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共事
日过午时,御书房中方才有闲暇传膳。
秦让禀道:“陛下,膳房备下的糕点都已送到户部。不过宸妃娘娘不在官署中。”
象牙箸微顿,祁涵抬眸:“哦?”
秦让自然着人打听了一番:“宸妃娘娘与人有约,应当是为公事。”
陛下不曾在宸妃娘娘身边安排人手,许多消息打探难免贻误些。
秋色宜人,天和茶楼内一早便预留了雅间。
三公子回府的消息传来,容琦铭几乎是立刻赶至容璇院中,与她前后脚进屋。
命心腹在外把守,他上上下下查看过容璇,确信她无事,方长长松了口气。
“为何一夜未归?齐帝如何为难你了?可有识破你的身份?”
一连串的发问,容璇感到无奈:“二哥,能坐下再说么?”
“好好好。”
容琦铭拉着她坐下,却察觉出妹妹的声音不大对劲。
“许是昨日在宫中睡着不习惯,着凉了。”容璇搪塞道。
“为何会留宿宫中?”
余光撇见檀佳已收好东西回来,容璇的话半真半假:“昨日入宫,齐帝将我扔在御书房厢房中晾了半日。等到他召见我时,天已黑了。侍从说陛下忙于朝政,忘了时辰。”
不消多解释,容琦铭也明白皇帝是故意为之,要给瑜安一个下马威。
“我恭恭敬敬向齐帝请罪,他挑不出错处,也未耿耿于怀过去之事。只不过宫门已经下钥,出宫不便,就在宫中临时歇了一晚。”
容璇说得轻松,容琦铭心知肚明,妹妹何等自傲,若是她一人,势必不会对齐帝如此服软称臣。
她能忍下这一切,全是为了保全他和父兄。
他心疼她,安慰时只觉苍白无力。
说到底都是他无用,在北齐护不住妹妹,要她受如此折辱。
“二哥,我没事的。”
容璇反倒能宽慰他几句:“这一关早晚要过,早早拜见也好。以后我谨慎些,避开齐帝便是。”
话虽如此,容璇心里明白,只怕祁涵不会轻易放过她。
皇权之下,如今的她对上祁涵,没有半分胜算。
就如今日,若非祁涵愿意施恩,她根本踏不出宫门。
宽了容琦铭的心,容璇道:“二哥,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与帝王周全自是费神,容琦铭点头道:“好,午膳可用过了?”
他让厨房一直备着吃食,见容璇称是,便不再久留。
其实何止是容璇疲倦,自妹妹入宫未归后,他亦是一夜未睡。
送走兄长,容璇唤来檀佳:“帮我备水沐浴罢。”
她宽下外袍,这身衣衫是回府前在街边的成衣铺子中临时添置的,好在二哥没有留心到此处。
泡在热水中,洗去身上痕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月事才过不久,宫中也赐了汤药,不用担心会节外生枝。
“主子,包袱里的衣物首饰要作何处置?”檀佳来请示,首饰华贵自不必说,她懂些针线功夫,那件石榴红的簇新衣裙,从衣料质地到刺绣皆是一等一的,只比主子的身量稍微宽大些。
容璇揉了揉眉心,这套衣裙出自宫廷,是以她没有贸然丢在外间,只能包起来带回。
檀佳心细,她大概已有所怀疑,只是体贴地没有问起。
容璇眼下不想再多提此事:“压箱底便是,莫让旁人知晓。”
她无需解释,檀佳从命:“是,主子。”
沐浴完,容璇一觉昏昏沉沉睡到了月上柳梢。
昨日被祁涵折腾半宿,本就睡得不安稳,今日还要分出精力陪他下棋,实在是让她疲于应付。
屋中昏暗,檀佳点了烛火:“主子醒了。”
容璇披衣起身,晚膳时辰应该已过,现下倒觉得有些饿。
“主子,二公子在前厅等着您用晚膳。”
“好。”她答应一声,换了从徐州带来的旧衣衫。
晚间的饭菜称得上可口,瞧容璇多吃了半碗饭,容琦铭不无得意:“这些辣子是我从集市里搜罗回来的,总算能做出些家乡味道。”
瑜安的口味檀佳已仔细同厨房交代过,不会犯了她的忌讳。
用茶漱过口,仆从收拾了桌子,容琦铭道:“明日准备做些什么?”
他们过去在徐州城中忙于战备,还要时不时应对朝廷钦使的刁难。战事吃紧时,曾经两天两夜未合过眼。
现在倒好,骤然清闲下来,反而不习惯。
“过几日朝廷应该会给我们赐些虚职。”容璇猜测,“走一步看一步罢。”
此话说向容琦铭,亦是在说给自己听。
白日里睡过,回到自己屋中,容璇依旧觉得乏累,熄了烛火早早睡下。
魏宁侯府中不知有多少各方眼线,只有在卧房之中,有心腹相守,才能得些许安宁。
……
翌日晨起无事,容璇翻开了兄长新赠予她的《六略兵法》。
手中几卷她已通读过数遍,一直以未能读完全本深感遗憾。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谋定而后动……备而后攻,勿使有变……”
泛黄的书页被小心翼翼翻过,容璇一壁读,一壁抄写,时不时在自己的簿中批注几句。
秋风瑟瑟,书案后的人几乎都忘了时辰。
兵法字字精妙,容璇叹服。
叩门声响起,容琦铭倚在门上,提醒着容璇:“该用午膳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他可没指望受到北齐重用,日后必定是赋闲的命。
“好。”容璇夹好书签,悉心收起。
一连两日,容璇都关在房中研读新得的兵法。
《六略兵法》传世不多,她手中尚缺三卷。
兄长为她寻回的几卷并非连册,因而第三日午后,容琦铭见她带了平淮出门,还颇为纳罕。
“我去旧书铺转转,兴许能找到些宝贝。”
容琦铭也不愿她整日闷在屋中,出去散散心甚好。
虽说知道妹妹手头银钱宽裕得很,但容琦铭还是划了一笔银子出来给她。
魏宁侯府的账目容琦铭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和徐叔在管。
这倒提醒了容璇,他们从容府中带来些家私,再加上北齐朝廷的赏赐,虽则丰厚,但毕竟不能坐吃山空。还是要想些开源的法子才行。
“等我回来再商议罢。”说到此处,容璇心下一动,回房中不知取了什么物件,自后门出府。
街上的几间旧书铺子平淮按吩咐事先打听过,拿着条目想为容璇指路。
“先不急,你可见过当铺?”
“有的。”平淮指了方向。
于是宣平街上最大的永宝当铺中,掌柜迎来了一单大生意。
起初被伙计请出来时,他还有几分不耐。待见到丝绸中包着的几枚珠花时,眼登时直了。
他客客气气请了容璇进雅间,吩咐人看茶。
容璇喝茶的当口,掌柜戴上手衣,仔仔细细对光一一察看过。
平淮眼一眨不眨盯着,防备掌柜使坏。
掌柜动作留心,不说这金子成色和镶嵌的宝石,单说这手工就耗费不菲,说不准还是宫廷王府中流出来的宝贝。
掌柜未起疑,近几十年朝廷变天得快,多少王爷勋贵一朝成了阶下囚,抄家时那珍宝是整箱整箱抬出,流落到民间的也不少。他见得多了,这等宝贝可遇不可求。
心底已然赞不绝口,掌柜接着打量眼前的客人。观这位公子周身气度不凡,旁边还跟着个不好惹的护卫。
容璇有分寸,她从宫中戴出来的首饰,挑来典当的都是小件,再三确信无宫廷印记。
心中打过算盘,谢念着客人身边冷脸的护卫,掌柜面上不动声色,说了个尚可的数。
价钱比容璇预想得漂亮许多,只是掌柜既然立刻愿意出这笔现银,当然还能往上加一加。
自家公子说价,平淮帮不上什么,直直听着。
掌柜擦了擦额上汗,伙计则给容璇添茶,一脸叹服。
难缠的客人他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般厉害的。眼前的公子年岁也不大,气定神闲,竟能将大掌柜逼得一让再让。
最后掌柜收了东西,价格比他最先的数目高出了四成。
不过他也不会白白吃亏,有言在先,若容璇要赎回,须得付下三倍银子。
容璇自然答应,平淮接过银钱,银货两讫。
陪着笑送走了人,掌柜亲自将饰物收入库房之中。
方才那位公子摆明了不会再要这些宝贝。
毕竟好东西不愁售,他只消在自己的珠宝铺子好生放上一段日子,待价而沽,总归能有笔不错的盈余。
平白得了三百两银票,容璇神清气爽。只可惜那支金凤步摇还有其他几枚簪子不便脱手,如若不然,进项远不止此。
钱袋子鼓了,无需动用兄长给她的银钱。
容璇将几家书铺一路转过去,虽未寻到心心念念的《六略兵法》,也还淘换到不少喜欢的旧书。
兵法孤本本就难遇,全凭运道。容璇并不灰心,付了银钱,掌柜殷勤地主动将厚厚两捆书直接送去魏宁侯府。
这一日收获颇丰,用的还不是自己的银子。
容璇逛够了,寻了家茶楼歇脚,包下了二楼最好的雅间。
她要了一壶清茶,给平淮另要了两壶酒。
推开临街的窗子,容璇看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往来大多衣着富丽,一派安乐。
不似徐州城中,总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百姓时时惊惧着战争再起,羯族肆虐。
这样安宁和乐的景象,怕是终他们一生都难以看见。
“回府罢。”容璇忽然失了兴致。
于她而言,魏宁侯府不过落脚之处,从不会是家。
……
“陛下。”
吏部呈来的折子里备选了几个官职,祁涵斟酌过,圈出其二。
“发往中书省,拟旨罢。”
“臣领旨。”
外臣退下后,祁涵道:“让人传话给容瑜安,要她明日午后入宫。”
“是。”
宫中在魏宁侯府奉召安插了人手,周边也布了暗哨。只不过容家二位公子戒备心甚重,尤其是容三公子,从不让等闲人近身。
陛下吩咐不必擅动,只远远监看即可。
脚步声慢,容璇被他抱去御座上,跨坐在他身前。
绯红色的官袍乱了几分,祁涵将人摆得更舒服些。
“就是什么?”
容璇攥了他的锦袍,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愣一愣才答话:“景和要将户部调来的公文归档,我与他要约时间。”
“着急么?”
“倒也不急。”
案子未全盘结清,早日归档只是守规矩罢了,晚三五日都无妨。归还时还要请户部中第三人做见证,确保无误。
既下着雨,确实不急于一时。
“嗯。”祁涵漫不经心答应一声,“朕记得,明日是休沐?”
第 72 章 睡觉
乌云堆叠,天色昏暗,似与夜晚无异。
原本以为是浅尝辄止的吻,容璇被郎君抱于怀间,一步步退守。
“祁……”
话语湮没在深深浅浅的吻中,容璇闭了眼眸,只能相信他会留些分寸。
雨声呢喃,女郎的衣襟与气息一同凌乱。
分明未点口脂,柔软的唇瓣却嫣红水润,似春日里盛放的花朵。
回宫的车驾上,容璇晚间吃得太多,此刻有些昏昏欲睡。
路上没什么要同祁涵说的话,她干脆阖上眼眸睡觉。
横竖夜里是睡不安稳的,正好补眠。
从前在军中时,她在赶路的车驾上睡去是常事,已经练出了本事。
今日见过兄长,知道家中一切安好,让她心底轻松不少。马车靠枕柔软璇适,行进平稳,竟真就让她在祁涵身边浅浅睡去。
身侧人的气息渐渐平稳,祁涵瞧了会儿睡熟的人,取了条薄毯替她盖上。
靠的近了,他发觉容璇好似比初进宫时还要瘦些,下巴尖尖的。
她睡着的模样,有几分惹人爱怜。
方才用晚膳之时,他是难得见她胃口这般好。
车驾不多时入宫,停到朝宸宫门外。祁涵抱了人下车驾,容璇未动。
其实甫一停车她便醒了,只由得祁涵抱她。
沐浴完,床幔之中,她懒洋洋勾了祁涵的脖颈,做些消食之事。
反正是避不开的,倒不如主动些。
……
册封的旨意三日后颁了下来,封二品容妃,居长庆宫。
温嬷嬷由衷替容璇欢喜,有了名位,姑娘在宫中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且长庆宫是除了皇后的殿宇外,离朝宸宫最近的居所,后殿还连通了一处小花苑。过去几任长庆宫的主人皆备受帝王宠爱,譬如顺帝的娴贵妃,这是个极好的兆头。
无论住去哪儿,只要搬出朝宸宫,容璇都自在许多。
她请了旨,将温嬷嬷带去了长庆宫做掌事嬷嬷,圆桃亦跟了她去,做贴身侍女。
正二品的妃位,一月俸禄有三百两,完全无需动用兄长给她的银钱。
宫中花销并不多,容璇吩咐人备了锦匣,将现银尽数存起来。
每一月她仍随祁涵出宫。祁涵时与靖平王议事,既乐意带她前去,想必也有遮人耳目的用意。
有时兄长在兵营轮值不在侯府,她便留在靖平王府打发时间。
毕竟父亲让他们寻机多与靖平王结交。不论父亲用意为何,但看靖平王与祁涵的交情,只怕用处不大。
容璇只当出宫散散心,至少还能在靖平王府用一顿晚膳,她一段时日不吃都会有些惦念。
册封礼之后,宫中倒也给她备了个御厨,专做北梁口味,只是觉得差些意思。
“娘娘请用茶。”
即使在秋日里,王府花苑中花开得亦盛。
容璇所在的一方水澜亭,是赏花最好的所在。
靖平王府专门选了位嬷嬷随侍于她。嬷嬷姓林,听说是曾经谢府的旧人。
许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使然,容璇与这位面善的嬷嬷有相见如故之感,几次相处下来也聊起些旧事。
当年谢府出事的时候,这位林嬷嬷早已嫁人数载。
可婆家为怕受牵连,哪怕半点风声也无,还是毫不犹豫将她休弃。
丈夫无情,她收拾了包袱便离开,到山间为主家立了衣冠冢,一直为过去的主人家守坟。
清苦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八年,后王爷大胜羯族,扬名天下。羯族后撤百余里,这样的好消息边境百姓奔走相告,连她在山中都有听闻。
王爷回青州追寻旧人,重修宗祠。谢府的老人,只要愿意跟随,都被王爷接到北齐好生安置。
她仍在王府侍奉,承蒙王爷不弃,打理府中中馈。
有脚步声近,林嬷嬷暂止了话头。
苏婧涵在十余名侍女的簇拥下经过水澜亭外,施施然一礼:“容妃娘娘万福。”
林嬷嬷欠身道:“表小姐安。”
容璇捧了茶盏,略一点头还礼。瞧苏婧涵盛装而来的架势,容璇轻描淡写吩咐人退下,只继续赏花。
一场风波至此消弭。
苏婧涵一口气堵着,即便是在靖平王府,她在皇妃面前也做不了主。
“臣女告退。”
她不甘不愿离开,将这处花苑留给了容璇。
“表小姐十五岁才到王府。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还请娘娘多担待。”林嬷嬷笑着道,言语间并未偏颇苏婧涵。
说起此事,容璇亦好奇。谢府一百余口尽为梁帝所杀,苏婧涵一个女儿家,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靖平王府。
她问到此,林嬷嬷稍稍为她解惑:“表小姐的生母是谢家旁支的一位姑娘,因自幼失祜,将军和夫人一直将她养在谢府,多有照拂。论辈分,毓华小姐算是王爷的堂姐。谢家出事时,毓华小姐已出嫁,不在三族之内。”
见容妃娘娘对谢家旧事有些兴趣,林嬷嬷挑了些来说。“我们王爷是将军和夫人的老来子,与前头的哥哥姐姐年岁差了一大截。”
这个容璇知道。论辈分,靖平王与他父亲是同辈,但年岁却相差了十岁有余。
“王爷的样貌不似双亲,全然是挑了优处长的。年轻时不知是青州城中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王爷至今未娶么?”
“是。”林嬷嬷说来无奈,偌大一座王府,冷冷清清的。
表小姐千里迢迢投奔到王府,王爷一直好生待着。
可她这些年瞧着,表小姐同她那娘亲的性子实在相像。
当年毓华小姐在谢府寄居,吃穿用度夫人皆是按了府中正经小姐的份例。可偏偏毓华小姐心比天高,及笄后瞧不上谢府为她安排的亲事,使了手段执意嫁入高门,离开了青州。
夫人被她气得狠了,备了份嫁妆将她送出门,算是全了养育之责。
奈何婚后毓华小姐过得不如意,夫婿频频纳妾,婆母也不慈。
出嫁几年,毓华小姐借省亲为由,带着三岁的表小姐回了谢府,一住就不肯离开。
彼时羯族来犯,战事危急,将军和少爷们都去了战场。夫人担心路途凶险,也就允了毓华小姐携女长住。
这些话自是不能对外人道。林嬷嬷笑着道:“娘娘今日晚膳想用些什么,老奴好交代小厨房准备。”
容璇凭空一时想不出什么,她用膳在家中时便挑剔,王府菜式却大多合她胃口。
镜心阁中,苏婧涵远远瞧着亭中言笑晏晏的二人,攥紧了手中绣帕。
这林老婆子,对自己可从来没这般热络过。
眼见着那位是陛下新纳的皇妃,便如此上赶着讨好。
她冷哼一声,只可惜舅舅对老婆子甚是客气,她平日都不好多说什么。
再怎么样,不过是谢府的奴才。
在这靖平王府,除了舅舅,可只有自己一个正经主子。
……
晚间送走帝王车驾,致清院书房中,谢明霁请了林嬷嬷来。
“王爷。”
“近几回你跟着容妃,可有看出什么不妥?”
他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将林嬷嬷放在容璇身边。
“未曾。”林嬷嬷一五一十回禀,拣了些好话来提。
她如此说,加之从徐州回来的暗卫探查无误,谢明霁便预备撤回人手。
虽说对容氏女的身份仍有芥蒂,但既然陛下心悦,也不是什么大事。
“嬷嬷似乎很喜欢她?”林嬷嬷言语间的维护,谢明霁听得出来。
林嬷嬷也说不出为何,就是与那姑娘投契。
“容妃娘娘的生辰在二月里。”她道,“若是小小姐还在,也该有……”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谢明霁道:“天色不早了,嬷嬷早些回罢。”
“是,王爷。”
林嬷嬷告退,从外间带上了书房的门。
长夜寂寂,良久,书房中传来一声轻叹。
……
长庆宫中,容璇沐浴完,侍女好生替她擦拭着头发。
宫中长日无聊,将容璇的性子磨得平和了几分。
乌发养护过,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夜里越来越冷,一晃快要入冬。
她记得刚入北齐时,才是初秋。
“娘娘,陛下快到了。”
“知道了。”容璇披了件月白的家常衣裙,裙摆处绣的粉瓣莲花温柔沉静。
回宫后祁涵仍先去了御书房,只传了口谕会留宿长庆宫。
虽身处后宫,但她能察觉到祁涵与靖平王有所谋划。
北齐朝局,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安稳,
或许,这便是她的机会。
祁涵来时夜已深,带入一身寒意。
“陛下喝盏蜜梨羹罢。”
殿中明亮和暖,着月白衣裙的女子笑意吟吟,亲自为他捧来一盏汤羹。
祁涵政事的疲乏不知不觉散去,甜羹入口,仍是温热的。
偏殿备好了沐浴水,高进侍奉帝王前去。
一切看似温柔体贴。
容璇未费心力,侍女收拾了剩下的碗盏。
红烛帐暖,女子衣衫半褪,巧笑倩兮。
“陛下不累么?”
“自然。”
祁涵吻上她的面颊,一夜欢好。
沉沉睡去前,容璇想,或许情欲二字,欲也能生情。
……
翌日醒来,早已奉帝命备好的避子汤一直温着。
药汁入口清苦,容璇蹙了蹙眉饮尽,挑了枚蜜饯压下舌尖的苦意。
她将空碗放回盘中:“端下去罢。”
温嬷嬷瞧着心疼,虽说是太医院院正亲自配的避子汤药,可娘娘这样频频喝着难免伤身。
就算中宫未立,但嫔妃诞育子嗣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容璇不以为意,祁涵对她仍旧戒备。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在乎。
她从没有给祁涵生儿育女的打算,日后也是拖累。
“圆桃,让膳房再做些芙蓉桂花糕来。”她交代道。
“是,娘娘。”
芙蓉桂花糕是她近日的心头好。
叫膳房多备些,午后她若是心情好,就送些去御书房给祁涵。
月上柳梢,后殿浴池中备好了沐浴水。汉白玉的围栏旁水雾氤氲,很有几分仙境的味道。
如此大费周章,容璇好奇看向身畔人。
祁涵笑了笑:“泡一泡温泉水,可解疲乏。”
容璇“哦”一声,昨夜疲累,她身上的确还酸软着。
他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第 73 章 汤泉
衣衫逐一除.去,悬于屏风前。
温热的池水裹着全身,容璇闭目养神,的确是说不出的舒心惬意。
如玉的肌肤渐被雾气蒸腾成粉红色,纤腰盈盈一握。
乌黑的墨发散于身前,衬得颈间那一抹肌肤愈发娇嫩细腻。
水面偶尔泛起涟漪,花瓣随水起伏,变换出不同图景。
本是恬适安逸的夜晚,直到女郎白皙的脚踝被帝王握于掌心,抬起,在她睁开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欺.入。
温泉水暖,进.入格外顺利。
今日除夕,宫廷夜宴依祁涵吩咐,即设于朝宸宫。
除夕宴惯例是后妃陪宴,只不过祁涵后宫无人,又无子嗣,显得格外冷清些。
容璇记得宫册中所载,祁涵的祖父齐顺帝在时,除夕宴常设在明华殿,最盛时有一百一十二位嫔妃作陪,无论位分高低皆能列席伴驾。
顺帝子嗣繁盛,大多折于夺嫡纷争中。
这对北齐来说,抛开动乱倒是件好事。
如若不然,单是供养这些王爷,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国库。
大梁一直苦于党争,武将夺权,君主御下猜疑不断,北齐则有藩王之患。
“在想什么?”
写字的君王忽而出声,容璇反应极快:“想晚间穿哪件衣裙罢了。”她眸中带了一点笑,“陛下觉得呢?”
“都可。”祁涵的确觉得无甚要紧,他的瑜安云鬓花颜,衣裳反而是次要。
不过这话听来,难免让人以为敷衍。
容璇也不在意,看了看外间天色,先行告退回宫更衣。
祁涵颔首,临走时她还顺走了祁涵写的两张福字。
旁的不提,祁涵的书法极好。若是不做君王,说不准还能靠卖字画为生。
长庆宫内,温嬷嬷带人捧了五六身衣裙供容璇过目。
毕竟是新年,容璇望去,最后择选了一件海棠红绣连珠团花锦纹的对襟长裙。
圆桃服侍娘娘换上后,温嬷嬷暗暗点头。海棠一色娇妍,衬得娘娘面容如玉,容色倾城。后宫暂无主,衣着装扮上娘娘无需避忌。
容璇瞥了眼剩下的几套鲜妍衣裙,她先前未见过,想必又是尚服局新送来的。
按照二品妃位的定例,其实已然超出不少。
“娘娘受陛下宠爱,尚官六局也想献一点心意。”温嬷嬷替她整理着袖摆,这个道理容璇自然明白。
横竖费的是祁涵后宫用度,没有她也会有旁人,她何必替祁涵节俭。
梳妆毕,差不多就到了去朝宸宫的时辰。
膳房一早便为今日的夜宴做准备,一切已预备妥当。
因祁涵不喜歌舞,容璇亦然,晚间的舞乐便撤了。
除此之外,虽是只有他们二人用膳,其他一应君臣规矩倒没有马虎。
帝王桌案上冷热膳食点心一共三十六品,她面前则是二十八品。
容璇看了看,其中有几道是膳房专为了她的口味而做,算是破了定例。
二人的桌案隔着些距离,一时都无话。
玉馔珍馐一道道由侍女呈上,总算让殿中没有那般沉闷。
容璇忍不住想,前两年她还未入宫时,难不成祁涵都是一人过的除夕。
纵是天子,也不能让臣下在除夕团圆之际伴驾。
每逢佳节,思乡之情尤甚。
双亲尚在徐州千里之外,二哥也不在身边。说来好笑,兜兜转转陪她今岁过新年的,竟然是她以为不复相见的北齐太子祁涵。
家中新年远不及北齐宫中排场,可那份热闹与爱意,无可匹敌。
或许父母亲和大哥此刻也坐在团圆桌前,惦念着她和二哥。
今夜月光淡淡,宫灯繁盛,反而衬得愈加冷清起来。
容璇执银箸的手慢下来,抬眸时,瞧见祁涵兴致同样不佳。
她叹口气,自己尚有双亲可以思念,祁涵却是孤身一人。他那几个兄弟,看着也不像与他亲近的模样,客客气气守着君臣之分罢了。
不过有失有得,北齐万人之上的君主,轮不着她心疼。
容璇斟了杯酒,唇畔带了恰到好处的笑意:“我敬陛下一杯,愿陛下新岁安康,百事如意。”
算是今夜唯一的交集。
这酒并不算烈,祁涵陪她各饮一杯。
接着又是各自用膳。
“陛下,已到了赐膳的时辰。”
高进入殿请示,能得此殊荣的,北齐皇都共有十六家府邸,最先一位自然是康王府。
赐菜本由皇帝钦点,不过除了康王府、翊王府和靖平王府,其余祁涵大都交由了内廷安排。
“福王府……”他沉吟片刻,容璇忽而忆起,福王的封地就在胶东不远。
“福王世子巡视江左有功,福王府赐一道金玉三宝。”
高进领旨,旋即退下。
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什么。待到用膳毕撤了膳桌,朝宸宫外的宫灯皆被宫人换下,夜色笼罩整座宫城。
烟火齐备,高进请过帝王旨意,廊下依序传话,“放烟火——”。
年年看惯的东西,不过是见瑜安有些兴致,祁涵携她上了邀星阁。此间开阔,视野最佳。
夜幕沉沉,云纹点缀其间,星光黯淡。
忽地,有烟花在天边炸响,一瞬间划亮整个苍穹。
烟花绚烂,一处接一处盛放于天幕,将夜空照耀得有如仙境。
璀璨华美,容璇初次观此盛景,立时被吸引了所有目光。
烟火照亮了身侧人的容颜。
从代郡回皇都前,他想,瑜安会喜欢这里的烟火。
只可惜,等来的是瑜安的不告而别。
如今,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看起来依旧喜欢这一场焰火。
“陛下瞧——”
一朵五色的烟花绽放于夜空,耀眼夺目。
容璇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转头之际,从他的眼眸中见到了自己模样。
又是一朵五彩烟花盛放,这一回祁涵未错过。
焰火璀璨,岁岁如新。
……
正旦日,文武百官朝贺天子,天不明即候在朝和殿外。
内外命妇拜见中宫皇后,因后宫主位空悬,今岁亦作罢。
朝和宫寝殿内,容璇已然自睡梦中醒来。
隔着一道屏风,高进禀告之声隐隐传来:“……福王府递了折子,……为大雪所阻,未及回京……”
最后一句听得不甚分明,福王世子,便是巡视江左那位。
“朕知道了。”
是赶不及,还是不愿朝贺,心中皆有数。
榻上美人仍安睡着,面颊绯红,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细腻的颈间。
替人掩了被角,祁涵起身离开。
正旦这一日,外朝礼乐声、万岁声不断,连容璇在后宫中都有听闻。
祁涵无暇陪她,容璇写了几副新年对联,带着圆桃贴在了寝殿外,另两副差人送到了魏宁侯府。
府上免不了人情往来。兄长出征讨匪,容璇备了节礼,交由徐叔和檀佳安排必要的走动。
“娘娘,玉鸣斋排了戏目,听说要连唱十日呢。”圆桃兴奋道,脸颊红扑扑的。
容璇看出她的心思,道:“你去替本宫听一听。晚间回来若是好,后几日我们便去。”
“是,奴婢遵旨。”
容璇分了把赏钱给她,叫她带了几个年轻的小丫头一起去了。
瞧人欢欢喜喜的模样,笑意根本藏不住。
温嬷嬷陪着容璇打赏长庆宫上下,长庆宫内一片喜气洋洋。
一连几日,宫中大宴小宴不断,丝竹流水声不绝。
王妃命妇入宫,有时会来长庆宫请安。
容璇打起精神一一应对,最初虽十分生疏,但适应了几日,有温嬷嬷帮着,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不过从这些贵妇口中,倒听不到什么北齐朝中有用的消息。
这些夫人心心念念、明里暗里都有将自家贵女送入宫的心思。
毕竟后位空悬,谁都想为自家府上争一争的。
长庆宫虽盛宠,到底只是徐州容家旁支女,中宫之位绝对无法染指。
场面上的客套话容璇做的熟了,唯有福王世子妃进宫请安时,容璇笑吟吟问了一句:“听闻世子巡视江左,新年亦在外奔波,不知可定下归期?”
此话祁涵在除夕宴上提过,她知道并不奇怪。
世子妃出身清河崔氏,是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劳娘娘记挂。雪路难行,世子传了家信,恐要年后方归。”
容璇点一点头,话些家常。
……
到了初五那一日,祁涵早早便有交代,要去靖平王府上。
容璇在宫中应酬几日,正好出去躲一躲清静,央了祁涵一同前往。
这几日二人见的少,祁涵自然应允。
天子驾临,靖平王府开了正门迎驾,所有人等候在了府门外。
下马车时,容璇一眼便望见苏婧涵立在靖平王身后,众仆从之前,发上珠钗耀目生辉。
原因无他,苏小姐今日这一身丹霞色的衣裙实在夺目。
容璇脚步一顿,若无其事般跟在祁涵身旁。
虽是费心装扮,但靖平王府正厅中,苏婧涵并未被允准伴驾,只到厅外便归。
不用见到这位表小姐,容璇微不可察松口气,省得她要演些吃醋戏码。
再者,苏小姐对祁涵的心思,怕是熟悉些的人都能猜出来。
不一定是为男女之情,更像是爱天家富贵。
容璇对祁涵纳后宫无甚看法,但若是苏婧涵入宫,只怕自己首当其冲会惹上不少麻烦。
在正厅内喝了一盏茶,容璇借口赏梅,先行由林嬷嬷陪着离开,留下靖平王与祁涵议事。
靖平王府东院有一片梅林,红梅簇簇,馥郁芳香。
容璇拢了拢身上天青色的披风,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朵朵白梅,倒与眼前景相称。
她在梅林中一处亭子坐下,亭周围种的是梅花品类乃重瓣宫粉,浓艳瑰丽,雍容端庄。
林嬷嬷命人送了新换碳的手炉来,道:“风大,娘娘若觉得冷,不如去暖阁中坐坐?”
容璇笑着道:“我素来不畏寒,无妨。”
此处景致好,她想多坐一会儿。
“王爷钟爱梅花吗?”她道,好奇靖平王府种了这么大一片梅林。
以梅花喻靖平王品格,倒也贴切。
“是……夫人爱梅。”
她说的夫人,乃靖平王的母亲,将军夫人谢柳氏。
谢家败落时,谢夫人为免成为谢将军拖累,在梁帝降旨诛杀后,毅然携谢府老少自焚而亡,全了谢家一门最后的忠烈与体面。
北风起,吹落几朵殷梅。
容璇心上无端地有些沉闷,谢念老人家身体,道:“嬷嬷回屋中歇息罢,不必留在我这儿。”
有糊名、誊录的工序在,女郎们的卷子也能被公正判之。
祁涵为她推动秋千,听得她喃喃自语:“虽未赶上,总不至于我再去考一回。”
帝王失笑:“存够了资历,不妨去做主考官。”
容璇仰眸:“这个倒是不错。”
晚风轻拂,花气袭人。
紫宸殿后殿浴池中同样备好了汤泉水。
被帝王抱至池畔时,容璇匪夷所思:“你不累吗?”
白日里在御书房阅了大半日的政事,她单是在旁看着都觉辛苦。
祁涵慢条斯理解了她腰间系带,答曰:“温泉水自然解疲乏。”
第 74 章 佳节
月色溶溶,花香袅袅。
桂花酒并不醉人,只是叫这温暖池水裹挟着,女郎被抵于池壁间,面颊飞起红云。
一阵又一阵的水浪叫人应接不暇,至于温泉水能否解乏,女郎早已无力分辨。
夜色渐浓,沐浴清爽后披了玉白的寝衣,容璇靠于帝王怀中沉沉睡去。
本以为休沐日可以好生歇息,不料晨曦初现,才过卯时的尾巴,她便自然地醒转。
榻间和暖,容璇侧眸望了一会儿锦帐上悬挂的玉饰,还是觉得不能就这么起身。
她思忖着继续睡去,不过稍一动作,却被身后的郎君就势捞入了怀中,调转了方向压于他身前。
寝衣衣料柔软熨帖,对上他的目光,察觉到变化,女郎眸中原本的慵懒全盘散去。
“时辰尚早。”他道。
“替我呈上去给左侍郎罢。”
自请调任出京的文案早便拟好,一直压在容璇案头。
今晨左侍郎身边的人旁敲侧击问起,她顺水推舟。
崔令史应是,接过容璇递来的疏案,很快去办。
砚台中墨迹已干,容璇望着外间晴空,湛蓝澄澈。
“若是刘兄,此局会如何解?”
午后翰林院内,容璇复盘了棋局。
黑白二子交缠,刘喻审慎观之,不觉凝眉。
他神情是罕有的肃然,良久方道:“若单是棋局,自然有解。可若棋局之外还有局,怕是不易。”
二人目光交汇的一瞬,容璇知道对方已然看透。
容璇笑了笑,正要收拾棋局,刘喻忽而又道:“黑子固然气势如虹,可白子只守不攻,非怀瑜素日品性。”
怀瑜是容璇的字,这般称呼她的人不多,刘喻算一位。
顺着棋盘望去,从棋局伊始,白子步步落了下风。
“不过我想,你已有了决断。”
一味守成,那便只能等候黑子疏失。
所有话都点到即止。
二人散了棋局,若无其事般继续对弈。
“大人。”
目送着容璇离开,直到小厮出声提醒,刘喻才收回目光。
“您瞧什么呢?”
“瞧人。”刘喻亲自整理着棋盘,方才,若是他没猜错——
容璇身上,总让他觉得有些非比寻常的秘密。
原本他可以一字不提。
只不过,以棋会友,他愿意将容璇视作友人。
……
疏案递交两日,迟迟未有回音。
兄长昨日归家,说起兵营中事,他主教习骑射,一切尚算顺遂。
此番轮换,兄长能在府中停歇五日。
“你在工部如何?”
容璇轻描淡写说了调任京郊之事,容琦铭虽有不忿,还是点头道:“算是个好机会,出京避避也好。”
他家妹妹可没有那等攀附郡主的心思。主动避离京城,也能躲开齐帝为难。
“这等小事,既是康王的意思,想必齐帝不会过问。”他道。
“我想也是。”
第三日容璇被传唤入宫侍奉笔墨,工部事务暂且搁置一旁。
御书房内状似风平浪静。祁涵聚精会神于要务,御案上分堆了两叠书案,一方已批复,另一方尚未阅看。
工部小小的调令,自然没有资格单独出现在陛下书案。
容璇看着奏案一封封少下去,站久了腿有些酸。
她面上不显,稍稍整理了沾上墨迹的袖摆。
“京郊修筑堤坝之事,你早便知道了罢?”
“是。三日前章侍郎有所告知。”
“是么?”
容璇垂眸应是。
早在半月前,户部提请修筑水利的疏案已经搁在祁涵案头,近日才发还。
“你可知朕为何要容璇去工部?”
“臣愚钝,不敢揣测圣意。”容璇停了磨墨的手。
二人目光相撞,祁涵轻笑:“回去罢。”
容璇不明所以,行礼道:“臣告退。”
手上沾染了墨汁,回到工部时容璇才发觉,取了帕子随手擦拭。
祁涵今日的话意味深长,可她猜不透其中深意。
这份疑惑,在午后调任的一纸书文发到她值房后更甚。
工部由她往京郊督查水利,后日启程。
明日正是休沐,刘侍郎将她召了去,交代了几句相干事宜。
容璇对水务一知半解,万万没想到抽调得这样紧急。
刘侍郎却笑道:“事急从权,容大人还是早些回府准备罢,午后不必当值了。”
远未到散值时辰,刘侍郎一派为下属考量的模样。
“敢问侍郎大人,与我一同前去的官员有哪些?”
这一趟调令实在太过轻率,许多事务都未安排清楚。
刘侍郎道:“工部自会安置妥当。容大人回府去罢,要收拾的行囊还有许多。”
他下了逐客令,容璇斟酌着道了谢,先回自己值房中。小小一方桌案上,有她半月前命崔令史从工部府库调来的几份卷宗。
这些卷宗皆与水利相关,有些年头。不算什么机密,可带回府研读。
……
“二哥。”
同兄长打过招呼,归云院内,容璇瞧着那份调任的公文,仍觉有些不真实。
“后日便要启程?”容琦铭讶然。
“走的是急了些。”行囊一时不知该从何收起,好在檀佳处事周到细致,请示过容璇,先行带人忙碌起来。
“你这一去,大约要多久?”
兄长问及,容璇摇头:“不好说。”
工部什么消息都未透露,她也是一问三不知。
她收整好公文,却想起了另一事。
今日御书房中,祁涵无故问起京郊堤坝修筑一事。
那么自己自请往京郊,他必定是知道的。
半月前她于祁涵书房中见到那封请修水利的奏案,便动了心思。
稍加利用清涵郡主议亲之事,虽有康王的名目遮掩,但此事确实是她刻意为之。
如若祁涵看穿,为何还放了她离开?
调任的文书上加盖了工部的公印,白纸黑字,是她容璇的名字。
“你可知朕为何要容璇去工部?”
祁涵的问话蓦地划过她脑海:“兄长,我——”
管事在外的禀告中断了她的话语:“二位公子。”
“何事?”容琦铭示意容璇先噤声。
管事无要事自然不敢搅扰:“宫中有圣旨将至。宣诏官还有半个时辰到府上,先遣了人通禀消息。”
不到一月,魏宁侯府已接了两道圣旨。
“知道了。”容琦铭沉声道,“让府上人先预备起来。”
“是,公子。”
魏宁侯府上下本就是北齐朝廷安排的人,这些事务无需另外调教。
打发了管事,容琦铭转向容璇:“你方才要说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容璇将公文夹在要带走的书中,“先应付圣旨罢。”
“好。”容琦铭先回自己院中更衣,毕竟半个时辰还是仓促了些。
未时三刻,魏宁侯府所有人等都候在了正院外,悉听圣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尔魏宁侯幼女容瑜安,祥会鼎族,体仁则厚,敏慧冲怀,端静惠和……”①
几乎是在听到容瑜安这个名字的一瞬,容琦铭的心沉入谷底。而后宣诏官一字一句,他全然听不在耳中。
“着选容氏女入宫闱,另择吉日行册封嘉礼。钦哉。”
宣诏官的尾音回荡在前院,他笑吟吟将圣旨递与容琦铭:“恭喜二位公子。听闻贵府千金抱恙,陛下特令不必亲自出来候旨,当真是陛下爱重。”
那封圣旨如有千钧,容琦铭听着宣诏官恭维,迟迟没有接过。
他看向跪在身侧的容璇,欺君与抗旨的念头在他脑海愈演愈烈。
容璇没有看他,镇定着接了旨意。
宣诏官又说了好一会儿吉祥话,最后道:“三日后辰时宫中即会来接容小姐入宫,还请府上早为容小姐打点。”
……
“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归云院内,容琦铭挥退了所有人,握着圣旨的手已经发白。
瑜安这个名字,是父亲私下为她起的。应大师之语,寓意平安顺遂。家中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晓,断不会传给外人。
他将圣旨拍在桌案上,容璇却一语未发。
容琦铭心中焦躁,身为兄长,极力克制着情绪。
前因后果瑜安不提,那便暂且不论。眼下最要紧的,是要保住妹妹。
父兄远在北梁,魏宁侯府一切大事都要他们拿主意。
三日后入宫,宫中催得那般紧急,他上哪儿去找一个“容瑜安”来顶替入宫?
稍有不慎,就是欺君大罪,诛连容家满门。
“兄长,”容璇声音平缓,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进宫一趟。”
魏宁侯府的车驾很快备好,平淮扬鞭,马车向皇城的方向疾驰。
街景自两旁闪过,北齐皇都繁华而又安宁。
宫门口宿卫的禁军尽忠职守:“宫中有令,外臣无诏不得入见。”
马车被拦在了宫门外,容璇下了车驾,示意平淮退后。
这一处的动静很快请来了今日当值的禁军副统领,魏宁侯府的马车标识他自是认得。
“容公子可有陛下传召?”
“未曾。”容璇坦言。
禁军副统领不假辞色:“那么,公子请回。若是擅闯,罪名可不轻。”
暖阳洒落,重重宫门后的殿宇泛着金色的光。
容璇唇畔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祁涵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没有他的旨意,自己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如此棋局,如何能胜。
平淮未带佩剑,警惕地审视眼前威胁着主子的人。
禁军上前几步,只待吩咐。
禁军副统领最后警告道:“容公子请回,莫要——”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阳光下,容璇手中取出的玉令渐渐清晰。
他看清此物,登时单膝跪于地。
见此玉令,如见陛下。
禁军跪了一地,恭谨肃穆。
“我可否入宫?”
从代郡之中取得的玉令,祁涵并未收回。容璇只觉自己的境地可笑,全盘受制于人。
副统领再不敢阻拦,洪亮的声音响彻在宫门外:“放行。”
禁军队列齐整,让开一条路,容马车同行。
“容公子请。”
只不过宸妃娘娘容颜太盛,硬生生让人觉得帝王为她倾心合情合理罢了。
灌丛间蔷薇开得正盛,容璇陪着婉钰散心。
她信手折下一枝蔷薇,盼着能带给婉钰些许好心情。
言婉钰将蔷薇花簪于鬓边,人花相映,总归对她露出一分笑颜。
谢明霁遥遥望她们二人身影,言家姑娘迟迟未嫁,连母亲都提过两回。
他有感而发,对身侧的帝王玩笑道:“陛下别说,若长瑾当真是男子,言小姐的姻缘还真就不用愁了。”
第 75 章 心意
天幕明净,帝王神色淡淡:“你最近很清闲?”
谢明霁一噎,忙道:“陛下说笑了。”他一五一十解释几句,“不过最近武德司的事务确实尚可。原本以为卫县的案子要忙过中秋,不过此番有长瑾相助,确实多得了两日闲暇。”
他要从户部调什么案牍都无需久候,长瑾还会额外梳理出一份节略给他,帮着他尽快厘清线索。
“苦主与被告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长瑾比对出前后十几年的鱼鳞图,臣再于被告亲族面前稍稍一诈,对面果然露了破绽。”
一理通百理明,再核查其余侵地案时便能轻车熟路。
与长瑾共事格外舒心,这一点谢明霁在江南时便深有体悟。
蔷薇朵朵坠于枝头,祁涵望向渐行至阁前的女郎。
他不曾多言。
冬日里的阳光暖融融照着,在树丛间洒下驳驳光影。
亭中,容璇方拾到一根檀木枝桠,用帕子擦拭着。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圆桃好奇,横看竖看没瞧出玄妙之处,就是普通的枝桠。
容璇拿手中物在光下比了比,枝桠分叉,是一副完美的弹弓架。
“去寻些皮筋来,还要软垫。”她对候在亭外的侍女吩咐几句。
“是,娘娘。”
在这宫中,容妃娘娘若是想要什么,自然立时就能有。
容璇用小刀细细打磨过弓身,手指灵巧地缠绕着皮绳,完全不需假手于人。
圆桃在旁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时辰,别府的小姐必定都忙着为赴宴装扮。她家娘娘倒好,还在这里玩着弹弓。她有时听宫里人说起,容妃娘娘虽然盛宠,但若是陛下寿宴后纳了新妃,怕是难以长盛不衰。
她忍不住为娘娘感到担忧,想破了脑袋也帮不上娘娘什么,只能尽心伺候。
她替娘娘递着东西,晒着太阳,越来越暖和。
费了些工夫弹弓做好,容璇试了试,拉动弹绳。手艺虽生疏了些,还好没丢。
瞧着这把精巧的木弹弓成形,完全不输手艺人,圆桃眼中满是惊奇:“娘娘可真厉害。”
容璇笑而不语,亭外对出去是一棵雪松,正巧在假山半山上。
她拾了颗圆石,对准了枝上一枚松果。
弹弓发出,松果被小石击中,晃了晃却未落下。
容璇来了兴致,换了枚大些的石子,愈发仔细地瞄准。
圆桃看着石子接二连三利落射出,正击中连接的枝桠,那一枚松果腾地坠落。
容璇唇畔扬起一抹笑,圆桃想替娘娘去拾,却听得假山下一句人声。
容璇几步出了亭子,向下察看情形时,正对上一双昳丽的凤眸看来。
那人的冕服容璇识得,乃一品世子冠冕。不过北齐皇室历代分封的诸王不少,一时不能确认其身份。
他的玉冠上沾了些杂容,松果滚落在脚边,想来方才砸中的正是他。
“你是哪家的女郎?”祁译开口,好端端走在路上,忽而被砸中,声音中倒没什么恼意。
他样貌生得俊朗无尘,一双凤眸极其出挑,说话时眼尾上挑,带了些漫不经心,却不让人觉得轻浮。
圆桃知道眼前这位贵公子身份定不一般,惴惴着不敢替自家娘娘揽下祸事。
不过那柄弹弓还握在容璇手中,完全抵赖不得。
容璇道:“这位公子,对不住。”
女子声音清悦,若暖风拂面,春花绽放。
祁译目光从女子容颜向下,观她衣着,只当她是今日赴宫宴的世家女,微微一笑。
离开后,他身边的小厮不免称奇,难得见世子殿下这般宽和,被冒犯了都无二话。
“秦汜,走吧。”
祁译往朝宸宫而去。陛下召见,尚需应对。
……
宫中赴宴的宾客渐渐多了起来。虽说宴厅设于明华殿,但有不少命妇入后宫来给太妃请安。
容璇带了圆桃回长庆宫,温嬷嬷早就翘首以待。
午后梳妆自是繁琐,两位梳头的侍女商议过数种发式,最后定下飞天髻,又凭巧思加以改进。
一树树华贵的发钗簪于髻上,步摇垂落,摇曳生辉。
中宫无主,装扮上无需避忌太多,只不逾矩即可。
一整套的头面皆是内廷总管亲自送来,听闻亦有陛下之意。
再到上妆、更衣,一番收拾妥当,已近黄昏。
镜中女子容颜如玉,宛若盛时的牡丹,明艳不可方物。
所有珠钗点缀地恰到好处,不显繁琐。明珠璀璨,却毫无喧宾夺主之感。
“娘娘,御辇一刻钟后便至。”
温嬷嬷将宫中赴宴之事打点得宜,完全未让容璇分神。
能与天子同往,对她们娘娘而言是莫大的荣宠。
圆桃是第一次陪着主子参加这样大的场面,温嬷嬷已事先对她耳提面命许久。
长庆宫中十余名宫人跟在御辇后,皆倍感荣光。
明华殿后的安和殿,专供帝王宴会前休憩之用。
前殿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悦耳可闻。
祁涵打量着着身侧人,这般明艳的颜色,很适合于她。
容璇偏头看他,流苏轻轻相撞,发出清泠响声。
她道:“今日发上珠钗,格外沉些。”
似是抱怨之语,听来却只有撒娇意味。
祁涵眸中带了浅笑:“很好看。”
容璇回之一笑,虽是今日寿宴的主角,北齐多少勋贵齐聚为帝王贺寿,臣服于皇权脚下,但她瞧着祁涵并未有多少高兴的神色。
在宫中许久,她多少能猜到两分祁涵的心思。
开宴的时辰将至,容璇随祁涵起身,跟在他身后一步之远。
明华殿内,随着内侍一声声的通传,所有宾客皆端立于位上,恭候帝王御驾。
三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而来,响彻于大殿之中,经久不息。
天子气势,当如是。
容璇伴在祁涵身侧,一步一步从容登至最高位,只在经过魏宁侯府席位时眼神稍稍与兄长交汇。
“众卿平身。”
帝王于至尊之位上落座,众人方免去礼数。
容璇的席位在帝王右后,同样能俯视整座大殿。
一应席位安排尊卑分明,最近几席皆为皇室宗亲。
她是初次见到北齐诸王,因先前阅过万寿宴一应安排,现下能将人物与名位一一对上。
右首乃康王之位,论辈分是祁涵嫡亲的皇叔。
顺帝晚年的夺嫡之乱,容璇在史书中有所见闻。父子相疑,兄弟阋墙,十余位皇子或死或废,满朝风雨。
最后由明帝继位,时至今日,能从夺嫡乱战中全身而退,享有荣华安度晚年的,只有康王一人。
左首席位属于靖平王谢明霁,偌大的席面,靖平王孤身一人而坐,在满殿喧嚣中总显落寞。只是因他的权势地位,无人往此处想罢了。苏婧涵并无诰命,没有资格坐在天子近前。她的位置安排在了大殿中段,位居县主、郡君之下。
至于右首第二席……容璇望着那位与她一面之缘的贵公子,对方也认出了她,举杯遥遥向她一敬。
翊王世子,此番专意入京贺寿。
翊王一脉先祖乃北齐高祖胞弟,同高祖征战天下,所向披靡。高祖称帝后,封翊王于晋地,位在诸子之上。
皇室纷纷扰扰,翊王府尊荣不减,更立下数次从龙之功,历来为北齐皇室嫡脉所笼络。
祁涵也不例外。
其中是非容璇暂不便参与,只知祁涵白日召见翊王世子,必不简单。
她饮下了杯中酒,察觉到另一道视线,往康王府的席位看去。
清涵郡主今日盛装,无愧为京中第一贵女,此刻她眸中满是疑惑,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金玉堆中养大的小郡主有些单纯,容璇无意间骗了她,不免愧疚。
观对方的神色,大约心中已起疑。
容璇未在意,外间身份的麻烦,交由祁涵为她摆平便是。
歌舞升平,殿中一派祥和安乐。
容璇斟了酒,款款行至祁涵位上:“我敬陛下一杯。”
她倒的,可不是甜醉的桂花酒。
女子巧笑倩兮,华灯之下,容貌愈发盛然。
“这酒烈,少饮些。”祁涵叮嘱道。
容璇却一饮而尽,全不在意的模样。
隔着一道珠帘,并非所有赴宴的宾客都有资格到上首为陛下敬酒。
御案附近的情形落于众人眼中,大殿中段议论最是热闹。
“后宫无人,陛下当真是抬举这位容妃娘娘。”
纵观整座明华殿,有资格坐到陛下身侧的,竟然是归降的北梁容家女。
“陛下宠爱,内廷安排位次时,自然高看她一眼。”
一名夫人掩扇道:“方才入殿时,样貌虽瞧不真切,但的确是个美人坯子。”
称一句光艳动天下的确不为过,难怪陛下独独挑中了她。
徐州边境之地,竟能养出这样的美人儿。虽不愿承认,但便是皇都中的第一美人,也未能在容貌上与她相较。
“话是如此,就算陛下宠爱,凭这位的出身,做到二品妃位也就到头了。”
说话的是桓远伯夫人,惯来眼高于顶。她与宫中的贤贵太妃是堂姐妹,又道:“估摸着万寿节后,宫中就要有动静了。”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北齐皇室历代皇后,惯来是出自世家。
皇都中最出挑的贵女都盛装在席上,就是不知后位花落谁家。
……
帝妃先行离席。席散后,满殿宾客陆陆续续归府。
容琦铭不免遗憾,妹妹坐于帝王身侧,席间一直无法靠近。
赵凌拍了拍他的肩:“容妃娘娘在宫中过得甚好,你莫担忧。”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容家小姐真实身份的人。
当初容璇入宫后,是主动在御书房外寻上他,请他为容府报了平安之语。
他那时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原本以为在京郊的容三公子,竟是女儿身,被陛下纳入了后宫之中。
惊异之余,他对外从来都是三缄其口。
“我知道,多谢。”容琦铭明白赵凌关怀之意。
可即便后宫如金屋,却从来都不适合妹妹。
“世子殿下。”有脚步声靠近赵凌向来人见礼,又为容琦铭引荐道,“翊王府的祁世子。”
祁译长于晋地,与赵凌不过点头之交。
二人陪着翊王世子寒暄几句,祁译倒对容琦铭道:“你们兄妹,孤看并不如何相像。”
在外人眼中,容瑜安只是容家旁支之女。
不过从小到大,妹妹生得的确不像双亲。
母亲曾笑言,若是模样像父亲,可没有这般好看。
二人恭送了翊王世子离开,同行一段各自归府。
……
朝宸宫内,容璇已卸了簪环,墨发柔顺地散着。
换下华服,此刻寝殿之中,女子面颊飞红,染上了几分醉意。
祁涵在她唇畔亲了亲,瑜安饮的是外间贡来的葡萄酒,初时不觉有什么,后劲却极强。
懵懵懂懂的模样,惹人爱怜。
他将人横抱起,带去榻间。
衣带解开,起初瑜安乖顺地由他亲着,主动送上樱唇。
却在寝衣将将褪下时,躲去了榻里间,星眸无辜地望向他。
他知她醉了,已被她撩拨起几分火气,耐着性子笑问道:“怎么了?”
寝衣又滑落些许,瑜安道:“殿下……可要迎娶正妻?”
两条路摆在她面前,她没有什么选择,更没有犹豫的机会。
她是颠沛流离惯了,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继续去流放地受苦。
月光隐去云后,女郎说得累了,疲惫地靠于人身前。
殿中安静了许久。
祁涵垂眸,这段被逼迫的往事,她从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
她默默忍下,甚至是乐天知命,随遇而安。
他以为她在朝中不易,出仕并非本心,只为荣华。
他不曾顾及她的意愿,将自认为合适的东西强加于她。
他没有好好爱她。
第 76 章 真言
月色清寒,秋夜里更添几分凉意。
容璇指尖无意识拂过郎君衣袍上的绣样,从前每逢席宴,推杯换盏是免不了的。同席的宾客们还尤其喜欢来灌她。
她无家族可倚仗,在朝为官哪一方都不好得罪。有时酒过三巡,会有人开些俗气的玩笑,道“容大人比侍酒的女郎还要漂亮七分”“庸脂俗粉如何能与容大人相较”。余下人时而起哄,要她来敬一杯酒。
酒后的戏语无人计较,官阶不高自然只能体面相迎。
她很害怕自己在席上酒醉,怕自己在迷蒙中露了破绽。
不过此时此刻,酒力渐上涌,她靠在郎君怀中却唯有安心之感。
场中安静一瞬,十支羽箭正入壶中。
清涵郡主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周围人随之一片叫好。
容璇回到原位,离郡主两步远,客气而又不失礼数。
余下的队伍依次上场,自然是不敢越过清涵郡主的。
容璇瞧着一支羽箭不动声色掷偏。倒不是为引人注目,如若她不投中十支,剩下的人怕是要输得更难看。
毫无意外地,清涵郡主同她以十二支羽箭拔得头筹。
得了这对金寿桃,清涵郡主难得对金玉之物如此欢喜。
她欲分出一只给容璇,容璇辞谢不受。
被她有礼地拒绝,素来娇惯的清涵郡主也不恼,让一旁瞧着的几位公子好生羡慕。
明眼人都能看出郡主对容家三公子的好感,但不会有人真正往心里去。
原因无他,二人身份相差实在悬殊。康王府金尊玉贵的郡主怎么可能配北梁降将,不过一时新鲜,当个好看的玩意儿罢了。
听闻康王府有意给郡主议亲,那瞧在眼中的至少得是如宁国公世子赵凌一般的人物,天子近臣,军功在身前途无量。
容家这位三公子也知分寸,与郡主离着距离,并无逾矩。
若是换了旁人在郡主身旁,无论是否避嫌,怕都要让人觉得攀龙附凤。
偏偏对着三公子清冷如玉的面庞,愣是没人往此处联想。
清涵郡主兴致正浓,让侍女收了金寿桃。她围在容璇身旁,除了他,连个眼神都吝于给其他人。
对着这么个娇贵姑娘,容璇半是无奈半是纵容。
远处的棋局刚散,由一年轻人继续坐庄。
容璇心道清涵郡主大约不会观棋太久,干脆同清涵郡主告了句话,过去讨教棋艺,以期脱身。
那位公子年岁约莫二十出头,样貌清俊,礼貌对她颔首。
容璇在他对侧的空座落座,接过白棋。
清涵郡主坐到一旁,侧头对容璇道:“这是翰林院修撰刘喻刘公子。他的祖父是我朝太傅,刘崇刘老大人。”
刘太傅乃国之圣手,他的名号容璇在北梁都有听闻。
“这位是容家三公子。”
二人见过礼,既是坐庄打擂,规矩自然是不同的。
刘喻面容沉静,有条不紊地开始摆上棋局。
“请。”
容璇便从解局开始。对手布的这手棋局颇有意思,白棋破局游刃有余。
白子一枚枚落下,刘喻的神情变得认真。
清涵郡主不精于棋道,但却一直安安静静坐着观棋,并不出声打扰。
感受到她时不时望来的目光,容璇也不知道她是看棋还是在看自己。
要不是秋日里衣衫穿得厚,她还真怕让这个小姑娘盯出端倪来。
棋局解开,刘喻道:“容公子,不妨对弈一局,如何?”
棋呆子主动相邀,清涵郡主惊讶地眨了眨眼。
“却之不恭。”
刘喻让了黑子,棋逢对手,容璇眸中神采奕奕。
开始二人落子都迅速,渐渐放缓了节奏。
观棋之人来来去去,容璇看着仍陪在一旁的郡主,本想开口让她去做些旁的事,免得在此处耽误辰光。话未出口又觉不妥,像是她刻意赶了人似的。
刘喻的棋路,隐隐让容璇觉得与祁涵有两分相似。只不过刘喻棋风温和许多,不似祁涵那般杀伐果决,毫不给人留退路。
二人落子愈来愈慢,一子错,满盘皆输。连观棋的清涵郡主瞧着都紧张起来。
棋局蓦地中断,赵府的管事来禀,宫中赐的寿礼即将至府中,阖府都要出去相迎。
接过寿礼谢恩,马上便要开宴。
“改日再下罢。”容璇先收了黑棋。
刘喻手中摩挲着白子,仍盯着棋局,口中应道:“好。”
去宴厅的路上,清涵郡主道:“他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棋痴。若是不与公子分出胜负,怕不会罢休的。容公子可得做好准备。”
“哦?”
清涵郡主俨然将容璇当作了自己人:“他么,跟赵世子一样,自幼是堂兄的伴读。虽说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实在是老成,人也无趣,开口就像是长辈说教似的,叫人敬谢不敏。”
她口中的堂兄便是祁涵,容璇明了,对清涵郡主道了声谢。
趁着人多,她借势与清涵郡主分别。
正欲去前厅寻二哥,容璇却被熟悉面孔拦住去路。
“容公子安。”
朝宸宫的总管高进,此番是他奉帝命来宁国公府赐寿礼,彰显陛下对国公府的看重。
“陛下召您即刻入宫一趟,车驾已经备好。”高进说话客客气气,“请。”
寿宴上人多眼杂,北齐皇都权贵相聚,不现身也好。
容璇交代平淮照实带话给兄长,自己则随高进入宫。
她处事利落,并不拖泥带水。
高进在前为人引路,容家这位姑娘聪慧,识时务,从不让他们难办。
入宫换了衣裙,朝宸宫书房内祁涵正在阅户部的奏案。
高进领了人候在书房外,殿中只余容璇一人侍奉笔墨。
这样的事她从前在代郡中也做过,多是在祁涵闲来读兵书时。彼时的她还会从只言片语中探听些军中的消息,现下只觉无趣。
困在北齐皇都之中,只需安分守己即可。
御案上堆叠的奏疏与税收相干,单调且枯燥。
容璇侍立在旁,殿中寂静,显得辰光过得愈发慢。
无聊得紧了,容璇偶尔也看看翻开的奏案内容。翻来覆去提到的田制与租庸调,她不擅此道。北齐大概是想革新税制,不过事关民生,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到茶水凉了,容璇重新去沏茶,趁势去殿外走动走动。
高进却早就命人备好,等在了外间。
新沏的茶水冒着热气,是江北新来的贡茶。
容璇接过盛着茶盏的描金托盘,无可奈何转身回殿中。
穿着衣裙,脚下要格外留神。
除了斟茶递水,润笔磨墨,容璇在此也无事可做。
祁涵对自己诸多试探,将她放在此处,亦是笃定她不会生事。
她百无聊赖陪着,眼见着日头渐盛。如若不是祁涵横插一脚,或许自己已经赴完宴回府。
茶水沏了两回,等到正午已过三刻,高进方求见道:“陛下,午膳已备好,您看——”
祁涵目光仍在奏疏上,欲挥退人时,瞥见了身旁的容璇。
顿了顿,他道:“传膳罢。”
高进松口气,忙退下吩咐人安排。
午膳就摆在书房旁边的明和阁中。
站了一个多时辰,容璇的确是饿了,以至于和祁涵同桌用膳都能保有些胃口。
帝王膳食自是讲究,只不过饶是色香再如何俱全,都比不过口味寡淡。
“寿宴如何?”
膳桌上的沉闷被打破,容璇道:“宁国公府晚辈一片孝心,令人称颂。”
她的回答简短,避重就轻挑不出错处。
“可遇见了什么人?”
“赵世子待客周到,带着引见了些人。”容璇记人极快,报了三两个名字。
有问有答,不会多说一句。
祁涵面上看不出是何情绪,淡淡道:“你同清涵相识?”
皇室这一代没有公主,宗室中以清涵郡主为贵。
容璇撇开自己的干系:“郡主相邀投壶,推拒不妥。”
她怕祁涵给容家安上一顶结交权贵、心怀不轨的帽子,补了一句道:“哄小姑娘高兴罢了。”
她应对得宜,祁涵的问话出乎意料:“你多大了?”
沉默一瞬,容璇道:“过了年就满十九。”
上位者一声轻笑,连侍奉在旁的高进都忍不住带了笑意。
真论起来,郡主殿下可比瑜安姑娘还年长三月。
差不多的年岁,心性反而大不相同。
用过午膳,容璇思忖着脱身之法。
眼下的局面不能维持太久。若是长此以往,二哥那边必定是瞒不住的。
可若是告知二哥,他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徒添他的烦恼罢了。
祁涵心思难测,不知道这一场逢场作戏,他到底还有多久的兴致。
容璇未多弯弯绕绕:“陛下可还有吩咐?”
她没有掩饰想要离去之意,祁涵把玩着手中茶盏:“京中宴饮,少出席为宜。”
“是。”
不消祁涵提,容璇自知要避开。
“退下罢。”
容璇施礼告退,她回到偏殿更衣,踏出朝宸宫时心情并不轻松。
攻守之间,今日是躲过了,下一回又该如何。
回到魏宁侯府,兄长尚未归来。
“告诉二公子,就说我先行午憩。”
容璇交代了侍女,自里间锁上了房门。
眼下的局面,于她而言实在太过被动,毫无还手之力。
目之所及,从前读过的卷帙兵书整整齐齐藏于书架上。可眼下这里不是战场,没有可以运用自如的计策。
得想办法破局才是。
容璇在书案后坐下,话虽容易,奈何自身与父兄受制于人,无论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战场再如何凶险,总有解局之道。
可眼下的形势,除去等祁涵厌倦,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一场上位者的游戏,开始与终止,全凭祁涵心意。
但她偏偏猜不透半点祁涵的心思。
他究竟想要如何。
瞧街边玩耍的孩童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手中剩下的两个烤饼,容璇示意他上前来,半蹲下身将吃食递与他。
“早些回家吧,”她看见他虽有些脏乱、却一针一线绣得整齐的衣衫,“莫让家里人担忧。”
孩童点点头,笑容纯粹:“多谢姐姐。”
容璇目送他跑入巷子深处一间小院中,有炊烟袅袅升起。
她笑了笑,自己也择了条近道归家。
穿过小巷,容府挂起的灯笼前,她远远便望见一驾熟悉的马车。
月光映照出二人身影,着天青色锦袍的郎君眉眼温润如玉,踏着月色含笑向她走来:“去何处了?”
他递给她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第 77 章 留宿
月光落了他们满身,执过容璇的手时,祁涵发觉她的掌心有些凉。
容璇将糖葫芦照在月下,裹着的糖衣晶莹剔透,点缀着白芝麻。
她道:“屋子里就不冷了。”
她携祁涵入府,怀月收了消息迎出来,待看清那位造访府上的贵客时,下意识膝盖一弯便要行礼。
府中尚有其余人,容璇以眼神示意过怀月。
怀月定了定神,敛衽一礼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排。
颐平楼外僻静的小巷内,魏宁侯府的车驾已在此等候多时。
平淮倚在马车厢上,佩剑抱于胸前。
未免引人注目,马车并未悬挂任何侯府的标识。
檀佳远远望着,直到那抹樱粉色的身影越靠越近,方才敢出声。
“主子?”
容璇带了面纱,遮去大半容颜。她提着裙摆上了马车:“走罢。”
檀佳眸中难掩惊讶神色,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子这般装扮。
平淮一言不发跳上马车,确认无人跟随,扬鞭启程。
直到他们离开,护送容璇出宫的车驾方回宫复命。
马车内备了容璇的换洗衣裳,她先摘下钗环,而后更衣。
有檀佳相助,乔装自然快上许多。
“吩咐你们的事可办妥了?”
容璇以玉簪束发,檀佳从马车柜中取出一叠书册。她与平淮按容璇的交代去往京郊查看地价,又通过中间人相看了几处合适的田庄。
容璇一目十行看过,心中大致有数,总得对兄长有个交代。
檀佳看她专注神色,欲言又止。主子离开的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会换上裙装,她无从得知。
她默默包好容璇换下的衣衫饰物,衣料触手质地极佳,想必同上次那一件同出一处。
“主子,这些事,可要告知二公子?”她犹犹豫豫开口。
容璇揉了揉眉心,连着两日都未能睡安稳,有些疲倦。
“我会寻机会告诉他的。”
主子给了答案,檀佳遵命。她知道无需自己多嘴,只替容璇先守好这个秘密。
回到府中,容璇自去见容琦铭,檀佳则抱了包袱放回容璇院中。
“二哥。”
“回来了。”
她在容琦铭对侧的空位坐下,将手中单子递与他:“这两日我和檀佳寻了商行,打探了几处有意出手的田庄铺子。”
容璇熟练地报出几个价目:“不过我们尚不熟悉京中地价,中间人的话未必可信,得细细琢磨比较。”
买地置产是大事,马虎不得,最好还是要找个知情人打听。
能信任的赵凌他们不愿多麻烦,况且赵凌一直在外征战,约莫也不懂这些。
“慢慢比价罢,总能寻到合适的。”
容琦铭笑了笑:“先前着急的是你,现下说缓一缓的也是你。”
“大宗银子开支,总要谨慎。”
容琦铭应是,赞同容璇的看法。见她眉宇间有疲倦之色,道:“这几日在京郊累着了吧。”
容璇没有否认:“想在两日内赶着多看几处田地罢了。二哥,那我去歇会儿。”
“好,用晚膳时我再让人叫你。”
……
合上房门,容璇只留了檀佳侍奉。
归云院中的仆从这段时日也摸清了主子的脾性,皆安分守己做事。
檀佳已将带回的衣裙与饰物收整好:“主子,这些应当如何处置?”
“与上次的收在一处,莫让人知晓。”
典当一事,试探一次便够。
果然不错,即便是在魏宁侯府外,祁涵还是派人监视于她。
既已有了肯定的答案,无需再生事端。
容璇只觉可笑,父兄皆在徐州城中,祁涵还怕她逃了不成。
才坐下没多久,院外的仆从传话道:“三公子,宫中传了诏书来,请您出去接旨。”
来宣旨的是吏部的官员,朝廷给兄长和她赐下了官职。
不出意料都是些闲职,官阶体面,俸禄优渥,多是留给世家子弟的美差。
旨意着意点明下月月初上任,算算仍有十余日的闲暇。
接了圣旨送走宣诏官,容琦铭原本担心之事再度被提起。
“你若真是赴任,届时身份为人所察觉,岂不是要有一个欺君之罪?”
“兄长觉得该如何?”
容琦铭拿不定主意,难不成要妹妹主动承认实为女扮男装,主动请辞?
欺君之罪容璇暂不担心,祁涵早已看穿。依他的气度,不像是会秋后算账。
容璇担心的反而是自己的官职:“兄长的是武职,我却要去工部做文官,兄长不觉得蹊跷?”
“或许是想将我们二人各自分开吧,有所防备。”容琦铭心心念念的还是妹妹的身份,“赴任还早,你再想想。”
翌日礼部送了官服来,虽说他们都无意为新朝效力,但明面上的应卯功夫还是要做足,不能让人抓到错处。
……
御书房外,赵凌奉旨入见。
高进先提醒他道:“赵将军,容大人还在里头。”
容大人?
见赵凌面露疑惑神色,高进低声道:“容家三公子,容璇。”
赵凌不免意外,未预料到容璇会在。
他进了御书房:“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平身。”祁涵赐了座,一时没有多分神。
赵凌谢了恩,在侍从搬来的椅上落座,才发现陛下在与容家公子下棋。
容璇今日换了北齐官服。浅绯色的官服式样赵凌是见惯了的,只是容璇身上仍能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目光转向棋局。对弈的二人神色平静,棋盘上黑白二子却是胶着。
赵凌观完全局,其实在他看来棋局已近尾声。陛下所执黑子气势如虹,步步紧逼,白子且守且退,依旧顽抗。
趁着斟茶的工夫,高进悄声道:“已经下了两个时辰了。”
以致误了陛下召见赵世子的时辰。
赵凌所禀并非十万火急之事,自然不在意多等几刻。
原本以为棋局很快会结束。不想白子几度绝处逢生,黑子压制。直至最后一刻,容璇方掷子。
虽未翻盘,可残局部分赵凌看得叹为观止,可想而知先前棋局之激烈。
“臣告退。”容璇起身,不再耽误祁涵与赵凌议事。
“去吧。”
赵凌与容璇略见过礼,高进送了容璇离开。
宫人上前收拾棋局,不知是不是赵凌的错觉,他总觉得陛下与容公子间有些熟稔。
……
侍女毕恭毕敬引容璇去偏殿更衣。
今夜祁涵依旧要召幸,容璇宽了官服,隔着屏风从侍女手中接过衣裙。水蓝色绣芙蓉的对襟上衣,配了深一色的下裙。
容璇散了发髻,换了里衣,随手将外裙放置一旁。算算日子,离上次入宫才过去两日:“你们陛下后宫中,就没有别的妃嫔?”
被她留下服侍的是上次那个多嘴的脸圆小宫女,唤做圆桃。
圆桃摇摇头,老老实实道:“回姑娘,并没有。”
她也是三月前月才被调到此处当差。虽在朝宸宫中,但服侍的主子并非陛下。高总管只交代过一句,要她们好生侍奉贵人。
三月前,正是容家接受招降之时。
有其他侍女在旁,容璇不便再多套话。
宫里冷冷清清,怪不得祁涵屡屡召她入宫。
今夜是肯定睡不好的,容璇下棋费了些精神,干脆去榻上补眠。
侍女在殿中点上安神香,其余人等退下,轮到圆桃和另一名宫女值守。
殿中寂静,容璇却辗转反侧。兄长是知道她入宫之事,若今日不归,只怕难以交待。
另一头,赵凌禀完要务,出宫回府时天色尚早。今日遇见容璇,正好提醒他一事。他告知了双亲,便亲自去魏宁侯府送请帖。
“这月二十五,我家祖母七十大寿,特来请容兄和令弟过府赴宴。”
赵凌诚心诚意递了帖子,虽说容家作为降臣,魏宁侯府在京中身份多少尴尬,但为着容琦铭对赵凌的救命之恩,宁国公夫妇也是真心相邀。
况且宁国公赵成在外领兵多年,素来敬仰北梁容平钧将军之名。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身处前线,最是明白容平钧归降大齐的缘由。
一代名将遇上猜忌、薄情的君主,是最大的不幸。
容琦铭接了请帖,赵家为天子近臣,既能对容府示好,想必亦有皇帝的授意。放眼京中,宁国公府风头正盛,多少人想要亲近巴结而不得。
赵凌主动相邀,也是存了助他们在京中站稳脚跟的好意。
容琦铭爽快答应,届时一定前来为老夫人贺寿。
喝了一盏茶,赵凌不见容璇出来待客,不由奇道:“三公子不在府上吗?”
容琦铭为他添茶:“晨起便被陛下召入宫对弈,尚未归来。”
赵凌奇了:“不瞒容兄,今日我在御书房中遇见了三公子。”他说起那场棋局,连连感概,“同辈之中,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能与陛下一较棋艺的。”
陛下的棋艺师承太傅刘崇,是老大人最得意的弟子。刘老太傅乃是闻名天下的国手,北梁亦多听闻他的名声。
老太傅曾说,太子殿下是天生的掌权者。
后一句赵凌未向容琦铭提起,只道:“不过三公子先我一步告退,怎么,他还未回府中?”
容琦铭心中一紧,面色还如常:“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吧。”
“也是。”
客客气气送走赵凌,容琦铭望着外间天色:“什么时辰了?”
“回二公子,刚过未时。”
赵凌的话应该不会有假,瑜安如果不在宫中,又会去何处。
……
殿中脚步声响起,容璇下意识睁开眼眸。
躺在榻上难以入眠,此刻反而觉得愈发疲累。
熟悉的气息,来人是祁涵。
他闲闲坐于榻边,容璇随之坐起身。
她的长发散着,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没有平日里那般生人勿近的气息。
祁涵挑了容璇一缕发丝把玩,随口问话:“你对临山怎么看?”
临山是赵凌的字,容璇安静片刻,给了简短的答案:“是个可结交之人。”
她抬眸看向祁涵。她素来自诩识人准,却看不透祁涵。
秋日的午后璇爽宁静,祁涵的手抚过容璇莹润的面颊,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祁涵眸中温和:“此为朝廷例行公事。”
他将一枚玉令单独交到容璇手中,凭此可号令麾下暗卫:“这才是我给你的。”
并非帝王,而是夫婿。
玉令雕凿细腻,握在掌心小小的一枚。
暗卫隐下,容璇道:“那另一事呢?”
帝王笑了笑:“秋日时节,自然要登高赏景。”
西山漫山红叶,太宗于此地修筑颐安行宫。那儿还有几处温泉,花开得繁盛。
若能匀出闲暇,秋日盛景,错过倒有些可惜。
第 78 章 登高
秋闱放榜的这一日,贡院街前人头攒动。相邻的几条街巷亦是车水马龙,仿佛大半个京都的百姓都在往此处赶。
秋高气爽,天幕湛蓝明净。
容璇舒舒服服地靠于软枕前,街上行人太多,他们出城的马车被堵了一刻。
内廷精心打造的一对金累丝嵌玉丹桂明珠步摇簪于她如云的鬓发间,雕工之细腻,仿佛当真氤氲着桂花香气。
帝王吩咐无需开路,容璇笑道:“我们特意绕了远路都是这般光景,贡院前只怕是水泄不通。”
皇帝下诏,命容家三公子容璇后日申时入宫觐见。
容琦铭领魏宁侯府上下接了旨意,见容璇神色如常转身回归云院,他收了圣旨散开众人,赶忙追去容璇院中。
“你们几个,就在外间守着。”
“是,二公子。”
容琦铭进了里屋,容璇屋内已基本收拾齐整。他们此番入北齐,本就未带多少行装,最受妹妹看重的无非是几十卷书册手稿。
她之所以选中这一处院落,也是看中了屋内几架紫檀木的多宝书架。
容琦铭看她若无其事般归置兵书,将圣旨一放有些忧心:“齐帝单独召你,你怎的这般态度?”
若皇帝召的是自己,容琦铭反而不会心焦。偏偏齐帝指名要见的人是瑜安。
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咛,要他务必照谢好瑜安,照谢好自己。不必父亲提,父兄不在身边,照拂幼妹他当仁不让。
他忍不住提醒容璇:“你别忘了,你当年在安平关射齐帝那一箭,想必他早就知道是你。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就一点不着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有什么对策?”
容璇放好一卷兵书,头也不回道。
这话说的直白,却是事实,容琦铭无可辩驳。
他心里也明白,容家新近归降,他们二人入京实为牵制父兄的人质,齐帝暂时不会动他们性命。可身处北齐皇都,若是齐帝有意为难,只怕不会让瑜安好过。
容琦铭向旁边坐下,凝眉苦思。
他倒是真希望瑜安能如父亲取的字一般,灿如美玉,平顺安康。
容璇只吩咐人替他倒了杯茶,依旧做自己手中事。
屋中唯他们二人,院外也是心腹把守。
容琦铭望她单薄的身影,轻叹口气。瑜安所着衣衫还是前年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数年穿下来式样早就陈旧。
齐帝召见之事悬在容琦铭心头,令他无心饮茶。
夕阳的余晖一点一点隐下,屋中点起几支烛火。
茶凉了大半时,还真叫容琦铭想出了个绝妙的法子。
“要我说,”他放下茶盏,压低了些声音,“不如——”
容璇回身,听得他道:“不如你干脆改回女儿装。齐帝再如何,总不能同你一个姑娘计较。”
他愈想愈觉有理,顺势让瑜安恢复身份更好。
容璇无言,换回女儿装么?
怕不是让祁涵新仇旧账同她一起算上。
……
“陛下,宁国公世子到了。”
御书房内,朝宸宫总管高进恭声禀告。
“传。”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赵凌单膝叩地,恭敬行礼。
“平身。”
此次徐州之战,祁涵钦定的主帅正是赵凌之父,宁国公赵成。赵成不负众望,八战七捷,与朝廷内外合应逼降北梁,一举攻克徐州。
赵凌自幼为他伴读,此次亦随军出征,立下战功。
大军还朝诸事繁杂,到第三日他方有空召见赵凌。
赵凌拣了要紧的战果来说。此番领军出征的将领人选,是陛下与朝中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他作为新锐,自觉要做皇帝在军中的眼睛。
“听闻回来路上,你们在平溪口正面遭逢了羯族?”
羯族以游牧为生,一直游窜于齐梁北境,时时南下烧杀劫掠,侵扰汉族百姓。
提及此事,赵凌仍心有余悸,又不免赧然。同北梁休战后,父亲率大军先行,他领辎重部队押后,同行的还有新归附的容家兵士。
行至平溪口外,天色渐渐昏暗。在他察觉到异常时,已然失了先机。
虽在战场有所历练,他却是第一次遭逢羯人正面袭击。羯族骑兵左冲右撞,锐不可当,他方寸大乱,仓皇败退。
对羯族的恐惧近些年早已深入军中,这支民族披发左衽,军粮不足时常以人为食,乃是华夏最深的梦魇。
齐军被冲散成几股,乱军之中,若非容家二公子容琦铭舍命相救,只怕他早就命丧羯族长枪之下。
军中人最重义气,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祁涵未继位时曾上战场与羯族交锋,其中凶险不消赵凌多提,亦能感知几分。
“平安归来便好。”
祁涵收到军报之时,赵凌这支军队已平安脱险。
此事赵凌虽有失职,但面对的是羯族突袭,情有可原。
“多谢陛下。”
揭过这一节,祁涵淡淡道:“容璇如何?”
陛下独独点出容三公子,赵凌心中一凛。
容家世代镇守徐州,在徐州威望颇高。容平钧将军威名更是响彻三国,此番归降,陛下厚待于他,已赐封魏宁侯爵位,令他仍旧驻守徐州。
而容将军膝下三子一女,长子封魏宁侯世子,长女加郡君之衔。至于剩下二子,则随大军一道归来,至皇都另行封赏。
昔年在边关,容三公子容璇对陛下有过一箭之仇。虽未伤及陛下,箭镞仅射中了衣带钩,然……
北齐与北梁对峙多年,赵凌自信陛下不会没有容人之量,却还是不由为容璇捏了一把汗。
他不知是否该先为容璇说情,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起平溪口遇袭之事。
羯族骑兵来势汹汹,彼时的他毫无招架之力,两万兵马被羯族压制,军心不稳。
是容璇当机立断,借他之名丢弃辎重。趁羯族为抢夺军资动乱之际,利用地形设伏大破敌军,方转危为安。
容家与羯族是多年的对手,赵凌也不知为何,危难时会选择相信容璇,听从他调遣。
他叹口气,容璇小他三岁,熟知兵法远在他之上,更能自如用于战场之中。
祁涵轻叩桌案,一应事宜,赵凌已在军报中简略提过。如今再度说起,更为详致。
“陛下,容家三公子确有将才,臣自愧不如。若他诚心归顺,臣以为……或许可以一用。”
赵凌大胆举荐,北齐用人从来不拘一格。
忆起方才离去的那道身影,祁涵轻笑。
容璇么,他自是知道她的本事。
……
翌日午后,宁国公世子赵凌来魏宁侯府拜访。
宁国公府三朝重臣,是北齐开国元勋。赵凌更是朝中新一辈子弟中最出挑的,深受当今陛下重任,无可置疑的未来股肱之臣。
他的到访,也代表了些陛下对魏宁侯府的态度。
容琦铭与他在军中关系处得不错,屏退了些仆从,寻机向他打听容璇明日被召见之事。
赵凌毕竟是天子近臣,看得总比他们通透些。
赵世子没有推脱,虽然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但却能给容琦铭吃一颗定心丸:“陛下宽宏,不会因旧事容不下三公子。”
他自幼为太子伴读,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容琦铭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诚恳道:“多谢。”
他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可为了容璇不得不开这个口。
赵凌报之一笑,且让容琦铭宽心。
月夜冷清,容琦铭毫无睡意,与容璇商议明日入宫之事。
赵凌的话容璇自然知晓,她亦不觉得祁涵会因为那一箭要她性命。
可偏偏,她和祁涵间不止一箭之仇。
“怎么不说话?”
自与赵凌交谈过,容琦铭已放心不少。齐帝既非狭隘之人,以瑜安的聪慧,就算被为难一二,应该也能应对。
“只是在想明日齐帝会说些什么罢了。”
容琦铭点头,早做准备也好。
“明日我送你入宫,就在宫门外等你。”
“不妥。”容璇摇头,知道兄长担忧自己,“传扬出去,其他人该如何议论?”
就算提防齐帝,也不能放在明面上。
“我带平淮入宫即可。”
她打消了容琦铭的念头。
夜已深,清冷的月光撒于窗格间。
瑜安在榻边坐了许久,起身打开了桌角暗格。
更鼓响过三声,这一夜,归云院中注定难眠。
……
午时刚过一刻,宫中的车驾已经到了魏宁侯府外,前来召容璇入宫。
她仍着天青色的锦袍,墨发以玉簪挽起。
容琦铭眉峰微蹙,侯府并非没有自己的车马。
他将容璇送到府门外,平淮跟在三公子身后。
为首之人容璇倒还认得,是祁涵身边的统领,名唤周正。
她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与为她挑起马车帘子的周正擦身而过时,周正用只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陛下有令,您一人入宫即可。”
容璇未置可否,令平淮照例坐于车夫身旁。
周正没有当场为难,思忖片刻,命车夫启程。
容琦铭目送马车远去,久久立于府门口未动。
“若是三公子回来,即刻报于我。”
门房领了吩咐,马车已消失在街角。
转过两条街,容璇交代平淮道:“你且下车,在外间多留一个时辰,再回去告诉兄长,我一切安好。”
周正策马在旁,耐心等着容璇交代。
“公子——”
平淮素来听容璇的命令,从不多问,今日却是例外。
容璇未多言,只淡淡看向他。
宫中情形不明,多带一人,反而多添一份麻烦。
“是,公子。”
平淮最终服从地一礼,跳下马车。
容璇揉了揉眉心,一路再无话。
至宫门口,禁军例行巡查宿卫。周正亮了腰间令牌,车驾顺利驶入,畅通无阻。
容璇望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宫门,慢慢打起了精神。
“陛下尚有要务在身,还请公子稍候。”
意料之中,容璇并未多言,只在殿外等候。
昭宸宫大总管不动声色地打量过面前人,当真是翩然如玉,极为出挑的郎君。
单是轻轻巧巧站在此处,就叫人挪不开目光。
候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殿门打开。
“容公子,请。”
祁涵召见她的地方并非臣子常来往的御书房,而是朝宸宫。
“叩见陛下。”容璇恭敬行臣礼,“陛下万安。”
灶上忙碌的人答:“就好了。”
容璇拉过小姑娘的手,不曾动作时,先听得面馆外一声闷哼。
光天化日,一把冰凉的匕首贴上了她的后颈。
“这位郎君,还是莫要乱动为好。”
小女孩就坐在她对侧,乖巧跟着店小二走开。她捏着手中糖果,不敢抬眸看她。
容璇指间微不可查叩于桌案。
寂静的巷子,少有人声。
自己今日还真是,蠢得要命。
第 79 章 后位
匕首闪着寒芒,见容璇尚算识相,刀刃便没有再迫近。
黑布条蒙了她的眼睛,容璇勉力放平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方才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没用的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颈间的匕首握得很稳,容璇猜想身后人应是这伙人的头目。
他斥责的那位店小二,估计是为了在茶水中下药一事,叫她觉察出了异样。
秋高气爽的时节,正是诗会游宴的好时机。
登过宁国公府的门后,北齐不少世家府邸设宴邀约宾客时,皆会给魏宁侯府递上一份请帖。
容琦铭收了忠平伯府家送来的帖子,好奇道:“宁国公府的面子这么大?”
“有齐帝的授意吧。”容璇头也不抬,“容家作例,往后其他武将归顺北齐就没了后谢之忧。”
功夫是做给世人看的。
既然相请,容家初来乍到不好推拒。
“二哥,我就不去了。”
在宁国公府赴宴是赵凌的情面。她毕竟身份尴尬,多一个人知道样貌反而多一分危险。
容琦铭点头:“好,有我呢。”
容璇寻的借口也简单,称病,水土不服即可。
她在府好生“休养”了几日,清涵郡主还私下命人送了些滋补药物来。
这位郡主的一番好意,让容璇哭笑不得。
近几日祁涵许是忙于公务,无暇理会于她。整顿一国税收,可不是件小事。
容璇松口气,二哥宴饮赴得多了,也能听到些外间消息。譬如康王爷有意给清涵郡主议亲,世家中有适龄子弟者皆在表现。
康王府是正经皇族,当今陛下也要尊称康王一句皇叔。若是娶了康王膝下唯一的郡主,对自身仕途,对家族大有裨益。
难怪那日在宁国公府,不少世家公子对她抱有敌意。
“还有啊,”容琦铭接着往下说,自觉无关紧要,“我听人议论起,昨日早朝时礼部奏请让齐帝纳妃,齐帝答允了。”
“当真?”
没想到妹妹感兴趣,容琦铭回忆一番,多说了几句:“齐帝即位至今一直空悬后宫,朝臣几次奏请要陛下选妃,都被压下。”
“许是解决了徐州这个心腹大患,有此兴致了罢。”
“有理有理。说真的,若是这位陛下再拖延下去,都要让人怀疑有何隐疾。”
容璇饮茶的手一顿,没有多接话。
祁涵纳妃,对她而言是一大善事。
她诚心祈愿祁涵早日觅得佳人。
……
明日便是赴任的日子,兄妹二人各自分别。
拜见过工部尚书大人,她在工部的日子还算清闲。
兄长则在西山兵营中,十日轮换一次回府。
当了数日差,一向风平浪静。
六部与翰林院同在宫城脚下,闲暇时分,容璇受刘喻之邀,往翰林院弈棋。
自他们二人在宁国公府寿宴相识后,刘喻一直惦念着那盘未尽的棋局。因容璇称病,故而未能相邀。
二人对弈互有往来,容璇胜四负六。
她落下一枚黑子,对侧清俊温润的公子出身清贵文臣世家,同赵凌一样为祁涵伴读。只不过赵凌作为新胜的少将军,盖去了他大半风采。
棋品见人品,二人弈棋时从不谈其他,心底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承让。”容璇险胜一招。
二人细细复盘眼前棋局,他们分出自齐梁,彼此切磋能进益不少。
估算着到了时辰,容璇起身:“我先回工部,告辞。”
刘喻礼貌颔首:“改日再与容公子切磋。”
容璇笑着应下,又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兄,不知可否?”
“自然。”
散值后归府,用晚膳时容琦铭道:“你这半月常去翰林院对弈?”
“工部无事,无妨。那位刘修撰刘大人是真心爱棋,也是官场中难得的心思纯正之人。”
容璇如此说,容琦铭没什么不放心的。
虽然陷在北齐,但日子还是要好生过下去。
……
“容大人!”
行走在宫道上,容璇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身。
女子一身娇俏的红裙,因脚步走得急,鬓边的步摇晃着。
“郡主安好。”容璇拱手一礼。
能在此遇见容家三郎,清涵郡主有些惊喜:“我入宫来给姨母请安,可巧碰见容大人。”
容璇在工部为官已有半月,清涵郡主转换了称呼。
宫中的淑宁太妃,与康王妃乃是嫡亲的姐妹。昔年姊妹二人一嫁入宫中为妃,一嫁入康王府,传为了一段佳话。
“听闻容大人近来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有劳郡主挂念,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并无大碍。”
瞧他气色如常,清涵郡主点点头。
容璇适时道:“陛下召臣尚有要事,不便多留,先行一步。”
难得遇上,清涵郡主本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只不过皇兄召的人不可耽搁,若是容家公子能得皇兄器重,也是件好事。
二人在宫道口分别,容璇去往朝宸宫,清涵郡主则往寿安宫的方向而去。
这一段插曲并未放在容璇心上,祁涵今日要她留宿宫中。
“明日非休沐之期,臣尚需应卯。”
“怎么?”帝王声音未有波澜。
“是。”
容璇安静下来,皇帝有兴致,容不得她是否愿意。
月光黯淡,帐中旖旎。
轻薄的寝衣落于地,女郎青丝散乱,肌肤胜雪。
锦帐内点点情欲,近半月祁涵召她并不多,每次翻来覆去愈发久。
容璇数着时辰,说是纳妃,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许是走神引起了帝王的不满,突如其来的……,锦衾间不可抑制地溢出一声娇吟。
女郎樱唇轻启,在榻上已然不同祁涵较劲。
数回顺从下来,祁涵在此事上温柔些许,是他将来的后妃有福。
动静久久未歇,圆月无声。容璇疲累至极,待到偃旗息鼓,迷迷糊糊睡去。
月光倾泻入屋中,怀中人面颊绯红,靠于他身前。
帝王修长的手抚过她眉眼,大约只有此刻,容璇在他面前才会显露出几分本性。
容家三公子也好,代郡中的瑜安也好,从来都是笼罩一层厚厚的面纱。
他很期待她揭下面纱的真实模样。
……
醒来时日光已大盛,容璇浑身酸软,知道今日应卯是赶不及了,干脆披衣回到偏殿中接着睡去。
无人搅扰,这一觉直睡到午时。
容璇服了汤药,又换上昨日入宫的官服。
温嬷嬷服侍她更衣,替她系好官服的盘扣。
四下里无人,温嬷嬷轻声道:“姑娘准备一直这么下去吗?”
容璇的身份她并不知晓,只是姑娘每每入宫皆着男装,又从不在宫中多停留,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姑娘……已是陛下的人,总该适时讨要个名分才是。”
这些日子她瞧着,只要姑娘愿意说些软话,陛下兴许会答允的。
避子汤药服多了毕竟伤身,眼见着陛下近来召幸愈来愈少,姑娘还是要趁受宠时得个名位。
“嬷嬷,我这样便很好。”
容璇知道她一番好意,却不能领受。
以后,这位心善的嬷嬷会有新主侍奉的,她不过是个过客。
“大人可算来了。”
甫一踏入工部值房,崔令史立刻迎上前。
令史乃九品官职,多为协助工部事务的副手。容璇为六品掌簿,工部按制调拨了一名令史给她。
“有何事么?”
容璇在工部一向无事,难得缺了半日,亦未想着隐瞒,不过少半日俸禄罢了。
兄长在兵营中,十日方回府轮换一次。
“左侍郎大人召几位大人去议事,改在未时。”
原本定的巳时,偏偏容大人不在,才耽搁下来。
“好,我记下了。”
容璇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道,难得缺半日卯,就赶上了事。
好在午后工部的议事厅中,侍郎大人提起的不算什么要事。
京郊需新修一座堤坝,用以农田水利灌溉。
那处不少田地隶属官家,中书省提请修筑堤坝,门下省并无异议,交由工部执行。
工部承担此项事务已驾轻就熟,层层摊派下来,现需要都水清吏司一位掌簿亲自前往勘探督工,报上额费用度。
此事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要在京郊住下。
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出身抚远伯府的廖掌簿事不关己的模样。
张林二位掌簿对望一眼,都水清吏司的活计多年来是他们二人分管,左不过是从他们二人中择一位。
容璇却发觉,侍郎大人的目光点在自己身上。
人选未定,左侍郎要他们四位商议一番,三日后报上。
几人颇觉奇怪,左侍郎的意思显然是属意容家郎君前往。
散去后,容璇回到自己的值房,后脚廖掌簿不请自来。
他是抚远伯府三公子,靠着祖辈荫封得了这个官职。另外两位主簿平日里少与他往来,他心里也明白,闲闲度日罢了。
如今工部里拨来了新人,他是有心将容璇划到自己这边的。
旁的不提,单就容家三公子这副样貌,也是很愿意让他相交的。
来者是客,容璇备了茶相待。
廖掌簿饮了口茶,一语中的:“容大人可是在想,为何左侍郎会让你前去?”
他开门见山,容璇倒喜欢这份直爽。
“愿闻其详。”
虽说政事平平,但抚远伯府的公子颇通人情世故,消息更是灵透,否则也不会在工部如鱼得水这些年。
“这是上头的意思。”他笑了笑,“你可知尚书令是谁?康王爷。”
尚书令官居一品,多由皇族充任。纵然尚书省实权都由左右仆射两个副职分担,康王只担虚衔,但他若要过问尚书省事务,底下人无不从命。
廖掌簿意有所指:“容兄同清涵郡主有些交情吧?”
容璇旋即了然,听闻康王正在给郡主议亲,大约是怕她留在京中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坏了郡主的亲事。
“多谢。”她接下了廖掌簿这份人情。
对方一笑,尽在不言中。
这帮劫匪资质参差不齐,手段老辣如六哥已回去报信,而那店小二却连蒙汗药都下不准。
其实若论上策,容璇应当再多留几日,看看他们还有多少人,下一步动向为何。
贸贸然动手,已是打草惊蛇。
不过容璇坦言:“我害怕,就先出来了。”
她不通武事,惜命得很。
烛火明灭间,长毅忠诚宿卫于房门前。
谢明霁由衷道:“长毅比你更害怕。”
第 80 章 交锋
拂晓时分,武德司连夜提审三人便有了结果。
容璇一觉睡得安稳,在客栈中和谢明霁一起用早膳时,听他逐一说起外间动向。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贼匪选在此时下山劫粮,以备冬日所需。”
面馆中擒获的三人都是被派来打探路途,其中一人手背上有条疤,落草为寇已有四五年。容璇的护卫便是被他出手打晕,至于另外二人去岁才入伙,稍一讯问便招了个干干净净。
他们一行原本有五人,因觉得仓山、后丘几处村子都有利可图,便遣两人先行回去报信,准备行动。
“陛下,容妃娘娘在外求见。”
祁涵换过一本奏案,淡淡道:“让她进来。”
“是。”高进传了话。
御书房外,容璇自圆桃手中接过描金的食盒,独自入内。
“陛下万福。”她行云流水般一礼,将宫中的礼仪规矩学得极为漂亮。
祁涵自案牍后抬首,容璇今日着了天青色的绣芙蓉对襟上裳,月白的罗裙上芙蓉花盛放。云鬓上以玉步摇点缀,饰以几朵珠花。
她将一碟精致的糕点取出,步摇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
这般清雅的打扮,哪怕如玉的面庞清冷似月,望去也只觉温柔沉静。
“陛下用些糕点,歇一歇罢。”她道。
没有准备多停留,容璇整理过裙摆离开。
“晚间,朕会去长庆宫中用膳。”
“是。”
女子唇畔漾起一抹笑意,落于君王眼底,若冰雪消融。
只在转身出御书房的后一刻,笑意随之消失于无形。
“恭送容妃娘娘。”
高进客气地送了人,早已叮嘱过御前的仆从,若是容妃娘娘到需及时通禀。
出来一趟回到长庆宫,容璇简单吩咐过晚膳之事,便不再过问。
温嬷嬷笑着道:“娘娘,陛下晚间要来用膳,不如换一件明艳些的宫裙?”
圆桃跟着点头,回拒的话涌到嘴边,容璇想了想,还是道:“嬷嬷替我挑一件罢。”
“老奴领旨。”
温嬷嬷开了八扇的衣橱,各色的衣裙几乎要挑花了眼,许多娘娘都未穿过。
毕竟后宫中只有容妃娘娘一位主子,娘娘得陛下宠爱,内廷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紧着送来。
……
黄昏时分,御驾到了长庆宫。候在殿外的女子换了绯红色的宫裙,烛火掩映下,发上珠钗愈见华光,却夺不去女子容颜半分光彩。
这般费心盛装,显然是为了今夜。
祁涵轻颔首,心底升腾起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满足。他扶起行礼的女子以示恩宠,执了她的手入内。
传膳时,菜式由温嬷嬷一一精心打点过,确保没有疏漏。
用罢晚膳,陛下自然是留宿长庆宫中。
守夜的宫人远远候在廊下,陛下起居注中,高进再添上一笔,不得不感慨容妃娘娘之受宠。
是了,这般清冷绝艳的美人,愿意放下身段费心讨好,本身便是一件妙事。哪怕只是稍稍使些手段,有几人能抵挡。
寝殿内的红烛不知燃到几更。容璇的墨发散于枕间,承受着身上人缱绻的吻。
……
清晨的一缕光照入寝殿,容璇醒来尚早,便服侍祁涵更衣。
此一事假手于宫人亦可,她有时亲力亲为。
她半跪下为祁涵系上腰间玉佩,这样事情做得多了,渐渐熟练起来。
祁涵要去早朝,吻了吻她的面颊,道:“再睡会儿无妨。”
容璇摇头:“今日要去给太妃请安。”
虽说宫中没有太后,省了不少礼数。但作为后宫晚辈,三月一次去南苑问安的规矩还是不能废。
祁涵未多言,并不在意这些小事,想必瑜安足能够应对。
送了祁涵离开,容璇洗漱完坐到铜镜前:“替我梳妆罢。”
宫中的几位太妃皆出自大族,想来是明帝为了平衡朝纲所纳,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太妃中以贤贵妃为首,祁涵生母端敬皇后故去后便是她掌管后宫,只离后位一步之遥。
容璇无意与她们冲撞,她身后没有家族撑腰,几位太妃借机拿乔,她含笑应着便是。
毕竟在外人眼中她得祁涵宠爱,难免要有所谢忌。
容璇唇畔带着一抹笑,孤身在这宫中,看起来她能倚仗的唯有祁涵。
出了寿宁宫,温嬷嬷道:“先前老奴听说,贤贵太妃有意送自己的侄女入宫。”
想必是因为此事不成,所以对娘娘说话带刺。
容璇未放在心上,旁的她不知,但祁涵的后宫外人怕是插不进手。
“若是有子嗣的妃嫔,先帝驾崩后便可随王爷去封地,也算是个好去处。宫中的丽妃娘娘与惠妃娘娘就是这样的例子。”温嬷嬷道。
容璇明白她之意,想让她趁年轻哄住了祁涵,早早诞育子嗣,为自己留条退路。如若不然,日后世家女入宫,她的日子怕是会难过些。
她望着四方宫墙外的天际,无论是居于南苑颐养天年,还是蹉跎大半岁月随子出宫,都不是她想要的命运。
“嬷嬷,回罢。”
温嬷嬷自觉多嘴,惴惴怕惹了容璇不悦:“娘娘勿怪。”
“不妨事。”温嬷嬷的话既是为长庆宫上下考虑,亦有关怀她之意。
若无温嬷嬷提点,她在宫中还要艰难。
唯一值得欢喜些的是,明日到了领月俸的日子,后日她便可随祁涵出宫。
兄长这几日正好轮换在府上,给她看了攒下的家中信件。
“母亲寄了好些过冬的衣裳来,一多半都是给你的。”
容琦铭不无遗憾,只可惜母亲做的都是男装,妹妹一时用不上。
妹妹的事,家中还不知晓。
容璇的手抚过一件棉袍,棉絮厚实,一针一线细密,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冬日里透着暖意。
她道:“这里的冬日,倒没徐州难挨。”
“是啊。”容琦铭道,“父亲在信中提起,羯族那边又不大安稳。”
冬季来临的日子,就要时时防备羯族南下劫掠。
“齐帝会有安排的。”比之迟迟拖欠将士粮饷,克扣过冬棉衣的大梁朝廷,容璇反而更信任祁涵。
抛开家国立场,其实徐州百姓在北齐治下,比在大梁更好。
父亲的信是一月多前寄出,想必此刻已在应对羯族侵扰。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容家儿郎上战场的时刻,如今他们只能困在北齐。
容璇知道兄长心中烦闷,巧妙地转开了话题。
临走之前,她带走了母亲给她做的风领,剩下的交由檀佳好生保管。
“外头冷,兄长快些回去。”容璇与他挥手。
她放下防风的锦帘,车驾该往靖平王府而去。
容琦铭跨入府门,每见到妹妹一次,他心底便安稳几分。
今日的妹妹换的是红色织金的袄裙,明媚张扬的颜色,想必妹妹在宫中过得不错。
他需照看好魏宁侯府,让妹妹无后谢之忧。
……
靖平王府,到了惯常休憩的偏厅中,容璇先望见了主位上着藏青锦袍的靖平王。
她脚步一顿,贸然退开又着实失礼。
毕竟是靖平王府上,她定了定神,上前见礼:“王爷安好。”
“嗯。”谢明霁淡淡应声,晚辈之礼他受得起。
侍女奉上了茶盏,谢明霁道:“坐罢。”
容璇思忖片刻,向一旁椅上坐了。
宫中跟来的人低声回禀过,原是中书省有要事,祁涵临时离开,晚间会再回王府。
是以眼下偏厅中,她和靖平王一同等着。
已经入冬,屋中还未点炭火。容璇也不意外,靖平王常年征战沙场之人,自是不畏寒。
北齐皇都冬日也是温和的,不似在徐州城,北风起时一片肃杀。
靖平王手中执了书卷在读,容璇无事可做,偶尔瞧去几眼,猜测是一卷兵书。
厅中气氛一时沉闷,好在有林嬷嬷相陪。
她送上了泥金的手炉:“晚间风凉,娘娘可觉得冷?”
容璇笑着摇摇头,过惯了徐州的冬日,北齐皇都这点寒意自然不算什么。
林嬷嬷带人换了新茶,送到王爷手边。
一节紧要的兵书读完,谢明霁端了茶盏,正眼瞧过坐在不远处的小姑娘。
她安安分分的,烛火掩映下,细看眉眼间着实出挑。
他开口道:“家中唤你什么名字?”
知道靖平王是在同自己说话,容璇答道:“瑜安。”
话音刚落,却见林嬷嬷抬眼向自己看来。
她补了一句:“怀璇握瑜,顺遂安康。”
“瑜安……”谢明霁玩味着这两字,倏尔笑道,“是个好名字。”
他知道容家这一代的小辈以玉序齿,譬如容平钧长子名容璋和。他既为养女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想来有几分真心的疼爱在。
“年岁多大了?”
这是长辈的寻常问话,容璇依言道:“二月初五的生辰,过了年就满十九。”
十九岁,若是在青州也该议定下亲事了。
“我有个小侄女,”她听得靖平王道,“同你一般大,生辰在春日里。”
容璇瞧靖平王骤然温柔下来的神色,目光像是在透过她,看向什么人。
她心里明白,谢家遭逢变故,靖平王口中的小侄女应该早已不在人世。
若是同她一般大,那么谢家倾覆时,怕是还未满七岁。
靖平王声音中的愁绪似是化不开,让容璇亦跟着揪心起来。
背负着家族覆灭的仇怨,从此天地之间,只余自己孑然一人。
她不知该如何劝慰靖平王。以自己的身份,其中说什么都是不妥。
容璇垂下眼帘,最后选择了沉默。
眼前人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她与玥安同岁,谢明霁心底不知不觉柔软几分。
“孤身在外,可会思念双亲?”
容璇答道:“有兄长陪着,一切还好。”
说起容家的公子,谢明霁道:“听闻你有位兄长,曾在边关伤及了陛下?”
瞧她紧张的神色,谢明霁笑了笑:“随口一问罢了。陛下也不会计较这等旧事。”
原本各为其主,没什么好怪罪的。
容璇点点头:“只是一箭射中了衣带钩,未有大碍。”
彼时离得太远,她张弓搭箭时,祁涵似有察觉。
她说得云淡风轻,但两军对垒,谢明霁自然知道如此箭术绝非易事。
他仍待说些什么,王府中管事的通传中断了这一场对话。
“王爷,陛下到了。”
谢明霁颔首,起身出迎。
容璇点头,四名帝王亲卫将她团团护住。
白景踏入战局,长剑出鞘,有如龙吟。
剑芒所过之处,可断星河。
秋风萧瑟中,容璇的目光一直望向那一抹玉白身影。
她好像……也得学几招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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