他的记忆力稍微差上一点,没有直接喊出自己确实见过对方——
反正是没有直接证据的事情, 以他这种生意人的本事,也不是不能将其浑水摸鱼地蒙混过去。
偏偏他已说出了一句“是你”。
那手持鱼袋的女童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看来你已经认出我来了。”
葛萨:“……”
他其实也可以没有认出来。
以对方这堂而皇之拿出鱼袋的表现, 并不难猜出,虽然听起来有点荒诞, 但她这身份的象征大概率不是拿了家中什么人的,而是原本就是她的所有物。
这意味着来人的身份远比他所能想象的, 还要特别得多。
可还没等他拿出那等认错了人之类的糊弄理由, 就听到对方又补充了一句,“长安这边应该没太听过我的名号,洛阳那边多些。若是你觉得这鱼袋有假的话, 可以请市署的人前来确认。”
葛萨尝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哪怕对方那个“报恩”的理由怎么听都是威胁的意思更重,光看她只是带着个随从就找上门来, 并不像是要直接将他缉拿法办的意思。
反正这长安西市之中不循法度之人并不只他一个。
再者说来,若是对方真有意要问责的话, 也不会等了四年。
“有客远来,不该上些茶水吗?”李清月忽然又是一句话打断了葛萨的思绪。
本着人都已来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原则,葛萨当即在脸上堆出了笑容,做出了一个让人往里间请的手势。
只是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呢, 就听到李清月补上来的一句, “我是大唐的安定公主, 建议你还是别想着能用歪门邪道的本事。”
葛萨的动作一个卡壳,险些自己被自己绊摔过去。
安定公主的名头, 诚如李清月方才所说的那样,在长安其实没那么响亮。
但葛萨这种生意人,对于大唐的显贵之人总是要牢牢记住的。
别管对方会不会在出行之时觉得长安西市乃是鱼龙混杂之地,因此有意避开,总得先预备着他们家中的僮仆会来到此地吧。
所以葛萨当然知道这个名头意味着什么。
那是当今皇后的女儿!
想想自己四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她居然在当街叫卖布料,葛萨就有一种有若做梦的感觉。
再想到自己曾经当着她的爷爷,啊不对,若按照她所说是她的老师,说出了自己放贷“利息很高”这种话……
请问他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他本觉得自己这个能以各种法子捞到钱财的回纥人很是精明,甚至能将一些落魄贵族玩弄于股掌,却着实没想到,还有人能折腾出这种花招。
但想想安定公主都已说了,他也确实别想着用歪门邪道的本事反抗。
譬如将她之前当街卖布的事情给抖落出去,比如现在就逃,再比如在端上来的茶水里弄出点花样来。他能做的,好像也就是在此时安分地坐在她的对面。
店中得了他叮嘱的店员端上了炒面茶后就退了下去,留下此地一个安静的交谈空间。
“公主此来到底所为何事?”
葛萨对于自己的家产有几斤几两心知肚明。
这份财富放在长安西市之中,或许还能让他做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放在一位公主面前,便绝不够看了。
尤其是,别看回纥首领婆闰因协助苏定方平定西突厥,而受封右卫大将军,都曼的反叛依然让葛萨再一次感到惶惶不安,只能对大唐敬服不已。
李清月慢条斯理地端起了面前的杯子。
这举动放在一个如此年少的孩子身上,真有些违和感。
可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对于唐人敬畏有加的回纥人,那就只会让他更觉得,自己今日所要面对的,恐怕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炒面茶的味道对于李清月这个从未喝过此物的人来说,稍微有点煎熬,但这份不适并未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
而是回道:“我进来之时就同你说了,我要同你做一笔交易。”
葛萨目光中犹有几分惊疑,显然并不太相信自己会因为这样的缘故被找上门,“愿闻其详。”
李清月问道:“你有没有兴趣,到洛阳来做买卖?”
“你先别急着拒绝。”她抢先一步说道。
“我当然知道,你等采购了边地货物之后,便将其一路运送到长安,抵达此地已是不易,正好经由金光门入长安,并入西市之中。但我想问你几句话——”
“长安西市之中的胡人已有多少?”
葛萨没有犹豫,便能给出这个答复,“若算上不入西市,被雇佣在外的,一万多人。”
“人挺多的。”李清月又问:“你今日能因思结部战况而约束行为,焉知明日会不会因为其他回纥动乱而再陷入窘境?”
葛萨迟疑着没有答话。
但他必须承认,公主这话说得没错。
做西域和中原买卖的人最怕的就是战争。
何况是他这种人。
在布料买卖之余,真正支撑起他挣钱买卖的其中一项,是马匹交易。
一旦出现了战争,马匹被征用都是其次的,大不了就是过几年再发展生意。
可若是与他做买卖的人被牵扯其中,甚至直接被以叛贼论处了,那才叫麻烦。
都曼被释放回归部落,就让葛萨大松了一口气。
要不然,他早就跑了。哪怕心痛,也得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
不过这种话,大概不适合在这位公主的面前来说。
但对面之人显然并不介意此问没得到一个答复,已继续说了下去,“四年前我老师就以你这个人作为课程,让我瞧瞧长安西市的胡人到底都在做些什么,你怎么知道,不会还有其他人也在观望着你的举动,只等着寻个合适的机会,再来拿你问责呢?”
“大家对有些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因为还没过界而已。可你真的觉得,大唐官方在粮食上能设立平准署划定规矩,在唐律之中制定出那样多的严刑峻法规范秩序,却对你的这些小聪明全然放任?”
葛萨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甚至将目光都给偏移出去了一瞬。
这是个典型的紧张反应。
他也必须承认,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上来就戳穿他的买卖,其实远比对方抬出安定公主的身份,还要让他感到惊恐。
只是他到底经历了不少风雨,在此刻还是要维持住脸面的。
“那么若我没听错的话,按照公主的意思,您并不打算对我问责,只是希望我将做生意的地方从长安转移到洛阳去。敢问,这其中的好处在哪儿?”
李唐的陛下都曾经要为粮食如何从洛阳送到关中来而头疼,这些商人难道不想避开长安的同行竞争,换一个更加广阔的市场吗?
显然不是的。
不过是因为长安已经形成了对他们而言的“聚居地”,在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后能找到出自相同部落的族人联手摆平。
长安城中的居民也已经习惯了能在此地淘到来自西域的东西,只要有购买的念头就会来到此地,而不必他去费劲地做宣传打招呼。
更要紧的是,他不必再经过一段开销不菲的运输,让自己能赚取到的钱还要多分摊出去一份成本,只需要在长安西市的生意行当中出头就行了。
那么,为何要让他去洛阳?
李清月将杯子放回了桌案上,抱臂端详了那回纥商人一会儿,直看得他觉得脊背有些发凉,这才听到她说道:“还能想到跟我辩驳洛阳和长安之间究竟孰优孰劣,可见我没看错你的胆子。”
她语带警告地接出了后半句,“不过这份胆子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你自己心中有数。”
葛萨面色一苦。
不错,别看他将话说得还有讨价还价气势,实则也知道,在真正的权贵面前,莫说什么“前往洛阳的好处”了,就算没有好处,除非他能确保自己可以脱身遁逃,否则就算赔本也得把生意搬迁过去!
他之所以敢如此发问,恐怕还是因为面前之人太过年少。
可正如对方上来就说的那样,她不怵于让长安西市的管理者来验证她的身份,那么也必定不会介意于让这些人来把他逮走,好好地上下查验一番!
别看他们哄抬马匹价格和放贷的事情都做得隐秘,对不同的人也总拿出了不同的表现,总是能被人抓出把柄来的。
“行了,少摆出这么一副脸色,我又不是来要你命的。”李清月摆了摆手,“我但凡多带几个人来,那才叫威胁。至于你说的前往洛阳有什么好处……我倒是真可以给你说出几条来。”
“洛阳比之长安,市集都还得算在重建之时。但有天子颁布的建东都诏、奉迎佛骨入洛阳宫和洛州官员重新选拔,此地市集能否大兴,你是个商人不会看不出。”
葛萨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李清月说的“大兴”二字,并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都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建东都诏中如此鲜明地抬高了洛阳的地位,洛州官员必定会对能让此地兴盛的种种都做出扶持。
商业也是其中一项。
长安西市的法令是在体系已经完备的情况下做出了种种严格规定,以稳固市场延续生命,可前期的洛阳必然不会上来就严刑峻法,这其中就有了很多让人腾飞的机会。
“其二,洛阳何止是东都,也是关东水路交汇之地,在长安兜售货物不过是在关中而已,可若是在洛阳站稳脚跟,便是将你的商品贩售至山东、江南也未尝不可。放贷所得还要胆战心惊,做这等大买卖却不必。”
李清月留意着葛萨的脸色,果然在这一句说出后,瞧见他多出了几分意动。
她随即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其三,我想你不会没听说过,三门峡地段的水路转陆路运输已经基本开辟成功。”
“那确实是官方用来押送粮食的,可早已有关东大商借助此道运送货物入关中,在几个月前于长安东市大赚一笔,你又为何不能同样尝试呢?”
他嗫嚅低喃,“这事我听过。”
运货和运粮是不同的,所以不必借用那转运仓,只需要借用那条已更加容易走的山路就行。
或许唯独需要单独置办的,也只是一批推车而已。
但比起售卖货物所得,那真是九牛一毛!
“至于最后一个好处……”李清月忽然将那三根手指都给转了回来,指向了自己,“就凭,是我对你发出的这个邀请。”
“你要知道,中原有一句话叫做,识时务者,在乎俊杰。”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这话外之意已很是清楚了。
他是不是这个识时务的俊杰呢?
那就要看他的选择了。
葛萨在这一刻心绪翻涌。
但凡李清月没有拿出那枚鱼袋,又但凡她没有表现出这等先声夺人又有理有据的样子,葛萨可能都要对这份邀请犹豫一番。
哪怕拼着要被长安西市衙署逮捕的危机,也绝不做什么长久的赔本买卖。
毕竟,公主不是皇子王爷,能给予他的实际利益支持有限。这份合作不谈也罢。
可现在,葛萨不得不承认,在对方气定神闲地说出那句“识时务者,在乎俊杰”的时候,这份去洛阳发财的构想已经在他的心中落了根。
李清月往后靠了靠,姿态越发悠闲,“我建议你还是尽快做出决定的好,就像你刚才说的,在长安城中的胡人还有一万多呢?”
前往洛阳发展的好处是客观存在的,三门峡以北山路的开凿更是如此。
反倒是葛萨该当庆幸,自己之前居然和这位小公主有了一段特殊的碰面,才让他可以做这个万人之一。
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仿佛是在作为总结:“你说,我是不是来报恩的?”
葛萨的脑子灵活,在赚钱上还能不计手段,若按照刘仁轨教学的那样,只要大唐始终对于回纥处在领导的地位,那就不怕以他为代表的回纥商人能翻出天去。
不过现在她是要针对这个人,那就不能只是国力压制了,还得拿出将其驯服的筹码。
这家伙也确实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下一刻她便瞧见,对方的脸上堆满了做生意打交道之时的体面笑容,“您这是说的哪里话,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不过是在教我如何做个俊杰而已。不知道您打算何时让我前往洛阳?”
“越快越好。”李清月答道。
“洛阳城中还有八九日就要举办一场百济献俘大会,为的是让百济众人归心臣服,你等回纥商人身在其中,正能说明,洛阳也已是四方交汇之地,反倒是他们百济还在边地作乱,全无好处。我希望你能赶上此事。”
所以这个“越快越好”,可不是她必须依赖于对方做事,而是她以公主的身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必不可少的情报。
葛萨怎么会不知道这条消息的重要性,但凡他能参与观摩这场典礼,或许就能拿到更多在洛阳城中经营的优待。
“我即刻让人收拾行李启程!”
现在可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耽误。
不过在他行将走出铺门的时候,又听到李清月开口提醒了一句,“将前往洛阳的队伍安排得舒服些,我还要带着一位贵客一起过去。”
贵客?
能被安定公主都称为贵客的人可绝不会简单。
这让葛萨不由更觉心情紧绷。
可想到伴随而来的机遇,他这个都敢在长安城中放贷的人又忽然精神振奋了起来。
他赶忙应道:“请公主放心就是。”
他既要做个“俊杰”,多花些心思也是应该的——
与此同时,另一位识时务的俊杰已到了收获之时。
当皇后正在洛阳筹办典礼要务,段宝元开始筹备见龙祥瑞,而安定公主则在长安城中招收手下的时候,一封由天子盖章的诏书在黄门侍郎许圉师的携带下,抵达了梁州。①
已越显颓丧之相的梁王定定地看着这位突如其来的来使,心中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这绝不可能是一封阿耶回心转意的诏书!
第79章
梁王的这个猜测一点不错!
那确实是一封问罪的诏书。
李忠其实一度觉得, 陛下直到此刻才来处置他,都得算晚的。
可在听到许圉师念出的这份圣旨之时,他还是只觉自己像是遭到了一记重锤, 砸得他眼前一阵发黑。
圣旨中说——
梁王李忠以占卜巫蛊之术诅咒于陛下,以奇装异服招摇过市,又暗中联络长孙无忌旧部, 密谋大统。
其人不忠不孝,不堪配为皇室子弟, 将其废为庶人,流放黔州, 囚于李承乾旧宅。
梁王去梁州都督位后, 梁州刺史由户曹唐璿接任。
……
“梁……”许圉师刚脱口而出了一个字,又连忙吞咽了回去,改口说道:“唐刺史与庶人李忠接旨吧。”
唐璿没有动。
本着李忠曾为上司的缘故, 哪怕在圣旨抵达的那一刻他已经处在了胜利者的那一方,他也并没有直接走上前来。
但李忠也没有动。
在惊闻圣旨的那一刻, 他的面容已更显苍白,现在还因为他这个停住的动作, 看起来有些僵硬。
“流放黔州……居然是流放黔州。”李忠近乎自嘲地喃喃。
他本就没有多少心思来管理梁州,所以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在他卸任之后,会由唐璿这个户曹直接连跳升官,坐到刺史的位置上。
他在意的, 是李治给他选定的流放地!
他出身不高, 还被扯进了皇权和相权的争斗之中, 其实根本就没想过全身而退。
但他总觉得父亲可能还是对他有几分情谊的,至多就是将他贬为庶民, 而后让他过上一段平淡但安稳的人生。
可当黔州二字出现的那一刻,他清楚的意识到,皇室斗争就是有这样的残忍,连安度余生的权力都不给他。
看看吧,圣旨之中都已说了,让他在流放到黔州之后居住在李承乾旧日的宅邸之中。
那是太宗皇帝一朝被废黜的太子最后的去处,也是他的殒命之地。
就算只往前数两年好了,长孙无忌也同样是被流放到这个地方,而后在被逼迫之下服毒自尽。
起码在李忠的视角中,那绝不可能是长孙无忌认清了自己失败的事实,选择追随先帝而去,只有可能是被逼死的。
他李忠前往黔州之后,又会是何种结局呢?
恐怕也只有一个“死”字了。
自许圉师所在的角度看去,李忠的牙齿似乎是在隐约颤抖,带动着他的脸颊也显出不自觉的扭曲。
早年间这位太子几乎一直隐没在王皇后和长孙无忌的影响之下,以至于若要让许圉师去形容他到底是何种脾性,竟还难以找到一个词。
仿佛像是个木头玩偶,或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影子。
可在此刻他宛然活了过来。
他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抓过了圣旨,眼看着下一步像是要将其撕碎。
但也就是在同时,察觉到李忠异样的唐璿弹身而起,一把扼住了他的肩膀,在将人按压下去的瞬间,提起右膝高抬撞向了他的小臂,迫使他将手中的圣旨给松了开来。
圣旨落地的那一刻,李忠也被唐璿直接按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下颚撞地的痛呼声。
剧烈的疼痛中,李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唐璿此人乃是长安城中屯营百骑出身。
哪怕他担任的户曹是个名义上的文官,也并不妨碍他能发挥出武将的本事!
可再怎么诧异于唐璿在此时果断出手,还发挥出了这样的本事,李忠此刻的满心悲愤早已压倒了一切。
他极力仰头朝着许圉师看去,愤怒喊道:“谋逆之罪,是能以这等轻飘飘的方式定下来的吗?”
“不错,我确实求神问道,笃信占卜,可谁告诉阿耶这是要图谋他的命,那分明只是我想要试图自保而已。”
他怕死,怕得不得了。
他甚至有一阵子觉得,是不是只要他将自己乔装成了个妇人,就能够免于被清算的下场。
可他发觉这依然无用。
长孙无忌死后,也还是有一批人在尝试着拉拢于他,希望他能成为他们手中的筹码。
在陛下头风发作后更是如此。
他厉声问道:“我想卜算出一条能让我生存下去的路,有错吗?”
他才不到二十岁!
因这个被按倒在地的状态,他的说话显得有些含糊,甚至已有了几分哭腔,“他既然给我起了李忠这个忠字作为名字,就应当知道,我绝不可能忘记这名字的意义。”
“他给我取表字正本,希望我能秉持正本清源之道,我也记得清楚。凭什么就给我扣上密谋大统的罪名?”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带着几分希冀地朝着许圉师问道:“告诉我,这不是阿耶的想法是吗?”
陛下分明还在病中,若是武皇后在此时谎称他要谋逆,将他给趁机解决了,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若是妖后祸君,也完全……
可还没等他问出这句话,敏锐异常的唐璿就已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让他无法将后半句话给说出来。
更让他失望的是,在他所能看到的视线里,这位前来传旨的黄门侍郎眼中,对他并没有多少同情之色。
许圉师很清楚,政治斗争的残酷就是如此。
李忠的结局,其实早在王皇后被废的那日就已注定了。
李建成、李承乾都没逃过死亡的结局,陛下也不可能在清除祸患这件事上有所松懈。
他要继续在陛下的面前高升,也就不可能对失败者报以任何的怜悯。
面对着垂死挣扎的李忠,他只是用极冷静的口吻回道:“陛下并未因疾病而影响神志,这份圣旨完全出自陛下的手笔。”
是李治不想再看到这个对他来说乃是耻辱的儿子了。
李清月原本还想建议让这出废黜梁王的旨意由阿娘来协助下达,但很显然,当阿娘主动揽过了筹办献俘大会的差事后,李治并不介意于投桃报李,或者说他原本也有这样的必要,再为太子李弘除掉一个政敌。
许圉师的这句话,无异于一把尖刀扎入了李忠的肺腑。
在收到了信号的唐璿松开手后,李忠也并未直接跳起,而是保持着瘫软在地的状态。
“是他想让我死……”
是他的父亲不想让他活着,与他人有什么关系。
这何其可笑啊!
倒是唐璿不疾不徐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那封一度掉在地上的圣旨给重新捡了起来。
见他郑重地将圣旨重新看了一遍,许圉师转头朝着唐璿贺道:“恭喜了。”
这位可真不知道该当说是运道还是本事了。
能从昔日吴王李恪的下属成为今日的梁州刺史,其中的转变也才不到十年而已。
不,还是该当说他善于抓住时机。
毕竟不是谁都能做到,为了不远放边地,选择加入屯营,在最合适的时候对李忠做出了举报,拿到了好处。
虽说以梁州这个地方的条件不太容易做出政绩来,但这个起点已是绝大多数人只能仰望的存在了。
也不知为何,许圉师还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或许将来他们会在朝中相见的。
不过此刻说这些还有些遥远。
唐璿一边接下了这份道贺,一边谦逊地朝着许圉师回了个礼。
但他心中是否有如此平静,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要他看来,他能有今日,可不单是他有本事,更重要的是安定公主给他选择了好去处。
不过这份感念和站队就暂时不必令外人知晓了,起码对于不明内情的许圉师来说,这位行将上任的梁州刺史很有几分未来好同僚的影子。
他甚至主动分担起了将梁王送往黔州去的职责。
“黔州为穷山恶水之地,梁王年纪尚轻,恐怕其想不开,总该好生看护才对。”
唐璿朝着许圉师说道,“我瞧了瞧舆图,走陆路多有颠簸,恐怕梁王难熬,倒不如走嘉陵江水道南下,转入大江后再入涪陵江,就是黔州了,往返一趟不过十余日的工夫,许侍郎你看如何?”
“若许侍郎的时间还有空余,大可在梁州地界上多滞留一阵,等梁王被平安送达的消息传回后,再行折返。也好让人知晓,陛下并无迫害子嗣之意,不过是梁王……”
他平静地给出了一个对李忠来说很是残忍的答案:“是梁王太不服管教了。”
许圉师点头称道:“唐刺史说得在理,我让人回京禀告一声吧。只是,你得记牢一点,不要再称呼他为梁王了。”
唐璿点了点头,又低声说了一句,“此外,您既要滞留此地,我必定是要尽一番地主之谊的。您也不必将此事看成攀关系,只是我刚做地方长官,对于许多事情还不太了解,想向您请教几件事,不知您是否愿意作答。”
许圉师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很难不觉得对方看起来更可靠了些。
饶是知道对方有些善于谋划时机的本事,也不能否认他这张稍显气质老实的脸,很能拉好感度。
他当即应了下来。
却不知道当唐璿望着他在此地安顿下来的背影时,心中在想的是——
此前澄心和刘神威前往益州途中在梁州有过短暂停留,与他说起过那蜀中见龙的祥瑞之事。
公主确实意在避开梁州,让其不必在此地出现,为免显得梁王李忠在此地治政的两年终究还是有些效果。
可许圉师回返洛阳途中经过的州府,却是能有吉兆现世的。
多加一个可控的见证者,岂不是更能让这出祥瑞显得逼真?
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赶上,许圉师此人的胆子又够不够大,会不会被其吓出个好歹来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请教的想法也同样出自他的本心。
毕竟,从今日起,他就是这梁州刺史了。
虽不像梁王为此地长官之时那样,还有督辖其他各州的权力,但迟早他也会做到这一步的。
唐璿手握圣旨,缓缓地抬了抬嘴角。
公主对他寄予厚望,他又怎能不以国士之礼回报!——
李清月打了个喷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有被念叨的感觉。
也有可能是因为这十二月的江上终究还是寒风凛冽。
“所幸这些年间气候温和,若是往前去个几十上百年,这个天气行路可是要见到河水生冰的。”
李清月闻声回头,就见外祖母也跟着走到了甲板之上。
她连忙快走两步,“您怎么也出来了,若是沿途冻出了疾病来,阿娘非得再揍我一次。”
杨夫人摆了摆手,“我哪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光是看这趟出行之中的配置,杨夫人便猜到,阿菟为了她那句“经不起折腾”做了不少准备。
但若让李清月说的话,这该当是那位回纥商人在确认了她的身份并非作伪后,生怕她所说出的警告之言会生效,真让她从额外的一万多名胡人中另选一个,所以在言行举止上谨慎了不少。
杨夫人忽然又意识到了李清月话中另外一处问题,“你刚才说——再?她之前打过你?”
哪能打孩子呢。
要不是阿菟提醒,她还险些要同媚娘生分了。如此聪慧又懂得人情世故的女儿要从何处去找!
要是这样都还不满意,未免也过分了些。
却听李清月无奈回道:“之前我去蜀中请孙神医的时候没跟阿娘说,她着急上火。”
杨夫人:“……”
那……那要是这么回事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
在对外传出的消息中,只说安定公主为了母亲的身体延请孙思邈入洛阳,并未提及这毫无报备的入蜀。
媚娘大概也是怕她这个老太太跟着着急,就没将内情告诉她。
现在倒是不得不交代一下。
但怎么说呢,或许是因目之所及尽是冬日寒江,杨夫人一时半刻间也暂且将诸如弘农杨氏还有贺兰敏之那些糟心事都给抛在了脑后,心情阔达了不少。骤然听闻这一出,反倒是因阿菟的那番话想到了媚娘当年的情况。
“你真是跟你阿娘很像。”
“她当年也做出过这种事情吗?”
杨夫人一转头就对上了李清月好奇的目光。
她摇了摇头,“那没你那么能耐。至多就是在你外祖父任职利州的时候,听说昔年蜀道之中的要塞剑门关,就在利州与剑州的交界之地,直接让人领着她去看那飞梁阁道、一睹昔年魏蜀风云去了。那年……她应该也才五岁而已,可没你跑得远!”
剑门关在利州附近,那最多也就是家门口走一遭。
哪像阿菟,愣是能从洛阳跑到蜀中。
李清月嘀咕:“那这应该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杨夫人无语,又见李清月扯了扯她的袖子,歪着脑袋问道:“阿娘以前还有什么趣事啊?”
她绝对不是想要再来个青出于蓝,只是……只是想要增加一下母女之间的了解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杨夫人以手扶栏,仿佛有很短的一瞬扶了扶额头,但又大约是因为少有人能以这等态度同她说话,便又继续同她絮叨,“若说趣事的话,那大约是在荆州的时候了。”
“那是贞观六年,荆州大旱……”
李清月趴在船头听了有好一阵的故事,发觉外头的河上风力更紧,赶忙拉着外祖母进了船舱。
好在这点风浪并不影响船行如电,在已越过了三门峡段后,顺着水势一路朝着洛阳行去。
在途中,李清月还听到杨夫人说起了她们早年家中浓郁的佛教氛围。
比如她的两位堂姐,就被取名为“上慈”和“十戒”,也难怪她会在这样的影响下投身于佛教,一直到四十多岁才出嫁。
当李清月问起杨夫人的名字时,她说,若按照梵文和音译的话,她的名字有两种叫法,一个叫做迦叶,一个叫做饮光。但无论名字是什么,现在对外几乎也都以“荣国夫人”四字相称了。
“我倒是觉得,名字这东西还是很重要的,若不然为何还要有名有字,方能显出门第身份,要我说,阿娘可能就不喜欢太宗皇帝给赐的那个名字……”
“嘘,这种话可不是你能说的。”虽说二人此时已在船舱之中交谈,杨夫人还是伸手在李清月的面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好吧,不说了。那就还是说回外祖母吧,”李清月回道,“我还是更喜欢饮光这个名字,有种餐饮日月光华的感觉。说不定就是因为如此,您才如此长寿康健呢。”
杨夫人轻笑了一声,“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嘴甜还是该说你大胆了。”
但转念又想,或许有这样一个脾性鲜活的女儿在身边,对于女儿来说真是一件幸事呢。
就连她都体会到了这种旅途不觉漫长之感。
谁让船行第三天的时候,阿菟就让卓云把那回纥商人给拎了过来,由他讲讲西域的情况。
饶是杨夫人自小饱读诗文,也不曾听过这等边地轶闻,还觉得怪新鲜的。
以至于当众人在洛阳码头处下船的时候,祖孙二人还是精神抖擞,葛萨却是扶着身边的下属叹了口气,“先在洛阳寻个安顿下来的地方吧,距离那献俘大典还有四日,等公主拜见完了皇后殿下后,对我们自有安排。”
他既已选择了相信这位安定公主能给他带来改变,也就自当一条路走到底了!
好在,这几日间的往来也让他越发确信,这位公主是个有本事的人。
就是太能折腾了一点。
李清月可不管他在想什么。
她已领着杨夫人入宫去了。
抵达洛阳宫前正是黄昏,白日里的筹备工作到了此时也该当歇下了,李清月朝着正在收尾的桑宁打听,便获知阿娘已在寝宫之中。
这倒是方便她了。
她连忙拦住了桑宁想要让人先向皇后禀报的举动,直接带着外祖母所乘轿子顾自赶了过去。
武媚娘还在屋中一道道勾划剩余的筹备事项呢,就忽然听见在外头响起了一道耳熟的声音。
这声音的主人可一点不管宫中的规矩,带着一股子横冲直撞的雀跃气势,就喊出了一句“我回来了!”
武媚娘眉头一挑。
这不是来自她那个前往长安去的女儿还能是谁。
她倒是往返得足够快的,一听就知,在长安城中要办的事情相当顺利,在往返的路途之中也没多做停留。
她也并不只是满足于那句回来,那紧随其后的另一句话已透过开启的门窗传入了室内。
“阿娘,我还给您带来了个惊喜!”
武媚娘一边起身走出来,一边应道,“怎么?你往长安一趟难道还能又带个孙神医一般的人物?”
屋外的李清月随即朗声答道:“那倒是没有,不过我觉得您应该更喜欢一点。”
当武媚娘迈出门槛的时候正好听见了女儿的这一句,也……
恰在看到女儿身影的同时,看到了站在她身边的杨夫人。
那张本因内外忙碌而稍显威严的脸,顿时就因一份喜色而明亮了几分。“阿娘,您怎么来了!”
这可真如阿菟所说,是一份惊喜了。
哪怕贵为皇后,在面对自己亲人的时候也难免真情流露。
何况是对她而言已有一阵子并未见面的母亲。
杨夫人答道:“这你可得问问阿菟了,她都没看到你将事情办得怎么样,就先吹嘘了个遍。我实在好奇,也跟着过来了。”
武媚娘闻言朝着李清月看了一眼,就见她无辜地摊了摊手。
压力已经给到阿娘了,剩下的就不关她的事了。
武媚娘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随即绽开了一道更为明艳的笑容。
她本就有心要借着这场大会踏出她协办政事的第一步,绝不可能让其有所缺漏,如今还有母亲与女儿的支持,那就更不容有失!
毕竟,有那样多双眼睛,行将见证这场特殊的盛会——
四日之后的早晨。
一队浩荡的人马自洛阳以东的官道行来。
卫兵将领虽是风尘仆仆,但仍能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凯旋的喜悦,相对之下更显神情垂丧的,正是数十个被他们守卫在中间的人。
百济国主扶余义慈因是俘虏的缘故,早已被卸掉了他那头顶的旒冕,只是看在他到底要代表百济贵族投降的份上,才准许他头戴“折风”,饰以鸟羽。
他裹了裹身上的厚袄,吐出的唏嘘就成了面前的白雾。
自百济抵达东都洛阳的这一路上,他已不记得自己发出了几次这样的喟叹。
比起百济所占据的土地,大唐的疆域当真是可怕得惊人。
而这段从沿海登陆抵达洛阳的行程,按照苏定方所说,甚至还不到大唐疆域纵深的三分之一。
他到底是为何非要在边境叛乱的?
扶余义慈有点想不起来答案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上了苏定方等人的步伐,朝着洛阳城郭的正南门而去。
当这一列队伍行将抵达城郭之下的时候,那取自“周武王迁九鼎,周公致太平”之名的定鼎门上,竟骤然响起了一道铿然金鼓。
苏定方抬头望去,正见定鼎门的双阙与门楼,沐浴在一片冬日晴光之中。
第80章
这是洛阳的门户。
苏定方已经历过两次长安的献俘, 一次是西突厥的阿史那贺鲁,一次是铁勒的都曼,却还是第一次在洛阳上呈战败国的俘虏。
洛阳自被指为东都还没有几年时间, 李唐的祖宗社庙也都不在此地,这让历来遵循周礼章程的献俘看起来有些奇怪。
但想到早前已传到他面前的消息,苏定方又觉得, 这也是情有可原之事。
更何况,这出献俘礼的场面丝毫也不逊色于他此前参与过的那两场。
定鼎门上的钟鼓, 随着他与众士卒的列队而越发响亮。
这扇门户的门楼与双阙本就特殊,并无前后区分, 而是并列作一字。
以至于当一列列北衙禁军出现在城墙、门楼、一字阙之上的时候, 仿佛是另外一堵拱卫洛阳的城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为今日晴光所照的,何止是那门楼屋瓦, 还有禁军手中树立着的一只只长戟。
也就是在此时,城楼之上传来了一声拉长的高呼。
“开定鼎门——”
徐徐开启的定鼎门之后, 屯营飞骑少有地出场在人前,还尽数身着明光铠, 骑乘宝马。
在其前方领队的,一位是阿史那道真,一位则是作为宗室子弟代表出现在此地的韩王李元嘉。
成为了迎接凯旋兵马的第一支队伍。
作为与之相对应的一方,苏定方震声喝道:“列队!”
昨夜他们已在附近的洛州府衙中经由了一番休整,不至于因战事奔波而颓丧无力。
现在正是他们该当展现出唐军风采的时候, 又怎能在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之下, 做出任何一点懈怠的举动。
被裹挟在其中的百济国主甚至有一瞬间在恐惧, 他会不会被遵从那等古老的献俘典礼,在仪式之中被割掉耳朵。
可在此时的队列中, 他显然没有任何一点反抗的余地。
将士的锐气与数年征伐培养出的血气两相映照,让这洛阳城门里外已是一片肃然景象。
他好像只是其中的一块小石子,无法在此时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只能看到鼓吹令、令旗手、歌工、乐工尽数骑马而来,在仪式指挥官员的引导下,立定在了城门之内。
这条贯穿洛阳外郭门、皇城门、宫城门的长街,无论在哪一段都能叫做天街,正是应和了这面见天子之路。
或许原本位于洛阳里坊之间的这一段,还达不到献礼的要求。
可在武媚娘指挥着洛州官员对这条路快速翻修后,却绝不会让人在途经此路的时候还会去想,这条路比不上长安的朱雀大道。
当苏定方缓缓策马,跟在乐工、飞骑以及旗手的后头踏上这条长街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种感受。
当他看到了道路两侧的人时更是如此。
扶余义慈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在惶惑的情绪之中,他难以避免地朝着周遭东张西望,就瞧见了许多明显不属于唐人特征的面容。
他们衣着光鲜,像是在这洛阳地界上从事着什么体面的工作,所以能有余暇,用格外好奇的表情看向了他们这些战败者。
这样的目光,让人哪怕明知道那些西域势力也经由过大唐的毒打,依然在此时因落入围观的窘境而觉臊意上涌。
洛阳的四方人员交汇,在这条长街之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些真正的洛阳人更是混在人群之中看热闹得起劲,组成了其中为数更多的看客。
毕竟,在洛阳被起复为东都之前,他们哪里有机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他们恐怕也没法在贾敦颐这位洛州刺史病故之后,迎来另一位负责的长官。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刚在东都尚药局领了一碗驱寒的药汤,这才站定在这里。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这献俘景象的激动人心,还是因为驱寒汤药的药力发作,这才让他们的面色发出了潮红之色。
又或者,这是因为他们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桑宁举起了手中的信号旗。
在这信号一节节传递下去到达尽头的那一刻,已被苏定方等人抛在后头的定鼎门上,忽然又传出了一道鼓声闷响。
于此同时,鼓吹的乐队终于奏响了乐声。
倘若有人能告诉扶余义慈的话他就会知道,那乐声正是《破阵乐》。
他只能听到如同层叠浪涌的欢庆胜利之乐,在骤然之间将他吞没。
这支并未以舞图变化方式展现的破阵乐,其中的气势一点不减,反而因其中确有凯旋的将军和被困的俘虏,而更有一种呼应之美。
这让扶余义慈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行到的洛水之前。
而如果说,洛阳百姓的围观是以一种人力的方式给他带来压迫感,那么当骑兵同行于洛水河桥之上,两侧阙楼与远处的皇城门拱卫而立,就是一种“九天阊阖开宫殿”的恢弘。
洛水河桥因水陆法会而扎下的石桩,让这座桥梁在承载着骑兵渡河之时也未曾摇晃。
让人只见冬日稍显平静的洛水,也仿佛是一道粼粼玉带,将这座东都守卫在中间。
也将这些归来的将士们托举过河!
正在他们之中的最后一人度过最后一道河桥之时,在皇城门上传来了一声与定鼎门上相似的鼓响。
随着鼓声大振,两列同样精锐的甲士自皇城之中缓缓行出,列队于侧。
苏定方一眼就看见了这一次负责统领之人的模样,不由心头一跳。
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英国公李勣。
在昨日休憩之时他就被人告知,这次作为皇城门的端门其实承担的是太社门的作用。
当他列队于前,合该由献官出迎。
可“献官”这样一个引路之人由英国公担任的那一刻,作为被迎接的将领,苏定方无法不感到这场献俘大典中受到的重视。
阿史那贺鲁被献至昭陵,是他对于先帝有了一个交代。
而今日……
今日是如今的天子所给予的荣耀!
不,并不只是陛下。
他既将这出献俘大典全权交托给皇后来办,那么能有此等隆重场面,让远征的将士有归来的荣光,也合该对皇后有一份感谢。
他往前看去。
皇城之内的天街两侧,早已是五步一人,旌旗飘动。
甚至让人忘记了破阵乐声已在端门之前结束,只觉这两侧官舍林立的长街远远通向那则天门的所在之地。
此时的那扇宫城门户虽然还有些模糊,但苏定方完全能想象得到,那上头会是什么画面。
为了迎接远行归来的将士,皇帝也需筹备一番晨祝。
赐福之酒、胙肉和黍稷饭都已在此时被礼官呈递于天子,算作是先行对于宗庙的告祭。
那也是对献俘将士的尊重。
想到这里,苏定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心中沸腾,在李勣的引导之下翻身下马。
与他同步下马的,还有前头的领路仪仗与随同他一并抵达皇城之外的将士代表。
在“邢国公率俘馘觐见——”的高呼之中,苏定方又扶了扶头顶的盔甲,这才迈开了向内走出的步伐。
在这一次的天街两侧,他看到了众多熟悉的面容。
也有一部分他觉得该当出现在此地的人,并没有在这里。
但在缓步向前的齐整脚步中,他是无法继续去想此事的。
只因他已听到了在两侧响起的唱词祝祷。
这取代了破阵乐的声音乃是庆和之词,似乎此前并未听到过,应当是为了这一出献俘而专门写下的。
齐唱的乐官之中似乎有不少女官,却丝毫不见宫闱内苑之气,反而因为那乐音高亢而回荡在皇城之内,分明有一番穷极浩宇的巍然。
他也听到了陆续散开的引路队伍站定的声音。
哪怕此前他们不曾在洛阳天街之中从事过这样的迎接礼节,也并不妨碍他们的动作停止得整齐划一。
而后是陆续走出的持筐士卒,将他们所携带的武器都先收缴到了一边,以防这出典礼之中出现不测。
又是一道鼓声传来。
苏定方驻足抬手,后方的亲兵齐齐顿步。
在他们的前方,终于变成了那代表宫城门户的则天门。
这是天子迎接他们的地方,也是天家旗帜最为密集之处。
就位的其余官员和宗室子弟,以及最为重要的帝后,均在那门楼之上,甚至在这个距离下已经能被城下之人瞧见身影。
破阵乐再一次响了起来。
而这一次伴随破阵乐的,还有则天门前徐徐推动的战车。
他们与一步步走向门楼的将士与俘虏几乎并排而行,形成了一种前军列队的阵仗。
则天门上,武媚娘眼见这样的一幕,当即出声提醒道:“陛下,到您的场合了。”
方才的祭酒献肉不过是开场,现在才是李治迎接功臣的时候。
李治应了一声。
此刻这位天子的视线还是有些模糊。
虽已比早前的目眩神晕好了太多,但若让他朝着下方看去,依然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旗幡和兵刃反射出的利光。
好在这并不影响到他从周遭的反馈之声里听出,皇后并未辜负他的期望,将这场庆典办得足够有声有色。
他一手接过了递过来的酒爵,仿佛也接回了这主持大局的权力。
在他的耳中,将士登楼之声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又一方势力被平定的证明,也让他愈发确信,自己所经历的疾病也只是短暂的波澜而已。
可此刻的皇后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在将酒爵递交到李治手中的那一刻,武媚娘同样在朝着城楼之下看去。
跟随苏定方穿过长街抵达此地的将士绝不可能尽数登上楼来,在下方与她划定的禁军队伍一并,形成了视线之中最为锋芒毕露的方阵。
在那贯穿于三道大门之间的天街之上,百官齐齐恭身而贺的行礼场面,则定格在了那一片锋芒之上。
旗帜翻动,五色招展。
她清楚地知道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对她今日能够主持大局而觉不满。
但再有多少不满,他们也必须在此时作为这出庆典的一部分。
比起并州的阅兵仪式,比起接见那些旧日乡邻,今日的这一出,也更让她明白,当权力被执掌在手的那一刻,到底能够看见何种风光。
她忽然更觉庆幸,当陛下发病之前她已坐在了皇后的位置上,这才让她得以更进一步地攥住更高的权柄。
而既然给了她这样的一出机会,她也绝不会让其从她的手中溜走。
她低声说道:“陛下,我扶您上前。”
苏定方还有几步就能踏上城楼,连带着的还有三位百济俘虏代表。
谁都知道,这出迎接仪式越是恢弘大气,李治就越不能表现出任何的不妥。
所以他需要皇后托举住他的这一只手,让他稳稳当当地出现在来人的面前,朝着对方徐徐举起那作为归来奖赏的酒爵。
展现在外的,便是一番天子皇后伉俪情深的景象,让李治不得不将此刻的威严与名望分摊到皇后的身上。
然而此刻会有人留意到这一点不妥吗?
李清月在距离几十步的位置,看着眼前的这幅画面。
觉得恐怕更多的人看到的,是随后的光辉场面。
天子宣告,为苏定方再加食邑,加授尚辇奉御,赐天下大酺三日。
天子宣告,百济分为五部,在百济国土之上设立熊津、马韩、东明、金连、德安五个都督府,下辖三十七州,二百五十个县。任命扶余义慈的儿子扶余隆为熊津都督府的长官。
还是天子宣告,既已攻灭百济,将其领土纳入己方的管辖之下,覆灭高丽之战也将提上日程了。
……
而后便是:
“再奏乐——”
当破阵乐第三次响起的时候,将士、百官甚至是更远之处的洛阳百姓,都发出了不绝于耳的欢呼之声。
至于这场胜利的果实到底有多少能被这些洛阳百姓所感受到,那应当并不那么重要。
一场对外征讨的胜利,意味着大唐依然强盛。
对于不希望重归乱世的百姓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但在这等盛大的欢庆场面中,李清月一面为阿娘迈出的这一步而觉欣喜,又因她所站的位置,看到了另外一个残忍的事实。
这位接连数年西征东讨的邢国公,今年已有六十多岁了。
显庆二年他与西突厥的作战,因彼时还是程知节为其中的主将,让他数次在曳咥河流域不得不以少数兵马打出牵制效果。
显庆二年与显庆三年之交,阿史那贺鲁兵败逃亡,苏定方领兵自双河一路追到了碎叶水(哈萨克)。
千里奔袭之间何止是对敌劳苦,还因收缴了西突厥人畜四十万之众,需要费心慰问百姓、恢复生产、划定部落界限。
而这一些事情,甚至是在他将阿史那贺鲁押解回到长安之前就需要完成的。
显庆四年苏定方与吐蕃将领和铁勒叛将的交手,均是葱岭之上以少胜多的战役,放在高原环境之下的高强度作战对人身体的摧残不小。或许不会在一两年间显现出来,却也是在缩短一员大将的服役寿命。
然而他甚至没能得到休息的时间,就已转道百济,加入了这场覆灭百济之战。
别看只是从西北到东北,可这其中又没有什么高速路连通,光是赶路,就足以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这位老将军登上城楼,自李治手中接过那杯庆功酒,也接过那封敕封官职的诏书之时,除却那岿然不动的凛然身姿之外——
当这冬日长风自则天门上穿过的那一刻,他鬓角的白发也显得尤其的鲜明。
偏偏李清月还隐约记得,这位当世战功最为辉煌的将领之一,在随后的东西战场上都还需要承担起尤为重要的责任。
以至于在往后数年他几乎没有停歇下来的机会,而后……
而后病故在了西域。
在李清月的视线之中,他那没被压在战甲头盔之下的白发在日光中映照得有些透明。
万千欢腾声中,那好像依然是“白发将军亦壮哉”,大唐的慷慨激昂底色在他身上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但也不能不令有心之人浮想联翩。
对未来的联想。
站在她身边的李素筠听到了一声很轻的低语:“我也想……”
“你说什么?”
李清月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答道:“我说,我也想像他一样献俘则天。”
是则天门还是则天,在此时并无所谓。
这也并不是一句毫无根据的豪言壮语。
比起当年薛仁贵远征之时,眼前的场景让她更为清晰地意识到了,她也该当从中图谋进取了。
不是什么“高丽战场离她太远”无法插足,而是——
她也想成为这敬献俘虏之人,在这其中分得一席之地!
而且,别忘了,她该选自己的封地在何处了。
否则当年那出公主宫殿的奖赏,外带上后来在洛阳宫中为她单独分出的居所,和邙山之下的“炸药研发基地”,合计起来也只能让她活到十岁出头而已。
如今梁州已在唐璿的掌控之下,可以在汉中这片土地上施展抱负,不必再顾及在那梁州疆土之上还有一个毫无作为的梁王,她是不需要将自己的封地选在梁州的。
想到行将拉开的高丽战事序幕,李清月觉得,自己可能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她也想验证一番,系统的另一种可能!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得做完三件事。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