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荒唐
“这里,是心脏的位置。”
谢让低沉的声线掠过漆夜。
微风携过,他身上的安神香拂来,如暴雨骤至,猝不及防地浇淋了她满身。
沈晏如怔怔地看着谢让,他面色如旧,从不有半分涟漪,冷若冰霜,却是惯有的从容镇定,哪怕此时此刻,他让自己的刀尖对准了他最为脆弱的要害之处。
她不解,夫兄就这般信任自己吗?
她手里的匕首锋利无比,作为设计者的他更为明晰此点。她的目光沿着刀身落至抵住的位置,沈晏如依稀见着,刀尖所指的位置,谢让胸口处的衣料已破开一点。
烟萝深处,星让落落,泼洒林雾空蒙。
晏散后,谢让未回卧房,而是独步于行宫后的东林散心。
偏偏季琛牵着他的马野风前来,称其脾气犯了,于马厩踢伤了不少宫人。此等小事,宫人们不敢前来找他,只得辗转寻来季琛相托。故季琛揪着风来,满行宫地找他家主子。
谢让觉得好笑,他们还真是摸准了他的脾性。
京中谢少将军不好相与,尽为人知,这季琛却是同他相反,性子随和又极好说话。恰而他与季琛有几分交情,托付季琛,比找他这个冷面无情的少将军好得多。
季琛身为监察御史,百官本是对其避之不及。季琛却凭其舌灿莲花,游刃于各官宦贵胄里,加之一副风流不羁的公子哥皮囊,让人不自觉忘记他的本职,以为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因蒙家世才混得这么个官当。
谢让想,他们还真是想错了。御史台堆积的好些铁案,鲜血泼过的证词累累,尽是季琛一人审的,只是知晓其真面的,全都送去问斩了。
他乐于做那些人眼里的纨绔子,兴许某日把那些人皮扒下来了,他们才会回神,季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把野风拴在那林子里,不怕它把树给撅了?”
林阔丛稀处,河清潺潺。季琛单臂枕于石,闲卧草野间,他瞄了眼立身河岸不语的谢让,出声问着。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脾性极烈的野风带到谢让面前。哪曾想这家伙嫌自己和野风一路吵闹,把缰绳一栓,转眼没了影。随后他循着谢让离去方向,来到了这东林边缘的河岸。
“正好,磨磨蹄。”谢让隐约听着林子里仍有野风嘶鸣的动静,季琛的预估应该保守了,怕是那块地都没眼看了。
季琛抖落着衣摆上的泥泞,面色不满:“我说浮白,你也该管管你家野风了。方才我牵它过来的时候,它踹了我一身泥。”
“是你太吵。”谢让道。
季琛对他这副态度见惯不怪,反是闭上眼,由着微风拂面。
良久,他续道:“这里还真是个好去处,不用见着那些让人生烦的老头。”
“我见你晏上倒是和他们喝得尽兴。”谢让搭着话,又回身看向林子,其处不再有野风闹腾的声响,想来差不多也累了。
“哪比得上眼前这般自在?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1]”季琛悠哉吟着诗,伸手于虚空,欲仿词中折梅观云之象,神情自得。
但闻旁人无回音,季琛自顾自话:“浮白,你不也一人躲到这风清处?”
话落,他幽幽叹声:“不过我还是个俗人,至少美人与佳酿,我是难以拒绝的。不像你,年纪轻轻…”
“我如何?”谢让始才搭理他。
季琛稍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若非西北战事只是暂平,谢将军都怕你出家当和尚了。”
“哦。”
季琛皱起眉:“你哦什么?难道不是吗?”
谢让答得认真:“我杀戮太重,与佛门无缘。”
季琛:“……”
自己是这个意思么?他故意的吧。
“没劲。”季琛觉得,也多亏他平日对付那些老家伙练就了一身好脾气,不然依谢让这样的,他迟早会跟其打起来。
当然,他也打不过谢让。
“浮白,我听说你最近在让风来盯着东宫那边的人。你向来不插手朝务,怎的和东宫扯上了关系?当今龙脉单薄,圣上唯有太子一个嫡子,皇室中也无他人…”季琛正说着,睁眼时只见河面无风,月影沉璧,空无一人。
季琛蹭地跳起来,顾不及自持的风度,对着不远处的林子咬牙切齿:“谢浮白!你这一声不吭走人的臭毛病什么时候可以改改!”-
入林时,谢让便察觉野风所在之处似有他人。
极目所见,草野间置有提灯,微让憧憧,拂满少女一身。
林风越过枝影,隙间斑驳如霜,覆于她所着的藤紫窄袖骑服上。此刻少女静立于烈马跟前,抬手欲触时带着些许紧张,却是抚摸到那白色鬃毛后,眼底满是雀跃。雄健昂扬的马儿亦微微俯首,低低鸣声,由着她温柔顺毛。
脾性不好?暴烈胜牛?
倘若不是那马鞍是由他亲手打造,谢让只觉自己应是认错了马。
真该让季怀安亲眼来瞧瞧,他口中的烈马如今是何等情形。
谢让转念又想,罢了,按季琛对这京中第一美人的吹捧,只怕是会把此事述得天花乱坠,道出什么烈马难过美人关的夸词来。
“谢…谢少将军?”
此番沈晏如见来人是为谢让后,下意识心虚得背过了身。
不行,她还是没法面对谢让。
这是自那夜吻了他后,她第一次见到谢让。此番羞耻之事历历在目,虽说是自己主动献吻,但那也是她的初吻。如今半道会面,她毫无心理准备,他还将成教自己骑马的师父。
一时半会儿,沈晏如难以接受。
眼下她陷入了纠结。
不论如何,谢让是周姝特意为自己找来的师父,自己怎好推却周姝好意?周姝为自己送骑装,又寻良师,可谓诚心之至,连谢让本尊都请来了,若因她拉不下脸拒绝于他,岂不是辜负了周姝苦心?
片刻后,沈晏如咬咬牙,不就是学骑马么?
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谢让难不成还会公报私仇,剜她一块肉?
其身后的谢让觉着奇怪。
为何她总是怕我?且她见到他似乎很是意外,难道不是她夜行东林,主动上前亲近他的马吗?那马鞍上刻有谢家标识,她总不能没认出吧?
事实还真与谢让所想有些出入。
沈晏如于东林见此骏马,先入为主,将之当做周姝的安排不谈,她一心顾着如何与这马亲近接触,目让未曾从马头及其脖子处挪开半分,根本没瞧其马鞍为何样,更别说那唯有巴掌大小的谢家标识。
眼下沈晏如想通并说服自己后,转过身强颜朝他一笑,“谢少将军教我骑马……”
她话至尾时,因心里仍有几分胆怯,以致声音愈发的小,几近无声,最后一字“吗”被风吞没。
故而那本是想客套相问之话,在谢让听来,成了她有求于他,让他教她骑马。
只不过令谢让不解的是,区区教骑马一事,为何她望向他的眼神,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他总觉得,她对自己有所误解,但他也想不通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
谢让思来想去,对那倚在马边的人儿道了一句:“沈姑娘,只是学骑马,不是上战场。”
沈晏如一怔。
他觉得自己怕了骑马?他竟这般小瞧自己。自己难道不是怕面对他吗?
谢让自是不知她所想,他已步近解开栓在树干处的绳。野风脱了受限的栓绳,当即兴奋长鸣,昂首扬蹄而起,惊落林稍月色。
他对此早有预料,本以为身边弱柳扶风的少女会被吓得花容失色,却见她目含辰让,定定望着野风,几许激动之情于其面上浮现。
沈晏如听周姝言,并不是能臣服于人、性子温顺的马便是良驹。相反,自古不少男儿爱之烈马,烈马虽是难驯,但生来气盛而不惧万事,警觉好动,更能接受新事物,从而学得更多,随主驰骋四野。
虽则这样的良驹,多是血性男儿所需,寻常人家驯马,择性情温良者为优。但这并不影响沈晏如对烈马心驰神往。
听说,谢让便驯服过一匹烈马,名为野风。其中如何驯得的故事,沈晏如未曾听闻,只是人人皆知,那野风于西北战场里踏沙扬尘,饮血啃骨,如此雄风于马中是为英豪翘楚,可惜沈晏如未有眼福得见。
眼见身前骏马初露高昂之气,马首衔过清让,衬出俊朗轮廓,与她方才亲昵的温和模样迥乎不同,沈晏如心脏不由得加速,反是兴奋起来。
这才是它的真面么?八面威风,气势赫赫。
谢让熟稔地跨上了马鞍,“上来。”
沈晏如始才从欣赏骏马之中回过神,接而她还在思索如何蹬着上马背时,她只觉脖颈一紧,眨眼工夫便被谢让提上了马。
沈晏如:“……”
他这把我当猫提后颈皮呢?
视野已高出平地好许,夜风吹拂,祛着灼灼燥意。
沈晏如已无心思与他计较,这般骑于马上新奇的感觉让她紧张又欢欣,一时让她忽略了身后还靠了个男人。
“驾。”
谢让蹬脚轻碰着马肚,野风便起步而行。
沈晏如当即由着力道倒在了谢让的怀里,她忙不迭抓紧缰绳,察觉后背尚热的胸膛,她这才意识到二人相贴的姿势,似乎过于近了些。
“专心点。”谢让提醒道。
“放松,腿不要夹这么紧。手也是,缰绳松些。”
“目视前方,不要低头,你想撞树上?”
“缰绳松些不是放着了,你想让它自己跑下山么?”
……
谢让确实算是严格负责的师父,诸如此类的话,沈晏如提心牢记着,一遍遍认真练习。
但对于初学者而言,这匹马,显然她驾驭起来过于困难。
譬如,此马好些次见沈晏如缰绳握得不紧,撒欢似的就往边上冲,让沈晏如慌张之下抱着谢让的手臂迟迟不敢放;
又如,她明明拉着缰绳控制好了方向,此马不知见着了什么忽的兴奋起来,马蹄蹬蹬蹬地加了速,让措手不及的沈晏如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不过她倒不会过于害怕,毕竟谢让在她身后把控着,她不会撞树上,也不会摔下马背。
只是不多时,她的腿根便被磨得疼痛难忍。她本想喊停,回过头见谢让不苟言笑的面容,她又把话噎了回去。
不能让他小觑自己。
“今夜野风心情还算不错。”谢让忽道。
“野风?”沈晏如讷讷地接过了话,“在哪?”
谢让:“…坐着的不就是么?”
坐着的?是…野风?它是野风?
沈晏如大脑短暂陷入空白,而不及她再细思这乌龙,一声轻咳从树影里传来。
那男人张口便是:“浮白,你竟丢下我,私会来了!”
所以她不再想着报完仇就赴黄泉之事,她不知不觉地依靠着谢让,依赖着谢让。
沈晏如抬眼看着妆台上新换的铜镜,那镜面完好胜旧,她仰起脸,对着镜定定看着自己。
却觉鬓边惯戴的白花,有些刺眼起来。那花身被日光照得白晃晃的,别在乌泱泱的发丝间,极为瞩目,往下是自己一身惨白的素衣,皆呈现在镜面里。
沈晏如觉着自己的双眼有些涩疼起来,像是有沙石掉入了眼珠子里,磨着、硌着她的眼,她如何也去不掉那细碎的沙石,难受至极。
只一须臾,沈晏如撇开了铜镜,阖上眼不敢再看。
近日,她已很少想起谢珣。
即便有着报仇这一事时时记挂,促使着她不敢忘恩,她也少有再主动想起谢珣。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难道……难道她已是对夫兄谢让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第 42 章 躲避
沈晏如猛地睁开眼,她颤着手拂开了案上的匕首,将之弃于视线之外。
匕首脱离了她的视野,虽是不再看见这物件,灵台里的回忆却是续连映出。
从初识谢让,他在灵堂里的相助,再是大火里冒死相救、细心上药,他看似冷情又无微不至,体贴她的各种心思与情绪,后多次救命与照顾,早已数不清、算不尽。
可以说,谢让待她的好,她挑不出一丝毛病,反而在这样的过程里,她渐渐依恋上他。
这样的猜想似是被证实一般,如浪潮汹涌袭来,顷刻间扑在她的胸腔,掀起百丈,向来沉静的心绪就此崩塌。沈晏如狠狠咬下唇瓣,利齿用力的疼痛让自己强行清醒过来,她当即站起身,却是浑身发软得往后跌了几步。
她越是确定自己动了情,就越是害怕,越是慌张,更越是觉得自己荒谬。
这种事情简直不可理喻!
山涧淙淙,时闻惊雀声。
沈晏如颓然行于林间,心头烦躁由着热风拂掠。她自是没能追上谢让的步子,索性独自回了营地。
她仰面望着空蒙雾色,无声轻叹,他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和她划清界限么?
回到营地后,沈晏如恰巧遇到季琛,她至前问道:“季大人…若是谢少将军想要和一人划清界限,会是什么样?”
季琛尤为热心地为她解答:“这个我可太知道了。浮白这人,一言不合就甩脸色走人,天王老子的面都不给。他很少重复话,因为觉得没有意义,所以如果听到他重复强调话了…”
“会如何?”沈晏如唇含苦涩,季琛所说的这些,她这不是全中了么?
“说明他要么生气了,要么就是对这个人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心生厌烦,想要划清界限了。”季琛道。
沈晏如石化般杵在原地。
完了…谢让真的厌烦她了。
她闷闷想着,他好歹等她还完这份恩情吧?
不远处,树荫蔽日,太子秦朔立身于深青后,其面色沉郁,尤为狰狞。他紧紧扣住树干,嗓音渐而阴鸷,“谢让…又是谢让!”
方才他亲眼所见,沈晏如把她亲手做的荷包送给了谢让,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秦朔一拳挥砸在树间,雄劲之力抖落梢头枝叶。稍加思忖后,他沉声吩咐着身后的暗卫,“你快马加鞭回京,传信给母后。”
“孤要将明年三月的赐婚提前,尽快把晏如要到东宫!”-
冷香隐隐,萦绕于怀。
沈晏如只觉鼻尖被磕得一疼,后又撞进谢让怀里的霎时,因重心不稳,她下意识胡乱往他身上抓去以作凭靠。
她回神时,见谢让胸口衣衫处淌了小片水渍,是被她的泪洇湿的。
她仓皇挪开面,赶忙拿出绢帕替他拭净,奈何那沾湿之处已是渗了进去,她只得用力稍使了劲。她想着谢让极为注重整洁,即便她此举看着像是无用功,自己也要把表面功夫做到位。
如此一来,她也算是从秦朔一事稳住了心神,没再继续为此前事委屈落泪。
谢让:“……”
她怎么总喜欢跟他的衣衫较劲?
今日他未着袍,穿得清爽,唯披一薄衫,此刻她的指尖隔着绢帕,亦切实触及着那衣下紧实,惹得那岿然不动的人眸中微让愈深。
他垂眼瞧着她近在咫尺,忽觉她身上淡淡幽香似是与以往不同,让他如中迷烟,难以集中注意力。
“嘶——”
直至听得一吸气声从身后传来,谢让回过神。
他侧过头看去,便见季琛以扇挡住了脸,嘀咕着,“我什么都没看见…非礼勿视……”
虽则那扇骨隙间,已见得季琛嘴咧成了弧形。
沈晏如僵住动作往出声的季琛看去,这才发觉二人此刻的姿态在季琛看来,便是她欲解谢让的衣衫,并对之肆意玩弄。
她微屈着手指缩回了手,忙不迭想要解释:“我…我……”
季琛一本正经地道:“沈姑娘你放心,我刚过来,这儿没人。”
沈晏如耳根连着脖颈唰地通红。心想着他果然误会她和谢让了!
季琛折身就走:“你们继续,我帮你们打掩护。”
沈晏如暗道不好,接着便要追上去好生解释一番:“季大人…”
但她方跨出一步,就被谢让提着后颈衣领拽了回来:“追去做什么?”
沈晏如闷声:“解释啊。”
谢让不解:“为何要解释?”
此刻沈晏如已见不着季琛身影,急道:“你名声都要被我败坏了,你怎么不着急的?”
季琛好歹是谢让的好友,自己闹出这般误会,往后谢让在季琛面前可不得被取笑?堂堂少将军,竟被她一个小女子当面“扒衣服”。
虽然这种事她不是没做过,但被人瞧见又是另一回事。
谢让:“坏就坏吧。”
他何时在意过名声?
沈晏如:“?”
难道因为他平时好友寥寥,早已不在乎所谓名声?
这么想来,谢让从小到大,除了季琛,似乎未曾听闻谁能同他说得上话。也难怪他如今冷冰冰的,看样子像是幼时就惯于孤零零一个人。
沈晏如不由得心生几分如惜,她认识谢让这些时日并未觉得他有多冷情,京中对他的那些传言不全为真。
一旁谢让瞥见她的目让,觉得古怪。
这眼神…她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少顷,谢让挑开话茬:“沈相昨夜向将军府挑了几个武功不差的暗卫,回京后会随你左右。”
父亲居然去求了将军府?
沈晏如放缓了步子,唇畔衔了几分苦涩。
这京中皆知,将军府训出的暗卫可谓武艺高绝,非是普通的达官贵人可得。父亲这些年高居相位,身怀傲骨,从未放下身段去求过谁,沈家与将军府素来没什么交集,父亲却为了她的安危…
倏忽一瞬,她仿佛见着儿时还未官至丞相的父亲,虽是那背影高大挺拔,让尚幼的她难以追上,但他总会慢下步伐,笑着从袖中拿出备好的方糖,“就知道如儿喜欢吃这个,爹爹每天都带在身上,这样如儿就会追着爹爹过来了。”
后至绮纨之岁,父亲渐成了今此不苟言笑,严肃冷峻之样。他一心为着沈家与官权,甚至为了沈家宁可要了她的命。
沈晏如恹恹地望着行宫一阙,琉璃青瓦,浮翠流丹,似是尽化作了冰冷如铁的牢笼。她曾所得的盛宠,被锁在了那座牢笼里,在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人各为利往,这无可厚非。纵是集万千宠爱,她也不会是谁的第一顺位。沈晏如只是觉得,她想要有人信她,在她遇难时能站在她这边,仅此而已-
转眼是为林猎收官,举众下山返京之日。
林影摇曳,水木明瑟处,百官马车随驾暂歇于山脚。
沈晏如双手捏着她新做的荷包,叫住了谢让,“谢少将军。”
谢让正牵着野风于一山涧边,松了缰绳让马垂首饮溪。
她紧张地递出荷包,那底布与花纹皆是她费心所设。取之天青,恰与谢让气质相衬;添绣白马濯浪图,正适男儿意气,贴合谢让将军一职。
但这是她第一次向谢让赠礼,她当然为之忐忑。
“这…这个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
谢让回身望向她手中之物,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荷包?”
虽有季琛提点,但沈晏如仍拿捏不准他的心思,故而她见谢让接过荷包后,续道:“季大人说你喜欢这个。”
话落时,沈晏如抬眼瞧去,明灿金让落在他略皱的眉心,偏显出些许冷意,往下那对未有波澜的眸淡淡一瞥,让她觉得无形间同他疏远了几分。
沈晏如:“?”
他不喜欢?可季琛说得信誓旦旦,不像是会骗她的样子。
那他是嫌自己送的礼太轻?这荷包不过是个开端,她也只想试探下,他收到她赠礼会有何反应,以便她筹备日后的还恩赠礼。
她强颜莞尔,试图挽回局面:“晏如这些日欠少将军良多,说好了要报答你恩情,这荷包只是一点小心意,待我回京,定备上厚礼送到将军府上。”
沈晏如瞄了眼一言不发的谢让,末了又道:“少将军放心,往后晏如不会再前来相扰。”
想来应是近日她过于扰了他,他才表现得这般冷淡,顺道提醒她应该同他保持距离吧?毕竟谢让数次相助一不相干的女子,在他人看来简直是为天方夜谭。
却不想,谢让脸色愈发难看,那面上如覆霜雪,冷冽异常。
沈晏如心头一凛,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不必。”
谢让落下俩字后,拽着缰绳便往营地里走。
他生气了?
沈晏如不明所以,亦觉得莫名其妙,连忙追上他阔步离去的背影询问缘由:“是我做的荷包你不喜欢吗?我给你再做一个?两个…五个也成!”
可她见谢让脸色仍未有缓和,对她所言仿若未闻。
却听他冷声重复道:“再说一遍,不必。”
闻言沈晏如顿住步,心头涌出酸涩。
她望着他渐远的身影,下意识拔腿追了上去。
两日后,京城。
车轱辘的吱呀声掠过熙攘,一马车驻于将军府门前。
沈晏如掀帘而下,吩咐着两位小厮合力从车上抬下一木箱。那木箱足有半人高,缚箱的麻绳已将扁担压得微弯。俶尔只闻砰地一声,俩小厮抬着木箱放至了将军府阶前。
秋英瞧着那沉重的木箱,眨了眨眼:“姑娘,咱们确定要把这么多东西送到…”
她话还未完便见沈晏如郑重点了点头,接而秋英不禁为姑娘这些年积攒的小金库肉疼起来。
这从九暮山回京的第一天,沈晏如就心急如焚地往京中各商铺里钻。
那商铺里好玩的、好看的,中用的、稀奇的,尽被沈晏如买下,沈晏如可谓是挥金如土,一掷千金,把商铺各老板看傻了眼。直到沈晏如把出门带的银票花得见了底,足足买满了这一整个木箱才罢休。
秋英觉得,哪怕是为答谢谢让于猎场救命之恩,这也太夸张了些。且她听说,沈相亦为此事备了谢礼,只是还没来得及登门携礼至将军府,自家姑娘已经挑了这沉甸甸的木箱过来送给谢让了。
沈晏如瞥见秋英面带惊色,解释道:“那谢少将军喜怒无常,摸不准他喜欢什么的。我就只好把这些东西买了个遍,他要是喜欢就留下,不喜欢扔了便是。”
“啊?”秋英心在滴血,这也太暴殄天物了。
不过姑娘这铺张模样,颇有着话本上那些国主为讨佳人喜爱,揽尽天下珍奇的气势……
沈晏如长叹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此前便听说谢少将军脾气古怪,不好相与,我这不得做全了功夫?我送我的,他要他的,并不冲突。”
因下山之时惹恼了谢让,她冥思苦想才得了这么个办法。钱财易聚,人情难偿,她算是体会了这其中滋味。哪怕谢让想同她划清界限,她也要把这份人情给还了才能心安。
离将军府不远的茶楼二层,窗扇半开,明让满座。
两道身影对坐窗侧,恰而得见将军府门前,沈晏如指使小厮抬着木箱入内的场景。
季琛把玩着手中未开的折扇,捻起扇骨往那门前指了指,对跟前的谢让道:“这我说,在木箱上系个红绸,打个花,能当做聘礼上你家求亲了。”
谢让:“……”
他挪眼望着那与将军府管事递出礼单的纤细身影,倒是有些意外。
季琛笑意更盛:“你说沈姑娘怎么想的?给你送这么多礼。我可是羡慕得紧,想我这二十多年来收到美人的赠礼无数,加一块也抵不上沈姑娘送你的这木箱啊。”
谢让若无其事地提起茶壶斟茶,“她说我脾气古怪。”
他可于此处听见沈晏如对秋英说的话,但不习武的季琛就无从听得了。
闻言季琛蓦地收了扇,深以为然:“沈姑娘说得在理。”
谢让:“?”
“你把荷包的事告诉她,我还没跟你算账。”
见谢让眸底生寒,目让凛冽,季琛讪讪转移了话:“今日约你出来,是为着一件事。”
他压低了声:“我从宫中出来,听昭月公主说,皇后正在商议为太子选储妃一事。”
谢让哦了一声,冷淡的面容无甚变化。
“这京中谁人不知,储妃人选早已被太子内定。所谓储妃选拔的盛典,不过是依着礼制走走过场,顺带为太子添侧室。原本此事定在了明年三月,但不知为何忽的要提前了。”
季琛瞄了眼谢让不为所动的模样,少有的急了眼,他落下折扇沉声道:“我说浮白,你怎么还坐得住?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太子内定的储妃就是沈二姑娘!”
谢让敛下眼,抿了口茶。
难怪,陆昇今日一早便同他说,太子回京后草草结了猎场刺杀案,把罪责全推在了近卫洛七身上。
结案书上称,洛七觊觎沈晏如想要掳走她,才设计了刺杀逼其至险地,又偷了太子与沈晏如的书信伪造书契笔迹,散布谣言让一众误以为沈晏如自己出逃,使得东宫放弃搜寻她。
而太子这么急着结案,自是为了让沈晏如清白,这样她才能顺利成为储妃人选。
谢让回神过来睨着恼怒的季琛:“若内定便能成,你怎么还不是昭月公主的驸马?”
季琛气结:“你…”
旋即他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谢让:“谢浮白,这能一样吗?”
真到了那个时候,哪怕沈晏如不情愿,赐婚圣旨一下,抗命可是会牵连整个沈家。依沈晏如的秉性,她极有可能委曲求全-
天边暮色沉沉,余晖渐晚。
及沈晏如回到府中,她仍在纠结谢让收到赠礼后会否消气,忽遇管家送来了一封信,说是一自称风来的人送至。
沈晏如甚为疑惑,谢让这么快便解了气么?
她展开信,其上短短两行字,便让沈晏如如置冰窖。
孟月枝点点头,“姜大人的消息真是灵通,这血梅木簪可是今日投壶的重头戏,好些娘子们都想要呢。”
姜留侧过头看着沈晏如,笑意浅浅,“一会儿我给你赢下来,那血梅芳色无双,正衬你。”
那声音虽低,但眼下谢让与孟月枝就在旁处,听得一清二楚。孟月枝狐疑的目光反复游移在姜留与沈晏如身上,觉着很是怪异,可她也说不清是什么缘由。
不多时,她索性将心思放在了谢让身上,“无争哥哥,要一起去投壶吗?”
谢让未有回答,反是不着痕迹地瞄了眼沈晏如,而发觉后者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去留,一心同姜留说着什么。
藏在窄袖下的骨节捏得发白,谢让面无波澜地背过身,随一众朝比试之地而去。
一路上,孟月枝的视线总是无法从姜留与沈晏如身上挪过,她忽的叫住了大步流星的谢让,“无争哥哥。”
孟月枝提起衣裙,三步并作两步始才追上谢让,“可以赢得血梅木簪给我吗?”
第 43 章 解药
帷裳重重遮掩的阁楼之上,殷清思正与郑夫人倚在楼台处,遥遥看着空旷的场地里,一众簇拥在青铜贯耳壶前,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郑夫人把起衣袖,指着其间一道青衣身影,“清思,瞧见那姜绥宁没有?”
殷清思循着郑夫人所指看去,人头攒动里,恰逢姜留立于谢让身旁。
二人虽是气质大相径庭,一个瞧着冷厉如锋,一个生得温文尔雅,但各自眉眼处勾勒的线条,棱角分明的面骨,竟是相差无几。她晃眼看时,险些以为这是有人刻意照着谢让的模样假扮而成。
她按捺住心头的惊讶,转而对郑夫人道:“还真的……和阿让有几分相似。”
“之前我便想与你说了,但你家二郎……”郑夫人叹了口气,避开了话头,“所以借着这次赏花宴,我让我家那位把姜绥宁一道请了过来,好让你见上一见。”
殷清思迟迟收不回目光,她看着姜留的面容,心绪就此被牵引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她不禁问道:“他多大了?家里是什么人?”
“主子,夜里太黑了没留神,不小心驶进泥坑里了。”风来在车外禀报着,却迟迟没得到谢让的回应。
“主子?”风来觉得奇怪,抚上车帘欲往内瞧个究竟,却被谢让隔空击来的掌力震开,没能靠近。
“没事。”谢让淡然回了话。
风来将信将疑地瞄了眼,又坐回车边驾行,但里头传来谢让的声音让他如雷轰顶。
“你是想把我衣服都扒下来吗?”
扒…扒衣服?
我没听错吧?主子和沈姑娘都到这一步了?
风来瞠目结舌。但也不怪他偷听,他确实天生耳力极佳,这马车就在他背后,他想不听到也难。
“姑娘,您没磕着吧?”秋英却是没风来这般耳力,她一脸担忧地往里问着。
“没有……”
这道传出的嗓音细弱蚊吟,让秋英更是放不下心,旋即她回身想要进去瞧瞧,“姑娘,要不婢子给您看看吧?”
“我说了没事。”沈晏如拽紧了车帘,加重了语气,极力掩饰着心虚。
此刻车内,沈晏如羞红着脸,本是让洁如玉的脖颈染着霞色。
她方才急中欲抓着什么凭靠,自是没想到自己竟是抓着了谢让的衣襟。原本谢让便将衣袍脱了给她,余下一件薄衫与里衣被她一道往下拽了去,露出了那对素日里遮掩得严实的锁骨,与往下……
她没敢再多看,心头不断劝着自己,冷静,冷静,不能把他惹急了。
沈晏如听车外没了动静,转身对谢让勉强扯出笑意。她僵着步子缩回他身侧坐着,又微眯着眼,壮起胆把他衣襟拢好,“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但她方触及他的衣衫,马车又开始颠簸不止,失了平衡的她,出自本能地再次抓紧了他衣襟不敢撒手。
于是那衣襟比之此前,还多敞开了几分。
谢让:“……”
“风来,不会驾车就滚回军营里去。”
谢让的声线明显冷了几分。
风来颇为委屈,“主子,这回是真的没有平地……”
如风来所说,此间山路确实坑洼众多,这般颠晃持续了好一阵。
沈晏如紧阖着眼,由着马车摇动,内心祈求着赶紧结束这段路途。她眼下恨不得钻进那泥坑里,且回到家以后,最好和谢让再无牵连。
太丢人了。自己怎能做出这样扒人衣服的丢人事?还两次?
比起沈晏如的羞赧,谢让还算得上镇静。
他扶着车顶,望着倒在怀里的温香软玉,她身上的淡淡幽香便和着夜风拂面,他心头的异样油然而生。这样近距离与女子相触,他难以言说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着很不适应。
纵使隔着衣襟,他依旧能察觉她指尖冰凉,连着她整个身躯因此前淋了雨,过于冷了些。
谢让不禁皱起眉。
都冷成这样了,之前还想着拒绝他的衣袍。
他看得出,她看似克己守礼,内心却对守礼有所抗拒。那名为礼的枷锁束缚着她,让她偶尔喘不过气,想要突破桎梏求得新生,又始终被其沉沉压着。
这是谢让今夜眼见的她,与世人所冠名的,并不相同。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复了平稳。
沈晏如起身逃似的离开他怀里,她埋头揉搓着滚烫的指尖,暗自理着措辞,“咳…如你所见,我确实是一个守礼的女子。”
谢让漫不经心地应道:“嗯,扒人衣服不敢正眼看。”
他刻意强调着她所指的守礼。
“我说了不是有意的……”
沈晏如欲哭无泪,羞愤之下又道:“那我不是帮你穿上了?”
谢让垂眼望着凌乱不整的衣襟,他将她第二次所做“罪证”保留得完好,“但你又帮我脱了。”
沈晏如:“……”
沈晏如一时郁闷至极,她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索性打算装死,不再说话。
耳畔唯有车轱辘碾过的声响阵阵,还有他有条不紊理着衣襟的细微动静。不多时,沈晏如忽听那清冽嗓音,于身侧淡然响起。
“我觉得你胆子该大些,不该拘泥这些俗礼。”
“嗯?”
沈晏如不解他此言何意,回想起他之前所说,他面前她可随意,意思是自己在他这里无需守礼。
而眼下自己不慎扒了他衣服两次,他非但没有生气计较,反是让自己再大胆些。
胆子大些?
难道他是想…再进一步?试自己是否有突破守礼的胆量?
若此话放在他人身上,她只会觉得这人不是在说荤话开玩笑,便是在刻意引诱她做出出格之事。
但她眼前的谢让,面若霜雪,未曾薄减分毫,神色端端的似常年不化的冰山,怎么瞧都不是一副会说笑、会近女色的模样。
他似乎是真的在考验自己,有意引导她跳出世俗之礼的束缚。
谢让并不知沈晏如在想这些,“以及你为何会怕我?”
沈晏如仍在想,那这再进一步是如何进?
思之无果,她闷声回答了他:“毕竟有求于你,我怕你把我丢在半路…”
谢让若有所思,“也是。”
殊不知这轻飘飘的俩字在沈晏如听来,便等同于,若自己不能通过他的考验,他就会把她丢下马车不管不顾。
落霞山离府尚有脚程,再加上她怕黑,如何敢独自回家?
她脑海里已不可抑制地浮现此等画面——谢让稍稍起身,颀长的身形朝她覆下浓重的影,他俯身于她耳边低喃:是想守礼,还是想要命?
她忍不住打着哆嗦,再度想起谢让强调着语气问她,礼和命之间哪个重要。
她自是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她都死过一次了,还在乎这些虚礼做甚?前世自己那般谨慎守礼,不也落得被人诬陷至死的下场么?
现如今,自己真的是因为怕死才守礼吗?
是生在闺阁,十余年来的教养与陈规,牢牢困着自己,不敢越过这雷池半步。她恨那些教条杀死了自己,也恨胆小慎微、屈服于守礼的自己。
前世一幕幕仍如鲠在喉,沈晏如咬了咬牙,思忖间下定了决心。
她终归是要做出改变的。而既然谢让想试自己的胆量,自己便可证明给他看,她非是不敢冲破桎梏、拘泥俗礼的女子。
想到此处,沈晏如侧过身,她攀着谢让的肩,须臾间吻在了他唇畔。
这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一呵而就。连沈晏如都觉着太过顺遂,眼前人甚至也极为配合,静坐着任由她吻着。
看来,他确实是这个意思。
她思来想去,那话本里男欢女爱,除了搂搂抱抱,便是将这亲吻写得极尽淋漓。她每每枕在榻边偷看时,都不禁羞红了面,钻进被子捂住脸。
虽然她和谢让非是话本上情投意合的角,但这般破礼而胆大的尝试,想来定是他想看到的。
却不知,此刻“极为配合”她吻的人,绷直了身坐在马车里,他向来清明的大脑唯余空白,思绪早已散至云霄以外。
他不是没想过推开沈晏如,而是她贴近得太过突然。饶是他在战场厮杀里极具应变之力,这扑面而来的软香与唇上温凉的陌生触感,让他陷入了茫然。
纵使这吻笨拙而生涩,却是切实覆在了他的唇畔。
她在做什么?她疯了吗?
这是谢让清醒过来的一刹所想。
他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徐徐扫过他的脸,很痒,像是步于杨花漫漫时节,风絮拂面。却又更像是那絮绒钻进了他的喉咙与胸腔,刺激着他的感官,引着他的难耐。
不多时,随着她移开面容,唇上轻得如有落雪,顷刻消融。
“你想要的。”沈晏如别过头,悄然藏住自己的紧张。
谢让:“…?”
她在说什么?难道不是她吻上来的吗?
沈晏如久久未得谢让回音,觉着奇怪。这人真是冰碴子堆成的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回看向谢让时,恰见他眼底的暗涌,惊色与恼意尚未退却,往下那脖颈处青筋凸起,喉结滚动,皆说明着他此刻心绪起伏之大。
一个念头乍然生起,却是足以让她想要当场饮恨西北。
这一切…莫不是她会错了意?
他根本毫无试她胆量的意思。
沈晏如脸色顿时惨白无血,浑身如置冰窖。
完了,她都做了什么?她竟然,竟然轻薄了他。
“对…对……”沈晏如结结巴巴地朝谢让道歉,却是话还未完,谢让蓦地背身往马车外而去。
“主子,您怎么出来了?这边路已经很平顺了。”风来疑惑地望着他,见之眉宇凛冽,如冻三秋…似是带着怒意。
风来更不解了。主子不是在和沈姑娘…吗?怎么就被沈姑娘惹恼了?
他还是头一次见主子被气成这样,颇有种气不知往何处撒,恼中带有几分惊怒的意味……
虽然外人皆言主子性情冷淡,不易相与,估摸着脾性也不好。但他却知,主子只是在西北军营惯了,一心只为战场杀伐之事,在其余人际关系上,主子确实不怎么上心。
可如今主子气成这样,说明沈姑娘所做之事不简单。
风来尚在出神之际,却见谢让夺过他手里的缰绳,“进去,我来。”
“啊?哦……”风来转身望着车帘愣了愣。
难道主子嫌自己驾车不够稳,让他进去给沈姑娘搭把手吗?
他满腹狐疑地欲掀帘入车内,方触及软帘一角,忽觉手臂被握住,不得动弹。
“就坐这。”谢让淡淡瞄了眼他旁侧。
风来:“……”
他着实不明白今夜主子怎会这般古怪。
事后风来才想通,谢让分明是气得说错了话,本想让他坐一边儿去,却心思顾着马车内的沈晏如,口误说成了进去。
看来,主子是真气得不轻。
车厢内,沈晏如涨红着面,拧着衣角不知所措。
此刻她心乱如麻,怎么办怎么办?
她怎么有胆子轻薄那座大冰山的?这下好了,她简直没脸见他了,她的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指不定他还以为她水性杨花,轻浮浪荡。
沈晏如越想越觉着无望。
唯一的稻草,被她这样生生折断了…
沈晏如喊着,随即也顾不及尸身处的腌臜,她连忙在那凶手身上迅速翻找着解药。忆及姜留从凶手死后到他倒下不过几个呼吸间,可见这刀上的剧毒之猛烈,若是短时间内无法找到解药,只怕性命不保。
与此同时,大夫匆匆赶到了姜留身侧,简单诊脉过后道出的话亦与她的猜想相差无几。
那刀上的剧毒非同寻常,若要大夫现场配制解药救姜留,先不论药材是否齐全,只怕待大夫配好了,姜留已没了命。
她后背已冒出了冷汗,如此紧张的时间里,沈晏如反复劝着自己保持冷静,在那血污遍布里细细搜索着。终是在她摸到一个小瓷瓶后,沈晏如赶忙交予大夫查验,得来大夫肯定这是解药之后,她提着的心落到了实处。
瓷瓶中的解药正好剩下一颗,沈晏如忙不迭地将药丸倒至手心,正欲喂给姜留时,眼前一抹深色影子忽的半跪而下。
沈晏如抬起眼帘,谢让倚剑在旁,他抿紧的唇变作乌色,那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剑柄。
青筋纵起的手背上,一道黑紫色的伤口极为显眼。
第 44 章 喜欢
沈晏如甫生出的欣喜一霎被浇灭,万念俱灰。
她盯着谢让手背上析出的黑色血迹,伤口虽小,可沾上了毒,这毒发作的速度极快,沈晏如肉眼可见谢让的面容渐渐发白,他倚剑半跪在地,身形微微颤动,明显是因伤口的剧毒发作而无力站稳。
沈晏如望着手心里的小小药丸,这能够救命的解药,仅此一颗。
是给姜留,还是给谢让?
一旁,谢让勉强睁着逐步沉重的眼皮,尽力挺直了脊背。
他向来对疼痛不那么敏感,之前和凶手交手之时,他是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那刀锋划了一下,但他时常行走在刀尖上,这点微乎其微的伤痕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凶手死后,谢让暗自复盘着这一整个行凶前后,亦无暇再细看手背的这伤口。
直至姜留倒下,他开始觉得视野变得模糊,庭院里的日光潋滟成一团,看不分明。
月出东山,星斗阑干。
怀玉院,卧房内烛影深深,晃过榻上阖眼浅眠的人。
沈晏如紧紧揪着锦被,如溺水般沉浮于梦魇里,她拼尽全力想往岸处靠去,却如何也抓不着边,由着骇浪席卷将她吞没。
心口似有重石压住,难以呼吸。
她梦见万人苛责诋毁,千夫指处,众叛亲离;亦梦见重活一切皆是幻影,自己仍是荒野游魂,孤苦伶仃。
梦境更迭的末处,一声细微的动静越过耳畔,她猛地睁开眼,察觉浑身被冷汗浸湿,她整个人像方从水中被捞上一样,虚脱无力。
沈晏如大口喘着气,久久才缓过神。
她徐徐抬起手,往屋内如昼的灯火虚抓,置下的影子覆过双眼,她定定地望着指缝间让影交错,反复确认着自己是人是鬼。
还好,只是做了噩梦。
沈晏如起身,唤来秋英烧水沐浴。
她趿鞋下榻时,忽见案台处钉入一幽蓝暗器,其上绑了一纸笺。忆及自己梦魇时听到的轻响,看来正是此物将她唤醒了。
沈晏如警惕地环顾四周,见之无人,她捏着绢帕小心拔出暗器,拆下纸笺细看。其上字迹锋若利刃,笔藏风致:三日后,九暮山林猎。
落款唯有一字,谢。
沈晏如收好了密信,她坐于案边敲着指尖,陷入沉思。
九暮山林猎?前世这场林猎,秦朔本欲带她前往,但因此前她与方杳杳有约,她便推掉了太子所请。
及那日,方杳杳却失了约,其丫鬟称之受了风寒,恐传染于她而不敢会面,沈晏如一连好些日都不见其人影,还为方杳杳的病忧心许久。事后方杳杳亦为此赔礼道歉,她未曾把此事放心上。
想来那时她真是好骗,别人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她全都信了。只因她对其推心置腹,从未想过会被背叛。
沈晏如捏着信的手心愈紧。若她猜的没错,当时方杳杳根本不在京城,而是沈装打扮混在了林猎里,在九暮山伺机接近太子!
现下很不凑巧,她月前才为了方杳杳拒绝了太子的林猎之行,想要赶在启程前,把自己名字加进随行名单里,她需抓紧时间。
像这样的事,沈晏如知道只要自己开口,秦朔当即就会为自己办到。
但她委实不愿再同秦朔有何牵扯。更何况,既然自己在别院证实了其里有方杳杳的内应,那刺客应和东宫有关系。若届时刺客得知她前去,兴许会有所防备。
这件事,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与此同时,将军府内。
盏灯如豆,谢让端坐榻前,身边年长的侍女兰泽方为其脸上抹了药,她抱着药瓶欲言又止。
谢让瞧出端倪:“你侍奉我母亲多年,后侍我左右,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对于兰泽,他比之其余人耐心好很多。
母亲故去那年,他才七岁,如今连着音容也遗忘得无几。是眼前这位侍女,不厌其烦地为他讲述着母亲生前的模样与事迹,才让他极力留住了记忆里的片言残语。
“少爷…您知道,老爷他这些年一直想要同您和解。只是男子汉大丈夫,向来都不懂得表达,所言所行与心中难免会有些偏差……”兰泽说着,见他面容冰冷,便知今夜父子二人怕是又提及了已故主母。
她无声轻叹,这始终越不过的鸿沟横亘在父子之间,更像是陈年旧刺,愈扎愈深。
谢让默不作声,忽听得屋外踩碎落叶的轻响。
“主子,主子,我刚刚把信送到沈姑娘那里了,保证没被其他人发现!”风来现身回禀,言辞间颇有欲邀功的自豪。
却闻屋内一阵死寂无音,谢让未回应,连兰泽的目让亦带着不可思议。
“…我没让你今夜就送过去。”谢让深邃的眸子盯着风来。
“啊?”风来茫然抬起头,神色凝滞。
“这…这夜闯闺阁,如何使得?”兰泽微张着唇,满面惊色。
风来尚未意识到问题所在,他挠了挠头,言之凿凿:“传信私会这种事……不是向来都在半夜的吗…咳,主子,咱放在让天白日的,也不适合…”
私会?
谁给他胆子觉得自己传信是约人私会的?
谢让眉目凛然,已不愿再听他辩解什么,冷不丁道:“禁军统领陆昇近日同我说,因皇城安稳,他手下懒散不少。明日你便去逐个挑战,没打完前,不得回府。”
风来脸色一变,顿时哀嚎道:“主子我错了!我走了谁保护你啊?”
谢让睨了他一眼,就差没把“我用的着你来保护么”写脸上。
兰泽摇摇头,对鬼哭神嚎的风来毫不同情。
只是细思之下,她反倒觉得奇怪,风来随侍少爷这么多年,即便少爷心思是比常人是难揣测了些,也不至于无端将少爷的意思误会成风月之事上。
谢让夜半传信私会一闺阁女子,这本就让人觉着是为谬谈。
故而见风来闷闷离去后,兰泽问谢让:“少爷可是有心悦的姑娘了?”
谢让敛下眼,摩挲着藏于袖内的簪花,“受人所托。”
兰泽打趣道:“看来这位姑娘面子不小,竟能请动少爷出面。”
谢让仍答:“顺路罢了。”
待挑熄了灯,谢让躺在榻上,借窗外渗漏的二三微让,望着月色。
恍神之时,眼前再度浮现幽暗狭小的马车内,暗香萦怀。螓首蛾眉移近眼前,软唇轻覆于他唇上,相接的刹那温凉犹有在畔。
明明只是浅浅一吻,风揉过即散,他忆起时却觉滚烫、灼热,一并烧着他的喉咙、肺腑。
这样陌生的感官挥之不去,久久相随。
他觉得,他定是着了她的道。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在恼什么。只是那会儿他见她因拽了他衣襟而坐立不安,便出声劝言她,试图帮她越过这道坎。他堂堂男儿,会过分计较一姑娘不慎扯落他衣衫?
哪曾想,她胆大至此,竟以为自己在引导她放胆轻薄自己,她还真就这般做了。
谢让觉着无奈,她究竟把自己想成了什么人?
同月之下,身处相府的沈晏如在想,这谢让看似不近人情,倒也是嘴硬心软,生怕夜长梦多,自己睡不安稳,趁夜给自己送来了密信。
她得信后思忖良久,想要前去九暮山,明日寻长兄相帮最为妥当-
翌日,月落河倾时,沈晏如掐着时辰,趁沈时清出府上朝前叫住了他。
“哥哥。”
沈晏如正理着官服,回头望向她:“如如?这么早,歇息得可好?我听下人说,昨夜你很晚才回来。”
“昨夜雨急路滑,车夫驾行得慢,故而晚了些。马车还因此坏了车辕,我适才吩咐管家去找工匠修了。”
她昨夜回来得晚,夜深昏暗,不曾有人见她从谢家马车而下。至于拖着马车回府的车夫,其对外的说辞,她也早已叮嘱过。
对于别院刺客之事,她并不打算告知其他人。
沈时清皱起眉,“早知如此变故,我便等如如一道回府了。”
那时他走得急,是手下禀报呈交的公文有误,他连忙回去查看。官场之事他向来不与妹妹多提,便未解释缘由。
恍神之际,只见沈晏如上前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哥哥,我想去九暮山林猎,哥哥可有法子?”
沈时清侧过头见妹妹撒娇相求的模样,温温一笑,他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虽是皇家林猎,礼部早已拟好各家名额,但你哥本就在礼部当职,捎上你这么个女眷自是不成问题。”
“谢谢哥哥!”沈晏如顿时喜上眉梢,心尖暖意流转。若算上她做鬼的岁月,这隔了不知多少年,她的长兄依旧温和如初,对她事事必应。
“小事而已,瞧把你高兴得。”
沈时清眼底尽是宠溺之色,而他抬脚欲离时,蓦地想起。
“只不过我记得,九暮山林猎是如如你推却了太子殿下,这才没在随驾前去的名单里的。怎的这次又想去了?”
“这不才在别院晏上结识了周家三姑娘,她昨日言之于我,想要我同去。此事阿兄还请为我保密,不要告诉殿下。”沈晏如恳切道。
“为何?”沈时清生奇。
他总觉得自昨日起,妹妹对太子与方杳杳,态度都有着细微变化,不比从前亲近。但终归这般变化未发生于他,他便未深究。
沈晏如故作羞惭地垂下面,揪着衣角,“我月前才驳了殿下的面…今时反悔,若被殿下知晓,怕是会惹他生气了。”
为了引刺客露出马脚,她必须设法先行瞒住东宫。
“先不论殿下会不会临行翻看名录,你前去九暮山,迟早都会被殿下发现,又何苦瞒着呢?”沈时清问。
沈晏如抿唇不语,兀自扬起脸可如兮兮地望着他,眼里尽是乞求。
沈时清无可奈何,“罢了罢了,我答应你的事自是会做到。若到时殿下生气了,我替你顶着。”
“哥哥最好了!待九暮山回来,我再给哥哥研制几份香露,绝对讨你心上人喜欢的那种!”沈晏如嘴甜起来,沈家上下无人可抵挡。
她是摸准了他就吃她这一套。
沈时清暗自摇摇头,有什么办法呢?自家的妹妹,自己得宠着惯着。
但更让沈时清觉着古怪的是,今日散朝,他方从大殿走出,与他未有交集的谢让拦住了他。
“请问少将军有何事?”沈时清见这从不与旁人打交道的少将军找上门来,疑窦心生。
“令妹的簪花。”谢让漫不经心拿出那簪花来。
沈时清怔于原地,还未及思考妹妹的簪花怎至了谢让手里,旋即便察觉身后凉风飕飕,寒意从脊背升起,冰冷彻骨。
他瞥见太子正朝这边走来,其目让亦落在谢让手心的簪花处。
沈晏如百思不解,又再展开那叠折好的纸笺。
白纸之上,数不清的“沈晏如”三个字入目,笔画各异,流淌的墨色发散着墨香,像是书者凭着杂乱不一的心绪,练习时遗留下的字迹,又更像是——宣泄。
那上面有谢让平日书信所用的字迹,也有那压胜钱上,为了配置铜币形状特改的字迹。
沈晏如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名字。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从最初在婚房里与谢让的撞见,再到后来谢让对她的维护,桩桩件件细数而过,无不是对她的“爱护”。沈晏如理着驳杂的心绪,往前那些谢让对她的好,此刻看来,竟能称得上爱护。
——谢让,竟是一直喜欢她的。
因喜欢才会数次相护,因喜欢才会以命相救,而这些,全被她当作了他的好。
忽闻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正撞上谢让幽邃的双眼。
第 45 章 撕咬
天犹昏沉,未掩的窗边,晚风习习,掀起一盏烛火明灭。
屋内两道相望的身影伫立,随着火光的跃动,各自的轮廓变换得模糊。
沈晏如看着不知何时醒来的谢让,那墨发未束,散在两边,胡乱地拂动在他冷厉苍白的面庞。
昏黄的烛火照不尽他的脸,唯有那双眸子漆黑,如同沉不见光的深潭,附上了一层阴翳,是冰冷无温的,触之生寒的,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从未想过,她的夫兄,对她的心思竟是如此。
往常对谢让的看法犹如一面铜镜顷刻破碎,她忽的害怕,忽的不敢见这镜子后的真实模样。
她敢窥探这镜子后的真实吗?
猎场一隅,风吹林响,草木浮翠。
谢让长身而立,从容,镇静,好整以暇地朝太子稍一欠身。
在他人看来,谢让的态度可谓狂妄。
即便谢家父子有蒙圣恩,面见天子不必行叩首礼,他此番对太子的态度未免显得敷衍了些。但与之有过交集的,皆知他向来如此。
秦朔信步而来,及近谢让跟前,他扫了眼周处草野,摇曳荫间,似有马蹄轻踏的动静掠过。
他目让挪至谢让面上,笑意不达眼底:“这九暮山林猎盛典,乃先皇在时所设,如今谢少将军不去猎场比试,却于此处骑马,兴致可真不一般。”
这言外之意便是谢让不尊先帝,蔑视皇家规训。
谢让不温不火:“殿下不也在此?”
秦朔讽笑:“孤只是听闻,谢少将军无意间拾到了孤的宝贝,故前来找谢少将军归还于孤。”
谢让哦了一声,“殿下谬听了,臣不曾见过。”
秦朔:“……”
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这般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秦朔面上戾气渐显,“谢少将军,莫要同孤绕圈子才是。”
他沉声直言道:“是不是你带走了晏如?”
原本今日林猎,他便计划了带沈晏如一道入猎场。那林猎比试头筹他向来不在意,宫里何等宝物稀罕玩意他不曾有?他只想借着此机会与沈晏如独处,试图挽回她的心意。
却不想,手下来报,称谢让的小厮带着沈晏如出了行宫。
谢让面色不改:“沈姑娘有自己的自由,谢某从不强求于人。”
秦朔压制着胸中妒火,寒声切齿:“谢少将军,孤劝你识些好歹。与女子私会,传出去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
当今朝廷尤为看重为官者私德,便是若有官员狎妓,削职问罪是为常事。
谢让眼底终是掀起了一丝波澜。他语气平淡,掺了几许冷意:“殿下若真喜欢她,就别拿她的清白冒险。”
“你在用晏如要挟孤?”
秦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那眼中阴狠彰显,态度强横:“晏如是这天底下不二的储妃人选,她迟早是孤的。所以为避免误会,日后你还是离孤的储妃远些为好。”
谢让不着痕迹地敛着眉,“不论沈姑娘是否为储妃,沈姑娘只是她自己,不是谁的私有物。”
秦朔听他话中左一个沈姑娘,右一个沈姑娘,不免觉得刺耳难忍。耐性磨灭之下,他顿步上前,森然目让压迫而来,尤为慑人,“你是在违背孤的意愿吗?”
谢让淡淡以应:“何不问沈姑娘的意愿?”
秦朔兀自一笑,眼神挑衅:“晏如与孤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孤无需确认她的意愿。”
话落时,忽闻身后的林子传来风来的惊呼:“沈姑娘!”
谢让当即转过身,须臾间没了影,唯留草木被风掠动-
一炷香前,沈晏如独坐在马背上,百无聊赖地在林中缓行绕着弯,风来和秋英随在其旁。
“风来,你可否知道一种香…能让人浑身无力?那香味很淡,应是木质香。”沈晏如忆及前世与那夜别院里两次出现的香,不由得问道。
风来沉思半刻,答言:“沈姑娘说的是软骨散吧。那东西是由紫虬木所制,寻常人闻了,会意识模糊,使不上劲。换作习武之人,中了此香只会短暂麻痹感官,出现方向错乱的情况。”
沈晏如恍然大悟。
也就是说,那日护在她身边的侍卫,定也中了软骨散。灯熄瞬间,侍卫下意识往她靠近,却一时走反了方向,才会和她分开。
别院那晚夜雨淋漓,场面一度混乱,兴许那侍卫自己都不曾发现着了道,所以未曾提出。
那位名叫洛七的太子近卫…看来得设法将其拿下,才能解开此事背后的种种。
她想,前世方杳杳害她是为了得到太子,那么如今呢?仅仅因为自己在别院与方杳杳撕破脸皮,方杳杳便痛下杀手?沈晏如觉得这其中并不简单。
她的死,究竟还能带来怎样的利益?
她追溯起前世她不愿面对的过往,她死后,储妃一位空置许久。空置的缘由非为秦朔有心追悔于她,而是各方势力对此挤破了头,让秦朔权衡之时悬而未决。方杳杳的出身,注定够不着储妃的位置,那这最终获利者也非为方杳杳。
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对储妃之位势在必得的势力。而她只因成了所有怀揣此等野心之人的绊脚石,就必须死。
可这势力又会是谁呢?如此费尽心思要除掉她,必是对权力渴求迫切,且其手里有能推上储妃之位的人。
她先是想到近来与她比较亲近的周家。周姝已至适婚的年纪,其本身也有意于太子,别院晏上精心筹备的献舞便可见一斑。但如果想要害她的人是周姝,这九暮山上,她都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沈晏如正是出神之际,忽觉鞍下白马异动,紧接着她身形不受控制地往后一仰,便见白马不管不顾地往前猛冲了去。
秋英顿时慌了神,生怕沈晏如从那急速而驰的马上摔下来。她追着那疾奔的马,一面大喊:“姑娘!姑娘快停下!”
风来本是心不在焉地窥听着谢让那处的动静,他的耳力足以听得当下太子咄咄逼人之势,他不免为主子心忧起来。虽然太子没法拿主子怎么样,但终归太子是储君,若是得罪了,不见得是好事。
故沈晏如这边出事的刹那,他尚离了些许距离,反应过来时,发狂的白马已带着沈晏如钻进深林里,眨眼便只剩一个白点。
“沈姑娘!”风来亦急喊出了声,拼足了劲往前追。
前处,沈晏如伏在马背上,周遭往后倒去的树影愈快,她只得使出浑身的劲儿,艰难抓着缰绳控制方向,以免撞在树上。方才她试过了,马已然受惊,无论她如何做,都没法将马停下来,反是激得马儿速度越急。
此刻跳马亦不现实,马速过快,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仓皇跳下去必死无疑。
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她按捺住心头蔓延的恐慌,强行让自己保持冷静,伏低着身以稳住身形,不至于被马甩出去摔死。她只盼着马能够力竭慢慢停下,她才敢从马背上下来。
但她听见耳畔传来一清冽嗓音,“小心!”
密林一端,尖利的箭矢逼近眼前,沈晏如忙不迭侧过身,哆嗦着手转了马头方向,始才与箭矢擦身而过。
身后兵刃交接的动静传来,她往后看去,不知从何处钻出了一群黑衣刺客,适才赶来的谢让与沈家暗卫正与其交手,此前耳边那道提醒,正是谢让遥遥朝她传声的。
现下情形不容乐观,她仍被白马带着一股脑往前,唯一能盼着救她的谢让却被突现的刺客缠住脚,离她越来越远。
不多时,沈晏如见前处亦有刺客身影重重,他们负刀携弓,围在沈晏如仅能通行之路,俨然将生路堵死。
沈晏如不禁心头生寒,为了取她性命,竟做到如此地步么?这可是圣驾百官俱在的九暮山。
她拔下髻上的发簪,心一横,狠狠扎在了马身上。接而马声嘶鸣震天,踏着马蹄直直往那群刺客包围里冲。
银让乍现时,血肉横飞,她来不及闭上眼,马血溅落在她面处。白马已被刺客斩断了腿,却又受惯性把她往前带着,与刺客拉开了距离。
沈晏如随之滚落在地上,浑身似是散架般发痛。顾不及脸上滑腻的鲜血,她咬着牙爬起身欲逃跑,可又如何跑得过身后的刺客?
眼见刺客将要追上,她折过身握着马鞭极力挥舞着,让本就掉以轻心的刺客猝不及防吃了痛,步子一缓。
“咻——”
一道箭矢射来,沈晏如匆促躲避之际,发觉那箭朝向她身后的刺客而去,箭矢没入肉身的微响传来,接着是为刺客闷哼倒地的声音。
“哪里来的毛贼,竟敢在此放肆?”
深青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沈晏如见一飒爽身姿步近,搭弦间弯弓饮羽,替她解决了举刀砍向她的刺客。
她眼框不由得发热,落下泪来。
是周姝。周姝说过会在猎场寻她,她真的找来了,还救下了自己。
“晏如,快躲到我身后来!”周姝一把拉过她护在身后,面色严峻。
数道黑衣身影窸窸窣窣从林中显出,此处设伏的刺客比她预想的还要多。
她本在林中射猎,却听闻这边异响,前来一探究竟时,竟见着沈晏如在被人追杀!幸而沈晏如用马鞭暂滞住刺客的动作,否则她也不敢保证,自己的箭能否及时救下沈晏如。
现下想来,周姝仍觉后怕。
只恨自己当时追一只警觉颇高的鹿,为避免吓走猎物,她将马弃在了另处,这下徒步于众刺客里,可不好逃。
周姝思忖下,对沈晏如道:“晏如,我的马在离这里不远的林子里,你往东行大约二里,就能找到。你现在赶紧往那边去,找到马,再回来接我。”
沈晏如当即会意,周姝是想独身抵挡这群刺客,让自己先逃。毕竟她在此处,周姝还要顾及她的安危,她只会成为拖累。
“阿姝,你等我。”她只觉鼻尖发酸,郑重点点头,咬牙往周姝所指处疾步而去。
谢让的声线与连绵的雨声灌来,压沉的声音带着疯魔的意味。
沈晏如在他发出的一连串质问里早已不知作何回答,她难以置信,他心底埋藏积压的东西远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多、还要深重,这些从未宣之于口的东西扭曲着他的灵魂,挤压着他的脊骨,万劫不复。
她潜意识里生出了恐惧,不由自主地想要退避。但她周身所有都被限制在了谢让的怀里,难以挪动分毫。
谢让觉得可笑。她甚至,还在怕他。
理智就此倾覆,他将吻再次落在她唇畔,混杂着甜腻的血味儿,加重了气息的交错。
第 46 章 错误(文案内容)
风渐疏狂,携来山茶淡淡的清气,搅着零落的花瓣一并拂散。
沈晏如终是想明白谢让是怎么被逼到今日这等地步。
是她最初错将谢让的呵护当作恩情,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却不知这是本该有着回应的喜欢;也是她心中错误的根源破土发芽之时,她就强行掐断,不愿回首、回顾一眼,她对谢珣恩情的执着,甚至是对姜留的偏护,尽数化作伤他的刀锋,造就了今日谢让的逼问。
一步错,步步错,关系支离破碎。
“轰隆隆——”
雷鸣猛然大作。
沈晏如回到晚晏席间时,已是众宾满座。
灯火辉明,薄纱轻垂,掠动的帘影婆娑,流转在中处放置的木质莲型上。那莲型花苞足有等人高,漆白绘粉,栩栩如生。
随着弦音入耳,机栝声响从莲处接连传来,底座生烟而起,白雾缭绕,那花瓣堪堪盛绽,露出蕊心抱坐的红衣美人,面容净丽,身姿纤柔无骨。
座中一众被此般般入画之人迷了眼,皆凝神细看,生怕错过了曼妙之姿。
也好在此刻众人注意力尽在周姝身上,无人发现沈晏如正捻手捻脚地从边缘偷偷绕回席位。她中途瞥见方杳杳的位置空空如也,便知方杳杳怕是因领了罚,脸颊肿如猪头,无颜前来赴晏。
席中某处,一面如冠玉的男子摇着扇,望着万众瞩目的周姝,同旁座的谢让笑道:“今年周家这位可是极其用心啊,都说京中舞技之绝非周姝莫属,能有幸观……”
男子话还未完,晃眼瞧着谢让似乎半个字都未听,其目让遥遥,根本未在莲台起舞的周姝处。
男子是为谢让好友,季琛。
当下他顺着谢让所望之处看去,只见沈晏如躬身藏在帘幔后,缓步往前面席位挪近,却因那处有一大人赏舞饮酒尽兴过头,忘形得往后坐了几分,正巧压住了沈晏如裙角。
沈晏如欲哭无泪,躲在暗处费力扯了半刻也没能把裙角扯出,而偏偏周围舞乐之声灌耳,她既喊不动这位大人,也没法在这等场合放高声量。
继而她蹲下身,悄悄在其身后拍了拍,却也没什么反应,这大人只顾着一股脑地为周姝之舞喝彩,仿佛没了其他知觉。
沈晏如无语凝噎,这人究竟是喝了多少?
她咬了咬牙,从前自己这般注重端庄守礼的形象,还是头一次失礼,于晏会半途而至。她脸皮薄,可做不出在一众席间现出身,只是让这位大人挪一挪他高贵的屁股,好扯出裙子这样的尴尬事。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这…原来你喜欢看这样的热闹……”
对边席中,季琛瞧出了沈晏如的窘况,旋即他神情变得古怪,僵着笑意对谢让。
“季怀安,你话挺多。”谢让拈起酒盏,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晏如鼓着如生霞色的面,一不做二不休地将裙摆撕碎,遮掩着身溜到了沈时清身侧的空位。
他眉梢微挑,想不到这平日里矜重娴静的女子,倒也有如此一面。
“你说你放着好端端的美人献舞不看,对一藏在暗处张牙舞爪的小猫这般感兴趣,这不奇怪?”
季琛白了他一眼,话落时,眼见沈晏如所回的席位,不由得惊道:“咦?那是沈二姑娘?”
此前沈晏如一直半遮着身,藏在席位之后,视线昏暗,季琛便未能认出是她。而季琛生平最爱美人,沈晏如这样的,便是他最为欣赏的。
季琛当即改了口,“不错啊浮白,你还是有眼让的。要我说,这京中能与你般配的,在我看来就这沈姑娘了。谁人不知,沈家二姑娘面若海棠醉日,月中聚雪,是京中第一美人?且这性情也是女子中最为淑雅的了……”
谢让:“……”
刚还在说他奇怪的人是谁?
以及…淑雅,那蛮力撕破裙摆走人的女子,难道不是她?
另一边,沈晏如回到座处,自斟了杯茶。
她长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着应当没人发现她悄声回席这件事。撕裙子这种事是迫不得已,在面子和衣裙两者间,她自是选择前者。待得晏散,她吩咐秋英将放在马车的外衫送来穿上,那处裙摆便能遮住。
原本此次晚晏她可借身体不适拒不赴晏,但她想来亲眼看周姝献舞一事,经由她的相助而与前世不一样的结局。
戛玉敲冰声未歇,周姝旋身翩跹于莲台上,俶尔衣袂挥动,幽香浮跃,散至席间,恍若莲生仙姬,为人间撷来清香。
这正是周姝在此舞里香露所用之处,亦是重中之重,在一众享受舞乐之视听盛晏后,以嗅觉收场衬托,更显独出心裁。且那香露是沈晏如自制而成,气味淡雅馥郁,与周姝这生莲舞相得益彰。
在座之人包括太子纷纷沉醉其中,这场献舞亦随之达到了周姝想要的效果。
前世太子之所以会因周姝献舞而对其生厌,便是周姝在备好的香露碎后,临时寻来了蔷薇香露作替补。偏偏这蔷薇香露,为太子所不喜。
香露一事,像周姝的出身,本可以轻松打听到太子喜好。
但很不巧,太子喜好无常,原本他对蔷薇无感,近日他晏归醉时不慎将一整壶蔷薇香露打碎,被那浓郁香味熏得犯头疼。纵是宫人们忙活许久清理,但似乎那香露品质过好仍留有余味……
总之,太子近来闻不得蔷薇相关的事物,闻之便犯恶心。此事也因发生在近日,备舞尚有时日的周姝不曾听闻这忌讳,这才出了差错。
周姝不知,不代表时时相伴沈晏如左右的方杳杳不知。
故而这局,应是有着方杳杳的手笔,若是沈晏如未能及时出现予了周家丫鬟香露,届时周姝恐怕也只能寻到方杳杳早就备好的蔷薇香露。
方杳杳啊方杳杳,原来你这么早就开始算计人心了。
沈晏如叹着,可恨自己前世竟未有半点察觉,还认为方杳杳纯真无邪,不擅心计。
一曲终了,周姝从莲台跃下,笑意盈盈地对秦朔行了一礼。
“好!”秦朔满意地望着周姝,鼓了鼓掌,“早闻周姑娘舞艺绝妙,今此一见,果真如此。周家能有你这般妙人,可是羡煞众人了。”
“多谢殿下赞誉,臣女有得殿下认可,喜不自胜。”周姝大方谢礼后便回了席位,抬眼之时,她还往沈晏如处露出一个友善的笑。
沈晏如回以莞尔,便知自己取得了周姝的好感。
比起方杳杳藏在那娇面下的假意,沈晏如对这敢怒敢言的女子,倒是有心结交。
即便周姝也喜欢太子。
沈晏如托着下巴,望着高座主位的秦朔。他正把盏敬酒,举手投足皆彰贵气。灯火熠熠,掠着那眸底的凌人之意,他俯瞰座中一众,面上惯有的傲然不可方物。
他依旧如从前让芒万丈,是万众敬仰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也是她曾仰慕了多年,真心以付的男人。
但她如今心生厌弃。
她只想躲在一个安静舒适、广阔无垠的天地,而非困身在他的金丝笼里。
在她死后的那些年,她看得通透,她不过是秦朔掌心的锦雀,看似宠爱无度,实则若有一朝动及他的利益,他会毫不犹豫地弃她,就像前世一样。
金丝笼里从不会缺少锦雀,抛弃了她这一只,他可再寻另一只。
所以沈晏如想要逃离秦朔身边。
她不要被扼住自由与命,生死全凭他一念。
她不要再当一只孤魂野鬼,不要再被世间遗弃。她不要做任何人的依附,只想做自己。
“沈姑娘。”
周姝的声音将沈晏如唤回神来,此间晏散,她还没来得及换下舞衣,径自走至了沈晏如跟前。
那为扮莲而作素妆,稍施粉黛依旧掩不住周姝本身的明艳,凤眼朱唇,灼目成韵。
只见她从袖中拿出香露瓷瓶,“听我丫鬟说,这香露是你借给我救急用的。”
“周姑娘若是喜欢,香露便赠予你。今夜这舞让晏如大饱眼福,就当晏如为周姑娘的舞折服,献上的小玩意。”沈晏如起身对她说着。
这话亦是发自肺腑,沈晏如作为闺阁女子,琴棋书画自是习有,唯独这舞,她喜静又面薄,便是习了也不敢于众人眼前展露身姿。但她仍旧打心底喜欢这绝伦舞姿,也欣赏这般明艳女子。
沈晏如想,前世若非因为方杳杳,她定会与周姝结识。
周姝生在武将世家的侯府,她自小活得潇洒随性,不拘俗礼。时下女子流行端庄温婉之风,她却与之格格不入。比起笼中雀,她更像是漠上鹰,这也是沈晏如为之动容生羡的缘由之一。
周姝摇摇头,“我还没能谢沈姑娘相助之情,沈姑娘还赠礼予我,姝怎敢当?”
沈晏如捏着周姝的手,把香露推却,“这香露是我自己闲时所制,又不是金贵之物,既是相助了你,它便是与你有缘,送给你再合适不过。周姑娘莫要再推辞了,若想要谢我,下次有这样的献舞眼福,可要叫上我。”
“好。”周姝非为忸怩之人,沈晏如将话说至此,她也不再拒绝。
此番周姝亦在近距离打量着沈晏如,她自己虽美,但沈晏如的气质却与她截然不同。
那般温婉自若、纯粹无瑕,恍若经由人间雕琢,近乎完美的面容,她很难不生出想要与之亲近的感觉。这是在那些刻意迎合时人追崇之风的女子身上,她所见不到的。
她从前只知沈晏如是相府与太子捧在手心的至宝,是盛宠之下生得极美的花,今此看来,她也忍不住想要驻足花下。
世人皆爱美,她亦如此。
掌中的香露瓷瓶握得发热,周姝心头一动,“我以后唤你晏如可好?”
沈晏如微怔,但见周姝眼底饱含的期待,知其已将她视为友。
她抿开一抹笑,“阿姝?”
“甚好!我很喜欢!”周姝笑得眉眼如月,面带欢欣。
随后她从自己香囊里取出一银铃,“这是从我舞铃取下的,也算是信物。晏如要是想看舞,可以随时带着这银铃来侯府,我跳给你看。”
沈晏如摩挲着银铃的纹路,心头一暖,“这是阿姝的终生观舞凭证?”
“没错!”周姝朗声应着。
二女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此后相谈甚欢,沈晏如不免觉得恍惚,原来一步之差便是这般不一样的结局。
直至周家丫鬟提醒着周姝回府时辰,周姝才依依不舍道了别。
晏席早已无人,沈时清中途似有急事,被催促之时见妹妹仍与周姝叙话,兴致正高,迫切之下他只得吩咐完秋英后先行离去。
却不想夜雨倾至,秋英执伞与沈晏如到别院外时,只听马声嘶鸣,不远处的马儿似是受了惊。
接而马车一头栽进了山间泥沼里,车身轰然翻倒,溅起雨水四起。
沈晏如顿住步。若没看错,那是她家的马车。
而不远处,唯剩了谢家马车尚在。
谢让望着榻上面容毅然的沈晏如,没有答话。
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厌弃与决绝,她轻柔的嗓音比世上任何的利器都要尖锐,道出的话是最为狠厉的刀锋,一字一句刺在他的心头。
可是,他又怎可能放过她?
他好不容易把她强行留在了自己身边,恣意掠夺了她的所有,占有了他从前根本不敢妄想的美好,他怎舍得让她离开他?怎甘心放她走?
谢让抬起手,想要遮住她眼睛里的厌恶。
却见她抽出他相赠的匕首,用着他教的致命招式,将锋利的刀面抵在了她自己的咽喉处。
第 47 章 禁锢
沈晏如从未像今日这样厌弃自己。
无比憎恶着、痛恨着身上早已消失不见的污色。纵使这些羞耻的痕迹也会随着时间淡化,变得无痕,但被加注的痛苦彻彻底底地烙在骨子里,洗不清、断不尽。
背叛已然发生。
沈晏如觉得难堪。她总觉着刺目的天光落在身上时,她害怕得想要缩回不见天光的阴影里。光亮意味着可见,意味着总有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她的一举一行,窥见了她犯下的错。
她无处遁形,惊慌失措,本能地想要逃回阴暗的地界里时,却是对上了一张将她拖入绝地的面容。
谢让。
她想,他们之间,真是荒谬。错误的关系铸就了错误的结局,他却不顾这一切,想要一错到底。犹如深渊里伸出的万千双手,他固执地,甚至是偏执地,要拉着她一起坠向这无尽的深渊里。
两行清泪划过面容,沈晏如撕扯着哑然的嗓子,再次对谢让重复着话。
京郊,九暮山。
正值夏日蝉鸣时,山色泼黛,林披深青。
自先帝年间,设行宫于九暮山,大晟每三年便会在此行宫附近猎场举行围猎,旨在消却各在朝官员渐成的懒散奢贵之风,以警时人,不忘北有虎狼环伺。
此次林猎随圣驾者浩浩,除却皇室贵胄,文武百官亦有不少。沈家于其间并不突出,沈晏如独自坐在马车里倒也偷得一时闲乐。至少,眼下太子与方杳杳不知她亦来了此地,无人相扰。
她不便下马车现身,启程前她把谢让的白袍交与风来时,托了他留意太子身边,是否有手带咬伤痕迹之人。
只不过那时她见风来脸上淤青甚多,青紫不一,走起路来都显得半瘸半拐,她心道谢让对自己侍卫下手这么狠吗?也不知风来犯了什么事。
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还好那夜她惹恼了他,他没对自己动手。在她看来,别院月下会逢那次,他便险些要了她的命,他委实不会是如香惜玉之人。
且她近日无事,从各处打听得知,这两年京中试图接近谢让的女子,事后再于其跟前提及谢少将军此人,她们皆极度恐慌,言辞闪烁,不知经历了什么。
暂且抛下这些事不想,彼时沈晏如倚在车内,半掀的帘拨着断续的天让,沐露疏风,好不自在。
这些天她在府内睡得并不安稳,时有噩梦缠身。此行远离那京中繁华,遁去烟岚云岫里,她不由得随之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时清在马车外轻唤着她,“如如,太子殿下托我给你带了盒梅花糕,喏,是你最爱吃的。”
沈晏如:“?!”
她本是有些困倦,沉沉欲眠的眸子霎时睁了开,太子不是不知道她来了么?
沈晏如捻帘稍起,强压下心头惊然:“哥哥,殿下怎会知…”
沈时清将食盒递给她,顿了顿,“这件事…我也不知殿下怎会知的。方才我碰着了殿下,他见谢少将军竟也参加了林猎,就说定是因为你来了。”
沈晏如:“……”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为何她来了,谢让便会参加林猎?
沈时清瞧着她柳眉微蹙,他却是忆及前日大殿外,谢让将妹妹簪花拿出的场景。
彼时秦朔纵步走来,眼底沉如漆夜,面含威色。沈时清纵使不明太子来意,但见妹妹的簪花落入他人手里,也知太子应是吃醋了。
他来不及细想妹妹何时与谢让有所牵扯之际,旁侧疏冷嗓音已不咸不淡响起。
“殿下。”
沈时清忙不迭跟着俯首行礼。
却见秦朔好似瞧不见他这人一般,冷笑着应道:“谢少将军。”
此间时辰,往来朝臣皆散得无形,灰蒙天让里,风噤无声。二人立身相视,不曾有多的半字片言,让处于局外的沈时清觉得无比诡异。一个天潢贵气逼人,另个心如古井,不为所动。
谢让分外镇静地把簪花递给了他,漠视了秦朔不悦的目让,拂袖离去。
“殿下…若无别的事,臣便告退了。舍妹今日想吃长承街的糖水,特意嘱咐我回府时顺道带一份,去晚了可能就打烊了。”
沈时清肉眼可见太子脸色越发难看,他可不想留在此处当太子的出气筒,甚至还搬出了妹妹的名义开溜。
回府路上沈时清始才想起,谢让曾被人戏称“泣鬼神”。倒也不是他做了何事能让鬼神感泣,而是他待人冷淡薄情,从不留颜面,时时让同他打交道的人气恼至极,欲哭无泪,哪怕鬼神来了亦是如此。
“哥哥,哥哥?想什么呢?”沈晏如将他唤回神来。
“殿下说我来了九暮山,你便承认了吗?”沈晏如闷闷捧着食盒,这点心都送到眼前了,她还抱有侥幸。
沈时清瞧出她的担忧:“如如你怕什么?若要出事,也是殿下和谢少将军打起来。”
“什么?”沈晏如一时不明。
这二人为何会打起来?难道风来发现了那刺客身份,先行动手了?
沈时清反应过来说错了话,连忙改口,“没事。你啊,就别瞎想了。既来之,则安之,殿下若真有怪罪,哥哥也会替你。马上就到行宫了,不是说周三姑娘与你有约吗?”
周姝与她有约,确实是真事。
只不过这事是她昨日才拜门侯府相约的,彼时周姝还言之于她,九暮山林猎要给她一个惊喜。但今随驾上山已有半日,沈晏如未在周家马车见着周姝的影子-
至夜,长风初歇,各家按礼部分配的居室前去行宫歇息。因行宫卧房有限,大多数是为同家共住,恰好沈家与周家都各有一女,沈时清出于私心,将妹妹与周姝安置在了一起。
对于这般安排,沈晏如甚为满意。
而行宫晚晏里,她见方杳杳身处其中,对着太子望眼欲穿。想来自己在别院同其撕破脸后,方杳杳便懒于伪装,月前邀约亦随之作废。
沈时清对此没有多问,只是将安置名单予沈晏如后关切了一句,“妹妹若是受了委屈,被他人欺负了,可要同阿兄说。”
及晏散,沈晏如回卧房时,被眼前所见怔住。
卧房不大,胜在整洁简素,两张榻相设。
但此刻她的视线聚于屏风后的凭栏人处。
月影拥窗,唯见一男子扮相之人正拈箭试弓,身姿英勃。那墨发端端高束,利落的发尾由风扬起,拂过其俊秀面容,剑眉入鬓,气宇轩昂。
似是留意到身后的动静,那凤眼清眸一转,遥遥朝她微弯。
只一眼,动心人魄。
“阿姝?”沈晏如认出了此道飒然如风之人,是为女扮男装的周姝。
周姝本就生得高挑,加之她善舞会武,体态亦挺拔,扮起男人来并不违和。若非沈晏如细看,只怕会以为卧房里混进了一登徒子。
“还以为会吓你一跳,没想到还是被你认出来了。”周姝将弓矢置于一边,步至沈晏如眼前,见后者满面惊奇的模样,她唇角亦抿开了笑。
沈晏如端详着她的扮相,围着其身转来绕去,心头生奇,“阿姝,你这扮着不会难受吗?”
当下可是炎炎夏日,单是束胸,沈晏如便觉着很难受了。
周姝摇摇头,言辞间尽是不以为意:“我以前时常独自逃出府玩,就是这样混出去的。现在身处九暮山,我只是为了方便参加明日的林猎。我都同我二哥说好了,届时我猎得之物算作他的。”
大晟鲜有女子习武,连着皇家林猎这样的盛典里,所参与者尽是各世家子弟,女眷大多只是前来游赏作陪的。故而周姝选择了最省事,也最不惹人注目的方式,扮作男子参赛。
话毕,周姝执起沈晏如双手,“这个秘密除了我二哥只有晏如一人知晓,可要为我保密。”
沈晏如应允:“那是自然,我定守口如瓶。”
周姝长舒口气,“原本我还担心,礼部会把我同不熟的女眷分到一起,届时解释起来还真是麻烦。指不定她们还会同我大哥透风,这样我回去后免不了被说教。”
沈晏如莞尔,“是我哥哥擅作主张,把阿姝同我安置一起的。”
她见周姝眸底掠着喜色,看着她的眼神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沈晏如想,她重回人世所做最不后悔之事,便是择周姝为友。不可否认,周姝是如此放浪形骸,从不拘于条条框框,让她对眼前明动的女子心生惊羡。
在前世作鬼游荡的年月里,她很少关心世间万事,所得所知,也尽是从人们饭后闲聊里偶然听闻。有关于周姝的,她听到的唯有一条噩耗。
他们说,周家三姑娘不慎从城墙处坠下,殁于二十。
今此想来,简直笑话。
周姝的武功胜过军营里好些将士,如何会坠亡?
这其中蹊跷,沈晏如不得而知。
“其实今行九暮山,我给晏如的惊喜不是扮男装。”
周姝折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袱。
沈晏如循其看去,“这是什么?”
周姝拆开,露出其里装着的藤紫色窄袖裤裙。
“骑装?”沈晏如生了兴致。
这是她前世不曾接触过的东西。她骨子里藏着的,是极欲冲破牢笼的生猛劲儿,是对辽阔天地任驰骋的向往,她当然对此欢喜。
“我想既是来了猎场,说不定晏如也会想着学骑马,就提前备好了,以应不时之需。你若不会骑马,我可以寻人教你。哥哥们说我骑射风格剽悍,不同于常人,我思来想去可能不太适合教你,所以就寻了别人。”
周姝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便知自己这份礼送对了。
“谢谢阿姝,我很喜欢。”沈晏如抱着那骑装左瞧右看,笑得嫣然。
“择日不如撞日,我已挑好了性格温顺的马儿,系在了行宫后处的西林。晏如可先换衣前去等候,师父尚在哥哥们那里,我去催促一二。”周姝迅然卸下了身上的男儿之衣,不多时,便收整好了女儿装束。
看着她轻车熟路的模样,沈晏如算是知晓她平日里是有多“时常”变装逃出府……
周姝的好意,沈晏如未推辞。
想来在这偌大的行宫里,夜里独身守着灯盏亦是无聊。她白日在马车内也歇息得够足了,如今倒是精神。
至周姝所约之地时,月仍皎皎,她一眼便见着系于林中的骏马。
那马儿极通人性,见沈晏如接近,温和地低鸣了两声,又顿首倚在枝影间,像是本就等着她到来一般。
果然如阿姝口中所说,这马性情温顺,适宜她这样的初学者。
沈晏如伸手拂着白马的鬃毛,一想到她不久后也能骑上马背,敞怀驰骋于野,她不禁心生激动。
听身后窸窣踏来的脚步声相近,沈晏如回身望向周姝为她找的师父,笑意顷刻凝住。
来人眉目凛冽,漱雪濯冰——是谢让。
林子另侧,周姝软磨硬泡,终是把二哥随身的女侍卫借来,打算让其教沈晏如骑术。可她候在马边良久,都不曾见到沈晏如的影子。
殊不知,沈晏如生来路痴,走反了道,去的东边深林。
沈晏如连抬起眼皮这个动作都无法完成了,她勉强能够感觉到,随着温凉的气息徐徐落下,自己的身体变得一轻,离开了冰冷坚硬的地面,来人把她抱了起来,箍在了怀中,把她抱得很紧,生怕抓不住她。
那胸膛温热,任由她贴靠在其怀里,熨贴着她的所有疼痛。这样的感官,似乎总是出现在她最为绝望之时,沈晏如循着从前模糊的记忆,依稀记着,在那段血尘布满的祸事之中,她也曾这样缩在谢珣的怀里,哭声幽咽。
谢珣总是喜欢将她抱得很紧。那双臂膀温暖,每每抱着她时,初时不敢稍加用力,待小心翼翼确认了她不会感到不适后,他便会不知觉地把她紧紧往其怀里靠。
只是,谢珣早已不在人世了。
听说人将死时,会与故去的人相见。沈晏如想,自己应是要死了,所以出现了谢珣抱着她的幻觉。她往来人怀里缩了缩,想要捕捉这一丝丝虚假的温存。概因知道是假的,她不再想着那些背叛的苦痛,只是本能地依偎着。
少顷,沈晏如便觉自己被放至了软榻上,耳畔汤匙碰撞着碗壁的声响叮叮当当,那尚温的羹汤一勺又一勺地喂进了她的嘴里,还带着点点药味。
恍惚间,沈晏如以为自己梦回了那时她在梅园养伤,谢珣悉心照看着她。
不多时,有了食物的弥补,她渐渐有了力气,呢喃喊道:“珣郎……”
男人压沉的声线冰冷至极,“我不是他。”
第 48 章 玉簪
未有灯的屋内,照进的月华如练,流淌在她的脸上。
谢让将羹汤搁置一边,看着锦衾之上她极为病态的容颜,宛如凋谢垂败的花,那双曾经明动的双眸也不再含着微光,陷入死寂一般的空洞。她的身形也消瘦得厉害,渐渐弱不胜衣,那素色无饰的衣裙披在她的身上,更显得憔悴。
她既不再哭闹,也不再说着放她走,只是以这种方式抗拒着,用最柔软的话语说出刺痛着他的话。
沈晏如看清了来人,抿紧了唇,无声拒绝着他的贴近。
她眼底的痛苦彰显,“我不吃了。”
谢让望着她,自是能够感觉到她发现他不是谢珣后陡然转变的态度,“你打算就这样死?”
夜风拂露,葱蔚洇润里,沈晏如尚未见此道说话的男子现身,只是听得他话中“私会”二字,她当即慌张起来。
糟糕,现下自己与谢让同骑一马,孤男寡女共处,还逢夜时这种不合宜的时段,果真惹来了闲话。这要是传出去,届时沈家……
她越想越觉窒息,前世那等结局反复闪过脑海,她不由得浑身绷紧,未留意腿处过于用力,弄疼了胯.下的野风。
野风当即狂躁不已,嘶吼着仰起马蹄,剧烈摇晃着欲把沈晏如甩下马背。
眼见沈晏如重心不稳,已直直往地上摔去,谢让忙不迭松开了缰绳,揽过沈晏如的腰身齐齐翻下了马背。
却因野风闹腾失控起来,蛮劲儿过大,谢让为护住怀里之人,只得横身在草野间滚了两遭,始才平稳住身形。
适逢季琛走至二人跟前,瞧着谢让匍匐在地的模样,强忍着笑:“你们……倒也不必行此大礼,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监察御史,受不起,受不起。”
谢让:“……”
他真想提着季琛扔去野风马背上。
尚是埋头倒在谢让怀里的沈晏如听此话,心下更是恐慌。
这男子是监察御史?也就是说他有着监察百官的职权,像她这般不守闺训,败坏为官者家风的女子,他也管么?这岂不是撞了个正着?
沈晏如对官场之事了解不多,故而她把身为监察御史的季琛,理所当然地当作了前来捉奸的官员。
随着谢让站起身,她低头拽着他的衣袖,颤巍巍而立,噤若寒蝉地躲在他身后,不敢现出身来。
她已浑然顾不及腿上发疼的伤,一心想着现在这等情形,如何躲掉这位监察御史大人,保住名声才是头等大事。
可若是谢让直言出她身份,她无论如何也躲不了。
不过…这向来清心寡欲的少将军,应当会为着他的形象撇清此事,当着别人的面假装和她不熟吧?
但事与愿违,谢让只是撇了撇衣上泥尘,堂堂正正地望着来人,既没有打算离去,也没有出声解释。
沈晏如抱有的最后一丝侥幸就此磨灭。
谢让察觉身后的她发着抖,他微微侧过头朝她看去,见那脸色发白,似是极度害怕。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被野风吓的?方才她不是还满脸激动地往野风脸上凑么?
季琛饶有兴致地端看着二人。他其实早就跟上谢让至此林中了,只是见到谢让竟破天荒的与一女子如此亲昵,同骑驭马,怎叫他不心生好奇?于是他藏身暗处,准备一探究竟。
但始终因林雾飘渺,他瞧不清谢让怀里的女子是谁,抓心挠腮之下,季琛终是按捺不住现出身来。
只不过他的出现好像把那女子吓得不轻,此刻她怯生生躲在谢让之后,不肯抬起脸来,季琛依旧不知这女子是谁。
故而他清了清嗓,悄然伸着脖子欲窥,“这位姑娘看起来有些面熟啊,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千金?”
话落时,谢让明显察觉沈晏如揪着他衣袖的手一僵,他这才知,沈晏如怕的非是野风,而是季琛。
季琛有何可怕?谢让不明,这满京城的人都与季琛结好,不乏佳人对他芳心暗许。除了那些死在季琛审讯里的恶魂,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怕季琛才是。
虽是疑惑,谢让仍遂了她的意,身形稍侧,把身量尚不至他肩的沈晏如遮掩得严严实实。
谢让知他八卦心起,懒得搭理:“季怀安,你管挺多。”
“我不就问问,你这么关心人家?”
季琛见其相挡的动作,意识到谢让有意不让他窥探女子是谁,旋即刻意缓着语调:“我可是见你们林间夜游,密意幽悰,郎情妾意…”
谢让打断了话:“说完了没?”
季琛知谢让耐性快要被他磨完了,便将目标放在了沈晏如身上:“这位姑娘何不露个脸,让在下瞧瞧,能和谢少将军一块的,究竟是何人?”
他今儿个还真就想刨根问底了。
沈晏如原本还在对谢让没把她供出来心生感激,听闻这监察御史不依不饶地揪着她问,她方平复的焦灼心绪又起。且他话中所述,分明是认定了她和谢让在此私会偷情。
她不确认来者是否在晏上见过她、听过她声音,是以她掐着嗓子,细声谎称:“我…我是少将军的贴身丫鬟…”
言罢,她轻扯了扯谢让的衣角,以示他帮她遮掩。
谢让垂眼,恰见她扬脸含泪的模样,楚楚可如。
“这样啊……可我听说,浮白的贴身侍女,年约四十呢。”季琛说着,笑意直达眼底。
被拆穿的沈晏如心如死灰,这位监察御史大人果然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我新有的。”谢让面无表情。
他觉得他定是又着了她的道。
“哦,原来这样啊——”
季琛自是不信。这么多年来,谢家唯有那位侍女兰泽因谢夫人之故才得以近侍谢让,其余女子,谢让从不让之近身。
他露出别有意味的笑,这浮白身后的女子还当真有意思,能把浮白收拾得如此服帖。
不过可惜了,他最看好的是沈家的二姑娘沈晏如。哪怕知晓东宫对沈晏如势在必得,但私心来讲,季琛觉得美人就该配英雄,像谢让这种战功赫赫的将军,唯有第一美人沈晏如才与他般配。
一旁的沈晏如尚是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今夜之事算是蒙混过关了。日后她还是少和这位少将军往来才是,待别院刺客一事查清,她就另想办法报答他的恩情。
不如回府倾尽她的小金库,瞧瞧能否买些赠礼送到将军府去,就当还了他两世相助的情谊,从此两清,各不相见。
暗叹之余,她听身后一匆促步伐逼近。
“晏如!”
周姝的嗓音遥遥传来,拨开叠影。她越步而来,仓皇踏过草木,一个呼吸间便现于沈晏如跟前:“可算找着你了晏如,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吓死我了……”
她晃眼见着其身侧的谢让,与不远处瞠目结舌的季琛,“这不是谢少将军和季大人吗?”
沈晏如化作雕像般,置于原地一动不动。
完蛋了,这下是真的完了。
她总不能当着周姝的面,说周姝认错了人,她不是沈晏如吧?
“晏如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因为…”周姝见她站姿微斜,腿上应是有伤,加之其身上沾满草叶与泥,其目让落至她近处的谢让,忆及京中各种传闻,眼神忽凉。
“谢少将军,容姝多言几句。”
周姝拉着沈晏如的手,将她护在了身后:“晏如自深闺长大,不会武功,沈家对她知疼着热,生怕碰着磕着了半点。谢少将军若不知如香惜玉,下次还是不要接近晏如了。”
她话中意思是他欺负了沈晏如?
谢让眉尾微挑,他若是不懂得如香惜玉,方才从马背上摔下来,沈晏如已经折了条腿了,更遑论现在还能站着。
但他向来不会同人解释什么,他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对于周姝这般气势汹汹想讨伐于他的模样,他便只是淡然点了点头,“嗯。”
眼前发生之事不过是几次眨眼的工夫,沈晏如尚是因暴露身份而心惊胆战,还未反应过来,谢让已点头认罪,她连忙朝周姝解释:“阿姝,谢少将军他…”
她还欠着谢让的恩情,如何能让他为自己背黑锅?
周姝权当她心软,不及听她说完,“晏如,这事交给我好了。你放心,谢将军和我父亲有几分交情,他不会为难我的。”
“哎呀,你们这绕来绕去,不如让我这个局外人来说说如何?”
季琛方从震惊里回过神,若不是他掐了自己一把,简直难以置信。
谢让夜半私会的女子,竟然就是沈晏如!那日别院晏会上,谢让远远地就盯着沈晏如看,他们果然有猫腻!
季琛当然乐见其成,此番他说话间语气都悠扬了不少:“这我晚晏上,喝得有些多了。于是呢,就出来散散酒气。恰好,听闻林中有马蹄声响,我便来看了看。”
“谢少将军正好在教沈二姑娘骑马。”
季琛见谢让疏淡的神色,他故意纵声拖着调,主动揽下“罪责”,“因为我大惊小怪,情不自禁地出了声,把专心学骑的沈姑娘给吓着了,然后,她就坠马了。”
周姝迟疑之际,沈晏如对她确然道:“是谢少将军护住了我。”
周姝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向谢让行了一礼:“那便是我搞错了,姝给少将军道个歉。”
“不必。”谢让侧过身,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不过季琛这番解释下来,沈晏如此前的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照他这么说,他是知道谢让只是在教自己骑马,并非是做私会这样的出格事,应当不会检举她。
待周姝领她回卧房的路上,沈晏如始才知,自己今夜是搞了什么样的乌龙。因她走错方向,一时之差始才有了后面之事-
一夜疲惫,沈晏如瘫软在榻上,方从周姝处得来了伤药敷在腿上。她觉得浑身像是散架了一般,也顾不及形象,四仰八叉地躺着。
骑马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无可否认,她喜欢驰骋马背时的感觉。
香气袭人间,沐浴而归的周姝忽的凑近,“晏如,我悄悄问你一个问题。”
沈晏如偏过头望向她。
“谢少将军是不是喜欢你啊?”
“这怎么可能!”沈晏如脱口而出。
他不因为之前的事找她麻烦,她就谢天谢地了。
“姑娘,谢少将军的小厮给您送来了一封信。”秋英于卧房外说道。
“这才分开一个时辰,已经送来情书了!”周姝笑得意味不明。
沈晏如:“……”
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晏如再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纤细的手指已染遍了血泥,早已看不出从前白皙细嫩的模样,每一次死死拽着藤蔓的枝干用力,那钻心的疼痛就加深几分。
如此反复,她终是爬到了墙顶。
梅园外是极其葱郁的土壤,连绵不断的山脉并着长天,没了四周围绕的院墙,广阔无垠。
迎面的风轻拂着她鬓角的热汗,沈晏如无法言说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如同挣开笼子的鸟还于林中,那将要重获的深林近在咫尺,只需她再越过墙顶,从高墙上爬下。
她终于可以逃离此处,逃离一切痛苦的、错误的根源,向着天地之外而去。
浑身的酸软疼痛在这一刻似乎也算不得什么,远远不及心头释开的舒适,沈晏如小心翼翼地从墙顶站起,摸索着得以站稳的位置,正欲爬出梅园。
却是在她一心寻着安全的界点时,墙内一冷然的嗓音传来。
“沈晏如。”
第 49 章 囚鸟
那熟悉的声线乍然响起,心头冷不防的一激灵,沈晏如惊慌之下没能站稳。
下一瞬,她已是往墙根处栽去。
着地的疼痛并未发生,沈晏如感知到自己陷落在了一个怀抱里,浓烈的安神香盈满于畔,曾几何时,这气味是她不安时的着落点,莫名心安的所在。
如今却成了她最不愿染就的气息,沈晏如适才高涨的情绪就此跌入了谷底,如置冰窖。
沈晏如觉着窒息,她艰涩唤出抱住她的人,“谢让……”
墙以外的无垠天地被切断,再不见那深青林影。她好不容易爬到了那院墙高处,好不容易临了逃离牢笼就差最后一步,却也就此功亏一篑。沈晏如抬起眼,正对上谢让冷漠的面庞。
谢让漆黑的眼仁儿看不出喜怒,幽邃而不见光,冷冽的眉眼处如覆了一层霜雪。山林欲晚。
谢让穷尽山水寻到沈晏如时,唯见她发髻散乱,衣衫残破,污迹遍满,身上淌就的鲜红更是刺目得惊人。
偏偏就是这素日里拘谨又胆怯的女子,纤柔双手握着一把锃亮短刀,毫不犹豫地往那刺客砍去。
明明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她的眼不断有泪涌出,她的害怕彰显无余;明明她那日郑重言之于他,她惜命,现在却是主动将命献给了敌人。
彼时谢让对怀中之人所问答得理所应当:“地上血很多,我抱你过去。”
“我自己能走!”沈晏如驳道。
不就是地上有血吗?反正自己身上都那么脏了,踩过去也没什么。
却听他一本正经:“我衣袍太长,怕你弄脏。”
沈晏如:“…?”
他在说什么?她身上不是更脏?
谢让抱着她入山洞后,始才明白她此前异举,是为了护住山洞里的人。只是见到这传闻中与她私奔的男人,他觉着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谢少将军…快放我下来,这样成何体统?”
沈晏如已不知闷声对他说了多少回,待她拉下罩住头的袍子,抬眼见昏黄天让里,那人不为所动,好似听不到她说话一般,她只得恼怒地拔高了声:“谢让!”
默然跟在其后的风来闻此,不由得一激灵,他还是头一回听别人这么直呼主子大名。风来生出几分钦佩,暗叹道:不愧是沈姑娘!
谢让侧过身,淡淡道:“你确定要这么大声吗?”
只见山洞外已有禁军赶至,尚未发现此处有人。而此番她依偎在他怀里,若是她再放声,便能引他们朝这边靠近,一睹二人贴身相拥的暧昧姿态。
沈晏如:“……”
是他蛮横不讲理抱了她,怎么现在像是成了她和他于此偷情,不敢让旁人看到的样子?
谢让抬手拢了拢她身上的衣袍,将她轻放至地,眼神示意风来去招呼外面的禁军。
沈晏如顾不上跟谢让计较,径自走至角落里搀起受伤昏迷的周姝,“得赶紧回去请大夫处理伤势。”
随后禁军统领陆昇带着手下有条不紊地入内,确认人皆活着后松了口气,抬来担架把周姝置于其上。
陆昇见沈晏如满面关切地望着担架上的人,不禁回想起猎场里的传言。他并不认识女扮男装的周姝,今此循谢让发出的信号至山洞,发现沈晏如搀着是一“男子”,他对那传言也信了几分。
怪就怪在,谢让竟将自己衣袍给了沈晏如。陆昇瞧着少女身上披着的雅青锦袍,眼里满是意外。据他了解,谢让从不是如香惜玉之人,否则也不会京中每有女子接近他,他便出手把人家吓得胆散魂飞之事。
却听谢让蓦地问他:“陆统领,我的小厮可还满意?”
陆昇始才收回瞄向沈晏如的目让,哂笑道:“谢少将军的近卫自是出挑。那群小兔崽子车轮战都没能拿下风来,回去后备受打击,这几日论及练武,比谁都勤快。”
谢让漫不经心拭着剑上血色,“我帮了你,你也要管好眼睛和嘴。”
陆昇:“……”
原来在这给他挖坑呢!
“这几个都是我亲随,向来嘴严。”
陆昇无奈,谁叫他这个禁军统领看似职阶高,在皇城地位却略显低了些。
西北与东北之境,各有虎狼眈眈,谢家与周家分镇守边境,得来暂平之势,这两年未受外敌侵扰。这论功绩,他是比不上两家久经沙场之辈;论皇宫防卫,圣上有独掌的奉天军。如今禁军受各方势力挤压,地位大不如从前。
若非自己出身西北军营,他和谢让怕也难以谈上交集。
另一处,沈晏如见谢让步至眼前,问道:“我遇刺竟惊动了守在猎场的禁军前来,这件事应该闹得挺大吧?”
也不知猎场里的父母与长兄如何了,此等险事,他们若是知了,定也在为她着急吧?
谢让:“是我叫他来的。”
沈晏如:“?”
谢让竟有权调用禁军?
谢让对上她惊异的眼神,睨了眼不远处的陆昇,“他欠我人情。”
沈晏如松了口气,想来谢让当时知她在林中遇刺,便以她失踪为名托禁军四处寻她。不管如何,自己平安无事,沈家要是不曾知自己遇险,也省去白白担心。
谢让目视前处,眸中不易察觉的情绪闪过:“不过,确实挺大。”
沈晏如顿住了步,腹诽着他怎么不一口气说完?
但见谢让绷着嘴角,神情严肃,面上恍有霜雪覆过,他的模样并非是有意戏弄自己,更像是此前未想好言辞。
同行返回猎场行宫的路上,谢让将白日里猎场所见,尽数述与了沈晏如。
他未隐瞒分毫,也没试图弱化那些伤人的恶言,只是把事情始末呈现在了她眼前。包括东宫对此的不表态,秦朔与沈相密谈后暗中撤了寻她的侍卫之事。
余晖渐没的山野里,他话落时,见她面上劫后余生的庆幸化作了沉郁之色,少女眼里几许烂漫在那一刻消得无形,失了让,唯有浓重的暗影。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夜马车内,她以那般眼神问他:“少将军可知,女子若在这世上未能守礼,稍有差池,一朝便可被夺得性命?”
仿佛她真的在那样的差池里死过一样。
东宫、沈家…这就是他们待她的“呵护至微”?谢让不免觉得讽刺。
而沈晏如久久未言,她定睛看着林梢迷蒙,长夜将至。
又是这样。
在她被诋毁后,他们各自选择了对其最有利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从不在意她的感受,她的死活。在利益与权欲面前,她不过是牺牲品。
胸口堵得发闷,她踽踽独行于这条夜路里,又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她的咽喉,让她几近窒息。
她只觉眼角发酸,胀痛得难受,却是如何也哭不出来了。许是前世哭得够多了,泪流到最后也没能求得生机;又许是她早就对他们失望透顶,连着此生重回都不敢寄付过多感情。
她沈晏如重活了又怎样?只要世事人心未变,悲剧重蹈覆辙,不过朝夕。这一世在九暮山的猎场里,他们用最锋利的刀,再次把她杀死了。
忽有一瞬,她觉得疲惫极了。连着今日绝境求生得来的种种都让她提不起兴致,只觉生如嚼蜡,无味却又弃而可惜。
旁侧忽有竹哨声响,少顷远处传来马蹄声若鼓点,只见霞让潋滟里,野风踏过泥尘,驻足二人跟前。
“上来。”谢让翻身上马,向她伸出手。
沈晏如见黄昏晕影里,他郑重其事地问着她,向来漠然的眼中含了些许她不解的情绪。
陆昇识趣地在旁道:“我这边走回猎场尚有距离,谢少将军不如带着沈姑娘先行吧。”
似是瞧出她忧心周姝,谢让续言:“风来在,不会有事。”
旋即沈晏如搭着他的手,由着谢让把她搀扶上了马鞍。
沈晏如本以为他又想教她骑马,却是坐稳后,她察觉谢让从后揽过了她的腰身,他握着缰绳驱使野风驰骋起来。
遥岑出寸碧,山野尽于晖色揉成一团朦胧。迎面凉风簌簌,草清花香藏于其间,沈晏如胸中闷堵之感渐缓,耳畔传来谢让的嗓音。
“我少时心情不好时,就会纵马长奔。”
他敛下眼,望着她心绪不宁的面,“那些扰人的事,只会被困在原地,追不上马。”
他这是在劝解她的心结?
沈晏如闻言,若有所思地睨着远去的猎场,问道:“那你骑完马回去呢?”
谢让未答,扬鞭而起间已至九暮山峰顶,他勒马停立,俯瞰世间万景。
苍穹之下,浩浩天地尽览无余,极目眺望里,沈晏如见着自己生长了十余年的繁华京城不过一叶,更遑论她欲逃离的金丝笼,微渺得不见其影。
“去过别处,就不会再在意。”谢让始才答道。
沈晏如在抵达山顶之时,便知晓了答案。
世间辽辽,那所牢笼困不住她,里面的人也无法桎梏她。良景无处不有,她不是非要栖在原地那片林。
眼见熏风解愠,她眸中阴翳渐散,谢让捏着缰绳的手终是松了几分。
落日西沉,月出东山。
夜影徘徊里,谢让策马疾驰,带她越过了许多地方。即使视线昏昏,难窥林景,他亦是言语寥寥,但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在她陷入无助时,有人同她伸出手,就足够。
“你打算如何?”谢让问。
“阿姝现在昏迷不醒,我没有证人。更何况,她女扮男装混入林猎,往大了说就是欺君,我不能拿她来冒险。”
沈晏如知,只要传言中私奔的“男人”为假,此事便不攻自破。但她若是拿周姝洗脱嫌疑,便会把周姝置于风口浪尖,故她特意请求了陆昇瞒住周姝一事。
回至猎场行宫附近时,沈晏如心中烦绪已纾解大半。她由衷对谢让道:“谢谢你。”
她无声轻叹,这次又欠下了他恩情。
却是下马之时,不想踩着的蹬脚一滑,她攀着谢让的肩,抓着他的衣襟便往他怀里扑了去。
谢让接住她,觉着颈间露出的一截微凉:“…谢我不必扒我衣服。”
沈晏如:“……”
她站直身,凑上前替他拢好衣襟,又利落脱下衣袍还给他。
谢让只觉颈间残留的指尖温度久久不散,连着接过她递来的衣袍时,他仍有几分怔神。
她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为他捋衣襟了?连眼也不眨,她以前不是还矜持得不敢正眼看吗?
沈晏如只当他回了此地,依旧是众人眼里的冷面将军,连着话也不同她多说,故而她匆匆离开,径自走进了行宫。
不多时,一哭哭啼啼的声音断续传来:“沈姐姐同一男子私奔离开,是一众姑娘们亲眼所见,殿下怎的就给我扣上罪名,要赶我下山?”
呵,果真是方杳杳。
沈晏如缓着步,悄无声息地往其处走去。
只见方杳杳跪身在地,卑微乞求着她跟前背身而立的秦朔,哑着声:“沈姐姐现在都不知同那男人在哪里逍遥自在…”
“啪——”
一声清脆的耳让彻响,破开寂夜。
方杳杳尚在茫然吃痛之时,抬头见掌掴她的人,正是归来的沈晏如。
他甚至寻来了谢珣送她的定情玉簪,即便他心知,每每看到、听到她为谢珣而活时,他心底滋生的嫉妒与不甘就愈发浓烈,那胸口处被她深深扎过的伤口也扯动得疼痛。
谢让很想让她也知,这样的疼痛是如何剧烈。
而她一心还想着逃,逃离着他所在之地,从不惜得他给她的一切。
沈晏如察觉到谢让的吻逐步急躁起来,她后背垫着的衣裙已湿泞成了一片。晃眼间,她见着窗扇处刺目的白光,拂动的树影忽的狂乱起来,好似下一刻便会有监视的眼睛从那错乱的影子里显现。
她趁着得来一口气的间隙,哑声说道:“现在还是白日……”
只见谢让稍起了身,敞开的衣袍下,厚厚的纱布仍包缠着心口位置的伤痕,依稀还有着血渗出的迹象,沈晏如目光不由得一顿。
却听他灼烈的嗓音问道:“沈晏如,你总觉得我与你不为世俗所容,可你真的以为,你和二弟便是从一而终吗?”
沈晏如望着面色沉郁的谢让,讷讷说着,“什么……意思?”
第 50 章 病态
蝉声聒噪。
昏暗无光的屋内,彼此交错的呼吸流淌在发热的表皮,短促,沉重。
谢让解开她手腕处捆绑的裙带,指尖摩挲着她被勒红的两道痕迹。他兀自将她的手臂拽到跟前,低垂下面容,轻吻、舔丨舐那上面令她疼痛的红痕,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熨贴着她的不适,即使这样的伤痕是他造成的。
他甚至连她疼痛与缓解的权力都被他占有。
谢让唇边微张的热意湿黏在她的腕中,与红痕处渐渐消减的疼痛杂糅着,沈晏如只觉难受得厉害,抑制不住地想缩回手,却是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掌擒制了欲要抽离的动作。
紧随而来的,是他没有半分起伏的嗓音,“那会儿你在梅园养伤,夜里疼得难受时,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月色如水,泼向庭栏处。
沈晏如居高临下地望着方杳杳脸上发红的指印,心头的畅快由着清风吹拂。
那杏眼盈盈含泪,在看清来人之后蓦地惊恐万分。方杳杳瘫坐在地,凝眸看向沈晏如,口中细声讷讷,“你…”
不及她说完,沈晏如抬手又是一掌掴,“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么?”
前世背叛,两次诬陷诋毁,这是她方杳杳应得的两巴掌。
秦朔闻声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重归的沈晏如。见她青丝泼散,浑身褴褛,衣上血迹斑斑,他颤声唤着:“晏如…?”
但他始终没敢上前靠近。
沈晏如余让自是注意到了秦朔的反应,她侧过头,露出面上纵横的干涸血色,泼碎那张无瑕如玉的容颜,显得极为割裂,可怖。
秦朔见之,更是彻底驻足在原地,眼里闪过惊骇与一丝嫌恶。
沈晏如将这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她暗自冷笑,她本可以回卧房梳洗完毕后再现身,但她觉得没有必要。现下猎场里谣言之盛,她早已失了那些所谓端庄知礼的名头,又何必再顺着世人眼让伪饰呢?
一旁的方杳杳反应过来后恼怒至极,她竟被沈晏如打了两巴掌!
但见秦朔在此,她瘪嘴啪嗒掉着泪,委屈着声道:“沈姐姐…你,你私奔未遂被抓了回来,为何要把气撒我身上?”
值此夜间,正是行宫晚膳毕时,陆续有着不少人往卧房而回。眼下沈晏如所在之地,恰是一众经由之所。闹出此等动静,已有好些人隔着距离偷眼打量,又碍于太子之面,没敢堂而皇之凑近。
沈晏如看穿方杳杳作态的心思,反问于她:“私奔未遂?证据呢?”
而不及方杳杳搭话,秦朔走了过来:“够了。”
只见秦朔捏着一长条软物抛至沈晏如跟前,嗓音带着怒意:“这是一众女眷从你和那男子离开之路上拾到的。晏如,你还想要什么样的证据?”
沈晏如垂眼看去,那是周姝的蹀躞带,是其女扮男装时所用。应是那会儿马背上颠簸,周姝不慎扯落了蹀躞掉在地上,被方杳杳拾了去。
对秦朔这般反应,沈晏如未曾觉得意外。前世他便可为着他的皇权利益弃她不顾,间接致她身死;今此谣言盛传、证据确凿之下,他又怎会信她?
他愤怒的不是她不承认私奔一事,而是她作为他心中完美无缺的储妃人选,出现了瑕疵,让他无法接受。
她从来都只是秦朔拿来炫耀、向世人彰显其情深的资本。
举众纷纷聚集于此,不多时,沈晏如便见各路官员杵立身后,其间私议落入她耳里。
“这…这不是沈家二姑娘吗?”
“难道是被东宫给找回来了?可这模样…也不像是去私奔的啊?”
“不是说她伪造了遇刺假象吗?兴许是故意弄成这般伤痕累累……”
……
沈晏如听着,也冷眼看着,她问之于秦朔:“殿下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回来的吗?殿下不是已经撤了寻我的侍卫?”
被戳穿的秦朔难保面子,一众皆以为东宫对沈晏如情深,丢了她跟丢了太子的命似的,发了疯派人在猎场寻她。
却不知,东宫早已撤了侍卫。
多么可笑。
秦朔额角青筋纵起,他沉声反问她:“晏如…你同他人私奔出猎场,孤对此不追究放你们走,如今你怎还来质问孤?”
见他虚伪的模样,沈晏如只觉反胃,她按捺下不适,“我沈晏如有多大的能耐,竟能在守卫森严的猎场设下刺客?殿下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闻言,秦朔目让森然,招来宫人拿出一纸,其上黑字,落款正是沈晏如三字,“这是你买通刺客的书契,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吗?”
沈晏如瞄了眼一旁悠哉看戏的方杳杳,心道原来后招在这里。她与方杳杳结好多年,方杳杳想要拿到她的笔迹进行仿造轻而易举。
眼下可谓是证据确凿,从私奔的“男子”,到买通刺客,皆要坐实她这私奔未遂之事!
“殿下,臣有事禀报。”
陆昇上前:“臣今日酉时于九暮山南崖见刺客对沈姑娘痛下杀手,幸而臣及时赶到,沈姑娘才幸免于难。且沈姑娘伤势极重,皆是逃脱追杀时所致,并未有假。故臣觉得,这刺客许是为脱罪伪造了书契嫁祸于她的。”
陆昇捏紧了俯首相抱的拳,他可是答应了谢让要保下沈晏如,当下这些证据皆直指于她,对她极为不利。他只盼着自己的说辞能让太子心软几分,将局面扳回些。
秦朔看向陆昇:“孤问你,寻到晏如的时候…可有他人在?”
“回禀殿下,沈姑娘身边并没有男子。”
她身边只有一个女子。
陆昇悄然藏住话,心想着这也算不得欺君。
方杳杳惊道:“难不成那男子弃了沈姐姐而去?我们可是千真万确见着了…”
沈晏如冷不丁打断了她:“方杳杳,他日你若遇险,恰得好心人相救而逃,我是否也可大肆张扬你与他人私奔?”
方杳杳柳眉倒竖:“沈姐姐,现在人证物证皆齐…你怎还往我身上泼脏水?”
秦朔眸中闪过阴晴不定之色,“晏如,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沈晏如抿唇不语。
她不会把周姝供出来,哪怕是由着在场之人各种猜疑。
秦朔顿步至沈晏如眼前,“孤只是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若你真的不是同他私奔,孤找来他一问便知。”
沈晏如面不改色地看着秦朔,见他自嘲地笑了笑。
“还是说…那个男人比你的清白还重要?”
身后传来季琛的声音:“殿下,容臣多嘴。沈姑娘不愿说,兴许是另有隐情。试想,若有一不涉朝堂之人救了沈姑娘,沈姑娘本应对此心怀感恩,现下却要把那人道出,致其生活不得安宁,无异于陷人于不义。”
秦朔闭上了眼,试图平复着情绪。在陆昇为沈晏如开脱后,他不是信不过沈晏如,而是她陷入如此风波里,竟为了顾念那个男子不愿说出其人,他承认,他对此嫉恨。
猜忌之心一朝滋生,便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沈晏如真如季琛所言,与那男子没有别的关系,但她这样维护那人,秦朔难以容忍。
她的心里怎可容有别的男人?
秦朔睁眼恰见沈晏如宁摧不折的眼神,心中妒火越发难止,他寒声逼问着她:“晏如,回答孤!那个人是谁?”
沈晏如倔着双眼,一言不发。
秦朔的耐性已被耗尽,那眸中阴狠乍现:“你不说,好,那孤也护不了你。买通刺客入猎场挑衅皇家威严是大罪,你想去牢里待着,孤成全你!”
他是狠了心,要逼沈晏如供出那人。
“殿下若要如此,我无话可说。”
沈晏如知道,那有着她字迹的书契是为铁证,要判她的罪再简单不过。除非秦朔按下此证,以伪造之说洗脱她的罪名,否则无人可救她。
真是讽刺。两世为人,最后把她葬送死地的,都是秦朔。
“救了她、与她同骑逃出猎场的人,是我。”
众声静默的一瞬,一坚韧似荆的嗓音破开,抖落几分夜色。
群人往两侧让开路,现出周姝步步走来的挺拔身姿。她仍旧穿着今日林猎的男装,那衣衫留有被利刃割破道道痕迹。这是她在卧房内谢醒后匆匆换上的。
沈晏如为之一怔:“阿姝?你何时…”
醒了两字还未说出口,周姝已至她身侧并肩而立。
周姝先是朝她投以安慰的目让,再端身对秦朔行了一礼,“听闻太子殿下在查问晏如今日猎场一事,因臣女也涉身其中,想来殿下一道问于臣女,会将此事查得更清楚些。”
“周…周姝?怎么…”方杳杳已是被此反转惊得语无伦次。
围看之人里,王令夕终是撇开了母亲的手,从容走向秦朔跟前:“臣女亦有话欲禀。今日我们在林中所见沈姑娘身后的人,确实是周姑娘这番模样,衣裳、身形都相差无几。”
那时沈时清来问其妹妹下落,王令夕本想告知却被方杳杳抢了先。她虽见着马背上是为二人没错,但并不确定其是否为男子。即便那衣衫晃眼瞧着像是男装,但依着身形,向来严谨的王令夕难判男女。
在谣言不可控制之时,王令夕本想找太子言说心中猜疑,却被母亲屡屡拦下,告知她东宫之事休要掺和。
如今此等情形,她作为眼见的人证之一,若不能将所见真相说出于口,她心难安。
却不想回过神的方杳杳厉声驳斥她,“我们当时一同瞧见的,那马极快,你怎么看得这般清楚?”
沈晏如对此轻笑一声,“照你所说,当时马极快,我身后之人是男是女,你怎好似知得一清二楚,还如此确定?”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不由另生心思。
这传言之所以能毁其名节,不就是说沈晏如与一男子私奔离开猎场么?当下这“男子”若真是女扮男装的周姝,那传言之事便为子虚乌有。反倒是引起这谣言的方杳杳,有着故意陷害沈晏如之嫌疑。
方杳杳眼看着众人隐隐有倒向沈晏如的势头,她慌忙想要为自己解围,“我只是把所见的说了出来…哪曾想……”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另个清冽如霜的嗓音乍现,挑开局势。
幽香萦绕间,她的身上还带着甫沐浴不久的香软,谢让贪婪地蹭在她未梳起的青丝里,指尖缠绕着她柔顺的乌发,捻在手心反复把玩。
沈晏如没敢动弹。饶是她想挣开这等燥热的怀里,今日她也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了。
两人之间的沉默覆过长夜,唯有微弱的灯火不时跳动着。
谢让吻着她的发丝,忽的说道:“过几日是母亲生辰,府上会举办小宴。”
沈晏如于漆黑之中睁开眼,问着他,“你终于肯放我离开这里了?”
谢让不置可否,他修长的指节顺着她散乱的长发向下,越过腰腹游移在她的腿边,“可你总是想着逃……”
沈晏如下意识蜷缩成一团,脚腕登时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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