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回家后, 裴长临向全家人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就像他说的那样,裴家人听说这个消息之后都很开心,没有任何人质疑贺枕书坚持要自己署名的事, 更没人担忧画会不会卖不出去。
倒显得贺枕书有些杞人忧天。
在一家人的鼓舞下,他那点担忧终于被彻底抛去了脑后。
夜色已深,贺枕书点着灯坐在窗边,手中执笔,在宣纸上细细描绘着。
裴长临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向灯下的人。
他是想鼓励小夫郎勇敢做自己喜欢的事没错,但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过于积极了。
觉都不睡的?
“阿书……”裴长临轻声唤道。
“嗯?”贺枕书头也不抬, 应道,“你怎么还没睡着,是冷吗?不是给你灌了汤婆子吗?”
这些天不再下雨,夜里的寒气也不再像先前那么重。可贺枕书还是担心他夜里会冷, 临睡前特意给他灌了足足三个汤婆子, 分别放在身前, 背心和脚下。
冷倒是不冷了,但……
裴长临怀里抱着那硬邦邦的汤婆子, 满心都是憋闷。
这玩意, 哪有抱着夫郎舒服。
他彻底睡不下去了,翻身坐起来,从床边取了件外衣披上, 走到桌边。
“你起来做什么?”灯火微动, 贺枕书见他过来,连忙放下笔, “这大半夜的,万一受凉了可怎么办, 快回去躺着——”
裴长临低声道:“你该休息了。”
“我不困嘛。”贺枕书道,“你先去睡,我把最后这点画完。”
一次性抵押了两幅画给胡掌柜,但贺枕书没有就此放松下来。左右胡掌柜今天已经放出了话,只要贺枕书能保证水准相近,无论他画出多少,字画行都照单全收。
既然如此,他多画一些,能卖出的机会便更大一些。
所以晚上吃过饭后,贺枕书便回了屋,一直在鼓捣他的新画。
要送去售卖的画,和先前那些只做装饰的伞面完全不同。这些画要求的规格更大,内容层次更丰富,画面也更精细,需要费很多心思。
那伞面贺枕书一天能画三幅,但抵押给胡掌柜那两幅画,每一幅贺枕书都绘了好几天,期间还糟蹋了不少宣纸。
因此,他这副新画虽然已经鼓捣了一整晚,但目前的完成度并不太高。
怎么可能画得完。
裴长临也不说话,默默在他身旁坐下了。
无声地抗议。
贺枕书:“……”
屋里这长凳原本就不宽,挤下两人之后更加显得逼仄。贺枕书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险些从长凳另一端掉下去,裴长临连忙搂住他。
小夫郎今晚梳洗后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裴长临手臂这么一搂,便搂住了对方纤细的腰肢。
微凉的手掌一下触碰到了那单薄衣物下的温热肌理,裴长临本能想松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眼眸垂下,非但没有松开,反倒悄然将手臂合拢,把自家小夫郎整个圈进了怀里。
“你……”贺枕书抬头看他。
裴长临每次与他亲近,神情总会有些不自在。这会儿也是这样,虽然将他搂着,视线却到处乱飘,就是不敢看他。
可他依旧搂得很紧,甚至还会在贺枕书下意识挣动时,更加用力将他扣住。
贺枕书动弹不得,但并不觉得难受。
他又低下头来,脑袋靠在裴长临的胸膛,小声问:“你做什么呀?”
“你白天说……想要我主动一些。”裴长临嗓音低沉,语调却很温柔,“听夫君的话,睡觉了,好不好?”
贺枕书受不了裴长临这样在他耳边说话,顿时心软得不成样子,几乎没怎么挣扎便败下阵来。
“真拿你没办法。”
贺枕书吹灭了桌上的油灯,但并未从裴长临怀里抽身出来。他就这样任由对方抱着自己,缓缓往床边走。
再被放到床上。
黑暗模糊了一切,对方的眼神却依旧明亮。
贺枕书迎着那目光看过去,微笑着,轻声问:“我都躺下了,还不松手呀?”
裴长临问他:“能再主动一些吗?”
“什——”
他一张口,便被人吻住了。
这个吻与过往的感觉都不一样,他被裴长临借着身高优势压着,纤细的手腕被对方只用一只手便紧紧扣住。小病秧子自然谈不上有什么吻技,他只是衔住那柔软的唇瓣,像在品尝什么珍馐一般,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试探。
但他毕竟年轻,试探的动作很快变得莽撞而急躁。
贺枕书从未与人如此亲近,他浑身僵硬,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
不知过去多久,裴长临终于放开他。空气重新灌入肺里,贺枕书呼吸急促,头晕眼花地抬眼看过去。对方情形比他还要糟糕,那张脸上彻底不见了血色,眉宇紧蹙,额前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贺枕书用衣袖帮他擦了擦,又缓缓下移,搭在对方胸膛。
“是不是很疼?”
贺枕书忽然有些后悔白天和裴长临说那样的话。
他们都年轻气盛,裴长临再是难为情,又怎么会不想与他亲近。
可他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
那颗生来便弱于常人的心脏,每一下剧烈的跳动,都牵扯着疼痛。
“不疼。”裴长临嗓音低哑。
他双手似乎有些脱力,但他仍竭力把贺枕书抱在怀里,牵过被子将两人裹起来。
“阿书,我会好的。”
两人的呼吸在黑暗中交融着慢慢平复,裴长临抵着贺枕书的额头,轻声开口:“你相信我,我会好的。”.
从翌日起,贺枕书正式开始教安安读书识字。
他先前猜得不错,安安的确是个聪明孩子,也很有悟性。初学识字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枯燥乏味的,有时一整天下来可能就学两三个字。但安安从不心浮气躁,每日都按时来裴家,规规矩矩在桌边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一笔一划将贺枕书教他的字临摹书写下来。
贺枕书都觉得难以置信,姓周的那般混不吝的性子,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
他教书时,裴长临也没闲着,在院子里鼓捣他的木头疙瘩。
裴家在村中做木匠活为生,前院总是时不时有人登门。担心被旁人看见,贺枕书不方便在前院教安安读书,只能搬回后院的屋中。可屋中就窗户边那张桌子适合读书写字,让给了安安之后,他自己便没了作画写字的地方。
新的书桌便成了急需品。
好在随着近来天气渐渐转好,裴长临的身体也恢复了不少,终于可以慢慢做点木工活。
他仍不想让他爹干涉太多,只是将先前绘好的图纸交给对方,让对方帮他备了料子。切割好的木料全堆在院子一角,裴长临只需将其组装好,在打磨光滑便成。
“你累不累呀?”
临近黄昏,日头没有正午那么烈。贺枕书走出房门,便看见对方坐在院子里,正在打磨书桌表面。
这张书桌裴长临做了有四五天,已经几乎成型。深红色的桌面被打磨得光滑平整,能看见木头特有的纹路。
见贺枕书出来,裴长临朝他朝他招手:“过来。”
贺枕书依言走过去,裴长临将桌面上的东西指给他看。
在那桌面的一角,被裴长临刻上了一只小猫。那小猫与他先前送给贺枕书的笔筒上的那只小猫模样极为相似,不过这次是趴在了一本书面前,做出一副专心阅读的模样。
裴长临问:“喜欢吗?”
“你是打算在每一样家具上,都要刻上一只吗?”贺枕书失笑,“之前还不承认呢,你这刻的明明就是我,我在你眼里到底哪里像猫了?”
还是只长毛猫,胖嘟嘟的,一点都不像他。
裴长临并不回答,又问了一遍:“不喜欢吗?”
他自然不可能不喜欢的。
“喜欢喜欢,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你就想听我说这个,是不是?”贺枕书轻笑一声,说完便想转身回屋,却又被人拉住了。
裴长临眸光明亮,无声地注视着贺枕书。
带着一丝渴望。
自从贺枕书与他说过,希望他能更主动些之后,裴长临的确变了许多。但这份改变似乎有些过了头,裴长临现在不仅主动,还比以前更加变本加厉的黏人,甚至……到了不知道分场合的地步。
“安安还在里面呢。”贺枕书低声道,“放手。”
裴长临默不作声,又抓着贺枕书的手往身边带了带。
安安在窗户边写字,而他们这会儿正在门外,大开的房门与窗户正巧挡住了视角,屋内的人是看不见的。
裴长临今日在外头干了小半天活,又晒了太阳,手心终于暖起来。干燥温暖的手掌贴在贺枕书手腕内侧,伴着夏日的暑意,弄得贺枕书有点头晕。
他心虚地往屋内瞥了一眼,弯下腰,飞快在裴长临唇角吻了一下。
明明是在自己家里,这一吻却平白让贺枕书心里生出一丝背德的意味。他耳根滚烫,又在裴长临嘴上咬了一口:“你越来越学坏了。”
裴长临吃痛瑟缩,抓住贺枕书的手却并未松开:“可你喜欢这样。”
“我才没——”
贺枕书话还没说完,院外忽然传来人声:“咳咳咳——”
二人连忙分开,贺枕书直起身,瞧见裴兰芝站在内外院子相连的廊下。她没有往院子里看,别开视线清了清嗓子,才飞快道了句:“阿青来接孩子。”
她说完,青年从院外探进头来:“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贺枕书:“……”
院子里那两人顿时都被闹了个大红脸,贺枕书不敢再看身旁的人,快步走上前:“没有,我们又没做什么,有什么可打扰的!”
他这话几乎是越描越黑,站在院前的两人注视着他,沉默不语。
“……”贺枕书闭了闭眼,放弃解释,“安安,出来吧,跟你爹回家了。”
小崽子坐在窗户边,握着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可是今天的时辰还没到呀。”
因为回家后便不能习字,以往爹爹都是做好了饭再来接他,这样他就能多在先生这里待一会儿。
今天早了至少有两刻钟呢!
“因为我今天买了好吃的回家,不用自己做饭。”阿青微笑起来,语气万分体贴,“当然,你如果不想吃,我就先回家了,一会儿吃完饭再来接你。”
安安:“我要吃!我要吃!”
这个年纪的小崽子最是嘴馋,一听有好吃的,哪还顾得上学习。但他仍然规规矩矩将桌面上的笔墨书本归置好,整齐堆放在角落,才爬下凳子,哒哒往外跑。
贺枕书收回目光,问阿青:“你今天去青山镇了?”
“是啊。”阿青点点头,接住扑向他怀里的小崽子,“镇上有个庄子托我做了一批荷包,我昨天刚做完,今天给他们送去。”
住得起庄子的都是富贵人家,出手也阔绰。这种活不常有,但每次接到都是一笔不错的收入,因而他特意买了些吃食回来庆祝。
反正就算他不花,也会被他那没出息的夫君拿走,出去挥霍。
倒不如买点好东西给孩子吃。
阿青没把后头的话说出来,又想起件事,转了话头:“对了,我今天听庄子上的人说,他们老爷年底要给小姐办喜事,打算找人将庄子翻修。”
贺枕书:“翻修?”
“嗯,听说翻修工程不小,有好几处院子都想重新设计布局,正在到处找木匠呢。”阿青道,“我想着回来与你们说一声,裴木匠若是有空闲,可以去打听打听。”
“长临不是也会木匠手艺么,也可以去试试的呀。”
第032章 第 32 章
晚些时候, 裴木匠干活归家,裴兰芝将事情告诉了他。
翻修旧宅的活裴木匠以前也干过,这活不比新修一间屋子来得轻松, 不是干这行多年的老木匠,不敢轻易碰。累是累了点,但既然是镇上富贵人家的庄子,给的报酬定然不会差。
若能把这桩活拿下来,接下来一整年的开销都不消再担心。
裴兰芝在心里这般思索着,却没想到,裴木匠听完直接摆了摆手:“不去。”
家里众人皆是一惊。
“我最烦与那些大户人家打交道。”裴木匠道, “有钱人都讲究得很,说不准还要请一堆工匠过来对比一番,回头辛辛苦苦给他把规划做了,却一分钱拿不到, 麻烦。”
众人面面相觑。
“爹, 这十里八村的, 哪里还能找到比您更好的工匠?”裴兰芝劝道,“要不您先去瞧一眼, 万一这户人家好说话, 能做呢?”
裴木匠:“要去你去。”
裴兰芝:“那也得我会啊!”
裴木匠把筷子一放:“那让老二去。”
裴长临正在给自家小夫郎夹菜,猛然被点到名,动作顿住。
贺枕书没想到裴木匠会将事情抛过来, 有些迟疑:“可夫君的身体……”
翻修宅院可是个大工程, 以裴长临现在那身体,做两件家具贺枕书都怕累着他, 能担得起这么重的活吗?
“我去看看吧。”裴长临倒没怎么犹豫,语调平静, “正好这几日也该去青山镇寻白大夫复诊,能顺道打听消息。”
先前白蔹离开下河村时,只给裴长临开了半个多月的汤药,嘱咐他汤药喝完再去一趟青山镇,以身体恢复情况判断是否需要调整药方。
差不多就是这几日了。
左右都要跑这一趟,让他去打听消息是最好的选择。
贺枕书明白裴长临的考量,没再说什么。不过,大户人家的活素来抢手,裴长临既然有意去打听一番,便不能再耽搁。吃过了饭,贺枕书带着裴长临早早回屋休息,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前往青山镇。
月上枝头,裴兰芝走出厨房,瞧见裴木匠坐在院子里抽烟丝。
“您就少抽两口吧!”她一把夺去老头子手里的烟杆,直接盖住烟斗,将那点火星熄灭。
裴木匠不悦地蹙起眉头,触及对方同样不悦的神情,最终只是小声嘟囔:“长临都回去了,闻不着。”
“这玩意您本身也不能多吸。”裴兰芝把熄灭的烟斗还他,语重心长。
裴木匠:“越管越多,连你爹都管上了。”
裴兰芝眉梢一扬,后者又闭了嘴。
“您刚才是故意的吧。”她又道。
裴木匠叼着熄灭的烟杆过嘴瘾,含糊地问:“故意什么?”
“不肯去镇上的庄子接活。”裴兰芝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您这么不爱和大户人家打交道?”
做木匠的,哪有不肯与大人物打交道的道理。莫说是镇上的大户,就算是官府的活,以前裴木匠也不是没接过。
“这不是年纪大了嘛。”裴木匠只是笑笑,“年纪大啦,懒得折腾,也懒得与那些小年轻争抢。”
裴兰芝:“您就是想把机会让给长临。”
裴木匠往内院的方向看了眼,将那院中已经灭了灯,才回过头来,“嗐”了声:“长临以后想干这行,就得自己做出点名堂来,总在村里帮人修点小玩意可不够。”
帮大户人家翻修旧宅,这活要是做得好,名头就能打出去。这样一来,以后来找他做活的人就多了,不愁生计。
“就是长临那身体……”裴兰芝还是有些担心。
“没事,先让他去镇上瞧瞧吧。”裴木匠也叹道,“富贵人家的庄子,若真能把活接下来,多少能给他配几个帮手,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干活。再不济,不是还有我呢。”
裴兰芝:“但长临以前从没做过这些,想把活接回来也不容易。”
大户人家修宅子,不仅看工匠手艺,还在乎名气资历。
裴长临还年轻,又没什么名气,这可不是简单上门说两句话,就能叫人把活给他的。
最好的选择,其实是裴木匠去庄上将活接来,再领着裴长临一道做。
以往师父带学徒,都是这样的方式。
“哪需要这么麻烦。”听了裴兰芝的话,裴木匠嗤笑一声,“手艺人靠本事吃饭,只有那些手艺不到家的,才会担心这些。”
“至于长临么……”
他低头敲了敲烟斗,含着笑悠悠道:“你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儿子。”.
翌日一早,贺枕书陪着裴长临前往青山镇。
牛车将他们送到城镇外,二人刚下牛车,便瞧见许多人围在路边的告示牌旁,大声议论着什么。
“我前些天就听说望海庄要招工匠翻修庄子,今儿个告示终于贴出来了。”
“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手就是阔绰,不仅包吃包住,每月还有十两银子拿!”
“你们说的那些只是普通工匠。”最初说话那人挤在最前头,往告示上一指,“这不是写着吗,还要招会规划设计的主持建造,只要建造规划被挑中,就给一百两!”
“我看看,我看看,真这么写了?”
“那不得去试试,万一歪打正着呢?”
“你们就别想了。”那人继续道,“听说他们主人家要求严苛得很,没那么好糊弄,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主意吧。”
那望海庄,应当就是阿青口中所说要招工的庄子了。
贺枕书和裴长临对青山镇附近都不熟,听见这么多人议论,连忙上前去看那告示。
“还真是像爹说的那样。”贺枕书飞快读完了告示,叹了口气,“若想去主持建造,就得先将规划图纸做出来,让主人家过目,择优挑选。”
报酬如此丰厚,竞争有多大已经可以想见了。
“对外招工大多都是这样。”
裴长临识些字,但因为平日接触书本不多,阅读起来比贺枕书慢很多。
他慢悠悠读完了告示,思索道:“望海庄,应当就是我们来时在半山见过的那座庄子,一会儿过去看看吧。”
贺枕书点点头。
先前高谈论阔那人听见裴长临这话,诧异地转过头来:“你也是木匠?”
这人瞧着比二人年长一些,但模样仍很年轻,约莫二十多岁的模样。
裴长临平静应道:“是。”
对方上下打量他好几眼,露出一丝怀疑:“你这身板,拿得动斧头吗?”
这人瞧着便是个粗人打扮,说话没什么顾忌,也好听不到哪儿去。不等裴长临回答,他身旁的贺枕书先不满了。他把裴长临护在身后,恼道:“拿不动又怎么了,谁规定拿不动斧头就不能当木匠了?”
“好凶的小双儿。”对方倒是不恼,反倒在瞧见贺枕书时眸光微微一亮,“别激动,我没有看不起你夫君的意思。只不过嘛,我给望海庄的规划图纸前些天就已经绘好了,你们还是别费这力气了。”
贺枕书问:“所以,你也是木匠?”
男人得意道:“在下正是鲁班第三十八代孙,鲁大力是也。”
贺枕书歪了歪脑袋:“可是鲁班姓公输诶。”
他又回头看向裴长临:“祖师爷死了有那么多年吗,都到第三十八代孙了?”
鲁大力:“……”
男人面色顿时涨得通红,大声道:“总之,我劝你们别白费功夫,但你们若真想比试一番,在下也奉陪到底!”
说完这话,他大步出了人群,只给两人留下个宽阔结识的背影。
“……”贺枕书默然无语,“谁说要和他比试了?”
裴长临含笑不答,牵着贺枕书走出人群。
二人缓慢往镇里走,裴长临道:“那个人要是真做了规划图纸,说是比试一番也没错。”
“这倒是。”贺枕书想了想,又问,“你真想接这活吗?”
裴长临:“你不希望我去?”
“当然不是!”贺枕书停顿片刻,才道,“我就是怕你累着。”
这活竞争这么激烈,想从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裴长临肯定要费很多心思。若最终能把活接到手还好些,就怕到时耗神耗力,却没能得偿所愿。
裴长临身体刚好一些,并不适合干这种活。
“但我想去试试。”裴长临道。
他牵着贺枕书的手,垂眸看向对方,眸光微亮:“你会支持我吗?”
贺枕书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裴长临的确改变了很多。他以前从不会这么直白的表达出自己想做什么事,事实上,他以前根本不会对任何事物或任何人表现出兴趣。
但他现在不一样了。
他会表达自己的喜恶,会有期许和心愿,也会努力争取。
贺枕书笑起来:“想试就去试,我肯定支持你呀。”
“不止心里支持,你要真去了望海庄,我还得跟着你一块去。”贺枕书又道,“刚才那个人那么壮,看起来一个能打三个你。木匠是不是都像他这样长得又高又壮呀,万一你们起了矛盾,他们欺负你可怎么办。我得去护着你才行。”
贺枕书说得义正辞严,裴长临垂眸看着面前个子小小,两个手腕细得他一只手就能全抓住的小夫郎,沉默片刻。
贺枕书:“干嘛用这眼神看我,你怀疑我?”
“没有。”
裴长临别开视线,顺手在小夫郎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牵起人继续往前走:“走吧,先去万仁堂。”
贺枕书被他气到跺脚:“不许摸我的头,书上说十八岁还能再长的,摸了头就长不高了!”
裴长临轻笑:“好,下次不摸了。”
贺枕书:“你还想有下次???”
……
二人拌着嘴进了镇子,很快来到白蔹的万仁堂外。
这是裴长临第二次来万仁堂,还没进门,就被里头的景象惊了一下。
两个月前还几乎无人问津的医馆,如今人满为患,大堂内挤满了看病拿药的患者,白蔹坐在里间的诊桌后方,排队等他把脉的人几乎要排到门外去。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叹气:“还是来得太晚了。”
这么多人,不知道得排到什么时候去。
担心这金贵的小病秧子被人群挤着,贺枕书扶起裴长临慢慢往里走。刚进门,便看见迎面走来一名年轻女子。
女子穿了一身料子精致的淡粉衣裙,头戴步摇,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
但她并无任何大小姐的架子,扶着一名衣衫破旧的老伯走出医馆,还温声提醒:“开的药要早晚用水煎服,五日后记得来复诊。”
贺枕书朝那人多看了两眼,心中有了计较。
女子送走老伯,转身正要往医馆内走,贺枕书朝她搭话:“你就是卢小姐?”
“你们认识我?”女子神情惊讶,她又仔细瞧了瞧二人的打扮,问道,“是裴公子和贺公子吗?”
眼前这人,正是那先天患有哮症,而后被白蔹救回一命的卢家小姐,卢莺莺。
贺枕书前世没有见过卢莺莺,但对方这打扮,一看就是个尚未出阁的千金大小姐。寻常的大小姐可不会来这小小的医馆帮忙,除非这医馆是自家开的,且医馆的坐诊大夫与自己关系匪浅。
不过,卢莺莺反过来能认出他们,倒是让他有些惊讶。
贺枕书道:“白大夫向卢小姐提过我们?”
“两位是莺莺的救命恩人,莺莺自然知晓。”卢莺莺语气比先前激动许多,她又道,“这里说话不便,两位随我来吧。”
她领着贺枕书与裴长临穿过大堂,去了后院。几个伙计正蹲在院子里熬药,卢莺莺与他们打过招呼,寻了个没人的隔间。
“这几日医馆人都很多,裴公子可以先在这里歇歇脚,我去叫白大夫进来给裴公子诊脉。”卢莺莺显然很了解裴长临的病情,她这么说着,轻车熟路将隔间的竹帘放下,以免穿堂风从院子吹进来。
“卢小姐不必麻烦。”贺枕书忙道,“来医馆的都是病人,不能耽误了他们看诊,我出去替我夫君排队就是。”
卢莺莺点点头:“也好。”
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卢莺莺说话举止并无任何距离感。她模样清秀,身形纤细瘦弱,脸上瞧不出什么病气,一点也看不出前两个月还险些丧命的模样。
卢莺莺唤伙计端来热茶,亲手倒了两杯:“我爹前几日才让我出门,我正想着去下河村亲自感谢贺公子的救命之恩,不过这些天医馆忙碌,便耽搁了几日。还望贺公子不要见怪。”
“卢小姐哪里的话。”贺枕书道,“卢小姐能痊愈,全是白大夫尽心救治的功劳。”
卢莺莺眨了眨眼,下意识转过头,视线越过竹帘,往大堂的方向看去。
层层竹帘纱帐遮掩住那端坐在诊桌后方的身影,但卢莺莺依旧浅浅笑起来,眼底带上一丝女儿家特有的羞赧。
“我与白大夫,定在十二月初成亲。”她收回目光,主动道,“如果二位不嫌弃,到时请一定要来做个见证。”
贺枕书眸光一亮:“恭喜!”
白蔹没有在贺枕书面前提过他与卢莺莺的关系,不过从那人提起卢莺莺的神情语气,以及前世卢莺莺去世后的表现,贺枕书早看出这两人应当是有点什么。
没想到这两人的进展竟然这么快。
裴长临却是略微皱起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城外贴出告示招工的望海庄,就是你家?”
贺枕书呆了下,这才反应过来。
那望海庄贴出的告示上的确写了,因为家中十二月要办婚事,所以翻修工期要在十一月末之前完成。
……不会这么巧吧?
第033章 第 33 章
“原来你们也看见那告示了。”
提起这事, 卢莺莺似乎有些难为情,她摸了摸垂在身前的发丝,低声道:“是我爹偏要兴师动众, 说是有什么高人告诉他,家里原先的布置风水不好,才……才导致我重病缠身。只有尽快办婚事冲喜,再将家中的布置改头换面,才能兴旺门族。”
贺枕书:“……”
他以前也听说过,越是有钱的大户人家,便越相信这套风水玄学。贺枕书过去是从来不相信这些的, 不过……
他偏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裴长临。
他当初不就是为了冲喜,才嫁给这小病秧子的么,从最终结果来看,好像是有些作用的。
不全是江湖骗子的一面之词。
卢莺莺道:“我爹总是这样, 容易偏信旁人, 让二位见笑了。”
“莺莺, 你这话就不对了。”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白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你爹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了, 要不是那道长劝说,你爹可能还不乐意让我们成亲呢。”
卢莺莺一惊,问:“你怎么来了, 外面的病人……”
“刚才就看见你们进来啦。”白蔹道, “我让玉竹替我一会儿,他近来都在跟着我学诊脉开药, 几个伤寒病人他应付得来。”
第三次与白蔹见面,他周身的气质与先前又有不同。
尤其比起头一次见面时此人颓丧狼狈的模样, 如今的他,仿佛从内而外都焕然一新,一派容光焕发的模样。
不愧是要成亲的男人。
贺枕书暗自腹诽。
白蔹自然知道这两人是为复诊而来,他没耽搁,直接在裴长临对面坐下,取过腕枕放在二人中间的小案上。
“气色倒是恢复得挺好,近来心情应当还不错?”白蔹这么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站在榻边的贺枕书。
这话明摆着就是打趣,裴长临没有答话,伸出手放在腕枕上:“劳烦白大夫。”
白蔹没多说,专心替他诊脉。
片刻后,他收回手:“你身体恢复得比预期要好,照常用先前那个方子就好。不过身体的亏空短期补不回来,所以补药还得继续吃。”
裴长临问:“还需要吃多久?”
“这就心急了?”白蔹却是反问。
裴长临垂眸不答。
“不过我也能理解。”白蔹叹息一声,“你毕竟还年轻,这病确实挺耽误事,对吧?”
裴长临愣了下,下意识瞥了眼身边的人。后者抿了抿唇,悄然将手搭在裴长临肩上。
“……”白蔹皱起眉,教训道,“我是说耽误干活,你们乱想什么呢!”
裴长临:“……”
贺枕书:“……”
两人纷纷心虚别开视线,只有卢莺莺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茫然地眨了眨眼。
白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想知道这药要吃多久,就得先告诉我,你想治到什么程度。”
贺枕书插话:“治病当然是要治好,怎么还有治到什么程度一说?”
“以往的病患自然是没有的,但他不一样。”白蔹看向裴长临,道,“你这病是先天心脉有缺,经脉堵塞,导致血脉不通,供血不足。”
“据我所知,你这毛病从古至今,还没几个人成功治愈。而成功治愈的那几个,都是不足六岁时,便自己吃药吃好了。”
裴长临眸光暗下。
心肺上的毛病从来是年纪越小越好治。有些病患出生时心肺带了毛病,但经过大夫医治,喝药针灸,慢慢疏通了经脉,最终变得与常人无异。也有些人,经脉始终无法疏通,药石无医,只能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严重。
裴长临显然是后者。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白蔹道,“我现在给你这方子对你效用极好,你慢慢吃着,就算不能恢复到与常人相同的地步,至少不会像先前那样时不时就大病一场。”
裴长临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不能恢复到与常人相同?”
白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片刻后,贺枕书低声道:“不能恢复……就不能恢复吧,能比以前好就成,没关系的。”
小夫郎话音很轻,裴长临听得出他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抬手在对方手背上拍了拍。
他语调依旧很平和,又问:“可白大夫刚才问我,想治到什么程度。”
如果他这病注定永远无法治愈,白蔹压根不需要多问他这一句。
裴长临问:“我想要根治,又该如何?”
“你这小子很聪明啊。”白蔹露出一丝欣赏的眼神,悠悠道,“你若只想治到保住性命的程度,我这药你吃个四五年,只要平时不受凉不劳累,多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但你若想完全治愈……”
他顿了顿,道:“只能另请高明。”
裴长临又问:“白大夫指的高明是……”
“不知你们是否听说,近来江陵府城来了一位名医,据说曾任职于太医院,治愈过无数顽疾。”白蔹道,“就连那十余年前盛行于中原地区,能令人上瘾的禁药,也是他研制出了药方,方才得以根治戒断。”
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
本朝分十二州府,他们如今所属的就是江陵府。那江陵府城地理位置优越,往来商贸繁华,是整个中原南部最富庶的府城之一。
贺枕书上次去府城,还是一年以前,为了找知府大人给他爹洗清冤屈。
不过那时候,他连府城的大门都没进得去,便被人给抓了回来。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府城,现在嫁来了这僻壤的山村,更无从打听府城的消息。
裴长临这个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小病秧子更不消说。
白蔹继续道:“那名医医术极高,听闻前不久,他刚治愈了一位的气血瘀滞,脑内肿疡的病患。也是因为此事,他近来在府城中名声大振。”
“脑内肿疡?”
卢莺莺因为自小病弱,读过不少医书。听见这熟悉的病症名,她没忍住插了话:“可我记得书上说过,肿疡几乎是治不好的呀。”
“那是因为,此前的确没人治好过这个病。”白蔹与卢莺莺说话时,语调温柔得仿佛变了一个人。
贺枕书不适应他这说话的语气,连忙又问:“那他是如何治好的?”
白蔹道:“他将那肿疡切除了。”
“切除?”
“对,切除。”白蔹抬手在半空虚虚比划一下,“在脑袋上划开个口子,直接将病灶切除,那名医似乎叫这法子……手术。”
贺枕书不说话了。
他意识到白蔹想说什么。
“裴小公子的病只靠汤药扎针恐怕收效甚微,你们若是愿意,可以去寻那名医瞧瞧。若他这手术的法子能施展在裴小公子身上,将心口剖开,疏通堵塞的经脉,让气血运转恢复正常,应当就能完全治愈。”白蔹道。
“可……”卢莺莺声音微颤,似乎被吓得不轻,“可是将心口剖开,人不就死了吗?”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试与不试,你们可以自行决定。”白蔹收起腕枕,站起身来,“不过,那名医开颅治疗尚能把人救活,剖开心口,说不准也有法子让你活下来。”
“当然,想请动那名医为你们诊治可不容易。听闻,已经有达官贵人一掷千金想求他出手,可人家压根不理。”
“你们想见到他,恐怕还得费一番功夫。”.
片刻后,贺枕书与裴长临离开了医馆。
小夫郎自从听白蔹说完那神乎其□□医后,便一直魂不守舍,裴长临喊了他好几声,他才缓过神来:“……怎么?”
“应该是我问你怎么。”
两人去医馆看病耽搁了不少时间,这会儿早市结束午市刚开,街上行人比早晨少了许多。
裴长临牵着自家小夫郎走在街市上,含笑道:“到底是你要治病,还是我要治病,我都没这么担心。”
贺枕书抿了抿唇。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那大夫的医术再高明,治好了再多的人,也不敢保证他一点失误都不会有。那毕竟是往身上动刀子,万一出了点什么事……
贺枕书都不敢细想下去。
可让他直接出言反对,他又做不到。
裴长临已经和以前不同了,贺枕书能感觉到,他心里是希望自己能够被治好的。他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不想再拖累家人,不想被旁人说是个累赘。
如今好不容易有人给他指了明路,贺枕书又怎么可能开口让他放弃。
“白大夫今天说的那些,只是他的猜测。”见贺枕书不说话,裴长临又道,“何况白大夫自己都说,那名医不轻易为人诊治,他不一定会愿意帮我们。”
“但我们还是应该去试一试,对吧?”贺枕书低声道。
“我说过会支持你的。你想试,我们就去试。”贺枕书抬头看向裴长临,微笑起来,“万一那大夫有更好的法子可以治你的病呢,他连那么难治的绝症都能治好,把你治好根本就不难。”
小夫郎惯常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就像现在,明明心里就在担忧,却还要在裴长临面前强打精神。
裴长临无声换了口气,轻轻拉了把身边的人,将人拉进怀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借着身高优势将身形娇小的少年完全圈进怀里,手掌缓缓抚过对方背心。
他们此时正站在集市最热闹的一段路上,边上就是连接两条主街的石桥,两侧都是来往的行人。
裴长临抱了很久,久到贺枕书甚至感觉到不少目光正落在他们身上。
贺枕书把脑袋埋在裴长临身前,小声道:“大街上搂搂抱抱,于礼不合,有人看着呢……”
“可你是我夫郎。”裴长临在耳边问,“我不能抱吗?”
“……能。”
“听不见。”
“能。”
裴长临心满意足,把自家小夫郎搂得更紧。
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得知那经年的病情难以治愈,他们是同样的难过,而面对风险极大的治疗方法,又是同样的恐惧和担忧。
前途未卜,他们唯有相依相携,共同面对。
裴长临许久没有把人放开,贺枕书却忽然想起件事,“哎呀”一声。他从裴长临怀中挣脱出来,急道:“我们忘记问卢小姐她家里招工的事了!”
方才他们刚刚得知望海庄的主人是卢家,白蔹就出现打了岔。而后那人给裴长临看诊时,又说了这么重要的事,贺枕书满脑子只剩下裴长临的病情,将那望海庄招工的事完全忘到了脑后。
“我们快回万仁堂去吧,卢小姐应该还没走。”
贺枕书说着,拉起裴长临就想往回走,后者却没动。贺枕书回头与他对视,从对方平静的神情瞧出了什么。
“你……”贺枕书迟疑地问,“你该不会……刚刚是故意没提这件事吧?”
按着贺枕书的想法,望海庄对外招工竞争如此激烈,如果能有卢小姐的引荐,不说直接将活给他们,至少能省去不少麻烦,裴长临也不会那么劳累。
但……
裴长临轻声笑笑:“要是我真的技不如人,还靠着向主人家说情赢了别人,爹恐怕就不会再让我进家门了。”
贺枕书:“可……”
“再说了,对你夫君这么没信心?”
贺枕书话音猝然一顿。
裴长临说这话时,眼底带着一丝仿若玩笑的意味。但贺枕书看得出来,在那说笑背后,是他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
他本身就有那样的实力,何必做多余的事,让那原本公平的竞争变了味道。
少年轻狂,总是想找机会证明自己的。
这就是他的机会。
第034章 第 34 章
望海庄不在青山镇内, 而是修在了城外的半山腰上。贺枕书与裴长临在城中吃了点东西,稍作打听,当即了出城。
因为正在对外招工, 二人一路行来,有不少人都在往那望海庄去。
他们走得慢,到达庄子时,庄外的空地上已经站了许多人。
望海庄大门没开,只在侧边开了个偏门。贺枕书见不少人都从那偏门进出,便拉着裴长临也走了过去。
偏门内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中央摆了张木桌,后头坐了两个管事模样的人, 正在给前来应招的工匠登记。二人进去时前面的人正好登记离开,管事的抬起头来,看见他们时却愣了一下。
“你们……”那管事的顿了顿,“你们是来替家人来应招的?”
“是我要应招。”裴长临回答道。
裴长临近来气色已经比先前好了很多, 瞧着没那么病恹恹的。不过前段时间大病一场掉的肉还没完全养回来, 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看上去颇有几分弱不禁风的味道。
工匠是力气活,来应招的大多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管事的还没见过这么瘦弱的工匠, 但他毕竟在大户人家做事, 略微思酌便明白过来:“阁下懂建筑规划?”
裴长临点点头:“是。”
管事的耐心地问:“可有师父引荐?”
裴长临:“没有。”
管事的:“那……可带了以往绘过的建筑图纸?”
裴长临沉默下来。
他和贺枕书都是头一次来这种大户人家应招工匠,不知道有这一层要求,那告示上也并未写明。不过就算写了……裴长临以前从没机会参与任何建筑规划, 手头哪有什么图纸。
“这也没有那也没有, 你来做什么的?”
管事的还没说话,他身边那人先沉不住气了:“没事就赶紧走, 别来添乱。”
“常忠。”
管事的低唤一声,及时制止了那人。
他坐在原地, 抬头看向裴长临,态度依旧平和,不卑不亢:“阁下年纪轻轻,应当是有师父教导,不妨你先回去找师父要个名帖,或是寻一份参与绘制过的建筑图纸……”
“可你们在告示上说,最终要不要人,要比较工匠为庄子绘的规划图纸而定。”贺枕书插话道,“既然这活是各凭本事,你看先前的图纸有什么用?”
“你能保证对方的水平没有下降吗?你能保证对方带来的图纸是真实的吗?万一他路上找别人偷了一份呢?”
“这——”
管事的被他这一连串问得哑口无言,他边上那个被唤做常忠的家仆倒是笑了:“各凭本事,好大的口气。”
“葛叔,要不就让他们进来,我倒想看看,他们能做出什么来。”
“……好吧。”管事的犹豫片刻,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裴长临如实答了。
常忠面前摆了张名录,是为记录工匠姓名籍贯,已经写了大半。他正想提笔写下,却听那管事又问:“你是下河村裴木匠家的?”
裴长临眉头微蹙:“你认识我爹?”
“裴木匠可是这附近最好的工匠,谁能不知?”管事的道,“前些天老爷还说,若最后找不到合适的人,便去下河村请裴木匠出山,这不是巧了吗!”
常忠:“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
裴长临和贺枕书也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裴木匠在村中名气不小,却不知道在外头竟然也有名望。而且听起来,这名望似乎不小啊……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诧异。
有了裴木匠的名头,管事的当即不再犹豫。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木牌,递给裴长临:“拿好这个,去边上的屋子等一会儿,有人会带你们进庄子。”
望海庄要做的是翻修工程,想要做出规划,便必须实地探查一番。
裴长临道了声“多谢”,牵起贺枕书往管事所指的那间小屋走。那屋子里已经等了不少建筑工匠,见又有人进来,纷纷朝他们看过来。
望海庄财大气粗,这间给工匠临时等候的小屋里也特意备了桌椅茶水。
裴长临没理会那些诧异的目光,牵着贺枕书到一旁坐下。
“你爹果然是故意的吧。”贺枕书道。
他昨日就有些怀疑,家中现在这么缺钱,裴木匠没道理连看都不愿意来看一眼。现在看来,那人就是故意想要裴长临来跑这一趟。
裴长临不答,若有所思地敛下眼。
他们不想太过引人注目,特意在进屋时挑了个靠墙的位置,挤在同一根长凳上。可虽然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时不时朝他们投来视线。
“有什么好看的呀?”贺枕书不喜欢这样被打量的感觉,不悦地小声嘀咕,“他们是不是都觉得你太年轻,做不了这个?”
裴长临:“……我觉得不是。”
贺枕书:“那他们看什么?”
裴长临不答。他将贺枕书往怀中搂了搂,不动声色地抬眼扫去。几道目光心虚地躲闪开,不敢再多看了。
他们没有等待多久,却是方才那在外头见过的管事葛叔走了进来,领着他们进庄子。
贺枕书以前县城时去过不少庄子。那时候他爹身为城中第一书商,时常有人来给家里送拜帖,邀请他爹去参加文人集会。这种好事,他爹自然会带上他。而那些集会举办的地点,大多都是这样的山庄。
不过这望海庄,就算是与贺枕书过去见过的那些山庄比较,也毫不逊色。
穿过外头那三进的院落,是一个带了人工湖的小花园。如今正值盛夏,荷花开得正好,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九曲回廊延伸至后院,再往里走,便是卢家打算翻修的部分。
“我家老爷请风水大师看过了,说是这几个院子方位不好,挡了风水。我家老爷想将这几个院子全都推掉,重新建造,还有这里……”
葛叔向众人讲述着卢员外的建造要求,众工匠各自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一边听他说,一边飞快记录着。还有人拿出量尺,直接丈量起围墙与地面的尺寸。
唯有裴长临,牵着他家夫郎,跟观赏风景似的,悠闲地左看右看。
葛叔:“……”
葛叔在庄上做事多年,因为深受主人家信任,在庄子里地位不低。今日其实并非葛叔来带工匠进庄,是方才知道了裴长临的身份,一时有些好奇,才特意替了别的家仆。
裴木匠年轻时参与过不少工程建造,甚至不乏有官府名下的工程,虽然还算不上什么名望极高的建筑大家,但名气的确是不小的。
所以,他很好奇,裴木匠会养出个什么样的儿子来。
更何况,他曾听说过裴家的独子年幼体弱,做不了木匠活。
总之,他来这里,本就是有想考察一番这年轻人的意思。
可这年轻人的态度……
葛叔心底隐隐不悦,趁着众工匠测量记录的功夫,走上前去:“少年郎,你有什么想法?”
“这几个院子修得的确不好。”裴长临平静道,“屋子太多也太拥挤逼仄,树木过高,白日里在院中根本晒不到什么太阳,阳气不足,人在里面待久了当然不行。”
葛叔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头头是道,愣了下,又问:“那依你所见,应当怎么改?”
“树木移走,这两堵墙分别往外挪三尺,再……”裴长临张口便答,但刚说到一半,忽然止了话头。
葛叔:“再怎么?”
裴长临正色道:“剩下的,您还是等我将图纸绘好再看吧。”
贺枕书:“噗。”
在场的同行可不少,裴长临说话时,甚至有好几个都停了笔,偷偷听他们说话。
自然不能在这里全都说出来。
这小病秧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眼嘛。
贺枕书这么想着。
葛叔也意识到这一点,歉疚地笑了笑:“说的是,说的是。”.
望海庄规模不小,卢家要翻修的部分又占了整个庄子三分之一。葛叔带着几名工匠一边走一边讲解,折腾一圈下来,足足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裴长临身子骨差,走到半途时就已经没多少力气。但他还是咬牙坚持下来,直到葛叔领着他们走完全程,才在人工湖边坐下休息。
众位工匠还在后院做最后的测量,葛叔叫人端了热茶过来,又问贺枕书:“要不我去请个大夫?”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裴长临这个小病秧子还离谱的应招者,活都还没接下来,就要主人家来操心他的身体,惦记着帮他请大夫。
裴长临摇了摇头,嗓音低哑:“不用。”
贺枕书也道:“是啊,他休息一会儿就好,不用麻烦了。”
葛叔没再多说,但也并未离开,同样在这人工湖边的凉亭坐下。
“少年郎,我见你方才不记录不测量,你要如何绘制图纸?”他这话大概已经憋了一路,这会儿四下无人,才终于问了出来:“你为何不像他们那样,将所见记录下来?”
其实贺枕书也觉得惊讶。
他知道裴长临空间计算能力很好,但毕竟是个这么大的庄子,贺枕书这么一路走来,努力去记也没记住多少摆设布置,更不用说尺寸和方位。
裴长临居然真的全都记下了?
裴长临饮了两口热茶,急促的呼吸终于慢慢平复下来,才回答道:“我们没带纸墨。”
葛叔:“啊?”
裴长临道:“我们没带纸墨过来,回城去买太费事,便不记了。”
贺枕书:“……”
的确,他和裴长临都是第一次来应招工匠,完全不知道需要自己带上纸墨。
方才见那些工匠纷纷拿出纸笔时,他还慌了一下,想过要不要找人借一些来。不过裴长临全程没什么反应,他便没有开口。
原来……真的是因为他们没带啊。
葛叔脸上也是一片空白,他正要开口指责年轻人做事不够仔细,却听裴长临又道:“不过几个院子而已,能用脑子记住的东西,也没必要记在纸上,浪费纸墨。”
葛叔:“……”
浪费纸墨。
真是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要这样说,如今还在院子里测量记录的那些工匠,不都在浪费纸墨?
葛叔眼神微微变了。
这年轻人……真有这么厉害?
凉亭内一时没人说话,贺枕书受不了这僵持的气氛,别开视线,往湖中看去。
人工湖上铺满了苍翠的荷叶,贺枕书探着头往湖水里看:“怎么看不见这里面的鱼呀。”
葛叔这一路行来,对这性子外向大方、模样漂亮的小双儿倒是很有好感。听了他的问话,他笑着解释道:“因为这荷花池里,本就没有养鱼。”
“啊?”贺枕书纳闷地眨眨眼,“哪有荷花池不养鱼的?”
“老爷造这座荷花池时,原本的确是为了养鱼。”葛叔道,“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啦。那时老爷得知江陵府外一座寺庙内,养有一尾能实现人心愿的锦鲤,便一掷千金,将那鱼买了回来,还特意造了这座荷花池。”
贺枕书:“……”
一掷千金,就为了买条鱼。
他知道为什么先前卢莺莺提起她爹时,会是那样的态度了。
这卢员外还真是……很容易偏信这些乱七八糟的鬼神之说啊。
能实现人心愿的锦鲤,真的会有这种东西吗?
贺枕书又问:“既然都花钱买了,最后为何没有继续养下去?”
“不是没有继续养,是压根没有养过。”葛叔叹了口气,提起这件事似乎也有些无奈,“老爷钱是付了,可从头到尾,连那小锦鲤的一片鱼鳞都不曾见过。”
“听说,那卖主将鱼儿从寺庙运往青山镇的路上,不知怎么忽然翻了车,鱼儿跳进溪水里逃了。后来老爷也曾重金悬赏,那段时间送来府上的鲤鱼倒是不少,但没有一条与那传说中的锦鲤相同,这事只能不了了之。”
“……”贺枕书扶额,“卢员外就没想过,他可能是被人骗了吗?”
不应该说可能,应该是必然。
什么寺庙里养的锦鲤,什么在路上忽然翻车,哪会有这么玄乎的事。多半压根就没那东西,全是卖主编出来骗人的。
“可不敢这么说。”
葛叔煞有其事地摇摇头,又道:“后来有一位方士告诉老爷,是他与那小锦鲤的缘分未到。老爷很开心地赠了那位方士许多银两,还将这荷花池保留下来。”
“老爷至今还相信,只要缘分到了,那小锦鲤就会自己回来。就连这次小姐死里逃生,他也觉得是小锦鲤在冥冥中保佑……总之,你们可别在他面前乱说话,否则我也帮不了你们。”
贺枕书:“…………”
忽然觉得,卢家到现在都没有被骗得倾家荡产,还能有这么大的家业,卢员外真是经商赚钱的一把好手。
更佩服了。
第035章 第 35 章
贺枕书与葛叔闲聊一会儿, 裴长临渐渐恢复过来,能继续走路。在庄上考察测量的工匠也陆续结束,葛叔送他们一道出了门。
“五日后的午时之前, 请诸位将绘好的图纸送来庄上,老爷会亲自过目。”临离开前,葛叔交代了这么一句。
庄上需要完全翻修的共有五个院子,七八处建筑,用五日时间绘制图纸,时间算不上十分充裕。
何况今天已经去了大半日的光景。
众工匠不敢再耽搁,应声之后便纷纷离开了。
裴长临与贺枕书也慢慢往回走。望海庄附近没有车夫, 他们得回到青山镇外的驿站,才能找到回村的牛车。
走到半道,贺枕书忽然想起件事:“那个叫鲁大力的,怎么没有见到?”
中午遇见时还放出话来, 要与他们比试一番呢。
“那鲁大力说, 他的图纸已经绘好了。如果不是胡乱吹嘘, 恐怕是在庄上有认识的人,提前给他通了气。”裴长临道。
“有道理。”贺枕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又觉得不对, “那他岂不是也能叫人在主人家面前帮他说好话?”
裴长临:“他要是真能在主人家面前说上话,今日又何必去城外打探消息。”
贺枕书反应过来:“对哦。”
如果那鲁大力认识的人,地位高到能直接向主人家引荐他, 他压根不用等到卢家对外招工。恐怕就是没这能力, 今日才会特意去告示牌那儿,故弄玄虚, 想吓走别的工匠。
但……
“他这行径也太幼稚了。”贺枕书哭笑不得。
真有人会相信他是鲁班多少代孙,然后被他的名头吓退吗?
“那可说不准。”裴长临道。
裴家家境算是不错, 贺枕书的出身更不消说。但这个时代,多的是从未识字读书,只会埋头苦干的普通匠人。
虽说当朝的阶层划分仍然是士农工商,但由于朝廷有意提升商人的地位,如今的商贾能买官买地,富甲一方,地位其实不比读书人差到哪儿去。
真正落到社会底层的,反而是工匠一派。
像卢家这样优待工匠的大户人家,已经不多见了。
“卢家待我们的态度是不错,卢小姐人很好,葛叔人也很好。”贺枕书感叹道,“这或许就是卢员外常常被骗,但家财却没受太大影响的原因吧,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裴长临:“……”
这是一回事吗?.
今日在镇上耽搁了大半日,二人到家时天色已经黑尽了。
裴兰芝惯例给他们在厨房留了晚饭,不过小病秧子今日被累得够呛,只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草草梳洗完回屋躺着去了。
贺枕书倒没急着回屋,留在外院将镇上的消息告知了全家人。
“他做得对。”
听见裴长临不愿私下寻卢家小姐引荐,而是亲自前往望海庄应招,裴木匠点了点头:“要是真找人引荐,不管长临最终做出来的成果如何,大家都会觉得他是走了后门,在接下来的工程里就难服众了。”
“原来还有这说法。”周远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听裴木匠这么说,才明白过来。他笑了笑,又道:“这样也好,让大家伙儿都看看咱们长临的水平,长临肯定没问题。”
贺枕书站在一旁默默听着,没答话。
几世轮回,加上这一世有意与裴家人走近,贺枕书如今对这一家子人的性子都很了解。但相比起来,他最捉摸不透的,还是周远。
无论在哪里,上门女婿都是不怎么受人待见的。何况周远身强力壮,并非那种无法养活自己,需要依附于他人的人。
他自身这般条件,当初嫁来裴家时,其实遭受不少非议。
有人说他是看中了裴家的手艺,为了拜师而来,等他学会了手艺,说不准就要抛下裴兰芝而去。也有人说,他是知道裴家那小病秧子命不久矣,为了谋求裴家的家财。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但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周远并未苛求裴木匠教他木工活。随着近来裴长临身体渐渐好转,他甚至不再自己偷偷琢磨此道,只在裴木匠或裴长临有需要的时候,帮着刨刨木头,打打下手。
至于对待家里人的态度更不消说。
周远不太擅长细致的家务活,但胜在勤快,脾气还好,被裴兰芝欺负也从不生气,总是乐乐呵呵,缺根筋似的。
贺枕书很多时候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将望海庄今日的见闻告知了全家人之后,贺枕书便去烧水梳洗,回了内院。他最终没有将白蔹提及的府城那位名医也说出来,这是他在回来的路上,与裴长临商议过后的结果。
江陵府距离此处路途遥远,乘船走水路最快也要三四天,换做马车,更是单程就要花去十来日的光景。
裴长临如今的身体,不可能承受得起如此舟车劳顿。
何况那名医愿不愿意为他们看诊,看诊又需要多少费用还说不好,若是白跑一趟,或去了但身上的银钱不够,就更麻烦了。
因此,裴长临打算将身体养好些,攒点银两,再考虑前往府城的事。
至少要将这次望海庄的翻修工程先做完。
而既然他们不打算立即前往,没必要现在就说出来叫家人担心。
裴长临今晚身体不适,早早回了屋休息,可当贺枕书走进内院时,却见屋子里的油灯并未熄灭。不仅屋内,就连卧房外的屋檐下,都挂着一盏明亮的廊灯。
贺枕书知道这是裴长临担心他摸黑回屋,特意给他留的灯。他走到屋檐下,熄灭了廊灯,再轻手轻脚推门进去。
屋内同样点着油灯,里间和外间各有两盏,将屋内映得格外明亮。
贺枕书有些无奈。
油灯这玩意可不算便宜,贺枕书以前还曾遇到过的一些穷苦的读书人,夜里看书舍不得点灯,生生把眼睛给看坏了。也就是裴家的家境没差到用不起油灯的地步,否则哪里经得起他这样挥霍。
他挨个将油灯熄灭,顺手解开绑住头发的发带,往里间走去。
裴长临的确已经躺下了。
他睡在床榻内侧,俊朗的眉宇下意识蹙起,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稳。贺枕书熄灭最后一盏灯,摸黑来到床边,刚爬上床,身边的人便动了动。
一只手从被子里摸索上来,极自然地把贺枕书往怀里揽。
“还没睡着呀?”贺枕书转眼间就被人手脚并用地缠住,低声问。
裴长临脑袋埋在贺枕书肩窝,话音半梦半醒:“……睡不着。”
“屋子里留这么多盏灯,能睡着就怪了。”贺枕书道,“真是自己找罪受,我在这里住这么久,还会因为看不清东西摔着吗?”
“你不是怕黑嘛。”
裴长临困倦时说话总爱用这般温软的语调,黏糊得很,撒娇似的。贺枕书听得心软,主动调整姿势,让裴长临抱得更舒服些。
近来雨季渐渐过去,暑气重了许多,裴长临终于不需要每日靠贺枕书给他暖床,或是抱着汤婆子才能入睡。不过他常年体寒,就算是在夏日里,身子也热不到哪儿去,贺枕书倒很喜欢用他消暑。
他窝在裴长临怀里,过了一会儿,听见对方又问:“你与爹说了望海庄的事,他没说什么?”
“怎么没有。”贺枕书道,“他说,幸亏你将活揽了过去,不然对方若真找上门来,他还不知该怎么拒绝。”
裴长临轻笑一声。
以裴家的家境,还远远没到连找上门来的活都能随意拒绝的程度,何况还是大户人家的活计。
说这话,恐怕单纯只为了圆谎。
只是裴木匠平日不怎么撒谎,圆谎的功夫不到家,叫人一听就听了出来。
贺枕书脑袋裴长临怀里蹭了蹭,轻轻道:“大家都很爱你。”
裴木匠自不消说,他本可以亲自去卢家接下这桩活,但他宁愿冒着风险,让裴长临独自前往。这既是他给裴长临的机会,也是他对裴长临绝对信任的证明。
至于家中其他人,更是全心信赖着他。
“你呢?”裴长临轻声问。
贺枕书默不作声,悄然往后缩了缩,又被对方更加强势地搂回去。
“阿书……”裴长临翻身将贺枕书压在身下,用极轻极软的声音唤他。
贺枕书有时候真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裴长临这样的人。以前不怎么熟悉的时候,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恨不得完全与他划清界限,碰都不让碰一下。可现在……就差拿根绳子将自己拴在他身边了。
温热的气息覆上来,贺枕书竭力偏过头去:“你这会儿又不累了?”
“不累。”
亲昵的吻被对方躲过去,裴长临唇瓣擦着对方下颚滑过,却并不打算放弃。他低着头,在对方耳根颈侧落下一个个亲吻。
“别闹……痒。”贺枕书痒得直发抖,又躲不开,恼道,“你要是不累就绘图纸去,望海庄只给了咱们五日时间。”
裴长临头也不抬,在对方纤细白皙的颈侧摩挲:“那点东西,来得及。”
贺枕书彻底没话说了。
裴长临也没打算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原本温吞的试探渐渐放肆起来,贺枕书的心跳随着对方越发急促呼吸变得躁动不安。他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少年,不仅有萌动的春心,更有抑制不住的欲.念。
想亲吻,想拥抱,也想……占有。
“裴长临……”贺枕书仰头望着头顶的房梁,下意识抓住了裴长临的手臂,“可以了,大夫说你还不能……”
对方果真停下了动作。
贺枕书被弄得有点晕乎,浑身上下烧起来似的发烫。他低头朝对方看过去,后者手臂撑在他身侧,正垂眸注视着他。
他吐息间皆是滚烫的热意,那双眼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倒影着贺枕书如今的模样。
贺枕书脑中翁鸣一声,仿佛有一股酥麻从脊背直冲脑后。
“我不做别的,我只是……”裴长临俯下身来,在他耳畔轻声问,“我伺候你,可以吗?”
夏日的蝉鸣隐去某些暧昧的声响,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映出床上相拥的身影。
空气粘稠得几乎叫人不过气,贺枕书被裴长临重新搂进怀里,咬着牙,呼吸跟着颤抖起来。
第036章 第 36 章
夏夜潮热, 贺枕书被弄得出了一身汗,不得不去打水重新冲洗一遍身子。梳洗完回屋时,却见裴长临也起来了。
对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正将床单拆下来。深靛色的床单上,落了些可疑的污渍,就算是在屋内这般昏暗的光线下也看得一清二楚。
贺枕书脸刷地红了,连忙走上前去:“我、我来就好!”
他从裴长临手里夺过床单,与对方刚换下来的脏衣服一起,扔进了脏衣篓里。再红着脸,把那脏衣篓放进角落, 好像生怕被人看见。
这会儿时辰太晚,家里人大多都已睡下,洗衣服会惊动旁人,只能等明早再洗。
裴长临站在床边, 看着贺枕书那慌张的动作, 没忍住轻笑出声。
被贺枕书回头瞪了一眼。
裴长临换了身单薄的里衣, 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领口大片皮肤。贺枕书这一回头便注意到, 对方锁骨处多出一个暧昧的红痕。
瞧着……像个牙印。
应当是方才意乱情迷的时候, 被贺枕书咬的。
注意到贺枕书的眼神,裴长临低下头,伸手摸了摸那处。
“嘶……”也不知是不是故作娇气, 裴长临疼极了似的轻轻吸气, 眼底却依旧带着笑意,“还说不是小猫。”
“咬得真狠。”
贺枕书羞得话都说不出, 没敢搭腔。他只顾埋头干活,飞快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床单铺好, 催促着裴长临上床睡觉。
全程没再看对方一眼.
翌日,贺枕书特意起了个大早。
他没把衣服带去河边,只去打了两桶水回家,还在回屋时撞见了出来如厕的周远。后者睡得迷瞪瞪的,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看见他,话也没说,晃悠着往茅厕去。
贺枕书可不敢与他打招呼,偷偷摸摸提着水回了院子,将昨晚弄脏的衣服和床单都清洗了一遍。
衣物洗净晾晒好后,天边才朦胧显出点鱼肚白。
贺枕书轻手轻脚回了屋。
屋中光线昏暗,裴长临还没醒来。他似乎睡得很沉,但就算是在睡梦中,仍用一只手搭在身侧的枕头上,像是要将身边人搂进怀里的姿势。贺枕书在床边蹲下身,摩挲着握住了对方的手。
裴长临这双手,应当是他身上叫贺枕书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匀称,因为体弱消瘦,稍一用力手背上便能显出嶙峋的青筋,力量感与脆弱感并存。
他手上没有风霜的痕迹,也不像其他匠人那样,会有常年干活留下的厚茧。事实上,只看他这双手,压根看不出这人是个木匠。
贺枕书握着对方的手,缓缓抚摸过去,在食指根部摸到一点不自然的凹凸不平。
那是一道伤疤。
这应当是裴长临手上唯一的瑕疵,贺枕书以前问过,是他刚开始学木雕时,不小心自己划伤的。
裴长临的体质不怎么留疤,先前他做木头小鸟被划伤的那道小口子,现在已经愈合得一点看不出。不过食指根部这伤应当是割得太深,伤痕表面养得发白,至今没有完全消退。
贺枕书沿着那伤痕的纹路抚摸。
裴长临肤色本就极白,那疤痕又藏得隐秘,只用肉眼其实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摸上去,却格外明显。
尤其是……他用这只手碰到某些极其敏锐之处时。
贺枕书抿了抿唇,耳根微微发烫。
难怪古语都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这人明明前不久还不敢与他亲近,连亲吻都觉得难为情,短短半月却不知从哪里学坏了,竟变得这么……恶劣。
贺枕书又想起昨晚,裴长临就是用这只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个动作都要关注他的反应,询问他的意见。
问他喜不喜欢,喜欢轻的还是重的,喜欢快一些还是慢一些……
坏死了。
贺枕书又羞又恼,抓着对方的手塞进被子里,想要起身。可他还不及将手抽出来,却被人用力扣住。
宽大的手掌包裹上来,轻易便将他的手握进掌心。
“你干嘛装睡?”贺枕书没好气地问。
“没有。”裴长临嗓音微微沙哑,说不出的性感,语调却很软,“被你弄醒了。”
他惯会这样装可怜,贺枕书早听习惯了,不吃他这套:“这个时辰,本也该起床了,别忘了你今天还有正事要做。”
望海庄那边给的时间那么紧,贺枕书都替他紧张,真不知道这人怎么睡得着的。
裴长临不动。
他藏在被子里的手把玩着贺枕书的手指,指尖轻轻划过掌心,带来一点痒意。
贺枕书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问:“你到底起不起?”
“起。”裴长临答得倒是痛快,但依旧没见动作。他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巴巴望着贺枕书:“你哄哄我,我这就起。”
贺枕书:“……”
现在已经能毫无负担地说出这种话了吗?
到底谁才是夫君啊?!
贺枕书在心中反思,是不是前些天总是说笑让裴长临嫁给他,叫这人对自我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不过,还有一种更容易让人信服的可能。
这小病秧子先前尝到了甜头,故意撒娇想再讨点好处去罢了。
贺枕书用力将手抽出来,板起脸:“别和我谈条件,快起床了,我去给你烧些热水来。”
他转身欲走,但到底有些不忍心,又小声道:“等你把图纸绘完,我再……”
贺枕书最后那几个字说得极轻,也没理会裴长临到底听没听到,说完便快步出了门.
在贺枕书的催促下,小病秧子破天荒的天刚亮就起了床,还赶上和全家人一起吃了个早饭。
早饭是裴兰芝今早起床做的馒头,用的就是今年刚收成的小麦面,细面里没放一点杂粮,各个又白又大,松软香甜。
这些时日雨水彻底停了,村中的农忙终于接近尾声。
村中部分农户在裴家的带动下提前进行了收成,而剩下那部分没听劝的,也在邻里的帮助下,顺利将麦子收完。所以,虽然今年遭遇了大半个月的雨季,但下河村的整体收成,在附近几个村落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村长前两日还代表众乡亲,亲自给裴家送了几袋小麦面,以示感激。
裴木匠自然没收,挨个给每家退了回去。
收完了麦子,便该趁着天气好,将玉米种子种下地去。
这活同样耽搁不得。
犁地可比割麦子费力气得多,算上裴家和村口那陈瘸子,村中有耕牛的人家不足五户。每年两季的播种期,来登门借牛的人能排到十天后去。
因此,裴家必须尽快将农活干完。
吃过早饭,裴木匠和周远便赶着牛下了地。裴兰芝惯例在家中料理家务琐事,贺枕书拽着裴长临回屋,绘他的建筑图纸。
木匠一行涉猎极广,可以说生活中需要的一切建造之物,都离不开木匠。但说起建筑规划,却并非每个木匠都会。
规划设计,要的不仅仅是手艺。它需要对建筑结构绝对了解,有把控全局的能力,甚至还要有独树一帜的审美观。这许多东西,并非后期埋头苦练就能拥有。
更多是天赋使然。
而偏偏裴长临天赋超群,最善此道。
这个人,就连给贺枕书简简单单做个书桌,都能被他做出好几个推拉的小抽屉,还在桌面上藏了个隐藏的小暗格。若真让他规规矩矩做些常规的家具建筑,他多半只会觉得没劲。
这种从无到有的规划设计,正适合他发挥巧思。
贺枕书对裴长临的实力从不怀疑,不过……
“……你画的这是什么?”贺枕书坐在裴长临身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了这么一句。
裴长临抬起笔尖,平静回答:“设计图纸。”
因为裴长临通常要睡到日上三竿,安安一般要用过午饭才会来裴家读书。今日裴长临起得早,还没到安安来读书的时辰,他便索性在窗边那张小方桌上绘图。
贺枕书坐在一旁,看着那平摊在面前的宣纸,试图从那杂乱无章的线条中,分辨出对方都设计了些什么。
但还是失败了。
“你就这么画设计图纸?”贺枕书难以置信地问。
“很乱么?”裴长临低头看去,沉吟片刻,“……还好吧。”
贺枕书:“……”
先前裴长临做书桌书柜也绘了图纸,不过那时贺枕书没仔细看过,不知道他究竟绘得如何。可现在……就面前这玩意,别说给主人家过目,就是给裴木匠看,都不一定能完全看得明白吧?
怎么会有一个人,拿起刻刀时鬼斧神工,换做画笔却连个像样的庭院都绘不出?
贺枕书甚至觉得,给裴长临一块木头,他都能刻得比现在好。
“这样不成。”贺枕书语重心长,“你要拿着这东西去接活的,要绘得简练清晰才行。如果旁人都看不明白,怎么会相信你能做好?”
裴长临没说话,他低头盯着面前的宣纸,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后悔了。”裴长临道。
贺枕书:“什么?”
他将绘了一半的图纸扔到一边,重新抽出一张崭新的宣纸,平铺在面前:“就应该让爹去跑一趟,直接将活接来……”
裴长临没把话说完,但言下之意却不难理解。
那样的话,他就不用再绘图纸,可以直接上手做了。
贺枕书默然片刻。
裴长临这态度倒不奇怪。这人平日里做木工活,连根辅助线都不愿画,若不是身体差到无法自己备齐木料,先前做那木桌时,也不会去绘什么图纸。
以前贺枕书以为他是成竹在胸,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单纯觉得麻烦。
不喜那些无用的功夫,只喜欢雕刻、打磨与拼装的过程。
而正因为不喜欢,从没在这些事情上下过功夫。
不过裴长临话虽这么说,却并未打算放弃。
他重新蘸了墨,很快在宣纸上落笔。
先按照记忆中望海庄构造,绘出那庄子最外层的围墙,再将每一处院落标识出来。
……然后又停住了。
贺枕书:“……”
裴长临:“……”
“算了,把笔给我吧。”贺枕书重重叹息一声,朝他伸出手去,“你说就是,我来画。”
裴长临没动,低声问:“可以么?”
“与我假模假式地客气什么呢。”贺枕书不以为意,“真要让你一点一点画出来,指不定要费多少次稿子,别浪费我宣纸了。”
裴长临:“可你之前——”
“别废话,再耽搁一会儿,安安就要来了。”贺枕书道,“你不是说听他读书总想打瞌睡吗,那还怎么干活?”
贺枕书这么说着,将裴长临面前的纸张墨砚都调转了个方向,面向自己。他提笔蘸墨,又轻声叹气:“又是锯木头,又是绘图纸,没人告诉过我嫁给木匠得做这些啊。我到底是来给你当夫郎,还是当学徒?”
“自然是当夫郎。”裴长临又开心起来,凑过来在贺枕书侧脸亲了亲,“不过你若是想学木匠手艺,我也可以全都教给你,你想学什么都行。”
“不想学。”贺枕书绷不住笑,低哼一声,“真以为谁都像你似的,这么喜欢那些木头疙瘩,恨不得与木头过一辈子。”
“我没有……”裴长临小声抗议。
贺枕书没再与他斗嘴,裴长临也正经起来,将自己的想法细致地说了出来。直到这时,贺枕书才明白为何裴长临绘出来的图纸总是杂乱无章。
因为他的想法实在天马行空。
前一刻还在构思房屋的布局与方位,下一刻便转到抄手游廊要如何走向,连接的窗户间相隔几块砖,砖块用何种材质颜色,树木该如何分布,树冠要高出墙面几尺……
总之,就连贺枕书这从小学画的,都很难完全跟上他的思路。
贺枕书提笔绘图,时不时停下与裴长临商量几句。两人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上午,就连裴长临到了该喝药的时间都忘到脑后,还是裴兰芝中途给他送了进来。
临近正午,贺枕书放下笔,伸了个懒腰。
“这东西真不容易啊……”贺枕书感叹道。
努力一上午,也不过绘完了两间庭院,不到半数。这还是裴长临思路极其清晰,贺枕书绘画功底不错的情况下。
可以看出,望海庄给出那五日时间,的确不算富裕。
恐怕这也是考验工匠的其中一环。
裴长临这一上午也极耗费精力,他脸色有些发白,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贺枕书道:“先歇会儿吧,晚上再继续。”
虽说时间不富裕,但裴长临才是重中之重。要是为了绘个图纸,把这人又给累病了,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贺枕书把裴长临扶去床上休息,起身欲走,却被人抓住手腕。
“……去哪儿?”裴长临问。
“快到午饭时间了,我出去看看阿姐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还有爹他们……”贺枕书思索着,“今儿我去地里给他们送饭吧,能顺道把刚绘好的图纸给爹看看。”
贺枕书说的这些都是正经事,裴长临却只是摇头:“不急。”
他靠在床头,手指收拢,将人往床边带了带。
贺枕书一个没站稳,在床沿边坐下,被人搂住了。裴长临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早晨起床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什么?”
贺枕书:“……”
他不就说了一句,干完活会给他奖励嘛。
怎么还记着呢。
贺枕书:“你先休息,一会儿再……”
“阿书。”裴长临轻声打断他,也不说别的,就凑在他耳畔轻轻地唤,“阿书……”
他唤得人心软,贺枕书抿了抿唇,再开口时耳根悄然红起来。
“那、那你得让我先把窗户关上吧。”
叫人看见多不好。
第037章 第 37 章
因为某人偏要拉着自家小夫郎白日宣淫, 贺枕书这趟地自然没有下成。别说是下地,两人险些连午饭都忘了,还是裴兰芝在外头等了又等, 终于等不住,进来敲了窗户。
最后出门时,少年嘴唇都是殷红的,显然被欺负得不轻。
至于那个罪魁祸首,却是一派神清气爽,丝毫没有劳累了一上午、精神疲惫的模样。
娶个小夫郎在家,竟比什么汤药都要管用。
午后, 安安惯例来裴家读书。
望海庄那边图纸要得急,这时候其实不应该被旁的事打搅。贺枕书本想给安安放几天假,但裴长临不同意。
小崽子现在正是打基础的关键时期,每日都该巩固知识, 培养读书写字的习惯。昨儿他们去镇上, 已经停了一天课, 再停下去,前些天刚学会的东西就该忘干净了。
虽说官学的入学考试在明年, 可安安年纪太小, 接收知识没那么快,时间并不算太充裕,耽搁不起。
裴长临是这么想的。
他有这样的想法, 贺枕书已经见怪不怪。
这人总是这样, 心地纯善,习惯于为他人着想, 甚至不怎么顾得上自己。贺枕书知道这与他的成长环境有关。裴木匠在村里本就是个老好人,裴长临从小受到影响, 又因为自小重病,总觉得自己是个拖累,潜意识里把自身看得很轻。
很多时候,贺枕书都希望他能自私一点,更在乎自己一点。
不过,心地善良并不是件坏事,他不打算过多干涉对方的想法。
又或者说,正因为小病秧子是这样的人,才让早已经看过无数人情冷暖的贺枕书更加……喜欢。
好在裴长临天赋颇高,又有贺枕书的帮助,二人最终只花了两个半日便将图纸全部绘完。由二人共同完成的图纸,就连裴木匠都挑不出任何纰漏,但最终能不能被选中,还得看卢家的意思。
他们没再折腾多跑一趟,而是托熟识的同乡将图纸送到望海庄,得到的答复是,待主人家定夺之后,会送信前来告知。
可这一等,却等了好些天。
这日清晨,裴长临坐在院子里,给先前做好的书桌刷上最后一遍桐油。
裴长临做家具的效率着实低了些,这小小一张书桌,从绘好图纸到现在,做了有十来天。要是换做他爹,不出三日就能完工。
不过以裴长临这身子骨,能把东西做完已经是成功,谁也不会苛求他效率。
软毛木刷浸满桐油,裴长临不紧不慢地在书桌表面涂抹。贺枕书搬着凳子坐在他身边,手里拿了砂纸帮他打磨另一块刚刨好的木料。
这本是两人惯常的分工,可贺枕书今日做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时不时越过半开的院门,往外头张望。
“你再是心急,大清早的,也没人会来登门。”裴长临看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开口。
贺枕书连忙收回视线:“……我没心急。”
裴长临不答,贺枕书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可望海庄不是说会尽快给答复吗,都这么多天了,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呀……”
距离他们将图纸送出,已经过去了五天,说不心急是假的。
可反观裴长临,跟个没事人似的,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书桌刚做好,又开始着手准备做书柜。贺枕书如今正在打磨的这块,便是他要用来做书柜的木料。
上百年的老榆木,裴木匠那满屋子木料中最好的一块。
从工具房搬出来的时候,贺枕书在内院都能听见裴木匠心疼地叹气。
裴长临说得对,就算有镇上的消息,也不会在这大清早送来。贺枕书知道是自己沉不住气,不再说什么,低头继续打磨木料。
可他心不静,动作也变得毛躁,不留神被一根木刺扎进了手指。
“啊——!”
贺枕书痛呼一声,裴长临连忙放下木刷,来到他身边:“都告诉你了要当心,我看看。”
未打磨完成的木料表面木刺极多,裴长临常年做这些,自然知道这活多容易受伤。
扎进肉里的木刺细小,肉眼几乎看不出异样,摸上去却是钻心地疼。贺枕书最是怕疼,瞬间便红了眼眶,可怜兮兮地轻声抽气。
见他这样,裴长临哪里还忍心指责,低下头,轻轻帮他挑出木刺。
裴长临做事仔细,刷了这么久桐油,身上半点油污都没沾上,只有新木的清香。木刺不容易看见,他贴近过来,神情专注,动作也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再弄疼了贺枕书。
片刻后,裴长临道:“应该可以了。”
他指腹在贺枕书指尖一点点抚摸过去,低声问:“如何,还疼不疼?”
的确是不怎么疼了,贺枕书轻轻摇了摇头:“……不疼了。”
裴长临抬眼,瞧见小夫郎这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忽而轻声笑了下。
贺枕书不悦地皱眉:“笑什么啊?”
“笑你。”裴长临没有松开他的手,指腹在伤处轻轻摩挲,眼底带着笑,“娇气。”
每到这种时候就能看出,他这小夫郎以前的确是做富家少爷的,没怎么吃过苦头。
一根木刺而已,疼得都快哭出来了。
手上的皮肤也很细嫩,被木刺一扎就红了一小片,看上去颇为唬人。不止手上是这样,他身上其他地方也极容易留下痕迹。裴长临视线垂下,瞧见小夫郎颈侧、未被衣领完全挡住的那小片红痕。
那是昨晚裴长临与他亲近时留下的,裴长临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多么用力欺负他,谁知今晨起床却变成了这样。
而且……小夫郎似乎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
裴长临没打算提醒他。
就像字画大师会在书画上留下署名,在这消息难以传播的时代,木匠也会在作品上刻下独有的标记,以证明是自己所作。
留下了印记,便是属于他的。
完完全全,是他一个人的。
这一认知让裴长临的独占欲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收回目光,转移了话题:“你要是实在担忧,我们去趟青山镇就是。”
“可以吗?”贺枕书睁大眼睛,又有些犹豫,“可是……”
他原本坚定地相信裴长临肯定能被选上,可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他也变得不自信起来。万一他们落选了,又去青山镇空跑一趟,裴长临会不会很难过呀……
看出他在想什么,裴长临又笑了笑:“不必担心我,我们已经尽力而为,如果没被选上,说明人外有人,这很正常。”
他的确对自己有信心,但那并不是盲目自信,不至于就此受到打击。
听裴长临都这么说,贺枕书自然不再犹豫。
去青山镇得趁早,贺枕书进屋与裴兰芝知会了一声,便带着裴长临出了门。
因为近来频繁来往两地,他们如今与村口拉车的陈瘸子走得很近。后者听说他们的来意,当即答应便宜接送他们一趟,省得他们去了镇上,还得再找车回来。
陈瘸子直接将他们送去了望海庄,还没走近,远远便瞧见那庄前的空地上堆了不少砖瓦木料,几个粗布衣的劳工正将那些建材搬进庄里。
牛车在路边停下,裴长临与贺枕书对视一眼,下车走上前去。
“做事都仔细着点,别磕碰了!”一名管事模样的人站在大门前,高声吆喝着。
是那日他们来应招时见过的卢家家仆,名叫常忠。
常忠显然也还记得他们,见两人走过来,眉梢一扬:“怎么是你们?”
说话时,又有劳工搬着木头从他们身边经过。
裴长临牵着贺枕书侧身避了下,才问:“庄上已经开始动工了?”
“昨儿就开始了。”常忠不看他们,语气不冷不热,“我们小姐婚期已定,自然不能再拖。”
这人与先前他们遇到的那管家葛叔不同,葛叔为人和善,待人接物都挑不出毛病。这常忠是田庄的庄头,更年轻些,说话也不怎么客气。
贺枕书不太喜欢这人说话的态度,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可你们之前不是说,等卢员外做出决定后,会传信告诉我们吗?怎么什么消息都没有,直接就开始动工了?我们的图纸呢?”
“你们没收到消息?”常忠做出一副诧异的神情,“庄上前两天就派人给了工匠答复,没选上的图纸也都送回去了,你们没收到……许是你们住得太远,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贺枕书瞬间被激起了火气:“送个图纸能出什么意外?你这样两句话就想打发我们?”
对方仍然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那你还想如何?”
“就算真不见了,人是你们派出来的,总要给我们个说法。”贺枕书道,“你们是派谁去送信,把人叫回来,我们当面对质。”
“那可不巧。”常忠摆摆手,“近来我们要答复的工匠太多,送信的都是从驿站里随便找来的,已经找不到人了。”
“你这人——”
这话明摆着就是敷衍,贺枕书气不过,还想与他理论两句,却听庄内忽然传来个声音:“庄头,那青砖的数量怎么……”
来人说着话走出来,看清站在庄前的裴长临和贺枕书,话音猝然一顿。
贺枕书眯起眼睛,认出来者是谁了:“鲁大力?”
眼前这人,正是他们先前在镇口遇见过的,那位自称是鲁班传人的工匠。
贺枕书:“……你怎么会在这里?”
“鲁先生是我们老爷请来主持建造的工匠大师,他自然会在这里。”常忠清了清嗓子,又道,“行了,你们不就是想要回图纸吗?改明我再派人找找,若能找到,一定给你们送回去。”
“这几日府上动工,来来往往都是人,别在这儿纠缠了,当心磕碰着。”
他说完,不再理会裴长临和贺枕书,转头领着鲁大力往庄里走:“走走走,进屋去聊,鲁先生说青砖的数量怎么了……”
鲁大力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他最后朝裴长临看了一眼,跟着常忠进了庄。
“你们——”
贺枕书想追上去,却被身旁的裴长临拉住:“阿书,冷静点。”
“这要怎么冷静呀!”贺枕书气得手抖,“真是岂有此理,哪有他这样的人,亏我之前还觉得卢家都是好人呢……”
少年生气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几句“岂有此理”“不可理喻”来来回回地说。他这模样反倒尤为可爱,裴长临安抚地摸了摸自家小夫郎的脑袋,拉着人往旁边去。
陈瘸子还驾着牛等在路边。他方才离得远,没听清他们的争论,此时看见贺枕书脸色不好,忙问:“怎么回事,长临的图纸没被选上?”
裴长临轻声叹气:“那管事的是这么说的。”
“我才不信。”贺枕书气恼道,“如果只是没选上,他们为什么不肯把你的图纸交出来?多半就是独吞了!”
尤其最后被选上的还是那鲁大力,那人在庄上本就有认识的人,说不准折腾这一通,就是为了骗图纸。
卢家堂堂大户人家,自然不会兴师动众只为了骗几张图纸。知道贺枕书这话不过是气话,裴长临摇摇头,对陈瘸子道:“陈叔,能再送我们去趟青山镇吗?”
陈瘸子叹气:“成,上车吧。”
牛车摇摇晃晃驶离望海庄,车内,贺枕书怒气未消,偏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一只手臂从旁侧伸出来,将他搂进怀里,顺手在柔软的侧脸捏了一把:“小傻子。”
“干嘛又说我傻,我哪里傻了?”贺枕书头也不回,声音闷闷不乐。
裴长临道:“你怎么不傻,这分明是我的事,你却比我还生气。”
“我气不过嘛……”贺枕书靠在裴长临怀里,小声道,“你为那图纸费了那么多心血,那家仆凭什么一句找不到了就把我们打发走。你就是脾气太好啦。”
裴长临抚摸着他的头发,没有搭话。
少顷,贺枕书稍冷静了点,又道:“不过,我感觉卢员外不像是坏人。”
他们没见过那位卢员外,但他们见过在庄上做事的葛叔,以及卢家小姐。那两人都是极好的人,没道理做出这样的事。
贺枕书问:“你让陈叔带我们去镇上,是不是想找白蔹大夫,帮我们引荐卢老爷?”
裴长临笑起来:“看来没有完全气到变成傻子。”
“我本来就不傻!”贺枕书一把将人推开,坐直身体,“如果真是有人想独占我们的图纸,肯定不会让我们见到卢老爷,所以只能找人引荐,这点道理我当然想得明白。”
裴长临怀中一空,手却不肯收回来,手掌摩挲着落到对方颈后,不经意般轻轻揉捏:“嗯,你说得对。”
贺枕书颈后敏感,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道:“不过,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
裴长临问:“哪里不明白?”
贺枕书:“如果真是要独占我们的图纸,那他们为什么不找人誊抄一份,把原版的图纸还回来?这样霸占着不还,还错漏百出地说什么弄丢了,不明摆着有问题吗?”
如果他们是在家中接到消息,多半都不会怀疑,只会觉得是没被选上。
为什么偏要扣下图纸,引他们上门来找?
裴长临听他说完,却沉默了片刻,悠悠道:“我觉得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贺枕书问:“怎么说?”
裴长临轻声笑了笑,神情有些无奈:“贺先生,那几张图纸好歹出自你手,绘得有多精细,你自己不知道?我们两人一起都花了近三天时间才完成,你真觉得有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图纸誊抄得一模一样?”
“……你是不是太看轻自己,也太看轻我了?”
贺枕书愣了下,别开视线:“别……别这么叫我。”
裴长临脸上笑意更深,凑了过去:“为什么不让叫,安安不也这么叫你?……先生?”
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称呼,被他喊出来却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贺枕书耳根通红,连忙去捂他的嘴:“不行!你……你又不是我的学生,不能这么叫的,不、不合礼数!”
他每次找不到借口时,总爱把礼义廉耻那套搬出来。
裴长临没读过那么多书,不知道书中是不是真有不能随意叫自己夫郎先生的礼数,不过就算真有,他也不在意。
“谁说我不是你的学生?”裴长临被捂着嘴,声音略微沉闷,一双眼却深深注视着贺枕书,看得贺枕书浑身发烫。
他天生眼尾下垂,这般看向别人时神情无辜得很,小狗似的。
贺枕书不敢与他对视,正要把手收回来,却被人揽住后腰,重新搂回怀里。
裴长临手抬起来,指尖悄然碰了碰贺枕书领口那点浅浅的红痕,软声道:“先生明明也教过我很多。”
第038章 第 38 章
贺枕书耳根瞬间红透了。
“胡、胡说什么呢!”他用了点力道从裴长临怀里挣脱出来, 瞬间挪到了牛车另一头,然后才呵斥一句:“轻浮!”
脸皮儿还是这么薄。
裴长临含笑抿了抿唇。
最初分明是小夫郎要求他主动些,可真当他学着主动, 这人又受不住。随便说两句玩笑话就臊得话都说不出,逗得太厉害了,还会生气不理人。
想讨夫郎欢心真是太不容易了。
裴长临摸了摸耳朵,没再逗弄对方,起身往车前去。
望海庄就在青山镇外不远,他们在车里说这几句话的功夫,牛车已经缓缓驶到了镇口。
裴长临掀开挡在车前的粗布围帘, 道:“陈叔,我们去万仁堂,就在……”
“万仁堂啊,我知道那地儿, 放心吧。”没等他说完, 陈瘸子接话道, “你们要找白大夫是不?就是他给你治的病吧!最近白大夫开了几回义诊,附近村里好多人都让我拉他们来镇上看病。”
“义诊?”听见他这么说, 贺枕书也凑上前来, “难怪上回我们来镇上时,万仁堂里病患这么多,原来是开了义诊。”
“可不是嘛。”陈瘸子道, “以前那些大夫义诊, 大多都只是随便走个过场,瞧一两个不严重的病症便算完了。可人家白大夫不这样, 人家是实打实给乡亲们的治病,还送药, 是个好人啊!”
白蔹的确是个好人。
先前贺枕书请他去下河村给裴长临看诊,他最初也不想收诊金,是裴家执意要给,他才勉强按照在医馆看诊的价格收了点诊金。
至于出诊费,到最后也没肯收。
白蔹为人如此,卢小姐亦待人和善,卢家定不会是那种张扬跋扈、欺压乡里的人家。图纸这事,应当是有什么误会。
贺枕书这么想着,陈瘸子赶车间隙转头瞥了他们几眼,纳闷地问:“车里很热吗?热就把帘子拉开,瞧你们俩脸红的。”
两人皆是一愣,异口同声说了句“没事!”,慌慌忙忙缩回车厢里.
牛车入了城,直奔万仁堂而去。万仁堂今日人不算多,只有零星几个病患等在大堂。卢小姐似乎也不在,白蔹坐在诊桌侧方,正在教他医馆里那学徒玉竹给病患听脉开药。
“不对不对。”他蹙着眉敲了敲桌面,语气有些不耐烦,“与你说过多少遍,脾肾阴虚不能开黄芪,那不是越喝越虚?”
“是,是。”玉竹被他训得头也不敢抬,写方子时手都在抖。
贺枕书与裴长临并肩走进去,恰好看见这一幕,诧异地扬起眉梢。
认识这么久,贺枕书自然知道白蔹这人不是全无脾气,但对方平日里待人妥帖,就算是装也会装出客气有礼的模样。
贺枕书还从没见过他与人发脾气。
况且,他们上次来时,这人还是春风拂面的模样。
今儿个是怎么了?
医馆人不多,裴长临和贺枕书刚一进门,白蔹便看见了。他抬手在玉竹脑后轻轻拍了一下,低声叮嘱两句,起身朝两人走过去。
贺枕书率先问:“白大夫今日心情不佳?”
“一言难尽。”白蔹摇摇头,又问,“你们怎么来了?”
贺枕书没急着回答,视线往医馆内左右看了看:“卢小姐不在?”
“不在。”提起这个话题,白蔹脸色又黑了几分,“她最近都不会过来了。”
贺枕书一愣。
这……莫不是吵架了?
贺枕书还在犹豫该怎么开口,白蔹那边先气鼓鼓地说出了缘由:“她爹觉得她成日往医馆里跑,抛头露面不像个女儿家,把她关在家里了。”
贺枕书:“……”
裴长临:“……”
白蔹始终把贺枕书当做恩人,近来又因帮裴长临治病,关系密切不少,对他们毫无保留。他开了话匣,立即止不住抱怨起来:“卢员外还不许我常去见她,说是婚期已定,新婚夫妇婚前不能总是见面。那婚期还要小半年呢,难道这几个月都不见面了?再说了,我可是她的大夫,哪有不让大夫见病人的!”
“……”贺枕书默然片刻,温声安抚,“卢员外应当有他的考量……”
“他就是看不惯莺莺老是来找我!”白蔹恼道,“莺莺母亲去世得早,只剩她一个独女,卢员外宝贝得很。要不是我想了个法子,他还不想让我与莺莺成亲呢!”
贺枕书:“想了个法子?”
白蔹后知后觉自己说漏了嘴,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他们,才压低声音:“其实也没什么。先前莺莺不是告诉你们,卢员外是听了一位高人的话,说家中风水不好,要尽快办婚事冲喜……”
贺枕书恍然大悟:“所以那高人是你安排的?”
白蔹轻咳一声,没有反驳。
贺枕书偏头与裴长临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是同样的哭笑不得。
难怪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么看来,想娶个富家千金真是不容易。
“不说这些了。”白蔹摆摆手,又问,“你们来医馆做什么,长临身子又不舒服了?”
裴长临:“我们不是来看诊。”
白蔹:“那是……”
“白大夫不是正愁找不到理由去见卢小姐么?”贺枕书笑了笑,道,“真是巧了,我们有件事想请白大夫帮忙。”.
一炷香后,牛车停在青山镇主街的一座府邸前。那府邸修得格外气派,门口坐了两座石狮子,门头的牌匾上镌刻两个大字——“卢府”。
望海庄如今正在翻修,为避免吵闹,卢员外带着卢莺莺搬到了镇上居住。
若不是有白蔹引路,贺枕书他们还不容易打听到这消息。
裴长临给陈瘸子付了来程的银两,让陈瘸子先回村,省得他们入府耽搁太多时间,害对方空等。这会儿镇外往来人多,陈瘸子回程还能再拉点人。
陈瘸子赶着牛车离开,白蔹道:“真不用去寻一趟风水大师?那大师还没离开青山镇呢,我叫他去给老爷子吹吹耳旁风,说让你们来设计更好,事情不就解决了?”
贺枕书:“……”
这人还真是拿捏住了卢员外的死穴。
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怪方便的。
裴长临却摇摇头:“我们只想拿回图纸。”
至于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找到了图纸,一切都能明了。
白蔹虽说已经是卢家的准女婿,但毕竟尚未过门,许多事不交由他管。府上招工这事,他只是听说,并未参与。不过他是个聪明人,一听两人在望海庄的经历,就猜到这其中多半有问题。
因而两人开口请他帮忙,他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再者说,就算发生没这些事,裴家夫郎可是他和莺莺的恩人。换做卢员外知晓了,也只会把他们二人当成座上宾,全然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庄上那家仆真是不懂事。
白蔹骂了一路,但裴长临是这态度,也不再说什么。他上前去叫门,来开门的家仆一见是他,有些诧异:“白大夫?这个时辰您不是该在医馆吗,要是让老爷知道……”
“我就是来找老爷的。”白蔹打断他,不悦道,“我是你家未来的姑爷,又不会拉着你家小姐私奔,至于这么防我吗?”
家仆:“……”
“老爷的吩咐,我们也没办法啊。”家仆苦着脸,“不过您来的不巧,老爷出远门了,这几日都不在家。”
白蔹眼前一亮:“老爷不在家?”
片刻后,裴长临与贺枕书在卢府堂屋落座,看向坐在对面悠然品茶的白蔹,相顾无言。
给他斟茶的就是先前开门的家仆,十多岁的小少年模样局促,小声道:“白大夫,要不你还是走吧。要是让老爷知道,我们趁他不在家,放你进来与小姐见面……”
白蔹义正辞严:“都说了,我是为了府上招工一事而来,不是为了——”
“白大夫!”
女子清亮的嗓音自门外响起,白蔹神情一变,起身迎上去:“莺莺,近来可好?还咳不咳嗽,夜里睡得好吗?”
“我一切都好。”女子穿了身浅青衣裙,在夏日显得清爽宜人。
她眼底带着喜色,下意识想去牵白蔹的手,注意到还有外人在场,又拘谨地收了回来。
“裴公子,贺公子。”卢莺莺朝两人打了招呼,“听白大夫说,你们是为了招工的事而来?”
卢家招工之事,卢莺莺同样没有参与。
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卢员外一人的决定,图纸和工匠,也都是他在出门前选定下来的。因此,未被选中的图纸最终如何处理,如今又在何处,她也不清楚。
“爹爹为人正直,绝不会做出强占他人成果之事,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卢莺莺道。
“我们没有怀疑卢老爷。”贺枕书连忙道,“就是……那图纸是我夫君心血之作,不知可否请卢小姐出面,让人帮我们再找找。”
卢莺莺点点头:“理应如此。”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事相求。”贺枕书又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夫君刚入木匠一行没多久,很希望能与名家大师切磋学习一番。不知卢小姐可否带我们进望海庄,我们想看看,那最终被卢老爷选中的是何等佳作。”
这样说,是贺枕书的主意。
他们还不知道图纸现在何处,不能贸然在主人家面前怀疑对方占了他们的图纸,只能用这样迂回的说法,去卢家一探究竟。
卢莺莺同样没有反对。
自小生在闺中的千金小姐心思单纯,压根没想过这其中的弯弯绕,还当真是家仆弄丢了裴长临的图纸。她不再耽搁,喊人从马厩里拉来马车,要亲自与他们去一趟望海庄。
“哎哟,可老爷出门前吩咐过,小姐大病初愈,不能出门的呀。”唯有先前那小家仆围着卢莺莺直转悠,忧心忡忡地说。
“这是正事,爹会理解的。”卢莺莺不以为意地说。
常安:“那小姐您处理完正事就快些回来,别再外面耽搁了。”
卢莺莺沉默下来。
她眼眸转了转,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小常安,我对你那么好,你不会出卖我的吧?”
常安:“我……”
“还有你们。”
卢莺莺抬眼朝身边的家仆挨个看去,众人彼此对视一眼,熟练地异口同声:“小姐今日出门只是为了正事,没有去别的地方,也没有与白大夫同行。”
卢莺莺笑起来:“这就对啦,等我回来时给你们带好吃的。”
她的身后,贺枕书瞥了眼站在一旁的白蔹,叹气:“我可算知道,卢老爷为何这般防着你了。”
换做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闺女,成日想与别的男人跑出去玩,他也受不了。
而且,看家仆们习以为常的模样,这种事应该没少发生。
“还能为何,他就是嫉妒。”白蔹得意洋洋,“毕竟莺莺那么喜欢我,别人羡慕不来。”
贺枕书:“……”
见到了未婚妻就是不一样,这才过去多久,又变得如此春风得意,说话的语调都仿佛能飘起来。
与方才在医馆见面时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说话间,家仆将马车拉来。
白蔹连忙走上前去,要扶卢莺莺上车。可他们如今正在卢府门前,街面上人多,卢莺莺抿了抿唇,还是没接他的手,转而让赶车的家仆扶了她一把。
白蔹只能悻悻将手收回来。
一转头,裴长临也正扶着贺枕书上马车。
卢府的马车较高,贺枕书哪怕以前在县城也不常有机会坐这样的马车,险些从踮脚的矮凳上踩空,被裴长临一把揽住腰身。
“笨手笨脚。”裴长临含着笑意,顺手在贺枕书腰间捏了一把,“当心点。”
贺枕书轻轻推开他,低哼:“知道啦。”
被迫看完全程的白蔹:“……”
他的婚期真的不能再提前点吗???
第039章 第 39 章
望海庄。
后院的两面院墙已经敲毁, 劳工们忙碌地清扫着地上的瓦砾,常忠与鲁大力站在院中,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份图纸:“这上面的意思是, 要在此处建个凉亭,那这里……”
常忠话没说完,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声音提高了些:“鲁先生,我与你说话呢,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鲁大力恍然回过神:“表兄,我……”
“嘘。”常忠打断他, “早告诉过你,在庄上别这么叫我。”
鲁大力停顿片刻,迟疑着开口:“我是想说,要不咱还是算了吧?”
常忠:“什么算了?”
“这个。”鲁大力拍了拍面前的图纸, “这图纸根本不是我画的, 你把卢员外挑中的图纸硬说是我所作, 人家现在都找上门来了,你还想怎么瞒下去?”
“别乱说话。”常忠低声呵斥一句, “这图纸就是你所绘, 只要你不说出去,那姓裴的一个小小工匠,能翻出什么花来?”
鲁大力:“我就是觉得这事你做得不地道!”
他声音稍大了点, 有不少劳工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常忠忙收了图纸, 拉着鲁大力往僻静处走。
走到四下无人,他才又道:“鲁大力, 若不是你爹娘以前帮过我家,我老娘要我照顾你, 我才不乐意帮你干这冒险的事。但现在事儿已经干了,就得干到底,你可不能给我出岔子!”
鲁大力梗着脖子,没有回答。
常忠叹了口气,劝道:“大力啊,你爹娘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做个出人头地的工匠,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总不能白白放弃吧?只要这活干完,你在这青山镇就算站稳脚跟了,日后你想去县城找活,甚至府城,不都是轻而易举?”
鲁大力抹了把脸,说了实话:“可这活我干不了!”
“……这图纸上许多设计,只绘了最终成效,没有过程,我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建。”他一把夺过常忠手里的图纸,指给他看,“你看这里,这座三层高楼的边上要修一个可升降的平台,直通室内,这哪是什么建筑设计,这是机关术啊!我哪懂这东西该怎么建?!”
“这么复杂?”常忠愣了下,往鲁大力所指之处看去。可他压根不懂木工,也看不懂这其中的门道,只是道:“你不懂就去学,那裴家小子才十七岁,人家都会,你怎么不会?”
鲁大力:“我——”
“行了,别在这儿啰嗦。”常忠把图纸重新卷起来,塞进鲁大力怀里,“就按先前说好的来,你尽快把这图纸仿出来,把原版还给人家,省得那裴家的再过来纠缠。”
说到这里,他又指责道:“还不是都怪你?两天了还没把图纸仿好,否则我昨儿就能把图纸给人家还回去。”
“可……”鲁大力还想说什么,对上常忠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自幼学习木工,最初来到青山镇,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
借着表兄在望海庄做庄头,他提前知道了望海庄要翻修庭院。于是,他花了七天时间,认认真真绘出图纸,希望能在竞争中脱颖而出。
在得知自己被主人家选中时,他万分惊喜,可当他赶来望海庄时,送到他手上的,却是另一份他从未见过的图纸。
他不知道常忠在中间动了什么手脚,让卢老爷相信那图纸是他所绘,任命他留在望海庄主持建造,并给予了丰厚的报酬。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那时的一念之差,他没有及时澄清,等冷静下来过后,一切为时已晚。
常忠说得对,这谎已经撒下了,现在退缩,影响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常忠的前途。
他父母早亡,是表兄一家救了他,如今表兄也是为了帮他才做出这一切。
他不能害了人家。
鲁大力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会尽快。”
“好。”常忠也放松下来,拍了拍鲁大力的肩膀,“去吧,以后要是发达了,别忘了表兄。”
鲁大力神色复杂,没再说什么,带着图纸离开了。
常忠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还没走多远,一名家仆急匆匆小跑而来:“庄头,原来你在这里。小姐回来了,正找你呢!”.
同一时间,卢莺莺带着一行人在前厅落座。
前一次来时,贺枕书与裴长临几乎只在院中,并未进到屋内。直到今日,他们才真正见到了卢家内部的布置。
卢家的布置其实并不张扬,前厅也不像某些富贵人家那样,恨不得将一切值钱之物都摆在明面上,生怕别人看不出。卢家家中并无多少珍宝摆设,若不是他们知晓这前厅之后还有好几个院子,以及来时在庄前看到了数百亩田地,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家。
不过,贵重之物也是有的。
贺枕书抬眼看向挂在前厅正前方的一副书法字画。
那字画被一块十分精美的画框装裱着,字迹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哪怕是对书法字画毫不了解的人,也能看出其中蕴含的深厚功底。
贺枕书更是如此。
他朝那字画看了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幅字画是卢老爷买来的?”
“不是的。”卢莺莺循着他目光看去,摇摇头,“那是一位在朝为官的大人赠于爹爹的。”
贺枕书诧异:“卢老爷他……认识秦大人?”
卢莺莺听言一惊,问:“贺公子也知晓秦大人?”
贺枕书:“自然是知道的。”
这位秦大人,便是三年前那六元及第的状元郎。
贺枕书当然不会认识这样的大人物,但坊间文人都知道,秦大人书法造诣极高。他高中状元后,甚至有人将他所作的文章诗词制成字帖,在县城风靡好过一段时间。
因而贺枕书一眼便看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听他说完原委,卢莺莺解释道,“秦大人籍贯在河阳镇,与镇上一户姓方的富户有些来往。那方家与我家是故交,前两年秦大人带着家眷回乡省亲时,方伯伯替我爹爹引荐过。”
“秦大人便是那时赠了爹爹字画。”
卢莺莺又抬眼看向那字画,有些感叹:“那时我身子不好,没能与爹爹同去河阳镇。不过,听闻新晋状元郎一副字画价值千金,只是一面之缘,他竟这般慷慨相赠,真是个极好的人啊。”
众人在前厅闲聊片刻,常忠终于姗姗来迟。
他刚进门便看见了坐在一旁的贺枕书和裴长临,心中当即咯噔一下。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慌乱,快步走上前去。
“小姐,您怎么过来了?”常忠问,“庄上这几日动工,闲杂人等众多,您不该来这里啊。”
“我为何不能来?”卢莺莺低哼一声,“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待人竟是这般张扬跋扈,嚣张无礼。”
她一改方才与人闲聊时的和善模样,板起脸:“这位裴公子的图纸,是不是被你弄丢了?”
常忠眼神躲闪一下,低下头:“……是。”
卢莺莺教训道:“常忠,你在我家做事有好几年了,我爹是信任你,才让你当庄头。还有葛叔,他也是信得过你,才将招工的活全权交由你负责。可你做事怎么能这般不仔细,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弄丢。”
“弄丢就罢了,人家找上门来,你还敷衍了事,毫无愧疚之心。我爹平日就是这样教你待人接物的吗?”
卢莺莺平日待人和善,说话也轻声细语,但教训起下人来,竟也颇有气势。
常忠被她说得头也不敢抬,低声道:“小姐教训得是,小的知道错了。”
卢莺莺道:“给裴公子和贺公子道歉。”
常忠犹豫一下:“这……”
卢莺莺不讲情面:“你不是知错了吗,知错就该道歉,快去。”
常忠别无他法,走到裴长临和贺枕书面前,深深朝他们躬身作揖:“这次是我不对,希望二位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人这一回。”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没有答话。
“这才对嘛。”卢莺莺倒是很满意,又道,“不过,道了歉也不能算完。图纸究竟是怎么弄丢的,被谁弄丢的,你得派人好好调查,尽快帮裴公子将图纸找回来,知道吗?”
常忠:“是,是。”
卢莺莺没怀疑弄丢图纸这事的真假,见常忠道了歉,便当事情已经解决。她站起身,对裴长临和贺枕书道:“两位这便随我去后院看看吧。”
常忠先前还算冷静,一听这话,当即变了脸色。
“小姐,您去后院做什么?”常忠语调稍急,又很快反应过来,缓声劝道,“后院现在又是搬运又是砸墙,到处都是尘土,您身子刚好些,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他一时情急,直接挡在了卢莺莺面前,被白蔹不悦地推去一边。
“究竟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白蔹眉梢微扬,冷声道,“小姐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什么地方,是我说了算,管得着么你?”
说完,他侧过身子,朝卢莺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只要不在那些地方待得太久,就不碍事。请吧小姐,注意脚下。”
卢莺莺与他对视一眼,腼腆地点点头。
一行人这才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施工还在继续。
此番望海庄的翻修幅度极大,好几个院子都要推倒重建,因而这两日来庄上干活的,大多是些只会干体力活的苦力,按日结钱,工钱也便宜。正经的建筑工匠大多看不上这些活,纷纷找借口避开了这几日。
鲁大力身为主持者,倒没像那般偷懒,亲自上手拿了锤子与众人一起砸墙。
劳工们热热闹闹干着活,一行人来到后院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鲁先生!”常忠跟在众人身后,率先唤了一声。
鲁大力这才注意到有人过来,看清来人后却整个人愣在原地,险些没拿稳手里的锤子。
他慌慌张张将锤子放下,走上前来。
“小、小姐,您怎么来了?”鲁大力迟疑地问。
先前卢员外任命鲁大力为主持者时,卢莺莺也在场,对他并不陌生。可不等她开口,常忠率先道:“小姐想带客人过来看看,鲁先生若是脱不开身,不必——”
“是啊,我们只是来随便看看,鲁先生不必在意我们。”贺枕书走上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圈,“不过真是巧了,先前夫君也想将这几堵墙面推去,连通两个院落,再以廊桥相勾连……”
“廊桥?”卢莺莺接话道,“我记得鲁先生的图纸里也有廊桥呢,当时爹爹还夸奖过,觉得此处的设计极妙。”
贺枕书“咦”了声:“是吗,这么巧?”
鲁大力神情僵硬,结结巴巴应道:“是、是啊,真巧。”
“就是不知这廊桥,鲁先生想做成什么样式?”贺枕书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眼也不眨地望向他。
“样式……”鲁大力视线躲闪,久久答不上来。
他这模样,就连卢莺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鲁先生,您自己设计的样式,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吗?我记得那名字好像是……”
裴长临:“斜撑式木拱廊桥。”
卢莺莺眸光一亮:“对,就是这个。”
场面古怪地沉静下来,卢莺莺意识到了什么,微微蹙起眉头。
死一般的寂静中,裴长临轻轻舒了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在那设计图纸中,应该还要修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对吗?”
他这话是对鲁大力说的,但后者只是张了张口,没有回答。
“那小楼修建在望海庄最中心,是为便于卢员外招待贵客,登高小聚。”裴长临继续道,“鲁先生还记得,那小楼在图纸中叫什么名字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常忠上前插话,“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不知从何处看过鲁先生的图纸,记住了其中设计,想要冒名顶替!”
贺枕书恼道:“我们冒名顶替?明明是你们——”
“阿书。”裴长临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并未理会常忠的挑衅,而是又看向鲁大力。
小病秧子自小不怎么与人打交道,更是不会与人争吵。就算到了此时,他语气依旧平和:“楼阁的名字,通常要等落成后由主人家定夺。但为了修建时便于称呼,我们在绘制图纸时,私下题了个名字。”
“是我家夫郎出的主意。”
“是‘临书’二字。”
这个名字,是他们二人的姓名各取一字,不仅用在了设计图纸当中,也是贺枕书当初选择落在他画作上的署名。
鲁大力脸上彻底失了血色,裴长临看着他,平静地问:“鲁先生,庄上如今使用的那份图纸,当真是你所绘吗?”
第040章 第 40 章
“鲁先生!”卢莺莺再次开口, 声音中难得带了怒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鲁大力唇色发白,双手也在止不住发颤。他低着头, 沉默了很长时间,许久才缓缓道:“那图纸,是我冒名顶替。”
“我……我太想出人头地,所以一念之差,将裴公子的图纸占为己有……”鲁大力道,“是我错了,我愿意将图纸归还给裴公子, 从此离开青山镇,再也不回来!”
他认错认得痛快,倒让卢莺莺不知该怎么办。她原本便不怎么擅长处理这些事,下意识朝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贺枕书恰在此时开了口:“鲁先生愿意归还图纸, 并承担后果, 也算良心未泯。不过我还是很好奇, 鲁先生原本不是庄上的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偷天换日的?”
鲁大力:“我……”
“我再说清楚些。”贺枕书道, “你的同伙是谁?”
鲁大力一看就是打小干体力活长大的人, 个子比裴长临还要高,身形更是壮硕精悍。可贺枕书丝毫没有惧怕,甚至还上前两步, 将裴长临挡在了身后。
他说过会护着裴长临不受欺负, 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裴长临垂眸看向身前的少年,十分不合时宜地露出了点笑意。
无人注意到他这细微的情绪变化, 众人的视线皆落在鲁大力身上。可后者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卢莺莺心思再单纯, 此刻也意识到了异常。
“常忠。”她转头朝身后那家仆看去,“我记得招工报名结束后,葛叔因为还有铺子里的事要处理,便把后续挑选工匠的事宜尽数交给你负责。图纸是你收上来的,也是你递给爹爹的,这些事情,你全都不知情吗?”
常忠出了一身冷汗:“我、我……”
“就是你做的,对不对?”卢莺莺笃定道,“是你帮鲁先生换了图纸,所以裴公子他们来寻图纸时,你才会谎称图纸被弄丢了。你亲手收上来的图纸,每一张你都过目过,有没有被替换,你怎么会不清楚。”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小人是一时糊涂啊!”常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地指向鲁大力,“是鲁大力,是他威胁我,要我帮他换图纸!都是他的主意!”
面对他的指控,鲁大力仍然只是低头不语。
贺枕书冷笑一声:“那我倒是好奇了,你身为一介庄头,是如何被一位普通工匠所威胁?他是握着你的什么把柄,才让你不得不做出这种事来?”
要说这件事全是鲁大力一人的主意,贺枕书是不信的。
鲁大力此人,与贺枕书过往见过的那些工匠很像。他模样憨厚,露出的臂膀被晒得黝黑,双手布满常年干活留下的伤痕与厚茧。这样的人干活踏实,却往往不善言辞,从贺枕书方才质问他开始,这人几乎没有说出多少反驳的言语,很快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显然是个不怎么会撒谎的人。
而反观那名叫常忠的庄头,为人圆滑,变脸跟翻书似的。
贺枕书见过的人多,两相比较之下,很快便猜到是怎么回事。
卢莺莺很快也明白过来。
她沉着脸,对常忠道:“你这就回去收拾东西,今日便离开望海庄,等爹爹回来之后,我会亲自和他说明事情真相。”
常忠怔愣一下,朝卢莺莺膝行两步:“不、不要!小姐,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十几岁就在庄上做事,我对老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小姐!”
他还想去抓卢莺莺的衣摆,被白蔹一脚踢开。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白蔹不悦道,“你是忠心,但也没碍着你借职务之便,为自己谋利不是?”
常忠嗫嚅一下,无话可说。
“你也要与他一同离开。”卢莺莺又看向鲁大力,“望海庄用人最重品行,你撒谎在先,我们不会招这样的工匠。”
鲁大力:“……是。”
她又让鲁大力交出了图纸,亲手还给裴长临,还退还了先前卢员外预付的酬金。事情了结,少顷,一行人走出望海庄。
四下无人,卢莺莺终于松了口气,小声问:“我刚刚有说错话吗?语气是不是太凶了?这样处理……合适吗?”
她自小体弱,家中大小事都有爹爹和管家处理,这还是头一回她独自面对这种事情,也不知自己处理得是否妥当。
“放宽心。”白蔹安抚道,“你做得很对,没有什么不合适,真要说的话……”
他停顿片刻,卢莺莺紧张地问:“怎么?”
“还是太心软了。”白蔹笑着摇摇头,“若换做你爹,哪里会让他自己收拾东西离开,恐怕要当场派人将他打出青山镇去。”
当初卢莺莺病危时,卢员外便是这般放出话来,说白蔹若不能治好她,就要让人将他赶出青山镇,再也别想回来。
想起自己那未来岳父当初对他说话的语气,白蔹重重叹了口气。
卢莺莺性子软,再给她个二十年,恐怕也学不会她爹的手段。她没再多想,对裴长临和贺枕书道:“这次的事,是我们卢家失察,我也要向二位道歉。”
她朝二人微微欠身,贺枕书连忙将她扶起来:“卢小姐别这样。要不是你替我们做主,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是我们要谢你才是。”
卢莺莺摇摇头,又道:“我已吩咐庄上暂缓施工,待爹爹回来之后,我会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再正式将裴公子请回庄上。”
常忠和鲁大力已经被赶出庄子,又证实卢员外当初选中的图纸是裴长临所绘,其实她本可以直接让裴长临顶上主持建造之位。至少,裴长临和贺枕书都不会有任何异议。
不过,让卢员外出面将裴长临请回庄上,的确是更加妥帖的处理方式,也能显示卢家对工匠的尊重和歉意。
卢莺莺虽然总觉得自己无法独当一面,但行为处事已经十分成熟。
二人点头应了声“好”,白蔹道:“总之,事情解决了便好。说起来,我先前都不知道,裴公子竟然这般天赋超群。幸好当初将你救了回来,否则,这世上不是要少一位未来的工匠大师?”
裴长临:“不敢当。”
众人说着话往马车边走,白蔹贴到卢莺莺身边,对她小声道:“莺莺,我方才让人去镇上你最爱吃的那家江月轩订了位置,我们不妨……”
卢莺莺一愣,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白蔹:“……啊?”
卢莺莺转头对身后两人道:“裴公子贺公子,白大夫在酒楼定了位置,今日便由我做东,请二位下馆子吧。”
白蔹:“……”
他神情微僵,触及卢莺莺投来的单纯目光,又微笑起来:“是啊,也算我们尽地主之谊。”
贺枕书却有些犹豫:“可现在天色已晚……”
他们今日出门晚了些,来镇上时已是午后,中途来回折腾这么一趟,现在天色已经接近黄昏。现在去镇口乘车,恐怕都要临近午夜才能到家,要是再去下个馆子……
似乎知道他们在犹豫什么,卢莺莺道:“两位若不嫌弃,今晚可以宿在我家,待明日一早,我再派人将你们送回下河村。”
贺枕书:“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卢莺莺笑起来,“你们家中那边也不用担心,我一会儿派个家仆送信过去,将镇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就好。”
夜里走山路本就不安全,贺枕书其实也不怎么想带裴长临连夜赶回家。卢莺莺愿意留他们在镇上借宿一夜,他自然求之不得。
贺枕书忙道:“多谢卢小姐!”
“贺公子不必这么客气,唤我莺莺就好。”
“那你也别一口一个公子了,叫我阿书吧。”
两人说说笑笑上了马车,留裴长临与白蔹两个大男人站在原地,相顾无言.
那江月轩是镇上最好的酒楼之一,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菜品味道,都是最佳。而白蔹订的这位置,亦是酒楼内视野最好的雅间之一,华灯初上,从身侧的窗口望出去,能将整个青山镇尽收眼底。
“如何,还合胃口吗?”卢莺莺问。
“合胃口的!”贺枕书给裴长临夹了块酸甜酥脆的松鼠桂鱼,不动声色从他碗里夹走了对方今晚夹的第三块桂花糖糕。
裴长临张了张口,贺枕书道:“多吃点肉,你再吃糕点就要吃饱了。”
裴长临:“……”
“对,长临是该多吃点肉。”白蔹也道,“尤其是鸡鸭鱼肉,多吃点对身子好。”
“听见没?大夫都这么说了。”贺枕书说着,又思索片刻,“我昨儿还看见有叔伯在村口的河岸边钓鱼,说这个时节的鱼儿最肥,回头我也去试试,钓几条鱼回家,让阿姐给你熬鱼汤。”
白蔹道:“阿姐那手艺,熬出的鱼汤一定好喝。”
卢莺莺眨眨眼:“阿姐?”
“是长临的姐姐,做得一手好菜,一点不比这江月轩的大厨差。”白蔹解释道。
白蔹的确极欣赏裴兰芝的手艺,从上回去下河村给裴长临看诊时便赞不绝口,至今仍然念念不忘。
“当真?”卢莺莺眸光微亮,“好想尝尝啊。”
“莺莺要是想尝,改明儿可以来我们家里做客呀。”贺枕书道,“我让阿姐给你做一桌好吃的。”
卢莺莺:“一定去!”
白蔹取过茶壶给他们添茶,笑着道:“要我说,还是该让阿姐来镇上开个饭馆,有那么好的手艺,却只能做给家里人吃,多可惜。”
贺枕书没搭腔,偏头看了眼身旁的人。
这已经不是白蔹第一次这么说,而贺枕书以前,也曾经这么想过。就在前不久,他还找机会与裴长临聊过这事。
事实上,裴兰芝并非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那时裴木匠甚至去集镇上,打听过租一间商铺的价格,想给裴兰芝开个小馆子。可惜最后还是没成。裴长临也不太清楚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但他这么一说,贺枕书大抵能猜到。
无非是家中拿不出那么多钱,也担不起那个风险,没法放手让裴兰芝去做生意。
还是受裴长临的病情拖累。
贺枕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裴长临道:“要是有机会,我会与阿姐商量。”
贺枕书怔愣一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裴长临说的机会是指什么。
先前没有机会,是因为裴长临病得太重,看病吃药几乎花光了家中的积蓄。可现在,他接到了望海庄的活,即将拿到一笔丰厚的报酬,而病情也有了好转。
如果阿姐还愿意……的确可以试一试.
吃过了饭,卢莺莺仍然不想回家。
青山镇有夜市,夜幕降下,才是夜市开张的时候。不过比起早午市,夜市里卖的更多是些吃喝玩乐的小玩意,比早午市还要热闹,也尤为吸引年轻的少年少女。
卢家大小姐平日里在府中关得太久,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溜出来,自然想出来多玩一玩。
贺枕书欣然同行。
在席间与卢莺莺聊过后,贺枕书才知道原来对方也喜欢读书,尤其喜欢风雅诗词。一顿饭下来,两人相见恨晚,格外投缘。这会儿出了江月轩还是没聊够,你一言我一语,随行的两个大男人甚至都插不上话,只能默默跟在身后。
“莺莺!”白蔹忍了一晚上,终于忍无可忍。他走上前去,拉住那一身青衣的少女:“你先前不是说想买两个绣样吗?我刚才看见一家,我们去看看?”
卢莺莺的注意力立即被他吸引过去:“好呀,在哪儿?”
“就在那边,很近的。”
他们如今正好走到一个街口,白蔹拉着人往街市东边走去,贺枕书正想跟上,却被人轻轻拎住后领。
贺枕书:“?”
前方,白蔹与卢莺莺说着话,状似不经意般回过头来,与裴长临交换了一个眼神。
裴长临一言不发,拉着贺枕书往西边去。
贺枕书还在状况外:“咦,为什么走这边?”
裴长临显然不像白蔹那样能说会道,他视线躲闪,极力从脑中搜刮着借口:“……我刚在酒楼时看见,这前面有一家在卖花灯。”
贺枕书眨眨眼:“可你不是觉得,那些小贩还没你做得好看吗?”
“那家……应当是好看的。”
贺枕书诧异:“居然能让你夸好看,那我得去看看。”
他反手握住裴长临的手,牵起人往前走,步子也跟着加快了些。
裴长临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男一女也早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轻轻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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