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热意
沈晏如已是看不清眼前事物。
沉如浓墨的夜里,昏昏的烛火淌成一片模糊的光色。
竹窗外,冷白如缎的月色泼碎,点点寒芒入眼,她依稀辨得男人分明的轮廓近在咫尺。他唇畔微张,随着呵出的热气落在她的面容,扫过她的皮肤,酥痒至极。男人似是同她说了什么,但她半个字也听不清。
其实也不必听清。
因她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想要贴近他,借着他身上的气息平复着不适。就像浑身燃着烈烈大火,烧灼之感附上每一寸皮肉,既热又痒,她迫切地想要得来一泓清泉浇熄。
好似躯体内空缺了一部分,她捉摸不透是缺了什么,潜意识里想要去得来他的填补。但她不知该怎么做,全然凭着感官茫然无措地扭动着腰肢,于黑暗里摸寻着。
更漏声长。
缓缓流动的夜色里,她的视野迷离,她的听觉混沌,沈晏如却觉自己其余的感官极为敏感,仿佛无形中被放大了数倍。她感知着他怀里的温度,他尽力去贴合自己的所有动作,一行一止,无比清晰。
她犹如游于水中的鱼,对周围环绕的水流、掀起的细微涟漪都知悉。
他的体温成了熨平烧灼的良药,他的胸膛成了安身凭靠的实地。
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当她得来他的贴近,难耐的感觉渐渐退散时,心底又再抑制不住地升起另种渴望。
——她想要更多。
谢让自沈晏如拽住他衣袖时,便察觉了不对劲。
衣袖被下拽的力气不大,只见她紧紧拉着他站起了身,却又趔趄着步伐,跌跌撞撞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谢让低下头,瞧见她瓷白的面容上泛起潮红,那双眸子也浸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媚眼如丝,宛如红白相间的牡丹绽着花衣,花蕊间清露盈透,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想要伸手去触碰,去摘撷而下。
夜影深深,暗处不可见的欲望滋生着,径自涌动着,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一切,近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像是昨夜温泉里躺在他怀里的她、未如常回避与退让的她,迎合着他的所有。
还有,还有那个未完成的吻……
谢让喉结动了动,他觉得牵制着自己四肢的线又被拉动起来,让他情不自禁地受她牵引。她顺着他的动作,仍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时,他越发不受控制,配合着她想要的回应,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身。
烛火于此刻燃尽。
短暂的沉沦是最为致命的毒药,清醒过后,只有无尽的痛苦。
沈晏如睁开眼时,男人宽阔的胸膛近在眼前,她发觉自己正缩在谢让的怀里,面容埋进了他的肩窝。
她本能地生出抗拒,伸出手推开他,急忙拖着沉重的身子与他分开。
谢让并未在睡,他就这般依着她轻若无力的力气,往后退着身,他起身凝视着她慌张惊恐的面容,沉静的面容未再有一丝涟漪。
如同收起爪牙的凶兽,藏起了可以一口咬断她脖颈的锋利所在。偏偏沈晏如心知,这不过是表面平静的假象,他更像是暗自蓄积着汹涌的深潭,内里处处充满着危险的意味,而她正悬于水边,随时会被这深潭掀起的巨浪吞没。
旋即谢让又再去案边倒茶,随口搭着话,“我让伙房去备点吃的。”
沈晏如不做声,衣下不适的感官仍未彻底消散。即便没有对镜相看,她也能知晓自己身上各种羞耻难堪的痕迹,青紫不一,遍布在难以启齿的地方,连着唇都有些红肿。
那些痕迹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她背叛了谢珣。
谢让端着茶盏至前,“若是没有胃口,穿好衣裳,我带你去梅园走走。”
沈晏如没有接过,她盯着谢让点漆似的的眸子,虚弱的嗓音问道:“不能离开这里,是吗?”
谢让不置可否,“你想去别的地方,我也可以陪你。”
沈晏如听出弦外之音,并非是不能离开这里,而是不能离开他谢让。
她恹恹地打翻了他手中的茶盏,“我不想喝。”
咣当声里,温凉的茶水溅落在他的衣摆,沾上点点水痕,茶盏碎落在地,谢让瞥了眼地上的残片,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适逢白商在屏风外恭谨喊着,“大公子,依照您的吩咐,药已经放温了。”
沈晏如看着谢让端着药碗步步走来,心底的抗拒昭彰,她别过头,“我不喝。”
她死死盯着锦衾上的花纹,双手攥紧着被角,不肯再抬头看他一眼。
却听他的脚步声越发的近,锦衾上男人置下的影子极为浓重。衣衫摩挲的微响回荡在二人之间,沈晏如晃眼之时,只见谢让已坐于床榻边缘,那修长有力的指节伸来,下一瞬捏住了她的下颌往上,强行让她的目光正对上他。
沈晏如只觉颌骨处有些生疼,她半眯着眼,望着谢让覆着冷霜的面容,脊背霎时升起一股寒意。
谢让低垂着眼,她面容尽是怯惧,因他而生的怯惧。
他忽觉这样也很好,比起她不会看他一眼,比起她反复退避抗拒,至少眼下她这样怯惧的情绪,是因他而生的。
就像那一夜的占有,那一夜只属于他的时刻,她恨也好,厌恶也罢,至少那时她的所有,是属于他的。她恨声一遍遍喊着“谢让”,狠狠咬在他的肩头,轻吟着由他攥在怀里的时候,她的心绪都是被他调动的,这些,都是他从前克制之时得不来的。
沈晏如正欲挣开他的束缚时,谢让俯下的面容已逼近她眼前,紧接着,他的唇畔蓦地贴合在了她的唇上,苦涩的药味从他的口中渡来,溢满她的唇齿。
她从未喝过这么苦的药。“我在皇宫时就已服了毒药……”
嘉宁推开商越甫欲抱住的手,那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白胜霜雪,她的瞳孔在逐步涣散,却是倔强地望着草屋外的雪天。
“从小,父皇就说会将最好的都给我……这世上最好的,当然是无上的权位……我自诩聪明,可控人心,活了三十多年,除了那至高之位,什么也都见过、看过了……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被姜绥宁摆了一道……”
商越难持镇静,如同哀求般低声劝着,“阿宁你别说话……别再说了……”她给谢让设限的同时,亦是在为自己设限。
爹爹从前给她讲过一则故事。
从前城中有个轿夫买了双新鞋,那鞋面洁净,不染半点尘土。他保护得极为小心,每一步都走得认真无比,生怕鞋上沾了一丝污泥。但他日行几里,鞋面上沾的泥越来越多后,他便不会在意这双新鞋了。[1]
所以爹爹教导她,为人需对得起天地良心,坏事一旦做了,就像是鞋面沾了污泥,泥点子越来越多,人便不会再在意初时的整洁干净。
在她知悉了她欠下谢让恩情的真相后,她便做不到像以前那样铁石心肠。
哪怕她反复劝说着自己,要同谢让彻底斩断关系,可她的心也非是草木,这情之滋味是如此矛盾,她又怎会不被他牵动?
若有朝一日,她陷入了沉沦的深渊,与世俗准则背道而驰,像是那则故事里的人,任由泥点堆积在原本干净鞋面上,那她将愧对爹爹的教诲,甚至无颜面对谢珣。
出神之时,沈晏如见跟前的案处已堆满了一沓写满墨字的白纸,谢让敛起了神色,眉眼凛然,似出了鞘的锋芒,他一丝不苟地挑出其里纸页,递到她身前。
“这些是有关嘉宁的,你可以看看。”
沈晏如捋着思绪,从他手里接过纸页,暗自讶于他准备得如此周全,那纸上墨香流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怕不是谢让近日为她梳理而写。
半刻后,沈晏如对嘉宁知悉了大概。
如她此前听闻的那般,嘉宁是当今圣上极为宠爱的大公主,甚至有权参政议事。
区别于太子和安舒公主,嘉宁是皇帝与先皇后所生之女。先皇后难产而薨,只留下了尚不足月的嘉宁,圣上百般疼惜,对嘉宁几近是有求必应。嘉宁自小所受的礼遇规格,不比后来中宫所出的嫡亲太子低。
嘉宁如今在朝政里权势地位不低,凭借她雄厚的家底,广散财帛,被收买者多如牛毛,其门下亦揽不少文客,近年及第者,多出自嘉宁门下。
这些关乎嘉宁的信息出自谢让之手,自是会比她在外界听到的消息真实,沈晏如翻看着其上墨字,思忖之际,她渐渐也明白了谢让想给她传递的信息。
一是嘉宁势力之大,并不好对付。
二是嘉宁如今在朝野之势,似乎超乎了寻常公主应有的地位。
沈晏如再是不通政事,也能从这字里行间看出些意味来,民间对嘉宁的印象多为嘉宁深受荣宠,奢靡无度,并无沈晏如从纸页上看到的这些东西。
在这天子脚下的皇城,若是权力滔天者,惯来人尽皆知。可嘉宁像是将这些刻意隐藏起来一样,生怕别人知晓。
沈晏如沉吟道:“嘉宁……是想夺位?那太子呢?”
权力之争她虽是懵懂不解,可至高无上的皇位只有一个。谢让给她的暗示已然明显,若是她想要对付嘉宁,必定会掺和到争权之上。
谢让耐心为她答道:“太子年不过二十,虽天资聪颖,但根基亦浅,未有党羽,且太子与嘉宁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要好,二人不曾有嫌隙。”
沈晏如蹙起了眉,如此看来,嘉宁无非是两种可能。她欲想辅佐太子,将来名垂青史留得个贤名;或是暂且隐忍,一朝夺位,登基称帝。
可一想到建朝以来,从未有女子当政,更不用提夺位争权,沈晏如单是想着,便觉咋舌不已。
“不论如何,嘉宁不会是个好对付的主,”
谢让幽邃的眼瞳盯着她,他径自戳破她藏起来的心思,“并非是我想要强行留下,留在这里,而是你的身份已暴露,她得知了当年有你这个漏网之鱼,定会设法杀你。”
嘉宁自顾自地扬起脸,朝姜留看去,“只是我不明白……姜绥宁,你为何叛我?”
姜留呵着冷气,白茫茫的雾色迷蒙了他的轮廓。
“十年前,京城有个做零工为生的落魄小儿,那一日,他不慎撞到了宫墙里出来的富丽车马。小儿身上的脏血玷污了车轱辘,他便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险些命丧街头。”
姜留语速极缓,几近是逐字逐句,“当时他就听见了,侍卫喊着里头的人,‘嘉宁公主’。”
嘉宁闻言,口中又再咳出黑血来,一旁的商越紧忙捻着绢帕,为她擦拭着脸庞。她把着商越的手臂,气若游丝,虚弱的嗓音像是在叹息,“商越,商越……”
她想起,那时她决定逼宫的时候,商越义无反顾地服用了束之高阁的秘药。他终是能够站起,能够成为她少时倾慕的翩翩少年郎,同样也意味着,他很快就会油尽灯枯。
到最后,嘉宁却是什么也没说。那双眼遥看着长空,未能闭上。
夜雪愈沉,又有鲜红溅起,洒满枯干的茅草。
沈晏如看向眼前已无生机的两具尸身,嘉宁与商越,默声不语。
那等报仇得来的快意并未像她预料中在心口填满,沉闷如重雪拥堵在胸腔的感官愈加清晰。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跟前的姜留,正要启唇之时,沈晏如忽觉自己身侧那座向来岿然不动的山岳,轰然倒下,墨色衣袍携过干冽的寒风。
“兄长!”
沈晏如侧过头时,只见谢让脸色苍白,唇畔乌青,他单膝跪立于地,单手持剑倚着,那肩头处被血打湿的痕迹更甚,浓重的血味儿弥漫于畔。
她当即心慌起来,凭着她微弱的力气,如何也搀不起身躯雄健的谢让。
姜留的声音插入其间,“即便是生生剜去了一块肉,也逃不过中毒的下场。”
闻及此,沈晏如蓦地明了谢让身上这伤从何而来,她咬牙恨道:“是你——”
心底似有什么重要之物在流失着,沈晏如发觉衣上愈发生寒,她拼力想要抓住手心可以触及的温暖,谢让的体温却骤而变冷,她怎么也捂不热。
姜留杵在原地未动,他脸上沉积的嫉妒昭彰,“沈娘子,他就这么值得你在意吗?哪怕他之前那样待你……”
沈晏如回过头,冷不防地打断了他的话,“解药在何处?”
姜留绷着唇角,并不作答。
沈晏如登时站起身来,步步逼近姜留,她控制不住激动的心绪,哭腔尤在的嗓音纵声问着,“我问你!解药在何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姜留的脸色已是很难看了,沈晏如此番模样让他心口如有毒蛇啃咬,他竟有一瞬希望,此刻倒在地上、踏入鬼门关的人是他。
姜留别过头去,“蛊蛇的毒没有解药。若非他剜肉得及时,早已化作一滩血水。”
浓浓的药味呛在口鼻间,那苦涩衔着热意,从舌尖涨开布满整个舌根,一霎占据了所有的味觉。还带着他侵占性的咬弄,让她不得不接受这等苦涩。
眸底不知觉地泛起泪,沈晏如的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咿呜之音,她奋力推却的手被他不留情地抓住,谢让不曾停下,自顾自地以这种方式喂着药。
她也没有别处可去,难不成自己夜游破庙,在外堂和仆从们待在一起不成?外堂风大,怕是自己这还没痊愈的身子骨当场就昏了过去。神医早已离去,届时这破庙山高水远的,上哪找大夫去?
和夫兄避嫌要紧,自己的命就不要紧了吗?
沈晏如挼搓着衣袖,思忖再三,她还是硬着头皮朝软席走去。
只是临时歇脚,夜里还需披着厚厚的鹤氅倚在墙边睡觉,又不是和夫兄同床共枕,连外面的仆从们都没觉得不妥,她在怕什么?
趁着谢让还未至此,沈晏如坐上了软席,抓起鹤氅披身,阖眼假寐。
夜幕轻挽,空荡荡的破庙陷入昏黑,万籁俱寂。
谢让举着火折子回来时,见沈晏如用鹤氅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只一张稍显病容的脸现于外。他一时不知她是过于怕冷了些,还是为防他这个紧挨的男人夜里起意。
火光幽微,尽寸掠过她的脸颊,谢让瞧见她眼皮动了动,黛眉浅浅蹙了一下。
她在装睡。
谢让不露声色地步至她身旁的软席坐下,从容解下大氅搭在自己身处,吹熄了火折子。与之同时,他捕捉到她发出的细微动静,像是提着的心落了地、松了口气的声响。
沈晏如确实还没能入睡。
许是她近来病中睡得太足,又许是这破庙里太过于冷,她根本无心安睡。
鹤氅之下的手脚捂了半晌也不见得暖和,背靠的墙体更是硬冷无比,沈晏如阖眼良久,杳无睡意,丝毫不觉困倦。
而听闻谢让步近,沈晏如止不住地紧张起来,绷紧的神经让她越发精神。
纵使这会儿她紧闭着眼,屏息静听,判断着夫兄已入软席歇息,她终于稍缓了神,但她心底亦是觉得局促,没法安定下来。
谢让身上常年不散的安神香又萦绕在畔,明明是安神的效用,却因成了夫兄在此的信号,时时提醒着她谢让的存在,沈晏如怎么也难以入眠。
直至锦服摩挲的响动逼近,那股安神香忽的浓烈起来,男人温热的呼吸扫过她发凉的面容,一段一段缓缓抚着她的脸,沈晏如蓦地僵住了身。
第 25 章 破庙
烛火点燃漆夜,逼仄的墙角蒙上一层浅浅的光。
沈晏如缓缓睁开眼,那幽幽的烛火霎时拥入眸中,柔和而并不刺目。
她定睛看去,男人庞然的影子浓重,径直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素净的鹤氅一半幽暗,一半昏黄,随着谢让移近的动作,衣上光色渐渐被暗影占据,像是欲将她的身形点点蚕食。
沈晏如想要躲。
他的气息过于近了些,带着难以言说的压迫感袭来,让她快要喘不过气。
但她试图蜷缩着身子避开时,后背抵住了坚硬的墙体,寒意隔着衣裳,顿时深入脊梁骨,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连她的动作也被限制在了裹得严实的鹤氅里,动弹不得。
厚厚的鹤氅里,沈晏如的双手紧紧捏着衣裳,冒出汗来。她不知夫兄要对她做什么,浑身的血液似在一刻统统涌上了脑门,焦灼不已,她甚至不敢抬眼看向他的脸。
许是近日对他回避得太多,这样突然的拉近让她无所适从。
出神之时,却察觉谢让伸手在自己的发间抚了抚,那动作很轻,徐徐缓缓,宛如落在髻上的细雪。男人垂落的影子勾着她心头的不安,沈晏如不禁滞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主……”谢让挪眼看着沈晏如,她仍是未醒来的状态,而自己的手指便被她轻咬在了她的口中,潮湿的气息从指腹蔓延至十指,异样的感官连着百骸,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小舌的柔软。
顷刻间,谢让只觉似有细蒙的湿意迎面扑来,明明身处尚是干燥的冬日,他却觉浑身都要被这猝不及防的触感打湿了,从发丝至脚底,无不黏糊着潮意。
这样不经意间的挑丨弄尤为危险。
她的一切近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他曾尽寸啄尽的容颜、曾反复流连的雪颈,还有衣襟下被遮掩住的饱满……此刻他的身形俯在了她之上,只要他稍稍露出利齿,再欺身贴近,便能得来他渴求的。
胸口处积埋在心底多日的欲念开始猖狂。
谢让情难自禁地,往下移近了几厘。
他从前便时时禁受不住她的牵引,而在他尝得了甜头后,这样如同上瘾的感觉更是催发着他的欲念。沈晏如从谢府走后,唯有这段与她同住的日子里,他才真正意义上睡过好觉。
他痴迷于她的气息,她身上散发出的所有信号都能成为拉扯着他往前的钩索。
这钩索不知何时嵌入了他的骨肉里,随着时日推移越来越深,甚至与他的血肉生长、粘合在了一块。谢让也任由这钩索扯动着他,即使在这样被她勾着向前的过程里,他丢掉属于自己的壳子,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却是在晚风越过窗棂,弄得案上烛火霎时明灭,谢让陡然回过神来。
凛冽的寒风拂过他的脊背,携着凉意袭来,刺激着他灵台的清明,旋即谢让清醒了几分。
眼前浮现他再也寻不回她的那段时日,于他而言,浑浑噩噩也不为过。他疯狂用脏污的鲜血,用他人对其展露的恐惧与痛苦来宣泄,哪怕那些人是罪有应得。
但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堕落,在沉往另一个封闭的境地里。
耳畔传来她轻微的哼声,谢让垂下眼,发觉自己手边拿着适才的蜜饯已被他指尖捏得变了形,白白的糖霜覆在手边,像是设下的一道诱惑,捕食着贪享甜味的欲动者。
谢让折过身,将双手浸泡在冰凉的水中,细细清洗着。
他瞄了眼榻上的沈晏如,那脸颊仍旧通红如云霞,发热尚未退去,而她无意识地撇着厚厚的棉被,眼见那被子又将要被她赶下榻,谢让伸手抓住了被角,及时挽住了棉被不至于落地。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散入夜里,谢让看着棉被下衣衫凌乱的她,身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寒风嚣然,他又再躺回她的身侧,揽过她的腰肢紧紧抱着她,一并拢好厚重的被子。
烛火在这一瞬燃尽。
视野复了昏黑,谢让尽可能让她与自己身形贴合,生怕她再度受寒。
棉被翻动的轻声在夜里窸窸窣窣,也不知沈晏如是无意识的状态,还是依旧将他当作谢珣,她主动缩进了他的怀里,细长的腿也径自搭在了他腰下。
谢让就这般任由她抱着,于黑暗里睁眼至天明。
……
日上三竿,屋外传来三三两两鸟鸣,振着翅膀踩过枝头的沙沙声响。
沈晏如醒时,身子虚软得厉害,她只觉自己如同一团软棉,不慎掉进河中沾满了水,被人打捞起来放在了榻上,浑身湿重无比,如何也提不起劲来。
口舌干燥得极为难受,喉咙也像是被火炭烧过,连着头也晕乎乎的,她下意识想要传唤阿景时,发觉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沈晏如费了好一会儿时辰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是生病发热了,而且,她还感知到身旁一直有人照顾着她。那人言语缓缓,耐着性子哄她吃药,还为她喂了方糖和蜜饯。
这院落里左右不过她和阿景主仆二人,她病时也唯有阿景会发现并照顾她,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了。
沈晏如侧过头便看到了放置于案头处的糖,这般看来,自己病时的记忆非是梦中,而是真实所在。
男人口中下意识的所唤还未道出,沈晏如连忙打断了他,“阿景,发生了何事?”
毕竟在外人面前,阿景是她名义上的夫君,这声“主子”委实不能让旁人听见,以免暴露了什么。虽说阿景这般反应也不是头一次,但沈晏如觉着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谢让紧绷着嗓子,压着声儿答道:“眼见过冬了,邻居家里缺粮,夜半敲门来借些,我瞧着伙房里粮食尚足,借了他们一些。”
立于暗处的“邻居”瞧不见面容,只见其人捧着一个大麻袋,露出未全然合拢的麻袋径口,其里尽是一些粮食。
白商连连点头,也学着那老头腔调,躬着脊背答道:“是是是,多亏……您家郎君心善,不然我妻儿该挨饿了。待我凑够余钱,定上门还粮。”
话落时,白商偷眼看着目光沉沉的谢让,得见大公子并未动怒,他吊着的心才彻底落下。
谢让却是在白商提着“您家郎君”时,心底漫出几分愉悦,又在胸腔里翻腾着,反复回味这等滋味。
偏偏他想起,或许在他还未顶替掉阿景身份时,阿景便占用着“她的夫君”这一身份在外,同她相敬如宾了好久,在外人眼里,这副皮囊的真正主人才是她的夫君。哪怕他知是假的,谢让仍旧觉得不悦。
他何时有过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自称是她夫君的机会呢?
连一个她随手买的奴隶,与她相处不过几月的人都可以得来这样的机会,他谢让从未有过。
沈晏如瞄了一眼邻居怀里的麻袋,灯火的明色恰而照尽邻居稍稍往前捧着的麻袋,这麻袋里的食材确实是今日阿景始才从市集里采购的,连着袋也分毫不差。
故她打消了疑虑,对邻居温温笑道:“既是邻里,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随后几言客套话毕,沈晏如折过身便要入门回屋。幽暗夜色里,她跨过门槛时提起的步子不偏不倚地矮了半厘,当即一个踉跄绊在了门槛处,她的身形直直往那门后栽去。
谢让本就随在沈晏如身后,他眼疾手快地搂过了她的腰搀扶住了她,“小心。”
也不怪沈晏如会被这门槛绊倒,今日昼时,谢让见那门槛的木头已破旧不堪,泡黑发黄的裂缝布满整个门槛,故他闲来无事,一并将门槛修葺更新了一番。
但这无形间高了半厘的新门槛,让沈晏如尚未适应,又逢月下黑灯瞎火,她惯性按着从前的高度跨过去,足尖便磕碰在了新筑的木头处。
沈晏如被男人扶住时,她察觉自己腰间的力道极重,且那发热的掌心滚烫得尤为厉害,在这初冬时节,仿佛是被那盆中炭火直接紧紧贴在了她腰肢处一样。
这样熟悉的触碰,让她心头蓦地一颤,身子亦不知觉地变得酥丨软起来。她脑海里蓦地跳出一张冷峻的面容,那眸子看向她时,惯来含了毫不遮掩的欲望与灼热,几近是想将她整个人吞噬、揉进他的血肉里。
好似下一刻,这只掌心便会循着她的裙带,朝她掠夺而来。
沈晏如惊惶地呼了一口气,还未深想时,腰边那只手已抽离,迅然背到了其身后。
“主子……没事吧?”
略有沙哑的嗓音落于耳畔,沈晏如侧过头看着阿景低眉顺眼的模样,他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关切,同她眼前浮现出的那副面孔大相径庭。
腰处有些不适的温度已随凉风褪去,她摇摇头,“我没事。”
兴许……适才只是自己莫名想起了谢让。沈晏如心想,应是阿景为了扶她,紧张之际没能控制好力道,这才显得稍微用力了些。毕竟阿景算是武人,弄枪耍刀、保护她的安危是他的强项,若论细心照顾她,或许就没能那么熟练了。
却未见,谢让微屈着手指,藏在身后不可见的暗色里。
他久未触碰那柔软如棉的盈盈水腰,隔着她薄薄的衣衫,那等温软就此从掌心传来,勾扯着他压抑在心底的欲念,险些让他难以自禁地把她拥入怀中、严丝合缝地紧抱在一起。仅仅是指节连着手掌的方寸贴合,远远不够。
谢让遥遥看向破庙的中心,高大巍峨的神像矗立,饶是蛛网尘土布满,依稀能辨明神像威严不可犯的面身。
他所在之处正被神明注视着,他的心思亦在被神明审视着。
寂夜无声,谢让沉静地与神像对视。
直至肩膀蓦地一沉,谢让侧过头,瞧见沈晏如的脑袋耷在了自己身上。
暗香浮动,独属于她的气息轰然骤至,如同深渊底处伸出的无数爪牙,缠上他四肢及躯干,拉拽着他往下堕去。所谓的理智、冷静,尽数崩塌在这一瞬,破碎在悄无声息的夜。
神明当前,谢让低下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第 26 章 同住
残烛燃尽,庙内复了昏黑。
谢让吻着她的发,她身上的幽香缠绕着他的所有感官,如数不清的万千丝线,深入他的皮肉,像是要浸入他的骨髓里,控制着他步步沦陷。
忽闻衣裳摩挲的声响传来,他察觉沈晏如动了动,谢让当即回过神来,绷紧了身,顿在了原地。
若是她在此刻醒来……
想到这里,谢让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不……不对,不论发生了何种巧合,珣郎自始至终从未想过陷害我爹!”
沈晏如蓦地回过神来,她转而盯着草席间端坐的嘉宁,“真正杀了我一家人的,是嘉宁!”
若要细算,秋日宴上同嘉宁密会的姜留也有一份。
帮凶,他们互为帮凶。
沈晏如心头悲苦如涌,原来她身边的人都在骗她。先不论谢珣早就知晓了这些事,姜留从头至尾都在隐瞒,都在骗她。她有一瞬身处极寒,觉着自己从未认识过姜留。
喉咙里似被插入了一把钢刀,沈晏如窒息得极为难受。
冬日夜寒,她觉着自己眼里的泪许是被冻住了,又或是早就流干了,这时候她竟是哭不出来了。
倏地,一声极轻的笑传来,如同坠地的雪声,轻得无痕。
嘉宁看着姜留,唇角扬起些微的弧度,讥讽无比,“绥宁,原来你当初这么肯帮我找举世稀罕的毒药,又亲自设计做局让我入谢府婚宴杀害谢珣……是为了娶这个孤女……”
最后一处真相被血淋淋撕开,沈晏如当即望向嘉宁,嗓音颤动得厉害,“你说什么……”
姜留抿唇未言,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嘉宁续连问着,“怎么?绥宁,这时候不敢认了吗?怕你的‘心上人’对你失望吗?”
沈晏如觉得害怕,连连往后退着。
她抑制不住地发抖,自己苦寻这么久的仇人与真凶,居然就在自己眼前。
发冷的感觉溢满后背,沈晏如见着姜留不再伪装、撕下假面的阴冷面孔,背离的真相摆在眼前,她忽觉这个世间扭曲起来,她开始分不清是真是假。
是姜留谋划的这一切。
是父母俱亡、她失去记忆后唯一的希望,被姜留无情掐断。
她从前声声唤着的“姜大哥”、她甚至不惜性命相救之人,撕下表面温和的皮囊后,是如此狠毒阴险,令人胆寒。
沈晏如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她将要退步绊倒在地之际,手心里被温热的力道捏得用了力,沈晏如晃眼看去,视野聚焦之处,谢让真切的面容近在咫尺,那漆黑的眼仁儿映着她的模样。
沈晏如一霎有了着地的实感,而姜留的声线陡然拔高。
“沈娘子,我帮你杀了谢珣何错之有!”
沈晏如痛苦地阖上了眼,不欲与他多言。她要如何与一个满手鲜血的人相争?事实便是,姜留谋害了谢珣。
啸然风声里,一连串急急咳嗽的动静传来,在这短瞬的沉默里极为明显。
“咳咳咳……”
商越折身下跪,扶着身形摇晃的嘉宁,“阿宁!”
视野迷蒙,他望向漆夜中已然瞧不见的神像,眸中的狂热渐渐褪去。
却是在他平复着错乱的呼吸时,一对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
失去了视觉的凭靠,其余感官变得敏锐,谢让发觉她仍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不多时,她已贴在了自己的胸膛处,像一只柔若无骨的小猫蜷缩在了他身处。那股幽香更甚,堪比世上任何迷药,包绕着他的四周。
彼此交织的体温越加灼热,在这鹤氅遮掩之下,覆灭的欲望又再暗中鼓动。
她终究是要把他堕入深渊的。
往常对谢让的看法犹如一面铜镜顷刻破碎,她忽的害怕,忽的不敢见这镜子后的真实模样。
她敢窥探这镜子后的真实吗?
她敢承认,她和他皆犯了违背世俗的错误吗?
她能顺着这错误的背后,沉沦在畸形的根里,堕入永不见光的深渊吗?
万千思绪缠绕在心尖,沈晏如眼前蓦地闪过谢珣的面容,喉咙哽得作痛,她摇着头,不自觉地步步往后退着。
谢让看着与她的几步之遥,没有动。
他的心思一如这满纸的“沈晏如”和遗弃的耳珰,被藏在阴暗的圆盒里,他以为,这个秘密不会有人发现,更不会有人拆开细看。他也本以为,自己可以带着这终生不会宣之于口的秘密,步入黄土里,永远不为人所知。
却是未料到,一朝窥见天日,得见者,会是沈晏如。
他掩在心底、缝进血肉的秘密,就这样赤丨裸裸地呈现在了她的跟前,没有半点遮掩,一丝不挂,由着那双含着明光的水眸审视,她正剖开了他的心迹,巨细无遗地打量。
谢让觉得这一瞬,他站在了高台之下,向来高傲的头颅仰望着她,骨子里更是想要卑躬屈膝地乞求她,跪在她的裙边,低声哀请。
纵使他龌龊的、肮脏的心思被洞悉,那她可不可以,不要离开他?
她可不可以永远留在他的身边,永远不弃下他?
谢让盯着沈晏如眸底生出的慌张与不知所措,想要费劲抓捕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渐渐消散。
她这样抗拒与他的关系,得来他的秘密,她一定会彻底厌弃、离开自己了吧。
就像是证实他自己的猜想一般,沈晏如面上的不可置信逐步转变为退避,她不自觉地退着步子,将他和她的距离步步拉远,将他再次推至无人选择的境地。
谢让喉头涩痛得厉害。
沈晏如往后退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他的脊骨,无声抗拒着他的所有、他的一切。她不曾低下头看过他一眼,哪怕是施舍,哪怕是怜悯,与她那日狠绝地弃下自己,将解药给了姜留时无异。
说到底,她又何曾怜惜过他呢?
方醒时胸口伤势的疼痛尚在,随着他向前走近的动作,扯动的疼痛更甚,却是比起她的反应,谢让觉得身上的伤也算不得什么。
沈晏如抬眼间隙,察觉谢让的脸色愈发难看,她试图出声转圜着此间气氛,“兄长……什么时候醒来的?”
这不过是随意找来的话茬,她如何不晓,谢让是方醒不久呢?可眼下她只想要逃,只想遁去他不在的地界藏起来,她怕暴露自己的心思,更怕他开口承认他自己的心意,届时,她要如何承担起他对她的喜欢?
但沈晏如仅是看到了他惨白无色的面庞,与衣襟下沾着殷红的绷带,她挪步欲逃的动作又再顿住,心就此软了几分。
“我醒了,你便要走了,”谢让并未回答她的话,沙哑的声线逼沉,“是么?”
沈晏如此刻心乱如麻,没能留意到谢让的不对劲,权当他是伤病初愈,才有些异于平常。她强作镇定地朝他莞尔一笑,客气应和着:“弟妹本是今日前来探望兄长一眼,见兄长既醒,弟妹也该回府了。”
话落时,她朝他端正行了一礼,假作无事发生一般收好圆盒,转身正欲离开。
却是转身的须臾,沈晏如察觉自己的手腕已是被谢让紧紧攥住。
那腕处紧握的力道比任何时候都要大,滚烫的掌心犹如一块烙铁,她不由得使不上劲,手中捏着的圆盒就此不稳,顺着张开的指节滑落,再次摔落于地。
沈晏如想,她和谢让又有何不同?她接连遭逢祸事,失去了所有,无人再同她嘘寒问暖;而谢让,唯一与他亲近的人,也永远长眠在了那场雪夜,自此亦无人关切他的冷暖。
他们都是漂泊在天地的孤舟罢了。
沈晏如低声说道:“兄长,以后有我在。”
她可以关怀他,就像他也会在风雪里为她取暖。更不用提,这么久以来,原本她就受他相助良多。
微不可闻的叹声里,沈晏如站起身,想要至跟前的案几倒茶,却是没能留意到脚下湿滑的地面,尽是淌过的水。
她揉着因坐了会儿略有发麻的腿,还未提起步子,绣鞋便踩着水一滑。
“小心!”
水声遽然哗啦作响,像是掀起的水浪溅落在水面,滚如珠玉的声音。
沈晏如听见谢让高喊着,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案几边缘,后背抵在了案几的腿足处,勉强稳住了身形,没能摔至地面。
但,她因此从背对着屏风,变成了视线直面屏风后的谢让。
——谢让正是从浴桶里径直站起。
第 27 章 心虚
狭窄的客房内,热雾涟涟,丝丝缕缕的湿气袭面。
沈晏如将要摔倒的间隙,谢让下意识站起身想要扶住她。
却不想,二人打了个照面,各自僵滞在了原处,宛如两尊石化的雕像。
须臾间,沈晏如只觉自己从头到脚,每根发丝、每寸衣衫都被浸湿,稍将一拧就能拧出水来。而白雾氤氲的中间,男人不着寸缕的身躯撞入视野,隐隐约约。宽肩窄腰处,水珠连成线,滑过流利的肌肉线条,其间依稀有着数道纵横交错的疤痕。
她灵台短暂地陷入了空白,这样的视觉冲击过于大,让她蓦地失去了思考能力,甚至觉着自己两条腿被钉在了地上,迟迟没能反应过来背过身去。
嗒嗒,嗒嗒嗒——
水声滴落的声响传来,挡开了弥散的热雾,沈晏如缓回神的瞬间,她惊叫出了声。
“啊啊啊!!”
她羞得无地自容,赶忙转过身,脸红心跳地捂住了眼。
却是因过于心慌,另只手胡乱抓握的指尖一滑,沈晏如没能扶住案缘。
沈晏如脱下沾着泥水的绣鞋,就着薄薄的罗袜踩在地面,入了里屋。
循着阴沉的天光,唯见妆台前早有一位女子坐着,一身粗布麻衣,窄袖短褐,瞧着极为干练。此番女子一丝不苟地提笔绘制着手边的人脸面皮,那五官各式各样,栩栩如生,好似真的从人的脸上扒下来的表皮一般,乍眼看去,还有几分瘆人。
沈晏如摸着自己的面骨向下的位置,熟络地撕下脸上的面皮,对女子轻声唤道:“真姐姐,恐怕得麻烦你再为我重绘一张面皮了。”“那伏鹿山本就时有流匪出没,沈氏她一家不也被因此遭了祸事吗?我如何未卜先知,知晓让儿会前去遇到流匪袭击?”
谢父看着面色越发无血色的殷清思,挽起她冰冷的手,“夫人,让儿也是我的骨肉,如今听闻这样的消息,我如何不痛心?如何不心焦!”
殷清思怒声责骂道:“谢初序,你认也好,不认也罢。若因为这件事,阿让回不来了,谢氏百年的传承断在你手里,你又有何颜面去面对泉下祖宗!”
似是被戳及了痛处,谢父拔高了声喝止,“夫人!”
“肃静。”
一道苍迈的声线传来,檀木杖杵在地面嗒嗒的声响缓缓而至,谢老爷子现于堂内,那面容不苟言笑,极具威严。
谢初序当即低头行礼,“父亲。”
谢老爷子镇静问着话:“派去找寻世子的人有消息了吗?”
其旁的仆从答言:“禀国公爷,尚未。”
殷清思的眼明显更红了几分,她已挣开谢初序的手,偏过头去,昂着面望着屋外夜色,依旧止不住潸然。
谢老爷子盯着谢初序:“初序,你当真不知情?”
谢初序头垂得更低了些,“儿子当真不知!”
殷清思睨了眼谢初序,抿紧的唇发白。
此番谢老爷子发问于谢初序,便足以证明谢初序所行之事至少有一半为真。越是知悉此点,殷清思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她竟不知自己的枕边人会不择手段至此。
生死不明的谢让、还有一再被针对的沈晏如……她恨不得自己即刻走出这高墙深院,亲上伏鹿山找寻二人。
堂内陷入诡异的沉默,谢老爷子高座主位,谢初序与殷清思亦不言语。唯有明月高悬,初春寥寥的虫鸣数着长夜,越是静得无声,等待越是显得焦灼难捱。
直至一侍卫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口中高呼:“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侍卫单膝跪下,双手呈上一枚玉质无瑕的佩玉,其玉身完好,所系的流苏沾了点点血迹。
殷清思紧忙站起,颤巍巍拿过,“阿让的玉佩!”
侍卫回禀道:“大公子已寻回,白侍卫长接到了大公子,算时辰,也快到府上了。”
殷清思紧紧攥着玉佩,抱在心口,声线欲泣,“我的阿让,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谢初序捏盏的手一松,那空盏在案上晃荡两圈才落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心神一弛。
不多时,谢让低沉的嗓音在堂外响起。
“祖父,孙儿求见。”
谢老爷子看着入内的谢让,那身上衣衫已是新换,持着惯有的整洁,只是深色衣衫之上,那冷厉的面容稍显苍白,除此以外,瞧不出半分重伤的迹象。
但谢老爷子也知,依着谢让的性情,哪怕他只剩了一口气,只要能站着,他也会挺直了脊背,如常出现在一众视野,所以老爷子并不怀疑谢让重伤的真实性。
谢让的身后,还有一位身量不足他肩膀的女子,她一瘸一拐地步至谢让的身侧,虽是瞧着单是站立,她已极为不适,但她依旧端正着姿势,忍着疼痛拜身行礼。
谢老爷子认得沈晏如。当初谢珣三天两头就往自己院子里跑,便是为求得此女子为妻,最终他也被谢珣的真心打动,同意了这门婚事。
如今自己看重的长孙谢让,屡屡与沈晏如扯上关联,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位女子起来。
谢老爷子颔首道:“回来就好。”
女子正是沈晏如曾在梅园结识的神医之女,真儿。起初沈晏如与真儿并不相熟,直至她听真儿言,真儿识得自己的娘亲并欠下了恩情,她便慢慢同真儿熟络了起来。如今娘亲故去,真儿只得将这恩情加以沈晏如身上。
故沈晏如离开谢府后,她借助真儿出神入化的易容术,躲掉了谢让的搜寻。她欲查出害死谢珣的幕后凶手,只能留在京城。好些次,她都见着了眼熟的暗卫在附近找寻她,但有着真儿为她所做的面皮,哪怕沈晏如光明正大地站在那些暗卫跟前,暗卫都无法认出她。
真儿回过头看着沈晏如露出的真容,奇道:“面皮被雨淋湿了?还是现在这张脸不合你心意吗?”
“都不是,”沈晏如摇摇头,解释着因由,“珣郎被人所下的毒药尤为稀罕,近日这毒药又现了世,我才顺藤摸瓜查出和京中的刘员外有关。恰逢过几日有一场小宴,是那刘员外给自己办的私宴,我需扮作一位外地来的商户女混入其中。”
真儿当即明了沈晏如所需,她沉吟道:“这个简单。但既是私宴,你怎么混进去呢?”
沈晏如一字一句细述着,“我已查过,刘员外好珠宝,尤喜搜集祖母绿。我舅舅当年行走江湖正好得来一颗罕见的祖母绿,对日瞧时可见数道星线,我打算以此为诱饵,引他上钩,查问出刘员外将毒药献给了谁,又是谁,想要加害珣郎。”
话至尾时,沈晏如衣袖下的手捏得极紧,心脏也逐步加快着跳动。
她终是窥得线索一角,哪怕还有很深的东西潜藏在那暗处,她也要一步牵连着一步,摸出那掌控着这一整个局的幕后凶手。
窗外雨声仍淅淅沥沥,落得一片萧索。
沈晏如步至窗边,正欲阖上窗扇时,那街景角落一道被打湿的墨色身影极其眼熟。
她定睛看去,氤氲在雨雾渺渺的水汽里,那湿透的身影又消失于视线之中,恍若此前那转瞬即逝的墨色是为幻觉。
应是……看错了吧。
迎面细雨如丝,沾湿了衣袖,沈晏如凝起了眉,伸手把着窗扇往里拢着,隔绝了窗外潇潇雨色。
却未见,谢让望着她的眸子深如漆夜。
她本就是仓皇躲进被窝里的,又藏了良久,此番她尽数推去身上压沉的棉被,显出了她稍有不整的姿态。发髻早已松散,凌乱的青丝耷在窄肩与雪颈,本是严实的衣领也敞了几分,还有衣裙往下,褪了一只罗袜的莹白赤足……
烛火幽深,晃动的光线勾勒出她惑人的身形,像是夜里勾人心神的精魅。
谢让只觉心底沉积的欲望又再被掀起涟漪。
忽逢赵世青的嗓音打断,“欸,我东西落在这儿了——”
赵世青直直入了屋,方拿到遗落在案的令牌,抬眼时声音戛然而止。
昏昏的视野里,谢让正立于榻边,而榻上层层叠叠的棉被旁,女子腰间的裙带垂落,素净的衣裙衬出一双秀长的腿,摇着明光,姣好而曼妙。
第 28 章 和谁?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赵世青忙不迭以袖挡面,还未及他多加遐想,他赶紧退出了客房,并极为体贴地带好了门。
沈晏如僵在了床塌上,待听清了赵世青所言,才知他误会了什么。她甫平复了的心跳又加紧了不少,也不知那赵侍郎有没有看到她的模样,她和夫兄共处一室的秘密有没有被撞破……
忐忑之中,只见谢让折身把门闩带上,反复检查了这房门不会再有人推开后,沈晏如才稍松了口气。
夜色悄然而至,屋外隐隐传来打更人的声响。
谢让吹熄了烛火,照着此前的约定,到屋内东侧的地铺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她于榻上辗转的动作格外清晰,棉被摩挲的响动,床塌细微的嘎吱声,尽数掠过他的耳畔。
出声问:“睡不着?”
沈晏如自是没有心思入睡。
两道交缠的身影惊落地上月霜,破开凉凉雪色。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发生,天旋地转的感官下,沈晏如只觉一双臂膀始终紧紧包缠着她,将她裹挟于温热的怀里,生怕她磕着碰着丝毫。而男人的脊背为她做了垫,她缓过劲时,发现自己正俯趴在谢让身上。
“谢让!”
微恼的嗓音越过无人的巷道,沈晏如从他身上直起身来,便见谢让阖着眼,他的面色融于冷白月影里,极其苍白,那道薄唇也变作乌青之色,显得尤为病态。
手心里沾着他血痕的黏腻感觉尚在,沈晏如瞄了眼自己掌纹处渐渐发黑的血迹。
联想到自己在车厢里猛力对他心口位置推去的动作,她垂下眼,发现他衣襟下侧果然有着洇湿的痕迹,若非沈晏如知悉这冒出来的水渍正是血,只怕旁人还以为谢让不慎沾染了枝头处的秋露。
他惯穿玄青一类的深色衣衫,从不会让人发觉他身上有伤。
所以他之前吻着自己,一遍遍说着他真的很疼,是因为身上除了被阿景砍伤的胳膊以外,确实有伤?他还抓着她的手,任她抚摸在他的伤口上,像极了野兽需要舔丨舐伤痕时,拖着受伤的躯体寻求伴侣的抚慰。
谢让没有出声应她,沈晏如看着他额角析出的冷汗涔涔,还有伤处不断涌出的血色,初步判断他是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了过去。
沈晏如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本是因谢让蛮横无理地掳走了她,又抱着她在车厢里肆意亲昵而生了火气,可看着他不顾身上的伤势,宁可由着鲜血淋漓也要同她亲近的模样,她颇有种气不知往何处撒的感觉。 尚有寒意的夜风徐徐,拂散眸中星点。
谢让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妄想。
他心想,他确实是在妄想。谢让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最知晓她决心的,那定是他。经由这段时日的相处以来,他看得再清楚不过,她所做的桩桩件件,全都是为了谢珣。
谢让甚至看得出,若不是为了谢珣,沈晏如早已弃了生。
明明她的身躯柔弱,她的双手无力,她却烈性如那只撞笼而死的鸟。
她敢举剑杀人,亦敢以利刃抹过自己的脖颈。
而她的一切皆为谢珣,从不会为他谢让。
更不会与他牵扯上别的心思。
夜色无声。
青石路上,唯有墨黑皮靴稳稳踏过的动静。
白商早已在谢让行经之前,调离了沿路的仆从。就连谢让也不知,白商是从何时有的习惯,只要他和沈晏如独处,白商都会想尽办法赶走周围的人,生怕被他人瞧见了一点。
对此,谢让未曾戳破,倒也由着白商这般。
至星罗棋布,晓风院内静得唯有沙沙风响,谢让背着安睡的沈晏如入了屋,却是弯腰放下她到榻上时,她细嫩的手便顺着他的胳膊抱住了他,这样的动作极为自然,像是从前就做过许多次,这才心安理得。
只是,她抱的是他吗?还是……她正在梦里,抱着她的梦中人呢?
谢让望着她无意识缠上来的双手,又再折回,静坐在榻前。
***
沈晏如难得有了段清净时日。
大夫言之她的腿需卧榻静养,她也只得闲居晓风院内。眼下谢珣之事未有进展,至于她祭拜父母一事,也早在离开伏鹿山前谢让带着她遂了此心愿。她一时亦无事可做,索性安心养身子,以免落下病根儿。
已是三月,春时风渐暖,庭内花枝摇曳,不时幽香阵阵,掠过窗扇。
沈晏如听闻,谢初序被谢老爷子罚的事虽未对外透露细节,但一众隐约知晓此事是由她沈晏如而起,今此看来,就连谢老爷子和大公子都偏向她这里,往常跟风嚼她舌根的,渐渐都没了声。
她本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只是府上的人对她的态度明显转了个弯,没了往常的磕碰与争执,她也省去好些麻烦。
是日,沈晏如用早膳时,钱嬷嬷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少夫人,今儿个是您生辰,管家一早就吩咐伙房煮了长寿面,还有府上早早备好的生辰礼,已经送到晓风院来了。”
沈晏如抓了一把荷包里的碎银子,“他们也算是有心,把这些都分给他们吧。”
今时生辰,沈晏如亦提不起什么兴致来。许是最近在榻歇息得太足了,她总觉着有些烦闷,即便晓风院内来来往往的小丫鬟们为她祝生辰颇为闹腾,算不上清净,她却觉得少了些什么。
空荡荡的。
中庭花荫满地,青萝绿枝蔽日,从前简陋的院子早已修饰得雅致,不比府上其余院子差。可沈晏如总觉得空,无形间像是有什么缺失了,难以填补。
至了午后,临着高立的白墙,无人相往,树影落在轻摇的藤椅处,沈晏如正卧在椅上,阖眼小憩。微暖的风拂面,若隐若无的花香萦绕鼻尖,摇晃的椅身吱呀吱呀,与着沙沙的树叶声响回在耳畔。
她闷闷地从他身上爬了下来,环顾着四处悄然无声的夜色。
沈晏如喃喃道:“白商应当随在你左右的,让他带你回去治伤吧。”
先前阿景砍伤谢让的胳膊时,她记得她听见了白商的声音。作为谢让的随侍,白商几近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谢让左右,既是如此,沈晏如觉得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故沈晏如没有选择将谢让带回去,而是留在了原地,守株待兔。
“主子!”
事与愿违,沈晏如等来的不是白商,而是前来寻她的阿景。
狭窄的巷道里,覆过的茫茫夜色笼罩着来人身形,几个眨眼的工夫,阿景已疾步驰来,那长疤劈开的面容上带着慌张,澄澈的眼里尽是关切,“主子,您没事吧?”
沈晏如摇摇头,“我没事。”
阿景看着沈晏如衣上沾染的血色痕迹,虽心知这非是沈晏如受的伤,但他依旧蓦地跪在她裙边,“请主子责罚,阿景护卫不力。”
沈晏如抬手扶起阿景的手臂,“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这事确实怪不到阿景头上。
先不论谢让的身手在京中本就算得上数一数二,先前也因阿景砍伤了谢让,她秉持着自己的护卫不能胡乱伤到人的想法,让阿景收了刀,这才让谢让有机可乘。不然阿景砍伤谢让一事被国公府的人有心挑衅,只怕她难以护全阿景。
只是她没能料到,谢让为了靠近她,全然不顾迎面的锋利刀锋,也使得他胳膊上的伤口更深。
沈晏如问向阿景,“你来的时候,可有看到先前一直跟在……谢家大公子身边的那个侍卫?”
她瞄了眼躺在地上的谢让,险些脱口而出的名字被她咬在了舌根。自她与谢让的关系被打破,朝着背离世俗的方向走去时,沈晏如便没再唤过她“兄长”。
从前唤他“兄长”,本就是依着世俗礼仪,她嫁与了谢珣,便需同夫君一道称呼。
吱吱呀呀的车轱辘声响里,沈晏如独坐在内,望着帷幔外的树影。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大公子,您怎么过来了?”
沈晏如闻声掀起帷裳,便见谢让的背影伫立在前,马蹄疾驰而过的急风涌入,掠起他厚重的大氅,细碎的雪点零落在他墨色的身形之上,瞧着便冷极了。
她不禁问道:“兄长怎的不在车厢里……”
只见谢让侧过头,眉眼处已染上霜寒,“他太吵,我头晕。”
沈晏如知晓谢让口中所言是为赵世青,只是不知那赵侍郎做了什么,惹得谢让到她的马车前讨清净。
眼见谢让身上飘落的飞白越来越多,帷裳外吹拂的寒风也冻得她指尖僵红,沈晏如念及谢让的风寒才减轻不少,再不入车厢内避寒,这样下去可又会复发了。
她挽起帷裳,迟迟未言,心头又纠结起来。赵世青就在前处的马车里,若当着外人的面与夫兄共乘一與……
随着这个动作,谢让望了过来,茫茫雪中,漆黑的眼仁儿幽深。
第 29 章 月白
“大公子,雪越下越大了,您别在外头冻着了。”
车夫的嗓音打破二人的沉默。
天边阴云揉散成团,飞白点点,沈晏如呵了口白雾,瞄了眼前处的马车,车辙行过的痕迹很快被白雪掩盖。
她轻声对谢让道:“兄长先进来避避雪吧。”
谢让颔首以应,随之躬身入了车厢,坐在了沈晏如身侧。
沈晏如虽不是第一次与谢让同坐马车,但她依旧止不住的紧张。一路正襟危坐,腰背挺直得僵硬,久而久之,难受至极,偏她不敢展露半点声色,端端的坐在车厢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若有若无的安神香萦绕,许是因昨夜心事重重,她的睡眠尚浅,过于疲惫,她借着这安神的气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至车马歇息的间隙,她依稀听得马蹄踏止的响动,睁开眼后,察觉谢让到身影已不在,车厢里唯有她一人。但她由端坐的姿势,便成了横卧在车厢的软椅上,而自己的头处还枕着一墨黑的氅衣,她一眼便认出是夫兄谢让的。
沈晏如爬起身,觉着腰背的酸痛竟莫名好了不少。
半道雪停,谢让折回了赵世青处,沈晏如见赵世青总有意无意地往她帷裳处瞧,又因谢让似是有事与他商谈,故赵世青并未过来。
马车行至谢府时,已是正月十四。
彼时车停于靠近后院的小门,谢让先下了马车至沈晏如跟前,极为自然地向她伸出手臂。沈晏如便提着衣裙,搭着谢让的胳膊下马车。
恰逢赵世青离开短短几息后又再折返,却是目光下意识移到沈晏如身上时,赵世青猛地察觉,那从车缘处徐徐而下的纤小绣鞋,竟是似曾相识。
绣鞋净白,软缎面上绣着重瓣莲花。
沈芷兰已认出了来人,她瞄了眼沈晏如正抓着阿景的衣袖,紧忙对谢让说,“大公子!晏如阿姊在此与他人私会……我已查实!阿姊上回在客栈也是和此人同住,阿姊非但不认,还对芷兰大打出手……芷兰……”
她软声欲泣,撇开小厮来到谢让跟前,便是笃定了谢让为人公正,定会顾及国公府颜面,处置与他人偷私的沈晏如。
沈芷兰心想,谢让的到来真是天助于她,将沈晏如打入死地,不过是接下来谢让一句话的事。她仿佛已经想象出,沈晏如被谢家公然处理的场景,这样的快意从心底生起,让她兴奋起来。
自小,她就不喜沈晏如。沈芷兰常常听自己的母亲讲,二叔沈流风忘恩负义,是沈家养的白眼狼,为了一个商户女脱离沈家,害得沈氏家族陷入内斗混乱之中,徒增内耗。
若不是因为二叔当年意气用事离开沈家,沈氏败落,沈家的地位何至于到现在这般地步?她沈芷兰会至今也攀不上一个好亲事?
她眼睁睁看着她钟情的郎君另娶他人,仅仅因为自己的门第早已无法与郎君相配,她苦苦求着父亲上门让郎君娶自己,得来的是郎君喜宴的消息。
偏偏父亲还念着兄弟之情,不顾母亲反对和二叔讲和,多次以礼相待。
两年前的秋日宴上,沈芷兰曾目睹谢家二公子谢珣费尽心思接近二叔,她见后觉得不可思议,淮国公这样的门第,竟瞧得上二叔。她所憎恶的、瞧不上的人物,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得来她家中够不着的东西……后来……
出神之时,沈芷兰只觉脖子被一个大力掐住,紧接着谢让竟将她从地面提至半空,动弹不得。她猛然回过神,不可置信地看着谢让。
“大…公子……”
沈芷兰既惊又怒,冰凉的手指扼住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她的脸就变得红紫,一丝声音都难以发出来了。
极度的窒息感攀上神经,濒死的感官降临,逐渐发冷的肢体让她害怕至极,她垂死挣扎着,却骇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撼动谢让分毫。
沈芷兰的小厮已冲了上来,用不着谢让动手,阿景和白商带着一众暗卫收拾完毕。
“你伤了她。”那吻极深,让她近乎窒息,一如他压抑许久的感情。
沈晏如自是察觉到了他的压抑,如泄堤的洪流霎时涌出,四处横冲着。
可究竟,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沈晏如怎么也想不明白。
依着那遗失的耳珰,已是能够追溯到两年前谢珣在梅园照顾她的时候,明明那会儿她根本不认识谢让。若她记得不错,她分明是在应了谢珣的提亲,谢珣带她去国公府时,才识得了谢让。
这其间,到底还出了什么差错?
与他唇畔贴合的感官无限度的加深着,极度的荒唐之中,她眼前一闪而过谢珣的脸,沈晏如终是回过神来,游移的思绪登时恢复了一丝理智。
后背冷汗涔涔,沈晏如只觉自己悬在了崖边,稍有不慎便粉骨碎身。
她拼力挣脱着谢让,想要从这样的过分亲昵里脱身而出,却是于事无补。她胡乱蹬着脚踢在谢让的腿边,觉着自己像是在踢一块坚硬无比的铁板,她与他之间,力量的悬殊犹如天堑。
窗外急雨泛滥起来,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窗棂上,和着滚滚的雷声,犹如天公的声声怒喝。沈晏如极为害怕起来,她想要推却谢让,想要终止这场像是闹剧的错误,得来的却是唇边越发用力的吮丨吸与不知餍足的索取,越来越紧,纠缠得越来越深。
“唔……”
她欲出声喊停,但话方至舌尖,便又被他的炽热席卷,吐露不出半个字眼。他有力的双臂箍住了她的动作,制住了她的所有,她整个身子陷落在他滚烫的怀里,发软的感觉充斥着身躯,犹如一个提线木偶,被他捏在了手里,难以动弹。
沈晏如心急之下,张开唇狠狠咬在了他的唇边。
腥甜顿时蔓延在口中,他的血染过她的唇,溢满了齿间。
谢让就此止了动作,他微微挪开了面容,望着她雾气盈满的眸子,定定看了她许久。
她惊慌失措的脸上,水漉漉的眼眸尚有几分迷离,沾湿了长睫,其里酿就的情绪复杂,唯有一样他分得最清。
——她不想要他。
唇畔被她咬伤的口子牵扯得一疼,谢让兀自问着,“沈晏如,从始至终,你心里都不曾有过我,对吗?”
却见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答案似是不言而喻。
沈晏如无言相对。她该将这段错误的关系修正?如何才能让两个人圆满?这么久以来,她反复对他强调着自己对谢珣的心意,何尝不是在以言语作刀,伤他一次又一次?可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情,也本该恪守的事情。
在此纠缠里,银簪脱落在地,她的素衣外衫也软软地搭在了臂间,这样的亲密早已不为世俗不容。
须臾间,理性战胜了一切,她摇着头,抗拒着和他的相近。
二人长长相望,他未再吻来,就在沈晏如以为他会放过她时,谢让漆黑的眸子愈发幽沉,他反是抱着她至了一旁的软榻,不容她抗拒。他俯身而下,墨发垂落,与她散乱的青丝绞缠在一起,难以分割,又难以分清。
“沈晏如,这么久以来,你对我所有的好,都只因为二弟吗?”
谢让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没有和谢珣的这层关系,他在她眼中又是什么样呢?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一个令她害怕的恶人?连着怜悯,她都不会留给他丁点。就像那件月白色的衣袍,她只是把他当作替代,当作填补。
她眼角盈出的泪越多,她越是不言语,谢让心底撕扯的疼痛越甚。极度的情绪逼迫下,一种近乎发疯的感官席卷着他,谢让望着她,却发觉自己想要咬断她的脖颈,想要在她身上留下撕咬的痕迹,想要她……疼痛,像自己这样疼痛。
“从始至终,我只是想要你能分予我一点点的好,又有何错?为什么偏偏是我,成为你随时可以牺牲掉的那一个?明明你答应的人是我……明明是我……为什么你答应我的事情永远做不到……为什么?!”
她曾许诺对他的相许,却只有他一人记得,唯有一人记得的许诺,如何还称得上许诺?
谢让说着,又瞄了眼在昏迷边缘的沈晏如,即使沈晏如身上未有伤,但那副痛苦的神情彰显,谢让当即知悉,沈晏如是被人引得癔症发作。故沈芷兰向他控诉着沈晏如之时,他毫不犹豫地掐住了这个女子的脖颈。
她的面容有几分像沈晏如,偏偏这张脸做着如此狠辣之事,谢让看着自己虎口边的脸,感到厌恶,欲将其毁之的念头更甚。
沈芷兰越是挣扎,他眸中的寒芒越盛。
不多时,沈芷兰无力晕了过去,谢让松开了手指,任由其重重地摔在地面,转而对白商道:“她背后的人不会是沈家,把她丢回去。”
沈晏如正是抓着案台,现下她头痛欲裂,灵台早已不复清醒,丢失的那部分记忆反复撕扯着她,刺入她的脑海,连着谢让说的话都在她耳边形成了模糊不清的风响。
抬眼间,她看着离自己几步之遥的谢让,他的背影撞入视线,当下他应是在对其旁的白商吩咐着什么。
忽有尖锐的器物在暗处闪烁,夺目的银光刺过她的眼睛,直直对着谢让的后背射去。
楼中各暗卫皆忙着清理现场和盘问躲在角落的戏班子,阿景亦不在身侧,沈晏如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费力直起身朝谢让的后背跑去。
“小心——”
沈晏如扑在了谢让的背后,就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般反应,好似她骨子里有着什么力量驱使她这般做。
那直逼而来的暗器将要落在她身上时,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血色铺过的火海里,她抱着那道持剑而立的背影,为他挡下了砍来的斧刃。
她最后的意识,则是倒进了一个熟悉的怀里。
喧闹声里,沈晏如晃眼时,却在人群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那面目俊朗,眉梢噙笑的男子,一双眼正越过纷乱的人群,定定地看着她。
沈晏如讶然出声:“姜大哥?”
姜留唇畔衔着的笑意更深,他撇开拥挤的影,一只手背在身后,朝她步步走来,调笑道:“还以为人这般多,沈娘子看不着我呢。”
沈晏如莞尔:“姜大哥说笑了,我适才随人到这里赏舞龙,所以顾着寻舞龙去了。没想到这么巧,在此还能遇着姜大哥。”
姜留挑着眉,面作恼意,“也不知是谁误传了消息,把我也骗了过来。”
话落时,他将背着的手伸出,只见他手中捏着两个油墨绘着的面具,指节勾着面具缘处的系绳,随着他翻着面具一角的动作,红与黑的浓彩映着跃动的灯火,极为夺目。
“值此佳节,人人皆戴这小玩意,方才我远远地瞧见了你,顺手给你也买了一个,”
姜留将其中一个递予沈晏如,又压低声,“沈娘子,遮去面容,亦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沈晏如接过,“多谢姜大哥。”
她身为谢府的遗孀,常常抛头露面确实不妥。虽然举朝风气开明,寡妇同已婚女子无异,可以如常出门露脸,但谢府在京中的地位非寻常人家比拟,她行事遮掩、小心一些,不是什么坏事。
面具大小合宜,正能遮住她大半张脸。
沈晏如抬手系着面具的系带,那系带有一端似乎稍短了些,她费了好些工夫才勉强把它系在发髻旁,但始终没能牢牢地系在脑后,她只一歪头,那面具就跟着斜斜地挂在了耳边。
许是她这样子太过滑稽,她听闻跟前的姜留轻轻笑了一声,紧接着那嗓音而至,藏在周围的喧嚷里,语调温柔。
“我来帮你。”
长街阑珊处,稀稀落落的灯花晦暗,一个影子不动声色地立于昏黑里。
谢让极目着不远处的二人,绚丽的光色描摹出两道相近的身形。
姜留正捧着她的面颊,俯首朝下,贴近了她的唇畔。
第 30 章 上元
白商今夜怎么也想不明白。
那上元灯市向来吵闹,观者如堵,往年大公子都一心专于公事,闭门不出,今年却反常地朝灯市而去。更为怪异的是,大公子压根没有赏游灯市,而是藏身于人烟稀疏的昏暗地。
直至一道暗影稳稳落在大公子跟前,白商认出,这是府上跟着沈晏如的暗卫之一。
“禀大公子,二少夫人是在灯市东遇着的姜大人。”
暗卫如实详禀着,白商这才察觉了此事的关键。
适才人群中谎称舞龙来了的,疑似姜留安插的手笔,所以他才如此“凑巧”地遇到了沈晏如。如此看来,这姜留费尽心思地引沈晏如前去,委实不像有什么好的意图。
白商回想起姜留三番几次接近沈晏如,蓦地反应过来,难不成姜留对自家的二少夫人有意?
她指了指身后的白商,“白商快要抱不动了。” 阿景低头思索了须臾,“似乎,那人叫白商?是他同我说,您在这前处的巷道里。”
沈晏如颔首,“白商人呢?”
阿景答道:“他说他先回府了。”
沈晏如顿时语塞,她侧过头看着阿景来的方向,无人而立的昏暗里,静得唯有枝影摇晃,她再番重复着话,“……他把他自己的主子扔在我这里,回府了?”
阿景慎重地点了点头,“我已确认,刘家宅邸被封锁,里面官兵都撤了,那个叫白商的,也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沈晏如思忖半刻,回过头看向谢让,命令阿景:“阿景,将他扶起来。”与此同时,沈晏如将自己藏身在不易得见的角落里,乌泱泱的人群挡在她之前,浓重的阴影将她的身形遮掩得严实。
彼时她顺着逃散的人流和谢让分开,即便她未有心离去,那不受控制的众人之力也把她推往了另一头边缘。
她远远地看着谢让举起令牌,以大理寺的身份出面,阻止了这一动乱。他有条不紊地指挥安排着百姓们疏散,又徒手制止了凶神恶煞的奴隶贩主,夺过了其手中砍刀,此事便以无伤亡的情况下得以平息。
沈晏如不动声色地随着百姓远离着那动乱的中心,她心知,自己亦是在远离着谢让。
心脏砰砰跳得极快,逃离的机会近在眼前,她深作呼吸,悄然弃掉了自己戴着的斗笠,刻意缩着身子将自己藏于人群里。
这一动乱的意外非她所料,沈晏如见自己竟有如此好时机脱离时,她觉着这周围一切似乎都轻飘飘起来。那缚于她身上的重重枷锁,就快要被她挣开,就快要被她弃于笼里。
越是这般想着,沈晏如加紧了步子,朝着长街尽头疾步而去。
另一处。
谢让将此事交由及时赶到的府尹督办时,他四处看去,再无她的身影。
长街中心再无来时的繁华,因出了变故,小贩们各自收拾着家伙归了家,百姓亦不敢多加逗留,只余有巡街的守卫和满地凌乱不堪的狼藉。
心底那一处强行拼凑掠夺的部分蓦地被挖了去,谢让觉着胸腔里变得空落落起来,促使着他想要当即找到那部分去填补,去重新归于那个位置。
身侧的府尹依稀同他说了什么,谢让也无暇去听,自顾自地找寻着她的身影。
前处忽有一抹白纱飘动,谢让想也未想便大步流星地赶去,得见是她遗弃在墙角的斗笠时,谢让紧紧捏着斗笠一角,目光沉沉。
那斗笠上已无她的温度,连着她身上的幽香也变得稀薄,可见她弃了有好些时间了。
她还是逃了吗?
所以对她来说,真正的笼子非是梅园,也非是谢府,而是他谢让。
谢让自嘲地笑了笑。
却是下一刻,她轻柔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
“咦?你找到我被人挤掉的斗笠了吗?我绕着街道找了好久。”
谢让折过身,望着出现在他跟前的沈晏如,久久未言。
沈晏如假作没能看到他的神情,那冷厉的面容上,含着炽意的眼神太烈,她敛下眼,生怕他察觉出什么异常,径自拿过他手上的斗笠,轻轻抖落着上面的灰尘。
她其实离逃脱只差了一步。
但因此处动乱,府尹带来的兵当即封锁了街道,挨个盘查散去的百姓,故沈晏如瞧着无路可走,只得折返回到了谢让身边。
上回逃脱失败的后果历历在目,在这节骨眼上,她逃离的可能性并不高,届时反而会触怒谢让。
出神之时,沈晏如便觉腰身一紧,视野陡然翻转。
“你……”
她话还未完,谢让三两步把她抱进了马车里。
墙头另一处,月色难抵的浓密树影遮掩下,连着一丝光亮都无法照彻。漆黑之中,依稀有着两对眼睛,幽幽盯着不远处的沈晏如与阿景。
白商正趴在墙檐上偷看巷道里的情形。
其旁跟着的暗卫低声在他耳边问道:“白侍卫长,咱们这样行得通吗?少夫人真的会把大公子带走?”
白商尤为笃定,“放心吧,少夫人人美心善,如今她对大公子再有意见,人命当前,她一定会把大公子带回去治伤的。”
话落时,白商生怕被沈晏如与阿景察觉般,他捏紧了遮掩身形的树枝,以免暴露行迹。
白商回想起之前,只要大公子受了伤,沈晏如皆会为大公子悉心照看。这些时日以来,白商为谢让心口处那道日益加深的伤势煞费苦心。
神医说,大公子再这么折腾自己下去,迟早油尽灯枯,浑身的血都不够其流干的。白商为之心切着急,偏偏大公子什么也听不进去,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够劝说大公子好生养伤的,那定是沈晏如。
故他心想,今夜沈晏如的出现,正是他的大救星。
为了能让沈晏如带大公子回去疗伤,白商甚至“体贴”地把阿景放了回去。
毕竟少夫人细胳膊细腿的,一个人在此根本不可能拖得动大公子的身躯。将阿景放回沈晏如身处,正好能够让其帮忙把大公子带回去。
眼见阿景在沈晏如的命令下躬身搀扶起躺在地上的谢让,白商尤为满意地露出了笑容,旁处一道偷看的暗卫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白商的笑意便凝固在了脸上,他抬手一并捂住了险些着急出了声的暗卫的嘴。
“把他放这里吧,明日巡守的官兵碰见了,或是他的手下寻到他了,自会带他回去。”
沈晏如吩咐着阿景将谢让拖到了巷道处的墙角靠着,待做完这些后,她带着阿景便要转身离去。
故暗卫见状,紧忙对石化般僵硬在墙檐上的白商说道:“这这、这怎么行!大公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统统都没命了!”
白商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沈晏如当真将大公子孤零零留在原地,带着阿景走得越远,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巷道处的晚风徐徐吹拂。
“主子……”
阿景游移不定地唤了沈晏如一声,又再问道:“当真要将那人留在那里吗?”
阿景不知该如何形容沈晏如与这位谢家大公子的关系。
言外之意,东西也都买够了,他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谢让驻足于前,故作听不懂沈晏如话里意思,淡淡道:“他自己想办法。”
沈晏如见此法不奏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耍赖似的落在谢让身后。
“兄长,我走不动了。”
她想,只要她不愿意走,总归能结束的。
却不想眼前一抹重色掠过明灯,男人魁拔的身形俯下。
紧接着,她便被谢让背在了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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