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陪葬
“小心。”
眼见尖利爪子即将碰到白朝英,沈寄雪一把扯过他闪入旁边无人的房屋,抬手捂住他的嘴。
黑暗之中,白朝英察觉她的靠近,顿觉面部蒸腾。
“屏息。”
沈寄雪看他一眼,奇怪道,“你脸红什么?”
白朝英立时摇头否认,掐诀隐去气息,沈寄雪这才松开手。
北雍宫规,无论何人皆不可持刀上殿,唯有禁卫行保护皇帝之责,方准许带刀。
沈寄雪没想到,世瑾猖狂跋扈到了此等境地。
他脑子犯浑,竟抽出押解老板娘禁卫的手中刀,横刀于容妃身前,与殿中禁卫对峙。
皇帝气得怒吼,“逆子!你要干什么?!”
容妃和清月也吓得惊叫一声,连忙跪爬着拉住世瑾,嘶声劝道,“瑾儿,快放下刀,向你父皇道歉!”
“母妃别怕,有我在看谁敢动你,”世瑾已然陷入癫狂,“父皇,他长渊都骑到我们头上了,您还不管管吗?!”
皇帝缓缓扯出一抹冷笑,声音凛冽如刀,“真是朕的好儿子,殿上持刀,你是想谋逆?”
容妃闻言,连忙跪爬着匍匐在皇帝脚边,抬起一张泪水涟涟、容颜娇媚的脸,神情哀怨凄楚,任谁看了都要心生怜惜。
“陛下、陛下,臣妾愿意认罪。臣妾如今四十五岁了,容颜衰老,早已不复当年刚入府的模样,为了巩固圣宠,臣妾一时走错了路,与瑾儿没有任何关系。他只不过是护我心切,请陛下看在臣妾侍奉您多年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她伴君多年,皇帝此言一出,已然是动了杀心,莫说她活不得,一旦世瑾被定为谋逆,母族张家都要跟着遭殃。
谋逆,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容妃到底是个狠角色,沈寄雪见她哭诉过后,皇帝神色竟稍有缓和,看来是忆起旧时,难免有些心软。
只是,世瑾能否体会到容妃的用心良苦?
沈寄雪又瞥了长渊,这人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来的路上便疑惑,大理寺主审上报的折子便可说明一切,为何非要进宫对峙,如今看来,长渊是算准要刺激他这位嚣张暴戾的三哥。
想必他早已得知容妃是幕后之人,剩余数日皆在精心谋划,他要借失踪案将容妃、世瑾乃至张家连根拔起。
皇帝思虑再三,终于开了口,“那便如容妃所言,再斟一杯酒来。”
小宦官领命而去,世瑾却依旧持刀与禁卫们对峙,久未言语的长渊此时劝道,“三哥,放下刀吧,切莫辜负容妃娘娘一片苦心。”
他眼含担忧,似乎是全心全意为世瑾着想,可对正处于疯狂中的世瑾来说,他这话却变了味道。
分明是,挑衅与可怜他。
世瑾垂头放下手臂,刀尖垂落在地,一直抱着他的清月松了一口气,放手坐倒在地,手仍有些颤抖,禁卫也跟着缓缓收刀。
异变陡生!
世瑾猛地抬头,双眼猩红,面目狰狞地大吼一声,“我要你为母妃偿命!!!”
他身形一闪,斜提横刀直冲长渊而去,眨眼间便到了近前。
长渊侧身避开,苍白着脸大喊道,“护驾!愣着做什么,快保护父皇!”
无人料到世瑾真敢持刀砍人,一时间都愣在当场,经长渊提醒才回过神来,匆忙围至皇帝身边。
“逆子、逆子!”皇帝见长渊被划破胳膊,急忙下令,“快去帮长渊,莫要都围在朕这里!”
禁卫听令而动,分出几人上前与世瑾缠斗起来,长渊压力骤减、得以脱身,在一禁卫护送下走到皇帝身边,身子一歪坐倒在地。
他胳膊上的伤口血流不止,顺着衣袍滴落在地,面色更加苍白,皇帝大喊宣太医,可世瑾还在殿中挥砍,他力大无穷,几个训练有素的禁卫一时间都不是他的对手。
老板娘瑟瑟发抖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沈寄雪眼疾手快躲到了柱子后面,此刻小心摸到长渊身边,抬手撕下裙摆一角,为他简单做了止血,“王爷,您忍着点。”
长渊深深看她一眼,黑眸如渊,难以窥见波澜。
沈寄雪也懒得猜他在想什么,只管低头做好手上的事,获取长渊的信任绝不在一朝一夕之间,这只是个开始。
何况如今看来,也不算没有成效。
容妃怒火攻心,原本还有转圜的余地,此刻却是万死难辞其咎,她满脸痛苦地捂住心口,恨铁不成钢,“世瑾,我没有你这样的蠢货儿子,把刀给我放下!”
世瑾红着眼望向容妃,疯狂瞬间褪去,眸中满是绝望,“我知道,母妃一直觉得我比不过太子,甚至连五弟都比不上。即使我做了许多努力,您还是不满意。事到如今,我已无退路,没想到还是让您失望了。”
“父皇,是儿臣不忠不孝,”他缓缓跪倒在地,狠狠叩了三个响头,起身时额头上的血迹缓缓流下,惨然一笑,“往后,还请您善待清月。”
他说完这话,容妃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想要起身奔向他,却因跪得久了双腿发麻趔趄在地,惊恐喊道,“瑾儿,莫要做傻······”
话未说完,便见世瑾再次紧握横刀,抬手一抹,血顷刻喷洒而出,溅了围在身边的禁卫一身。
他身子软倒在地,直直望向目眦欲裂的容妃,嘴里不断涌出大口鲜血,几息之间便断了呼吸,只有双眸仍大睁着。
容妃回过神来,哭叫着扑向世瑾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
皇帝却无半点怜惜之情,只冷眼看着,招呼刚到几乎被吓傻的太医上前,为长渊诊治。
清月脑中一团乱麻,她麻木地看着死不瞑目的三哥,又看了眼状似疯癫的母妃,面对这一切冰冷厌恶的父皇,只觉得眼前似乎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才会如此荒诞不堪。
待太医确认长渊并未伤及筋骨,只是伤口深了些,皇帝这才直起身子,看向仍在哭嚎的容妃。
帝王的冷情在他身上显露无疑,往日温情不复,只余无尽的厌恶,“容妃德行败坏天理难容,赐毒酒一杯,罪行雪告天下,贬为庶人,死后不入皇陵。三皇子世瑾殿中持刀等同谋逆,同样贬为庶人不入皇陵。此本为大罪,朕不忍滥杀无辜,改判诛连亲族,由大理寺主办,刑部协理,十日后问斩。”
说罢,他疲惫地摆摆手,近侍宦官扶着他向里走去,“就这么办,求情者同罪论处,都散了吧。”
沈寄雪跟着长渊出了宫,一同坐上来时的马车,向贤王府驶去。
长渊吊着手臂,靠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沈寄雪见状也没有打扰他,安静地掀起窗帷,看着深宫红墙转为闹市街景。
“你是否觉得本王心狠手辣、冰冷无情?”
沈寄雪一愣,回头看向依旧双眸紧闭的长渊,并未思索脱口而出,“王爷,我不知你与容妃娘娘、三皇子是否有旧怨,自然也无从评判。因果循环,您只需无愧于心便可。何况,我并不认为王爷是心狠无情之人。”
长渊猛地睁开眼睛,似乎有所触动,却又瞬间掩埋于心底,若不是沈寄雪眼尖,差点错过。
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与长渊不同,沈寄雪多年征战沙场,深知心软是兵家大忌,我不杀敌人,敌人便要置我于死地。
报仇一事更是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旦招惹到她,便要做好不死不休的准备。
她从不信以德报怨这种鬼话,仇就是仇,它带给人的痛苦只有报还始作俑者时,才能得以慰藉。
若天下人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半途中,长渊下马车转道去了大理寺,宫中耳多口杂,若让张家得到风声,恐有漏网之鱼。
一个时辰后,大理寺与刑部便带兵围了秦国公府,张家大小老少,一个不少地压至天牢。
同样被围的,还有三皇子府,周边百姓只见往日温柔娴静的三皇子妃步履从容,随着抓人的兵卒上了马车,往天牢而去。
三日前沈寄雪便发觉暗卫不再跟着她,近日行事方便许多,长渊离开后,她让车夫转道去平康坊,借口要去听风茶楼听听书,缓解心中憋闷之情。
实则脚步一拐去了另一条街,入了门前寂寥的暗香楼。
往日辉煌如过眼云烟,自长阳流言四起,暗香楼便迅速破败下去,地面、桌面落了一层薄灰也无人打扫,一副凄凉景象。
沈寄雪行至乐台旁,便听楼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哟,我还说是谁呢,竟还赶往暗香楼跑,原来是我们顶顶好命的松雪啊。哦不,现在该叫王妃了。”
檀香妆容精致缓步而下,与清冷破败的暗香楼格格不入,她笑着唤道,“妹妹们,快出来看看啊,贤王妃纡尊降贵来咱们暗香楼了。”
房门打开的声音次第响起,众多熟人面孔聚集在一起下了楼,檀香也在其中,她垂着头,吓得不住发抖,以为沈寄雪是回来惩戒她的。
待众人到了眼前,沈寄雪扫视一圈,“柳妈妈呢?”
“你说妈妈呀,”沉香摇着扇子一步三摆,瞪大眼睛凑近她,唇边笑容颇有几分诡异,轻声道,“自‘露华浓’传开后,妈妈无颜面对我们,第二日便吊死在屋中了。”
沈寄雪一顿,垂眸安慰道,“节哀。”
沉香却眼眶一红,再也撑不住笑脸,咬牙切齿道,“谁要你假好心!你前脚被贤王赎走,后脚王爷便查出‘露华浓’有问题,若不是你,我们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我们服用丹药日久,早已毒入肺腑,没了‘露华浓’美貌不复,暗香楼名声又一落千丈,该以何赚钱、以何生存!”
林墨兰听到林墨梅惨叫,转头去看,只见林墨梅身上插满了冰棱,鲜血自伤口渗出,染红了透明的坚冰。
她当即停手撤开几步,行至跪倒在地的林墨梅面前,蹲下|身子抬手抚上满是迸溅血迹的脸庞。
“姐姐,我早就说过,你杀不了她的。”
“滚。”
林墨梅痛得几乎要失去意识,自刺杀失败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她本想着借骁阳城之事杀了沈寄雪,可没想到竟落得自己也没几日好活的下场。
当她和林墨兰发现柳树下的尸体时,她们便知晓通过太虚之境拿到解药,不过是“望梅止渴”罢了。
与其抱着一个绝不可能实现的希望苟活几日,还不如手刃仇人来得痛快。
林墨梅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抬眸看向沈寄雪,染血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副得逞笑意。
“我杀不了你,带个陪葬的也好。”
话音刚落,便见不远处的白朝英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随后缓缓倒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第 42 章 跟随
沈寄雪威压骤然迸发,厉声道,“你找死!”
她手指微动,数道冰棱齐齐射出,几乎同时脚下突然窜出张牙舞爪的巨大藤蔓,眨眼间便将她紧紧缠绕其中,一根发丝都看不见。
白朝英看着眼前一幕心中焦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体内五脏六腑剧痛无比,浑身灵力也随之迅速消散,竟连灵台之中的金丹都有化去的迹象。
他侧首,视线落在不远处躲在林墨梅身后的林墨兰,心中无端泛起寒意。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林墨兰居然在冰棱袭来之际,毫不犹豫地扯过已经重伤的林墨梅,硬生生用自己亲姐姐的身体挡住了攻击。
窗户大开,月光清亮,屋内景象一览无余。
好在长渊与刺客打斗时都收着些力气,若是响动太大,恐会惊扰暗香楼众人。
他坐在桌旁,闲适地倒了杯茶,看着沈寄雪一点点从床底爬出来的窘迫样子,没有半点伸手帮忙的意思。
甚至,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只不过用茶杯及时挡住了,没让花着脸的沈寄雪发现。
“王爷,您怎么来了?”她蹭了蹭鼻子,抹得脸上更花,“莫非采买小哥遇到了什么麻烦,前不久才到府上?”
“他并未回来,”长渊放下茶杯,瞥见她腕上露出的青紫,眉头紧皱,“定远侯真的、为难你了?”
沈寄雪顺着他的目光垂头,摸了摸伤痕,该怎么与他说,这是她自己为了演戏弄得。
“若说为难,那还是有的,”沈寄雪见他神色阴沉,连忙摆手,“不过我引他进来后,便喂他喝了下药的酒,只是搬他去床上时费了一番功夫。”
“蠢笨,”长渊睨她一眼,说回正题,“你所说的采买,日日都会给程峰递消息,今日却一反常态不见人影,必然是出了事,本王这才来看看。谁知,你竟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沈寄雪神情无辜地眨眨眼,“我只是让采买小哥给王爷递封信,告诉王爷一声,我拿到了‘神丹’露华浓,让王爷明晚来赎我,怎会惹来刺客杀我?莫非,凶手已经盯上咱们了!”
风雨楼隐于江湖,表面上做人命和情报生意,实际却掌握在南明皇室手中,起初创立是为了刺探北雍军情和刺杀北雍重要人物。
只不过如今南明天子势弱,反倒落入秦序这小人手中。
更何况,她岂能招来风雨楼的刺客,就算有沈离表妹的身份,也不至于让秦序派人来杀。
一看便知长渊已想到这层,定是对她又起疑心。
不过这回真是冤枉她了,这明摆着是冲长渊来的,她前脚送出拿到“露华浓”的信,后脚送信人失踪杀手上门,看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凶手的掌控之中。
“如此说来,倒是本王的不是。”长渊垂眸,修长手指转了转茶杯。
沈寄雪心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不敢不敢,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我应该做的,”她又提醒道,“那刺客跑了不妨事吗?”
风雨楼刺客从不失手,那是因为他们一击不中便会派出更厉害的高手,直到杀死目标,这也是让江湖朝堂一度闻风丧胆的原因。
“开阳他们在外面,跑不了,”长渊起身,“今夜已经安全了,丹药给我,你在此暂歇一晚,明日本王便来赎你。”
沈寄雪掏出丹药递给他,“多谢王爷。您明日赎我出去时,还需与老鸨说一声莫要声张。”
“为何?”长渊垂眸看向她。
这话倒把沈寄雪问得一愣,自古赎花楼女子听着是风流韵事,可对高门世家而言则败坏名声,更不要说皇家了。
长渊人前装病弱,人后培养那么多暗卫,想也是对皇位志在必得,可装弱只是为麻痹他人,赎妓却不同,是给对手亲自送攻讦自己的弱点。
“赎妓一事终究不美,”沈寄雪抿唇劝道,“恐污了王爷名声。”
长渊挑眉,随即笑了笑,月色溶溶,沈寄雪竟无端看出几分温柔来,“你本就是为了本王入贱籍,本王的名声是名声,女子的名声便不是名声了吗?放心,本王自会办妥,你且等着便是。”
说罢,他便从窗口翻了出去,一身黑衣融入夜色,踪迹难寻。
一日光景过得飞快,老鸨安排着沈寄雪泡牛奶浴,以花瓣擦身,再用极珍贵的雪中春信熏制衣袍,步步生香。
幸好沈寄雪昨晚将淤紫推开了,只留了些浅淡印子,老鸨还安慰她莫慌,许是露华浓效果还未发挥完全,仔细遮着点便是。
沈寄雪被折腾了一天,连阿萌都没来得及去看看,问了老鸨,“阿萌的伤有点严重,半张脸都高高鼓起来,小丫头爱美,不想出来见人,待过两日你再去看她吧。”
她说的合情合理,也符合阿萌的性子,沈寄雪便没多问,想着今夜长渊赎她时,顺便将阿萌也带走便是。
她万万没想到,与阿萌的约定,此生都难以实现了。
入夜,华灯初上,暗香楼中已宾客满座,伴着乐妓的曲音,花妓们端着酒壶穿梭其间,香风满面,摄人心魂。
而角落的雅间里,长渊早已落座。
老鸨为他斟酒,笑意盈盈,“王爷今日想点哪位姑娘,奴家为您喊来。”
“本王心仪之人,柳妈妈岂会不知?”长渊似笑非笑,接过酒杯,“本王与松雪早有约定,忙过一阵便来接她出去,这些日子松雪可有受欺负?”
“没有没有,”老鸨连忙陪笑,她瞥了眼长渊,试探道,“王爷所言,接松雪出去、是何意啊?”
长渊无心与她拐弯抹角,“本王要赎松雪,柳妈妈开个价吧。”
这下可把老鸨愁坏了。
以沈寄雪的年纪,至少能再做十年乐妓,不知能为她赚多少银子,如今长渊这一锤子买卖显然不划算。
但她连定远侯都不敢得罪,更不要说眼前这位贤王,当今圣上的第七子。
可赎金一事,要多了也不行,要少了她心痛,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让眼前这位爷满意便好。
老鸨咬咬牙,“王爷与松雪情投意合,奴家也不愿做那棒打鸳鸯的人,只是松雪毕竟是我们暗香楼的一等乐妓,奴家也不好坏了规矩······”
长渊眉眼间浮起不耐,打断她,“柳妈妈直说便是,本王绝不还价。”
老鸨闻言,这才露出一丝放松笑意,比划出三根手指,“金、八百两,王爷觉得如何?”
沈寄雪刚到雅间门口,便听见老鸨狮子大开口。
虽说花长渊的钱不心疼,但老鸨实在过分,莫说暗香楼,便是整个长阳城花楼一等乐妓的赎身价最高也不过银四千两,换算做黄金也才四百两。
如今她张口就是金八百两,真把人当冤大头宰?
沈寄雪推门而入,“妈妈,松雪记得从前有位红极一时的辛夷美人,赎身价也不过金七百两。我登台不过寥寥数日,竟比辛夷还要受欢迎了吗?”
辛夷美人,那可是闻名天下的乐妓,就连高门世家都有人倾心于她,最终却被一神秘富商赎走,此后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天下人不知,可沈家却一清二楚。
当年先皇还是皇子时,祖父陪着他游历天下,那时南明和北雍的关系还未如此剑拔弩张,二人便到了北雍长阳。
先皇久闻辛夷盛名,便想着一探究竟,不料自此情难自抑,对美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祖父曾劝阻先皇,可最终还是没拦住,先皇以黄金七百两的价格为辛夷赎身,为她掩埋身份,带回南明做了侧皇子妃,一生尽享荣华富贵。
老鸨冷冷瞪了沈寄雪一眼,却还得在长渊面前赔笑,神情顿时颇为扭曲,“松雪,妈妈这是为你好啊,你就如我女儿一般,妈妈要价高些,本就是为了看王爷是否对你用情至深,你反倒胳膊肘向外拐,数落起妈妈的不是了。”
见她假惺惺抹眼泪,沈寄雪不紧不慢问道,“那妈妈看出来了吗?”
“王爷心悦于你、用情至深,”老鸨扯出一抹笑,“方才还对妈妈说,绝不还价呢。”
“没错,为了松雪,莫说八百两,便是八千两本王也付。”
长渊招手,身后小厮端上一个木匣,正要打开,却被沈寄雪伸手按住,“请王爷等等,松雪还有一事请求。”
“哦?”长渊看向她,“说来听听。”
“我身边有位跟着伺候的丫头,名叫阿萌,我想带她一起走,”沈寄雪瞥了眼一旁揪着帕子的老鸨,心间陡然涌现不好的猜想,“还请妈妈,即刻将人带过来。”
“这、这丫头不在暗香楼,”老鸨笑容有些僵硬,“说是出去看大夫,便再也没回来,许是、许是跑了。”
沈寄雪眼神一厉,“阿萌当初那样倔,妈妈都快将她打死了,也没生出放她走的心思,怎么如今她逃跑,却追也不追呢?”
在长渊面前,她是武艺不精的沈家旁支女,一点杀气都不能露,否则哪容得老鸨在这顾左右而言他。
即便如此,那眼神仍将老鸨吓得手抖,她连忙闭了闭眼稳住心神,“长阳如此之大,我又上哪里去找,说不定她早就跑出城了,我认栽便是。”
长渊挑眉,看了眼沈寄雪紧握的拳头,气儿还挺大。
他起身逼近老鸨,微微弯腰,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本王对松雪用情至深,她说往东本王绝不往西。您觉得,阿萌去向一事,您继续瞒下去能落得什么好处?”
他身量高,此刻背对烛光,黑影一般压向老鸨,将她吓得瞬间崩溃,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长渊皱眉,又坐回桌边,“阿萌到底去哪里了?”
老鸨伏低了身子,根本不敢抬头,颤着声答道,“她、她替松雪顶了罪,进了定远侯府,昨日已被侯夫人沉了塘。”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沈寄雪呼吸一窒,顿时眼眶猩红,三步并做两步拽起老鸨,声音嘶哑,“我有什么‘罪’,需要阿萌去顶?!难道是定远侯被我睡了吗!!!”
“妈妈也不想的呀,”老鸨拽住沈寄雪衣袖,哭诉道,“可侯夫人那边实在没法交代,妈妈也是为了保护你,才迫不得己将阿萌交了出去。”
明明她才是被侮辱之人,居然有“罪”?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阿萌去给她顶劳什子的“罪”!
不过是以权势压人,为了维护高门肮脏的名声、虚伪的脸面,便将怒火发泄在受害者身上,再编出是受害者勾引、自作自受一类的屁话,将自己的恶行轻松揭过罢了。
可阿萌何辜!
沈寄雪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定远侯府,将那虚伪至极的夫妇俩碎尸万段,以慰阿萌在天之灵!
但她不能。
长渊就在身后,一旦她有所异动,莫说逃回南明,恐怕连长阳城她都出不去。
随州一战死去的百姓、将士,沈家覆灭之仇,一桩桩一件件,将她层层捆绑,让她无法替阿萌报仇。
但来日方长,终有她亲自了结定远侯夫妇二人之日。
沈寄雪松开老鸨缓缓起身,无人得见那垂下的黑眸中,溢满杀气,“此仇,必报。”
沈寄雪眼中浮现笑意,那枚玉玦真是好用,果然来了。
她当即双手掐诀,神魂离体,头也不回地迈入太虚之境。
“沈微雪,站住!”
楚长渊从始至终冷漠的神情终于有了裂痕,那喊声焦急而惶然,纵他再快,却终究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接住她倒下的身体。
他害怕。
害怕就此失去她。
下一瞬,他毫不犹豫神魂离体,紧跟着进入了太虚之境。
第 43 章 钟情
“站住别跑!”
一群身着黑衣凶神恶煞的修罗男子穿过万千灯火、酒肆舞姬,逆着人流奋力追逐前方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
眼见就要追到了,一眨眼的功夫人却不见了。
为首的修罗男子极为丑陋,他啐了一口,一把推开身后下属,眉间疤痕显得格外凶残,“又让她跑了,回去如何与王爷交待!”
下属喏喏不敢言,但他生气恼怒也无济于事。
罗刹海市入夜开放、彻夜不休,此时正值热闹之际,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密集难分,哪里还能分辨得出融入夜色的黑色斗篷。
沈寄雪所乘马车在某处与长渊分开,一路出了安仁坊,向宣阳坊贤王府驶去。
北雍老皇帝给这几个儿子封王倒是快,不知是为了牵制太子,还是另有他意。
马车绕过王府正门,在人烟稀少的侧门停下,沈寄雪跟着护卫一路进了王府。
侧门正连通花园,其间又建有池塘,瞧着占地不小,偌大的府中却极少见下人走动,若不是花草有修剪痕迹,此处更像一座无人的府邸。
但这仅是目之所及。
沈寄雪垂眸,自她进府起,每隔十米便有一暗哨,将整座府邸护卫地密不透风,就连她身前这位,也不是一般护卫。
长渊手下这支暗卫人数庞大,建成绝非一日之功。
据她所知,三年前锦西城他外祖父战死,手下的黑金铁骑也不知所踪,如今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批暗卫或许便是当年遗留下来的黑金铁骑。
只是战损严重,十不存一,加之长渊身为皇子不可拥兵,便将他们转入地下,做了暗卫。
三年时间,重整一支溃散的队伍,甚至还将他们更好地利用起来,长渊在北雍皇子中恐怕已无人能敌。
若不是沈寄雪武艺在身,恐怕也察觉不到分毫。
看来长渊藏锋于怀,所图甚大,这或许能成为她获得信任的一个突破点。
“你就住在此处,一日三餐皆有人送过来,其余皆可自便,”护卫神情冷淡,递给她一袋银钱,又扬了扬下巴,院中跪着的一名婢子,“她是府中新买进来的婢子,日后跟着你,有什么需要吩咐她便是。若无重要之事,莫要去打扰王爷。”
沈寄雪回神,瞥了眼院上题字——云端月,随即拱手谢道,“多谢护卫大哥。”
他摆摆手便走了,一句都未多言,看样子颇为不喜。
那婢子一直跪着,沈寄雪上前扶起她,“你多大了,可有名字?”
她抬起脸来,眼睛圆溜溜的,瞧着有几分可爱,“回姑娘,婢子今年十五,名唤喜宝。”
见她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些,神情怯怯地望着自己,沈寄雪笑着拍拍她,“名字很好听,你莫怕,我没那么多讲究。”
喜宝见沈寄雪态度随和,胆子便大了些,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沈寄雪,“姑娘真好看,怪不得王爷将您安排在自己院旁。”
沈寄雪挑眉,她还不熟悉王府的布局,本以为长渊将她安排在哪个偏远角落,谁知竟在他院子旁。
怪不得方才护卫让她少去打扰,看来他们不太待见自己。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只要“沈离表妹”的身份一日不破,她便能多留一日,不论长渊如何试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他说不留无用之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下她只需要静待时机,看看怎样凸显自己的“有用”之处,随后徐徐图之。
“此话不可乱说,”沈寄雪叮嘱喜宝,趁机表忠心,“王爷救我一命,是难得的好人,绝非你所说那般肤浅。”
喜宝惶恐应道,“是婢子妄言,还请姑娘恕罪!”
沈寄雪连忙扶住又要下跪的她,神情无奈,“我只是希望你往后慎言,倒也不必跪来跪去,记住我所言便是。”
“婢子明白了,谨记姑娘教诲。”喜宝行了礼,便没再跪。
沈寄雪进屋看了一圈,她少时便上了战场,对女子闺房模样记忆不深,自然看不出屋中摆设布置花了些心思。
她上前摸了摸床铺,只觉得实在有些软,容易睡得腰酸,“喜宝,来帮我将这褥子撤去两层。”
待忙完也还早,沈寄雪便问起长阳城中有何好吃好玩的,午饭后小憩片刻,带着喜宝出了门。
这些日子窝在马车上,她的伤口是好了个七七八八,但整日没法练武,骨头架子都要清闲散架了,正好出去松松筋骨。
再者长渊疑心重,在她身边安插了不少暗中监视之人,虽说没限制她自由,但也无法有所动作。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身处如此境况应当隐忍蛰伏为上,逛逛长阳城也不是无用功,至少日后逃跑时,总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冬春之际,午后日光和煦温暖,正是出门的好时候。
喜宝指路,沈寄雪穿过楼宇巍峨的宣阳坊,直冲平康坊最热闹的酒肆茶楼而去,拿着长渊给的银钱挥霍一路,当个一心吃喝玩乐的富贵闲人。
“姑娘,金樽楼到了。”喜宝抱着七八个吃食袋子,艰难仰头喊回径直往前走的沈寄雪。
沈寄雪手中袋子更多,玲珑糕、香兰果、怪味酥······杂七杂八拎了满手,听见喜宝喊她连忙倒退几步。
她站在街面上向里望去,“楼倒是挺气派,只是瞧着没几个人啊,喜宝,这真是长阳最红火的酒楼?”
喜宝眨巴着大眼睛,笑道,“当然了,婢子怎么敢骗姑娘,只是这会儿时辰尚早,要待日头西斜点上等,舞姬乐娘出来才热闹。”
沈寄雪看了眼牌匾,“金樽楼”这三个字写得倒是不错,笔锋苍劲有力,豪气干云,有几分武人的影子。
她吸吸鼻子,的确有几丝勾人的酒香味,只是这会儿人少,喝酒还是得人多热闹才有意思。
“你说的那个说书茶楼在何处?”沈寄雪环顾四周。
“听风茶楼就在不远处,姑娘随我来。”
长街几乎望不到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她突然想到南明帝都庆安。
庆安平日坊间不似北雍这般松快,夜禁也管辖甚严,但她记忆里还残留着幼时上元节的庆安。
城中灯火通明,人流车马络绎不绝,取消夜禁五日,百姓日夜狂欢,一副太平盛世的和谐景象。
那时恰逢祖父与父亲进京述职,沈家得以团聚,他们全家出动,沈寄雪几乎要玩疯了,她曾以为沈家和南明会一直那样和平下去。
“姑娘,咱们到了。”
沈寄雪从回忆中抽离,一座颇为雅致的三层小楼跃然眼前,内里却与外部不同。
楼内刚结束一轮说书,客人们酣畅讨论、喧闹非常,一层摆满了茶桌,坐得满满当当,几乎无法下脚,二三层是雅座,设了屏风隔帘,却也几乎没有空位。
主仆二人跟着小厮上了楼,随便点了些小吃茶点。
她们来得晚,不剩什么好位置,好在说书先生声若洪钟,即便坐得离二层说书台较远,也能听得清晰。
那说书先生此刻刚开讲,场中霎时安静下来,众人屏息静气,听他娓娓道来一件城中大事。
沈寄雪细听半刻,说书先生口中的“少女与神婚”,似乎正是今早街上拦轿老夫妇所言之事,只不过并非他描述的与神仙结婚这般“浪漫”,而是无端失踪了。
他先从半月前的第一个失踪人讲起,将整个失踪过程渲染得浪漫至极,细品之下却极为诡异,场内安静氛围更让人心底发毛。
自年初以来,三个月便失踪八人,这哪是什么神仙,是逼婚强娶的强盗还差不多。
沈寄雪心中嗤笑,见喜宝默默挪到她身旁,还偷偷伸手拽住了她的衣摆,不由心中好笑,低声问她,“害怕?”
喜宝猛地摇头,又缓缓点了点头,神情认真地凑近她,小声道,“姑娘,他说得都是真的。您刚来不知道,长阳近三月来,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有及笄不久的少女毫无预兆失踪,她们房内都留有一张婚书,上面写着神仙求娶某家小女,这才传言少女们是和神明结了婚。”
沈寄雪眉头微蹩,思及京兆尹不作为的样子,“官府也这么认为?”
“那倒没有,”喜宝摇头,“官府早前出了公告说是失踪案,但迟迟未见破案,这些说书先生便借此编出一些神鬼故事,吊人胃口罢了。”
“怎么,除了‘与神婚’还有别的说法?”沈寄雪递给她一块糕点,继续问道。
喜宝点头,“还有说被鬼怪掳走的,或是中了邪做了山鬼妻子,说法千奇百怪。”
她来了点兴趣,抛去这些表面上的鬼神之说,能做到将女子悄无声息从房中带走,且其家人毫无所觉,这犯案之人若非武功高强,便是用了迷药一类的东西。
想必官府早已想到这一层,若能查清迷药来源,顺藤摸瓜揪出凶手不过是时日问题。
只是观今日那对老夫妇之态,应是多日无动静,不知是迷药难查还是线索已断。
沈寄雪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她自小除了兵书武功,便最好这些诡异神怪传说,每每在说书摊前待得忘了时辰,都是父亲将她揪回去吃饭。
后来上了战场,归京时总要搜罗一堆怪书带回边疆,存了一大箱子,只可惜,都葬送在了随州。
待说书先生醒木落下,沈寄雪才骤然回神,见天色已晚,想到金樽楼去晚了恐没位置,这才意犹未尽地带着喜宝下了楼。
出了茶楼,街面上的店家们纷纷挂上灯笼,楼宇亭台游人如织,好一幕繁华盛景。
沈寄雪的目光却落在灯影之下,坐在原地乞讨的小乞丐身上,头发已脏得结成了缕,一只裤管是空的,应是先天残疾,两只小手早已红肿冻伤。
偶尔有人可怜她扔下几枚铜板,她抬头道谢时,露出的眼睛十分清澈,小姑娘瞧着不过十二三岁,但乞丐饥一顿饱一顿,她的实际年龄应当更大些,或许已到了及笄的年岁。
她站在原地看了片刻,随后穿过人群,径直向小乞丐走去,随手扔下几个铜板,便带着喜宝离开了。
繁华之下仍有深受战乱流离之苦的百姓,总有一日,她要让天下不再有战争,让路无冻死骨、边疆无亡书。
“姑娘,您可莫要喝多了,”喜宝皱着小脸,跟着沈寄雪叮嘱道,“要不然婢子扛不动您呀。”
沈寄雪迈入宾客如云的金樽楼,不由笑道,“放心,我千杯不醉。”
她心道,若自己真喝醉了,恐怕也轮不到喜宝来扛,毕竟暗地里那么多双眼睛,总有一个会去通知长渊。
世人皆知,沈家人三岁上马四岁练武,要骑最桀骜的马、喝最浓烈的酒,她自然不会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深闺小姐。
金樽楼这一步,便是让长渊意识到,即便沈寄雪表面上瞧着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实际上却是千杯不醉。
至于武功部分,惊喜还是要慢慢来的好。
他们二人之间并无暧昧气氛,在旁人眼中却分外亲密,跟在身后的松安与越桐对视一眼,突然反应过来,凑近问道,“咱们主子是不是?”
越桐翻了个白眼,低声骂道,“你何时见主子对女子这般上心,这不摆明了对这姑娘不一般吗?你个榆木脑袋才发现啊!方才你直愣愣盯着人家猛瞧,我看主子脸色都不对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阿雪姑娘实在、实在是太好看了,”松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随即又警觉道,“我还是觉得她来路不明,这才认识多久,主子怎么就对她心生好感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越桐对这个满脑子只有修炼,丝毫不懂风花雪月的呆子几近无语,“‘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还不明显吗?”
见松安仍旧怀疑,他气得咬牙。
“英雄救美,一见钟情啊傻子!”
第 44 章 善诱
“通行令牌拿来。”
守卫接过李持星递去的令牌,仔细查看其中刻录的信息,他扫了眼黑色斗篷遮面的沈寄雪,粗声道,“赶紧将兜帽摘下来,不要耽误时间!”
李持星微微弯下腰背,塞过去一袋灵石,笑容有些谄媚,“大人,我家娘子不慎沾染尸气、面部生了怪疮,见不得风,此次来海市就是寻找魃母医治的,麻烦您通融一下,可否不摘兜帽?”
沈寄雪跟着点了点头,轻咳几声,细声细气道,“烦请大人通融。”
那守卫打量二人几眼,本想挥手通过,却被旁边那人拉住,他扫过沈寄雪拉住兜帽、白皙纤长的手指,目露怀疑。
闺阁中的姑娘最是害羞,清月红了脸,举起团扇遮面,“老板娘问这作甚?”
沈寄雪见老板娘眼睛一亮,也跟着以袖掩面,露出羞涩模样,嗔怪道,“我与阿月刚及笄,哪、哪会来那东西!”
老板娘连忙笑着赔罪,“两位姑娘亲密,让我想起当年与小姐妹在私下总会说些孟浪话,便没忍住问出口了,若是冲撞了两位姑娘,还请多多担待。”
二人对视一眼,沈寄雪摇头,“老板娘情之所至,无妨的。”
“那便好,”老板娘热情地牵起清月的手,又招呼沈寄雪,“我与两位姑娘有缘,昨日刚到一对上好的姐妹钗,给你们算便宜些,权做赔罪了。”
她走到柜台后,弯腰取出一个乌木雕花长盒,只看外表便觉精致,打开后里面是一对玉兰花嵌金流苏簪,漂亮精美极了。
清月没想到小店中竟有这等货色,顿时两眼放光,“老板娘,这对多少钱?本、本姑娘要了!”
沈寄雪连忙按住,捏了捏她的手,凑过去轻声道,“阿月莫急,你我今日只带了三钱银子,这簪子如此精美,恐怕咱们买不起呀。”
“是哦,”清月猛地冷静下来,佯作失望地撅了噘嘴,“那咱们再看看别的吧。”
见她们转身,老板娘连忙道,“哎两位姑娘,这一对簪子原价五钱,给你们打个折算作三钱,如何?”
“好呀!”沈寄雪一个没拦住,清月就喜笑颜开地应了。
她神情无奈,挣扎着做补救,“你方才不是说还想去吃蓓花阁的糕点,现下将银子都花完,一会儿拿什么吃?”
清月早拿起首饰细细打量,她一看见这对簪子便喜欢得紧,哪还记着打配合。
再者,反正她们今日也是来买簪子的,待买回去让七哥将里面的毒药清了,正好戴着玩玩。
回头凶手来的时候,七哥将他们一举抓住便是了,只觉得沈寄雪是过度紧张,完全没想到凶险近在眼前。
沈寄雪虽看出来了,却也不好明着阻止,若是让老板娘察觉端倪,恐怕凶手会就此销声匿迹,线索便会就此断裂。
不仅小乞丐救不出来,那位能请到风雨楼刺客的幕后黑手,也会同这些人一起隐入黑暗,踪迹难寻。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姑娘,不如我帮你戴上试试?”老板娘拿来一面漂亮铜镜,拾起簪子,走到清月身后。
“好啊。”她瞥了眼沈寄雪,见她没阻止便答应了,左右毒发也得好几天,带一次应该不会怎么样。
老板娘抬手,缓缓将簪子插进清月的发间。
“嘶——”清月痛呼一声,“好痛,戳到我了!”
“抱歉抱歉,”老板娘换了个角度,这才将簪子平稳推入,“这上了年纪便有些手抖,真是抱歉。”
见她满脸歉意,清月倒也没过多计较,转来转去地欣赏簪子,“真好看呀。”
老板娘拉过沈寄雪,“这位姑娘,我也给你带上吧。”
清月从镜中看了眼沈寄雪,本以为她会拒绝,谁知却点了点头,还蹲低了些,让老板娘能对准位置。
待二人都戴好簪子,坐在原地欣赏一阵后,清月抬手要将簪子取下来。
“老板娘,我们就要这两个,钱您清点······”
说着说着,原本清醒的意识突然模糊起来,眼前天旋地转,只觉得眼皮灌了铅,瞬间陷入漆黑之中。
沈寄雪扶住晕倒的清月,急切道,“阿月,你怎么了?快醒醒。”
她转头想要喊车夫,却被身后的老板娘猛地捂住嘴,原先亲和的笑容此刻颇为扭曲,“嘘,睡吧。”
老板娘抬手抚上沈寄雪惊恐的双眼,将她牢牢困在怀中,静待毒药发作,接住了她软倒的身子。
半个时辰后。
大理寺捕快将小巷尽头的首饰铺团团围住。
长渊立于铺内,黑眸凌厉,唇边却含着一抹笑意,他猛地揪过扮做车夫的捕头,“八公主若是出了事,你们也得跟着陪葬。”
他们做好了万全准备,却没料到凶手会直接放弃这个铺子,胆大包天到,将人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掳走。
他猛地咳嗽起来,眼眸猩红,嘶哑着声音道,“这铺子中定有暗道,翻个底朝天也要将八公主找到,否则,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滴答——
一滴阴凉的水珠落入沈寄雪后颈。
她缓缓睁开眼,只见昏暗烛光下,零零散散坐着七八个姑娘,痴傻、怯懦或惊惧地望着她。
她闷哼一声,揉了揉有些疼的脖子,挪了下身子避开不断下落的水滴,这才慢慢打量起眼前的境况。
此地像是一处地牢,三面阴湿寒凉的石壁,一面用粗壮木桩封住,看不见一扇窗户,只靠外间墙上的一盏壁烛照亮。
地上虽堆着些干草,可也许久未更换,透露出一股霉味,想必其间的虫子老鼠也不会少。
沈寄雪环视一圈,除去她和清月,这里一共有八位姑娘,小乞丐也在其中,看来先前失踪的几位姑娘,已经遇害了。
她正准备问问,那些人把她们抓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干什么,却被清月闷哼一声打断了。
“这是、这里是什么地方?!”清月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看到地牢情形时声音猛地拔高,吵得沈寄雪揉了揉耳朵。
沈寄雪拉住想要喊叫求救的她,“阿月,冷静点。那个老板娘给我们带的簪子上,应是有快速发作的迷药,这才将我们抓到此处来了。”
她猛地拉进清月,以极轻地声音叮嘱道,“不要暴露你的身份,否则你就会成为他们的靶子。”
“好,我知晓了,”清月吞了下口水,她紧张地忘了改称呼,“雪雪,七哥会来救我们的,是吧?”
沈寄雪正要回答,耳尖一动,抬眼望了望外面,转头快速说道,“有人来了,也不要提起你七哥。”
“好、好。”清月眼底含泪,紧紧挽住沈寄雪右臂,害怕极了。
脚步声渐近,有两人走了过来,地牢昏暗,直到近前,沈寄雪才看清他们。
来人一男一女,男子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横亘左脸的刀疤,眼神凶恶,他靠近时,牢中的姑娘们都瑟瑟发抖地垂下头去。
而那个女子,正是首饰铺的老板娘。
她见沈寄雪直直望着自己,没有半点不适,反倒笑嘻嘻道,“哟,二郎,你看这个小妮子,一点儿也不害怕咱们。”
刀疤脸蹲下身子直视沈寄雪,粗声粗气地斥道,“看什么看,待你油尽灯枯,老子回头便将你办了,也算没白瞎了这张脸!”
老板娘抬脚踹他,笑骂道,“你可别犯浑,这两个新来的瞧着细皮嫩肉的,都是富贵人家出身,想必精血也较其他人更为香醇,是顶好的炼丹材料。”
“蓉姐放心,我岂是那般鲁莽之人,”刀疤脸起身讪笑,“若是上面那位怪罪下来,便是我这条命都不够赔的,不过说说而已,我哪敢真动手啊。”
二人说话完全不避着她们,摆明料定她们一旦进了这里,便再也出不去,即使能重见天日,恐怕那时已成了口不能言的死人。
沈寄雪拍了拍不停颤抖的清月,直接问道,“你们抓我们来,究竟想干什么?”
她没心情拐弯抹角,问这帮吓坏了的小姑娘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不如直接问眼前这俩狂妄自大之人。
真相到手,不出三日她便可杀出去,自然不怕他们。
老板娘闻言大笑几声,“小姑娘,你可真是一身好胆,颇有我年轻时的几分影子。”
“将死之人,告诉你也无妨,”她神秘一笑,又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你可知道少女初潮乃是美容圣品,只要辅以草药炼制,便可得到一枚色泽赤红的丹药,每月服之可使容颜如二八少女,美艳动人、肌肤胜雪。”
“我给它起了个绮丽的名字——露华浓。一颗可抵万金,而你们,便是我的生财之道。”
沈寄雪瞳孔微微放大,所有的线索在她脑海中串联起来,只是还有一点未明。
“一颗抵万金,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用得起?那些高门世家岂会纵容你害人!”她装作义愤填膺地模样,恳切劝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需将我们放回家中,我们绝不会透露你的行踪,届时你便可带着赚的钱远走高飞,多逍遥快活。”
老板娘和刀疤脸对视一眼,猛地大笑出声,“你这小妮子,竟反过来劝我?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说罢,他们二人便将带来的提篮扔在外侧,转身走了出去。
姑娘们一拥而上,伸手扒开提篮,抢着几个不大的黄馒头,是饿狠了的模样。
沈寄雪站在原地未动,直到远处传来关门声,她才上前去拿馒头,只可惜馒头不多,早已被人抢光了。
沈寄雪无奈回去坐下,碰了碰抱膝发呆的清月,“饿不饿?”
“不饿,本、本姑娘才不屑吃那种东西。”她撇了撇嘴,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响亮的咕噜声,从她的腹部传出来。
沈寄雪忍不住笑了,想劝她忍一忍,待下一顿饭来时将自己那份也给她吃,旁边却突然伸过来一只脏兮兮的小手。
她捏着一个黄馒头,眼神明亮而怯生生地望过来,“姐姐,我记得你。”
没等沈寄雪解释,他缓缓说道,“不如你先住在府中,那十块灵石我也一并借给你,待你日后赚到足够的钱再搬出去,也能省些住宿费用,如何?”
沈寄雪越过他,看了眼门口立着的守卫,仍旧有几分退缩,不料李持星见她不言,当即拍板定论,透露出不容拒绝之意。
“既然阿雪姑娘没有拒绝,那就按我说的来。”
他背着手微微俯身,与沈寄雪对视,眼中笑意潺潺,“希望阿雪姑娘莫要因身份而疏远了我。”
沈寄雪眨了眨眼,被他盯得耳根子有些烫,轻轻“嗯”了一声,“大人多虑了。”
李持星这才直起身子,声音含笑,“阿雪姑娘,请。”
第 45 章 载雪
沈寄雪跟在李持星身后迈入朱红大门,许是正处在与修罗族交战之时,府里的下人并不算多,反而腰挂长剑的士兵来往巡逻,让人瞧着颇为紧张。
李持星习以为常,点头与他们打过招呼,带着沈寄雪一路穿过廊道与府内花园,最终停在了一处清幽雅致的二层小楼前。
“疏月阁?”
沈寄雪眨了眨眼,见四周除了这幢小楼之外再无其他屋院,不由松了口气,“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吗?”
李持星见她眸中雀跃神色,也跟着笑了笑,“此处鲜少有人经过,不会打扰到你。沿着长廊向一直走便能到侧门,距离这里不算太远,你平日进出也方便些。”
北雍的夏日不似南明温柔,来得极为迅猛,倏忽之间天气就热起来了。
距长渊抓住老板娘已有五六日,沈寄雪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却被清月按在屋内不准出去,捂得她都要长毛了。
沈寄雪拉着进来换药的喜宝到屏风后,愁眉苦脸地问道,“让你去请王爷过来,人呢?”
喜宝手上动作不停,却支支吾吾的,“王爷、王爷近日忙着审案子,见不到人。”
沈寄雪隔着屏风望了眼在外间喝茶的清月,咬牙道,“再不把这小姑奶奶弄走,我就真要憋死了。”
五日前长渊来过一趟,她便将“露华浓”炼制之法和暗香楼之事告诉了他,只是隐瞒了容妃一事,自那之后就再未见过。
那时她顾忌伤口痊愈太快惹人猜疑,便任由清月拘着她不出去,本想着作为公主迟早要回宫,谁知这位竟是一副准备常住的架势。
沈寄雪暗下决心,白日里见不到大忙人长渊,夜里他总要回来休息的,正好那时清月歇下了,找上门去最合适不过。
入夜,万籁俱寂。
沈寄雪早早将清月哄走歇息,喜宝为她关好门窗后也歇下了,好在她白日里睡得多,此刻并无困意,正躺在床上静听隔壁院子的动静。
直到二更时分,沈寄雪都生出几分睡意,才终于有了脚步声。
她翻身而起,拉开门走了出去,正堵上要进院子的长渊。
往日跟在他身边的程峰和开阳不见人影,见到沈寄雪也并不惊讶,面不改色地看向她,“何事?”
沈寄雪苦着脸道,“还请王爷尽快将八公主送回宫中。”
“哦?为何,”长渊挑眉,“本王看你们近日相处得不错,清月虽然骄纵,但心却是好的。”
“我并非是嫌她性子,八公主以诚待我,我自然也还以真心”沈寄雪顿了顿,“只是她对我担心过度,日日门都不让我出,我还惦记着听风茶楼说书先生讲得故事呢。”
长渊闻言,突然笑出声来,“本王知道了。只是还需三日左右,待那幕后之人现身,我便送她回宫。”
他眸中闪过厉色,又带着志在必得之意,沈寄雪不由想起老板娘所言,这一切都是“容妃”所做,不知三皇子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待容妃知晓是亲女儿亲自做诱饵,带着长渊查出真相,该是何种神色?
如沈寄雪之前所想,看来长渊此次抓住机会,绝不会放过容妃与三皇子,届时清月又该如何自处,是否会怨恨她一直缠着的七哥?
沈寄雪思绪万千不过几息,长渊突然道,“你不想问问本王,幕后之人是谁?”
“我只需尽我所能为王爷办事,剩下的王爷若是想说,我便听着,王爷若是不想说,我等着看结果便是,”沈寄雪不疾不徐,演足了知己模样,“我相信,王爷一定会给那些可怜的姑娘们一个公道。”
她这话说得巧妙,算是给长渊日后所为冠上求公道的大义,即便他揭发容妃与三皇子存着再大的私心,那也是他们二人自作自受,他只是秉公执法罢了。
长渊眸色沉沉,静静看她一眼,“你倒是会说话。”
没有人不爱听好话,莫说长渊,便是多疑的帝王,也会偏向嘴甜会说话的宦官,远离忠言直谏的贤臣,人之天性如此。
沈寄雪笑了笑,“我所言皆是心中所想。夜已深,就不打扰王爷歇息了。”
直到沈寄雪身影拐进院墙,长渊才转身,边进屋边道,“天璇,明日起撤了她身边的人。”
黑暗中有影子移动,一闪而过。
三日后,贤王带人在宫中侧门抓住了前来取丹药的容妃的贴身宫女,不料带至圣上面前却咬出容妃,震惊朝野。
消息不胫而走,长阳城中流言四起,“露华浓”浮出水面,传言此丹炼制极为血腥诡谲,需用少女的初次葵水辅以药材炼制而成。
这丹药不仅数月前崛起的暗香楼中妓子在用,宫中亦有娘娘为夺圣宠也在服用,还说此丹有毒,服用日久恐会暴毙而亡。
没人料到少女失踪案后有如此血腥隐情,一时间人心惶惶,大理寺与刑部门前又聚集起遇害者家属,吵着要将凶手等人就地正法。
清月听闻后面色瞬间惨白,甚至顾不上与沈寄雪告别,如同来时一般,骑马飞奔而去。
一炷香后,沈寄雪也被长渊派来的马车接进了宫。
皇宫,崇德殿。
“陛下,臣妾真的没有啊!”容妃发髻散乱,哭叫着跪在殿中。
她身着华丽宫装,往害日美丽的面容上此刻尽是惊恐与怨恨,“陛下,定是贤王因姐姐对我怀恨在心,这才栽赃陷害于我,请陛下明鉴啊!”
长渊冷眼看着,见皇帝放下证词,拱手道,“父皇,母妃乃是因突闻外祖身死,突然受了刺激才会神志不清,与容妃无半点关系,儿臣何须怀恨容妃娘娘?”
“在城郊处儿臣抓获那炼制丹药的妖女,命大理寺夜审多日才得到幕后之人的信息,”长渊瞥了眼容妃,“事关重大,又涉及后宫,儿臣不敢走漏半点风声,这才秘而不发设下陷阱,没想到竟真是容妃娘娘所为······”
“放屁!”面容颇有几分邪气的高大男子奔入殿中,厉声骂道,“父皇,母妃自潜邸时便随侍您左右,几十年陪伴,您还不知道母妃是什么样的人吗?”
世璟神色阴沉地望向长渊,语意偏激武断,“分明是七弟自宜妃娘娘疯癫后,对您宠爱母妃心怀怨恨,这才借此案要置母妃于死地。”
清月也在此时赶到,往日骄纵到敢与皇帝耍赖皮的八公主,深深跪伏在地,“父皇,此案一定还有疑点,请您明查!”
该来的还是来了。
长渊眼帘低垂,遮住眸中情绪,今日他便要将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昔日外祖身陨于锦西城之战,容妃母族张家暗中操纵,肆意吞并蚕食白家,趁他负伤年少,在宫中打压欺辱本就神志不清的母妃,几乎逼死母妃。
还纵着世璟将白家表妹暗中掠夺后凌辱致死,以致舅舅与舅母郁郁而终,白家后继无人。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们二人乃至张家一个都逃不掉!
“父皇,三哥所言皆是他的臆测罢了,”长渊轻咳两声,“儿臣有证人,请父皇准许她们入殿。”
皇帝高坐堂上,情绪难辨,多年沉疴却不减威严,“准。”
长渊向一旁的小宦官示意,不多时,禁卫压着老板娘、身后跟着沈寄雪入了殿中。
清月在看到沈寄雪那一瞬,瞳孔紧缩,掩在袖中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顷刻间明白了所有,母妃以少女炼丹是真,七哥今日要将母妃置于死地也是真。
她眼含祈求地望向长渊,却未得到半点回应,终于眼中光芒消散,颓然跪坐在原地,之后未发一言。
沈寄雪目睹了一切,心生怜悯,却也明白如今情形乃是昨日因今日果,容妃与三皇子自作孽,自然怨不得旁人来寻仇。
皇帝眉头紧皱,“长渊,这位姑娘是何人?”
他见沈寄雪衣着整齐,眉宇间颇有英气,心中已有了猜测,毕竟长渊的折子中事无巨细,也不难猜到。
“回父皇,这便是儿臣从暗香楼中救出的沈姑娘,”长渊眼含笑意,随即正色道,“也是不惜以身犯险,助儿臣抓获凶手的大功臣。”
“好,”皇帝点头,“沈姑娘,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寄雪跪拜,声音里透着紧张,“回陛下,小女子在地牢时,曾听闻凶手交谈提到‘上面那位’,言语间既恭敬又恐惧,只是他们并未提及名号,故而小女子只知确有其人,却不知是否为、为容妃娘娘。”
世璟闻言,神色诡谲如毒蛇一般,盯着沈寄雪狠狠道,“你这贱皮子胆敢信口雌黄,不知是不是我母妃,便敢来此构陷攀咬,是不想活了吗?!”
沈寄雪装作被他吓得一缩,垂头不敢再言语。
“放肆!”皇帝厉喝一声,“你现在愈发张狂,是不是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世璟与容妃隐秘对视一眼,忿忿地闭了嘴,“儿臣知错。”
现下长渊步步紧逼,显然是有备而来,偏抓住的还是事实,容妃知晓自己今日恐难逃一死,只求儿子能好好活下去,将来才能为她报仇。
她却没想过,世璟自幼仗着母族势大横行无忌,性子阴沉暴戾,是个只有武力没有脑子的,如何能斗得过长渊?更不要说为她报仇。
长渊行至老板娘身前,接着说道,“父皇,此人便是儿臣在客栈抓获的,也是她告诉儿臣,幕后之人乃是容妃娘娘。”
皇帝立时起身,在宦官的搀扶下绕过桌案,走近被押解的老板娘面前,沉声问道,“你所言是否属实?”
老板娘瞥了眼神色怨毒的容妃,嗤笑一声,“回陛下,小人所知道的都在证词中,句句属实。”
之前在皇宫侧门拿药的贴身宫女皇帝早已见过,现下凭沈寄雪与老板娘的证词,容妃为葆青春以少女炼丹一事,算是坐实了。
皇帝眉头紧锁,看向容妃时不复宠爱,充满了厌烦与恶心,他即刻下令,“容妃罪大恶极,赐毒酒一杯立即处死,但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便说她是得了疾病而亡吧。”
他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容妃、神情恍惚的世璟和清月,眼中只剩下了帝王的冷漠无情与多疑猜忌。
宦官端来毒酒,容妃正要一饮而下,却被世璟猛地打落在地。
他动作极快,起身抽出禁卫佩刀,怒吼道,“我看谁敢动我母妃?!”
“什、什么?”
沈寄雪被他深深注视着,犹如被猛兽圈入领地的猎物,眼神无法挪开,连带着声音有几分颤抖之意。
他上前一步,垂下的眼睫里满是压抑许久的占有。
这一刻那个被心魔折磨已久的楚长渊缓缓浮现,甚至压过了失去记忆的“李持星”,向心爱之人吐露他的野望。
“男子向女子送载雪花,意为见此良人、如星如月,黑发白首、长毋相忘。”
第 46 章 示弱
自那晚李持星“情难自禁、吐露心声”之后,沈寄雪便顺理成章地在城主府中住了下来。
修罗族近日越发猖狂,迅速侵占了人界大片土地,有李持星守着的骁阳城日渐成为传说中那片“人族最后的净土”。
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城中,然而以目前的战事来看,单纯的守绝非长远之计,不出三个月修罗族便会攻占骁阳城周边、乃至整个人界,彼时骁阳城独立无缘,城破不过是时间问题。
沈寄雪能感觉得到,李持星平静表面之下,愈发急躁了。
他白日事务繁忙,入夜之后还总会抽出些时间来陪她,一应要求尽数应允,对她极尽讨好,旁人瞧了称一声情根深种也不为过。
“不行,”清月皱眉,“我也要去!”
“清月,你是千金之躯,万一受了伤,父皇找你七哥要人怎么办?”长渊驳回她的请求,却觉得沈寄雪之计可行。
此案一拖再拖,若再破不了案,那些失踪的女孩恐怕真活不了几个,连带着他也得受连累。
据朱雀司情报,不论沈寄雪是装还是真的沈离表妹,她必然会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又瞧着年岁不大,正是引凶手上钩的好人选。
至于清月,自小在父皇和容妃宠爱中长大的小公主,又怎能担此重任,弄不好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沈寄雪也跟着劝道,“八公主,做诱饵实在凶险,我至今也只是推测出凶手如何迷晕女孩,可他们又是如何将女孩带出家中却不得而知。我不过区区贱籍,您贵为公主,怎能将自己置于险境?”
清月本有所退缩,可沈寄雪一劝,却又激起了她的好胜心,一脸正色道,“贵为公主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既为公主,才更应该爱护每一位子民,为他们以身犯险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有什么事是你能做,本公主却做不了的?”
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沈寄雪心中叹了口气,这丫头真是个倔脾气,还越劝越倔,也不知怎么在深宫中长大的,群狼里竟养出只小白兔。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清月,你可确定?”长渊黑沉沉的眸子一转,沉声道,“若是出了什么危险,你又该如何面对?”
“我相信七哥,绝不会将我置于险境不管的,对不对?”清月笑嘻嘻地缠上去,做了两下挥鞭的手势,“再说了,本公主这么多年的武艺也不是白学的。”
说罢,她又阴阳怪气地看了眼沈寄雪,“当然,本公主也会保护好你这位红颜知己,绝不让你伤心。”
见长渊点头应允,沈寄雪默默喝了口茶,到时候谁保护谁,还不一定。
不过,清月还真是个傻的。
皇帝感念白老将军誓死守卫锦西城,特批亲封长渊为贤王,这份殊荣除了太子,其余皇子都不曾有。
尤其是清月的亲哥,容妃的亲儿子三皇子,作为皇帝最年长的一位儿子都未曾封王,却被最小的弟弟越了过去,他不生气才怪。
长渊的母妃受刺激疯癫,母族白家一朝败落,当时的黑金铁骑虽只余残部,但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群狼环伺,他简直是砧板上的一块肥肉。
若非他装病且日日流连花楼,使黑金铁骑消散于朝野,甚至不惜名声散播自己不行的传言,恐怕他早就被其余几位皇子惦记着弄死了。
说来也奇怪,清月不缠着自己亲哥,反倒极为喜爱长渊。
可天真骄纵的她或许还不知道,眼前这位被她缠着撒娇的七哥,早已与她的母妃与亲哥水火不容。
一旦长渊抓住机会,以他的手段,三皇子乃至容妃绝无活路,也断不会因清月手下留情。
届时,她又该如何自处?
思及此处,沈寄雪视线一转,看向湖边持刀而立的开阳,突觉之前想不通之处豁然开朗。
初见时沈寄雪还觉得奇怪,长渊手底下这帮暗卫,绝非一朝一夕之间能培养出来,他们身上的杀气绝不比战场上身经百战的老兵少。
如今细细想来,黑金铁骑那样大的名声,怎会无声无息便隐匿于人世。
如此看来,长渊自锦西城遭受丧亲之痛时,便能准确判断局势,他在众目睽睽间精心布局,将黑金铁骑转入地下,组建出一支庞大的暗卫为己所用,绝非易事。
看来,那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管家——程峰,恐怕身份也不简单。
可长渊所求,真的只是九五之位吗?
沈寄雪突然发觉,她似乎从未看透过长渊,他的性情大变或许另有缘由。
那应是他最大的秘密,亦或是,极深的苦楚。
临近午时,厨房已备好了饭菜,众人便挪步往前堂走去。
往日沈寄雪与长渊从不同堂吃饭,这规矩自她进府那日开阳便说了,故而每日都是下人们将饭菜送到她的院子。
即便她为长渊破案一事立了“大功”,这规矩也没变过。
今日她沉浸在思绪中,不由跟上前面兄妹俩的步伐,充耳不闻清月叽叽喳喳地说着要吃什么,自然也没看见喜宝拼命使眼色,一路无知无觉地到了前堂。
直到前面两人突然停下,她撞上前人坚硬的背部,这才回神。
沈寄雪抬头,还没看清眼前是谁,便被清月一把推开,好在她忍住了,否则八公主早被踹飞了,根本碰不到她分毫。
“你这狐媚子,果然存心勾引七哥!”清月气得脸颊通红,转身便问程峰要鞭子,“程叔,快把我的鞭子拿来,本公主今日不抽她一顿,就不姓!”
沈寄雪瞥了眼满脸玩味的长渊,心累地叹了口气,连忙说道,“王爷,明日一早便按咱们方才说好的,我与公主扮做闺中密友前往首饰铺,还请您让公主莫要失约。您与公主说话我不便打扰,先告退了。”
她说完也不管二人什么反应,拉过喜宝快步离开了。
小丫头长得挺好看,怎么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再晚走一会儿,清月恐怕能将贤王府掀翻。
长渊看着沈寄雪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边不经意露出一抹笑意,连带着那双常年漆黑冷寂的眸子,都沾染了少许春光。
突然,他的视线被挡住,垂眸一看,清月踮着脚伸手遮在他眼前,“七哥,莫要被那女妖精勾了去!”
“你这一早上给沈姑娘起了多少称号?”长渊拉下她的手,转身进了前堂,“如今竟连女妖精都出来了。”
“她长得那样好看,不是女妖精是什么······”
初春日头渐渐升得早了,鸟雀也多起来,微熹之时便叽叽喳喳的,像极了昨日那位八公主。
沈寄雪习惯早起,关着门避开喜宝,在房中打了一套拳才出去洗漱。
待她用过早饭,换上朴素衣衫到前厅时,清月也正向里去。
两人昨日对了些称呼与闺密间的小话,约定今日以友相称,便见清月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后又想起什么,收敛情绪抿了抿嘴。
“雪、雪雪,早啊。”
她一怒一喜之间表情扭曲,惹得沈寄雪差点没憋住笑,“阿月,早。”
若是沈寄雪这会儿笑出来,清月必定大发脾气,为了大局,她几乎要憋出内伤。
长渊连夜找了家相邻宅院,又寻来两对年龄合适的夫妻,扮做沈寄雪与清月的父母,以做万全准备。
此刻只需她们二人自隐秘处出府,乘坐马车共同前往宅院即可。
马车先去临近各坊绕了一圈,又从延兴门出了城,在姑娘们常去的踏青地逗留半刻,这才从春明门进了城,再经早已备好的宅院,最终直奔首饰铺而去。
马车晃得人昏昏欲睡,沈寄雪知清月无意与她交谈,便闭目养神起来。
谁知行到半路,清月突然道,“七哥昨日百般叮嘱我,要我一切听你指挥。”
沈寄雪睁眼,长渊会说这话她不奇怪,但清月此刻提出来,不知有何想说,她静静看着略显局促的八公主,等待下文。
“我、本公主也不是不识大体之人,虽不喜你,却也不会坏了七哥大事,”清月端着架子,大义凛然道,“你放心好了,届时你只管说,只要本公主能做到,绝不会拒绝。”
沈寄雪一愣,转性了?
随即转念一想,清月这么听长渊的话,看来是真把他当亲哥了,甚至比亲哥还亲。
“好,八公主深明大义,小女子自愧不如,”沈寄雪拱手吹捧几句,“既如此,便请八公主待我亲密些,不仅要唤‘雪雪’,还需挽着些我的胳膊,做出些闺密姿态才好。”
清月闻言,神情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后凑近沈寄雪抬手挽住她,“本公主、我明白了,雪、雪雪,首饰铺到了,咱们下去吧。”
首饰铺在一小巷道里,马车不好过去,便停在巷口,还需她们步行过去。
沈寄雪笑着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阿月,笑一笑,刚办完及笄礼,你不开心吗?”
身边人手心的温度通过接触传递过来,让有些害怕的清月镇定下来,表情瞬间舒缓许多,“当然开心,能与雪雪出来挑首饰更开心!”
“慢点,”沈寄雪鼓励地看了她一眼,下车后抬手扶她,嬉笑着轻拍她,“我看你分明是急着嫁个好夫婿,这才催我来此处打首饰。”
“你浑说什么?!”清月羞红了脸,扯着沈寄雪向里走去,“这是我从别的小姐妹处听来的,说他们家钗子别致,想与你买一对姐妹钗才催你来的,你竟胡乱猜测······”
两人打闹着向里走去,进了首饰铺子。
铺子外面瞧着灰扑扑的不起眼,里面却布置得精致巧妙,大大小小、形式各异的簪子分类摆放在架子上,瞧着便精美漂亮。
她们二人刚进铺子,柜台后的老板娘便笑着迎上来,“二位小姐,看看咱们铺子里的簪钗,样式多着呢,你们慢慢挑。”
“谢谢老板娘,”沈寄雪点头致谢,牵着清月自货架上一一看过去,“我与阿月初次来你这里,可否介绍一二?”
老板娘连声答应,带着她们逛了起来。
清月没察觉,沈寄雪却发现这老板娘在不经意间套她们的话,家住哪里、年岁几何、可有婚配,听着像是些女孩子间的常问话题,由她这样年长女性问出来,似乎也并不奇怪。
让沈寄雪觉得奇怪的是,她逗趣似的问了一嘴,“两位姑娘可否来了葵水?”
沈寄雪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底复杂情绪,长睫扑簌缓缓抬起,看向对面沉默半晌的李持星。
只见他眼睫低垂,眉目之间竟有一丝委屈,往日那双溢满温柔的黑眸此刻尽是歉意,好似一切都是他的错,让人心头一颤。
似是害怕惊到她,他声音放得极轻,寂静之中仿若耳语。
“是因为我动手杀了他吗?”
“什么?”沈寄雪心中一紧。
他抿了抿唇,“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第 47 章 礼物
沈寄雪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的。”
李持星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见过那张通缉令。”
她呼吸一滞,瞬间慌乱后退,却被李持星上前一把揽住,随即牢牢扣在怀中。
他垂首埋入她发间,察觉到她身体颤抖,急忙说道,“我说了,你不要怕我。”
一阵马匹嘶鸣响起,沈寄雪一惊,睁开眼睛。
她昨夜思虑甚多,睡得晚了些,被吵醒本就不耐烦,瞥了眼天色心中更是没忍住骂了句。
天都没亮,究竟哪个二愣子这时辰出发上路!
哪知下一瞬,她的房门便被大力敲响。
“沈姑娘,殿下要见你。”
沈寄雪面无表情瞪着帷帐片刻,心中将长渊骂了个狗血喷头,随后应道,“好的,麻烦侍卫大哥了,我马上下去。”
她起身穿好衣服,随意抹了几把脸,多年军营生活让她动作迅速,却又掐着时间装作姑娘整理仪容,刻意磨叽一阵才出了门。
沈寄雪跟着护卫下楼,长渊正立于客栈院中,慢条斯理地梳着踏月的鬃毛。
马养久了通人性,它见沈寄雪过来,突然打了个响鼻,躁动地蹭了几下蹄子。
沈寄雪装作不敢靠近踏月,犹疑着退后几步,行礼后垂头安静站在一旁,不敢打扰。
长渊瞥过来一眼,眸色深重,“昨夜本王得到消息,沈离因伤口溃烂而亡,你可知晓?”
她一愣,泪水潸然而下,朦胧间望向长渊,“殿下所言属实?表哥一世英名,竟落得此等下场!”
“本王何须骗你。”他冷眼看着泣不成声的沈寄雪。
她掩面哭泣半晌,突然跪倒在地,“殿下,我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求您留下我,日后为殿下上刀山、下火海······”
她身子伏得很低,几近尘埃,长渊垂眸,毫无动容之意,“半柱香后出发回长阳。”
沈寄雪一愣,随即再次叩首道谢,“多谢殿下!”
不知不觉已走了半月有余,长渊似乎并不急着回长阳复命,一路上走得悠闲。
自那日试探过后,沈寄雪便被塞进马车中严加看管,下马车进客栈时也被要求带着帷帽,莫说见长渊,便连普通护卫都见过几个。
她的身份敏感,为了隐藏也情有可原,只是再不到长阳,沈寄雪便要被这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逼疯了。
幸好,今夜已到长阳城郊,只是天色已晚,只好先宿在一客栈,明日便能进城。
夜幕很快降临,沈寄雪白日里睡得多了,现下反倒翻来覆去睡不着。
但她也无事可做,四周屋内住满了护卫,一旦她有什么异动,便会有一群大汉持刀冲进屋内。
她也无意逃走生事,待查明真相,若真是长渊下令屠城,再杀他也不迟。
沈寄雪在床上翻来覆去,枕头被子踢得七扭八歪,脑袋突然被硬东西硌了一下。
她伸手一摸,竟是根簪子,看来上一位房客是个姑娘。
沈寄雪懒得起身燃烛,便借着窗外月光细看,簪头以银丝缠作桃花,材质过硬发乌,不是什么好银子。
只是这簪子看着新,银丝间却有丝缕黑色污渍,颇为奇怪。
她用指甲抠了抠,碎屑呈细颗粒状,一捻便碎了,像是某种液体干涸之后的痕迹,且细看之下似乎并不是黑色。
沈寄雪脸色陡然一变,轻身下床取过桌上剩余茶水,指尖沾了些轻轻抹了抹簪花。
那黑色污渍渐渐化开,沈寄雪凑近一闻,果然有极轻微的铁锈味,这些并非污渍,而是干了的血迹!
簪尖上有血迹尚能理解为佩戴时不小心刺破了头皮,簪花上有血迹,只能是拿簪子的人手上已有血迹,捏着簪子指向敌人,亦或是自己。
她眉头微皱,看银簪的质地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孩所戴,对于普通人家的女孩来说,这簪子也算是一件好首饰,遗失了怎得不回来找,难道已经遭遇不测?
沈寄雪轻手轻脚将屋内翻了个遍,也没搜到什么线索。
这间屋子发生过什么已不得而知,而这根带血的银簪又如何被遗落此处,它的主人是否安然无恙更是无从推测。
今夜客栈已被长渊包下,护卫、士兵们填满了大大小小的房间,沈寄雪有心探查,但也不好进房间翻找。
长渊身边跟着的那几名护卫不是省油的灯,包括他那个管家,这还只是明面,暗地里也有不少人跟在他身边保护。
那些士兵看着勇武,实际上脚步虚浮,一看便是花架子,校尉也不过尔尔,怪不得他们没发现。
沈寄雪有把握不惊动周围房间的人,可外面那些暗中盯梢的隐匿极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走没问题,搜房间便颇为冒险。
她转了转簪子,随手往怀里一揣,重新躺回床上。
没必要为了根不明来历的簪子冒险,如今当务之急,是抱好长渊的大腿,获得信任拿到证据。
沈寄雪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次日天未亮,队伍便启程向长阳城而去。
沈寄雪昨夜睡得晚,又起了个大早,马车摇摇晃晃的,正好打瞌睡。
半梦半醒间,她思及早上问客栈掌柜之事。
她并未直接拿出银簪询问,只问不知上一任房客是什么人,怎么还能把污渍弄到枕头反面?怪恶心的。
掌柜的连忙道歉:客栈每日人来人往,兴许是多日赶路之人翻了个面睡得,让姑娘不舒服了,是小店的错,还请姑娘见谅。
沈寄雪见他反应如常,不似有猫腻,随口抱怨几句便上了马车。跟在一旁的护卫一贯沉默,并未阻止她。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愿是她想多了。
昏沉睡意阻挡她继续想下去,沈寄雪脑袋一歪,睡了过去,直到马车一路进了城。
“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沈寄雪被一道凄厉喊声惊醒,随即马车缓缓停下,她掀开一点窗帷,向前看去。
此处颇为繁华,小贩罗列两侧,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只不过现下百姓们围成圆圈,将前方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都挤着看热闹。
一对头发半白的老夫妇跪伏在地,不住向轿子叩拜,哭喊着,“请大人救救我们女儿吧!她已经失踪两日了,再晚就回不来了!她才刚及笄啊大人,求求您了!”
任凭他们撕心裂肺,那轿中人却连面都不露,便吩咐身边捕快赶人。
老夫妇喊叫得愈发凄厉,撕扯间被捕快拽倒在地,不待他们起来便被拖拽着甩向旁边,两人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根本拧不过膀大腰圆的捕快们。
其余捕快则抽刀出鞘,吼叫着驱赶周围百姓,俨然恶霸一般,哪有半分为民模样。
沈寄雪皱眉,只有京兆尹能带捕快出行,但皇帝脚下敢如此横行无忌者,想必自身也有些背景。
较之南明,北雍门阀世家势力更大,听闻北雍皇帝做决定时,偶尔还要征求他们的意见,若遭到他们反对,政令便会阻力重重。
不知这京兆尹是哪家人士?
“让开!都给我让开!”
沈寄雪抬眼,只见一粉衣女子策马扬鞭飞驰而来,不过几息便到了近前。
“吁——”
她一路冲进人群,捕快和百姓们纷纷躲避,让她毫无阻碍地到了京兆尹轿前。
“你这狗官,就是这么办案的?!”
她话音未落,百呼不出的京兆尹满脸谄媚,快步从轿中下来,“公主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公主恕罪。”
清月端坐马上,半点面子都不给,大声叱骂,“你身为京兆尹掌管京畿一应事宜,如今路遇百姓求救如此态度,怎么,你这京兆尹当得太久了?”
京兆尹顿时汗如雨下,嗫嚅半天,“这、这案子至今仍无头绪,也不能怪下官啊。贵妃娘娘说了,不准您插手此事的。”
看来他的后台是容贵妃啊,沈寄雪了然,容贵妃几十年恩宠不绝,不论是她的母族张家,还是自己的固宠本事厉害,都是个雄厚靠山。
只是不知,眼前这位是八公主还是九公主?
若是八公主,容贵妃乃她的母妃,说出来怕是火上浇油。
“你还敢搬出母妃压我!”清月本就对他厌恶至极,现下更是气急,抬手挥出马鞭。
京兆尹瞬间被抽翻在地,他痛嚎一声,蜷缩在地不住翻滚。
眼看清月再次扬起手,突闻马蹄声渐进,一男子策马而至,见状连忙喊道,“住手!!!”
他及时勒马,拦住了清月的第二鞭。
身后随之而来禁军列队成行,将拍手叫好的百姓拦在外侧。
“六哥,你拦我做什么!”清月挣扎,“这等狗官抽几鞭又何妨!”
朝鸿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莫激动,他好歹是朝廷命官,无论如何都得由父皇裁决。再说了,你身为公主当街抽打朝廷命官,若是让父皇知晓,又该关你紧闭了。”
“可他实在是太气人了,”清月怒气暂熄,将方才情况说与朝鸿,“抽他几鞭都是便宜他了。”
“行了,此案确实诡秘,”朝鸿低声劝道,“莫说他,便是大理寺、刑部联手搜遍全城,也并未找到多少有用的线索。此等庸官,何须脏了你的手,让父皇处置便是。”
清月这才不再多说,转向被禁军压制在地的京兆尹,冷冷道,“这一鞭是为刚刚那对老夫妇抽的,你若是十日后还破不了失踪案,本公主便让你为那些失踪的姑娘陪葬!”
见这小祖宗不气了,朝鸿松了口气,他挥手让禁军将人塞进轿子里送回去,这才调转马头向另一边走去。
沈寄雪见他过来,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看来他们是来接长渊的,她所图不可急于一时,如今没有正经身份,还是少见人为好。
朝鸿行至马车前,温声笑道,“七弟,父皇让我们来接你,看了半天热闹,也该出来了吧。”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掀开窗帷,露出长渊那张极为俊美的脸,他唇边笑意轻淡,“六哥,好久不见。”
未待朝鸿说话,清月凑过来笑嘻嘻道,“七哥是不是也觉得我所为大快人心,这才没出面拦我,哪像六哥。父皇那么疼我,听闻今天之事,说不定还要夸我做得好呢!”
朝鸿面露无奈,“你这般蛮横,我看将来哪个敢娶你。”
“只要清月看上,七哥去给你绑来也无妨。”长渊打趣道。
惹得清月假作生气,瞪他一眼,“哼,我才不与你们贫嘴。”
说罢,策马往前头去了。
长渊见她离开,与朝鸿寒暄几句后,也放下了窗帷,并没有多问“失踪案”,仿佛往日一般,对什么都不在意。
说是不看,她的掌心却觉长睫扫动,犹如柔软羽毛拂过,挑逗一般,无端乱人心神。
沈寄雪看向铜镜中那人勾起的唇角,眼中毫无方才的羞涩之意,反而充满了审视和打量,最终了然一般轻轻笑了。
本想引她动心的李持星,自己却沦陷了。
修罗族围城之时,他绝不会如当初筹谋一般将她轻易交到修罗王手中。
这可不行,她得帮帮他。
第 48 章 私心
“哟,主子头上这发带瞧着挺别致啊,”越桐凑过去挤眉弄眼道,“新买的?”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还是谁送的啊?”
李持星瞥了他一眼,“她送的。”
越桐眼中精光闪过,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眯了眯眼,压低了声音,“主子,您不会是钓着钓着,自个儿掉进去了吧?”
暗香楼来了位清寒如霜的松雪姑娘之事,不出三日早已传遍长阳城,便是高门贵族也有所耳闻。
只是自松雪姑娘登台那日起,贤王日日前往暗香楼,将松雪姑娘重金包下,只为他一人演奏。
暗香楼的宾客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松雪姑娘芳容,却一连等了十日也未盼到。
人人都在心中嘀咕,贤王平日来暗香楼也就是喝喝酒,从未见他点过乐妓,更不要说花妓。
私下早有传言,贤王怕是不太行,可看如今这架势,莫不是从前那些庸脂俗粉都入不了他的眼?
暗香楼雅间内。
沈寄雪斜靠在软椅上,摘了颗葡萄放入嘴中,视线转向一旁的长渊。
自她入楼那日起,这人便将暗卫撤了大半,只留一两个远远观望,毕竟她人在楼中做不了什么,但也算件好事,最好待她出去后,也别再将人加回来。
沈寄雪眼珠一转,扫了两眼长渊的面容。
这人看着天庭饱满、面色红润,眼眸漆黑有神,除了人前咳嗽几声、唇色淡些,看着也不像······不行啊。
长渊翻卷宗的手顿住,她今日什么毛病,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看过来的眼神里怎么还有几分、怜惜?
她脑袋里又在想什么?
联想到这几日的流言,长渊脸一黑,咬牙道,“你看我做什么?”
沈寄雪回神,尴尬地移开目光,摸摸鼻尖笑道,“没什么,王爷夙兴夜寐,我深感钦佩。”
长渊哼笑一声,“那就尽快拿到‘神丹’,查明线索。”
昨日三皇兄参了他一本,说他玩忽职守,不查失踪案反倒跑去花楼鬼混,还日日包下新来的乐妓醉生梦死,完全辜负了父皇的信任。
讲得绘声绘色,仿佛就在旁边看着一般。
他自然是巴不得,连忙认错、高喊罪该万死,言明案情错综复杂,自己不堪胜任,愧对父皇信任。
只可惜,他这整日病恹恹的父皇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并未责怪他不说,反倒还慈祥仁爱地安慰他几句,将三皇兄责骂了一番。
看来大理寺这烫手山芋他非接不可,那么沈寄雪这边就至关重要,且迫在眉睫。
毕竟拖得时日越长,失踪之人便多一分危险。
沈寄雪点头答应,“您放心,这几日便会有结果了。”
长渊见她神情笃定,挑了挑眉,不过他也没多问,让小厮收拾好卷宗便离开了。
怎么做是她该烦恼的事情,他只需再等待二十日,若时间一到没有线索,那么世上将只有松雪,再无沈寄雪。
夜已过半,暗香楼陷入静谧,偶闻窸窣软语也很快消停下去。
沈寄雪回房看了看阿萌,见她睡得香便只掖了掖被子,独自拎着水桶去后院打水。
阿萌身上的伤得仔细些,鞭子沾了盐水抽得本就不易好,又入了春,天气渐渐热起来,最怕化脓,明日还得再请医士过来看看。
楼阁间只有沈寄雪轻巧的脚步声,但走到后院门前,她脚步一顿,抬眸望了眼半阖的门扉。
她耳力极佳,听到不远处拐角泄露出几丝极轻笑声,最终消散在风里。
“快!快看看她推门了没!”沉香推了推檀香。
檀香翻了个白眼,轻声骂道,“你急什么呀,万一被她发现了怎么办?!”
“你不看我看。”
沉香扯过她,探头出去,却见一黑影正立在她面前!
一声尖叫都没喊出口,二人便吓得腿软跌坐在地,手指颤抖着指向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眼前之人,正是沈寄雪。
此刻她眉尖挑起,半张脸掩在黑暗中,眼睫微垂,眸中似有刀光剑影一闪而过,看起来恐怖极了。
“你们是小孩吗?”沈寄雪靠在柱子上,语含无奈,“多大了还用这种手段整人,一点新意都没有。”
“你、你怎么知道的?”躲在后面的檀香怯声问道。
沈寄雪嗤笑一声,“这把戏我五岁就不玩了。”
春寒料峭,入夜之后房门都紧闭着,更不要说联通后院的门。
万一被发现半开着缝,将客人冻着,管门的小厮得让老鸨逮住骂个半死,想也不会如此疏忽。
再说,好歹换个黑木盆啊,红枣木的也太明显了点儿吧。
沈寄雪无意为难,但欺负到她头上来,不给点惩罚下次还敢再来,她没心情和她们勾心斗角。
她语气严厉,面无表情叱道,“起来!”
原本缩在地上的二人一惊,惊惶起身、迅速站好,如同士兵见了将军,半句话都不敢多言。
二人不由自主地将腰背挺直,沈寄雪瞥了她们一眼,“向前走。”
她背着手,慢悠悠跟在后面,威严收放自如,行走在透过门廊的光影里,恍惚能窥见战场上那个杀伐果断、银枪烈马的将军。
“停。” 沈寄雪喊住前面互相搀扶的二人。
檀香吓得说不出话来,紧紧抓着沉香的手臂,仍然止不住颤抖。
沉香微微侧头,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害怕,只觉得身后人的气势比往日见过的达官贵人还要强硬,让她下意识服从。
不过她显然比檀香好一点,颤抖着声音问道,“松、松雪,是我们错了,你、你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无需你们做甚,”沈寄雪见她有点胆识,也没拐弯抹角,扬扬下巴,“将这扇门推开便是。”
沉香握紧拳头,这是要她们自尝苦果。
她闭了闭眼睛,一手拉住檀香,一手猛地推开了门!
一盆冰凉井水倾倒而下,二人瞬间浑身湿透!
初春时节,夜风仍带着几分寒凉,湿透的衣裙裹在身上,二人如坠冰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冻得嘴唇都白了。
“行了,回去吧,”沈寄雪摆摆手,“让后厨给你们熬两碗姜汤,莫要着凉了。”
二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沈寄雪的声音再次响起,顿时吓得齐齐打了个颤。
“还有,这事儿我不会告诉妈妈,你们也别自找没趣,若是让我知道你们恶人先告状,”沈寄雪停顿一瞬,眯了眯眼,“下次可就不是自作自受这么简单了。”
“一定一定!”沉香连忙回头行礼,“多谢松雪妹妹大人有大量,我们定然不敢再犯了!”
说罢,她牵起檀香,也顾不得仪态风度,软着腿一晃三步地快速离开了。
这哪儿是软弱可欺的小猫,分明是一击必杀的豹子。
想起她们离开时沈寄雪意味深长的语气,沉香抚着胸口,瞥了眼吓得还没回神的檀香,深深叹了口气,这丫头明日必得大病一场。
真是造孽。
沈寄雪见她们离开,拎起放在一旁的木桶,抬眼便见东方天晓,顿觉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在暗香楼与宾客、姐妹、妈妈周旋,可比行军打仗累多了,更别提还要应付长渊,一天下来心累。
不过,她要的效果已然达到,明日便可让他别再来了。
次日晚,沈寄雪打着呵欠进了雅间。
“睡了一日,还没睡醒?”长渊挑眉。
他记得,昨日他走得还算早,怎么她像是一夜未睡?
沈寄雪这几日下来,与他早已熟稔起来,毕竟日日在一起三个时辰,想不熟也得熟。
相处之间也愈发随意,她闻言摆摆手,“别提了,昨夜遇到两只小耗子,折腾死了。”
长渊不禁想笑,赶忙轻咳一声忍住,“两只耗子,就把你吓成这样,那本王的线索要何时才能到手?你可别忘了,一月为期,找不到线索你便要永远留在暗香楼。”
沈寄雪心底翻了个白眼,催什么催,扒皮,待找到秦序通敌的证据,回南明前她定要把这小子狠揍一顿。
“王爷莫急,不出十日,我便能拿到‘神丹’,”她笑眯眯道,“不过此事,还需王爷配合一二。”
“哦?说来听听。”长渊放下手中卷宗,来了兴趣。
他这几日将所有卷宗翻了个遍,甚至还调出十年以内长阳城发生的所有失踪案,发现自三年前开始,便陆续有及笄少女失踪。
只是人数尚少,并未引起官府重视。
乱世之中,即便是天子脚下也并不安全,失踪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实在正常不过。
便是杀人案,恐怕长时间找不到凶手,也会草草结案。
人命于乱世,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沈寄雪勾勾手指,示意长渊凑近些,等了半天不见这位王爷纡尊降贵,正准备自己过去,却见他动了动身子。
雅间之外乐声悠悠,借着掩护,她轻声道“还请王爷,明日不要来了。”
长渊一顿,眉头紧蹩,“你要做什么?”
“这就不必您操心,”沈寄雪卖了个关子,神秘道,“十日后,您千万别忘了派人来赎我便是。”
他沉默片刻,突然问起,“程叔之前给你的五包药粉,可带在身上?”
沈寄雪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袋,“五袋都带有些多,程叔不是说只放一指甲盖便能使人昏睡如猪,我便只带了这一包,用完了再换新的便可。”
“那若是被人搜了去,你该如何?”长渊眉眼低沉,冷冷道。
沈寄雪一愣,这她倒是没想过,搜便搜去,她有的是法子捏晕一个人。
可这话万万不能与长渊讲,毕竟“沈离表妹”的事迹中,她只学了简单的拳脚功夫,虽想着再露一手别的,但时机未到,还需再等等。
于是她立刻认错,“多谢王爷提点!我今晚回去便多带几包,以防万一。”
长渊满意点头,“你出事不要紧,莫要误了本王的大事。”
沈寄雪垂头,默默翻了个白眼,她就说,这小子怎么突然关心教导起她来,果然难掩扒皮本色。
“本王有公务在身先走了,你精神不济便早些休息,”长渊起身,“此后万事小心,本王可不希望,十日后赎不出人来。”
“请王爷放心。”沈寄雪起身行礼,将他送出雅间。
他有时是转不过弯来,可直肠子也有直肠子的好处,回想之前与被传为“罗刹女”的沈寄雪相处之时,她善解人意、待人赤诚,哪有半点修罗族的模样。
旁人不了解沈寄雪,故而以讹传讹,他是真正与她相处接触过的,又怎会相信旁人口中之言。
沈寄雪眼含感激,“谢谢你,松安。”
她看了眼城主府前跪了一地的百姓,他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口中却还喊着“请城主交出罗刹女”,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阿雪姑娘客气,”松安见她神情忧虑,安慰道,“主子一定能想出办法的,姑娘不必担忧。”
沈寄雪摇了摇头,眉头微蹩,“松安,你能帮我离开骁阳城吗?”
第 49 章 决绝
是夜,疏月阁。
沈寄雪看向格外严肃的越桐,不敢置信一般重复道,“你是说,他自罗刹海市救下我起,便在谋划将我作为与修罗王谈判的筹码?”
她言至此处声音哽咽,字字诛心,“那些对我的好、曾与我许下的诺言、甚至说信任我、理解我,都是为了、为了来日将我交到修罗王手上?!”
“正是。”越桐点了点头。
沈寄雪摇了摇头后退两步,跌坐在桌前,她忍住泪意,恨恨道,“那你又为何要告诉我?不如瞒我到底,索性将我迷晕交出去了事!”
越桐露出不忍神色,“身世自己无法选择,我知姑娘秉性良善,是以不愿看到姑娘越陷越深,再次被推入火坑,所以特来告知。”
他顿了顿,看了眼沉浸在背叛和伤心之中的沈寄雪,恳求道,“若主子问起,还请姑娘莫要将我抖出去。”
沉香话音落下,回荡在暗香楼中,惹得不少女子们掩面而泣。
沈寄雪皱眉,心中陡然升起怒火,她走进一步,惊得沉香脚一软坐倒在地,“怎么,你就这点本事吗?”
她蹲下身子,直视沉香,“戏台上的伶人、乡下的农妇、城里的商户女、高门贵族的小姐,从下九流乃至上九流,谁没有点傍身的本事。她们生存于世,难道都只靠一张脸吗?”
“暗香楼里色衰爱弛之事你可见得少了?”沈寄雪恨铁不成钢,语气越发激烈,“男人乃至世道给你套了枷锁,你便甘心低头弓腰吗!”
“沉香,若有一日天下太平,你难道不想去看看世间万千风景吗?”她顿了顿,紧紧盯着眼前人美丽的双眸,“你真的甘心将自己困囿于方寸之间?”
“可、可我终究是女子,”沉香攥紧了衣袖,一行清泪流下,“如今正处乱世,女子本就生存不易,我又能如何?!”
沈寄雪笑了笑,替她抹去泪水,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放在她手里,“这是我在暗香楼时所攒下的银钱,总共一千两,足够你带着姐妹们在长阳做点小生意了。”
“暗香楼不该是你们的归宿,总有一天,你们会看到太平盛世,到那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便不再是男子才能做的,女子也一样能做到。”
沈寄雪拉起无措的沉香,扶起泪流满面的女子们,也对后面讷讷不敢言的檀香眨了眨眼睛,俏皮道,“若有困难,只管来贤王府找我,我让王爷替你们出头!”
沉香连带着众人顿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欢声笑语一时淹没了冷清的暗香楼,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
“不过,”沈寄雪打断她们,“还有一件事请你们帮忙。”
“客气什么,只管说便是,”沉香抹了把泪,晃了晃手中银票,“给了这么多,姐妹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沈寄雪狡黠一笑,“附耳过来······”
容妃之罪被雪告天下,又逢张家倒台,长阳城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定远侯身为张家旁支,免不得被牵连。
只是各类妖魔鬼怪中,定远侯府的流言却格格不入。
——听说了吗?定远侯多日不来花楼,好像是不行了!
侯夫人气得回来质问,非要定远侯证明一下,事关男人尊严,本是入了房便能说清的事儿,定远侯却遮遮掩掩,只嘴硬地说夫人不相信他,耍脾气出了门。
他气哄哄地直奔云柔阁而去,府里小厮调查过了,流言最早便是从阁中知玉娘子口中传出的。
定远侯一出现在云柔阁,在场数百只眼睛纷纷落到他身上,把他盯得不自在极了,连忙喊来老鸨,“冯妈妈,把知玉给本侯喊来。”
“好嘞,侯爷先上雅间,知玉马上就来。”
定远侯这才有点往日之感,趾高气昂地上了楼。
知玉来得很快,她人如其名,眸色浅淡如琉璃玉珠、肤色莹润犹如上好白玉,一进门便将定远侯迷住了。
他这些日子被侯夫人盯得极牢,又逢张家出事,唯恐牵扯到自己头上,胆战心惊地在家中蹲了些日子,许久没来花楼玩乐。
此刻见到知玉这般美人,早将兴师问罪一事忘到了脑后,美人递酒便喝,不过一炷香便酒气逼人,醉气熏天。
“美、美人~”定远侯色眯眯地伸手摸了摸知玉的手,触之细腻柔滑,与家中那母老虎一比,简直是天上仙子一般。
“侯爷,”知玉笑着牵起他的手,媚眼一勾便将他拉了起来,“随知玉来。”
定远侯顿时飘飘然,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了,跟着知玉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
知玉回身,警醒地观察一番,确定周围无人,这才合上门,顺便将阀也插上了。
屋中烛光昏暗,定远侯正要去扑知玉,眼睛一花便见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在他面前。
他怔楞片刻,猛地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是谁,瞬间酒都吓醒了一半!
“你、你怎会在此?!”
沈寄雪掂了掂手中木棍,笑意盈盈,眼神却冷,“侯爷怕什么?我一个弱女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定远侯浑身一抖,半个月前的景象历历在目,被绑在床上的绝望和恐惧吓得他腿差点软了。
“我、本侯告诉你,若是本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就算贤王保你,本侯也要讨个公道!”
沈寄雪嗤笑一声,步步逼近他,“怎么讨?是说说侯爷不行的事儿,还是说说,您被我捆在床上的事儿?”
站在沈寄雪身后的知玉默默捂住了嘴巴,定远侯不行一事居然是真的,而且看样子,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位姑娘。
定远侯又惊又怒,抬手便要抽沈寄雪,却喝了酒步履不稳,反而被沈寄雪一避一推,摔倒在地。
那夜沈寄雪捆了他后,想着给个教训,省得日后再出来祸害姑娘,便按了他的肾阴经大穴。
经此之后,至少要找大夫治疗一年,才可恢复如常。
不过以定远侯这般自大卑劣之人,恐怕根本不敢与人说,若不是沈寄雪放出流言,恐怕侯夫人仍不知晓此事,毕竟他们夫妻不和不是一天两天了。
沈寄雪冷冷看着他扭动肥胖的身躯,抬脚踩住,眼中闪过厌恶,“阿萌,你们将她丢在何处了?”
“阿萌是谁?”定远侯一愣。
“哦,是吗?”沈寄雪举起木棍,对准他的脑袋,轻描淡写道,“那我帮侯爷回忆回忆。”
定远侯挣扎着起身,却被沈寄雪牢牢踩住,他想不通自己怎么连个女子的力气都比不过,只得连忙求饶,“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沈寄雪停了手,淡淡道,“说。”
一个小小的丫鬟,在暗香楼遇上时,面容都没看清他便随意抽了一巴掌,发泄怒气罢了,他又怎会记得。
后来被暗香楼老鸨送至家中,说是给夫人出出气,他便也没有过多在意。
“夫人、夫人将她处理掉了,”定远侯瞥了沈寄雪一眼,见她面色愈发冷峻,连忙说道,“我、我并未插手啊,是你们柳妈妈将她送来的,说任凭夫人处置······”
沈寄雪拿起桌上布巾,狠狠塞进他嘴中,随即提棍就抽,两棍下去便将定远侯打得满地打滚,若不是被堵了嘴,恐怕杀猪般的叫声整条街都要听见了。
她用棍子拍了拍定远侯的肥脸,“敢大声叫就永远不用开口了,明白吗?”
见他点头,沈寄雪扯掉布巾,声若寒刀,带着惊人的杀意,“说重点。”
“我、我不知道啊,”定远侯哭哭囔囔地抱着脑袋,生怕她下一刻又抽自己一顿,“是夫人让人处理掉的,不、不如,你放我回家,我替你问问夫人?”
沈寄雪简直要笑出声来,怀疑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说出这等话来,她没有应声,再次将布巾塞进定远侯的嘴里。
“既然如此,你也没有用了。”
定远侯瞬间瞪大眼睛,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沈寄雪牢牢制在原地,绝望再次笼罩了他,一如那个夜晚。
沈寄雪轻啧一声,眉间已有不耐,抬手并指,稳准狠地连点定远侯几个大穴,若是会武之人在侧,都要道一声狠毒。
几息之间,定远侯浑身抽搐起来,随即像是呼吸不上来大口喘息,眼球暴起伸手去拉沈寄雪,嘴巴一张一合似在求救,昏暗烛光下尤其可怖。
沈寄雪抬脚踹开他,拦住好奇想要过来看的知玉,“肥人丑态,没什么好看的。”
知玉递给沈寄雪一块浸湿的布子,对她颇有好感,笑道,“沈姑娘擦擦手,若不是沉香姐姐同我说,还不知有姑娘这般妙人。”
接着问道,“这便行了吗?若是明日被人发现报了官,查出不是马上风该如何?”
沈寄雪细细擦了手,“知玉姑娘放心,便是请大理寺来查,定远侯也是马上风死的。”
平康坊的花楼里,每月都有马上风而死的客人,官府对这些简直是见怪不怪,其中不乏身份尊贵的,他们的家里人更要脸面,绝不会让官府验尸,皆是草草下葬,更不会追寻楼中姑娘的过错。
毕竟,他们想将事情压下去还来不及,又怎会将事情闹大。
她抬手将布巾扔到已停止呼吸的定远侯脸上,遮住了狰狞的死状,“我欠知玉姑娘一个人情,若是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到贤王府来寻我。”
“沈姑娘有胆有识,是知玉拖了姑娘的福,才可替长阳花楼中的姐妹们出了口恶气,”知玉丝毫不害怕,反而有些激动,“若是姑娘不嫌弃,知玉想与姑娘交个朋友,可好?”
沈寄雪见她胆子挺大,顿时笑道,“知玉姑娘侠肝义胆,与姑娘做朋友,是我高攀了。”
知玉眉开眼笑,上前挽住沈寄雪,“那我便换你一声妹妹,如何?”
“好。”
路过的打更人敲了两声梆子,沈寄雪与知玉道别,从云柔阁后门出去,穿过巷道又进了金樽楼。
半个时辰后,她拎着一坛酒,满身酒气地回了贤王府。
本以为长渊不在府上,谁知路过花园时却被人喊住,沈寄雪揉了揉眼睛,凝神看去,“王爷?”
湖旁的亭中,坐着的正是长渊。
沈寄雪心道,还好她做戏做全套,真在金樽楼里猛干了几坛才出来,否则被眼前这个狐狸看一二来,真不知该如何圆场。
不过,这人半夜不睡觉,独自一人坐在此处干甚,赏月?
她边向亭子走去、边抬头看天,五月初三上弦月,有何好看的?莫非他喜欢“月如钩”?
沈寄雪思绪飘忽,将酒坛放到石桌上,又在长渊对面坐下,撑着脸问道,“王爷半夜不睡,在此处作甚?”
长渊深深看她一看,提起坛子倒入酒碗,“等你。”
“你若再关心他一句,我便杀了他。”
明明是威胁的话,他尾音之中却隐隐含有一丝委屈,仿佛在控诉眼前人的无情。
“李持星,你且听好。”
沈寄雪对上他满是希冀的双眼,压下心中不忍,勉强维持住冷漠神色,一字一句说道,
“你我今日恩断义绝,愿此生不见,相忘长绝。”
趁李持星怔楞之际,她飞速转身,奔出了即将合拢的结界,随即捏碎越桐给的传送符,顷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踪迹难寻。
第 50 章 信封
“王上,人已带到。”
宫殿内烛火极盛,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寄雪被压着跪在殿中,眉心微蹩,这味道······鲛人烛?
传闻修罗王喜鲛珠、好鲛人烛、爱掳掠各族美人,逼得青丘狐族自焚、鲛人族灭,奴役人族数百年,种种罪状罄竹难书。
她扫了眼布满宫殿两侧的烛台,鲛人烛乃是鲛人死后燃烧躯体炼制得来,一名鲛人堪堪制得四五根,这殿中却染着数百根,当真是丧心病狂,也难怪师尊提起修罗族时充满了厌恶。
沈寄雪垂下眼,出了骁阳城结界后,她沿着越桐所指之路不断向前,不出所料地遇见了恭候多时的修罗族。
南明与北雍交界之处,天将破晓。
凛冽北风呼啸而过,吹得冬日干枯枝杈簌簌作响,此时辰最冷,林间空无一人。
突然,树影间略过几名身穿护甲的士兵,为首者长刀出鞘,低声骂道,“不愧是‘战神’,重伤未愈还有这般身手。还不快些!若他逃脱,咱们一个也别想活!”
什么“战神”,如今不过是罪臣罢了。
沈寄雪嗤笑一声,加快上山的步伐,却惹得许多伤口崩裂开来,染红了身上唯一蔽体的白色单衣。
此山不高,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却万分艰难。
她被百姓称作“战神”,却也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如今因随州战败跌落“神”坛,在狱中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最终被判流放边境,永不得归京。
她脚下踉跄几步,面色愈发苍白没有血色,长睫微敛,专注脚下山路,已然顾不上歪斜的发髻,几缕发丝自鬓边飘散,仍能看出“南明第一美男子”的风范。
世人皆赞她松形竹骨,真君子也。
却无人知,她冰肌玉骨,实乃闺阁女子。
只是不爱红妆爱武装,为沈家、也为南明执刀策马,化名“沈离”,成为百姓口中的“战神”。
阴沉天色间,大雪终于纷然而下,雪借风势,浸湿了沈寄雪身上唯一的单薄白衣,再无半点御寒之用。
高热再次袭来,烧得她脚步不稳,但她心间恨意翻涌支撑着她,绝不能就此倒下。
她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随州二十一万百姓、十二万大军以及沈家亲卫之仇,需她来报!
她要秦序,血债血偿!
地上枯枝劈啪作响,身后脚步声渐进,沈寄雪咬牙越过一块大石,眼见被逼得走投无路。
山顶就在眼前,翻过这座山,便是北雍。
届时,这些南明士兵便要谨慎许多,她逃脱的机会就更大。
然而高热被冷风一激,让她头脑逐渐昏沉起来,眨眼间身后追兵便要到近前,即将抓住她时,却脱手而去,只差毫厘。
沈寄雪迎着风雪,自山坡滚落而下。
白衣沾泥,寒意入骨,她并非昏迷跌落,而是做了选择。
——死路未尝不可逢生。
沈家乃南明将门世家,世代忠君爱国,自太爷爷起便为南明鞠躬尽瘁,不论男女皆是拿刀比走路还早。
可这辈只沈寄雪一个,虽为女子之身,却自幼武艺兵法信手拈来,是沈家几代难得的将才。
只是碍于女子身份无法从军,便女扮男装化名“沈离”,沙场六年,成了南明最耀眼的少年将军。
五年前,她父母战死沙场,祖父急火攻心随之而去,祖母也没能撑过一年,偌大的沈家瞬间就只剩她一人。
如今她也自身难保,或许正如太爷爷所说,忠君爱国、马革裹尸是沈家人的宿命。
可沈寄雪不甘心!
沈家手握重兵,南明历任皇帝都礼遇信任有加,而如今天子势弱,太傅秦序从中作梗,致使圣心与沈家背离。
随州一战,她曾向距离最近的离州求援,快马不过三日,粮草援军却十日未到。
她断不会记错,离州守城将领乃秦序一手提拔,其他临近三州的参军、刺史中或许都有秦序的人,导致她苦撑十五日既无援军也无粮草,最终城破兵败。
城破也极为蹊跷,她从未下令开城门,敌军却如同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城中,说不清是哪个城门破了,这其中恐有内应。
秦序早已布下这一盘大棋,只待她一倒,他便可挟天子令天下,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风雪愈急,凸起的石块撞击背部,将沈寄雪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她闷哼一声,咽下喉间涌出的鲜血,曾经横刀策马的身影脆弱万分,消瘦得令人心惊。
待逐渐接近山脚,坡势渐缓,沈寄雪伸手扒住泥土石块,浑身用力减缓速度,慢慢停了下来。
她身上伤口尽数崩裂,曾被银针插入的指尖缝隙也重新渗出血来,又从山坡滚落,仿佛骨头都碎了。
沈寄雪急喘几口气,松开被咬出血的嘴唇,瘫在原地躺了片刻,待力气恢复些,忍着疼痛起身继续向山下走去。
她还不能停,追兵的脚步声仍在身后,虽暂时拉开了距离,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温热血液自伤口崩裂处缓缓渗出,她的生命也随它们一点一滴流逝。
沈寄雪身形摇晃,大路就在眼前,她却被高热侵蚀,最终眼前一黑,摔倒在路旁的枯黄野草中,再难爬起来。
身后追兵犹如猎犬一般,奔袭而至,将她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长刀斜提,架在沈寄雪脖颈处,稍一用劲便能取她性命。
他神情冷漠,眼含嘲讽,“沈将军,兄弟们是奉旨办事,得罪之处您多担待。以您的本事,流放只是一时,将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别连累兄弟们的小命了。”
沈寄雪微闭的眸中寒光一闪而过,袖中贴身匕首出鞘。
此处乃官道,通往北雍边境第一大城——靖安,现下天色大亮,她只要撑上一段时间,必然会有人经过。
追兵身着南明甲胄,若在此处大动干戈被人发现,弄不好便会扣上挑衅的罪名。
北雍正愁没理由攻打南明,若他们真被抓住,届时北雍以此为借口举兵南下,他们便是千古罪人。
为首之人自然也明白这点,这才劝她“多担待”,想让她放弃抵抗,乖乖随他们回去。
沈寄雪心下冷笑,利刃出鞘便要见血,她若是真与他们回去,那才是性命难保。
剑拔弩张之际,突见路上尘土飞扬。
“何人挡道,还不速速退下!”
那护卫身着护甲,胯下马匹带有马蹄铁,一望便知是军队战马,来人身份不简单。
南明为首之人见是军队,顿时慌了神,瞥了眼满身鲜血的沈寄雪,估摸着她也活不长,就算带走恐怕半路就成尸体了,反倒累赘。
“走!”
他当机立断抛下沈寄雪,带着另外几人迅速隐入山林。
沈寄雪如释重负,将匕首隐入袖中,瞬间解开衣中束胸,恢复了女儿身。
她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喉间拼命忍耐的血霎时喷出,反倒觉得胸口憋闷顿消,舒服许多。
众多骑兵纵马而至,山林中地形复杂,他们便没有上前追。
长戟斜垂,利刃重新架在沈寄雪细长的脖子上,他们身着护甲,久经沙场杀气腾腾,盯着沈寄雪时,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护卫簇拥下,刻有繁复花纹的马车缓缓而至,修长手指撩开帘子,露出一双狭长阴鸷的眸子,暗沉不似活人,轻瞥沈寄雪一眼,“你是何人?”
沈寄雪袖中双拳握紧,心中杀意几乎按捺不住,怎会是他?!
她如今血与土混了满脸,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一般,也难怪长渊认不出她。
长渊乃北雍七皇子,因屡立战功被封贤王,外祖白家曾执掌十万黑金铁骑,三年前她与白老将军在锦西城交战,长渊也上了战场。
那时他手段尚且稚嫩,沈寄雪已在战场历练三年,军法、搏杀功夫十分老道,曾于乱军之中刺了他一枪,谁知他武功也不差,躲得快没有伤及骨头脏腑。
没想到随州一战再遇,这人手段变得诡谲狠辣,调兵遣将与她不相上下,可谓棋逢对手。
若不是秦序通敌,随州之战胜负难说。
他们生于不同国家,无论战场上如何,自那一刀之仇、随州城破之时起,便注定为死敌。
沈寄雪眼前一花,骤然浮现那夜随州景象,如同梦魇将她拖入无尽深渊。
随州失守那夜,也是这般鹅毛大雪,厮杀震天,哀嚎不绝。
大火几乎染红了半边天,北雍骑兵冲破城门,军队犹入无人之境,屠戮城中百姓。
她节节败退,与亲卫被堵在城中巷道,仍手握长枪,想护住身后百姓。
敌人温热血液自冰冷长枪带出,溅在她脸上缓缓滑落,厮杀仿佛看不到尽头,眼前只剩下血色。
但当她终于杀死最后一个敌人回头时,留给她的只有一片死寂与尸山血海。
原本热闹的长街上尸横遍地,大人、小孩、女子、男子,他们肢体分离、身首异处。
原本跟随在她身后的亲卫一个个浑身插满刀剑,早已停止呼吸,湮灭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偌大的随州城,二十一万百姓、十二万大军以及沈家亲卫一百三十六人,除她之外,无一生还。
那夜随州的雪,是粉红色。
沈寄雪冷汗直冒,她紧咬牙关,才堪堪止住浑身颤抖之意,不让长渊看出端倪。
混乱中,她陡然冒出一个念头——
秦序通敌,长渊作为破城之人,是否下令屠城?又对此事知晓几分,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沈寄雪瞬间冷静下来,南明如今尽在秦序掌控,证据早就被他毁灭殆尽,牵涉乃至知道此事之人恐怕也被尽数灭口。
所以她铤而走险到敌国北雍来,兴许还能从北雍与秦序联系之人身上找到证据,寻得报仇机会。
能让秦序卖通敌卖国,必然给了他意天大的好处,那人地位必然不低,她如今身无依傍,打探朝堂消息需费很大功夫。
但长渊不同。
他既是随州一战的参与者,又身为七皇子位于北雍权利中心,借助他的势力,兴许用不了多久,她便可拿到证据,回南明杀了秦序。
而她这张与“南明战神”极度相似的脸,必定能让长渊留下她。
沈家为防狡兔死、走狗烹,自沈寄雪扮做“沈离”之日起,还为她做了一个假身份——“沈离表妹”,以备日后金蝉脱壳,留得一线生机,没想到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待那几名南明士兵回去,为保命必然会报告“沈离”本已被他们擒住,奈何伤口溃烂,回来途中便挨不住身亡了,他们不便带回尸体,就将“沈离”葬在原地。
长渊消息灵通,不出两日便会知晓此事,届时,她“沈离表妹”的身份便会更加稳固,滴水不漏。
无论她的身份有多可疑,长渊再多疑、心思诡谲,也绝不会猜到死去的“沈离”还活着。
更不会相信,“沈离”是个女人。
反而会误导他,让他推测沈寄雪或是北雍太子派来的奸细。
北雍夺嫡之争极为激烈,皇子之间相互安插探子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尤其是多年稳坐东宫的太子,最喜在弟弟们身边安插棋子。
而沈寄雪恰好需要取得长渊的信任,借他的势力拿到证据,阴差阳错之间,必然会让长渊以为,她是一个称职的奸细,在千方百计骗取他的信任。
故他只会越来越肯定,她必然是太子派来的奸细。
而长渊与她是同一种人。
他们都认为将奸细放在眼皮子底下更保险,既可掌控在手中控制消息进出,又能杀留随意。
沈寄雪只待来日寻个机会,证实自己并非奸细,便能坐实她确为“沈离表妹”,纵是长渊如此多疑,也不得不信。
她心思急转,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方才情形,骑兵校尉已向长渊报告完毕。
他眼眸深邃,心思难测,仔细打量沈寄雪几眼后缓缓开口,“南明女子,何故引兵卒来追?将她的脸冲洗干净。”
天气寒冷,即便是套着皮毛的水壶也难以保温,壶中清水早已凉透,只堪堪没有结冰。
他身旁护卫听令下马,不管水温如何,只将帕子浸湿,在沈寄雪脸上胡乱抹了几把。
她在寒冷中奔逃许久,早已冻透了,竟觉那冷水极为温暖,正有几分眷恋,紧接着就被擦得脸颊生疼,硬生生红润起来。
待护卫起身,沈寄雪的脸完全露出来时——
长渊瞳孔瞬间紧缩。
松安手中紧紧攥着那封从枕头下翻出来的信封,恨不得立时递到李持星面前,好让他看看,阿雪姑娘绝非那般轻信谗言之人。
书房的门再次被拍响,未等熟悉的酒坛碎裂声传来,松安快速道,“主子,阿雪姑娘给您留了信!您出来看······”
话音未落,封闭十余日的结界撤去,书房门猛地被拉开,发出不堪重负地“吱扭”声。
满身酒气、胡子拉碴的李持星红着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信封,指尖颤抖着抽出信纸。
白纸黑字,泪痕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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