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猎物
修罗王城,街边酒馆。
“王上有众多美人陪伴在侧,后位空悬已久,也没听说哪位美人脱颖而出,怎突然要娶王后?”
“你懂什么,”另一修罗翻了个白眼,“听说王上要娶的是多罗将军的女儿,是六界难得一见的美人。”
“你们男子惯会从容貌上做文章,”旁边的罗刹女撩动头发,嗤笑一声,“我看美人倒未必,多罗将军一人战十仙勇猛无比,王上器重宠信多罗将军,这才将他的女儿封为王后。”
“十三娘说得有道理,”有修罗附和道,“多罗将军的女儿若真的美若天仙,怎之前从未听过。”
几人喝得醉意上头,说话自然也就没了顾忌,却不知自己所言早已被有心人听了去。
李持星拉紧兜帽,叫来小二付过钱便离开了。
那日看过书信之后,他便将一应事宜交给松安处理,独自一人潜入修罗王城,好在一些背叛人族投入修罗阵营之人也经常往来王城,是以他出现在这里也不算突兀。
进入城中他才知晓,五日之后修罗王大婚立后,娶的是多罗将军之女,他怎会忘记偶然瞥见的那张通缉令上,落款便是“多罗”二字。
修罗王竟要封阿雪为后。
李持星摸了摸怀中书信,抬头看向不远处高耸的宫殿城墙,眸色沉沉,今夜他就进入修罗王城带阿雪走。
每日进出平康坊听风茶楼的人那样多,富家子弟随手扔几个铜板也是常有的事儿。
沈寄雪也是放下钱就走,从未与她说过话,没想到她还会记得自己。
“我叫阿泉,姐姐去听风茶楼时,总赏我铜板,”小乞丐阿泉抿嘴笑了笑,又往前递了下黄馒头,“姐姐,你快吃吧,我刚才多拿了一个。”
她又晃了晃左手,示意沈寄雪自己还有一个。
“谢谢你,”沈寄雪笑着接过,却也没有多说,“我也记得你。”
语罢,阿泉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她拿着自己那份吃食,又坐回了角落里。
沈寄雪深深看她一眼,起初因为阿泉她才开始查案,却实在没必要告诉小乞丐,只希望将来有一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她也能有自己的幸福。
沈寄雪转身将黄馒头递给清月,见她安静模样还有些不习惯,“饿了就吃点儿。”
清月伸手去拿,却突然顿住,抬眸望了沈寄雪一眼,细声细气的,“那你呢?”
“我饿一顿不妨事,”沈寄雪将馒头塞给她,“快吃吧,若是饿瘦了,你七哥看见肯定要骂我。”
“他才不会骂你呢。”
清月撇撇嘴,眨眼间,泪珠猝然顺着脸颊滑下,她已然想明白,若不是自己不听劝阻非要试戴簪子,沈寄雪也不用跟着倒霉。
沈寄雪见她落泪,连忙将馒头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即将出声的哭嚎,“别哭了,快吃吧。”
她实在没心情哄八公主,不知其他人听懂与否,方才老板娘的那些话,足以让沈寄雪联想到姑娘们的作用。
传闻古有秘术,以女子初潮经血入药,佐药材炼制赤丹,每月服之可保青春年华。
当时看到书上所写,沈寄雪嗤之以鼻,却没想到竟真有人敢以此炼丹。
老板娘方才提到,此丹可抵万金,暗香楼又如何买得起?刀疤脸说的“上面那位”又是谁?莫非便是那个能请动风雨楼刺客之人。
这层层谜团抽丝剥茧,如今只剩最后一层,只可惜除了审问老板娘,再难得到其余线索。
长渊不知何时能查到此处,一旦他抓住老板娘,她再想知道些什么可就难了,或许将与心心念念的秦序通敌证据之交臂,而下一个机会不知又在何时,她必须敢在长渊来之前得到真相。
地牢幽暗不见天日,沈寄雪又昏迷了一段时间,难以判断此时是何时辰。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确定牢中除了姑娘们再无他人,这才起身坐到阿泉身边,“阿泉,你可知外面这些一共有几个人?”
阿泉摇了摇头,回想片刻道,“除了方才那个女人和刀疤脸之外,只见过一个来送饭的,下次饭点姐姐应当就能见到了。”
“自你来这里,便有这么多人吗?”
阿泉缩了缩身子,将膝盖抱得更紧了,声音愈发轻,“不、不是的,之前有位姐姐流血被发现了,他们、他们给她喂了药,让她一直流血,后来就再也没回来······”
沈寄雪后槽牙一紧,他们给初潮的姑娘喂药,大量采集葵水,就为了炼那劳什子的丹药,简直是畜生都不如!
她深吸口气,抬眼望向三两靠坐的少女,“你们就没想过要逃吗?”
“怎么逃?”其中一个梳双髻的姑娘反问,声音哽咽,“之前有个姐姐逃出去,没过多久便被抓回来了,在我们眼前被他们活活打死。”
她指了指头发散乱、嘴中不住絮叨的另一位姑娘,“这位姐姐便是与她一起到这里的,当时受了刺激,现下又待得久了,便成了这副模样。”
“你说,我们如何敢逃?”
她一字一句如同泣血,对面前的一切早已绝望,恐惧笼罩着她们,只有一条死路在前方等待。
沈寄雪沉默片刻,突然问道,“那个逃出去的姑娘,是否戴着一根银丝缠桃花簪?”
她一愣,“你认识她?”
沈寄雪坚定了心中猜想,神情坚定地看向她,“不认识,但我一定会带你们出去。”
得到的只有一声嗤笑。
她再未多言,坐回原地,怎么也没想到,入长阳城之前,在郊外客栈意外发现的那根带血银簪,竟兜兜转转与失踪案挂上了钩。
她当时只是有些疑惑,银簪精美,它的主人不应无故丢弃在此,万万没想到上面的血迹,居然真的是早已遇害。
沈寄雪双拳紧握,心中杀意翻涌,又有悔恨万千,若是她当时不惧长渊怀疑,将这客栈翻个底朝天,一锅端了这明为客栈实为贼窝之地,这些小姑娘便不用遭此劫难!
清月不知沈寄雪怎么了,她垂头便见那双拳头上青筋暴起,心中突然有些慌乱,不由抬手抚了上去。
“别担心,七哥会来救我们的。”毕竟他待你那样好,你又对他如此惦念。
沈寄雪不知道清月的思绪已经偏了十万八千里,她抬眼对上清月担忧的眸子,心间回暖,笑着安抚她,“我无事,你可以睡会儿,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些。”
清月跟着笑了笑,觉得心头松快不少,她抬手挽住沈寄雪,侧靠在她肩上,低声道,“你的肩头本公主征用了,不许拒绝,否则就是抗旨。”
沈寄雪被她逗笑,虽没接话,却也明白自己此刻不能自怨自艾,带着她们逃出去才是正事。
她靠着墙壁,低垂双眸间闪过一抹算计,万事俱备,只欠送饭了。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环境中终于传来了一丝响动。
沈寄雪身体未动,耳朵却竖了起来。
她屏住呼吸,静静听着那双脚步声,从那人踏进地牢的第一刻起,她就开始默计来人的步数,直到他行至地牢前。
“吃饭了吃饭了,”男人拍了拍木栅栏,大声吼道,“一个个就知道睡,红糖馒头不知下肚了多少,再吃下去都要将我吃破产了!”
男人骂骂咧咧的,昏暗烛火间,腰间闪过的一抹金属光泽没能逃过沈寄雪的视线。
看来她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只需要再核准几次步数,便可杀了男人拿到钥匙,逃出生天。
只是她一旦动手,如何让清月为她保守秘密?
沈寄雪眯了眯眼,她虽是南明人,战场上死在她手下的北雍人能摞成一座小山,却从不滥杀无辜。
清月身为北雍八公主,身在皇室娇生惯养长大,从未见过乱世的穷凶极恶,也不参与北雍政治,沈寄雪实在没有理由杀她。
她心底叹了口气,但愿这位八公主看在她救了她的份上,愿意帮她保守秘密。
沈寄雪原本计划再听三次步伐,彻底摸清地牢入口到牢房前的距离,可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听完第二次后,清月来葵水了。
“沈、沈寄雪,怎么办?”清月痛得脸色发白,血液濡湿了裙子,她神情慌乱极了,将沈寄雪当做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着。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这些日子听其他人的描述,也足够她想象自己一旦被发现,将会是什么下场。
“我、我等不到七哥了,”大颗泪水从她眼中滴落,眼眶通红而又脆弱,再也不见往日的嚣张,“雪雪,我不想死。”
沈寄雪对清月多有照顾,这位天真的公主完全接纳了她,称呼便也没改过来。
“别慌,不等王爷了,”沈寄雪反握住她冰凉的手,眼神坚定地回望她,“我马上带你离开这里。”
清月被她的眼神感染,像是在深渊边缘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近乎执拗地相信着沈寄雪。
事实证明,她并没有信错人。
又到了放饭时间。
与以往不同,沈寄雪这次挤在前面,她身后的阿泉挡住了大部分冲过来的姑娘。
男人见状哼笑一声,“哟,你这新来的反倒成了老大。”
灯下看美人,沈寄雪柔柔一笑,向他勾了勾手指,“这位大哥,可否与您说句话?”
男人虽不是贪图美色之人,却也不会拒绝美人献媚,左不过是让他多给些吃的罢了,风流一夜,他也不亏。
他抖了抖胡子,笑着凑了过去。
变故陡生!
沈寄雪迅速抬手,将他猛地拉到近前,隔着栅栏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只需稍一用力,便可扭断他的脖子。
“嘘,不喊就留你一条命,”她语气轻柔,却面色冷硬杀气四溢,那只手犹如铁钳一般紧紧扣住男人,抬手摘下他腰间的钥匙,在众人震惊的神色中扔给阿泉,“去开门。”
男人见挣扎无果,烛影憧憧,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悚恐惧,犹如见鬼一般。
眼见众人即将逃出去,他张口欲喊,却在下一秒猛地瞪大了眼睛。
“咯嘣——”
沈寄雪捏断了他的脖子。
她面露嫌弃,没有半点杀人后的慌张,反而随手将男人的尸体扔远了些,如同只是碾死了一只不起眼的蝼蚁。
“你、你······你会武?!”
众人一时忘了逃跑,清月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由回忆起自己初次见面时抽的那一鞭,顿时后背发凉,肚子更痛了。
“是啊,”沈寄雪点头,双手合十无辜眨眼,“还请诸位为我保密,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尤其是你七哥哦。”
众人迟缓点头,清月则浑身一颤,摸了摸有些发凉的脖颈,只觉得沈寄雪恳切的神情里充满了威胁,“好,好,我一定不告诉他,你放心。”
她学过武,虽只是些三脚猫功夫,可见多了武艺高强之人打斗,便也能看出些门道。
沈寄雪方才那招快准狠,干净利落一招制敌,半点虚招都没有,便是七哥、恐怕都来不及反应。
清月还哪敢说出去,她害怕自己话还没出口,就被沈寄雪捏死了。
可转念一想,沈寄雪这般厉害,她们想逃出去岂不是易如反掌,顿时又精神振奋起来,看宝贝一样盯着沈寄雪。
沈寄雪哪知道八公主脑袋里转了这么多念头,先离开地牢才是要紧事。
她上前拉开牢房门,偏了偏头,笑道,“姐妹们愣着做什么,咱们该走了。”
李持星骤然睁眼,锁链叮当作响,他颤声追问,“你说什么?!”
修罗王摊了摊手,神情无辜,“本座说什么了?”
“你、你说在骁阳城种满了血月灵花,”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再次追问道,“是什么意思?”
“啊——”
修罗王唇角勾起,血瞳之中满是嗜血后的快慰,他兴奋地皮相都狰狞起来,犹如恶鬼降世。
“你没有瞧见真是可惜了,血月当空,那些人跪在空地上日夜祷告,眉间的花骨朵明日便会盛放,正好赶上本座与阿雪的婚礼。”
“明日本座带着宾客前往观看,届时风一吹,满城皆是艳丽至极的血月灵花,阿雪一定会喜欢的。”
李持星目眦欲裂,竟生生将小臂粗细的铁链扯断,向修罗王扑了上去——
“我杀了你!”
第 52 章 大婚
修罗王大婚与骁阳城被屠的消息一同传遍六界,道喜者有之、怒骂者亦有之,但愿以性命为骁阳城数十万百姓报仇的,只有位于王城地牢之中身受重伤的李持星。
修罗族喜艳丽之色,特意学了人族婚嫁,又嫌礼仪繁重,故而缩减了许多步骤,无需三书六聘、花轿拜堂,只需身着婚服宴请宾客,最后行结契之礼昭告天道便是。
参加婚宴的宾客们视线都落在修罗王与沈寄雪身上,倾鲛人全族之力织就的大红嫁衣,行走间璨若流光、绚如云霞,大大小小的鲛珠点缀其上,衬得沈寄雪姿容殊绝,任谁见了都挪不开眼。
无人注意到大殿的偏僻角落里,侍卫正押着一个面色苍白、浑身是血之人,狠狠掐住他肩上伤口。
“别乱动!”
沈寄雪转头看向定远侯,他听见自家夫人要来时,便面如死灰地彻底躺倒在床上,此刻药物生效,已昏昏欲睡。
即便侯夫人来了也是治标不治本,从定远侯仍旧偷溜出来逛花楼来看,恐怕侯夫人也没怎么下狠心收拾他。
既然如此,那她便代劳一二吧。
沈寄雪步履轻巧,靠近定远侯,不顾他细微地挣扎,两指并齐,快速地点了几个大穴。
难言的恐惧笼罩了定远侯,他看见沈寄雪唇边笑意,顿觉后背一凉,却终究抵不过药效,头一歪睡了过去。
月上柳梢,即便室内没点蜡烛,也一片明亮。
定远侯夫人推门进来时,便见满地狼藉,一身形瘦小的姑娘缩在角落里,身上衣衫破烂,不住地呜咽哭泣。
而自家丈夫浑身光裸,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老鸨庆幸自己将所有人拦在了外面,只带了沉香、侯夫人以及她的贴身丫鬟进来,否则这一幕若让人看见,定远侯府明日便会沦为全长阳的笑柄和谈资。
若是传入当今圣上的耳朵,即便有那样大的靠山,恐怕她暗香楼也难逃一劫。
沉香见状,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衫给沈寄雪披上,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拍了拍脊背安抚一二。
“妈妈,我先将妹妹带走了。”
老鸨看了眼直奔定远侯的侯夫人,又看向发丝凌乱、低声啜泣的沈寄雪,心中叹了口气,“快带下去吧,盯着她把参汤喝了,在让小厮将烧好的热水提上来,沐浴完再睡。”
沉香答应一声,便扶起沈寄雪,出门去了。
从阿萌到松雪,再到定远侯与侯夫人,这一夜暗香楼发生了太多事,她到楼中多年从未如此,也不知······福也祸也。
她虽然讨厌沈寄雪,但也不至于此刻落井下石,看着她那露出来的几处青紫,连声音都比往日柔软几分。
“松雪,快去沐浴吧,要不一会儿水该凉了,”沉香接过喝完的参汤碗,叮嘱道,“有什么事儿你就喊我啊,别客气。”
目送沈寄雪进了屏风后,沉香盯着烛火发呆,不由想到,若是今日被定远侯盯上的是她,恐怕下场会更惨。
甚至,一死了之。
她猛地打了个冷颤,对沈寄雪生出几分怜惜,见她洗完出来,连忙将她按到床里边睡下,还贴心地掖好了被子。
“别怕,我今夜陪你。”说罢,她在外侧躺下,轻拍沈寄雪一侧胳膊。
沈寄雪今夜褪去了往日的锋利,却比往日更加沉默,她的眼睫微阖,睫毛长而翘,昏暗烛光里投下一层薄影,勾得人忍不住去摸。
沉香狠狠闭眼,她在想什么?!
随后又忍不住去看,在心底发出感叹,这人长得真好看,怪不得那么多男人为她疯狂。
胡思乱想间,呼吸逐渐平稳,她缓缓滑入梦乡。
次日清晨,昨夜蜡烛只余灰烬,阳光分外刺眼,是个好天气。
沉香一睁眼,便见旁边空了,吓得她立刻下了床,身子还没站稳便向走去。
到门口时被伺候自己的小丫头拦住,“姑娘莫急,松雪姐姐是被妈妈请走的。”
看来,松雪马上便会真正成为暗香楼的一员。
沉香松了口气,顿时困意上涌,转身睡回笼觉去了。
老鸨房间。
“松雪,你也想开点,”老鸨拿起剪子,仔细修建桌上的盆景,“定远侯何等身份,我们又岂能与他作对。”
沈寄雪低垂着头,以沉默抗争。
见她油盐不进,老鸨也不急,她缓缓道,“若我能助你重得贤王的喜爱,你可愿意就此罢手?”
“妈妈所言当真?”沈寄雪猛地抬头,充满希冀地望向老鸨,随即又眼神灰暗地垂下头去,“可、可我已经失了身子,要如何······”
老鸨打断她,温声道,“你就告诉妈妈,你愿意吗?”
“我愿意!”沈寄雪急切道,“妈妈有什么法子,快说与我听听。”
“真是个痴情的,”老鸨无奈叹气,转身拿起一个不足掌心大小的红木盒子递给她,“打开看看。”
沈寄雪接过,迅速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暗红色的丹丸,闻之有异香。
她神情疑惑,“妈妈,这是什么?”
“这便是暗香楼一朝崛起的秘密,”老鸨坐在桌边倒了杯茶,“此丹名为‘露华浓’,每月服用一颗,便能长久保持娇丽容颜和柔软白皙的肌肤,犹如脱胎换骨一般。”
“就凭这小小的丹药?”沈寄雪半信半疑,“真能让我重新获得王爷的宠爱吗?”
老鸨神秘一笑,“信与不信,试试便知。”
“可王爷已许久不来了,”沈寄雪轻叹口气,面露愁容,仿佛真的为情所困,“即便我服下‘露华浓’,又给谁看呢?”
“傻丫头,”老鸨嗔她一眼,“妈妈我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你今夜服下,明日我便能将王爷引来,届时还愁无人看?”
沈寄雪惊喜道,“妈妈可得说话算话!”
“自然,我骗你做什么,”老鸨叮嘱道,“切记,一定要今夜子时服下,方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我晓得了,”沈寄雪郑重点头,“明日我若能重获王爷喜爱,妈妈的恩情我必涌泉相报。”
老鸨神色欣慰,“你好,妈妈我才能好,你要记住,咱们暗香楼永远是一体的。”
沈寄雪又表了几句忠心,这才带着丹药离开。
走到半路,她脚步一转去了阿萌那里,结果却没见人,找来同房的小丫头一问,才知道有人带着她出去找大夫看病了。
暗香楼身为花楼,大多大夫都不愿来此诊病,平日只能找几个女医士来看。
看来阿萌的伤有些严重,得让长渊明晚来时,再带几瓶伤药,正好赎她时,将阿萌一并带走。
时辰尚早,楼里人大多正熟睡着,沈寄雪放轻脚步回了房。
房间早已收拾整齐,半点看不出昨夜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仔细关好门,提笔将前因后果书写清楚,又打开窗户,“开阳大哥,你在吗?”
沈寄雪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
奇怪,这人平日操心劳碌,仿佛不睡觉一般,这关键时刻怎么反倒找不着人了。
她将信揣入怀中,下楼去寻了后厨一位采买,“劳烦小哥了,这信务必要送到王爷手上。”
这采买是长渊半月前安插进来的,算是双重保障,若是找不到开阳,便可来找他传递消息。
“姑娘放心,”采买抱拳应下,迟疑一瞬,谨慎道,“我即刻出发去王府,一来一回只需两个时辰,若是姑娘今夜戌时还未等到回复,便即刻离开此地前往王府,莫要回头。”
“好,我明白了。”沈寄雪点头。
夜幕很快降临,暗香楼笙歌夜舞,好不热闹。
松雪姑娘昨日被定远侯强占一事,虽已被国公府和定远侯府联手压下,可堵得住明面,背地里流言却早已传遍长阳城。
所以今夜的暗香楼没有松雪姑娘,也不足为奇。
实际上,沈寄雪要为今夜服下“露华浓”做准备,老鸨便顶住流言压力,让她好好休息,不必出来见客。
时辰刻漏一点点流逝,眼见过了戌时,沈寄雪却并未收到任何回复,她便明白,那采买定是出事了。
阿萌也一日未归,本想带着阿萌一起走,看来只能明日再回来赎她。
梆子敲了三声,暗香楼宾客散尽,再次恢复了宁静。
沈寄雪屋里未点灯,只需再等上半刻,等众人安眠,便可悄无声息地从后院溜走。
虽说她能翻窗而逃,可谁知长渊除了开阳还派了几个眼线,她不能冒险。
在这深夜静谧中,沈寄雪突然听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响动,那是——
习武之人的脚步声。
沈寄雪立即用被子团做人形,随后放下床幔滚入床底,在她躺好的那一瞬,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她屏住呼吸,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夜行衣且蒙面的高瘦男人轻轻走了进来。
借着月色,她看见男人腰间挂着一块令牌,玄底金字,上书三个大字——风雨楼。
沈寄雪瞬间握紧拳头,秦序的爪牙,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莫非长渊已经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与秦序联手要将她除之后快?
不对,要除掉她,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秦序只需将她的真实身份公布天下,便可借刀杀人,利用北雍将她困死在这里。
看来,北雍有人能请动风雨楼的杀手,是不是说明,这人便是与秦序狼狈为奸之人?
思绪间,刺客已经到了床前,他举起匕首狠狠刺入棉被!
随即一愣,抬手扯开棉被,却见其中空无一人。
这不可能,他在外面盯了一昼夜,屋内人分明没出过房间,怎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
她一定还在房内!
刺客从柜子到箱子一一翻遍,却始终没发现人影,最终,他将视线移到了床底。
沈寄雪盯着那双脚越走越近,她浑身紧绷,蜷起双腿静待时机,只待他靠近,便可踹向他小腿,为翻身出来争取时机。
刺客停在床前,正准备弯腰查探。
千钧一发之际,窗外突然翻进另一个黑衣人!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地过了十几招。
沈寄雪躲在床底,听见闷哼一声,风雨楼刺客跳窗而出,只留下后来的那个黑衣人。
他没有追上去,看来目标也是她了。
那人毫不犹豫地走到床前,沈寄雪正准备使力踹他小腿,却听他说话了。
“躲够了没有?出来,已经安全了。”
沈寄雪冷冷看他一眼,再未接话。
“阿雪,你要做什么?”
李持星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却动弹不了分毫。
沈寄雪垂眸,抬手细细抚过他的面颊,像是要将他尽数刻进心中。
她神色温柔,在他眉间轻轻印下一吻,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第 53 章 自杀
沈寄雪支着下颔,拿起桌上的金剪,颇为悠闲地剪去红烛燃尽的烛芯,好让它更亮些。
修罗王遣人将李持星送回人界之后,便将她锁在这满目皆红婚房中,一连十几日都不见踪影。
甚至除了每日来送餐食的宫婢,其余人一概不准她见,就连她那个备受重视的“便宜爹”多罗将军,也只能在门口训斥她怎可与人族为伍、妄图伤害王上,话里话外都是不要得罪了修罗王。
沈寄雪懒得听他废话,索性寻了两团棉花塞进耳朵,他骂了一阵见她不回话,气冲冲走了便再没来过。
她被修罗王关着倒是无所谓,不论在过去耗费多少时日,只要这具身体一死,她回到现世与进入太虚之境相差不过须臾,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满楼红袖招。
街边楼阁上站满了风情各异的美人,燕肥环瘦、媚眼如丝,举手投足间皆是道不明的韵味,脂粉香气并不刺鼻,反而香盈满面,温柔乡引人醉。
沈寄雪穿过莺莺燕燕,跟着长渊到了“暗香楼”前,见他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
“这地方瞧着比其他都要华丽些,”沈寄雪上下打量,门前的石狮子都比别的门前大一圈,用得还是上好石料,可见财大气粗,“是长阳最好的花楼?”
喜宝红着脸点点头,又往沈寄雪身后藏了藏,惹得楼上女子娇笑不已。
沈寄雪抬眼与她们笑了笑,挡了下喜宝,随即调侃道,“没想到王爷挺会享受啊,查案查到花楼来了。”
长渊若连失踪少女被卖进青楼都查不出来,就别混了,想必这青楼中另有玄机。
“喜宝,你进过暗香楼吗?”沈寄雪将她拉到街边巷道,以防长渊从窗边看到她们。
小丫头脸还红着,闻言头都快埋到地下去了,羞恼道,“姑娘说什么呢!”
沈寄雪了然,看来是没进去过,长渊还有点良知,没带未出阁的小丫头来这地方。
“那咱们在外面等吧,”她拉着喜宝找了个茶摊随意坐下,“老板,一壶普洱,再来两份茶点。”
喜宝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看得沈寄雪想笑。
茶老板手脚麻利,没一会儿便将东西上齐了,见沈寄雪直勾勾盯着暗香楼,不由叹了口气,“姑娘啊,进去这地方的男人,不过夜多半是不会出来的,何必在此苦等?”
沈寄雪茶未入口,呛咳一声,这老板还挺有经验。
她放下茶杯,再抬眼神情便多了几分哀愁,轻叹口气,“多谢老板苦心提点,可我心悦那人已久,不论如何,也要等到他。”
喜宝坐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被忽悠的茶老板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
“嗨呀,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傻的女子,”她满目怜惜,被沈寄雪一腔“痴情”弄得感慨万分,“暗香楼自四个月前便力压花月楼,成为长阳城第一花楼。这里面的姑娘你也看见了,不说美貌,便是那一身胜雪白肤,都够那群狗男人眼馋了!”
沈寄雪垂眸,瘪了瘪嘴,“她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不就是寻些花瓣牛奶沐浴吗,我今日回去便洗!”
茶老板连忙摇头,“那可不是牛奶花瓣能做到的。”
她回头望了眼暗香楼,见没人注意这边,才凑近沈寄雪悄声道,“据说暗香楼的老鸨子有些门路,弄了些驻颜养肤的‘神丹’,月月让这些花娘们服用,这才变得如此貌美。”
“哦?”沈寄雪直觉不对,假意抹了两把泪,急切追问道,“那老板可知‘神丹’在哪里能买到?我也好吃上些,让我那心上人回心转意。”
“我也是听说的,”茶老板连忙摇头,“再说就算有那等‘神丹’,暗香楼也不会告诉别人啊,你说是吧。”
沈寄雪满脸失望,眸光一瞥,便见长渊正从楼中出来。
待他上了轿子,沈寄雪才神情“哀怨”地与茶老板道了别,带着喜宝连忙跟了上去。
轿子慢慢悠悠穿过大街小巷,最终入了东市,停在玉馐阁前,随后小厮接了长渊的命令,向沈寄雪这边而来。
“沈姑娘,王爷请您入阁用膳。”
沈寄雪本就为了接近长渊,一路跟得光明正大,没有半点遮掩之意,被他察觉也不奇怪。
午间人多,小二吆喝传菜声不绝于耳,菜香四溢,确实让肚子咕咕作响。
沈寄雪跟着小厮进了雅间,便见长渊靠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份卷宗,连个眼神都未给她,只淡淡地吩咐一句上菜,便再未说话。
气氛顿时沉寂下来,喜宝与小厮立在旁边,大气不敢出。
自家主子脾气他们自然清楚,喜怒无常是常事,越是不声不响,越让人害怕。
沈寄雪自然不怕他,毕竟是战场上刺过一枪的“交情”。
她特意坐在长渊右手边最近的位置,支着下巴盯着他,却什么也不说。
这人心思诡谲,手底下又养着一批暗卫,恐怕对什么人都保有一分怀疑,更别说她这种来自南明、身份高度敏感之人。
所以她也不准备拐弯抹角,不如直来直往,只待日后他察觉自己并非奸细,想必那时会精彩极了。
待一桌饭菜上齐,长渊才合上卷宗,拿起筷子径自吃了几口。
他似乎才看见沈寄雪迟迟不动筷子,瞥了她一眼,“有事就说。”
沈寄雪心里咬牙切齿,面上却笑了笑,直说道,“听闻王爷在查及笄少女失踪一案,可有什么进展了?”
“本王查案,还需要跟你汇报进展?”长渊挑了几口菜,便不再动筷,似笑非笑看着她,“怎么,沈姑娘有发现?”
套她话?没那么容易。
沈寄雪神色认真,点了点头,“是有点发现。”
随后端起饭碗,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还偶尔夸赞菜的味道不错,让喜宝记住,下次来了再点。
吃吃喝喝半天,半句话吊在那里,就是不说下句。
长渊神色阴沉,双眸微微眯起,闪过一丝冷意,霎时起了杀心,惊得旁人屏息,呼吸都放轻了。
而正被这杀意笼罩之人,却吃得欢快,还招呼他再吃几口,嫌他方才吃得太少。
不多时,长渊突然露出一抹笑意,竟真拾起筷子,随着她的点评多吃了些。
沈寄雪吃饱喝足,擦净嘴巴,又喝茶漱口,姿态做足了才缓缓开口,“王爷为何要去暗香楼?”
“有人称,王员外家的二小姐失踪前,曾出现在花街上,”长渊无所谓地答道,“只可惜暗香楼并不知情。”
他这话半真半假,王二小姐去过花街是真,但也并不值得他单独跑这一趟,不知······暗香楼里有什么秘密?
看来得寻个机会进去查查。
“王爷可曾听说‘神丹’一事?”沈寄雪放下茶杯,坐直身子,“据说暗香楼的姑娘都在服用它,有驻颜白肤这等神奇功效,这才让暗香楼在短短三个月里,稳坐长阳第一花楼。”
长渊手指轻敲桌面,第一宗及笄少女失踪,便是从年初开始的,而暗香楼崛起的时间与失踪案如此接近,未免太过巧合。
自失踪案愈演愈烈,这些花楼便是官府的重点搜捕对象,连带着暗娼生意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丝毫不见失踪少女的踪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
他今日去暗香楼,不过是像往常一般,扮演好一个失势“病弱”的皇子,逛花楼借酒消愁罢了。
没想到,竟有意外之喜。
“即便时间相近,但也并无实质证据,”长渊冷淡道,“或者说,你有办法助本王获得证据?”
他心下玩味,太子这枚棋子倒埋得好,这么多天不见联系,如今还要助他破案,就是不知是真助他,还是从中作梗,让父皇对他的厌弃更深。
回长阳那日,他入宫禀报张刺史一案,父皇见他办案颇有见解,便让他主管大理寺。
较之太子主管吏部、三皇子主管户部、五皇子主管工部,他手里的大理寺实在不值一提。
加之失踪案久未告破,民怨沸腾,此时大理寺就像个烫手山芋,谁接谁倒霉。
他的父皇,可真是偏心啊。
“王爷,我之前所言,您救我一命,我上当山下火海在所不惜,”沈寄雪眸色清亮,直视长渊,缓缓说道,“要查暗香楼也不难,只要您将我卖入楼中,我便可探得一二。”
长渊回神,眼神顷刻凌厉起来,“你说什么?”
沈寄雪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道,“请王爷将我卖入暗香楼,以便查明‘神丹’秘密。”
“你可知,一入贱籍,便难脱身份,”长渊神色难辨,“更何况,本王为何要这么做?”
贱籍又如何?她又不是北雍人,届时拿到证据一走了之,谁能找得到她。
沈寄雪心里不在意,面上却闪过一丝失落,苦笑道,“我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是王爷给了我一条命。只要能帮到王爷,贱籍良藉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我其实也有私心,”见长渊挑眉,沈寄雪顿了顿,继续说道,“听风茶楼对面有一小乞丐,她那双眼睛生得像一位故人,每每看到她,总让我在这陌生之地得到一丝慰藉,可她已两三日不见人影,恐怕她也遭遇了不测,我想找到她。”
她这番话感情充沛,说是私心,却充满善良之情,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乞丐都能如此尽心,任谁听了都要动容。
显然,长渊并不在这些人之列。
他冷笑一声,似乎厌极了这些仁义善良,极尽嘲讽,“愚蠢至极。漂亮话说得不错,不愧是南明沈家人,胸怀大义,让本王自愧不如,既然你这么有善心,那我便成全你。”
他起身立于沈寄雪身前,唇边扯起一抹冷笑,眼底猩红,周身戾气疯狂而肆意,几乎化为实质。
“三日后,我便将你以乐妓身份卖入暗香楼。一月为期,若是没有查到线索,你也不必出来了。”
沈寄雪忍住笑意,不错,正合她意。
修罗王倏然起身,快步上前一把扯开她的手,但金钗正好刺进喉间气脉,她已然气绝。
沈寄雪速度极快,死去的瞬间便神魂离体,眼下血月灵花的破解之法到手,她心中还惦记着无尽之渊封印是否松动,自然没必要留在此地。
即便擅自改变原身的死期,出去之后恐怕会损耗神魂,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被她骗了一遭的修罗王,看样子快要气疯了。
“你给本座记住,吾名沉钧,”他面色阴沉,血色兽瞳紧紧盯着半空中即将消失的神魂,“本座一定会找到你。”
找她?
去无尽之渊好好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第 54 章 心意
“你来做什么?!”
若非李持星身受重伤、手脚筋已断尚未长好,定然持剑冲上去砍了修罗王。
沉钧面色比他还沉郁许多,探手拽住衣领,一把将他从床上扯了起来,逼问道,“你身上亦有后世之魂,告诉本座,你们究竟从何而来?此行目的是否真乃血月灵花的解药?”
见李持星挣扎间闪过茫然,他才察觉他并不知情。
沉钧心中一冷,看来沈寄雪还有些事没有告诉他,否则为何她有后世记忆,李持星却没有?
看来从这人族口中也问不出什么。
沉钧手一松将他扔回床上,并没有告诉他沈寄雪已死的消息,他心中生出极恶毒的想法。
若他彻底废了李持星,再让他以为沈寄雪还活着,不知他能苟活到几时?
沉钧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时吩咐护卫,“打断他的双腿,毁容后扔到罗刹海市里,让他自生自灭,此后不必再管了。”
“是。”
次日,天色将晓。
“嘭嘭嘭——”
沈寄雪一向浅眠,第一次敲门声响起时便睁开了眼睛,清明得不像刚醒。
她慢慢起身,小心避开伤口穿上衣服,听敲门声越来越急促才下地,揉着眼睛拉开门,呵欠连天,眼角还挂着泪水,“侍卫大哥,怎么了?”
昨日推她进案发现场的护卫眉头紧皱,一手拉住她纤细的胳膊,一边快步向外走去。
“殿下要见你。”
沈寄雪无奈,天还没亮呢,真是把她当驴使唤。
一路急行,她本以为长渊在刺史府,谁知竟被带着出了城,到南郊时天色已大亮。
北方冬日草色枯黄,他脚旁却有一块黑色焦土,有被火烧灼过的痕迹,走近了才发现,那烧焦之处恰似人形。
想必正是昨日张少爷被雷劈死之处。
这里是进城的必经之路,白日人来人往,听闻昨日有多人目睹张少爷被雷劈中,碗口粗的紫色闪电直中他头顶,人抽搐几下便直挺挺地倒地燃烧起来。
四周已由捕快和护卫围住,长渊立于空地正中央,身着白狐裘大氅,头束玉冠,长身玉立、面容俊美。
若不是沈寄雪见过他战场上提刀杀人的狠戾模样,真会以为他是个人畜无害的谦谦公子。
待她走近,长渊反倒一愣。
实在是,太像了。
只可惜眉间尽是女子的柔软,无法与沈离那般翱翔天际的鹰相比。
沈寄雪见长渊愣神,便知他在想什么,她昨日形容憔悴还不明显,今日洗净了任谁见了都难免心生怀疑。
不过她女扮男装一事天衣无缝,知晓此事的沈家人都已魂归黄泉,且沈家世代簪缨,旁支盘根错节,假身份自她幼时女扮男装那一刻起就开始布置,细节之处皆有迹可循。
即便长渊派人去查,也只会得出她就是沈离表妹的结论,正好为她的最终目的做铺垫。
“殿下?”沈寄雪收敛思绪,弯着腰不敢抬头。
长渊瞥过来一眼,笑意里掺了几丝寒凉,幽幽道,“沈姑娘昨日断案有理有据、明察秋毫,本王佩服,还请姑娘再看看此人是怎么死的。”
沈寄雪知他有意试探,却也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走到焦土旁,细细查看。
尸体昨日已被带回州府,如今只有一地被烧尽的残骸。
城郊空旷,并无高耸树木和房屋,张少爷行至此处时,路上也有其他人经过,这雷怎会只盯着他一人劈呢?
沈寄雪眯了眯眼,《西洲奇闻》里曾提到,避雷针可引雷于地下,消散无形;引雷针却危险至极,可引雷上身,使人与物更易在雨天被劈中,空旷之地尤为危险。
若张少爷身上带有引雷针一类的东西,雷只劈他便有了解释,而凶手只需趁乱带走那根引雷针,便是天衣无缝。
只是如今一切线索都焚烧殆尽,是何物已难以查证。
真是好精巧的设置,这绝不是杀死张刺史的屠夫能谋划出来的杀人手法。
张刺史究竟得罪了多少人?
沈寄雪直觉此事不简单,便只将所推测的杀人手法告诉了长渊,并未提及凶手或许不是同一批人。
他倒是没说什么,恰逢兵卒来报抓住了屠夫,一行人又去了州府。
州府狱,审讯堂。
长渊高坐堂上,其余大小官员均在下位,沈寄雪更是被挤得没地儿站,堪堪靠坐在高台旁的边角里。
捕快提着一身材壮硕的黝黑汉子进来,他镣铐加身,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面相憨厚老实,完全不像个能活剖心肝的杀人犯。
沈寄雪挑眉,她纵横战场多年,对杀气尤为敏感,这人瞧着老实,身上的杀气可不小,手上至少有数十条人命。
白日以杀猪卖肉为生,夜里便做宰人的活计,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赵力,张刺史与张少爷之死,你可认?!”长史受长渊示意,开口审问。
赵力猛地抬头,无辜道,“大人,我就是个卖肉为生的小老百姓,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长渊无意与他浪费口舌,嘴角微勾,轻飘飘一句,“既然不愿说,那便用刑。”
捕快听令而动,迅速上前按住赵力,抬来各色刑具,一样样往他身上招呼。
沈寄雪侧过头去装作见不得血腥,听见赵力嚎叫时还抖上一抖,将曾见过的贵女姿态学了个十成十。
可当这副软弱模样落入赵力眼中,便是上好的挟持对象。
他趁捕快更换刑具时,咬牙猛地翻身挣开钳制,凭借一身蛮力将压着自己之人撞开,借机拔出捕快腰间长刀,直奔沈寄雪而去!
眼见赵力就要抓住她,沈寄雪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夺过长刀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她瞥了眼支着脑袋看戏的长渊,忍住本能身体一晃,以身挡住他的视线,随即隐晦避开赵力,尖叫一声向长渊跑去。
“殿下,救命啊!”
沈寄雪神色惊慌,奔逃至长渊身后,她闪避时难免扯到伤口,更显面容苍白、唇无血色,仿佛真的吓坏了。
长渊似笑非笑,并未阻止她藏到自己身后。
他身形未动,待赵力冲到近前,猛地抬腿当胸一脚,竟将赵力踹出几米远。
赵力瘫倒在地,嘴里呕出大口鲜血,应是肋骨戳进肺里,活不长了。
长渊这是下了狠手,他看出什么了?
较之南明皇室几代单传,北雍皇帝共有六个儿子,这六位各个不是省油的灯。
老皇帝年老体衰,管不住这几个儿子勾心斗角,索性也放手不管,大有最后谁赢了谁继承大统之意。
根据沈寄雪收到的情报来看,长渊虽心智卓绝却一贯藏拙,是六位皇子中最出色的,恐怕早已想通这案件其中关窍,这才下狠手杀了赵力。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那骑兵校尉快步来到堂前,半跪于地。
“殿下,张夫人、死了。”
沈寄雪神思瞬间回笼,便见长渊一脚踹翻案几,冰冷神情下蕴含着暴怒之意,“人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殿下息怒!”校尉连忙叩首,“我们轮值把守不敢懈怠,可、可张夫人是被一只毒蜂叮咬致死的。”
长渊面容阴沉,目光犀利犹如刀割,压得在场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过了半晌,他冷冷开口,“在班之人皆去领罚,二十军棍。”
“多谢殿下开恩!”
刺史府,后花园。
沈寄雪站在后方,探头去看。
衣着华丽的妇人仰倒在地,太阳穴处的伤口已经发黑,半边脸高高耸起,肿得像馒头一般,可见那蜂的毒性之大。
除此之外,她身上再无其他伤口。
长渊此刻心中怒极,与即将到手的东西失之交臂,让他心中杀意肆虐。
他垫着白色绸帕,蹲下身子查看张夫人尸首,捻了捻张夫人鬓角头发,又沾两下她的唇闻了闻,了然起身。
长渊扫视一圈,指向张夫人的贴身婢女,如同杀死蝼蚁一般,神情平淡,“此女谋害主人,将她杖毙。”
“殿下!我没有啊殿下,我冤枉啊!”
长渊不耐烦到了极点,他眼眸漆黑如阴森寒潭,声如寒刃,盯得婢女浑身颤抖,软倒在地。
“张夫人鬓角所用发油乃松香,又刚饮下橙花蜜露。橙松花可引毒蜂,你祖籍南明,又是她的贴身婢女,岂会不知?”
沈寄雪一愣,橙松花产自南明深山,是上好的制香之物,却因毒蜂环绕极难采摘,故而民间有言,橙松香抵百金。
此物珍贵异常,即便是南明宫中也极为稀少,皇后嗜好此香,宫中便有一调香师投其所好,将橙花与银针松叶混合研磨制成熏香,堪以假乱真。
只有与那橙松花香几无二致,才能引来嗅觉敏锐的毒蜂,可那调配方子是调香师吃饭的家伙,研制多年才得以成功,自然绝密,这婢女年纪轻轻,怎会调得如此精准?
南明北雍常年战乱,通商虽不受限制,两国之间民众却大多相互敌视,极少迁居。
据管家昨日所说,这婢女是三年前进府的,是谁将这颗棋子送到了张夫人身边?
沈寄雪想到长渊方才模样,有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心中成型。
靖安城位于北雍边境,与南明离州接壤。
三年前,秦序曾代天子前往边境巡视,与北雍接壤的随州、离州是必去之地。那么北雍朝堂中与他联系之人,是否曾在靖安城与他见面,就此勾搭成奸?
而张刺史坐镇靖安城,这里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当年他或许发现了什么。
此事虽于北雍无碍,却是秦序的把柄,是他心间的一根刺。
婢女祖籍南明,又在那时进入刺史府,她背后之人雪然若揭。
张刺史一家,大概只是北雍那人稳住秦序的牺牲品罢了。
他们忠于自己的国家,死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三年后,随州战败,“沈离”被流放。
对于秦序来说,当他成功独揽大权之时,就到了拔刺的时候,那屠夫想必是他花钱买凶,婢女与他里应外合杀了张刺史。
可张少爷和张夫人何辜?!
观昨日张夫人神色,根本不像知道此事那般惶然,只有丈夫和儿子死去的悲痛。
沈寄雪双拳紧握,恨不能现在冲回南明,提剑入秦府,让那草菅人命的狗贼血溅当场!
牵涉三年前一事的人都死绝,婢女也是个废子,本以为用毒做成意外便可脱身,谁知被长渊识破,在狱中一头撞死了。
长渊只能草草结案,便回了客栈休息。
他立在窗前,并不点烛,静静望着城中点点灯火,眸中情绪难辨。
他差一点就能知晓与南明太傅秦序勾结之人是谁了,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张刺史将夫人瞒得很好,长渊曾私下试探过她,却什么也没问到,而唯一有可能知道此事的张少爷,也在回来奔丧的路上死于幕后之手。
三年前,锦西城被南明攻破,外祖父为城战死一事异常蹊跷,他追查多年无果,这其中是否有秦序的手笔?
长渊眼睫低敛,瞥了眼身后悄声出现的黑金卫,“查的如何了?”
“回殿下,朱雀司消息,随沈离流放的沈家亲眷中,确有一表妹与其同队,详细生平还需再费些时日前往南明核实。沈离于五日前伤口溃烂而亡,葬于南明边境荒郊,尸骨难寻。”
五日前?这倒与沈寄雪的出现时间对上了。
长渊眸中情绪难辨,“知道了,细查沈寄雪。”
黑金卫领命而去。
“是他骗我的。”
她猛地抬头,嘴唇都颤抖着,眼底满是痛苦之色。
“是他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楚长渊一愣,他突然明白了她为何会自杀。
她怕他黄泉路上孤单。
他忽觉心中情绪堆叠汹涌,极熨帖的暖意轻柔地将那只被他压抑许久的野兽围拢,躁动转变为温柔,轻而易举地卸下了他诸多压抑,隐秘之地一点点剥露,其间爱意倾泻而出,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额间突然落下暖意,沈寄雪受到惊吓一般向后退去,却被楚长渊拉住。
他眸中冰冷不复,极尽柔和虔诚,“阿雪,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第 55 章 动情
沈寄雪带回了解毒之法,众人一同祭拜了死去之人,仔细将他们额间的果实采摘下来,研磨后制成粉末尽数洒在城中,为遭受无妄之灾的百姓解了毒。
太虚之境自沈寄雪和楚长渊回来后就失去了踪影,夜夜升空的那轮血月和迷瘴也随之消失,唯有那棵大槐树还留在原地。
玄霄宗众人离开骁阳城那日,万人空巷、十里相送,城中所有百姓都会记得这份恩情。
而沈寄雪只身入太虚之境、剑尊紧随其后之事也在修真宗门之间传了个遍。
所有人都不相信昔日冷漠无情的剑尊楚长渊会动情,就连当日目睹一切的玄霄宗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白朝英表面上若无其事,背地里抱着白云深哭了半晚上,天亮后用术法消了红肿眼睛才敢出门见人。
今夜原本月色明朗,此刻却被一大片乌云遮盖,林中树木茂密,伸手不见五指,却有一处亮若白昼。
客栈中的旅客被惊醒,纷纷探头张望,被黑金卫拦回房中,封锁了出口。
自沈寄雪和清月被抓走后,长渊表面着大理寺众人谨慎搜捕,却并不相信这些人,暗中下令长阳城所有黑金卫集体出动,在长阳城内外搜查。
今日终于搜到了此处,事不宜迟,他连夜带着黑金卫出城,还未到时便看见了他给清月的传信烟火。
在路上碰到逃出来的诸多女孩,得知沈寄雪替她们引开凶手后,便让一部分黑金卫送她们先回长阳,自己带着人继续向客栈而来。
清月实在不放心沈寄雪,拧着性子非要跟来,好在肚子已没那么痛了,便随意裹了件衣服跟上。
此刻她跟在长渊身后,看到包围中的老板娘,急忙喊道,“你把沈寄雪弄到哪里去了?!”
长渊黑眸沉沉、情绪难辨,他看都未看不远处死去多时的刀疤脸,抬手随意一摆,开阳便带着众人一拥而上,将老板娘按压在地。
“告诉我,她人在哪里?”他垂眸看向扯出一个难看笑意的女人,背着清月的眼眸,冷漠而阴鸷,如同陷入疯狂的猛兽,下一刻便要将眼前人撕碎。
老板娘虽难以抬头,却也被盯得浑身不舒服,立刻按照沈寄雪方才的交代,手指动了动,“她不敌我,被我逼进林中了。”
长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火把之外尽是黑暗,他眉头微动,转身吩咐道,“留下五人看管她,其余人两两一组,入林搜寻,一个时辰后在此汇合。清月和开阳随我走。”
“遵命!”
他话音刚落,黑金卫听令而动,瞬间四散而去,星点火光遁入山林,四处喊起了“沈姑娘”。
夜间山林漆黑不说,此处常有野兽出没的消息,故而客栈地处偏僻,却能长盛不衰,而此刻沈寄雪只身入了山林
清月早已无意猜测七哥手下这些人是谁,不久之前沈寄雪带她们逃出此地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让她心都要揪起来了。
七哥虽面色如常,可她明显感觉到,在他听老板娘说沈寄雪被逼入山林后,紧张了一瞬。
她几乎要赶不上大步流星的长渊,不由在心中祈祷,沈寄雪一定要平安归来,他们对彼此用情至深,老天爷决不会让有情人分离。
开阳举着火把在前方开路,大声喊着“沈姑娘”,三人大约走了一炷香,本以为寻人无望,却突然听到一阵窸窣——
那是人踏过草木的声音。
三人顿时停下脚步,长渊将清月向身后揽了揽,开阳也撤回他们身边。
四周静下来时,那窸窣声更明显了,清月瞪大了眼睛,仔细望去,见前方粗壮树干后露出一片衣角,正是沈寄雪所穿的天青色。
“雪雪!”她眼睛一亮,开心地喊道,却不料这一声却刺激了她。
眨眼之间,沈寄雪举着一根粗壮树枝,自树后冲出,直奔他们而来,竟是一副攻击姿态。
清月惊呼一声,被长渊向后推去,“开阳,保护好公主。”
“明白!”
长渊迎面挡住沈寄雪全力挥来的树枝,手臂一痛,只觉她果然练过些拳脚功夫,力气挺大。
他后撤一步卸力,凝神望去,见沈寄雪眼神空洞,血染衣袖,便知她此刻已是累极,全靠意志撑着攻击。
长渊与她过了几招,沈寄雪招式凌乱,一根树枝看似挥舞地虎虎生风,实则毫无章法,完全不像学过基础功夫。
他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滋味,今时往事,思绪不由飘回锦西城。
那时,外祖父似乎对城中异动早有察觉,以他对战沈离负伤为由,将他强行送回长阳治伤,却在半路听闻锦西城破,白老将军殉城而亡。
所有人都称颂白老将军高义,只有他知道,白家人轻伤不下战场,外祖父也是这么要求他的。
而他的伤看似严重,却万万不到需回长阳治疗的程度,外祖父却执意将他送走,还拿出“军令”压他,分明是早已有所察觉。
为了保护他,最终以一人之力抗下所有。
沈寄雪今日所作所为,与外祖父何异?
长渊心中一动,抓住树枝将沈寄雪扯至身前,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她们都已获救,你放心。”
他多么想对殉城的外祖父也这般说,可惜故人已逝、旧时难回。
沈寄雪闻言,神情一松,手中树枝落地,眉眼瞬间被疲惫浸染,她始终提着的一口气呼出,顿时浑身卸了力气软倒在地,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长渊接住了她。
“雪雪!”清月见沈寄雪晕倒,猛地甩开尽职尽责拦着她的开阳,关切道,“七哥,她怎么了?”
“无事,”长渊将沈寄雪抱起,转身向回走,与清月说了自己的推测,“此时应当是累脱力了,待回城找个大夫治伤,睡上几天便无碍。”
清月敏锐察觉到长渊对沈寄雪的态度有所变化,她自小的深宫长大,自然不是全然天真之人。
此前她敢挥鞭抽沈寄雪,也是看出七哥对沈寄雪不过是表面功夫,她这个七哥自三年前性情大变,就成了一块谁都焐不热的冰疙瘩。
若不是她心疼从小一起长大的七哥,总缠着他玩闹,恐怕七哥对她也会如面对其他兄弟姐妹一般,面上笑着心中却冷。
她原先觉得是沈寄雪对七哥一厢情愿,如今看来,七哥也有些动心了。
清月心中雀跃起来,她替沈寄雪高兴,也替七哥开心,终于有人能焐热冰块啦!
开阳依旧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清月脑子里思绪一堆,落后几步跟在长渊后面。
她此刻想通了事,心情大好,欢欣地抬眼望向抱着沈寄雪的长渊,却见早已晕过去的沈寄雪正睁开一只眼,看着自己?!
她脚步一顿,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是林中昏暗自己看错了,又抬手揉了揉双眼,这才确定沈寄雪真的醒了!
沈寄雪见清月要喊,连忙使了个眼色,让她莫要声张,接着冲她眨了眨眼,口型无声,“保守秘密。”
清月看懂了,瞬间反应过来沈寄雪是在装晕,顿时又气又想笑,她翻了个白眼,随后神情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不知沈寄雪为何不想让七哥知道她武功高强一事,但她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母妃与哥哥干什么事都瞒着她一样,她哭过、闹过,却换来的是无视与敷衍。
而沈寄雪为了救她们,不惜暴露自己的秘密,也信任她不会说出去,故她愿意为沈寄雪保守秘密。
即便是瞒着七哥。
不知为何,她虽见过沈寄雪狠厉的一面,却也绝对相信她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七哥之事。
沈寄雪见她答应,便放心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思索着,她多日未动,今日松了松筋骨居然有些疲累,也不知长渊何时能撤掉她身边的暗卫,真是麻烦······
再一睁眼,她已回到贤王府自己屋中。
沈寄雪瞥了眼窗外大亮的天色,盯着头顶帷帐,难得发起了呆。
她记得陷入沉睡前,长渊一直抱着她,以她的警惕性,即便受了再重的伤有动静也会醒来。
沈寄雪摸了摸伤口,她身上的伤看着恐怖,其实并未伤及筋骨,只是些皮肉伤罢了,警惕性自然是有的,可她却一路安稳地睡了回来——
莫非长渊未松手,抱了她一路?!
沈寄雪抬手捂住眼睛,心中默念,绝对、绝对不可能!
她宁愿相信自己睡死过去,也不愿相信长渊善心大发,他们之间只有互相算计,没有感情才是好事。
“雪雪,你在干什么?”清月打断了她的思路。
沈寄雪转头,从前骄纵的八公主,这会儿脸上糊得东一块黑西一块灰,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罐。
“公主端这个做什么?”她早就看出清月本质不坏,被绑走后自然多有照顾,没想到竟能让八公主为自己做这些事。
看来不仅是个傻的,还是个实心眼。
“七哥请了大夫来看,除了日日要换的外敷药,还给你开了三日的内服药,”清月将药罐中的药倒进碗里,递给沈寄雪,“七哥叮嘱我,必须要看着你喝完才行。”
沈寄雪倒无所谓,受伤吃药她经历得多了,闭着眼连干十碗都没问题。
她一口仰尽,看了眼清月的花脸,忍住笑意,“辛苦公主亲自为我煎药。”
清月一愣,随即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怎的知道······药是我煎的?”
她回想方才情景,七哥那嫌弃的表情真是激得她火大,可她也不算没帮忙嘛,起码是她将药材放进壶中的,也不算冒领功劳。
沈寄雪笑着指了指脸,示意她去梳妆台前照镜子。
清月走过去,便见镜中出现一张大花脸,她连忙拿起绣帕擦拭,又从镜中看见沈寄雪无声大笑,怒嗔道,“笑什么笑,本公主还不是为了你!你个、你个白眼狼!”
被她发现,沈寄雪不再忍着,终于放声大笑,她在床上乐得东倒西歪,碰见伤口倒吸口气,却又接着笑开。
惹得清月擦着擦着,也跟着笑开了。
一时间,云端月里外尽是笑声,就连隔壁院子也听见一二。
开阳望着程峰咧了咧嘴,程峰几乎没忍住,他连忙抬手捋了捋胡须,掩住嘴边笑意。
长渊神情淡定,翻过一张大理寺夜审后呈上来的供词,带着一身药香,深藏功与名。
他声音低沉,压抑着恨不得将她揉尽骨血的冲动,“阿雪,舍了师尊称谓,唤我一声‘长渊’吧。”
沈寄雪轻笑,双手滑落扶在他的肩膀,“长渊。”
这一声久违的称呼,与楚长渊身上残留的神魂呼应,让他无法再如同往常一般克制隐忍。
他单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扣在她脑后,断了她逃跑后退之路,姿态近乎虔诚,迎上垂首看着他的沈寄雪,交换彼此之间的酒香。
原本是楚长渊主动,然而细细看来,竟是沈寄雪更像主导之人,惹得冰冷无情的剑尊亦为她倾倒俯首。
“呜······”
窗外夜风拂过,青丝滑落交错,遮住了赤红如滴血的耳垂,一只手“哐”地一声甩上窗户,随即张开结界,彻底隔绝了长街的喧嚣声,唯有酒香在屋内弥漫。
夜色无垠,风月无边。
第 56 章 赴死
玄霄宗许久没这般热闹了,满目皆是喜庆的红色,就连排云直上的白鹤颈间都系上了红丝带。
叶玺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全盘接受,再到决心给沈寄雪和楚长渊大操大办,约莫只用了一个晚上。
其间耗费了大把传音符的顾淮、凭借沈寄雪几句话便编出感人至深故事的云星华深藏功与名。
观礼的宾客往来如云,三十六峰主一个都没闲着,全宗上下的弟子都忙前忙后,诫律堂的都被拉来帮忙了。
次日,长渊依言没来。
人人都观望着,以为是贤王公务繁忙,少来一日也情有可原。
可一日不来尚能解释,连着三日不来,这便是松雪姑娘失了一位大恩客。
朝中则以为,是三皇子那份弹劾奏疏起了效果,让长渊有所收敛,开始专心查案了。
暗香楼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早就闲言碎语满天飞。
沈寄雪之前让沉香、檀香二人淋水,也从以牙还牙变成了仗势欺人,楼中无一人给她好脸色。
唯一的好事是,阿萌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身上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已能下地照顾她。
此刻小丫头正急切地安慰沈寄雪,“姑娘,王爷一定会再来的,他只是、只是最近有些忙,他一定会来的。”
苍白的话语逗笑了正进屋之人,沉香抚了抚鬓角,一步三摇到了床前。
“这小丫头还挺天真,‘花无百日红’这道理没听过吗?”她走近床边,伸手抬起沈寄雪的下巴,凑近打量半刻,“只是我没想到,妹妹衰败地如此之快。”
沈寄雪眉头微蹩,甩开她的手,神情倔强,“我与王爷约好了,待他忙完这阵,会回来看我的。”
沉香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抹了抹眼泪,“还真是主仆情深,都一样的天真可爱。”
这几日沈寄雪闭门不出、拒不待客,弄得老鸨也颇有微词,早不似往日那般对她满口夸词。
沉香便淡忘了那夜,沈寄雪带给她的恐惧与惊吓,只觉得是狐假虎威罢了。
不过三日,就上赶着来落井下石,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沈寄雪眼睫微垂,再未反驳出声,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
阿萌气得小脸通红,正要骂两句,却被沈寄雪按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沉香见状嗤笑道,“妹妹,我劝你莫要故步自封,自古嫖客多薄情,即便他是王爷,也一样是个负心汉。”
沈寄雪依旧沉默着,直到沉香得不到回应自感无趣,翻了个白眼出门后,她都一动未动。
要不然,她害怕自己就此笑出声来,毕竟扒皮的名声,越来越臭了,她可真是喜闻乐见。
旁边的阿萌不明所以,担心得就差团团转了,但又害怕自己一开口便触及沈寄雪的伤心事,只好默默地出了门,预备寻些小糕点逗她开心。
阿萌不知道,就在她离开几息之后,开着的窗户外,瞬间翻进来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
沈寄雪神情平静地坐在桌旁,甚至还为他倒了一杯茶,招呼道,“喝口水吧。”
此人正是她刚入长阳时,那个带她熟悉贤王府的侍卫——开阳。
“沈姑娘,今日可有进展?”他例行公事一般问道。
王爷既然将此事交给他,便是信任他,定要时时操心、日日询问,
沈寄雪颇为无奈,这人看着沉稳,谁知活像个操心的老妈子,这才第四日,还剩六日时间,她的局才铺开不久,也不知他日日问个什么劲儿。
是特意来确认一下她还活着吗?好第一时间给长渊报信?
“开阳大哥,”沈寄雪推了下茶杯,“你先喝口水。”
开阳摇头拒绝,“我不渴,沈姑娘直说便是。”
沈寄雪扶额,突然抬眸看向他,“开阳大哥白日便随意进出女子闺房,是否颇为不妥?”
“这、这······我只是例行公事罢了!”他的脸瞬间涨红,连带着脖子耳朵都红透了,连忙解释道。
未等沈寄雪回答,他赶忙起身,“是我不对,若、若是冒犯到沈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说罢便要翻出窗去,沈寄雪本想用这个借口让他隔几天来一次,谁知他反应如此之大。
她对着翻窗而去的开阳连忙叮嘱道,“开阳大哥,你三日后再来便可!”
看着几下跳跃消失在楼阁间的身影,沈寄雪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跑得真快,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啊!!!”
楼下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沈寄雪迅速打开门,大步流星地向楼下奔去,那声音,分明是阿萌的。
赶到楼下时,只见定远侯拉扯着阿萌,单手将她拎起来,一掌便将她扇翻在地,甚至翻滚了几圈才停下。
眼见第二掌便要落在阿萌身上,在场却无一人帮忙。
“侯爷!”沈寄雪侧身挡在阿萌身前,拦住了他。
定远侯想要回撤,却纹丝不动,顿时变了脸色,破口大骂道,“你这小贱皮子,上次我是给贤王面子才没动你,如今他都抛弃你了,你居然还敢顶撞于我,谁给你的胆子?!”
沈寄雪面上冷到了极点,她收回手,转身扶起阿萌,“能走吗?你先回自己房间去。”
阿萌痛得满头大汗,半张脸被火燎了一般,只觉得天旋地转,待沈寄雪将她扶起来后,才勉强好些。
她握紧沈寄雪的手,嘴角蠕动,却疼得连一句完整地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焦急地望向沈寄雪。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沈寄雪递了个安慰的眼神,“你先回房。”
见沈寄雪眼神坚定,阿萌这才慢慢放开手,摇晃着回了房。
定远侯被沈寄雪推得一个趔趄,又被身后的台阶绊倒,肥胖身躯翻滚半天,才在随身小厮的帮助下起身。
“谁让她走的!给本侯站住!”他起身便要去追阿萌。
沈寄雪瞥了眼二层冷眼旁观的老鸨,面对定远侯一改方才的冰冷,笑盈盈地拉住他的衣袖,“侯爷,有我陪你还不够吗?”
定远侯被她笑得一愣,差点看呆,随即反应过来,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来找侯爷我了,若不是你那小丫鬟嘴硬说你不迎客,我何至于此啊。”
沈寄雪黑眸幽深,笑意未达眼底,晃了晃他的衣袖,“侯爷莫生气,她才在我身边开始伺候,侯爷怎么知道的?莫不是······侯爷看上的是她?”
“哎~松雪姑娘独一无二,长阳城哪个男人不为你倾心,”定远侯色眯眯地伸手,“是檀香告诉我的,否则我怎么会注意到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鬟。”
“原来如此,”沈寄雪佯装生气,避开他的手,向自己房中走去,“看来侯爷今日是来找檀香姐姐的,那我便不打扰侯爷雅兴了。”
“哎哎哎——”定远侯连忙跟上,谄媚道,“松雪姑娘怎得这么大气性,檀香怎么能比得过你啊,本侯对你可是一见倾心!”
沈寄雪路过檀香,眼神冰冷地看过去,吓得她浑身颤抖,几乎要软倒在地。
上次她被吓得不轻,足足烧了两天才好转,如今好不容易能登台了,牟足了劲表现。
恰好被定远侯看上,虽说这人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但有花妓陪着,且出手大方,即便被摸手揽腰,忍忍也就过去了。
谁知这厮发疯,硬要将她往床上带,就差当场把她办了,嘴里还念叨着“得不到松雪,用你这等货色解解馋也行”。
檀香心中妒火愈发旺盛,吓得手忙脚乱,正好见阿萌从外面回来,便给定远侯吹了耳边风,出了个所谓“得到松雪”的主意。
她本想着,沈寄雪近日为情所困,又性子清高,定然不会从了定远侯,加之没了贤王这样的靠山,到时候闹起来,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谁知道,她竟忍下来了?!
待沈寄雪和定远侯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檀香这才瘫倒在地,方才那一眼,她感觉有道锋利兵刃就架在脖子上,一动便会血溅当场。
见身边众人散了,檀香连忙跪趴在地,拉住老鸨的裙摆,哭得梨花带雨,“妈妈,求您救救我!”
老鸨蹲下身子,疼惜地替她抹去泪水,“檀香,我在你身上也花了不少银子,可只学手艺有什么用?脑子你是一点儿也不长啊。”
“这事儿是你做的不地道,求我没用,”老鸨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若是松雪不松口,那你明日便给老娘收拾东西滚蛋。”
“妈妈!妈妈!!”檀香哭喊起来。
沉香跟着离开时,冷冷道,“檀香,你忘记咱们楼里第一条规矩了吗?”
檀香一愣,突然想起她进暗香楼时,那句曾被耳提面命的规矩——
入了行便都是姐妹,争风吃醋在所难免,但绝不能借他人之手欺辱姐妹,否则,不问缘由即刻逐出暗香楼。
檀香顿时萎靡在地,连哭都失去了力气。
松雪怎么会原谅她?方才那个眼神,分明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房间内。
沈寄雪再次避开定远侯伸过来的手,“侯爷想听什么曲儿?松雪给您吹一曲。”
定远侯却黑了脸,“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侯不是来听曲子的。”
这话明摆着要逼良为娼,沈寄雪垂眸倒了杯酒,“侯爷莫急,咱们喝上些酒,助助兴如何?”
他狐疑地看着沈寄雪,警告道,“你别想着耍什么花样,本侯今日喝得酒够多了,我看这酒,便由松雪姑娘喝了吧。”
沈寄雪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吹灭了蜡烛,借着月色向床边走去。
她勾了勾手,“既如此,咱们便直接进入正题,如何?”
定远侯面上露出淫邪笑意,“不愧是松雪姑娘,爽快!”
他迫不及待地起身,快步向沈寄雪冲去时,地板都在微微震颤,肥胖又丑陋的面容上,泛起一层油光。
沈寄雪坐在原地未动,犹如上好的猎手,只等猎物自己奔入牢笼。
待定远侯到了近前,她侧身避过,面上嫌恶至极,浑身寒气逼人,杀气猛地迸发出来,将定远侯一脚踹入床间。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刚想大喊出声,沈寄雪猛地将一根粗壮的布巾塞入他嘴中,随后又拽起床幔将他双手反捆于身后。
几息之间,便将定远侯五花大绑,任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片黑暗中,唯有月色清晰。
可沈寄雪此刻背对月色,她的面容完全沉浸于黑暗,唯有眸中两点寒芒杀气凛然,像一头矫健的豹子,单膝跪起,将她的猎物牢牢压住。
她缓缓垂头,冰冷发丝如蛇一般滑落,像是扼住了他的咽喉,下一瞬便要取他狗命。
见他气喘如猪、大汗淋漓的模样,沈寄雪轻轻笑了笑,“怎么?这便怕了。”
黑暗中,她眼中寒芒乍现,吓得定远侯连声呜咽,恨不得立时跪地求饶。
沈寄雪嗤笑一声,再没有多说,真害怕把他吓尿在床上,怪恶心的。
她翻身下床,拿起方才的酒杯,走向定远侯。
这人八成以为是毒药,左摇右摆死命挣扎,沈寄雪不耐烦,捏住他下颔猛地使劲,只听“咔吧”一声,定远侯那张嘴便闭不上了。
他顿时疼得面如白纸,口水不停地流下来,沈寄雪眼疾手快,迅速将那杯酒倒了进去,随后又猛地将他下颔复位,顺便塞上了布巾。
定远侯短时间内遭受脱臼又被安回去,早已疼得奄奄一息,连“呜呜”喊叫的力气都没了。
沈寄雪倒是很满意,省得心烦。
她放下酒杯,走到半开的窗户前,压低声音喊道,“开阳大哥,你在吗?”
不多时,开阳便出现在三尺之外的树上,“沈姑娘,唤在下有何事?”
沈寄雪轻声道,“麻烦你将定远侯夫人引到此处来,我有急事。”
开阳没问缘由,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反倒惹得沈寄雪一愣,看来长渊未卜先知,提前吩咐过了。
玄霄宗众人连同一众观礼之人撤至千米开外,张开结界仍觉得心神激荡,可想而知历劫之人该有多么难熬。
叶玺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楚长渊实力强大,即便伤势未愈也绝不会轻易死在劫雷之下,纵使飞升失败也能保全性命,不会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
可终究还是他心存侥幸。
劫雷只劈了五十道便停下,随后劫云散去,一片狼藉的缥缈峰上,只余一把失去主人的灵剑。
叶玺眼睛泛红,盯着那把剑半晌,直到顾淮喊他才回过神来。
他闭了闭眼,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从今以后见沈微雪者,可杀,提头来我玄霄宗必有重谢。”
第 57 章 南洲
人界城池分而自治数千年,大多由修真世家把控,实力与财力日渐雄厚的燕赤城率先吞并了周边三座城池,城主晏恪以韶都为中心,逐渐露出了逐鹿天下的野心。
战火再次席卷而来,百姓流离,民不聊生,就连偏僻之地的村落都难以幸免。
“噼啪——”
身着黑袍之人缓缓走过布满了焦黑木屑的土地,入侵者离开时用一把火焚毁了村落,此时刚熄灭不久,烟尘尚未散去,空气之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其中还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血腥之气。
越接近村子,四周断臂、残尸便越来越多,鲜少有完整的尸体,就连婴儿孩童的啼哭声都没有。
夜深。
贤王府的侧门闪过两个人影,凛冽晚风都遮不住她们身上浓重的酒气。
沈寄雪眼疾手快躲开喜宝来扶的手,胳膊一抬将她侧搂在怀中,“用不着扶。早跟你说了,我千杯不醉!”
金樽楼不愧是长阳城最出名的酒楼,仅是清酒她今夜就尝了不下五种,更别说其余的米酒、糟香酒、果子酒之类,真要挨个尝一遍,她今晚恐怕真回不来了。
不过日后必要一一尝个遍,一醉解千愁啊。
沈寄雪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跟着喜宝一路回了院子,远远便瞧见隔壁灯火通明。
喜宝踌躇道,“姑娘,要不要知会王爷一声?”
“不必了,”沈寄雪眼神清明一刹,转瞬又朦胧起来,喜宝没有注意到,“夜色已深,何况我又一身酒气,莫扰王爷清净才是。再说你不累吗,还是早早歇息吧。”
喜宝低头应了,柔声劝道,“是,那婢子去给姑娘烧些热水来,这满身酒气需得洗洗才是。”
“好,麻烦你了。”
沈寄雪伸了个懒腰,背着手步履散漫地进了屋,沐浴过后便上床歇下了,再未有动静。
喜宝拨了拨炭火,检查一遍窗户是否关严,又轻手轻脚地吹了蜡烛,这才合上门出去了。
此时万籁俱寂,她却并未回屋,反而裹紧棉衣,转身出了门,脚步一转拐进隔壁院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长渊整天不见人影,沈寄雪急也没用,毕竟背后跟着那么多双眼睛,甩开人办事容易引起怀疑,只好日日吃喝玩乐。
长阳城中最好的酒、最美的景、最香的糕点被她换着花样品尝欣赏了个遍,唯有一件事不变,那便是路过小乞丐时放下几枚铜钱。
喜宝曾问为何,沈寄雪只道,“日行一善,也算为我积阴德了。”
光阴虚度最为迅速,不知不觉六七日过去,路边的嫩草都冒了头。
沈寄雪这几日总来茶楼听书,城中又发生了一起失踪案,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恨不能将神仙精怪编个遍。
只是往来出入间,都未见往日雷打不动坐在对面的小乞丐。
起初沈寄雪只以为是小乞丐近日讨得钱多,偷懒几日也说不定,可当她听到失踪案又现时,却无端联想到总不见人的小乞丐。
从茶楼出来已是黄昏,街上游人正盛,是往日打赏银钱最多的时候。
沈寄雪一眼扫过去,早已眼熟的几个乞丐都坐在街边,唯独不见她日日给钱的小乞丐。
她瞥了眼跟在身边的喜宝,向其中一个肥乞丐走了过去。
“问你几个问题,”沈寄雪蹲下身子,拿出一块碎银子递到他眼前,“好好回答的话,银子就归你了。”
肥乞丐见到银子面露喜色,伸手便要夺,却被沈寄雪避开,他连忙咧嘴应道,“一定一定,贵人请问!”
“经常在那边乞讨的小乞丐你可认识?”见他点头,沈寄雪继续问道,“这几日怎不见人?”
肥乞丐却摇了摇头,讪笑两声,“小的就知道她叫阿泉,至于人去哪儿就不知道了。那小家伙性子孤僻,经常独来独往的,与我们也不熟。”
一个孤僻的乞丐,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沈寄雪眯了眯眼,“你可知她平日住在何处?”
“在晋善坊的破庙里,”肥乞丐盯着她手中银钱,颇有眼色地谄媚道,“若是贵人需要,小的可为您带路。”
“好,”沈寄雪将碎银抛给他,起身示意,“前面带路。”
喜宝却拉住她,目露担忧,“姑娘,天色不早了,晋善坊与府上隔了好几个坊,一来一回恐要到半夜。近日长阳实在不太平,若遇上什么危险多不好呀。”
“说得也是,”沈寄雪略一思索,转向肥乞丐,“明日一早我们来此处寻你,烦请再行带路,可好?”
肥乞丐眼珠滴溜一转,连忙点头,这贵人瞧着不是个小气的,明日说不定还能再赏他些银钱,他得早些来候着。
沈寄雪与他约好时间,便带着喜宝回去了。
喜宝说得不无道理,她如今恢复了女子身份,自然不能像以前一样,况且她人生地不熟还武艺“不精”,实在不该如此大胆,随便跟一乞丐夜行前往破庙。
毕竟危险事小,让长渊怀疑事大。
她心中同时还存着些侥幸,只希望阿泉真是偷懒一天,明早便能见到人。
一夜无事,长渊依旧忙得不见踪影。
沈寄雪一大早带着喜宝出了门,阿泉还是没出现,二人便跟着带路的乞丐到了晋善坊破庙前。
“阿泉,有贵人来看你了!”肥乞丐跑进破庙,大声呼喊小乞丐。
破庙年久失修,只剩主殿堪堪完好,一眼便能望到头,其间空无人烟,只余挂满灰尘佛像和一堆干草,以及灭了许久的火堆灰烬。
沈寄雪用鞋尖捻了捻灰烬,如今快要入春,再未下雪,灰烬边缘及底部却已被潮气浸染,看来阿泉已多日未归。
一个无家可依的小乞丐,年岁不大、身体瘦弱,除了这间废弃破庙,又能去哪儿呢?
沈寄雪眉头微蹩,又想起近日多发的少女失踪案。
阿泉瞧着年纪临近,城中及笄少女又频频失踪,而一个无人在意的孤僻乞丐,可比那些家中疼爱的女孩更好拐走。
这一切实在太过凑巧,让沈寄雪不得不多想。
“她自己住在这里多久了?”她喊住要往偏殿去的肥乞丐。
肥乞丐连忙回身,弯腰恭敬答道,“阿泉大约是十年前来长阳乞讨的,她腿上似是有什么疾病,走起路来姿势奇怪。”
他顿了顿,偷偷瞥了眼沈寄雪面色,继续说道,“有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乞丐总是嘲笑她,没过多久,她便搬到这破庙来住了。如今或许是不耐烦他们,直接离开长阳也说不准。”
沈寄雪思索片刻,“近几个月可有与阿泉同样不见的?”
“没听说有哪个不见的。”肥乞丐摇头。
见乞丐身上问不出什么,沈寄雪再给他一块碎银子,将他打发走了。
从乞丐的描述看,阿泉的“失踪”似乎合情合理,腿部的疾病让她饱受嘲笑和嫌弃,选择离开此地也不足为奇。
只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沈寄雪退后几步,立于门口环视主殿,挂满灰尘的佛像、柔软整齐的干草、烧过的灰烬,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这便是违和之处!
一个人倘若要离开此地,必然会带些家当,自然免不了折腾,怎会如此整齐。
仿佛下一刻住在这里的人便会回来,再次升起火堆,躺在干草上酣睡过去。
即便是乞丐,也总要带些东西上路,干草旁的破布系在一起可充作包裹,佛像旁斜立的废弃木棍则可当做行路杖······
如今这些东西都原封不动,足以证明阿泉绝非自己离开,而是被迫失踪。
今日说书先生提及,前三天失踪的女孩,会不会与阿泉是同一时间段失踪的?
思及此处,沈寄雪转身问喜宝,“你可知,王爷今日去哪里了?”
“婢子不知啊,”喜宝神情迷茫地摇摇头,随即眼睛一亮,“姑娘可是想王爷了?”
沈寄雪有些无奈,这小丫头脑袋里一天都在想些什么。
她刚想否认,却又转了话,“对,就是想他了。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吗?”
喜宝环视周围,随即凑近沈寄雪耳边,低声道,“我听隔壁院的小厮说,王爷最近在查失踪案,今日好像要去永崇坊,八成就是说书先生提到的,近日失踪的那个富户小姐。”
“好,那咱们便去永崇坊看看。”沈寄雪笑着拍拍喜宝,带着她快步出了破庙,向北走去。
喜宝所言,与她昨夜甩了眼线、在长渊书房中所看到的卷宗一致,只不过这丫头是长渊的人,若她贸然提出去永崇坊必会惹他怀疑。
长渊既然没限制她的自由,想必喜宝也不会对她过多干涉,由她提出“永崇坊”再合适不过。
更何况长渊如今所作所为,摆明了怀疑她是奸细,却也不怕她从中作梗,甚至还隐隐期待,真是个疯子。
但事不宜迟,阿泉失踪多一日就多一日危险,虽然她们素昧平生,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再者,她接近长渊是迟早的事儿,获取一个疯子的信任难也不难,将计就计便是。
到了永崇坊,路上一打听便知,那女儿失踪的富户家住何处。
沈寄雪一路疾行,喜宝需得小步跑才能跟上。
“姑、姑娘······您慢点,”喜宝气喘吁吁,“您、您怎么体力这么好?”
“我自幼衣食住行都得自己来,”沈寄雪转头笑道,“莫说走这点路,便是水桶提水、烧火做饭也不在话下。”
喜宝面露疑惑,“可您不是世家小姐吗,怎会干这些粗活?”
沈寄雪一愣,随即摆手敷衍道,“我自幼体弱,锻炼罢了。”
言语间,二人已到了富户门前,却见长渊上了轿子,正要离开此处。
沈寄雪拉住喜宝,示意她不要出声,她眨眨眼,笑着忽悠道,“不必打扰王爷办案,思念有时无需说出口,远远看着便好。走吧,咱们跟上。”
喜宝难掩激动,“姑娘说得真好!”
说罢,两人便跟在轿子后面,一路进了平康坊花街柳巷之地。
就连符星荏,也是因为她乃魔尊,愿意在人界围剿之时伸出援手,接纳她的合欢宗,若要她真正为她去死,必然是不可能的。
她活了数千年,除了父母之外,仅有两人愿意不惜生命保护她。
一位是手把手将她培养长大的师尊。
另一位,便是楚长渊。
沈寄雪难得叹了口气,只觉思绪纷乱如麻捋不清楚。
她靠坐在床边,如约守了沈南洲一夜。
第 58 章 两面
月黑风高,沈寄雪黑袍夜行。
她步速极快,即使在黑暗中也畅行无阻,唯有行过之处留下了淡淡的血腥味,让蛰伏在暗夜之中蠢蠢欲动的“东西”不敢轻举妄动。
它们嗅觉灵敏,只凭血腥味便知道这人不好惹。
沈寄雪自己倒是没有察觉,她无意与这些一根手指就能碾死的“东西”纠缠,只快步穿过大街小巷,停在了熟悉的院门前。
“吱呀——”
定远侯不顾阻拦,骂嚷着冲到雅间前,一把掀起帘子,待见到里面坐着的人时,满脸横肉狞起,冷笑道,“原来是贤王啊。”
长渊放下茶杯,身形未动,轻轻咳嗽两声,“侯爷,许久未见了。”
“确实,”定远侯撇撇嘴,大腹便便地坐在他对面,“王爷刚接了大理寺那烫手山芋,怎么今日还有闲情雅致来此处?”
“侯爷说我,您今日怎么也来了?”长渊笑了笑,不动声色道,“看来是侯夫人回娘家了。”
“王爷慎言!”定远侯拍案而起,盯着他怒道,“失踪案迟迟未破,您却有时间来暗香楼消遣,就不怕我在陛下面前参上一本吗?!”
定远侯夫人乃镇北公嫡女,虽说国公府没落了,可定远侯府也同样在走下坡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定远侯夫人在侯府自然说一不二。
可定远侯是个贪酒好色的,婚后少不得被自家夫人整治,在长阳那可是出了名儿的惧内。
长渊此番提到侯夫人,摆明了给定远侯上眼药,让他注意着点儿,若把事情闹大了,回了家还得挨收拾。
“侯爷息怒,”他又咳嗽几下,“父皇既然把大理寺交给我,那便是信任我,这案子大理寺与刑部联手查了三个月都无甚线索,我一刚接手之人,又岂能立即破案。”
他这话说得巧妙,先暗示定远侯不要忘了,他才是皇帝的亲儿子,如今获得宠信,已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失踪案久久未破,如今以他一人之力,拖上一个月也情有可原,自然轮不到定远侯这等空有爵位、而无实权之人置喙。
“你、你好样的!”定远侯心中恨极,一个母族败落、母亲疯癫,宫中无任何依仗之人,竟敢对他出言不逊!
他眼神像是淬了毒,眯缝眼里满是算计,恶狠狠地瞪了长渊一眼,“你给我等着!”
说罢便转头向外走去,却正好撞上沈寄雪进来,抬手便要去摸她的脸。
沈寄雪偏头避开,眉尖微蹩,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差点拳头便挥出去了,冷冷道,“侯爷,请您自重。”
定远侯没法将气撒在长渊身上,便将沈寄雪当出气筒,顿时破口大骂,“你个出来卖的小贱皮子装什么清高!他出三千两,爷爷我便出六千两,今晚你就得从了本侯!”
沈寄雪见他伸手便要来扯,长渊却坐在原地未动,只好瞅准时机侧身避开,步履踉跄向长渊奔去。
“客官,救救小女子!”
长渊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像是看戏一般,待沈寄雪躲在他身后,才抬眸看向气急败坏的定远侯。
“侯爷,慢走不送。”
定远侯气得满面通红,那身肥肉跟着他一起颤抖,狠狠盯了二人一眼,甩袖离开。
今日受此大辱,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桌上的香燃了半截,门外看热闹的也都散了,暗香楼逐渐平息下来,再度恢复往日的醉生梦死。
“人都走了还装什么?”长渊一改人前病弱,黑眸幽深,“松雪姑娘真是耍得好手段。”
沈寄雪微微一笑,瞥见立在一旁沉默的程峰,他果然看出来了。
方才竞价时,程峰一出口她便听出来了。
长渊不知犯什么病,前几日发了那么大脾气,亲自下令将她“卖”进暗香楼,还以为这人真要将她扔进楼中不管了。
进楼前,程峰给她详细讲解了大雍世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好在她记忆力不错,这才能在听到长渊与定远侯竞价时,瞬间知晓他打得什么算盘。
想必今日她提前登台也有长渊的手笔,掐准了定远侯夫人回娘家,定远侯才能出来放肆。
长渊手中的大理寺就是烫手山芋,谁接谁倒霉。
失踪案发生三个月之久,前前后后失踪十几人,想必早些时候失踪的少女大多都已死亡,即便破了案,救不出人质也落不下什么好,说不定还要被责怪为什么不早些破案。
他这是借着定远侯,给背后的容妃乃至三皇子一个机会,参他一本、让他丢了大理寺职权的机会。
沈寄雪倒不怪他冷血,皇家吃人不吐骨头,三年前他外祖父以七十高龄战死锦西城,是她都极为钦佩的英雄。
他母妃突闻噩耗晕厥过去,再醒来便疯疯癫癫的。
少年一朝丧亲,任谁听了都难免心生怜惜。沈寄雪难免忆起父母去世那年,也是差不多情形。
再者,沈寄雪如今入了暗香楼,待拿到线索一路顺藤摸瓜,破案倒也用不着长渊与大理寺,为了取得信任,自然愿意帮他一把。
便有了方才望向定远侯那一眼。
他眼神倒是不错,沈寄雪确实在嘲笑他,人一激动才会失去理智,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果然成功激怒了他。
接下来,只待他回去找靠山诉苦了。
“王爷,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沈寄雪神情无辜,提起茶壶给长渊添杯。
长渊盯她一瞬,突然收敛杀意,笑道,“你一个眼神便让本王损失了三千两银子,该如何弥补?”
沈寄雪心道,你是在乎三千两银子的人?
面上却不显分毫,她想了想,“王爷放心。暗香楼规定宾客专点所付钱财乐妓可得一,那三千两银子我便能分得三百两。剩下的我在暗香楼这些日子,一定给您挣回来。”
至于如何挣回来,就不用她往下说了吧。
长渊不咸不淡地拒绝,“本王不缺这点钱,用不着你挣,做好你该做的事。”
“你本为良藉,如今为我入了贱籍,我自该护你周全,”他面无表情,接着说道,“往后我便是你唯一的宾客。”
说罢,他挥了挥手。
程峰上前,掏出五个油纸小包递给她,“沈姑娘,这是王爷特意寻来的安睡药,若有人对你不轨,你便将此物放在酒里,只需一指甲盖的量,便可让人昏睡如猪。”
沈寄雪默默接过来,掂量几下,别说一指甲盖,这些倒出来一个手掌都满了,还说什么安睡药,怕不是蒙汗药吧。
不过,这人想得还挺周全。
“多谢王爷关心。”沈寄雪露出感激神色。
“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长渊起身,“本王明日再来。”
贤王府,书房。
程峰递过方才收到的飞鸽传书,“王爷,朱雀司来消息了。”
长渊接过,凑近烛火看了起来,信来自南明,详细提到了沈寄雪的身世。
她确实是沈家旁支的女儿,与沈离年岁相仿,据她家邻居证言,她与沈离的确长得极为相似。
二人幼时常相伴,但终究男女有别,便渐渐地不怎么来往了,直到沈离前往战场,此后天高路远,再没什么联系。
沈寄雪与沈离不同的是,她亲娘去世早,父亲并不重视她,似乎也不怎么关心她,从小洗衣做饭都得自己来,并不似沈离那般众星捧月。
所以她与沈家人不同,武艺并未请专门的师父来教,只是学了些简单的拳脚功夫,这恐怕也是她不受南明重视,能逃出来的原因。
趁沈离死去混乱之际,靠这些不入流的拳脚功夫,艰难求生。
长渊仔细看完这封信,随后伸向烛火,引燃了纸张。
信中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所见的沈寄雪对上了,性子直爽却能屈能伸,这是幼时冷漠家庭所致。
这些时日从未见她显露过武艺,因只学了简单的拳脚功夫,自然无需日日练习。
只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黑金卫由他一手打造,朱雀司作为黑金卫四大分司之一,掌情报消息,递来的信息一向准确,从未出过岔子。
说明他们在南明查得确实如此,沈离真有个名为沈寄雪的表妹,她也与沈离长得极为相似。
不过,与沈离一起长大的沈寄雪,与眼前这个沈寄雪是不是同一个人,可就难说了。
但如果她不是沈寄雪,是太子的人,那么太子费尽心力安排这样一个人在他身边,所图为何?
起码就目前来看,她并未给自己捣乱,甚至还帮助自己,自愿从良藉入贱籍。
即便北雍较南明开放,可这对女子来说,依旧是不可磨灭的丑迹,她何至于此?
这是长渊一直想不明白的事。
沈寄雪身上处处充满矛盾,而这种矛盾一旦带入她沈家人的身份,似乎又合情合理,毕竟他们重情重义是出了名的。
当年哪怕将他们逼到那个份儿上,沈离竟还老老实实地守了六年边疆,最终落得家破人亡,为秦序做了嫁衣。
长渊不禁抬手,抚上腹部那道疤痕,银枪烈马的少年将军,连他都忍不住敬仰。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这等忠臣良将给南明那废物皇帝,真是暴殄天物。
见他看完信半晌没开口,一向沉默的程峰突然问道,“王爷今日一反常态,对沈姑娘多有关怀,可是觉得她并非奸细?”
长渊靠在椅背上,支着下颔拿起卷宗翻看,闻言笑了笑,“程叔觉得她是奸细吗?”
程峰沉默一瞬,摇了摇头,“依属下之见,沈姑娘目光清正、行事大方,这些日子也并未给王爷找麻烦,不似往日接近的奸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还是要做些准备。”
“程叔,我今日并非无故关心,也不是对她有所信任。”
程峰抬眸,只见莹莹烛火下,长渊缓缓翻过一页卷宗,唇边虽有笑意,眸中却冰冷若寒潭。
他的影子落在身后,巨大的黑色几乎遮盖了整面墙壁,在烛火颤动间剧烈漂浮,犹如一只深渊怪物,令人无端悚然。
“我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二位客官,我们这里可提供三餐和洗澡水,只是需要再多付些灵石,”小二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要是有需要随时喊我就是,所用记在账上便是,待离开时一并结清。”
“好,我们知道了,多谢。”
沈南洲双手拉着两边门扉挡在门前,笑着与他道谢,“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我们就要休息了。”
小二原本还想再提一提店里特色,被他几句话一噎也说不出来了,尴尬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转身离开了。
“师父,你方才路上提到的白骨嫁是什么?”
沈寄雪撩开兜帽,眯着眼看向窗外大亮的天色,“雇主说每逢上弦初七之夜,便会有一嫁娶队伍出现在城中,行事极为诡异,接触过它们的人全部都死了。”
第 59 章 晓梦
天色将晚。
“客官,您要的菜到了。”小二在门外喊道。
沈南洲拉开门,侧身让开,“进来吧,放桌上就行。”
他微微弓着腰,进门后瞥了眼正靠坐在窗边软塌上的黑袍女子,又看了眼窗外天色,嘴唇动了动,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怎么了?”沈南洲看出他的欲言又止,开口问道。
小二尴尬一笑,指了指窗外压低声音道,“二位客官,可别怪我没提醒,今夜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开窗、也莫要出去。”
沈南洲挑眉装作不解,“为何?”
女孩们原本谁都没将沈寄雪的话放在心上,当她捏死送饭的男人时,心中一瞬的恐惧过后,竟是无尽的快意。
她们暗淡的眼神迸发出希望,望向沈寄雪时闪着细碎的微光,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沉默而又坚定地走出了这个噩梦般的牢笼。
沈寄雪将清月交给阿泉,抬手拿下壁烛,快步行至最前方。
地牢内空无一人,凶手们似乎笃定这些娇弱的姑娘如同羔羊一般,永远也逃不出牢笼,任他们宰割。
未料到女子从不惧怕死亡,勇气与智慧也绝不逊于男子。
沈寄雪带着众人一路疾行,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她们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再温驯的羔羊,也会有冲出牢笼的那一刻。
虽匆忙出逃,但沈寄雪凭着记忆也没走岔路,顺利地从牢房到达出口。
她单手抵住木门,轻声道,“出去后你们跟在我身后,切不可冒进乱跑,我说往哪儿跑你们便撒开腿逃,绝不能回头,也不必顾忌我。”
“阿月身上有传信烟火,跑远些拉开后应会有官兵来此,但你们也不要停留。此处距长阳城一百多里,你们跟着阿泉,沿大路旁的密林继续向长阳城方向跑,明白了吗?”
沈寄雪语气又急又密,将出逃前的叮嘱又说了一遍,见众人点头,这才放心了些,正要拉开门,却被人拽住了袖子。
“那你怎么办?”清月白着脸,自顾不暇的模样,却还对她目露担心,“若是七哥没有及时到此,你怎么办?”
沈寄雪握住她扯袖子的手,笑着安抚,“放心,我会将他们引到其他方向,你们跑得越快放出传信烟火,我才能尽早获救。再者,我相信你七哥,你也要信任他。”
清月一时语塞,她真的没想到,有人会将一己安危交付于他人之手。
之前她还觉得是沈寄雪勾引七哥,没想到是她误会了,原是沈寄雪爱得如此之深。
沈寄雪全然不知清月会越想越歪,只觉得她双目含泪地看着自己,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其实并没有将希望寄托在长渊身上,只是以那人的能力,此刻也该有所发现,说不定正在来此的路上。
再者,曾经所向披靡的黑金铁骑成为暗卫,也绝不是吃干饭的。
沈寄雪伸手缓缓拉开木门,眼底闪过一抹杀意,她自己就是自己的保障,无需依靠他人。
从老板娘口中撬出“上面那位”的信息,才是她的当务之急。
此刻刚刚入夜,客栈所住都是赶路之人,灯火早已熄灭,唯有月色清亮,林间树影朦胧,不见人影。
沈寄雪向后招手,众人鱼贯而出,她抬眼观星辨位,若想往长阳城方向走,则需绕过客栈。
她沉吟一瞬,压了压手示意众人放轻脚步,让她们先走,自己殿后。
好在林间仍有鸟叫虫鸣,遮盖了些脚步声,就在她们绕过客栈松了一口气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吼。
“站住!!!”
沈寄雪迅速回身,见刀疤脸提刀奔来,顿时大喊道,“跑!”
女孩们彼此搀扶,抬腿就跑,清月被阿泉扯着跑得飞快,回望一眼,只见沈寄雪站在原地,挡住了冲上前的刀疤脸。
她咬紧牙关,脑中闪过沈寄雪再三叮嘱,忍住要回头的冲动,也顾不上肚子的坠痛感,拼命向前跑去。
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尽早放出传信烟火,这样才能救沈寄雪。
“好你个小娘皮,没想到竟能放倒老三,”刀疤脸手握宽刀,啐了口吐沫,面目狰狞地逼问,“你们将老三怎么了?!”
沈寄雪侧目观察,待姑娘们跑出视线之外,这才回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轻描淡写抬眸,“当然是,杀了呀。”
“你说什么?!”
刀疤脸怒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大步奔向沈寄雪,提刀便砍,却被沈寄雪侧身避开。
她身法闲散、神情悠然,完全不似怒急攻心、目眦欲裂的刀疤脸,左撤一步、右斜身子,逗他玩了几个回合。
沈寄雪见时间拖得差不多,姑娘们应该已经到了远离此处的安全地方,便失了耐心,正要出手了结他时,老板娘出现了。
“真是好身手,我当初怎么没看出来,竟错将一头狮子当做羔羊。”老板娘拖着送饭男人的尸体,将他扔在地上,双手抱胸缓缓说道。
刀疤脸见状,连忙喊道,“蓉姐快来帮忙!这小娘皮难缠得很!”
沈寄雪瞥了眼无动于衷的老板娘,抬手弹刀,挑眉道,“看来你的蓉姐无意帮忙。”
突然,远处山林间升起一道接一道的烟火,将山林照亮大半——是清月的传信烟火,一个时辰之内,长渊必会赶到此地,她得抓紧时间。
刀疤脸顿时破口大骂,“好你个吃里扒外的臭娘儿们,那些小娘皮全跑了,待把官兵招来,咱们都别想活!”
老板娘脸色骤冷,倒提两把峨眉刺欺身而上,“闭上你的臭嘴!”
她的功夫比刀疤脸好得多,两人配合得当,刀光剑影中,沈寄雪且战且退,带着他们逐渐向众人逃跑的反方向而去。
老板娘察觉了她的意图,几步攻至沈寄雪后方,与刀疤脸呈合围之势,全力攻了上来。
沈寄雪不免多了几分认真,抬手折了一根树枝,几息之间便与二人过了几十招。
老板娘知晓今晚已回天乏术,抱了必死之心,招式愈发凶狠,却不料刀疤脸见久攻不下,早已萌生退意。
沈寄雪看出来了,她横枝挡住峨眉刺,抬脚踹向刀疤脸,他一时不备未防住,顿时飞了出去。
“他要跑了哦。”沈寄雪凑近老板娘,笑眯眯地扬了扬下巴。
老板娘面色不改,却瞥向正要起身离开的刀疤脸,张口怒斥,“老二,你要去哪里?!”
刀疤脸头都未回,加快脚步,粉饰道,“蓉姐你且撑上片刻,我去搬救兵来!”
这里一共就他们三人,如今老三死了,那客栈老板又是个收钱办事的,此刻恐怕早就跑了,搬个屁的救兵!
沈寄雪见老板娘起了杀心,便自觉装作被她挡开,后退几步,给她留出下杀手的机会。
一道银光闪过——
峨眉刺正中刀疤脸后心,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侧头吐出血沫,不知低声呢喃几句什么话,头一歪死了。
沈寄雪背手立于一旁,神色平静。
这人手上不知折辱残害了多少姑娘,就这么死了简直是便宜他,若不是忌惮长渊,沈寄雪真想祭出银枪将他捅个对穿,才算是为姑娘们的亡魂报了仇。
她视线移至老板娘身上,冷冷道,“告诉我,‘上面那位’是谁?”
老板娘从刀疤脸身上拔下峨眉刺,随手擦了擦,闻言挑眉望向她,“原来你想知道这个,怪不得武功高强,却留在此地与我们缠斗许久。”
山风掠过林间,血腥气弥漫,她扭着腰肢向沈寄雪走去,“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何人?”
沈寄雪一直计算着时间,此时已过去半个时辰,她无心再耗下去,眸色渐冷,“你不必知道。”
话音未落,她便化作一道残影,掠起地面无数败叶,如离弦之箭,瞬间到了老板娘面前,抬手将她反拧在地,一手紧按她的头颅。
“说。”
沈寄雪垂眸盯着她,眼底没有毫无情感,此人穷凶极恶,为了一己之私以少女葵水入药,简直是丧心病狂、死不足惜。
她五指紧扣、缓缓用力,老板娘顿觉刺痛袭来,脑袋即将炸裂一般,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我说、我说,是容妃!”
沈寄雪眯了眯眼,仍未松手,“想清楚了再说,若是敢骗我,即刻捏碎你的头颅。”
“是、真的,”老板娘粗喘口气,疼得眼睛充血,“是容妃。”
“暗香楼是如何拿到‘露华浓’的?”
沈寄雪指下微微松劲,老板娘怕她再来一次,连忙快速说道,“‘露华浓’炼制十之成一,剩下九颗虽毒性较大,但也有些效果,我便低价兜售给暗香楼的老鸨,权当她们是娘娘的试药人罢了。”
闻言,沈寄雪面色更冷,五指用力,凑近老板娘耳边一字一句道,“我的功夫以及你将真相告诉我之事,切不可对别人说起,否则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杀了你,听懂了吗?”
老板娘眼前发黑,痛得几乎晕厥过去,难言的恐惧弥漫心头,她连忙点头答应,只求沈寄雪尽快松手,让她免遭此等酷刑。
“很好,”沈寄雪拍了拍手,起身将她拉起来,“现在你来追杀我。”
“什么?”老板娘还未从疼痛中完全缓过神来,就听见这么一句,不由愣住。
沈寄雪向她勾了勾手指,往日他人面前的温和尽数褪去,眼底隐藏的睥睨与肆意张狂浮现出来,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
“若是别人问起,你便说将我追至山林,我拼死抵抗不敌后遁入山林,这才逃过你的魔爪。”
见老板娘犹疑,沈寄雪神情不耐,“莫问缘由,你只需按我说的去做,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听懂了就动手。”
这种人为了私欲便可枉顾他人生死,却将自己的命看得比谁都重,最是贪生怕死。
沈寄雪的威胁果然奏效,老板娘心下一横,再次向她攻来。
两人过招时,沈寄雪故意放水,多挨了几刀轻的皮肉伤,她眉头都未皱一下,反倒将老板娘吓得手底又轻了许多。
大约过了半柱香,沈寄雪耳朵一动,听见有人自远处包围而来,瞬间撤后,随手拾起一根粗壮树枝,转身隐入山林。
徒留老板娘在原地,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便已被人团团围住。
只见一面容俊美、锦绣玄衣的青年自黑暗中出现,他神色阴鸷,眸若寒潭,望着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每当她转身背对着他时,那抹炽热到近乎滚烫的目光便会落在她身上,甚至日常相处之中,他对她的肢体接触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逾矩。
实在是太过亲密。
沈寄雪不得不多想,这小崽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一口一个“师父”叫的欢快,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她还真有些摸不清楚。
究竟是将依赖混为爱意,还是单纯的独占欲,今夜一试便知。
熟睡的沈南洲看起来人畜无害,可闻过晓梦之后,他的梦中会是什么呢?
沈寄雪并指落在他轻轻蹩起的眉间,一抹灵识探入沈南洲识海,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第 60 章 金锭
沈寄雪缓缓睁开眼,意味不明地看向仍在熟睡的沈南洲。
她回想起方才在梦境中看到的场景,沈南洲独自一人立在无尽的烈火当中,周围满是面目狰狞的恶妖,他浑身是血,身上站满了腥臭的妖血,如同陷入万劫不复的轮回之中,誓要杀尽所有恶妖。
而她的身影半点也没出现。
莫非猜测有错?
沈寄雪眼眸沉沉,看来要晚些再杀他了。
次日一早。
自那日与长渊不欢而散,沈寄雪便再未见过他。
三日后,她抹黑了脸,被人伢子卖入暗香楼,身份信息做得逼真,便是官府来查也看不出什么。
与沈寄雪一起进楼的,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名叫阿萌,因为年纪尚小,老鸨便让她先跟在沈寄雪身边伺候着,待长开了再另做打算。
老鸨派楼中妇人为沈寄雪讲解规矩,见她不哭也不闹,是个听话的,对她态度还不错。
只是阿萌整日哭着要爹娘,受了不少苦,若不是沈寄雪维护,恐怕还不知道要挨多少鞭子。
屋内,沈寄雪拿出一瓶伤药,轻轻抹在阿萌瘦小的肩膀上。
“姐姐,我想回家,”阿萌眼泡红肿,仍倔强地哭,“他们说好了要来接我的,不会骗我的。”
沈寄雪吹了吹伤口,又轻摇扇子,让膏药干得快些。
这小丫头怪可怜的,听老鸨念叨,他们家是难民,父母弟弟过不下去了便将她卖给人伢子,换了两袋口粮。
女子于乱世总是命途多舛,即便是盛世,也多有女德训诫束缚,便如历史上的著名女首富陆婉卿,身前身后也多为人诟病。
如她这般自小习武,见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塞北雪飘的女子,终究是少之又少。
思及此处,沈寄雪目光温柔,抬手揉了揉阿萌的脑袋,轻声道,“你放心跟着我,不出一个月,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见阿萌回头,她不由笑了笑,“届时,天高任你飞。”
小丫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其实什么都懂,只不过是不愿相信父母弟弟抛弃了自己,可往后日子还长,总要向前看。
阿萌眼眶一红,紧紧拽住沈寄雪,濡湿了她的衣袖。
门被猛地推开,老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楼里最有名的乐妓沉香,手里捧着一件衣裙。
“行了行了,演什么主仆情深呐,”她一步三晃,眉头微蹩,嫌弃道,“要不是看你底子还行,谁会要你这么个野马。”
沈寄雪按住要顶嘴的阿萌,截了老鸨的话茬,“妈妈今日怎么想起我来了?不是说明日才让我登台。”
“哎哟,今日檀香她不舒服,少了个吹箫的,”老鸨笑得满脸褶子,亲昵地挽起她,“我瞧着你比檀香吹得好,择日不如撞日,又恰逢朝中休沐,人可多着呢!今日你便登台,给客人们一个惊喜!”
沈寄雪迟疑一瞬,理了理身上素色长裙,乖巧询问,“可我今日什么都没准备,要如何登台?”
“这就不用你操心啦,妈妈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
说罢,她拿过沉香手上的衣裙,抖落开来,其色雪白,里衬确为松绿,裙摆处绣有团状松针,瞧着清冷仙缈,犹如高山雪松遗世独立。
“你与沉香身形相仿,刚好这衣服不适合她,却正合你的花名,这便给你拿来了,快换上试试。”
老鸨热情地将她推入屏风后,又瞥了眼卧床的阿萌,眼神轻蔑,一丝厌恶闪过。
沈寄雪本就是为了失踪案线索而来,自然不会哭闹,不然凭她的本事,即便被歹人卖入这里,也能安然逃脱。
甚至以她的性子,定会将这里一锅端掉。
幸好她在军营里跟崔叔学了萧,不然还真不方便混进来,长渊也算歪打正着,让她卖艺不卖身。
她如今的第一步,便是要借首次登台惊艳四座,让老鸨意识到她身上的价值,才更有可能给她服用“神丹”。
她从小女扮男装混在男人堆里,怎会不知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沈寄雪快速换好衣服,出去的一瞬间,她流露出几缕杀气。
没有等身铜镜,她不知自己是何模样,外间的老鸨和沉香先是一愣,随后连连赞叹起来。
沈寄雪骨相皮相自是一等一的好,否则“南明第一美男子”的盛名也不会多年尽归于她。
她自小练武,身板挺直,又多年征战沙场,隐约间露出一丝冰冷杀气,若说她是坚韧翠竹,不如说是挺拔雪松,身上杂糅出一种神秘的气质。
她冷冷瞥你一眼,便如同置身凛然秘境,顿觉高不可攀,令人生出无限征服欲望。
老鸨眼中发出精光,她见到沈寄雪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捡到宝了,可没想到竟是这般稀有之宝。
稀有独特到,全长阳的花楼都无一人可与她比拟。
她多年淫浸此道,从一小小花妓爬为暗香楼掌柜,什么样的男人她都见过,自然明白男人最容易为什么样的女子疯狂。
不论是美艳动人、温柔可爱,还是娇软嗔怪、异域风情,只要拥有后,时间一长也会兴致缺缺。
唯有高岭之花、高山雪松一般的女子,她们永远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才最容易燃起男人的征服欲,让他们百求不得、寤寐思服,最终彻底疯狂。
老鸨顿时笑得牙不见眼,上前挽住沈寄雪,声音都甜腻了几分,“松雪,时辰快到了,咱们登台吧。妈妈保证,今夜你一定会让全长阳的男人都为你疯狂!”
“妈妈谬赞了,”沈寄雪神情平淡,仿佛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如今我也是暗香楼的一份子,楼里生意好我才能好,还要多谢妈妈培养提携。”
老鸨虽明白是客套话,但仍被夸得心中舒服,她完全忘了立在一旁、最有名的乐妓沉香,亲昵地拉着沈寄雪出去了。
阿萌趴在床上,被沉香眼中疯狂嫉恨之意惊得心中狂跳,连忙将头埋进被子,直到她离开。
暗香楼宾客云集,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花妓们游走在不同客人之间,眼波流转、媚眼如丝,青葱玉指轻轻一挑,便将他们勾地魂飞魄散。
正中间的台子上,乐妓依次排开,唯有一弹琵琶的女子位于中央,轻拢慢捻,暧昧顿生。
老鸨叫停了乐曲,拉着戴了帷帽的沈寄雪走了上去。
她拍拍手,笑意盈盈地娇声道,“各位客官,我们暗香楼今个儿又添了位新妹妹,名叫松雪,今日挂牌登台献丑,还请各位客官我给个薄面,多多照顾。”
顿时掌声叫喊四起,“好!!”“柳妈妈真是好眼光!此等佳人我们怎就没见过啊!”“柳妈妈,一会儿可得让松雪姑娘陪我喝两杯啊!”
老鸨待声音间歇,这才缓缓道,“客官们莫急,咱们还是老规矩,价高者便可请松雪入幕演奏。”
二层皆是雅座,一穿金戴银的肥胖男子嚷嚷道,“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快摘帽,让爷爷我看看美人模样!”
老鸨微微一笑,“侯爷莫急,这便开始。”
说罢,她将一根深绿色玉箫放入沈寄雪手中,轻轻拍了拍,“好好演奏,莫要让妈妈失望。”
“妈妈放心。”
烛光百盏,将台上照得明如白昼,静谧氛围下,众人目光聚集于沈寄雪,只待她揭下帷帽。
只见干净白皙的手指有序错开,置于玉箫之上,缓缓撩起帷帽一角,置于红唇边——
突起一声急啸,随即猛地降下,盘旋之间忽高忽低,宛若冬日寒风凛冽,却又有低沉音和,犹如空山中风雪夜嚎,夹杂几分冰冷肃杀之气。
暗香楼乐妓所奏之曲多柔软棉和,今日这位新来的却吹得是“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端地叫人耳目一新。
见宾客们被勾起兴趣,都伸长了脖子望向沈寄雪,台下的老鸨看准机会,向台后牵着水晶丝线的小仆挥了挥手。
霎时,沈寄雪头上所戴帷帽从中一分为二,白色纱帷翩然落下,露出那张令无数南明少女痴狂的面容。
她长眉入鬓,眉宇间有几分凌冽之意,凤目低垂尽敛光华,让人无比期待,她望过来时,该是何等模样?
萧声愈急,已从北风呼啸转为巍峨雪山,而她,则人如其名,是那高耸昆山间的雪松,挺拔屹立。
场面寂静一瞬后,众人哗然,竞价者不知凡几,喊声不绝于耳,萧声却未被遮住。
直到沈寄雪停乐,抬眸扫过全场,暗香楼中所有宾客,彻底陷入了疯狂。
二层的定远侯拨开身旁喂酒的花妓,肥胖身躯几步行至栏杆前,以势在必得的气势喊出一个暗香楼从未有过的价格。
“我出五百两!”
热烈气氛顿时沉寂下来。
在场无人敢与他争,莫说他是当今容妃的表叔,便说那五百两,也无人如他这般财大气粗。
老鸨听闻这等高价,早就按捺不住,待竞价梆子敲响三声,立刻便要答应,突闻拐角处一不起眼的雅间有人出声喊道——
“一千两。”
老鸨惊在原地。
定远侯顿时怒气上脸,向那雅间看去,却被放下的珠帘遮住了视线。
他虽与容妃有些亲缘,却是张家旁支,侯府又在他这辈走了下坡路,财力势力早已不如从前。
两千两白银他咬咬牙倒是能拿出来,但不过花在一个只能看不能摸的乐妓身上,实在不值当。
他正准备放弃,却见沈寄雪清清淡淡瞥来一眼,似是眼含嘲笑,顿时火气上头,大喊道,“我出两千两!”
还没等他喘口气,另一边又喊道,“三千两。”
沈寄雪再次看向定远侯,唇角微勾,他竟一时看呆了,愣在原地,直到梆子敲响,老鸨宣布了结果。
“松雪姑娘,首次入幕演奏,得价白银三千两。”
定远侯却不服气,他回过神来,从外部连同的廊道直奔拐角雅间。
他倒要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人物,居然敢不给他面子?!
与此同时,沈寄雪在惊呼与艳羡中,踏上了通往二层的楼梯。
沈寄雪问道,“掌柜的可知,近一年中城里是否有新婚之日死去的新娘?”
“应当是没有······”
他细细思索,突然一滞,“我想起来了,有一个的。”
“大半年前,城主为了给重病的小儿子冲喜,便从城外的村子里低调迎娶了一位姑娘,结果嫁进去不到三日就暴毙了,若非那套婚服是我做的,我也不知道。”
沈寄雪眯了眯眼,“若我没猜错,城主的小儿子渐渐痊愈了。”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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