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可惜身在洛阳的武媚娘和身在长安的李治不能及时获知到孙思邈的这出遭遇, 来认领一下李清月的所作所为了。
以至于孙思邈只能在喝下了那杯名义上降火赔罪茶水后朝着李清月问道:“那么足下想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问题是什么,现在应该可以说了?”
他自认自己行医多年,上至王侯将相, 下至黎民百姓,见过的人可能比面前这孩子吃过的饭都要多,偏偏就被以这种神奇的方式诓骗到了此地, 还得觉得对方颇有礼貌。
怎么没有礼貌呢?
为了支开他的弟子,只将他一个人请来出诊, 她甚至在登门之前,先让人送来了那样一头野猪。
——仔细想来, 那也确实不可能是周边村民送出来的东西。
再有, 她虽然是上门来“绑人”的,也还规规矩矩地等到了他给其余病人看诊完毕,这才交代来意。
此刻二人相对而坐, 对方赔礼也赔了,还将这上屋抽梯的用典也给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面前, 好一出有礼有节。
这么一来,跟她生气还显得自己这个年长者不够有风度, 毕竟她的年龄只怕还没他的零头。
孙思邈甚至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四周江水泱泱,困居其间,仿佛并非身在俗世之间,但薄荷的提神醒脑又足以让人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做梦。
他甚至下一刻就瞧见了一个应该梦不出来的场景, 这年纪不过才五岁上下的小孩从袖中摸出了一只鱼袋放在了桌上, 开口便道:“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 我姓李,我阿耶给我的封号是——安定公主。”
姓李?李唐皇室的李!
孙思邈心中一震。
他曾经面见过唐太宗, 如今坐在天子位置上的李治也曾经和他打过照面,按说他也不必对于见到皇室子弟有什么异常反应,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位如此年幼的公主跑到蜀地来找人。
找的还只是他这样的一个医者。
不错,医者的地位确实是自隋朝就有了显著的提升。
那时光是在读的太医署弟子都有一百多人,到了李唐,虽是在生员数量上有所减少,但也更趋于精细栽培。
各州也已陆续有了医疗部门,以满足州境内的治疗。
可即便如此,对于能识字的人来说,医者这个位置自然是远不如去做官的。
哪怕只是做个胥吏,只能算是个流外官,距离入流品阶遥遥无期,也要比医者风光。
谁曾听过一位皇室公主亲自来偏远之地寻一个医者的?
这位公主还没给他以起身行礼的机会,就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刘琦上屋抽梯,是为从诸葛先生处获知自己的生路,我自先生处则想知道另外一个问题。”
孙思邈:“公主但说便是。”
李清月抬眸,目光炯然,“先生觉得,天下百姓的求医归宿是哪里呢?或者,您觉得以您一己之力能救助多少人呢?”
这是两个不太容易回答的问题。
孙思邈也很难在听到这两个问题的第一时间就给出答案。
他必须先承认,李清月方才所说的有一句话是没错的。
若没有方才的那一出骗人上船行为,而是在他孙思邈的医庐之中问出这个问题,他十之八九会当对方在模仿大人的话鹦鹉学舌。
可有了这近乎于“不骗不相识”的一出,他却必须认真审视这个问题了。
他缓缓开口:“行游各州期间欲向我学习的,均可称为弟子,合计四十余人,可惜已有小半数过世在我前面。剩下的人里,有两人最有可能继承我的真传,但若将尚能坚持行医的全部算上,还有二十人。”
李清月追问:“那如先生一般不计进项,不问贫富,一视同仁看诊的,又有几个呢?”
孙思邈有一瞬的沉默,还是选择了作答:“十二人。”
只有十二个。
“那好,便以这十二人为数。”
李清月为他计算:“昨日我已令人守在先生所住药庐附近,看见合计有十人前来向先生看诊。但一年之间并非每一日都能如此,先生还有多时要用于撰写医书、辗转路途、外出采药,所剩天数至多为一半。”
“还有些病人的病症疑难,就如我今日所表现的那样,需要您亲自上门去见,四五日内最多诊治一人。那么姑且核算下来,以先生的本事可医治一千余人。”
“但我也令人在州府之间打听过,所问百人之中,并不知先生住在此地的有三十人,因言语不通而被迫放弃前来诊治的有二十五人,这其中必然还有因身体康健而不必来寻先生的。所以这千人中,重复的有多少呢?”
她说到“言语不通”的时候,孙思邈目光中也闪过了几分暗淡之色。
是啊,他是和弟子说,此地淳朴,可以久住,但在此地住的时间越久,他也就越是发觉了一些不便长留之处。
益州的各处山脉水网,将此地切割成了一片片的区域。
在这其中,隶属于不同民族的南蛮各有其语言特色,就算有人能精通官话与方言,能从中翻译,也有不少人还是没法和孙思邈正常交流。
比起他身在长安之时,此地的病人来源终究还是太少了。
他叹了口气,回道:“登门求医之人,我大多心中有数,若以生面孔来计,一年之间合计不过三百人。”
李清月追问:“先生的弟子诊治手段应当也不如您高明?”
“不错。”在这一点上孙思邈也没必要说假话,“他们一年之间合计可看的病人大约在一二百之数。”
若是加上他所教授出去的药方,能救济的人数倒是更多一些。
可只按照实际救治的人数就少太多了。
“那就以二百来算吧,一年之间可救治病人,只有区区两千七百人。不足三千之数。我不知先生知不知道此事,但大唐今日的总人口,已超过了一千五百万。”①
三千对一千五百万,这听起来真是个异常悬殊的差距!
李清月其实并不是来给孙思邈泼冷水的,但既要达成将人请去洛阳的目标,便也无所谓在话中多拿到几分主动权。“您看,若以天下人口来算,光靠着您四方行医可救,五千人之中也仅有一人而已。”
“所以我方才问您,天下百姓求医的归宿在何处呢?”
孙思邈垂眸,咀嚼了一番这个数字。
他自己清楚,这个默念并不是在打退堂鼓。
这等直观的数据呈现在面前,其实并没有让他有所沮丧,毕竟他行医数十年之间早已有了这种认知。只是,此前确实没人以这等方式,将其呈现在他的面前罢了。
因此,当他再度抬眸的时候,用笃定的口吻给出了一个答案,“归宿如何,不是我以一人之力可以回答的,但起码,医书可以流传开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先完成了千金要方的撰写,现在又开始完善其中的增补备注,形成千金翼方。
李清月目光中隐有动容之色,却还是给出了一句依然真实的答复,“但先生并不能否认,光靠着抄录的办法,难以形成足够规模的传播。或者说,光靠着民间的抄录,不能够形成足够的影响力。”
是啊。
谁说不是呢?
孙思邈看似面色未改,心中却已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么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妨直说吧。”
“我想邀请先生往洛阳去。”
李清月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位医者,让孙思邈不难自她的目光之中瞧见里面的认真之意。
“我也不想瞒着您,我来寻您找的理由是为阿娘寻医,确保她腹中胎儿能顺利生下,且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现在也没改变这个想法。”
“但我邀请您往洛阳又不仅仅因为这个理由,更不只是因为洛阳的人口要比这益州东阳县多出数倍,而是因为——”
“我觉得您在洛阳有更多可做之事。”
见孙思邈颔首,示意她说下去,脸上也已对她多出了几分信赖之意,李清月这才放心地说道:
“其一便是如您所说的医书。”
“或许您身在益州还不知道,我阿耶在这两年有意校正本草经集注,新修编一本《本草》,将近年间有勘误的草木用法与外来药物一并修编其间。以我看来,您在千金要方之中投入了如此之大的精力,为何不参与到新修本草的项目之中呢?”
天下知识,全凭一人之力无法尽数掌握。
就像与孙思邈有书信往来的李淳风,他也需有太史局千余人在旁协助观测记录。孙思邈又何必非要单打独斗!
修编本草就是这一个将医者的人力汇聚在一起的行为。
“在此事上汇聚起来的何止是有太医署编制的医者,还有可能是更多有过诊疗经验的人。”
李清月补充道:“现如今太医署弟子确实只有四十人,但若在修编医书的同时在洛阳另起炉灶,想要扩张多少弟子,可以是另外的规矩。比如说现在,我阿娘就已在洛阳招募医者了,您现在若往洛阳去,正可做个领头之人。”
孙思邈听得有些疑惑。
因他身处益州的缘故,他还并不知道洛阳已被启用成为了东都,所以不太能明白为何要在洛阳另起炉灶。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李清月的话中听出,官方修订医书和招募更多弟子这两个明晃晃的诱饵,都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的前头。
又听李清月接着说道:“人若多了,何止是那新编本草,便是先生的千金要方也能有足够的传播度,难道不是吗?”
是啊,医学上最缺的,就是人呐……
就算是孙思邈也不由叹道:“公主提出的这两项,真是令人难以拒绝。”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仅如此,我想先生觉得犯难的还有几件事,当先生前往洛阳,为我阿娘看诊顺利后,都能凭借此功来谈。”
“比如说,我听您儿子提及,您曾经感慨过,有些病人在看诊之后并不适合于住回到家中,但大多数的时候,他们是没有这个条件的。”
“自南北朝佛教兴起以来,便有六疾坊这样的存在用于收容病患,可惜不仅在统筹上少了朝廷支持,也少有推行于各地。”
孙思邈听到这里,眉头一动,“莫非公主的意思是,这等照看患病之人的地方也有可能在洛阳修建起来,而后推行于天下?”
李清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回道:“那就要看,您能否教导出足够多的弟子分配到州中了。”
事实上她并不必急于许诺于此事。
唐代的悲田养病坊出现,乃是时代的必然,只是在负载能力和管理人员安排上还需要仔细考量。也需要研究清楚支持悲田坊运作的钱财从何处而来,但这些都可以等到孙思邈这样的医者坐镇中央后再行考虑,而不必在现在空画一个大饼。②
孙思邈显然已自她指示的这个方向中想到许多了。
他喃喃出声间,并不难被人听到,在他的语气里,已多了几分心绪沸腾。
“不错,先得有人,才能有更多的养病之地!”
他此刻无比庆幸于自己精于养生之道,这才让自己并不是个需要人照看的糟老头子,而是还有足够的精力去投身于这项能得到大力支持的项目中。
明明说话更多的也不是他,他还是下意识地举起了面前的杯子又饮下了一口,借着薄荷的凉意,这才从“他还撑得住,必定要促成养病坊建立”的想法中缓过了神来。
等等!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这位安定公主的话中提到了他的儿子?
但孙行应当并不知道他身在蜀中才对!
以方今这等传讯不便的情况,应当也不会专门有人将他的消息传到关中。
只是还没等孙思邈问出这个问题,他就已听到李清月再度开口,“另一件,便是培养女医。”
“宫中有专为妃嫔与皇室子女服务的女医官,可到了民间却几不存在。我想先生也不会不知道,固然有您倡导建立妇科,也在医书之中将妇科儿科的病方写在前头,还是会有大批讳疾忌医之人。”
“当然,这可能并不仅仅是她们觉得看诊不便,还因为她们没这个条件被准许看诊。但无论如何,总得先有看诊的地方和人手,再讨论能不能让人来。”
孙思邈有些唏嘘:“公主说的不错,这也同样是我走遍各州所见的问题。妇人产后的心闷、虚烦、恶露等事并不少见,但能接受让外人看诊的却少之又少,有些时候我也只能将成书的诊治方案告知于对方,让她们遵照药方抓药。”
但病症这种事情,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表现,又怎能按照这种照本宣科的方式来诊治呢。
往往让他听到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孙思邈是很想改变这一点的。可凭借着他的这手医术,并不能推动一些早已坚如磐石的东西。
正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办,才在忽然听见李清月提到此事的时候同样觉得不真实。
他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道:“这件事上,公主真能做这个担保之人吗?”
李清月摸了摸鼻子,决定还是先不告诉孙思邈,她前来蜀中是偷偷摸摸不辞而别的,回去之后可能会被阿娘教育。
这说出来有损她的形象。
于是孙思邈就只见她笃定地回道:“我会竭尽全力促进此事。您不必觉得我年纪小,说话没分量。”
她说话之间摇了摇手边的鱼袋,提醒着对方,这个本应该由官员掌握的标志很能说明她的特殊待遇。
“当然了,我也更希望您能抓住为皇后看诊和修编本草的机会,让自己的话多些分量。”
她想了想还是多提醒了一句,“这与您无心功名并无矛盾。”
孙思邈若是想在宫中做医官,早在隋朝或者李世民在位期间就可以做了,可他并没有选择这条路,足可见他的平生志向。
若非李清月将这几个颇有发展前景的目标放在他的面前,他很有可能没打算在短时间内从益州回返关中。
但现在,既然有些事情必须站到一定的高度才能去做;有了李清月方才的陈说,他也不必担心什么理念冲突之事——
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孙思邈的心中还有最后的一点天人交战。
这位安定公主所勾勒的前景,对他的吸引力着实不小。
那几个数字也反复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可是受到皇室的领导来决定行医计划,终究还是……
李清月忽然又补了一句,“我以如今稚龄便敢来蜀中向您争取邀约,您比我多活八十年,难道还不敢试一试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吗?”——
当孙行前来此地见到父亲的时候,安定公主已不在此地了。不知为何,他瞧着父亲的面容竟有种奇怪的感觉。
早年间父亲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在俗世之中行走的医仙,正因为是仙,所以才对任何病人,无论其性别贫富,都是一视同仁。
这并不是坏事,起码对于一心钻研医术的孙思邈来说不是坏事。
但以孙行此刻所见,在父亲的身上他瞧见了几分人气。
这种人气像是什么呢?
像是他忽然找回了更年轻时候的状态,有了一出新的奋斗目标。
这肯定也不是坏事,对吧?
“你愣着做什么?”孙思邈打量着自己的这个老来得子,很有些无奈,“说起来,安定公主是如何知道我在蜀中的?”
孙行老老实实地答道,“她闻出来的,说是您的纸上有石硫磺的味道。再加上您那张信纸的背面还沾上了空青,就不难推断出来了。”
“难怪……”
“难怪什么?”孙行问道。
孙思邈回他:“难怪公主在离开之前说,她听闻炼丹术士有一种伏火法,是混合石硫磺、硝石、硵砂,将它们一起用火点燃,就能令其迅速燃烧。我这里既有原材料的话,能否让她从旁见识一番。”
孙行觉得,这确实是那位好奇心旺盛的公主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想想她都能说服父亲为她所用,孙行又觉得,不能仅仅用好奇心旺盛五个字来形容她。
相比之下可能还是他在此时更有好奇心一点,“那她还和父亲说了什么?”
孙思邈摇了摇头,并没有打算将其他话告知于旁人。
在经由安定公主说出了那一番话后,再回头去看这个上屋抽梯的说法,更让人觉得这不是个孩童戏耍之举了。
毕竟,有些话从一个这样年少的孩子嘴里说出来,未必会让人夸赞她乃是神童,反而只会让人觉得有些惊世骇俗。
连他一个见惯了风浪的人都免不了惊愕当场,何况是旁人呢。
所以既是“上屋抽梯”,江中相谈,就让这出对话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只有流水知道吧。
孙思邈一边朝外走去一边说道:“她还说……”
“你既在医术上天赋不高,就专心一点学好考明经科的本事吧。”
反正公主说了,既要为修编医书而招人,又要募招女医,他也不必非要揪着儿子学好这门本事了。
孙思邈想想也认可这个建议。
安定公主的想法既是让更多百姓能得到医治,必定身负仁心,孙行跟在这样的人身边,或许也是一个好出路。
“还有,带我去你们在岸上暂住的地方吧。”
公主说不能浪费她的那番求医表演,方便在此基础上将他直接带往洛阳,但也不想让当地百姓忽然就没了看诊的去处,所以还要去找已去上任的段宝元商量一些后续的事情。
起码这两日间,他作为一个已经出门行医去的人,是不能出现在原本的药庐之中了。
“对了,还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孙思邈认真地端详了孙行有一会儿,问道:“和公主同行的人里,像你一样精通药理的有几个?是谁告诉她忍冬、薄荷以及枸杞这种搭配的?”
孙行:“……”
他现在说,这是公主自己有本事而不是他,他父亲会相信吗?
恰好在此时他眼尖地看见卢照邻从前面经过,他连忙扬声高呼:“升之,你不是说想见一见我父亲吗?不如现在就让他瞧瞧,你的身体是否康健啊!”
卢照邻:“……啊?”
这人有没有父亲在面前,区别这么大的吗?
自打孙行被“胁迫”同行到如今,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这家伙这么热情!
第62章
但卢照邻琢磨了一番孙行话中的意思, 他的目光又忽然亮了起来。
在瞧见孙思邈这年已高寿却还是精神矍铄的样子后,他更是主动地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嗨,谁不喜欢活得长呢?
或许是因为跟着安定公主的时间长了, 今日又见她以这等神奇的方式将孙思邈给坑来面前,以至于卢照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他得活得再长一些,才能见到更有趣的未来。
不, 不只是他。
再没多久就要前往梁州上任的唐璿,远比卢照邻还要需要这个向孙思邈咨询的机会。
在听闻孙思邈要先暂时与他们一道住上几日后, 他便直接凑上来请教了。
大概是随同公主一并蹭课养成了习惯,连带着卓云和澄心也跟了过来。
孙思邈望着面前这一圈求知欲旺盛的眼睛, 怎么看都觉得这场面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但还是尽职地说了下去。
“时人对于川蜀之地以及更南的地方其实有些误解,觉得这些地方瘴气疫疠横行,忽然之间就有风毒入侵, 手上背上长出了鼓包,而后就病倒难治。这才让朝廷要想对南方平乱变得很是艰难。”
就像如今, 川蜀之南的洱海地界,分布着数位诏王。
按说这些诏王的单方实力也不算强, 但受到地形、瘴气和其他疾病的影响,李唐并未真正派遣出自己作战的队伍,而是在哀牢王族蒙舍诏向李唐出使后,将其封为巍州刺史。
也算是不得已之举了。
谁让除掉这一支“南诏”之外,其余几支比起亲近大唐, 其实要更趋向于依附吐蕃。
李治对此必定是心知肚明的, 但鞭长莫及, 若连蜀中都没彻底安定下来,根本无从讨论云南六诏之事。
孙思邈对此没多少看法, 他所讲的仅仅是剑南道的疾病。
“我就不同你们说些药性相克的道理了,只说说我早年间的经历。”
“二十多年前我头一次来川蜀之地,就将手指在一棵树上扎着了,到了第二天就剧痛难忍,而后长起了鼓包,在我束手无策之时,当地人却告诉我,可以用耳癜菜的根茎涂抹,以解毒消肿,果然没过几日就恢复如初。”
“耳癜菜这个东西,还有一个传播更广的名字,叫做蒲公英。”
蜀中的毒树却能用蒲公英来化解,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事实便是如此。
众人听得半是讶异半是入神,孙思邈又接着说了下去:
“又过两年,我一路看诊到了内江县,有一晚喝酒喝了很多,酒水激发了行路之中所摄入的瘴气之毒,直接在额角形成了肿块,最后到了眼睛都要睁不开的地步。内江县的县令周公并不通医术,却知道有一种偏方正对这等病症,将其用药化解了,救了我的性命。”
“这偏方之中最重要的一位药材,竟是芸苔菜。”
那可是饭桌上的东西。
提到自己的过往见闻,孙思邈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怀念。
这两年间他重回蜀地之时,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周县令也已经病逝了,他早年间看诊过的梓州刺史也早已因消渴症病故,倒是他们留下的病症案例,还能被他记载在医书之中。
他又将目光转回了眼前。
“当地百姓能在此种环境中存活,并不因为他们有什么瘴气不入的本事,而是因为他们凭借着经验摸索出了一套求生之法,这是合乎药理常识的。”
“可惜,我一个医者能接触到的人有限,收集到的也不过几十种,你若要在此地长居,还是以官员身份和他们打交道,倒不如多听听民间流传的偏方。”
唐璿若有所思。
要是按照孙思邈这么说的话,他这个户曹的身份能做的还有很多啊。
他认真地朝着孙思邈道了声谢,又在自己先前的“工作计划”上多添了几笔。
虽然不确定这些调研出的药方最后能否派上用场,但先收集起来总是对他的小命有用,或者对公主也有用。
这样说的话,他还需要与更多的人打交道,或许还是一些住在更为偏僻之地的人……
就是这工作量实在有点大了。
孙思邈像是瞧出了他的想法,出口提醒道:“你还年轻,不必非要将有些事情在一时半刻之间完成,我在蜀中行医有数年之久,其中也仅有两次遇到危及生命的麻烦而已。”
唐璿抬起头来,“我这也算年轻吗?”
三十多岁没在仕途上起步的人,到底还是有点晚了。放在他们这一行人中,相比于卢照邻、孙行等人,他的年纪也是最大的。
可望见孙思邈湖海一般的目光,和对方满头白发也照旧精神非常的样子,他原本还有些急躁的心情又突然之间平静了下来。
他随即就听到孙思邈的下一句话,“你难道觉得人人都是安定公主吗?”
不是人人都能有安定公主这样的身份,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等年少时期就展现出来,甚至得到实践机会的智慧。
唐璿既然已经明确了自己的路线,便顺着它继续往下做就是了。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在安定公主给他求来那个梁州户曹的身份后,脚踏实地去做事!
一飞冲天,未必就是好事。
德不配位,终究是要惹上麻烦的。
就如同现在的李义府。
他在长安城中的住处里憋闷地又走动了一个来回。
想到他如今暂时被卸掉身上的职务,以近乎软禁的状态被幽闭在府邸中,李义府就恨不得将有些人给生吞活剥了。
“真是一群多管闲事的家伙!”
要不是大理寺卿非要觉得淳于氏的案子遭到了篡改,也不会惹来刘仁轨主审此案,他也不必非要将毕正义这个经手卷宗的人灭口,以防对方将罪名推卸到他的身上来。
再要不是王义方以那等荒唐的言辞当庭对着陛下检举于他,也不会弄到现今这等不可开交的地步。
目前的进展中,正逢苏定方押解西突厥降将,连带着西域诸国来使已近关中,陛下不打算在外人面前丢脸,干脆将李义府,王义方,刘仁轨全给禁足在了家中。
等到招待完毕了西域来客,当众将被擒获的阿史那贺鲁处斩后,再来讨论他们几人的赏罚。
李义府其实能猜到另外两人的结果。
刘仁轨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在,他没能让陛下交给他办理的案件顺利收尾,甚至被王义方的那出状告波及,不过无论如何,大部分的责任不在他,加上他还是安定公主的老师,或许会被罚,但不会被罚得太重。
王义方这个人就不一样了。
他想要效仿当年魏征对太宗的劝谏,却显然用错了方法!
尤其是他要状告的是李义府,却也对着李治的名声扎下去了一刀。
宠信奸佞、下属以色侍人这种话,也得看看说的人是谁,又是在什么场合之下说出来的。
别忘了,若是李义府乃是乱臣贼子,那么被他和许敬宗联手拉下马去的褚遂良、韩瑗、来济,也就成了被坑蒙陷害之人,想要他们起复的人必定不少,随时可以借此说事。
可李治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场面!
比起王义方得到母亲的支持后毅然状告权臣这样的“美谈”,李治选择的必定还是他自己的执政利益。
所以王义方非但不会因为犯上直谏得到嘉奖,反而会被重罚!
具体会被贬谪到哪里还不好说,但一定会给予警示效果。
唯独剩下的,就只是他李义府了。
在收到禁足诏令的时候,李义府没有额外从李治那里获知他的态度,也不像是上次行将被贬官时候的情况,能有王德俭在许敬宗的授意之下来给他一条明路。
这就有些难办了……
“若是王义方被罚,那么状告之罪肯定是不会被纳入考量的……”
他在厅中再次走动了一轮,在心中权衡道。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安全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李义府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自身居高位到如今的三年时间里,他的手脚是一点都不干净,还有一个将犯人纳为外室、灭口大理寺官员的罪名,已经摆在了众人面前。
最起码,也要有一个在形式上的处罚。
可若是恰逢长孙无忌在其中落井下石,甚至将他此前的糊涂账都给翻找出来,到时候就不是一个流放能收得住了。
不,不能这么悲观。
陛下还要用他李义府来证明自己的执政本事呢,又怎么会将他给搬下台去。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闹腾的动静,随即就见他的三儿子李洋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庭院。
别看他脸色看起来还算正常,李义府却是一眼看去,这家伙必定喝了不少酒。
本就是在麻烦关头,这小子居然还这么一副做派。
李义府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怒道:“你给我站住!”
李洋踉跄了一下脚步,站稳在了那里,回头朝着李义府看去,嬉皮笑脸地问道:“阿耶何必如此生气啊?”
“你还有脸问!谁准你在这会儿出去浪荡的?”
李洋把手一摊,“我不喝酒还能做什么?您忘了吗,我是沾了您的光才被选为千牛备身,可惜近来陛下让我在家待业。虽然没像您一样必须禁足府中,但也没被准许在宫中任职的。”
“我既无事可做,自然只能同朋友宴饮了。”
顺便认识一点新朋友。
“不过您放心就是了……”李洋又是嘿然一笑,仿佛对于自己的聪明很有几分自信,“之前跟您说过的,想要找咱们谋划门路的钱,我都给退回去了,这几日的宴饮呢,也没超过三个人,不算违背朝廷律令。想要靠着这个抓您的把柄,还是不可能的。”
李义府真是一点都没因为这个感到有多高兴。
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简直活生生一个没用的棒槌。
平日里他没点用也就算了,起码他在外面吃得开,能认识些消息灵通的人物,也能将李义府这头的“好位置”找到合适的买家,凭借着他贪财的本事多拿到些利益。
可现在……
“这就是你的收敛一点?我告诉你,你、我,包括你姐夫全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也别将这次的事情当做是什么小事!”李义府只恨不得朝着儿子痛骂一番,偏偏面前这家伙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让他很觉下手无力。
也不知道他这种混不在乎的狂劲到底是哪里来的。
他只能又斥了一句,“你若是有这等闲得外出的工夫,还不如帮我分析分析局势。”
“还用分析吗?”李洋眉头一挑,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近来听说有不少人见我在外面走动,觉得您合该被重罚。可您想想呀,若是长孙太尉一党的人非要对您重罚,陛下难道不会再想起早年间的情况,做出还击吗?到时候,您想不安全都难。”
李义府可没有李洋想得那么乐观,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烦躁之色,“这又是你哪个狐朋狗友跟你说的话?”
“嗨,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李洋的酒劲还在,没多少对父亲的敬畏之心,反而还觉自己尚处先前的酒席之上,正是其中最为风光得意之人。
别看他父亲有要被问罪的可能,那些人还不是要对他恭敬奉承。
现在听到父亲对他怀有斥责的意思,李洋下意识地就将彼时席中一人的话给搬了出来。“我这不过是依照着时势来为您分析罢了。”
“您想想啊,”李洋又往前了几步,直接走到了李义府的面前,“陛下将您禁足,肯定是得做的,要不然他面子上挂不住。但直接将您一贬三千里,他也是肯定做不出来的,要不然他的脸面更挂不住。”
“我要是您,我这就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也给陛下找一个台阶下。”
他双掌一合,“您看,这不就是两全其美吗?”
李义府皱眉,“找个台阶下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你当朝堂上是你们这些小孩子瞎胡闹的地方吗?”
“我怎么就瞎胡闹了!”李洋大为不满,直接在地上坐了下来,叫嚷着说道:“当年您能得到陛下的赏识,乃是因为您站对了立场。但现如今武昭仪已成了武皇后,也算是因您的行为才得利,难道不该对您投桃报李一番吗?”
“陛下或许一时之间还没法接受您给他惹了麻烦,但只要有人能为您从中缓和搭桥,又有外力在打压于您,总能对您网开一面的。”
李义府沉吟片刻,过了有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是说,请皇后殿下来保一保我?”
这听起来好像还真有几分可行。
“那是自然!我猜啊,皇后还得保一保刘仁轨,既然给一个求情是求,两个求情不也是求吗?”
李洋没所谓地接着说道:“再说这求情本身,也不难操作。皇后殿下如今不仅自己地位稳固,还怀有身孕,深得陛下爱重,眼下洛阳加建还需要人手,若是她能将您捞去那头将功折罪,陛下将您分派到东都去,对外头也算有个交代了。”
李洋漫不经心地又补充了一句,“您看看,多么简单的事情!我喝点酒能怎么了?”
还能给父亲喝出一条明路来呢。
这话确实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李洋觉得,以他的口吻说出来,还让这话更有了一番可信度。
李义府也觉得这其中确有可行之处。
毕竟,除了李洋所说的“投桃报李”之外,好像还有另外一种底气让他去做这件事。
皇后殿下没有外戚势力可以依靠,若能跟他结个善缘,谁知会不会派上大用处。
他李义府早年间的出身是不大好,只能自己假称是赵郡李氏出身。但在陛下将他委任为中书令,又对着关东各家表露出亲近态度的时候,赵郡李氏出身的给事中李崇德就力保举荐他加入族谱之中。
被加入族谱的那一刻起,他也多出了一份立足筹码。
对!他不该继续盯着陛下这头。
趁着长安城中随后的目光不在他的身上,而在苏定方和阿史那贺鲁等人那里,他正好找皇后来求情!
李洋瞧见父亲脸上的跃跃欲试,便猜到自己方才提出的建议已经被他采纳了。想到之前那些朋友给他出的主意,他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您不仅得写信于皇后,还得将您能起到的作用写得越大越好!”
不错!
李义府心中暗忖。
他在陛下面前的不可替代作用,可能已经比之前少了许多。
但……皇后可以用他!
第63章
体验过废王立武之时的抉择和收获, 李义府在意识到这条出路的那一刻,行动得不是一般的快。
这封向着皇后求情且向她表明自己用处的信,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在李义府的手下完成。
他本就是崇文馆学士出身, 在李治担任太子位置的时候还曾经进献过《承华箴》一文,虽说在文学造诣上不及许敬宗、上官仪等人,要写一封言辞达意的书信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只是当书信写成的那一刻, 李义府望着面前的信又开始愣神。
李洋作为建议的提出之人,满心想着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 在旁催促道:“阿耶,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你着什么急!”李义府瞥了他一眼, “你也不想想, 信是写成了,要如何送去皇后殿下的手中呢?”
等闲的信件要想送到皇后的面前都没那么容易,何况是一封这样的信件。
在他已被禁足于府中的时候, 就更难做到了。
他的长子李津,现如今为右司议郎, 次子李洽为率府长史,均已受到了明里暗里的限制。
反倒是李洋素来行事有些混不吝, 又因千牛备身的官职和不少权贵子弟有所往来,还能享有那等宴饮的自由。
李洋旋即就见父亲将目光转向了他。
这目光中不仅有交托重任的意味,还有着几分打量。
李洋忐忑问道:“您莫非是要让我去送这封信?”
他现在又忽然觉得,自己提出的这个建议其实有些问题了。
他是肯定不能在此时离开长安前往洛阳的,那么正如父亲所思虑的那样, 要由谁来将这封投诚信交给皇后呢。
可恶, 为何皇后偏巧就在洛阳未曾回返!
但大约是因身处困境之中, 李义府的脑筋转动得要比平时快得多。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你有没有办法和一个人搭上关系?”
“什……什么人?”李洋一头雾水, 却已见父亲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势在必得。
李义府答道:“贺兰敏之。”
皇后殿下的亲姐姐武顺在来到长安后,也带来了她与亡夫所生的一对子女。
比起被流放边境的武家几个男丁,武顺和其子女的待遇无疑要好得太多了。
就比如说贺兰敏之,正是因为他那皇后姨母的缘故,才得以入学国子监。
若非他早年间不在关中,当地官学的水平有限,按照历来的规矩,皇后亲属是能进弘文馆就学的,现在才退而求其次。
但恐怕距离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谁都能看得出,只要皇后不倒台,贺兰敏之的地位绝不可能太低。
加之此人相貌绝佳,又有几分聪明才智,竟是在长安城的贵族子弟之间有了点风头。
不过因贺兰氏没什么高官在位,这种所谓的“风头”到底有几分是彼此间脸面过得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义府朝着李洋又追问了一句,“你能和他搭上关系吗?”
“我认识他啊,”李洋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已有些惊喜了,连忙答道,“我去年的时候还请他一起喝过酒。”
贺兰敏之今年也才十八岁的年纪,骤然将他放进这长安城的花花世界中,外祖母和母亲又对他多加纵容,以至于根本不必李洋单独与他攀关系,他就已和对方有过照面。
或许关系算不上亲近,但若要说“搭话”,还是能做到的。
“那好。”李义府真是头一次觉得他这个儿子看起来五官端正,异常顺眼。“想办法说服他,让他为我们传这封信给皇后殿下。”
“至于需要多少财物来打开门路……”
他将信拍在了李洋的面前,“不必在此事上吝啬。”
他不能坐以待毙,那么必要的开销就省不得!
贺兰敏之不仅年轻,以他过往经历来看,眼界应当也不够宽……难道不是这个最佳的传讯人选吗?
就是他了!——
李清月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是蜀中鸟雀众多吗,感觉这两日总能在外头看见喜鹊。”
“说不定是公主近来会遇上好事呢。”段宝元回道,“反正总不至于是来庆祝我上任的。”
自抵达益州都督府就任这个长史位置后,段宝元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刚被贬官的高履行根本不想跟他交接。
益州都督府总领八州事务之余,还要额外监察两个都督府。
当然了,这两个都督府又各自下辖数州。
合计一算,二十多个州!
别看川蜀境内的各州面积都不大,但既然是独立的“州”,也就有着独立的州府和整套管辖体系。
益州都督府长史到任,各州文书必定陆续汇总到他的面前。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
各州悬而未决的当地纠纷合计还有百余起,统计的人口名录和情况概述也有几十卷之多,更不用说是种种需要都督府长史签字敲章的文书了。
还有一件要命的事情,就是这川蜀地界上因南蛮众多的缘故,在姓名上也就……不太遵照中原的规矩。
段宝元他记不住啊!
他已经能够预料到自己的未来了。
别看他现在还看起来有几分福态,恐怕等到李清月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得瘦一圈了。
也只能看看,能不能尽快从邻近的州府官员里提拔出几个能干实事的,帮他分摊一点政务了。
他一边唏嘘于自己的“历练”真是要磨掉一层皮,一边也没忘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安定公主这个小祖宗还没送走呢。
李清月能以这等方式将孙思邈给邀约到湖中,又将他说服一并北上,确实让段宝元感到很是惊喜。
这意味着他原本预想中可能出现的冲突并没有发生,将潜在的危险都给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但很显然,若按照公主的计划,这件事还未曾结束。
所以他也还得继续操劳。
果听李清月已继续开了口,“先不管喜鹊到来是不是吉兆了,我想先问段长史一个问题,自你抵达益州到如今的几日之间,你觉得你要坐稳这个位置,是应当取强硬政策还是怀柔。”
段宝元没有犹豫:“往后如何姑且不论,起码现在,一定是怀柔。”
高履行这个前任长史在此地所做的事情,是段宝元最先关注的。
他确信,若是将其总结起来,就是“善政”二字。
这也是段宝元效仿的方向。
起码在五年内,大唐都不可能从北方边境上腾出余力来收拾川蜀这头的豪强,所以为政的长官只要能在此地不做错事,不恃强权,联结各方关系就足够了。
段宝元甚至有些怀疑,他会被派遣到此地来,还因为他赶巧长了一张相当面善的脸。
至于等到站稳了脚跟之后要如何做,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了,更要看陛下的态度。
所以他现在这么说倒是没错。
李清月点了点头:“那么我有一项计划,想劳驾段长史看看是否可行。”
她话音刚落,就将几张纸推到了段宝元的面前。
他低头看去,只见上面用端端正正且有点幼稚的字迹写着,【以落实益州都督府医疗制度为怀柔策的可行分析】。
段宝元眼皮一跳。
好一份正式的文书!
但他转念一想,安定公主自己就早熟,接受的还是刘仁轨对她的教育,身边的唐璿、卢照邻均不是简单人物,近来又结识了孙思邈,会提出这等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他便接着看了下去。
在文书之中,安定公主为他分析道,高士廉和高履行父子是两代官员接替,在此地造成的影响力不小,若要得过且过度日,肯定是比不过的。
更麻烦的是,同样是走怀柔仁政的策略,有一些事他也不方便直接去做。
比如说修缮水利设施。
这一项上的投入太大,一旦在某个环节没能配合妥当,他可能就要有过无功了。
段宝元看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和他所想的并无差别。
下一段更是切中了他在翻阅卷宗之时的想法——
他也不能效仿洛州那边举办水陆法会。
一来,没有相应的形象工程和宗教可以给他效仿,二来,这种事情同样是劳师动众且开销巨大。
他能做的,应当还是一件基础的利民之事,以便让周边各州知道,他这位新长史已然上任,打算在此地与众人和睦往来。
综上分析之下,李清月给他选定了这个落脚点。
那就是医!
除却长安有太医署、尚药局和药藏局外,归属于“上州”门类的州府中,部分也拥有医署机构。
由博士和助教负责主要的医疗救治,学生则一边向前面二者学习,一边在州境内巡查治疗。
但能执行起来这一点的“上州”,反正不包括他们目前所在的益州。
所以段宝元完全有凭据去做这件事。
而以李清月看来,他能做的事起码有三件。
第一,在他所督辖的各州各县中,将《本草》、《百一集验方》、《金匮要略》、《千金要方》四书各自抄录,以备查阅之用。
第二,将孙思邈弟子刘神威礼聘为益州医署博士。由他先带出一批能用于应急诊疗的弟子。
当然,这个益州医署博士的人选可以按照半年为期限进行轮换,也可以避免主持之人学艺不精带来麻烦。
孙思邈自己都说了,得到他真传,还能有高尚医德的弟子足足有十二人。那在益州州府为其开出礼聘薪资,又是意在救民的情况下,这些人应该不介意来轮换一下的。
李清月指着这两条又补充道:“这两者应该足以弥补掉孙神医本人暂时不在东阳县居住的影响了。”
段宝元追问:“若如此的话,公主打算如何交代孙神医本人的去向?”
李清月其实也清楚,她偷偷入蜀这件事情,等到人都回去了之后肯定是瞒不住的。
那也好,既然是要给她、给阿娘一起刷名声,就不必介意在有些事情上再多添一些笔墨!
她果断答道:“就说神医在为那羌人豪强诊疗完毕后,折返回东阳县的路上途径成都,正好遇上了为皇后求医的安定公主和才来上任的益州长史。经由公主的诚恳请求,孙神医决定先往洛阳看诊,但又放心不下益州的病患,因此说服了益州长史在医疗上费心劳神。”
李清月越说越顺,“咦,这好像还能算是一出借势呢。”
上一次在洛州,她们借的是贾敦颐的势,这一次则是孙思邈。
段宝元呆愣地琢磨了一番李清月话中的意思,发觉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竟是还能给他这个益州长史脸上贴金。
他连忙朝着那文书的下一条看去,就见那同样是一条很有可行性的策略。
她说,天下各州其实都有采药制药的专员,但事情办得都不大好。
以益州为例,因为此地没开办医署的缘故,本应当留于州中取用的部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剩下的部分本该用于上贡给朝廷,也就是用于太医署的备药,却总以路途不便为由少有送达。
按照李清月的意思是,这部分完全可以改动发扬一番。
要知道,在孙思邈的《千金要方》之中,可是有相当一部分玉石部和本草部的药材,就生长在那益州山谷之中!
这里完全可以作为一个药材基地。
倘若一时半刻之间,因益州的田地还被把持在豪强手中,川蜀人口又不足,难以在田地耕作上做出长足的进度,倒不如先试试收拢此地的药材。
先由益州官府对草药进行收购,而后将这部分草药运送到洛阳,为洛阳行将筹办的医疗事业添砖加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李清月说道:“这还能算是为一部分益州百姓提供了营生手段。”
“归结下来,你要做的就只是开医署、传医书、收药材而已。”
“而且——”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药材往来于益州和洛阳之间,还能随时将此地遇到的麻烦上报于中央,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段宝元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
当然是!
身在益州都督府这种地方,最怕的还真不是和当地交流不畅,而是只能单打独斗作战。
像是上一任长史怎么说也是迎娶了公主的驸马,在身份上就和寻常官员有些区别,可段宝元就没有这个优势了。
现在借助着这条采购药材的通道,将此地和洛阳之间的联系打通,他若真遇到了什么麻烦,还能来得及求援!
光是这一点,就值得他将这个医疗制度给彻底建立起来。
也正如公主所说,如此一来,无论是因为他给百姓额外提供了一批工作岗位,还是因为他救治了当地百姓的性命,都能让他尽快融入此间。
这其中的开销,因为药材的采购能自洛阳拿到,便起码削减了一半。
剩下的部分,他若还不能凭借自己本事拿到的话,那他还当什么官啊。
趁早回家躺着算了!
他一把将那几页纸全给抱到了胸前,如获至宝,“公主所说计划当然可行,我就按此法来办了。”
这么一看,孙思邈这位神医是真好用啊,人都要去洛阳了,还能在益州地界上继续发挥余热。
光是冲着这一点,段宝元就觉得,他得把孙思邈的弟子给供起来。
不不不,应该说,他要对孙思邈的弟子以礼相待,然后将孙思邈给供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想把安定公主也给供起来。
李清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那奇奇怪怪的眼神,眉头一挑,“你在琢磨什么事情?”
段宝元连忙板正了脸色:“……我在想,应该在何时将此消息公布出去。”
他这会儿已将被卷宗淹没的无措感完全丢在了脑后,只剩下了大办一场的动力。
李清月无奈,“你总得等到我们那套说辞之中,神医医治那位坠马的病人回来,才能有《孙神医劝谏段长史》这出戏码吧?”
他着什么急啊。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李清月补充道,“孙神医的弟子是不是愿意留在蜀中,并没有被询问过,这件事就劳烦段长史去说了。”
一来,李清月并不希望再让更多人知道她的特殊之处,就不必多跟那个被她骗去送野猪的神医弟子说话了。
二来,这到底是段宝元在益州的政绩,她再多插手也有些不便。
起码在关中那头,她最多也就担负着一个孝顺的名义,也就足够了。
但让李清月有点没想到的是,终究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数日后,在孙思邈的药庐被一队精锐的兵卒所把守的情况下,李清月跟着孙思邈进入了药庐之中,所去的正是他用于提炼硫磺的丹室。
在外头围观的村民并没能看到那位前来邀请孙思邈的安定公主是何等模样。或许比起皇室公主,对这些村民来说更要紧的还是州府刚刚下达的几条诏令。
而对于已经行入屋中的李清月来说,她既已将计划交给了段宝元,她更关心的就是那伏火硫磺法。
按照孙思邈所记载的那样,硫磺去毒的方式已证明了这种配比极不稳定,会产生高燃火力,但能否在此基础上推衍出炸药,李清月却没有把握。
她很有点后悔,自己并没有学好什么穿越必备神书,以至于若是让她说说炸药是怎么做的,她可能只会说一硫二硝三木炭,但是她又隐约记得这不是配料的质量比例。
这就很头疼了。
但来都来了,先瞧瞧这伏火硫磺法是什么玩意,总还是有必要的。
孙思邈所认识的硫磺和硝石供应者,到时候也可以先认识认识。
她摘下了头上的幂篱,将其递到了一旁的澄心手中,朝着孙思邈说道:“可否劳烦先生与弟子为我演示一番?”
见公主有令,老师也显然是同意于此事的,刘神威和另外一名学徒连忙朝着一旁放置材料的地方走去。
可还没等刘神威多走两步,李清月就瞧见孙思邈三步并作两步地将他这个弟子给拦了下来。
李清月:“……?”
这反应不太对吧。
以她所见,孙思邈经历了她上门劫人这样的事情,都还能称一句沉得住气,却偏偏在此时有那么点惊慌。
——应该不是李清月看错了的缘故。
孙思邈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反常,转头解释道:
“还是别让他来处理了。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毛病,明明抓药的剂量都是恰到好处,偏就是这个伏火硫磺,总能搞出点事端来,没少弄出炸炉的情况。”
孙思邈指了指簇新的屋顶,苦笑了一声:“最近的一次,他还将这间屋子给烧了,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重新建起来的。”
“我曾经同他开玩笑说,往后他若非要自己单独处理硫磺或者硝石这样的药材,要么就让弟子去办,要么就在地上挖个坑,把药罐子埋进去,总好过他直接炸炉,把自己也给炸了。”
这说出去是神医弟子所为,真是有点丢人。
可当孙思邈朝着李清月看去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这位小公主的目光越听越亮。
孙思邈迟疑着再度开口:“……公主?”
李清月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但一时半会儿之间,她只怕难以平复下心绪。
要不是此时的身份不允许,她只恨不得冲到那个刘神威面前,抓着他的手感慨一句“人才呐!”
玩炸药的人才!
是了,刘神威这个名字,就是合该做这种事情的!
第64章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面前, 李清月哪里能想得起来,她之前还和段宝元说,要由对方来跟刘神威接触, 免得她这个五岁小孩在对方的面前暴露太多的异常。
这句话该撤回了!
据说是花炮祖师的李畋,起码在李清月的印象里,也只记得对方是初唐人士, 可若要问对方年龄几何,身在何处, 她是一概不知,倒是刘神威这个炸炉炸屋好手, 正好就在她的面前。
不趁机将人给招揽过去, 那也实在是太可惜了!
至于在招揽走了刘神威后益州地界上要由谁来行医治病……
先换一个孙思邈的弟子前来此地,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吧。
治病救人的本事,在已有前人的指点下, 栽培一番总是能成的。
可研制炸药这种事情,能够参考的也不过是早前炼丹师的炸炉经验, 几乎是要从零开始起步,李清月所能提供的仅仅是一些后世的参考方向罢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 天赋就显得尤为重要。
不,可能应该说有些划时代的意义!
李清月本也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去自己推断改良炸药的配方,而更应该专精于自己既定的路线。
倘若刘神威真能如孙思邈所说,将伏火硫磺法给折腾出了炸药的效果,那么她梦寐以求的炸药研究人员就有了。
“等等, 您就让他来弄。”
见孙思邈真有因为刘神威炸炉而打算自己演示的想法, 李清月当即出声阻拦道, “我想看看您说的炸炉是什么样的。”
孙思邈都愣住了。
啊?这什么要求?
哪有人明明说的是想要看硫磺伏火的操作,结果又忽然转去想看炸炉的。
但正对着李清月那双满含期待的目光, 孙思邈又陡然想起来,别看这位小公主之前的一番操作行云流水,就连交谈间的种种谋划,也让人不能将她当做寻常孩童看待——
她也才只有这么点大。
会有这等反复的想法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李清月又已补充道:“就按照先生您方才说的那样吧,让他将材料准备妥当后,就地挖个坑来放置,免得真出现了危及安全的情况。”
刘神威摸了摸后脑勺,总觉得这位公主的好奇打量里还带着点其他的目的。
可师父都没因为这个意外而说什么,只是让他在遵照本能混合材料的时候当心一些,让另一位师弟去负责挖坑埋罐,他直接照做就是。
想到这位小公主的出现到底是改变了师父的行事计划,不必再如此前一般继续被盯梢着滞留在此地,刘神威手上的动作还更快了一些。
眼见对方这等抓药一般娴熟的举动,李清月又随同侍卫往远处站了些。
虽说她能确定,火药这种东西不点燃也炸不了,但还是为了她的小命考虑一下远离危险吧。
“早年间魏晋时期的葛仙翁传承下来的内伏雄黄法,与这个内伏硫磺法其实效果也相似,但若论炸炉的频率还是后者高得多……”孙思邈像是因早年间的经历,在提到此事的时候尤有几分心有余悸。
下一句倒又是一派医道长者的风范,“不过,雄黄、硫磺和硝石这样的药物,若是不加处理就放入病患的药中,再怎么以毒攻毒,对于病患的身体影响也是不可逆的。”
“所以宁可行医之人多冒一些风险,也要将其伏火去毒……”李清月有些感慨。
这个时期的炼丹,可能还真不一定是要求仙问道,若是如孙思邈所说的药物断毒性,那便是药剂与化学结合的先驱了。
光以这一点上来说,这些医者真是伟大。
她刚想到此处,就听远处传来了刘神威的一声“准备好了”。
李清月连忙将视线转移到了那个方向,就见那装有硫磺、硝石和硵砂等物的罐子已被埋在了土中,刘神威则在一旁站着,以铁钳夹着一块熟火木炭。
见那头传来了让他行动的示意,他直接将这块熟火朝着罐中丢了进去。
而他自己则赶紧朝着后头退了出去。
熟火入罐中的瞬间,在罐子内顿时响起了一阵噼啪的声响,自罐口上方也冒出了一阵黑烟。
但这显然还未曾结束,随着那一簇炭火和罐中的粉末引发剧烈的反应,就算众人无法看到罐中的情形,也瞧见了罐口紧随黑烟而来的一道蓬发火光。
火光在一瞬间裹挟着罐中的粉末。
或许原本它应当很快随着燃烧殆尽而熄灭,但它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猝不及防间再度腾起了一道更重的黑烟。
就在黑烟形同冲起的那一刻,众人也听到了一声极为清晰的炸响。
只听得“嘭”的一声,本已被埋进土中的罐子忽然就往上跳了一跳,连带着周遭的碎土也往外迸溅出去了不少。
饶是这最有效果的炸响只此一声,在黑烟慢慢消散的同时,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从那远处的罐里传来。
好像是,陶罐因为这出填塞物爆炸,也一并跟着出现了碎裂。
与李清月同来的段宝元眼见这样一幕,不由扯了扯嘴角,“你们搞医术的真是……”
真是拿命在配药啊。
他起先还觉得,像是孙思邈这样的医者,在平日里行游在山川之间,遇到了需要的药材还亲自去采摘的,已经算是极为不顾性命的。若是算上经常接触恶疾病患,那就更是置生死于度外。
现在再看,他们与阎王打交道的事情真不止这一件两件啊。
可也几乎就是在他发出那句感慨的同一时间,都不等他将话说完,已听到安定公主发出了异常欣慰且惊喜的声音:
“就是他了!”
见她这句下意识的惊呼引来了周围众人的注视,李清月直着小身板坦然说道:“你们不觉得,这种炸开的效果很有应用前景吗?”
她说这一句“就是他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李清月伸手朝着刘神威招了招,示意他到一边来说话。
“你跟我来一下。”
刘神威刚走过去,就见李清月伸手指了指那炸炉痕迹未完全消退的地方,低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将其用在别的地方。”
刘神威疑惑:“别的地方?”
李清月抬眸望向了远处的分栋山,“那里有不少矿石正需开采对吧?”
刘神威点了点头。
“寻常的开采矿脉都是在人力的作用下完成的,矿脉之中需要矿工小心挖掘岩石,才能将矿石给开采出来。既要面临着矿洞塌方的风险,又因为要慢慢敲碎岩层,开采速度极慢。“
“但若是用这种方式将它炸开呢?”
用伏火硫磺法处理硫磺可能引发的爆炸来炸矿脉?
刘神威怎么听都觉得,这好像是一件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或许只有孩童天马行空的思维才会从方才的那一出中联想到那里去。
他小心地解释道:“这个威力还是不太够的。”
“你傻呀,”李清月拧着眉头朝着他说,“你之前要做的事情,是既要保证硫磺的毒性能被去除,又要让这个炸炉的事情尽量不要发生,也就是要削弱它的威力。”
“但我现在的目标不是要得到符合条件的石硫磺,而是要让它最大限度地炸坏罐子,炸开土层岩层,是往你之前的反方向做。“
“你都还没试一试,怎么能说威力不太够呢?”
好像……好像是哦。
刘神威琢磨着李清月话中的意思,发觉这其中可能真有前景可言。
只是再一想到她方才那一串的话开头是一句“你傻呀”,刘神威又有点怀疑人生了。
自他跟随孙思邈学医以来,向来只有他被夸赞在医学上有天分的情况,还从未听到这样一句嫌弃他傻的话。
在他恍惚之间,他又听到李清月问道:“你愿不愿意试试,将这个威力更大的东西给做出来?”
“我……”刘神威直觉不太对劲。
他是孙思邈的弟子,自然该当从事医药研究,怎么忽然之间好像就要被分派去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了?
偏偏说出这句话的人乃是李唐皇室的公主。
在对方亲自到来蜀中的情况下,刘神威无法确定,他若是在此时说出拒绝的话来,会不会给师父带来麻烦。
“算了,问你也不妥,还是问你师父吧。”
刘神威卡壳的瞬间,就见李清月已到了孙思邈的面前,将方才跟他说的话向着孙思邈陈说了一番。
比起和刘神威说话,跟已算熟人的孙思邈说话还能更自在一点。
“公主的意思,是想让神威在这方面继续发扬本领?”
孙思邈摸了摸胡须,没想到自己弟子这个奇怪的本事,居然还能被公主特别看重。
但孙思邈望着弟子有些迷茫的神情,还是转头朝着公主回话,“承蒙公主厚爱,但他多年间只学杏林医术,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固然公主所说的反过来研究有些意思,忽然让他转换从事任务,还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李清月叹了口气,一面觉得以孙思邈为首的医者有其坚持,一面又实在舍不得这等人才,打算再争取一下。
“先生说您的弟子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但研究此道,或许也能从另一个方面救人啊。洛阳、益州都行将大量培训医者,或许三五个人就能取代他的作用,可他在这炸炉之事上的本事,却应当少有能超过他的。”
“若不能让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怎么想都会觉得遗憾的。”
“何况,我也没有说要让他直接就改行,只是希望他能跟着一并前往洛阳后,在这件事上稍费一些心力,不只是随同您学习医术而已。”
李清月仰头,言辞恳切地又问了一遍,“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不行吗?”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并非胁迫人做事,孙思邈思量了一番,觉得弟子若能凭借此事得到公主的器重,倒不失为一条新的出路,在与刘神威商议了一番后,同意了李清月的这个邀约。
她也当即给段宝元又安排了两个任务。
“你跟那个林二协商一下益州州府的采购事宜。”
林二就是专给孙思邈提供硫磺矿和硝石的矿主。
益州再往南去一点的地方,因算作是边地了,就如雅州邛崃、彭州蚕崖这些地方,都算是大唐的边境关卡,是严禁随意开采铜铁矿的,益州所受到的限制倒小一些。
硫磺、硝石这类的东西,限制就更小了。
但限制再怎么小,因这两种东西大多还是用在医药之上,再便是用于防治病虫害,开采此类矿脉的还在少数。
大多数情况下,官方采购药物需要它的份量也不会太多。
可现在,李清月既然有研发炸药的想法,对此物的需求还是不低的。比起再另找一处购置,还不如直接就近寻人购买,也好随着那些益州出产的药材一并送去洛阳!
她其实还考虑过,要不要干脆将这个炸药的研发就放在川蜀,也好将她的秘密放在更加人迹罕至的地方。
又怕消息遣送不便,炸药计划出现了什么问题却不能及时让她获知,那到时候的情况更加麻烦。
她也担心刘神威对于医学的热爱高于炸药学,没人在旁督促提点,他可能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嗯,果然还是把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着比较好。
那挖矿的林二也算是祸福相依了。
孙神医不在此地,他少了个看病的地方,也少了个往来的邻居,却凭空多来了那么一笔订单,自此可以算是吃公家饭的人了。
“另一件事是这样的,”李清月向段宝元解释道,“我刚同孙神医商议过,益州这边的医官长时间空缺也不妥,既然刘神威做不得这个博士了,孙神医会尽快修书一封给他的弟子,你让人尽快协助他将人请来。此外,他早年在梓州为人看诊的时候还有几个相识的医者,你也先请来吧。”
段宝元连连颔首,公主已为他安排得如此妥当了,他若还不能将其解决,那也着实对不起这份器重了。
“反正筹备工作还需要些时日,暂时没有主持之人也出不了乱子。”
“你心中有数就好。”李清月本就已在说服了孙思邈后轻松不少,现在还多了个意外的收获,更觉筋骨舒畅。
既然此间的事情折腾完毕了,她也该当启程回返了。
在从孙思邈的药庐折回到益州州府收拾行装的时候,李清月环顾了一圈随行之人,不由调侃道:“到时候休璟入益州,我身边少了个扈从也没甚关系了。”
“我就同阿耶说,空缺的这个侍从位置可以让孙神医的弟子顶上,光从名字上听,还更有侍从的威风。”
唐休璟:“……”
刘神威:“……”
大概也就是这种时候才能让人确认,安定公主确实还是个小孩子。
澄心望着眼前这一幕,本应当冷静地站在一边,等候着公主的下一步安排,但或许是因为早前江上的那出对谈,让她比起之前要敢说敢做了不少,竟在此时插了句话,“公主回返之后,陛下和皇后殿下真的还敢让您有多个护卫吗?”
多给她安排点人,可能只会让她胆子更大吧。
李清月歪过头来,豪横地回道:“阿娘那么喜欢我,我还给她请了孙神医回去,得算立功的,凭什么克扣我的侍卫数量!”
她这话说得是挺顺溜,可转头就跟澄心小声吩咐道:“去看看益州境内有没有什么能用来当做礼物的东西,挑几匹花样奇特一点的蜀锦,带回去也好交差……”
“对了,回程途径利州的时候,再帮我一起采购点当地的特色食物。”
为了防止回去之后因为这出偷偷入蜀而挨打,她决定带阿娘回忆一下五岁的童年!
第65章
李清月将诸事敲定, 终于决定离开益州的时候,这显庆三年已进六月。
想到阿娘的预产期约莫就在九月里,自益州回返洛阳也还需要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她是不敢再弄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了,只想着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不能再耽搁了!
她风风火火地令人将孙思邈的药庐给打了个包,随同着她和侍从的行李以及在益州采购的蜀锦尽数装车, 而后在段宝元派遣出来的一队益州驻兵的看护下启程。
自成都出发往来时的嘉陵江水道行去的这一段路,这些益州驻兵都会拱卫在侧。
“段长史倒是办事稳妥。”
李清月往车窗外看了一眼。
目之所及可见的这些益州士卒, 都可算是军容严整,应当是自段宝元到任之后, 就从益州都督府中筛选出来的。
不过也不怪段宝元如此小心。
就在几天前, 一封加急战报送到了段宝元的案头。
战报上说的是,洱海之北的施浪诏以开春后物资不丰为由,北上袭击沪津关, 叩关嶲州。
因嶲州都督府也由益州都督府管辖,段宝元在筹备于整顿益州内务之余还需分心于此事。
好在, 这出云南六诏之一叩关的情况并不严重。
“南诏”蒙舍诏王才从长安那位陛下的手中领取到大唐敕封,巴不得有个机会能够展现他亲近大唐的态度。
在李清月行将离开之前已听段宝元说起, 嶲州都督府长史已与蒙舍诏王联手,意图对反叛的施浪诏进行围剿。
之所以要将段宝元也喊上……大概是为了再多一个见证人吧。
也算是对段长史的示好。
不过这样一来,段宝元难免要缺席于这次送别了,只能用都督府卫队作为相送的礼节和保护,以防川蜀地界还有什么动乱, 危及这位小公主。
等到进嘉陵江水道后, 基本就不必担心了。
嘉陵江沿途以及汉中地界上, 大唐势力的掌控力度要高得多。
李清月凝眸朝着那些卫队士卒中看去,想了想还是问道:“那个人是谁?”
和其余训练有素的士卒相比, 那位明显是个文官。
至多是因精气神还算出挑,看起来并无太多违和感。
但他还是在人群中显得有些醒目。
李清月觉得对方还有那么几分眼熟,极有可能是在前来益州的路上就与对方见过。
不,应该说,是她在从马车中往外打量的时候看到过。
唐璿得了她的授意下车去问了问,重新登上马车后回禀道:“此人本不是益州官员,而是相邻蜀州青城县的官员。”
“近来各方文书汇总于益州,蜀州官员不想往返走动,就让这位刚刚上任的青城县丞来做了。段长史见他办事妥帖,为人低调,干脆先暂借来一用。”
“说是为了防止只有随行护卫有些不妥,便让他也先跟着来了。如果沿途遇到什么麻烦,就由他这位官员来出面交涉。”
唐璿很觉好笑地又补充道:“他说,段长史原本不希望您发觉他跨州借人的,这会显得他办事不够得力。但若被您发现的话,那就让他如实以告。”
李清月朝着那人多打量了一眼,“能被段长史觉得办事妥帖,看来是有些真本事的,他叫什么名字?”
益州与洛阳之间的关系,随着药材和矿产往来势必加深,那么除却已在她图谋之中的梁州,益州也算自己人的地方。
自己人的下属,自然也是自己人!
若真是哪位人才流落到此地,等段宝元这边的事情逐渐上手,合该往洛阳发展一下嘛。
唐璿答道:“他叫张柬之,表字孟将,乃是襄阳人士。”
李清月眸光一震。
若非她的目光并未与唐璿相对,她险些被人瞧出异样来。
张柬之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早前她和阿娘探讨科举制度的改进方向时,阿娘曾经说过,若她能做这个执政之人,势必要对科举选拔中过分严苛的答题形式进行改变。
在她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李清月还一度在脑海中闪过张柬之这个名字。
历史上此人正是在六十多岁的年纪参与贤良方正科的选举,却险些因为答卷样式不妥而落选,只因阿娘慧眼识珠,将他破格提拔,这才能从青城县丞变成监察御史。
而后又因狄仁杰和姚崇的推荐,一步步走到宰相的位置。
若只是如此,还能说是一出君臣佳话。
但也同样是这个张柬之!
李唐对他弃而不用数十年,让他只能窝居在边境之地,他并不记恨。
武周令他青云直上问鼎相位,他却募集众人发动了神龙政变,以图复辟李唐。
李清月想到这里,已不觉攥紧了面前的窗扇边缘。
只是她又忽然想到了当日拿王文度得出的那个结论,也想到了她对李弘李贤该当纠正态度的转变,她又倏尔松开了手。
这变化快得只在瞬息之间,甚至没给别人以看出端倪的机会。
唐璿就已听到李清月说道:“既然合用,段长史也不必觉得跨州借人是什么能力不足。”
“益州都督府情况复杂,各方势力林立,为了段长史不必呕心沥血,以维系州中稳定,倒不如对有才之人委以重任。”
“我看这个张柬之的头发还挺茂密的,那就能者多劳吧。”
不知道是不是唐璿的错觉,他觉得李清月在说到“头发茂密”“能者多劳”的时候,语气有几分微妙。
可若细究她话中的内容,谁也不能否认,这对于原本难以得到提拔的张柬之来说,简直是个天赐良机。
李清月又强调道:“让人跟段长史转达我的意思吧。”
到底是让张柬之这种人没有出头的机会,还是让他发挥出自己的作用,李清月不会分不清楚,也不会做出意气用事的举动。
希望下一次收到益州这边消息的时候,段宝元在得力下属的支持下,能拿出一份足够漂亮的答卷。
张柬之目送着安定公主登上了嘉陵江上的渡船,手握着唐璿替李清月起草的书信,对于唐璿临别之时的几句叮嘱听在耳中,心中还是不免闪过了一丝困惑。
他并未和安定公主有过真正的碰面,甚至一度和同僚将安定公主猜成是监督废太子李忠的使者,却不知道为何还能多得到一份仕途上的保险。
“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在他回到益州州府见到了同在此地的同僚后,对方回问他。“你是有什么绝佳的文采?”
张柬之摇了摇头。
“那你是有什么傲人的家世?”
张柬之当然也没有。
若他有背景,便不会来到这里了。
同僚闻言翻了个白眼,“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羡慕你恰好领到了这样一个差事,得到了安定公主的一句举荐呢。”
“别看她年龄小,但有了这出入益州寻神医之事,只要皇后不倒,她的地位必定非同小可。”
“公主年幼,喜恶难测,说不定就只是全凭喜好才有了这一出呢。”
他拍了拍张柬之的肩膀,“我要是你的话,与其担心公主对段长史的这句交代其中有不妥之处,还不如祈祷公主回返的沿途诸事无碍。”
张柬之沉默了片刻,答道:“你说得对。与其庸人自扰,不如顺其自然。”
李清月倒不知道这一段对话的发生。
对她来说,听闻了张柬之的存在,给他安排上满满当当的活,也就将人抛在脑后了。
当张柬之连带着那些护卫士卒回返益州成都的时候,她已顺着嘉陵江水路而上,抵达了利州境内。
想到要让母亲感受一下她的童年,李清月毫不犹豫地在嘉陵江沿岸的绵谷县下船登岸,在此地的市集之中随意闲逛。
利州羌人刺绣花布,好看,买!
青川茶饼,虽然还没有后来的蒸茶制饼之法,闻来气味青涩,但先买着总没错,买!
川北吊脚楼的陶土模型,买!
……
还有当地的冷淘,和长安的槐叶冷淘相比,更有纯粹的米面滋味。
“这个带不回去吧?”李清月苦恼地看着面前的这份凉面。
也不知道是被杂居在此地的羌人带出来的习惯,还是此地的百姓就好这一口,这凉面之中以茱萸、胡椒等物调制出的辛辣料汁,也与早前她吃到的凉面有别。
但她只是纠结了极短的时间,就已做出了决定。
阿娘吃不到没关系,她吃到了就能回去描述了,还算能够寻找共同话题呢。
归她了!
倒是那醪糟银鱼和牛皮菜能带回去,毕竟是腌菜类的东西。
李清月上船之后摸着填饱的肚子,才想起来个要紧事,连忙找孙思邈瞧瞧,被她带回来的这些东西有没有对孕妇不利的。
孙思邈朝着后方的船只看去,发觉船队之中居然愣是多出了两条船。
“公主是在此地采购奇珍进献吗?”
李清月摸了摸鼻子,又旋即正色答道:“船队壮大,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
孙思邈:“……”
这等歪理邪说他能相信才有鬼了!
但想想这其中也不无小公主对母亲的心意,他又觉得,他还是不必说什么了。
孙思邈便只是提醒道:“醪糟还是不要给皇后殿下用了。不过此物乃是以醪糟酿菜,可贮藏的时间不短,留到冬日再用也无妨。其余几样都没什么不妥的。”
李清月点了点头,“有劳先生了。”
她补充了一句:“随后途经汉中可能会暂留半日,先生不必下船,并无什么要事。”
当然,除了孙思邈,唐璿也是不会下船的。
毕竟,和来时不同,李清月携孙思邈回返,并未借着段宝元等人的上任队伍,总归还是要和途经的梁州知会一声的。
骤然听闻安定公主途经,李忠都不由愣住了许久。
好在李忠旋即想到,安定年幼,二人之间就算要有一出短暂的碰面,也不至于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难堪的问题。
正因为这种想法,当这位废太子出现在李清月面前的时候,他倒是没像接见段宝元那般既要讲究谶纬吉时,又穿得不像个梁王,至多就是在面色上稍显颓废苍白。
若说五官轮廓,因他是几个兄弟之中最年长的一个,还能看出和李治的几分相似来。
只可惜啊,他既无法操纵自己的命运,那这种相似就并不能够给他带来任何的好运。
李忠自己就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在望向这个精力充沛的妹妹之时,他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羡慕。
“安定不打算先回关中吗?”
听闻李清月不是要水路转陆路,而是要顺着汉水而下,到襄阳地界后再转道北上直走洛阳,李忠疑惑地问了一句。
“不回了,我此番入蜀乃是瞒着阿耶的,得先去找个保护伞。”李清月回道。
保护伞?
保护伞这种说法此前从未有过,但这并不妨碍李忠从李清月的话中品味出个意思来。
她所说的保护伞除了皇后殿下外不做第二人之想。
李忠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除了心中苦涩,竟不知道该当做出何种反应。
安定可以用这等浑不在意的语气说出将皇后殿下作为她的靠山,也可以在做出了破格之事后晚些再向阿耶请罪。
可他不行!
他已被流放梁州作为弃子,除非出现了不得的转机,否则他绝没有机会恢复往日风光。
那重新返回到汉水之上的小公主不谙世事,仿佛全没有受到一点困扰,也完全没留意到她的长兄在背后投来的晦暗目光。
而那堪称规模庞大的船队之中,还有着好一批出自陛下禁军的护卫,让其在离去之时也显得气势恢宏,看起来不像是经历了一番冒险而后寻得名医。
根本就是来游山玩水的!
眼见这样的一幕,李忠只觉一阵烦闷。
可他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这个妹妹并不只是来报备过境,让他感到一种对照组的无奈,也是来亲自见他一面,以进一步评判让唐璿来做梁州户曹的可行性。
现在看来,或许很快,她和李忠就会以另一种方式“见面”了。
“公主这一出现身,倒是出招很巧妙。”唐璿远望岸边方向那片渐渐消失的人影,出声感慨道。
李忠越是心绪偏激,也就越容易出错,容易被人逮住更多的把柄。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李清月摇了摇头,“我可没干什么,我说的也不过是真话罢了。”
比如说,阿娘是她的保护伞这一句,就是她说的大实话。
至于李忠要对这句话如何理解,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她摸了摸下巴,用只有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这保护伞漏不漏风啊?”
但就算不仅伞面漏风,伞合起来还能打人,她也不能再在沿途滞留,合该尽快回到洛阳了!
只是当她站在洛阳宫外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脚步给放慢了几分。
这绝对不是她对于自己之前的“先斩后奏”报以什么惭愧的心情,而是……
“阿菟,你这是往蜀中一趟走多了,回来就累得走不动道了?”
武媚娘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女儿。
距离她从洛阳出发到如今已有四个多月的时间,以小孩子的生长速度,她的身量拔高了不少,这会儿正正经经地束手站在她的面前,还该当说她这是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许多,令人倍觉欣喜。
她也如她所说的那样将孙思邈给带来了洛阳,让二人合谋的那出“洛阳名望打造计划”可以顺利地执行下去,同样让人看到了她的本事。
若非要说的话,她上来就端上来的那一堆伴手礼,更是让人为她的这份记挂而觉暖心。
可也不瞧瞧她今年才几岁,干出来的又是什么事情。
不好好管教一下,真的是要上天了!
李清月无辜地朝着她看过来,“阿娘,我这叫近乡情更怯。”
这诗谁写的来着?
没事,不太重要。
“哦不对,洛阳不是乡,那就是近亲情更怯。”
“你还挺有理由的?”武媚娘声音一抬。
再一看她面前放着的种种利州特产,她头就变得更疼了。
她小时候活泼归活泼,但也没活泼到这个地步吧?
“阿娘阿娘,你别生气,生气了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孙神医还等着见见您呢。”李清月一边回,一边下意识地将脚步往后挪了两步。
在武媚娘站起身来的下一刻,她更是“噌”得一下窜到了殿中的柱子后头,只露出了一张讨喜的脸。
“阿娘,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嘛。”
武媚娘:“……你要没平安回来,我是不是还得去益州给你收尸?”
她话中的紧张之意不加掩饰,让人绝不难听出,就算其中真有怒火,也是因为担忧之情。
更让武媚娘感到有些心惊的是,她这一次确实是平安地从蜀中回返,但若不让她养成提前报备的习惯,按照她这等过于有主意的情况,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次更有本事的不告而别。
下一次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就不好说了。
她怒道:“去拿戒尺来!”
等长完了教训,再来夸人!——
“皇后殿下平日里好说话吗?”
宫女侧过头来朝着那发问的少年郎看去,正见对方一张俊俏含情的面容在夏日光影中显得异常青葱可人。
但想到对方的身份,宫女又连忙收敛起了情绪,脚步稳健地为他领路。
她答道:“您是皇后殿下的外甥,又是为韩国夫人来向皇后请安问好的,殿下又怎么会为难于您。见到您已日渐成才,必定很是高兴才对。”
贺兰敏之闻言,眼底泛起了一层自得之色。
但想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又收敛起了这份得意,继续朝着皇后宫殿方向走去。
他随同那宫女一并停在了殿门口,只等着宫女入内通传。
但也就是在宫女进入大殿之时,一道小身影忽然从殿内窜了出来。
贺兰敏之都还没瞧见对方是什么人,就见另外一道残影紧追而出。
下一刻,那东西便以避之不及的速度砸到了他的脸上。
面颊上骤然的剧痛让贺兰敏之倒抽了一口冷气,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出了一步。
也就是这迈出的一步,让他根本没能站稳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砸在他脸上的那东西正好已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手捂着脸,同时朝着这个伤人凶器看去,却见那竟然是——
一把戒尺?
本觉得追不上人随手把戒尺丢出去的武媚娘:“……”
刚跑远两步就听到动静的李清月:“……”
哎呀糟糕,误伤人了。
第66章
尚药局医官将药物和冰袋往贺兰敏之脸上敷的时候, 他还觉得自己有点恍惚。
这应该不是被戒尺砸到了脑袋的缘故。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他往此地走的路上,那宫女还告诉他, 皇后殿下是很好说话的人,起码在看到了他这个外甥后,应当为他的成才而觉欣喜。
凭借着他来到长安与洛阳后的种种待遇推断, 贺兰敏之也觉得,他应该享受到的是座上宾的待遇。
他近来还隐约听到了个风声, 说他这位姨母有意将武士彟那个周国公的爵位从武家男丁的身上剥夺下来,交到他的手中。
这让他更有了傲慢的资格。
可怎么就成了这样一出开场……
“嘶——”脸上的剧痛又让他将思绪给扯了回来。
他实在很想问问姨母到底是怎么想的, 居然丝毫不顾及皇后形象, 将一把戒尺给丢出来,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并不适合问出这样的话来。
这份纠结,让他那张脸有片刻的扭曲。
但因他脸上还残存着那道被戒尺抽出来的印子, 怎么说呢,乍看起来还以为是忍痛憋出来的, 而不是欲言又止。
“敏之,你还好吧?”武媚娘稍有几分歉疚地问道。
她也没想到, 没给阿菟一个教训,让她下次谨慎行事也就算了,那戒尺横空飞出之下,抽中的居然是贺兰敏之。
母亲年迈,武家的“闲杂人等”又不讨喜, 她在宫中不便过多往来, 能在膝下承欢的也就只有阿姊与贺兰敏之。
将敏之这一打伤该怎么说呢, 倒不是她会有多少难受,主要是母亲和姐姐会心疼。
她这个做女儿和妹妹便不好交代。
好在贺兰敏之已努力平复了神情, 转头回道:“多谢皇后殿下挂心,敏之无事。”
他本就是抱着目的而来,就算真有事也得先说无事,博取些同情,往后才好说话。
他却没瞧见,在他故作镇定地说出那“无事”二字的时候,李清月在旁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早在李清月还在长安之时,其实就与贺兰敏之打过照面。
但要李清月看来,别管此人皮囊上如何讨喜,也遮不住他那一身轻浮习性,所以她很是不喜欢他。
就算忽略掉她已知道的历史,她也怎么都不喜欢这个家伙。
若是加上历史上他对准太子妃下手、欺负太平公主的侍女,还有……
算了,不提了,禽兽败类一个。
现在若非母亲觉得对方还是她的好外甥,李清月才懒得应付他。
方才她躲开母亲的戒尺,结果让那东西误伤到了旁人,她还觉得有点愧疚,但再一看被戒尺砸中的是谁……
贺兰敏之啊,那没事了。
该说不说,这家伙的卖相注定了他只要仪表体面,就很有一番翩翩少年郎的样子。
殿中前来为他诊治的医官就觉得他看起来颇有礼貌,在将东西收拾齐整后,又叮嘱了两句饮食上的注意事项。
贺兰敏之颔首回以一笑,“有劳了。”
只是这一笑又牵扯到了被打伤的面颊,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今日敏之本应该是客人,却先在此地受了伤,真是让我过意不去。”武媚娘望着贺兰敏之说道,“这两日就先在西苑中住下吧,等养好了伤再回长安去。”
万一顶着这么一张脸回去长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这个外甥有什么仇呢。
贺兰敏之对此自无不可。
有这道逗留的邀请,他还不必急于将有些话说出口,显得他不够沉稳。
只装模作样地多问了一句:“不知在西苑之中可有人居住?我住于此地会否打扰?”
“应该不会的。”李清月抢在武媚娘的前头答道,“西苑中就只住着玄奘法师和他的几个弟子,因西苑环境清幽,无人打扰,更便于他们整理翻译佛经。若是表哥对佛理感兴趣的话,还能向玄奘法师请教一二呢。”
贺兰敏之:“……”
他很认真地想要从安定公主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却发觉对方好像当真只是在回答一个问题而已,并没有要从中内涵的意思。
可这话他是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好在皇后殿下已出来打了个圆场,“你少听阿菟在这里胡扯,你对佛教又不感兴趣,何必要因为居住得离玄奘法师近就要去拜访。”
“让你住在西苑确实是图个清净而已,也方便你养伤了。”
贺兰敏之琢磨着以自己今日的形象不便再多说什么,便任由皇后派的人将他给带了下去。
他这一走,殿内顿时又成了母女俩目光相对的情况。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武媚娘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李清月已扑到了她的腿边,顺带还避开了她的肚子。
要不是她的身高已比几年前高出了许多,武媚娘几乎要觉得,这实在是让她眼熟的一幕。
她再小一点的时候便总这么趴膝头,现在竟故技重施上了。
而且,耍赖也就算了,她还嘟囔道:“阿娘你看,之前的戒尺打错了人,说明老天都觉得您不该打我,要不然就要让旁人代替受过了。”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理直气壮:“而且我知道错了,我也戴罪立功了嘛。”
武媚娘:“……戴罪立功不是这么用的。”
李清月眼珠子一转,“那我换一种方式戴罪立功怎么样?”
武媚娘故作余怒未消的样子:“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地方立功?”
“嗯……我如果说我发现了一种应用前景很是喜人的东西,在没拿出个成果来的情况下,阿娘肯定不相信,我也想先把这东西保密一下。”李清月认真分析。
若非武媚娘对她的脾性很清楚,都险些以为她是在给自己找开脱的借口。
要按这么说的话,她还真在益州有了些特别的收获?
就是不知道这个收获,是不是需要她额外冒险了……
可惜按照她话中的意思,她是暂时不打算说的。
李清月已接着说了下去:“阿娘,我觉得我的这个戴罪立功,可能要立在贺兰敏之的身上。”
武媚娘笑骂了一句:“没规没矩的,哪有喊全名的,那是你表哥。”
李清月把头一埋,权当没听到这句话。
反正她一向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没好态度,就像她早两年间就很嫌弃李义府是一个道理,阿娘应该早就习惯了。
真在有外人的场合下她也没做什么坏事,不会给阿娘惹麻烦的。
武媚娘显然就是知道她心中有数,这才没对她做出什么限制。
李清月自顾自地说道:“可是您真的觉得,姨母让贺兰敏之前来洛阳探望您这个理由,能让他如此殷勤地在这个时候前来吗?”
她一边问,一边将头又重新歪了过来,露出了一个卖乖的笑容:“阿娘,我总觉得,他还有别的目的。”
这真不是她出于对贺兰敏之的“偏见”而得出的结论,实在是贺兰敏之自己太沉不住气了!
连和唐璿这种不算官场老油条的人相比,贺兰敏之都年轻得过分。
这就让他的行迹之间,难免暴露出了可疑来。
再加上,李清月对贺兰敏之被打一事根本没有多少同情心,也就让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对方的小动作上,而不是在他的脸上。
“您知道吗?”李清月语气严肃,伸出了一只手比划了个“五”,“我留意到,他摸了五次袖子。”
“这多奇怪呀!姨母让他带给您的问候礼物,早就被他转交给宫人了。您对待他是什么态度也很明显,所以他不必以这等举动缓和紧张情绪。这还有可能是什么意思呢?”
李清月判断,“我猜,他袖子里必定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了,进宫之前都有搜身的,如果是刀具的话肯定瞒不住。恐怕是信件之类的东西。”
“万一是你外祖母让他送来的家信呢?”武媚娘问道。
李清月撇了撇嘴,“您这语气一听就知道不是这么想的,诓我做什么!”
“当然了,要知道是不是如此也简单,把守卫洛阳宫大门的侍卫叫来一问便知。反正,如果是外祖母送来的信,他早就应当拿出来了。”
为什么要藏着掖着呢?
她目光灼灼地又问了一句:“若是我没猜错,我是不是就可以不必被惩罚了?这证明我眼光很好,不会乱做选择的。”
武媚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让人不知道拿她如何是好。
但在意识到贺兰敏之带来的可能是一封信后,武媚娘垂眸之间闪过了一抹厉色。
她隐约有了个不太妙的预测。
在将把守宫门的士卒喊到面前,获知了贺兰敏之所带的真是一封信,还是一封被他称为家信的东西之后,武媚娘的脸色已彻底阴沉了下来。
现在,就差证实她的猜测了。
只希望,贺兰敏之这孩子不要让她失望!
因有要紧事临门,武媚娘也顾不得计较李清月擅自跑到蜀中的事情了。
反正之后在跟陛下解释的时候,还是要重新探讨她的胆大包天举动,现在让她逃过去,也只是逃过一时而已。
她也暂时没告知阿菟刘仁轨的事情,总归刘仁轨面对的也不是危及性命的大事,不急于去办,还不如先将眼前的事情解决妥当。
倘若贺兰敏之要做的真是她猜测的那件事,这二者之间也算有点联系。
那就等着他上门来找吧!
事实上,贺兰敏之也没让她等多久。
他在第二日的下午便重新请求拜谒,又在武媚娘屏退了宫人后,将那封信放在了她的面前。
“敏之这是何意?”武媚娘凝视着贺兰敏之。
他面上未曾消退的痕迹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当这封信出现在武媚娘面前的那一刻,她觉得更加滑稽的,就是贺兰敏之本身了!
果然,下一刻她就听到贺兰敏之说道:“这是中书令请我转交给您的信,说是您若看了信便都明白了。”
武媚娘目光沉静不改,心中却发出了一声冷笑。
中书令,李义府!果然是他!
若非武媚娘涵养惊人,这会儿她便只想将那封信直接甩到贺兰敏之的脸上,就砸在那为戒尺所伤的地方。
昨日在获知贺兰敏之携信而来的时候,武媚娘就已有了些猜测。
可她是真没想到,李义府在情急之下选择的送信对象居然会是贺兰敏之。
而她这个外甥也当真毫不设防地接过了这封信,将其送到了她的面前。
不,恐怕不应该说是毫不设防。
武媚娘对于李义府是何许人简直心知肚明。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借助许敬宗之手,利用权贵子弟的往来,给李义府的儿子李洋下套,诱导他在被禁足的状态下向皇后求援。
那么若是李义府需要说服一个人在此时为他做事,他会选择用一种什么方式呢?
不会是陈说利弊的。
这种事情,对于年纪尚轻的贺兰敏之来说,未必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反倒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最能打动人心呐。
那就只有可能是利诱之法!
武媚娘强忍住了心中沸腾的怒火。
在这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对这个外甥的优待分外可笑,更可笑的是,他已在长安两年有余,还在国子监就学,居然还不如阿菟这个孩子把人心世事看得明白。
但在此刻,她只是一边将信拆开一边用从容的语气问道:“那信中写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贺兰敏之迟疑了一瞬,答道:“知道。”
说不知道肯定是不行的。
要不然姨母就该问他,为何一个不知好坏的东西都敢送到她的面前。
但若只单说“知道”两个字,贺兰敏之又觉得有些不妥。
他便补充道:“中书令态度诚恳,我见他对姨母只有敬重之意,就想着为他将信送来也无妨。反正到底要不要帮他,还是姨母自己决定的事情。”
这话说得体面,武媚娘却听得一阵怒火上涌。
什么只有敬重之意,全是空话。
在李义府这等人的心中,分明是对他有用没用的区别。
不过该说不说,李义府在能屈能伸这件事上还是很有本事的。
倘若忽略掉这封信写成的背景,这还确实是一封合格的投诚信。
李义府在信中说道,他能在坐上中书令的位置后,让赵郡李氏承认他的身份,就也能在重获自由和地位后,让赵郡李氏站在皇后这头,力挺她坐稳这个位置,或者成为太子的支持者。
他也可以为皇后彻底清除废太子李忠、许王李素节等人,以确保陛下不会再有机会向着先前的决定反复。
还有……
皇后对于武家的人有所不满,但她能用的不是还有杨家和贺兰家的人吗?他会全力支持这些人在长安进一步站稳脚跟的。
这甚至还不是全部。
总归,信中桩桩件件,都不是站在陛下的立场,而是站在了皇后的立场上,听起来极有诱惑力。
但武媚娘知道,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
李义府是个能被掌控住的人。
也是一个能有起码的局势判断,不会自己一脚踩错而将别人也给拖下水去的存在。
可很显然,李义府不是!
所以这份投诚她不仅不能接收,还要按照原先所预计的那样,交到李治的面前。
看看吧。
李义府舍陛下而求助于皇后,乃是求生之举。
那也别怪皇后觉得此时最佳的选择乃是放弃李义府,拉拢更多的有识之士了。
只可惜,这中间还掺和了一个本不该涉足其中的人。
自贺兰敏之所在的角度看去,皇后殿下的眉峰微动,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势在必得,似乎是对这封信格外满意。
这让他揣度,他做出的送信决定或许没有错。
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皇后发问:“李义府给了你多少好处?”
贺兰敏之才放松了警惕,想都不想地接道:“没多少。”
糟糕!
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刻,贺兰敏之就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一句不太应该开口带出的话。
但他小心地抬眸打量皇后的神情,想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信号来,确认他要不要为自己的那几个字进行找补,却没能发觉出任何的迹象。
只见她随即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此事我知道了。”
贺兰敏之忐忑地退出了宫殿,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这么看的话,姨母应该并没有怪罪他僭越行事?
他虽然心中还有些疑惑,但在重新看到殿外蓝天的那一刻,他又直起了腰板。
总归现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么李义府那头通过李洋给他的财货,就休想让他吐出来。
政局上的博弈结果如何,他不在乎!反正他也得算是个赢家!
李洋这家伙可真是有够大手笔的。
不仅给他送了几箱金子,一座长安城中的好宅邸,还额外送了他一个长安郊外的田庄,正好可以用来狩猎。
倘若诸事无虞,他可以早点开始想,今年的冬狩要邀请什么人一起参加了。
但也就是在他离开了武媚娘视线的那一刻,那封经他手送来的书信被狠狠地拍在了案上。
紧跟着便是武媚娘一声痛骂:“又蠢又短视!”
待在殿中内堂的李清月听到这个声音连忙冲了出来,“对对对,他就是个蠢笨如猪的东西,您犯不着跟他置气啊!”
贺兰敏之已离开此地瞧不见,李清月却清楚地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怒火。
她忙不迭劝慰道:“您生他的气反而让自己难受,这多不合适对吧。”
“再说了,您要是真觉得他笨得可以,这不是还有我这个聪明女儿在您面前吗?”
说话之时,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像是格外骄傲于自己发觉出了贺兰敏之的异样。
这份骄傲倒也不全是表演。
这么看的话,虽说她在穿越之前没经历过这种政治博弈,但经历的事情多了,也是能成长的。
而且很显然,她在这方面上的天赋还不低。
不愧是阿娘的女儿。
也很对得起阿娘和老师的双重指导。
武媚娘一抬眼就瞧见了女儿这副自卖自夸的样子,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啊……”
真是个活宝。
但一想到贺兰敏之今日的表现,她又不由冷下了几分神色。
“阿菟,你当我真将他看得那么重?”
不是的。
贺兰敏之没那么重要。
武媚娘沉声说道:“我是气他如此做派,分明是不将我阿娘和阿姊对他的栽培放在心上。”
“要知道,一个人没有本事不可怕,没本事还要揽事上身,那就当真可怕了!”
贺兰敏之到底有没有本事,或许还不到下定论的时候,但李义府的事情他都敢担,他是真的一点都不觉得那些银钱烫手!
武媚娘语气唏嘘:“平日里谁短了他的用度?可他才十八岁就敢做这等事,迟早要惹上要命的官司。”
哪怕她已是皇后,也吃不消有这等愚蠢的亲戚。
武家的那些她已经丢出去了,至于贺兰敏之,之前是她没发觉此人也有当祸患的潜质,现在却……
李清月当即朗声接道,也正说出了武媚娘的心里话:“那就把他丢得远远的,到惹不着麻烦的地方!”
话音刚落,她又压低了声音凑到武媚娘的耳边,追加了一句:“要是外祖母会伤心的话,我们就偷偷地丢。”
武媚娘转头瞥了她一眼,觉得一阵好笑。
殿中明明没有旁人在,她不必这样小声说话。
可大概正是因为女儿的表现,她的唇角才难以抑制地上扬了几分。
“行,偷偷的。”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她又忽然觉得,早点认清贺兰敏之难当大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67章
正如贺兰敏之所听到的风闻一般, 武媚娘确实有将武士彟的爵位留给贺兰敏之的意思。
武家兄弟早年间的所做所为,让她绝不愿意让这个艰难获得的爵位,落到那些人的头上。
所以固然武元庆武元爽身死, 这个位置也绝不该由他们的儿子来继承。
那倒不如留给敏之。
可现在武媚娘已清楚地看到,贺兰敏之不是能扛得起这个位置的人,那么这个爵位……
不如只是过世之人的哀荣, 而非她的负累!
她还有母亲和姐姐这些亲人,还有陛下以及太子的支持, 再看面前,还有与她更可称同道之人的阿菟, 那她何必执着于非要再寻这样一路支援。
“阿娘这样就对了嘛, 少生点气对您的身体好。”
听到武媚娘的答话,别说武媚娘本人对此多了几分看开,李清月也心中雀跃。
不管贺兰敏之在有人监督的情况下, 还会不会做出历史上的糟心事,反正他再如何受到规劝约束, 也不可能像李弘李贤一般有“实际”用处,还已有了犯事的前科。
倒不如将他丢得远远的, 还能少一堆麻烦!
防患于未然,才是最佳的解决问题策略。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屁股一痛,惊得她连忙往后一跳。
就见武媚娘手中还拿着那卷顺手抄起来的书,显然是见她站得距离这么近, 直接把之前欠着的那一下给补了回来。
“阿娘!”李清月一脸悲愤。“您怎么搞偷袭呢!”
那卷书的中心, 以如今的装帧手段惯例, 正是一支竹竿。也就正好让书成了个被纸或者绢布包裹的棍棒。
这一下抽来,便是一记削弱版的戒尺。
打是没打痛, 但丢脸啊。
要不是方才阿娘因为贺兰敏之的要求,将宫人们都先遣退了出去,她平日里早慧英明的形象就要保不住了。
武媚娘挑眉一笑,“不是你说的吗?少生点气对我的身体好。你看看你打从离开洛阳到重新回来一共过去了多久?得让我把这个气出了吧。”
李清月没声了。
她走了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
说出去是真吓人。
武媚娘无奈说道:“行了,刚才那一下就算是给你擅自行动的教训了。当然,我这边你算应付过去了,你阿耶那边你自己去说。”
她瞧着阿菟这个又往后挪了挪的表现,向女儿招手,“你也别这么担心,在其余要事面前,你既然都已经平安回来了,他也不会过多问责的。”
“你方才只听到了贺兰敏之为李义府此人送信,应该还不知道个中原委,现在我说给你听听,你便知道,我为何说你阿耶顾不上管你了。”
李清月见自己好像真已在阿娘这里过了关,这才慢吞吞地挪到了她的身边坐下。
阿娘也确实没有说假话。
在她重新开口陈说的那一刻,李清月当即意识到,在这等正事面前,一个已经完成了任务的公主,确实不是其中要紧的一环!
贺兰敏之所犯的问题,在严重性上也要比她想象得还要更大!
李义府哪里只是寻常的贿赂皇后。
他是涉嫌干扰大理寺执法而受审,重要证人却死了,在这等无视皇权的行动之余,又遭到了侍御史王义方的当庭检举,被逼无奈之下选择找个外援。
可他这么一做,无疑是在挑衅李治的威严!
李清月都吓了一跳。
难道李义府还没从长孙无忌及其党羽遭到的一连串打击中学到教训吗?
李治表面温和,却也是一位说一不二的帝王啊……
武媚娘忽然出声打断了李清月的思绪,“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
“李义府会向我求援这件事,是我让人挑唆的。不过我也不算冤枉了他。他愿意顺着这条路往下走,要说他自己之前没有这种想法,也不可能。”
武媚娘并不介意将此事告知于女儿。
阿菟既然有这等经营洛阳的头脑,也有被卷入政治斗争中的觉悟,那么权力博弈中的阴私手段,她也该当了解些才是。
武媚娘只是多问了一句:“你会觉得阿娘此举不妥吗?”
李清月连忙摇了摇头。“李义府和贺兰敏之其实是一样的,他们现在可以对阿娘毕恭毕敬,但若真将他们当做得力下属去用,迟早要被牵连其中,惹一身麻烦。”
“倒不如趁机撇开关系,还能再得到阿耶这里的一份助力。”
李清月说到这里,又有点苦恼地皱紧了眉头,“可这样一来还有几个问题,阿娘能不能告诉我您是打算如何处理的?”
武媚娘:“你说来听听。”
李清月掰着手指:“第一,阿耶此时正在对长孙无忌乘胜追击,若是忽然先分开心神去收拾李义府,会不会得不偿失?”
李义府怎么说也是李治在对抗长孙无忌之时,通过站台立场而获利最多之人。
他这一倒,虽说按照实情来说,确实是因为他有违法乱纪之举,却也能解释成是陛下意图重新平衡两方实力。
也像是李治畏惧了王义方等人提出来的指控,为了避免自己的名声受损,干脆将李义府给解决掉。
到时候,就少了一个能协助李治铲除长孙无忌的人了。
朝堂风向也有可能朝着有利于长孙无忌的一方发展。
李清月又问:“第二,我老师该当怎么办?”
她就说自己在回返洛阳后少问了谁的近况。
除了还在长安的李治之外,漏掉的就是刘仁轨了!
这可糟了,要是老师因为这出情况被贬官,就像是历史上他得罪了李义府的情况一般,被这么被丢到边境去,她是肯定不会被准允跟过去上课的。
那她岂不是要没有老师了?
她确实是要投入一部分精力到洛阳医疗事业和炸药研发当中,但又不是要“退学”之后搞事业……
那可得想想办法,怎么把刘仁轨从这件事中捞出来。
可眼瞧着李义府屡次操作,都在将这件事给复杂化,能否让刘仁轨凭借着“安定公主”老师的身份脱险,李清月也不敢保证。
思量之间,武媚娘已将用于给李治回信的信纸摊开在了桌面上。
李清月连忙凑了上去。
见她主动为她研墨递笔,像是急于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回应,武媚娘认真地回道:“你想的这两个问题没错,但你考虑的时候,却忘记了一件事。”
她伸出手,将笔从女儿的手中接了过去。
明明这只是个寻常的动作,可或许是因为她眸光锐利,李清月无端觉得,那动作比起接笔,倒更像是接剑!
“忘记了一件事?”李清月狐疑。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方才从容不迫地答道:“你问李义府若被处决,会否影响到扳倒长孙无忌的进程,可为什么这两件事不能交替着进行呢?”
李清月闻言,心中一震。
是啊,她为什么总觉得这两者是分开的,而不能两件事同时进行呢?
武媚娘望着女儿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她已在这一句点拨下有些想法了。
便又提醒了一句,“凡事不过是借力打力而已,至于你老师是何结果,本就是这其中相对次要的事情。”
她在面前的纸上写下了信件抬头,朝着李清月问道:“阿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斟酌一下,该当如何写这封给你阿耶的回信?”
李清月用力地点了点头。
要,当然要!
她既已有了些猜测,自然要在这出信件里验证一二。
还有唐璿的梁州户曹官职,或许也能在这其中谋划得到了——
数日之后的长安,李治从信使的手中接过了皇后送来的信。
但当他拆开信封的时候,发觉今日的信和平时的不大一样,从里面抽出来的居然是三张信纸。
准确的说,是有一张尺寸小一些的信纸先从信封之中掉了出来。
李治便下意识地先将那张小的拿在了手中。
转到面前,就看到上头居然是阿菟的字迹。
他眉头一挑。
让人奇怪的还并不仅仅是阿菟的信被夹在了皇后的信中,送到了他的面前,更奇怪的在这封信的开头,写了一句“阿耶,我错了。”
不,不止是这五个字。
比起文字还要醒目的,是旁边画出来的一个小人。
和她一岁多时候的乱涂乱画相比,阿菟的画技……如果这真的可以叫做画技的话,还是有进步的。
起码以李治看来,现在可以更清晰地看出这个人形来,甚至有点可爱。
这个小人顶着一头包,做了个朝着他抱拳请罪的动作,身上还画着个背囊,若是仔细看的话还能瞧见“礼物”两个字。
再看这个小人手里拽着的一团黑色,好像是个更大的包袱?
李治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发觉这包袱上还写着几个字。
“孙,思,邈?”
李治一字一顿地将其念了出来,而后陷入了茫然。
这几个月间,他少有听到女儿的消息,还当她是在获知了孙思邈身在蜀中后,安安分分地回到了洛阳,好好陪着媚娘。
大约是因为刘仁轨牵扯进了李义府的案子中,为了防止她跑到长安来给人求情,媚娘干脆将她的行动给限制了。
但怎么瞧着阿菟画中意思,不是这样的?
只是,这封有点新奇的配图版本请罪书上,根本没将她具体犯了什么事情给交代清楚,随后翻来覆去所说,都是她已接受了阿娘的严厉教育,绝不再干冒险的事情。
可要说她是不是真有这么听话?
以李治看着这封草率异常的请罪书评价,估计是没有的。
要不然,她哪还有这个心情在这里配上插图。
等等!
李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重新将目光投到了“孙思邈”三个字上。
阿菟画中的意思,分明是她将孙思邈给带回来了!
凭借着小人拖拽包袱的行动,李治不难推断出,那不是孙思邈听说了她在寻人,随后主动送上门,而是……
李治连忙翻开了送来的信中第二页,在其上属于武媚娘的字迹中找到了个解释。
“果然……”
李治往后靠了靠,顺势以手按了按眉心。
再睁眼朝着信上看去,那上头的文字也没有出现任何的变化。
以信上所说,阿菟先斩后奏跑去了川蜀找人,又让皇后帮忙在洛阳打掩护,近日才带着人回到洛阳。
武媚娘起先没有上报陛下,是因为不想耽搁他接见西域使者这件大事。
加上阿菟总算还没任性到那个地步,是跟着上任去的益州都督府长史一并行动的,在安全上还有个保障,让人放心一些。
但现在人已回来了,总还是要告知于陛下知道的。
这行动太过分了,不治一治绝对不成!
媚娘将话说得郑重其事。
说请陛下千万别觉得安定是个公主、性格讨喜,再加上此行是为母亲求医,就对她网开一面,务必要趁着她的脾性还未定型,将她好好管教一下。
李治看到这里也是眼皮一跳。
饶是他想到过清月这孩子做事大胆,也绝没想到她能大胆到这个地步!
他在看到了这一段话后,再返回去看阿菟那张画,只觉得上头的张牙舞爪姿态都要在面前活灵活现了。
很好!“阿菟”这个名字已再一次被证实并没有取错。
李治也绝对认同武媚娘的这个判断。
她必须得接受一下管教了!
毕竟,这次她能够安全回返,谁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
李治一想到稍有不慎她便会出岔子,都不免有些心有余悸,便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媚娘在这几个月间对阿菟的安危有多担心。
又见媚娘在信中分析道,之前阿菟敢跑,恐怕有两个原因。
其一就是,做老师的刘仁轨和做父母的两人都不在她的身边,面对着地位斐然的安定公主,侍从不敢顶撞她的意思。
建议等刘仁轨涉及的事情处理完毕后,由他好好教导一下公主,到底何为礼数。
李治琢磨了一番,觉得是有点道理,只是因对刘仁轨如何处置还未决定,打算暂时先跳过这一条。
倒是紧随其后的第二个原因,是他可以不必犹豫就做出改变决定的。
媚娘说,阿菟身边的护卫但凡少一些,她都不敢在获知了孙思邈的所在地后选择冒险前往。
虽说大多数情况下,跟在公主身边的侍从并不会有那么多,但武媚娘还是觉得,若要保险起见,在阿菟年满十岁之前,她身边的护卫就只留一个阿史那卓云算了。
卓云武艺不差,既能保护阿菟在长安、洛阳走动之时的需求,又能继续教导阿菟强身健体,留着也就留着吧。
但唐璿这家伙还留着做什么!
以李治看来,媚娘只怕是被阿菟的这一番操作给气得狠了,在信中提笔写到这一段的时候,笔势都显得硬朗锋利了不少。
她甚至紧随其后说出了一句气话。
说是唐璿既然明知自己有看护好小公主的职责,却不能阻挡住她前往蜀中的脚步,是不是自己也对那里挺有兴趣的?
那好啊,他不如滚去汉中蜀中任职算了。
李治干咳了一声。
这个惩罚,是不是有点意气用事了啊?
但想到皇后如今有身孕在,还是得顺着她的意思做,此事也不算什么大事,李治又觉得,把这个决定权交给她也无妨。
反正唐璿作为吴王李恪旧部,若是没有得到阿菟的青眼,本也该当去边境任职的。
不过李治再品味了一番阿菟将孙思邈请去洛阳的行动,又觉得,对外还是得说,这是安定公主出于孝心的行动,起码官方的态度应该是嘉奖而非惩罚。
那么倘若真要将唐璿给丢去秦岭以南的地方,也不能以安定公主侍从的名义。
此事在细枝末节处还得讨论讨论。
李治又接着往下看去,颇为好笑地见到媚娘在信中提及,阿菟在回到洛阳后,很有一番秉持歪理邪说的理直气壮。
现在已带着孙思邈来给她看过身体,随后又将孙思邈带去和洛阳医者“交朋友”了。
对这么一个行动力极强的孩子,她是真有点不知道如何去管。
所幸阿菟尚有一份对家人的关切之心,不只是对她这个母亲,她给父亲还有李弘李贤也都带了礼物。
如果李治可以忽略掉礼物来自蜀中的话,那记得在前来洛阳后寻找阿菟索要。
李治忍不住偏过头去,又朝着那简笔画小人看了几眼。
现在他连画上的礼物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
行!说是请罪,实际上是给自己多找几个开脱理由是吧?
真不知道阿菟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她若实在精力充沛且头脑活跃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得再为她找几个伴读比较好?
但李治暗忖,这些伴读又千万不能是太过生龙活虎的,到时候还能来个结伴同行。
他在一旁的手札上记录下了这个想法,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回到了媚娘的那封信上。
有先前那出惊吓铺垫,李治怎么想也觉得,后头该当是媚娘例行汇报些洛阳地界上的事务,以及教导李贤期间的种种琐事,不会有什么其他大事了。
李治甚至有点庆幸,阿菟往蜀中跑了几个月,没进一步对李贤造成影响。
可他刚想到这里,就瞧见了在那信纸之上,赫然写着一条让他面色骤变的消息——
李义府来信洛阳,向皇后示好!
他匆匆翻开了那被提到的最后一份信纸,果然见到上头,是李义府用着他熟悉的字迹写着他能为皇后做些什么事情,请皇后救他一救。
那字里行间洋溢出的“陛下不可信”之意,让李治触目惊心,只觉一阵气血上涌。
饶是这出示好已被皇后察觉不妥,直接送到了李治的面前,李义府也还远没能凭借着溜须拍马的本事获得什么好处,但李治最恨的莫过于这种将他视若无物的表现,那么李义府此举和往雷区上踩有何区别!
骤然闻讯的震怒之下,他一把将这封信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啪得一声传来。
在书房之中随侍的宫人也当即跪倒了一片。
李治听到动静抬头朝着周围看去,冷声一句,“出去!”
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当这立政殿中已只剩他一人时,他望向面前那封李义府手书的目光越发阴沉。
若说媚娘汇报的阿菟之事,难缠归难缠,也还在家中琐事的范畴,后半段的李义府之事,就涉及朝政了。
可真是好一个李义府。
好一个中书令!
李治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平复下心绪。
他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他到此刻才知道李义府的真面目。
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早就知道!
但就如同当年需要千金买骨,以李义府作为那个参考的典范,用他的小人脾性来打开局面一样——
如今李义府还没彻底榨干作用,李治是不打算动他的。
若是他能再知情识趣一点,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善终。
所以,李治乍看起来,是因西域使节的到来而推迟处理李义府一案,实际上却是要用延后论罪的方式来给他脱罪。
而根本不是在纠结要不要将李义府给解决了,以防自己的声名受累。
那原本就是在几日之后要做的事了!
从李治的角度,李义府最好的应变方式,是趁着这等禁足危机,证明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李治的那边,愿意为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背负上一些坏名声。
李治也自然会感念他的付出,将他的麻烦事给压下去。
可瞧瞧李义府都干了些什么!
他居然觉得自己身在险境之中,靠着陛下已没什么用了,决定去投靠皇后?
李治按捺住了额角青筋跳动,发出了一声冷笑。
呵,他倒是很敢想啊。
可惜皇后比谁都要清楚,她该当站定在什么立场上,绝不会被他的这一出“远大前景”所诱惑。
李义府敢当他这个皇帝是死的,皇后却不会!
皇后只会在信中将李义府的这种倒戈行为批判得一文不名,对他不抱着陛下的大腿反而来求皇后吹枕边风感到可笑。
然后连带着对她的糟心亲戚痛骂一顿。
李治:“……啊?”
他对着李义府这个名字勃发的怒火,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被打断在了当场。
他满心疑惑,这里头怎么又有皇后亲戚的事情?
而后他便从媚娘这封越写越是笔力深刻,几乎要透纸而出的信里,辨别出了其中的内容。
她写道,她姐姐的儿子贺兰敏之收受了李义府的贿赂,这才能将李义府的那封信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去洛阳。
在得知此事后她心中烦闷不已。
要知道,当年她写下了那篇《外戚诫》,就是想要规范家人的言行,竭力避免还会出现长孙无忌这样的情况。
哪知道,最该学习这份文书的人已经过世,她觉得没必要学此书的,却给她来了个意外“惊喜”。
她真是要被贺兰敏之给气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皇后的家人一个比一个不做人,让李治居然从“长孙无忌未曾倒台,李义府已先变节”的苦闷中找到了点安慰。
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倘若他和媚娘同在此地,会是何种相互倾吐开解的场面。
当他继续往下看去的时候,就瞧见皇后接着写道,陛下要如何处置李义府,那是陛下的事情,她便不多加置喙了。
但李义府此人有这等困兽犹斗的想法,倒是不妨利用一二。
至于贺兰敏之……
请陛下看在他还年少的份上,对他网开一面。
她已想好要如何教导这个外甥了。
贺兰敏之有这等走捷径收取贿赂的想法,必定是他经历的磨难还不够多,眼界也还不够广阔,不如对症下药。
听闻陛下在接待了外邦来使后,有意令王玄策第三次出使印度,不如让敏之随行。
武媚娘记得,在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印度的时候,曾经只率三十多人便借来七千军队,将印度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可说是外交使者中最有将才之人。
由此看来,管辖数千人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何况是管一个贺兰敏之!
此外,王玄策出使印度所走的,正是玄奘法师求取真经之路,沿途风沙磨砺,必定能打熬一番贺兰敏之的心性。
当然,她那外甥也不是完全去拖后腿的。
他年轻且体格健壮,还容貌绝佳,怎么看都是个外交使团中一个漂亮摆件,正可以来个戴罪立功。
李治看着皇后的这出安排,不由啧啧称奇,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当对这出决定报以什么想法。
反正他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她写到末尾一句的“戴罪立功”时,字迹都已平和了不少,可见这出安排绝不是让贺兰敏之去跟着王玄策学习,而纯粹是让他去吃苦的。
不过怎么说呢,要真让他被“网开一面”几个字给糊弄了过去,李治还得不高兴了。
现在的这出安排,就让他很满意。
因李义府升起的怒火,都在忽然之间消弭了几分。
是了,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对李义府的安排了。
李治嘀咕:“困兽犹斗,困兽……”
等等,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治咀嚼玩味了一番皇后在信中提到的话,忽然朝着外头朗声吩咐道:“传讯下去,朕有意即日摆驾洛阳!”
既是困兽,总是应当给它看到一点希望,也让它看到一个进攻目标的!
第68章
“陛下不先处理李中书那件事?”
李治行将前往洛阳的诏令下达, 便有人找上了他。
他朝着说话之人看去,见对方垂手敛目,好一番神态恭敬的样子。若不是早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治恐怕还真当对方只是在奉公执法。
他问道:“杜相是因公还是因私才有此一问?”
杜正伦的神情一僵。
他还真得算是因私。
显庆二年,在陛下的委派之下,他得到了开辟三门峡水路运输的职务。
因其中进度喜人, 被升任为中书令,正填补上了李义府之外另外一个中书令的位置。
但李义府自打升迁上位后便只想独揽中书省大权, 对于杜正伦可谓是厌烦至极,二人没少发生争执。
偏巧这两人还在去岁年末有了一场私事纠纷, 加剧了矛盾。
李义府在向皇后表忠心的书信中写到, 他得到了赵郡李氏的承认,被加入了宗谱之中。
杜正伦的身份也同样不太“正宗”。
他出身的洹水杜氏和京兆杜氏有些血缘关系却已相差甚远,所以他在被陛下从贬官之地提拔回来后, 一度想要和京兆杜氏连宗。
但比起李义府在赵郡李氏那里受到的礼遇,京兆杜氏就没给杜正伦以脸面, 直接拒绝了他的要求。
为此,李义府没少嘲讽于杜正伦, 让杜正伦愤恨不已。
杜正伦此人一度因李承乾谋反案被贬官到驩州(越南)之地,哪怕重新被启用,也总有几分落魄者得势后的心态失衡。
既然能找机会对李义府落井下石,他是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
李治对于这两位中书令的矛盾心知肚明。
但就像许敬宗和韩瑗彼时同处门下省,便是李治的制衡之举, 杜正伦和李义府同为中书省长官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现在, 李治并不打算让杜正伦一口气将人给拽倒了。
他要再看一出好戏, 就要先将杜正伦也给一并带走,减少对李义府的掣肘。
“行了, ”李治瞥了一眼杜正伦这个缄默无言的样子,“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吗?但现在不是你在这里逞威风的时候!”
遭到了这句敲打,杜正伦连忙更拿出了一番谨慎小心的样子。
“皇后再有三月便到临盆之时,朕必须前往洛阳一趟,以保国母安全,等到年底回返长安之时再来定论李义府罪责有何不可!”
杜正伦连连点头。“陛下教训的是,此事确实不如皇后和皇嗣要紧。”
相比他的父亲和祖父,李治的子女数量绝对可以算少的。
在李忠被废黜太子位,迁居梁州,许王李素节前往封地后,留在陛下身边的也就更少了,这个行将出生的孩子对陛下来说当然重要。
更不用说,这个孩子还是皇后所出。
若按照李治的想法,早一点审断李义府案件还是晚一点根本无所谓。
杜正伦顶多就是觉得,那案子悬而未决,实是让他抓心挠肺得难受。
然而他又已听到陛下说道:“前几日你与刘祥道联名上书,说是每年的入流官员太多,不对铨选进行精简,迟早会成为拖累弊病,但你也需知道,朕对人才正是急需之时,这二者之间如何平衡,你在此番随驾之中再行思量一番,重新向我禀告。”
杜正伦当即大喜。
他当然知道,精简官员入流人数,达成进出平衡,势必会因为动了有些人的利益而遭到反对。
但他若是真能做成这件事,比起李义府此人凭借着废王立武站队而升迁,更可算是一项实绩。
到时候他就有这个底气向着京兆杜氏发难了。①
见李治又朝着他投来了警告的目光,杜正伦连忙收起了脸上的喜色,以平稳的语气回道:“臣谨遵陛下指令。”
“对了,”李治又朝着另一头吩咐道,“让王玄策先不急着启程前往印度,此事同样等我回返之后再说。”
众人不明白李治下达这条指令的目的,但想想或许陛下对于这趟出行印度还有另外的考量,唯恐仓促之下出现什么问题,打算再考虑一二,也不是说不通。
殊不知李治在下达了这条诏令后也有点犹豫。
若如媚娘在信中所写的那样,贺兰敏之着实不是个聪明人,还有些轻浮贪婪的习性。
把这样一个人交给王玄策去带,是不是有点太难为王卿了?
王玄策不辞辛劳,两次往返于大唐和印度之间,甚至从境外带回来了制作蔗糖的法子,却也只做到朝散大夫的位置上,本就有些亏待于他。
还要给他丢个不成器的下属,简直像是对人的处罚。
李治盘算了一番,觉得或许可以给王玄策升升官。
反正,等到随后一番清洗,能空出来的官职应当不在少数。
就这么办吧。
比起失望中夹杂着希望的杜正伦,还有忽然接到停止出行决定有点茫然的王玄策,李弘对于这个行将前往洛阳的决定,便是实打实的欢喜了。
这趟长安会见外邦来使,确实让李弘大长了一番见识。
永徽五年万年宫中朝见的时候,他还不太能记事,这一次他却不仅能坐在父亲的身边,还切身体会到了大唐掌控武力的重要性,让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当年不肯学习《春秋》好像是个过于幼稚的决定。
但这份收获之余他也不免有些怏怏不快。
毕竟,他自出生以来,便从未和阿娘分开那么久过,哪怕阿娘多有因为弟弟妹妹分神,却也是每日都能见上面的,如今却……
好在他马上就能跟着阿耶一并前去洛阳,看到母亲和弟妹了。
李治瞧见了李弘脸上的振奋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我们不从崤函道陆路走,带你坐船走水路。”
“诶?”李弘更觉意外。
李治回道:“自年初三门峡一段的山路修缮完毕,到如今也有几个月了,陆续有粮自这条路线运送到关中,安全性可保无虞。”
“此番我们亲自走一走,正好查验一下这条路线。”
关中缺粮对于李治来说无疑是个心病,他必须借此机会莅临考察。
恰好杜正伦也要随行,若是从中发觉了什么问题,也好当面对人问责。
不过此人在人品上有些毛病,做官的本事倒是不差。
洛阳和长安之间的水路运粮,也是他重新起复后得到的第一项重任,不敢在其中有何偷工减料的地方。
若非如此,李治也不敢拿自己和儿子的性命冒险。
李弘目光发亮地听着这个出行计划,朗声应道:“阿耶,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他有些等不及了。
洛阳宫中的各项物事齐备,加上此次移驾洛阳不需那么多人随行,收拾行装所需的时间要比上一次少得多。
李治没有犹豫地答道:“就在三天之后。”
三日后的早晨,李治便领着太子和随行官员坐上了前往洛阳的航船。
登船之前的天子出行仪仗依然声威不小。
虽不是走朱雀长街出城,顺天门昭告陛下离京的信号依然能令附近的里坊听到。
李义府不像长孙无忌一样,能享受到那等优渥的待遇就住在宫城根下,但也在能听到鼓声的范围内。
喧闹的声响中,他这个被禁足的中书令府中自然更显安静。
可此刻李义府非但没觉得这是被遗落在此地,该当心中愤懑,反而在望着院中天穹,听着外头响动的时候,目光越来越明亮。
若是他还处在寻常的处境下,陛下离开了长安却没带上他,他必定觉得是自己失去了天子的信任,该当着急忙慌地找补。
但在他已被禁足数月后,李义府觉得自己能分得清局势如何。
他朝着李洋问道:“贺兰敏之从洛阳回来了吗?”
“没有,”李洋摇了摇头,“不仅他没有回来,武皇后的母亲和姐姐这回也在随同陛下一道出行的队列之中。”
这么看的话,贺兰敏之在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回来的。
听闻这个消息,李洋都有点后悔给父亲提出建议了。
别看贺兰敏之没见过太多世面,但是他在找上对方的时候,不慎暴露了自己急需对方帮忙的事实,以至于在言谈间有些露怯。
为了确保贺兰敏之能帮上忙,而不是将他们的盘算泄露给其他人知道,李洋不得不多加一些贿赂的筹码。
一想到这些钱财田产原本应该要被父亲传到他们几个儿子手里,这几年间也还可以钱生钱,他就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
要是真能改变他们目前的局面也就算了,但现在陛下都直奔洛阳去了,还将他们丢在此地,贺兰敏之又没有任何一点消息传来,简直像是钱财都丢进了水里!
然而李洋刚生出了这种想法,就忽然听见李义府说道:“那就好。”
那就好?
李洋一头雾水。
这有什么好的!
陛下往返洛阳,起码要用上四五个月的时间。
在此其间,他父亲依然是涉案官员,难以享受到早前的待遇。
他这个做儿子的在长安城中行走,还要处处遭人白眼。
有礼貌一些的还对他关切两句,和他有仇的就不同了。
反正五六月间,李洋连出去寻人喝酒的动力都没有了。
他这么想,也将那句质疑的话给问了出来。
“愚蠢!”李义府瞪了儿子一眼斥道,“贺兰敏之若是回来了,还带回来了陛下的问责处置,那才叫做麻烦。他没回来,反而是两位夫人去了洛阳,可见是去陪同皇后生产的,反而是个好消息。”
“还有,你不会觉得,倘若皇后要为我求情,是能将其直接写在信中告知于陛下的吧。这种直白过分的方式,恐怕只有你的脑子才能想得出来。”
只是想到求援皇后到底还是这个儿子给他的建议,李义府又没真将人给骂个狗血淋头。
李洋抓了抓脑袋,“那您现在的处境也没得到好转啊。”
“还被禁足在府中也就算了,陛下在离开长安之前,因并未带走全部官员,将一部分老资格的也留在了此地坐镇,那长孙太尉就也在其中……”
“不错,陛下是没给他委托一个监国的职务,只说让他不必经历车马船只的颠簸,在长安休养,可他在长安,难保不会拿阿耶你开刀!”
李义府攀咬下来了多少长孙无忌党羽,李洋还是心知肚明的,谁知道长孙无忌会不会借机发难。
可他非但没瞧见父亲对此感到忧心,反而见他笑了笑。
这个表情已是很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了,突然出现,还让李洋感到有些惊恐。
别是没等到陛下的宽恕,阿耶他就先疯了吧。
“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李义府拧着眉头看向脸色幻变的儿子,没好气地说道:
“皇后若要为我求情,自然只能在陛下面前说。可惜以她现在的身体,不适合直接赶回长安,所以是让陛下过去看她。陛下移驾洛阳,难道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李治本可以再过一两个月再启程,先将大理寺一案彻底处理妥当,给长安城中官员一个交代。
但他并没有,而是选择先往洛阳去见皇后,只有可能是接到了皇后的邀请!
那么对李义府来说,这就是个莫大的好消息。
他从不怀疑皇后的眼光和她揣度陛下心意的本事。她既然能让陛下暂时搁置论罪断案,先行前往洛阳,也就势必能在陛下抵达后,潜移默化地为他李义府开脱!
或许,距离他能够被放出来官复原职,已经不会太远了!
这怎么能不让他感到欣慰。
想到自己起码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继续清闲,甚至因为送出了那封给皇后的信而心中有底,状告他的王义方却还要继续在禁足中惊疑不定,李义府就觉得,自己的心气都舒畅了不少。
“去选一坛酒来,我要喝上两杯。”李义府朝着下人吩咐道。
李洋犹豫着,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他还是觉得父亲的得意来得有些太早了,在没看到真正的转机之前,他可能不应该将未来想得那么美。
但想想自己毕竟不是父亲这个官场上的老油条,可能还是不应该在此时打扰他的雅兴。
李义府倒没有饮酒忘形。
他只是在庭院廊下的躺椅上晒了半天的太阳,慢慢地将酒水给喝掉了大半,而后令人研墨铺纸,写了首诗文聊以慰藉。
看起来就像是个赋闲在家的中年文士。
不过,让李洋感到有些欣慰的是,在陛下离开长安后的一个月内,都并没有人上门来找他们的麻烦,就好像他们一家也跟着陛下前去洛阳了一般。
在这份忐忑的情绪里,李义府的家中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位带着陛下所赐特制鱼袋的侍卫。
李义府对他还有几分印象,记得对方应该是他在晋王府时期见过的旧人,乃是李治早年间的心腹。
在认出对方身份后,李义府就见他将一封陛下的密信递交到了他的手中,而后,在盯着他看过信后,将信给烧毁在了当场。
“陛下的诏令你应该看到了?”来人的声音透着古井无波的冷淡,让李义府无端感到些凉意。
但他还是当即回道:“我已看清了。”
“那就好。”对方朝着李义府颔了颔首,离开了此地,只留下了李义府呆呆地站在原地,还在想着陛下信中所言。
那信上仅有两行,每行四个字,却字字重逾千斤,让李义府感觉自己的脚下像是挂了两个铁块,一步也难以挪动。
他绝不可能忘记信上的内容,只因那上头写道:
戴罪立功。
旧人谋逆。
想到这八个字,李义府便觉牙关发紧,牵连着面上也有几分紧绷。
那戴罪立功四字不消多说,宛然是陛下对他有宽恕之意,但是他确实有罪名在身,若要脱险,总得再为陛下做一件事,证明他还有用处。
而旧人谋逆,就是他该当做的那件事。
他读得懂这其中的意思,只觉自己忽然之间就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这个旧人,指的当然不是他李义府,毕竟他也不可能通过谋逆立功。
那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李义府口中喃喃出了那个名字,“长孙无忌……”
还被留在长安城里的长孙太尉!
第69章
李义府怎么也没想到, 从陛下那里给他安排的任务,居然会如此之重。
旧臣谋逆……旧臣谋逆啊!
他本以为,在他和许敬宗陆续剪除了长孙无忌的羽翼后, 陛下要做的下一件事就是让长孙无忌告老引退,也算是彻底将“贞观遗风”的老臣从朝堂上清除出去,却不料这将会是一场这样大的变革。
可若仔细想来, 又一点也不奇怪了。
永徽五年便有陛下同贞观老臣之间的矛盾,以彼时的中书令柳奭贬官拉开了对峙的序幕。
永徽六年废王立武, 来济、褚遂良等人被贬官外派,陛下在部分朝臣的支持之下看到了彻底掌权的希望, 也用扶持武媚娘登上皇后位置昭示了自己的态度。
显庆二年的洛阳东都之议以韩瑗被贬、关东世家重回朝堂告终。
……
看看吧。
在这一步又一步的试探面前, 但凡长孙无忌愿意只做一个舅舅,他早就应该将他手中的权力彻底交出来了。
而不是到了今天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最后一份荣耀,希冀于李治和他还能维系着这样微妙的关系, 也终将折回来听从他的意见!
所以从李治的角度来看,这出行动已是势在必行了。
既然已无法平和地解决问题, 那就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惯例,将该当退场的人彻底清除出局!
不过可惜啊, 长孙无忌不是褚遂良,不能随随便便地按照翻旧案的方式将他拿下。
长孙无忌固然专权,也没有留下那等能让其再无回天之力的把柄。
唯独剩下的一条出路,正是指控长孙无忌谋逆!
用一个做臣子的人最不应当犯的罪名,结束这段早已破裂的君臣关系。
“应对机敏, 善于避嫌……这还是先帝留给长孙太尉的评价, ”李义府看着面前的卷宗怔怔出神。“他有想过自己会被算计进这样一个结局吗?”
李义府说到这里又自嘲一笑。
长孙无忌没想到会是这等结局, 李义府自己又何尝想到,他会被选定为这出指控谋逆的发起之人!
但他没有其余退路了。
“阿耶您不是说……”李洋哆嗦了两下嘴唇, 开口发问。
在从李义府那里听到陛下委派的任务后,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惊得坐在地上。
偏偏从李义府肃然的神情去看,那其中绝无一点作伪之处。
“难道皇后的求情也没有用吗?”李洋卡壳了许久才问出了后半句话。
他以为的求情,是在他们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利益筹码后,对他们所涉及的案子轻拿轻放。
而不是如同此时一般,前罪减免的凭据,是要做出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李义府崛起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李洋甚至还没适应父亲身上的中书令官职,其实已是大唐等闲官员所能奋斗到的顶峰,中书省长官之上也只剩下了少许虚职而已。
他还依然,觉得父亲远没有这个资格去跟长孙无忌正面叫板。
结果听听他现在说的是什么?
要去指控长孙无忌谋反?
就算能否达成这个目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李治的态度,但饶是李洋不学无术,没多少头脑,也知道此事若是失败会是何种下场!
到时候他们全府上下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不管怎么说,这是陛下交代下来的命令。”李义府目光中闪过一抹苦涩,“我若不做,甚至不必给我安上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毕竟这本来也没有旨意,只需要将大理寺控诉的罪名给如实办理就是了。”
皇后到底有没有为他求情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也或许,这就是在皇后与陛下求情商议之后的结果。
“我找你过来也不是问你有没有办法拒绝这个行动,而是要问你,你在这长安城中能调动起来的到底有多少人。”
李义府看似回应得稳重,实则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已在桌案下攥成了拳头。
他心中到底有多少孤注一掷的情绪,为了防止行动失败,不可能透露给儿子知道。
但他自己是明白的。
打从他当年身不由己站定立场的那一刻,他既是外人面前的识时务之人,有着何其风光的待遇,却也是陛下所操纵的棋盘一子。
棋子在真正的两军对垒中,当然是没有决定权的。
陛下愿意给他这个机会,甚至愿意在这出决胜局里给他安排一个要紧位置,已经是对他莫大的优待了。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说服面前的儿子:“别看陛下已在天子的位置上,可此事倘若能成,我等所立功劳,依然能被称为从龙之功。”
而这份功劳,或许还能让他们的地位往上爬一爬。
那就做吧——
李治往棋盘上又落下了一子。
因坐在他对面的皇后已有七个月的身孕,李治也怕她劳心伤神太过,并没真按照棋盘博弈围攻的方式下棋,而纯粹是寻个打发时间的玩意。
倒是弘儿和阿菟一边坐了一个,明明谁也看不懂围棋这东西,却还是因为另一人没让开,便都是一番兴致勃勃打量的模样。
李治往李清月的位置多看了一眼,对她此刻这个异常乖巧的样子很觉好笑。
他若是没听到她那个撒欢跑去蜀中找人的行为,可能还觉得她现在这个衣衫锦绣、举止端庄的样子,很有大唐公主的风范。
现在就只觉得……
在装模作样这件事情上,阿菟的天赋还是挺高的。
但媚娘已间接在信中为她求过情了,迎接天子仪仗入洛阳宫的时候,这小家伙也抱着她的礼物站定在迎接的队列之中,李治原本还在来时酝酿好的责备,全都被吞了回去。
只能如媚娘所说,接下来对她的礼数多加教育了。
反正之后应该也不会有寻找孙思邈这样的事情,慢慢教也无妨……吧?
李治刚想到这里,就见阿菟似乎是留意到了他的注视,朝着他歪着脑袋一笑。“阿耶若是下棋不专心,可是会输给阿娘的。”
李清月振振有词,又道:“如果是这种对手分心了才获胜,阿娘肯定不高兴。”
李治一边将目光重新放回到面前的棋盘上,一边答道,“你祖父,也就是我阿耶早年间教我下棋的时候说,这棋局之上,好就好在一个舍生非假命,带死不关伤。棋局之上的纷争都是虚假的,执棋之人可以不必在意舍生忘死,反正也不是真会送命。”
“既然如此,何必时刻紧绷、处处留神,反而少了对弈的乐趣呢?”
李清月沉默。
听听这话说的,能将下棋摸鱼扯出这等大道理,得亏他是李治,要不然非得被和他一起下棋的打一顿。
不过怎么说呢,李治这话或许也不一定只是在说面前的棋局,也在说此时长安城中发生的事情。
将李义府当做掀翻长孙无忌的先驱,在阿娘和她的交谈之中曾经提到过,但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是李治。
那么李义府此人,便如同是他和长孙无忌在长安棋盘的对垒中放出来的一枚棋子。
下棋之人会在乎棋子的生死吗?显然是不会的。
前几日间阿娘还和阿耶有过一段交流。
一个问题是问李治会不会担心李义府不听他的指挥,不愿意承担起这个职责。
李治但笑不语。
这是一个他们二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而另一个问题是,李义府会不会在长安将事情给搞砸了。
对此李治倒是给出了一个回复。
他说,李义府此人若是只懂得逢迎拍马,那么他最多就是做个中书舍人。
若是他还能操持政务,那么他勉强可以被提拔到中书侍郎的位置。
若是他还能在必要之时做出大事,那么他可以去做中书令了。
现在他是什么位置呢?
李治是有数的。
正是出于这种判断,在李治为李义府的示好皇后举动恼怒不已的同时,还是将这个栽赃长孙无忌谋反的脏活交到了李义府的手中,自己则在令人留心于长安动静的时候,安逸地在此地下棋。
倒是武媚娘看了眼李治,好笑地说道:“我怎么记得陛下上次不是这么说的,您说在先帝留下的两首下棋之诗中,您更喜欢的还是第二首,尤其是其中的那一句——半死围中断,全生节外分。”
她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在棋盘上再落一子。
李清月看不懂棋局,但能看出原本棋盘上有一片黑子被白子给包围住了,现在却因这新落下的一子,在另外一处重新开辟出了一片战场。
当年李治在长孙无忌的围堵之中是这等情况。
现在被放在棋盘死局中的人是李义府,他又能不能抓住这个逆转胜负的机会呢?
李治捏着手中的白子笑道:“媚娘何必揭穿我呢?人的喜好总是会变的。”
当他从“半死围中断,全生节外分”的柳暗花明转向“舍生非假命,带死不关伤”的闲庭信步之时,他自目光中展露出的可不是闲云野鹤之情,而是天子行将执掌风云的凛冽!
而这个变了的喜好,正应在了长孙无忌的身上!——
长安的七月燥热得有些异乎寻常。
哪怕是时已入夜,闭锁城门与里坊的鼓声已经扩散出声响,也依然让人只觉热力上涌,扑面而来。
或许只有在盛有冰块的屋中还能感觉到一点凉意。
大理寺卿元诏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今日在大理寺中查办案件、修订律法的时间耽搁得久了一些,让他差点没能及时赶上宵禁的信号回返家中。
最后一道鼓声落下前,他总算是进了家门,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他拿出身在家中的自在闲适,他就瞧见自家的门房急匆匆地朝着他跑了过来,“郎君,您有客人登门。”
他说话之间已到了元诏的面前,又小声补充:“似乎是个恶客。”
这个恶客的评价出自元诏的夫人之口。
但或许就算没有这句评价,元诏也绝不可能觉得那是友人登门。
无人前来大理寺向他通报客人到来,也就意味着此人前来此地的时间不久,寻常的好友往来不会选择这个时间。
更何况元诏根本没几个好友。
承蒙陛下看中他一身孤胆,加之他律法造诣不低,先是让他协助修编唐律,后让他担任了大理寺卿的官职。
因这个官位特殊,甚至能对中央官员进行审讯,他也早就主动断了社交。
为何会有人找上门来?
在他疾步踏入会客厅的那一刻,他更是当即变了脸色,“怎么是你?”
不怪元诏如此惊讶,只因出现在此地的不是别人,正是李义府!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对方的面前,厉声质问:“陛下勒令你禁足闭门,你何敢贸然出来?”
还不是出现在别的地方,是出现在他这位大理寺卿的家中。
听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在院落之外隐约传来了里坊大门彻底关闭的声音,昭示着元诏哪怕明知李义府不能在这里,也必须先留他在此地过个夜。
然而面对着元诏的怒意,李义府只是拍了拍他指过来的手,施施然起身,义正词严地说道:“当然是因为有要事寻你,否则我可不愿意和你打交道。”
李义府都要恨死元诏了,怎么会乐意跟他往来。
要不是元诏这个大理寺卿做事无比较真,非要查阅清楚过往卷宗,根本不会有李义府被状告的那回事。
偏偏元诏只是汇报了“卷宗有被人篡改痕迹”这件事,根本没有真正被牵扯进李义府的案子中。
可李义府又很清楚,元诏他是非找不可!
他固然要指控长孙无忌谋反,还问了李洋能在长安城中调动多少人手,也不能干出触犯律令,直接突围而出上门拿人的行动。
否则到时候不是他将长孙无忌抓获,而是太尉府中的护卫直接将他给扎成筛子了!
他一番分析之下便清楚,能有资格在如今的长安城中上门抓人的,只有大理寺卿!
谁让九寺五监和三省六部之间互不隶属,而大理寺正是大唐的最高审判部门。
元诏皱了皱眉头,“你到底有何事?”
以他看来,有一件事上李义府所说的应该不是假话。
李义府未得到陛下的准允就自己取消了禁足,拜访的还是元诏这个看不起他作风的人,必定是有所凭恃,而非胡作非为。
他倒要听听看,李义府能说出什么话来。
“我要状告两个人,不,三个人!”
李义府忽然站起身来,说话间竟有几分咄咄逼人之势,一改这三个月中他被禁足后的偃旗息鼓。
不必元诏发问,李义府已接着说道:“状告前太子洗马韦季方,监察御史李巢与刑部尚书长孙祥结成朋党,图谋造反!”
元诏脸色一震。
就算他已做好了李义府所说之事必定非同寻常的准备,也怎么都没想到,从他这里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话。
图谋造反这种事情,哪里是可以随便说的!
更何况,被他提到的三人也都不是等闲身份。
韦季方乃是废太子李忠的下属,在李忠被贬谪梁州后,此人并未随同李忠一并外派,而是继续留居京城中,协助修编国史。
监察御史之名不必多说。
分量最重的便是长孙祥了,他不止是三省六部之中的刑部尚书,还是太尉长孙无忌的族侄,与对方关系密切。
也正是因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让元诏陡然意识到,这其实有可能是李义府趁机针对政敌的举动。
元诏当即一声怒喝:“你可知道栽赃朝廷命官是何下场!”
他本就生得相貌威严,因长期执法还多几分煞气,若是等闲之人听得这样的喝问,只怕早要在惊吓之中心神失守,将实话给吐露出来。
可李义府在筹备此事的数日之间早已做了无数次演练准备,又怎么会在此时怯场。
他如今所面临的更是个不破不立的局面,唯有向死而生一个出路。
元诏便只见李义府又往前了一步,“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的罪责至多就是流放,若是加上了栽赃谋逆,便可以直接被问罪处斩了。我但凡不是活腻了,便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我反倒是担心,你这位大理寺卿到底敢不敢在我汇报了此事后,尽快前去搜捕罪证。”
“留守长安的官员中以长孙太尉的官职最高,地位最是特殊,你元诏的这个元虽是自北魏拓跋氏传下来的这个元,却也没这个资格和姓氏录第二等的长孙氏抗衡!”
李义府眉眼坦荡,仿佛真有几分检举不法的大义凛然,“若你要先问我不请自来,擅自离府的罪名,那我反正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撞死在你这里,也给你找点别的麻烦!”
元诏差点被他这一出给整懵了。
他有好一瞬没回过神来,直到听到了院中的一声夜间蝉鸣,惊回了他的思绪。
“陛下不在长安,大理寺贸然行动……”
“谋逆之罪,难道还有拖延到十天半个月后再来查的道理?”李义府声色俱厉,打断了他的话。
“若不能查出谋逆的确凿证据,一应罪责由我来担就是!”
“我只想请您——若还顾及大唐安定,觉得陛下才是该当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人,那就尽快连夜拿人。”
“同时,由您和我一并前去拜谒英国公和尉迟将军,由他二人出面主持大局,将长孙太尉暂时看守在宅邸之中,以防他和长孙祥之间有所瓜葛,直到陛下还京为止!”
他这一番连珠炮说出的话,看似全部是在他激于义愤之下所说,可听在元诏耳中,却是稍稍打消了几分他的顾虑。
将尉迟敬德请出来就不必了,听闻这两个月间这位老将军已经是卧病在床的状态。
倒是英国公还尚在精神矍铄之时,又是人人所知的李唐忠臣,若能出来主持大局,无疑要比他擅做决断更好。
而李义府所说的有一句话也没错。
揭穿谋逆大案这种事情哪里是能够等几天来办的,倘若李义府所说不假,稍有犹豫,只怕就要出大乱子。
他现在只是先将人控制住搜索物证,还能担得起这个责任,若真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那就真的完了!
只要能稳住局面到陛下返京,便足够了。
元诏心中的天人交战只持续了片刻工夫,李义府就听到了一句对他而言有若天籁的话,“我即刻拿人,无论有无搜捕成果,我都会向陛下传讯,如实告知今日之事。”
李义府最不怕的就是这个“告知陛下”了。
毕竟那“旧臣谋逆”的定论还是出自陛下之口。
他相信,当陛下到来的那一刻,长孙祥的罪名也就可以波及到长孙无忌身上了。
他理直气壮地应道:“请大理寺执法。”
元诏随手拿过了桌上的杯子,将里面的冷水一饮而下,像是能通过这等法子镇住他此刻的烦闷之气,也能纾解一番夏日燥热。
下一刻他便掉头出门。
大理寺办差的必要时候,可以无视宵禁行动,他自然有办法在坊门关闭后将其重新打开。
一个时辰之后,倘若有人能自长安上空看下去的话,便会看到,在本应当已经归于黢黑的街道之上,赫然有一队队人正在行动。
这些人身着何种官服,是何种长相,都难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看清。
只能看到在他们手上举起的火把,移动着连缀成了一条条火龙,朝着他们得到指令该去的四户人家的方向而去。
夜半打更的老者惊惧地往墙根下缩了缩,避让开了其中一列队伍。
也不知道是因为夏夜晚风的吹动,还是因为他们的跑动,那火把之上的火苗被吹得有些歪斜,却忽而被助燃的火油激得窜出更高。
火光像是要窜进人的眼睛里。
那老者一松手,铜锣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一簇同样明丽的火光则在远隔数百里的洛阳亮起,映得人在夜间也了无睡意。
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路都被蜡烛映照得清清楚楚。
李治抬眸便对上了一张神采斐然的脸。
在这张脸上有着胜利前夜也未曾改变的沉稳,有着一份令人无法尽数读懂的神秘,还有……
虽说是睡前的最后一局棋,但她好像还依然很有胜负欲啊。
窗外夏风将蜡烛的火苗又吹乱了一瞬,在热浪中吹来了几分不知从何处裹挟来的潮气,像是将有夏日骤雨的征兆。
武媚娘却并未在意于这将至的风雨,只是从容伸手,朝着棋盘上示意道:
“陛下,到您执棋了。”
第70章
李治执棋的只是眼前吗?恐怕不是的。
那长安城中发生的斗争, 行将需要他这位陛下将棋子落定,将对弈的另一方棋子吞吃殆尽,正是执棋之时。
不过, 同时拿到执棋权柄的,或许并不只是他。
但无论重新登台执棋的是什么人,有一方却已注定要退场了。
长安城中的宵禁对于管控百姓在夜间行动, 阻遏城中罪案发生,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也让这一出早有预谋的夜间发难,变得格外难以防备。
当刑部尚书长孙祥眼见宅邸被围, 又发觉执行此事的大理寺人手中还有李义府的身影之时, 当即就想要派人前去求助于长孙无忌。
可此刻将宅邸围住的,何止是大理寺的人手。
除却负责刑狱断案的人外,大理寺的人还没李淳风的太史局多, 凭什么能一口气围住四家?
李义府扬言要请出英国公李勣和鄂国公尉迟敬德,也正是要用他们的权力, 再调出南衙十六卫中的差役。
如果说北衙禁军乃是天子近卫,已有大半随同李治前往了洛阳, 那么南衙十六卫便是这长安城和周遭的戍防队伍。
在精锐程度上或许稍有不及,但也绝非等闲兵卒。
长孙祥府中意图送口信之人还没能走出去,就已被擒获在了那处墙根下。
“看吧,我就说此人心中有鬼,否则他为刑部尚书, 何必如此惊慌。”李义府振振有词地朝着元诏说道。
“……”元诏拧了拧眉头。
他倒不觉得长孙祥让人报信这个举动是因为他确实有罪, 当即决定挣扎, 更像是因为,他觉得李义府身在此地不是个好消息。
可违背宵禁制度本身也是犯法, 就让长孙祥有理也变成了没理。
他朝着身边的属官低声吩咐了两句,让其进入了院中。
那里面顿时消停了不少动静。
没等李义府发问,元诏已解释道:“我让人跟他说,虽然有人检举,但大唐法令完备,像他这个品阶的官员,必定有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司会审。”
“就算他是刑部尚书,刑部也会派出刑部侍郎与会,绝不可能由大理寺一言堂论断。”
“趁夜拿人乃是不得已之举,但律法执行上,我没有妄加评判的权力。”
李义府真是要被元诏这个公事公办的周到态度给哽死了。
他很清楚长孙祥是个什么脾气的人。
能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他确实是有一番真本事的。
但也正因为背后还有个长孙无忌撑腰的缘故,他少有经历什么大事。
这样的人,在骤然遇到难事的时候,谁知道会因失态而做出什么事情!
可就是因为元诏的一句话,让李义府本已想好的长孙祥反抗,变成了泡影。
“我就说我和这个大理寺卿犯冲。”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在周遭熊熊而升的火把照明中,将手在袖子里收拢。
不急,他不能急。
能让元诏参与到拿人的计划之中,他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何况他也没将成功的希望,全给放在长孙祥的反抗执法上。
他努力地正了正自己的神色,看着长孙祥的宅邸被彻底封死了所有出口后,查案专属的大理司直自正门进入搜查罪证。
元诏也凝眸看着那扇开启的大门,开口说道:“倘若长孙尚书真有谋逆之实,大理寺能查验出结果的。”
李义府回道:“若不是相信你们执法公正,办案能力高超,我何必找上你呢?”
“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长孙太尉……”
那头的情况如何了。
李义府的这句话没能说完。
他忽然瞧见元诏脸色微变,疾步上前朝着府中高呼,“要下雨了,务必保管好物证。”
下雨?
李义府将手朝外伸出,正有一滴细雨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这才意识到,是因为他身上的官服和头巾阻挡,才让之前的一滴滴细雨没能让他察觉到。
不,应该说是到了此时,雨才从零星的三两滴变成了接续而下的状态。
仿佛是因为今夜的燥热暑气终于积蓄到了顶峰,将云层给倾吞消化,终究要变成一场笼罩京城,覆盖关中,甚至是落在整片北方大地上的雨水。
大理寺的差役刚为李义府撑起了伞,瓢泼的暴雨便倾盆而下。
雨夜的火把在伞盖之下继续灼烧,将伞面也给映照成了通红的一片,竟像是一只只摇晃的灯笼。
这些灯笼也如同李义府所希望的那样,亮起在了长孙无忌的宅邸之外,却丝毫也没有一点喜庆之意。
反而像是一片晦暗不明的火,将这一方富贵宅院给困锁在了中间。
崇仁坊的各个出口也已先后被左右金吾卫的士卒看守严密。
长孙无忌睁着一双夜色里依然锐利的眼眸,朝着窗外的雨幕看去,“外头发生了何事?”
他其实是被雨声给惊醒的。
可他曾经随同先帝经历过政变之事,不会听不出在这宵禁之后落雨的长安城里,有一些不太寻常的动静。
他也忽然觉得心脏跳得比平时要快,无端生出不妙的预感。
原本有高墙拦阻,又有雨声如瀑,长孙宅内的下人都已闭门休息,只留下了看家护院之人还三五成群低声交流,外面的动静根本没被人留意到。
现在长孙无忌忽然发问,当即有人向外探查情况。
而这一看之下,便只觉肃杀之气迎面而来。
那小厮啪的一下便往后摔在了雨水之中,想到自己还要向着长孙无忌汇报,赶忙匆匆爬了起来,直奔后院而去。
于是沿途之间遇上的人都听到了这个令人惊骇的消息——
长孙宅被围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长孙泽为左千牛卫长史,平日里不担责的时候与父亲同住此宅,在登高朝着外面看去的时候,当即辨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这些人忽然围于宅邸之外,绝不是个好消息。
更可怕的是,陛下此时还不在长安,倘若当真有人在此间借机生事,还要来个“铲奸除恶”之说,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匆匆下楼,甚至顾不上打伞,便已朝着父亲所在的院落疾奔而去。
在半道上就被对面一片风灯之中的声音喝止在了当场。
“慌慌张张地像个什么样!”
“父亲!”长孙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去。
就见长孙无忌已是换好了衣衫,因夏夜骤雨的缘故在外头多披了一件长衫。
自他神情中来看,还远不到方寸大乱的地步。
他抬眸朝着儿子丢去了个眼神,“跟我出去看看。”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做出包围这方宅邸的决定。
不过或许他不用出去了。
因为他才刚走到前院中就已看到,间隔着雨幕,已有一队人从外面鱼贯而入。
为首之人哪怕还模糊着面容,也能自其渊渟岳峙的气度中辨认出身份。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睛,缓缓说出了一个名字,“英国公。”
英国公李勣!
没有想到,来人居然会是他。
但细想之下又觉得并不奇怪了。
除了李勣没人能有这样的底气对上他。
当人已行到近前的时候,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终究还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与此同时,李勣也在看向长孙无忌。
他很难形容自己在听到元诏奏报长孙祥疑似谋反,长孙无忌可能牵扯其中,需要先将人掌控起来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想法。
但或许更难形容的,是他听到李义府暗示陛下对其有所知情时候的心情。
他当年说出陛下家事不必过问外人的时候,其实已经为自己、为家中后人选定了立场。所以现在他也必须出现在此地,作为拦阻长孙无忌影响案件查办的一堵高墙。
李勣并不知道,陛下到底打算和长孙无忌撕破脸皮到什么地步,但他知道,他只要做好一个臣子的本分就够了。
这位老将军虽然已有多年不曾上战场,在迈步而来的时候依然有一派龙骧虎步的气场。
长孙无忌也没有从李勣的脸上看到任何一点公报私仇的念头,就好像他从未对于自己在永徽之初对他的打压感到愤懑。
他只是在此时开口说道:“请太尉滞留府中,直到陛下返京。”
“我在这里,谁也不能出去。”——
“所以最后一局是阿娘赢了还是阿耶赢了?”李清月在第二日跑进皇后寝殿的时候问道。
武媚娘正在翻阅手中的医者名录,见其上的人数因为孙思邈的到来而增长得极快,不由浮现出了几分笑意。忽然听见李清月来了这样一句,转头问道:“怎么忽然问起此事?”
李清月理直气壮得很,“我同弟弟打了个赌,谁猜中了就要帮对方做一件事。”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
她怎么听都觉得,这是女儿又想换个方式使唤贤儿了。
但这好像也得算是他们姐弟联络感情的方式,未尝不可偶尔玩玩。
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阿兄听见我俩的打赌,也掺和进来了,然后就变成了三个人打赌。”
武媚娘瞧了一眼她的神情,就见那脸上写满了急需知道答案的迫不及待。
“那你们三个人都分别猜了什么?”
李清月答道:“阿兄说是阿耶能赢。”
这还真不奇怪。自李弘回到洛阳后,小孩子总是藏不住话的,早就将长安城中西域来朝,斩杀阿史那贺鲁等场面都兴奋地描述了出来。又说起了他们在前来洛阳路上所见的大河涛涛。
在李弘的心中,李治简直像是无所不能。
虽说白日里所见胜负参半吧,他还是觉得这最后一局阿耶能赢。
“弟弟说阿娘能赢。”
自李清月前往蜀中后,李贤便高兴地霸占了母亲身边的位置。
虽然他看不懂那么多复杂的事情,但并不妨碍他看到母亲在洛阳处变不惊,诸多麻烦都有可以化解的本事。
他哪有什么想要讨好父亲的心思,于是毫不犹豫地就给出了答案,阿娘能赢。
当然,也难保李贤不是觉得,反正这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场合,母亲又还有孕在身,阿耶总得稍微让一让人。
总之,这便是今日李弘和李贤给出的答案了。
“那你说的什么?”武媚娘饶有兴致地问道。
看女儿的表情,她好像没和那两个兄弟猜相同的答案?
李清月仿佛要卖个关子一般停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地回道:“我说,阿耶没有赢。”
武媚娘的眸光中闪过了一丝波澜。
没有赢这个答案,实在是有意思得多了……——
在这场清剿政敌的斗争中,李治看似是其中的赢家,又未必真的是。
夜半暴雨忽至的时候,明明面前的棋局依然是两军对垒、局势相当,李治却忽然觉得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
他执棋的手有片刻的犹豫,或许是因想着长安城中的情况,便落在了一个不太恰当的地方。
但坐在他对面的武媚娘也没有趁机突进蚕食的意思,反倒是以自己已有些疲累为由结束了这场棋局。
李清月的答案是对的。
当日的棋局其实是一场平局。
没有赢下这盘棋的李治在三日后接到了长安方向的快马急报,匆匆踏上了回返长安的路程。
暴雨过后的水道不适合他此刻用来赶路,只能走还在泥泞当中的崤函道。
以至于当李治抵达长安的时候,谁都看得到这位陛下因为连日间不佳的赶路条件,显得有几分憔悴。
只在憔悴之余还能看得出天子威仪。
想来也对,对于任何一位皇帝来说,臣子谋反都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何况这个谋反之人,还与他的亲人有关!
但当李治以稍显苍白的模样坐定在那朝堂之上的时候,他却在心中想着——
当日棋盘之上确实是胜负未分,可今日却绝不能有任何一点软弱心肠。
他以李义府为棋子扎出去的这一刀,已是覆水难收,长孙无忌也不可能在经历了这番风波之后和他笑脸相迎,所以他不能有所犹豫!
哪怕明知这场所谓的谋逆只是无稽之谈,空造罪名,他也必须以这种方式将这个最后的阻碍搬走!
正如他在离开洛阳之前和媚娘所说的那样。
他会速去速回的。
他朝着下方的众人看去,像是经历了一场久久的内心挣扎,这才缓缓开口:“京中现今是何情况?”
长安城中是何情况李治能不知道吗?
早在李义府为图生路选择执行李治的计划开始,李治就陆续收到了长安城中的奏报。李义府选择迂回的方式,先将长孙祥、李巢等人拉入这场“谋逆”之中,又将“证物”放到他们的府中,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他甚至让许敬宗从中帮了一把,以防这些证物不够定罪,或者是被大理寺看出端倪来。
但他是刚去洛阳看望皇后,期待于下一个孩子顺利生产的,所以他当然不能知道此事。
他只能作为一个“收到长孙祥谋逆”消息的帝王,听着下方的大理寺卿奏报。
“臣等已自监察御史李巢与刑部尚书长孙祥的府中搜出信件与其余物证,二人勾连前太子洗马与杞王府长史意图谋逆。”
“刑部尚书府中……还有几封往来于太尉府中的书信,其中似有不妥之言。臣等不敢擅决,请陛下过目决断。”
元诏低头良久都未曾听到上方的答话。
他小心地抬头朝着上首看去,就见李治张了张口,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直到他像是吞咽下去了这份震惊,才用比方才轻声了许多的声音问道:“你说……舅……长孙太尉也涉嫌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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