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第 21 章


    许是压抑了太久, 贺枕书一哭起来就止不住。


    裴长临握着他的手,只用另一只手把人圈在怀里,掌心在他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安抚。


    “好了, 咳咳咳……都说了我没事。”裴长临话音有气无力,说一句话能喘好几下,竟还有心情与贺枕书说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掉进水里了。”


    贺枕书稍缓和了点,直起身,小声道:“我要能替你去就好了。”


    裴长临:“别说傻话。”


    贺枕书不说话了。


    裴长临仍然没有松开他的手, 他低下头,用指腹在对方指尖轻轻划过:“怎么弄伤了,疼不疼?”


    裴长临出了事,贺枕书自然顾不上处理自己的伤口。


    事实上, 他早就把这件事忘到脑后了。


    那伤口不知何时自己止了血, 只在指腹留下一道修长鲜红的口子, 显得有些狰狞。


    “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大夫先前说过你不能受凉的。”


    贺枕书说着, 又要拿起布巾帮他擦头发。


    裴长临默不作声地望向他, 两人对视片刻,贺枕书叹气:“知道了,等帮你料理完我就去上药。”


    床头的姜茶放冷了些, 贺枕书端来给裴长临喝了, 又帮他擦干了头发。刚把头发擦干,裴兰芝端来了刚烧好的热水, 让裴长临泡脚擦身。


    裴长临落水受了凉,其实理当泡个热水澡, 祛祛寒气。


    不过他本就是心肺上的毛病,又呛了水,这会儿大夫还没来,谁也不敢让他在这时候泡澡。


    小病秧子还是不好意思叫贺枕书看他身子,贺枕书脱他上衣的时候,还不自在地躲了下,被后者瞪了一眼,才乖乖坐好。


    “跟个小双儿似的。”贺枕书用热水浸湿布巾拧干,从裴长临肩膀开始轻轻擦拭,说话逗他,“该不会你爹是骗了我兄长嫂子吧,你其实是个小双儿?”


    裴长临呛了一下:“咳咳咳——!你胡说什么?”


    “那你干嘛藏着掖着的?”贺枕书扫了他一眼,“这小身板,都没什么看头。”


    这话自然也是故意逗他。


    裴长临肩宽腰窄,因为不怎么在外面抛头露面,肤色养得极白,其实是极为养眼的。就是过于消瘦了,近来都养得比先前胖了些,摸上去仍然能轻易摸到那包裹在薄薄一层皮肉下的骨头。


    这次一落水,辛苦养出来的那点肉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


    贺枕书这么想着,手下动作不由加快。他飞快帮裴长临擦了两遍身,见人终于暖和起来,便给他穿上衣服,让他躺下休息。


    他把用完的布巾扔进木盆里,转头却见裴长临仍然直挺挺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贺枕书皱眉:“快躺下,发什么呆呢?”


    裴长临抓着衣襟,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真的很不好看?”


    贺枕书:“……”


    “咳,没什么。”裴长临连忙拉过被子,翻身背对他躺下。


    贺枕书心下暗笑。


    他走上前,帮裴长临掖了掖被子,覆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最好看啦,特别好看,满意了吧?”


    裴长临没有回头,耳根却悄然红了起来。


    贺枕书一笑,端着木盆出了门。


    裴长临精神不错,虽然身子不太舒服,但还有心情与他打趣说笑,这让贺枕书稍微放心了些。他把用过的布巾木盆洗净放好,回来时裴长临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贺枕书又守了他一会儿,没过多久,周远从清水村请来了孙大夫。


    屋子里顿时挤进来不少人,裴长临还睡着,孙大夫也没把他喊醒,就这么坐在床边给他诊脉。贺枕书远远看了一眼,见屋内没什么要帮忙的,便转身出了门。


    裴家大门虚掩着,大黑被锁在外院角落,还在疯狂地朝外面吠着。


    裴家门前,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一部分,冬子却没有离开。他刚下过水,身上还湿着,被风一吹冷得直发抖。可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裴家大门前,不说话,也不肯动。


    “你这孩子,不快去换身衣服,站在这儿发什么愣呢?”王婶从远处小跑过来,直接伸手拉他,“走,去婶子家喝碗姜汤去,一会儿别受凉了。”


    冬子摇摇头:“王婶,我——”


    面前虚掩的房门忽然被打开,贺枕书从里面走了出来。


    “裴家夫郎啊,你来得正好。”王婶道,“长临怎么样了,好些了吗?这孩子死活不肯走,怕是还在担心他裴二哥呢。”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上前两步,走到冬子面前。少年比他小几岁,个子也比他矮一些,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跟个落了水的小鸡崽子似的。


    贺枕书低头看他,后者眸光躲闪,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嫂子……”


    贺枕书抬起手,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他这一下没有留力,冬子被他扇得后退几步,险些没站稳,脸颊瞬间浮现起一道清晰的掌印。


    王婶尖叫一声:“裴家夫郎,你这是做什么?!”


    不止王婶,那巴掌声清脆响亮,瞬间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贺枕书近来与邻里越发熟识,但他从来待人和善,说话客客气气,模样又生得可爱讨喜,没那么熟悉的人甚至会觉得他有些好欺负。


    没有人见过他这副模样。


    邻里摩擦在这闭塞的山村里并不少见。村里大多都是粗人,与人闹了矛盾,便扯着嗓子大吵一架,歇斯底里,撒泼耍赖,大家伙儿什么没见过。


    可贺枕书这样的却不常见。


    他神情出奇的平静,被这么多人注视着也并不慌乱,说话时声音竟然还放轻了些:“我打错你了吗?”


    冬子低着头,没有答话。


    “说话。”贺枕书面无表情,冷声道,“告诉王婶,我为什么打你,告诉她你都做了什么?”


    冬子:“我……我……”


    贺枕书胸膛起伏,深深吸了口气:“他从没有亏欠过你,他昨天还想去给你送药的。”


    冬子眼眶飞快红了,声音颤抖:“对不起。”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王婶隐约意识到什么,一把抓住冬子的胳膊,“冬子,你做了什么?裴老二不是自己落水的吗?不是你把他救上来的吗?”


    如果换做是前世,贺枕书也会以为裴长临是意外落水。裴长临心疾严重,本就时不时会发作,过桥时忽然病发,不小心落了水,是很容易说服人的可能性。


    事实上,直到裴长临这次落水之前,他都是这么认为的。


    可这一世,贺枕书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每天出门前都会提醒裴长临。不要轻易靠近河边,不要过桥,有任何事都要等他们回来。


    裴长临现在很听他的话,没有特殊的理由,他不可能轻易去河边。


    除非……有人骗他过去。


    “对不起,嫂子。”冬子低着头,终于哽咽着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我把裴二哥骗出去,把他推下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裴二哥……”


    “……你说什么?”


    王婶松了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被身旁的人扶稳了。


    “你怎么能这样做!”她声音尖细颤抖,“裴家平时帮了我们多少,裴木匠也待你不薄啊!”


    “我知道……是我昏了头,我只是……我不想再一个人了,昨天那样的事,我不想……”


    “昨天?”贺枕书眉宇紧蹙,“你还是觉得,是我在背地里说你闲话?所以你想报复我?”


    不,不对。


    前世,刘老三的腿没有治好,刘家自顾不暇,冬子与刘老三自然没有发生矛盾。


    可裴长临最后还是落水了。


    而且在前世,裴长临的身子没有好得这么快,也不像现在这样,愿意每日都出门走走。


    他根本没有理由在那时候去河边。


    他是被人推下水的。


    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就算没有昨天那件事,你也不会轻易放过他。”贺枕书道。


    就算没有昨天的事,冬子依旧会嫉妒裴长临。


    他觉得自己在村中没有仰仗,想拜裴木匠为师,想让裴家收留他。虽然裴木匠拒绝了他,可过去大家都觉得,裴木匠后继无人,迟早会收徒。冬子同样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软磨硬泡,时常纠缠,希望裴木匠看到他的诚意。


    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裴长临已经学会了木匠手艺。


    裴木匠的手艺有了传承,外人不会再有机会。


    除非……裴长临去死。


    贺枕书闭了闭眼,勉强压下心中的愤怒。


    从方才在河边看到冬子,他便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不过那时他满心都是对裴长临的担忧,没来得及仔细思考。


    现在想想,其实冬子先前已经有过一些异样。


    最近这些时日,冬子几乎不再出现在裴木匠面前,也不怎么来找他说话。以这人的性子,裴家前些天忙着干农活,他不可能不闻不问。


    可他宁愿去帮着刘家干活,也不来裴家献殷勤。


    恐怕那时候,他便已经心怀芥蒂了。


    王婶还在一旁歇斯底里,冬子被她推倒在地,却只是默默低头掉眼泪,肩膀不断抖动。


    就算知道了真相,贺枕书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这明明只是个不满十六岁的孩子。


    他明明……平日里表现得那么机灵活泼,善良懂事。


    许是自幼被父母抛弃,在村中无依无靠、孤独寂寞的生活,到底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这个年纪的孩子,心中最容易生出阴暗,也最容易学坏。


    但贺枕书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他蹲下身,低声问:“你把他推下水,又为什么要救他上来?”


    前世,冬子是没有救他的。


    与以往相同,前世在裴长临溺水身亡后,贺枕书又在村中待了三日,帮着裴家料理身后事。那三日里,村中许多人都来了裴家悼念,但冬子没有出现。


    前几世,裴长临病逝后,冬子必定会来裴家帮忙。


    只有前世没有。


    从裴长临落水后,冬子便不见了踪影。贺枕书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是出于畏惧,又或许是难以接受自己杀了人,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可以确定的是,冬子并没有尝试救裴长临。


    “我……”冬子颤抖着声音道,“我……不想让他死。”


    他在村中住了十多年,但这个村子里,始终没有他的位置。每到日暮黄昏,家家户户归家时,他都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运气好,能靠着白天别人的接济吃顿饱饭,要是运气不好,就只能饿着,躺在床上呆呆等着天亮。


    他想要一个家,可村中家家户户条件都不好,不可能收留他。


    只有裴家。


    裴家有世代传承的手艺,家境也好很多。所以他忍不住想,如果没有裴二哥,裴老爹或许就会收他为徒。


    那样,他就有家了。


    这个念头一直在他心里,但以前的他,并没有想做什么。裴家二哥病得那么重,他迟早是要死的,等他病死之后,他再求求裴老爹,一定会有机会。


    可他从没有想过,裴长临成亲后,病情竟然开始渐渐好转,还学会了木匠手艺。


    贺枕书说得没错,就算没有昨天那件事,他迟早也会对裴长临动手。


    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那样的念头,每天从村前那条小河旁经过,那念头都会更深几分。


    于是,他今天故意来找裴长临,骗他地里出了事,带着他去了河边,再把他推下水。


    可看到裴长临落水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贺枕书昨天与他说过的话。


    他说,他是他来这村子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他说,他绝对不会背叛他。


    可现在,他却要害死他喜欢的人。


    那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跳下河,把人救了上来。


    他知道,只要裴长临还活着,他推对方下水的事便瞒不住。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嫂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裴二哥。”冬子稍稍冷静了点,他用力抹了把脸,跪在贺枕书面前,“不管你们想怎么罚我,是要让我杀人偿命,还是什么别的……我都认了。”


    贺枕书直起身,别开视线:“这事由不得我来决定。”


    按照规矩,村中出了这种大事,是需要由村长出面处理的。


    再不济,也该是裴木匠那个如今的裴家一家之主来决断。该怎么处理冬子,贺枕书说了不算,也懒得操心这些。


    他最后瞥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少年,转头进了院子.


    屋内,孙大夫给裴长临诊了脉,又开了些药。


    但孙大夫不过一介草医,很早便说过对裴长临的病症没有什么法子。如今开的药也只是些预防伤寒的汤药,表示只要他睡醒后精神能恢复过来,应当就不会有大碍。


    送走了大夫,贺枕书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一家人。


    裴木匠得知真相,难得动了真火,抄起院子里一条长板凳就出了门,险些把还跪在门前的冬子打出人命。


    外头吵吵嚷嚷,喧闹不止,贺枕书已经懒得再理会。


    他只是守在裴长临床边,手沿着柔软的被子滑进去,轻轻牵住了对方的手。


    裴长临这一睡,却没有再醒过来。


    当天晚些时候甚至开始起烧。


    心肺上的毛病,本就最忌讳受寒,何况裴长临是溺了水。虽然及时救了上来,但仍免不了被寒气侵体。


    一家人折腾了大半宿,又是擦身又是灌药,温度始终降不下来。


    “这样不成。”裴兰芝道,“去回春堂让大夫瞧瞧吧,再这样烧下去怎么得了?”


    贺枕书正帮裴长临擦汗,听言抬起头来:“回春堂……不一定有法子治,我们得去青山镇找白大夫。”


    “青山镇?”裴木匠皱起眉,“可青山镇那么远,长临受得了吗?”


    裴兰芝也道:“是啊小书,这大半夜的,外头还在下雨呢。”


    贺枕书抿了抿唇。


    的确。


    这会儿时辰已经很晚了,走在路上不安全不说,天上还在刮风下雨。裴长临如今状况很不好,最该卧床修养,长途跋涉只会让病情更加严重。


    贺枕书道:“那我就自己去青山镇,把大夫请过来。”


    在医馆的坐诊大夫通常不会轻易外出诊治,可白蔹先前毕竟算是承了他的恩情,他去将实情告知,再求求对方,应当能把人请回来。


    贺枕书将自己的想法简单告知二人。


    裴木匠听完思索片刻,果断道:“兰芝,去叫上周远,你们几个跑一趟。家里我守着就成,路上小心些。”


    青山镇到村里有半天路程,想最快把大夫请来,只能现在连夜赶去。


    但只让贺枕书一个双儿大半夜上路,他们不可能放心。


    贺枕书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谢谢爹。”


    周远还在厨房熬药,裴兰芝和裴木匠一道出了房门,屋里顿时只剩下贺枕书一人。


    他又俯下身,细致帮裴长临擦完了脸。


    裴长临已经烧了很长时间,两颊微微泛着红,身上一层一层往外冒汗,模样比白天更加憔悴。


    “别担心,我们这就去请大夫,你不会有事的。”贺枕书移开帕子,换做手掌覆上去,手指在对方滚烫的侧脸划过,小声道,“你可不能有事啊,你答应过我会长命百岁的,还有你之前问我的话,我都还没有回答呢。”


    “其实我是骗你的,我不是没有想好,我早就想好了,只是……”


    他眼眸垂下,没有把话说完。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桌上的烛火跳动,映出对方英俊憔悴的脸庞。


    贺枕书定定地注视着他,许久,终于低下头,在对方侧脸落下一个极轻、极浅的亲吻。


    第022章 第 22 章


    裴长临其实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他能感觉到身边一直有人来来回回, 还时不时会摆弄他,帮他擦身换衣。但他头疼得厉害,浑身上下像被重物沉沉压着, 喘不上气,也动弹不得。


    待到意识清醒过来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天。


    “嚯,终于醒了啊。”


    他先是听见耳畔有人说话,而后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只能看见眼前有个模糊的影子。


    对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清吗?还认得出我不?”


    “……白大夫?”裴长临开口,嗓音嘶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很好。”白蔹直起身, 欣慰地点点头,“看来没被烧傻。”


    意识渐渐回笼,裴长临很快注意到自己仍然躺在家中的床上,一身华贵锦衣的青年坐在床边, 正拉过他的手腕诊脉。


    “我……咳咳……”裴长临哑声问, “我躺了多久?”


    “从你落水到现在吗?已经是第五天了。”白蔹诊完了脉, 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伸了个懒腰, “你也算命不该绝, 要感谢你家夫郎知道不,要不是他连夜冒雨去青山镇寻我,你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裴长临刚从河中被救起来时, 之所以没有马上失去意识, 只不过是因为有一口气吊着,加上寒气并未完全侵入五脏六腑。但紧接着, 寒气侵入肺腑,诱发炎症, 高烧不退。


    这五天里,裴长临可以说是真真切切地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如果不是贺枕书及时请来白蔹,哪怕再晚个半日,他这条命恐怕都保不住。


    听白蔹说完,裴长临又问:“……他在哪里?”


    “在外头休息呢。”白蔹叹气,“人家一个小双儿,为了你担心得好几天不吃不喝,觉也没睡。昨儿我见他实在撑不住,给他用了点安神香,让他去好好睡一觉。”


    他说着,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不过,这个点应该也快醒了。”


    他话音刚落,房门便轻微的吱呀一声,有人轻手轻脚推开了房门。


    少年似乎极怕惊扰了屋内的人,没急着往里走,先掀开内间的布帘,探头进来看了看。


    瞧见裴长临已经醒了,眼神瞬间亮起来:“你醒了呀!”


    他快步走过来,伸手就往他额头上摸:“好像还是有点烫,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饿不饿?肯定是饿了吧,这几天你醒不过来,我们只能给你灌点米汤进去,但那东西哪能吃饱。我去……我让阿姐去给你做点吃的!”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直起身又想往外走,裴长临连忙喊他:“阿书……”


    贺枕书:“怎么?”


    “还是我去吧,你们说说话。”白蔹收拾好医药箱,又笑道,“不过说起来,你阿姐做的饭是真不错,不去镇上开个饭馆可惜了。”


    他调笑般说了这么一句,背着医药箱出了门。


    贺枕书在床边坐下。


    能看出他这些天的确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哪怕已经睡了一晚,仍然难掩脸上的疲惫和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


    裴长临看得心疼,从被子里伸出手,被贺枕书一把握住了。


    “干什么呀?”贺枕书蹙眉,“你才刚醒过来,还没完全退烧呢,当心又着凉。”


    裴长临不答话,指尖收拢,轻轻勾住了贺枕书的手指。但他睡了太久,身上没什么力气,并不能抓稳他。


    贺枕书叹了口气,抓着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却没有急着抽出手。


    二人的手在被子里交握着,贺枕书索性俯身趴在床沿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害我担心死了。”


    裴长临刚被救回来那会儿,他还想着这人精神不错,应当没什么事。


    谁知道会来这么一遭。


    这些天,贺枕书又是担忧又是后悔,明明前世就经历过一次,这一世竟然还是没有察觉到冬子的古怪,还是让裴长临受了伤害。


    种种情绪让他一刻也合不了眼,直到现在,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这些天,辛苦你了。”裴长临道。


    “你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贺枕书叹了口气,又忍不住教训道,“你也是,怎么自己就不能长点心眼呢?人家喊你,你就跟着去了?”


    裴长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都知道了?”


    在昏睡前,裴长临并没有告知家里人他落水的真正原因。一是那时候没精力讲那么多话,二来,他其实不太想直接把真相告诉贺枕书。


    他知道贺枕书是真心把冬子当成朋友,如果他知道的真相,应当会很难过。


    裴长临眼眸微敛,无声地舒了口气。


    那日,是冬子忽然登门,说贺枕书在地里干活时摔了一跤,伤得不轻,让他赶紧过去看看。


    他听见贺枕书出了事,一点也没怀疑,便跟着去了。


    直到出了村,走到河边,他才隐约感觉事情不对。


    如果真是受了伤,应当赶紧送回家里才是,断没有让裴长临去地里的道理。何况,贺枕书天天叮嘱不让他去河边,又怎么会让他过河去地里看他。


    他有所怀疑,还与冬子起了争执。


    不过这副病体到底太过虚弱,应付不了那常年干活的少年,最终还是被他推下了水。


    裴长临没有多做解释,又问道:“冬子怎么样了?”


    “在家里呢。”贺枕书道,“村长派了几个人守着,等你醒了再商量怎么处理。”


    该怎么处理冬子,本应该有村长决断。


    可裴家在村中的地位特殊。


    村中家家户户都仰仗着裴家的木匠手艺,不敢轻易得罪,村长也同样如此。所以,村长从一开始便向裴木匠表示,冬子会全权交由裴家处理,他不会插手。


    但裴木匠坚持要等裴长临醒过来后,让他自己来决定。


    贺枕书将裴木匠的意思转述给裴长临,后者想了想,问:“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贺枕书没有急着回答。


    他其实很矛盾。


    冬子年纪尚轻,身世又很可怜,从小欠缺长辈教导。这样长大的孩子最容易误入歧途,做出违背本性之事。虽然他及时把裴长临救了上来,但不管怎么说,他险些害死裴长临是事实,他甚至……已经害死过他一次。


    贺枕书不可能原谅他。


    杀人偿命,这本就是天经地义。


    事实上,险些闹出命案这么大的事,压根不用去官府,村里自己就能做主处置。不过是念在冬子年纪还小,又在村里长大,包括村长在内的许多人家都对他有感情,这才没有狠得下心。


    “你别问我啦。”贺枕书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道,“爹说了要让你决定的,把问题扔给我算怎么回事?”


    裴长临道:“把他送去官府吧。”


    他偏头轻轻咳了两声,才继续道:“该怎么处置,交由官府决断。”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撑起上身,空闲的那只手伸上来,在裴长临侧脸轻轻捏了下,又忍不住笑起来。


    裴长临:“笑什么?”


    “笑你。”贺枕书道,“笑你是个心软的傻子。”


    若是把人留在村里,以村中的规矩处置,必然是该杀人偿命的。但送去官府就不一样了。裴长临没有性命之忧,冬子只能算是杀人未遂,何况还是他将人救上来。


    如此一来,死罪可免,恐怕只是在牢中关个几年,以儆效尤。


    不过换句话说,这样的确是最公正的处理方式。


    这便是律令存在的意义。


    只是……如果换做是旁人,恐怕无法做到如此心无芥蒂。


    至少贺枕书就做不到。


    贺枕书笑着笑着,又有些出神。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个人性情孤僻,不近人情呢?他分明有一颗比谁都善良,又比谁都柔软的心。


    两人的距离一时间隔得极近,裴长临与他对视,却忽然皱了下眉。


    “阿书。”他轻声唤他。


    贺枕书:“怎么了呀?”


    “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裴长临偏了偏头,似乎不大确定,“是不是占我便宜了?”


    贺枕书:“……”


    裴长临大概是刚从高烧中醒来,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竟然直接将脑中残留的记忆说了出来:“你说,我之前问你的话,你早就有答案了。然后你就……”


    就亲了他一下。


    “没有。”贺枕书直起身,把手也从被子里抽出来,“哪有这回事,是你自己烧糊涂了在做梦呢。”


    裴长临眉宇蹙起,有些恍惚:“只是做梦吗?”


    “当然是梦。”贺枕书义正言辞,“想得美啊,谁会……谁会趁你睡着占你便宜,不对,你个大男人哪有什么便宜可占!”


    “可……”


    裴长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贺枕书出言打断:“你好好躺着吧,别再胡思乱想啦,脑子都要烧坏了,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视线到处乱飘,索性站起身:“我去看看阿姐把饭做好了没,你乖乖躺着别乱动。”


    说完,不管裴长临作何反应,直接转身往外走去。


    留下裴长临独自躺在床上,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又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侧脸。


    当真只是个梦?.


    裴长临做出了决定,村长当即派人将冬子送去报了官。


    他在离开前,还想来裴家探望裴长临,想当面向他道歉。但裴长临没有见他,只是托人带了话,希望他受到应有的惩罚之后,能踏实做人,别再误入歧途。


    白蔹又在村中住了几日,确定裴长临的病情已经彻底稳定,方才离开。


    裴长临这次落水可以说是元气大伤,就连白蔹也没有办法短时间让他的身体状况恢复过来,只能用一些养身滋补的药材慢慢调养。


    这种调养方法,说是无底洞也不为过。


    裴长临必须用最好的药材滋补,鹿茸人参灵芝,用的药材越好,就好得越快。


    这其中的开销,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但裴家没有人说半句怨言,直接让白蔹开了方子,去镇上的医馆取药。


    对此,裴长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尽力配合白蔹的嘱托,努力让自己尽快好起来。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减轻家里的负担。


    不过,接下来的几日,天气却不怎么好。


    随着江陵府彻底进入雨季,天上时常连着几日都是阴雨连绵。就算裴长临想按照白蔹的叮嘱,在院子里多晒晒太阳,也没办法做到。


    “你急也没用呀。”对此,贺枕书还出言劝他,“这雨至少还要下半个月呢,你还是安心在屋里待着吧。”


    说这话时,他正捧了本书坐在窗边阅读。裴长临这几天刚能下床,又因精力不足没法做他的木工活,只能盼着天气晴起来,白天能出去走走。


    听了贺枕书的话,他把推开一条缝隙的窗户合上,在桌边坐下。


    天色渐暗,桌上灯火跳动,裴长临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贺枕书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的视线越过书本,瞪了对方一眼:“你老是看我做什么?”


    “没事。”裴长临低下头,重新拿起桌上的毛笔。


    做不了木工活,裴长临也没完全闲着。


    他先前说过想给贺枕书打一套书桌和书架,这次趁着只能呆在屋中的时间,便打算先将图纸绘出来。


    裴长临的空间想象能力和计算能力都超乎常人,以他的能力,本是不需要图纸的。


    但他现在身体状况不佳,很难独自完成大件的物品。


    当然,他也可以直接拜托他爹出手。裴木匠做了这么多年木工活,各类家具做来得心应手,一套书桌和书架自然难不倒他。


    不过……送给小夫郎的东西,他希望能做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先绘好图纸,再交给他爹帮忙,是最好的选择。


    裴长临绘得很专心,屋子里一时陷入沉静,只能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贺枕书没忍住,视线再一次越过书本,偷偷打量坐在身边的人。


    裴长临专注地做某件事的时候,模样最是吸引人。他还没有完全从先前那场大病中恢复过来,两颊消瘦下去,唇色发白,身形瞧着比过往还要单薄,原先的衣物穿在身上都有些空空荡荡。


    但他依旧很好看,尤其神情专注时,眼中仿佛显出了别样的光彩,让他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贺枕书喜欢他这样眼中带着生机的模样。


    他看得有些出神,这回轮到裴长临无奈了:“你又看我做什么?”


    贺枕书倒没有被人戳穿的窘迫,他眼眸一转,随口找了个理由:“我是在想……你是不是该休息了?大夫说了你要多休息的,不能睡得太晚。”


    这会儿时辰其实还早,不过裴长临近来在养病这件事上十分配合,几乎是贺枕书说什么是什么。他没有拒绝,贺枕书便起身去帮他铺床,帮他打来热水梳洗。


    片刻后,裴长临上了床,偏头看向又坐回桌边,捧起书本的小夫郎:“你还不睡吗?”


    贺枕书也刚梳洗完,一头长发散落下来,在灯下多了几分温润柔和。


    “我再等一会儿,你先睡。”他道。


    裴长临身子还没完全好,有几天晚上甚至又起了点低烧。贺枕书担心他夜里会难受,每晚总是要等他睡熟之后才会休息。


    正因为这样,贺枕书近来总是睡得不踏实,白天也醒得很早。


    精神比以前差了很多。


    裴长临没有答话。


    他默默躺了下去,可过了一会儿,又低声唤道:“阿书。”


    “怎么了?”贺枕书放下书本,走到床边,“睡不着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裴长临低低应了一声。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拉住了贺枕书的手。明明刚用热水梳洗过,可裴长临的双手又变得极其冰凉,贺枕书下意识回握上去。


    裴长临抬眼注视着他,极小声道:“我有点冷。”


    第023章 第 23 章


    裴长临自从退烧后, 便又染上了体寒的毛病,手脚时常都是冰凉的,怎么也暖不起来。白蔹倒也说过, 他这毛病就是被寒气入体所致,得慢慢养着,没有别的法子。


    裴长临大概也清楚这毛病短时间内治不好,往日都是自己默默忍着,有好几次贺枕书夜里伸手进去摸他被子,都是冰凉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喊冷。


    贺枕书把对方的手握进掌心捂着,道:“我去给你灌两个汤婆子来。”


    “不要。”裴长临拉住他, 似乎犹豫了片刻,缓慢别开视线,“那东西不舒服。”


    贺枕书:“……”


    身子难受还这么娇气。


    汤婆子是往铜壶里灌热水,再塞进布袋里, 放进被窝里能保暖好几个时辰。不过那东西表面坚硬, 放在被窝里的确舒服不到哪儿去。况且, 裴长临身上寒气重,汤婆子能不能有这么长时间的保暖效果还真说不准。


    贺枕书有些发愁:“那可怎么办?”


    裴长临眼眸低垂, 没有说话。


    贺枕书低下头, 看向两人交握的手。


    比起男子大多阳刚气重,许多女子双儿天生身子都会凉一些,但贺枕书不是这样。他打小身体就很好, 从小到大基本没生过什么病, 不畏寒也不怕热。以前娘亲还打趣过他,说他冬日里跟个小暖炉似的, 比汤婆子还好用。


    如果娘亲没骗他的话……


    贺枕书抿了抿唇,试探般道:“那要不……我帮你暖暖?”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飞快道, “你身上太冷了嘛,这样怎么会睡得好,睡不好就好不起来,好不起来又得吃很多药。我是为了家里的大家考虑!”


    裴长临抬眼看向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笑什么啊!”贺枕书不悦地皱眉。


    说完这一连串的话之后,他也觉得不大对劲。他们俩现在这关系,同床共枕怎么看都是他吃亏,怎么弄到最后,反倒是他占了裴长临的便宜似的。


    到底谁才是双儿啊!


    贺枕书又气恼,又觉得难为情,恶狠狠道:“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回去看书了!”


    “要。”裴长临连忙回答。


    他往里挪了挪,空出一半床榻。贺枕书吹灭油灯,脱了外衣,摸索着爬上了床。


    屋中这张床本就是给裴长临成亲准备的,床榻很宽,躺下两个成年人后还有空余。贺枕书不是头一次躺这张床,更不是头一次与裴长临同床共枕,但先前他们几次同床,都会分做两床被子入睡,从没有挤在一个被窝里。


    贺枕书有些不自在,他半张脸缩在被子里,浑身僵得一动不动。


    一只冰凉的手从黑暗中摸上来,不小心碰到他手腕内侧,冰得贺枕书浑身一颤。


    “太凉了吗?”


    黑暗和寂静让感官变得极其敏锐,对方的声音几乎紧贴着贺枕书耳根响起。


    “没……没事。”贺枕书嗓音发紧,他清了清嗓子,又道,“你再靠我近些,别碰到墙了。”


    床榻一侧靠着泥墙,墙面寒气重,太靠里肯定会着凉。


    裴长临轻轻应了一声,又贴近了些。


    屋子里很暗,尚未停歇的阴雨遮蔽了本该有的月光,灯一熄便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但他们贴得那样近,对方略微不安的呼吸,身上清新的皂角香气,还有那双柔软温暖的手,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


    裴长临在黑暗中注视着那道轮廓,一些隐秘的坏心思从心底某个角落滋生出来。


    他常年体弱,每年冬天都会手脚冰凉,体寒畏冷,这其实并不是什么不能忍的大毛病。只是小夫郎近来天天照顾他,早起晚睡,休息得一点也不好。他看了心疼,想劝他早些躺下休息。


    不知怎么,就找了个这样的理由。


    分明是那样低劣的无理取闹,只有这小傻子瞧不出来,还这般迁就他。


    怎么会这样讨人喜欢。


    裴长临呼吸不自觉放轻,仗着黑暗与对方的迁就顺从,大着胆子又靠得近了些。他的手再一次碰到对方手臂,这回没有停下,手掌沿着那纤细的手臂缓缓向上,直到将对方完全圈进怀里。


    做坏事的紧张感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大病初愈,难以承受如此负荷的心脏传来刺痛感。裴长临咬牙忍耐,竭力将呼吸放缓。


    可屋内那么安静,裴长临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小夫郎多半也是能听见的。


    他几乎都觉得对方已经察觉到他的坏心思了。


    可对方还是没有动。


    那具温软的身躯只在被他抱住的一瞬间略微僵硬,很快就放松下来。他一动不动,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要挣扎反抗的意思。


    小夫郎身上的确很暖和,抱起来温暖香软,是那些用来取暖的死物比不了的。裴长临闭上眼,紧绷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以前裴长临总是觉得,他或许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出生时害死了娘,自小的重病缠身,又害得家中入不敷出。与其当个累赘,倒不如早些解脱,也好少受些病痛的折磨。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当真死过一次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是没有牵挂。


    被推下水的那一刻,他心中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人。他想起爹出门前还在与他说,今年收成很好,终于能去买他很早以前就想买的那批木料。想起前些天,阿姐还夸他手艺有进步,要多教他做几道菜。


    想起他还答应过,要给小夫郎打一套书桌书柜,让他能在家里读书写字。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来得及做。


    他甚至还没有好好抱一下他的夫郎,告诉他,他真的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他是舍不得死的。


    裴长临缓缓舒了口气,低声唤他:“阿书。”


    “怎么啦?”贺枕书脑袋埋在裴长临怀里,声音有点发闷。


    “没事。”裴长临顿了顿,又轻声道,“谢谢。”


    谢谢你,一直以来包容、迁就和坚持。


    谢谢你,将我拉回这人间。


    贺枕书没有回答。


    他略微动了动,换了个让两人都更加舒服的姿势,窝进裴长临怀里:“你暖和点了吗?”


    裴长临:“嗯。”


    “那就快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好。”


    “晚安。”


    裴长临闭上眼,轻轻抚摸着对方干燥柔软的发丝:“晚安。”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屋内两人相拥而眠,一夜好梦.


    伴随着雨季到来,下河村家家户户一时间都焦头烂额。


    裴家倒是早早将麦子割完,还送去磨好了面。可村中好些人家,当初没有听裴家的,比他们晚了好几日才开始收成,近来天天愁得连觉都睡不着,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地里干活。


    不过裴家并非就此放心下来,因为他们现在并不是只种一季庄稼。


    下河村原本每年只种一季麦子,前些年收成差的时候,缴完赋税几乎剩不下什么。后来,是京城那边派了农官下来,说江陵府土壤肥沃,气候适宜玉米种植,教他们在收割麦子之后,再加种一季玉米,


    小麦是头一年九月种植,来年的五月前后成熟。而玉米成熟期短,赶在小麦收割后种下,能正好在九月前收成。


    虽然玉米的粮价比不上麦子,但能多种一季庄稼,对农户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听说,这还是前些年那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提出的建议。


    底层的穷苦百姓对上头那些官老爷其实了解不多,但抵不过那位状元郎名气太大,尤其是在江陵府境内,几乎无人不知。


    那位状元郎出身于江陵府,本是栖元县临溪村的一名普通农户。入朝为官后,他仍然关心民生疾苦,提出了许多对百姓切实有利的方案。


    在普通百姓,尤其是江陵府百姓心中,他的威望甚至不比当今圣上低多少。


    总之,虽然裴家已经收完了麦子,他们仍需要赶在月末之前,将玉米种子种进地里。否则,便赶不上九月的收成。


    如果天上一直下雨,是种不了庄稼的。


    只有贺枕书并不担心,还出言安慰全家人:“再过一段时间雨就会停了,不会影响种庄稼。”


    说这话时,一家人正在吃午饭。


    裴长临在屋里修养了好些天,今天是第一次踏出房门。裴兰芝还特意杀了只已经不下蛋的老母鸡,煲了一大锅鸡汤给他补身子。


    老母鸡是昨晚就用柴火炖上的,小火炖了半宿,什么料子都没加,早晨起锅时鸡肉已经炖得十分软烂,轻轻一抿就能脱骨。鸡汤更是鲜美无比,厚厚一层鸡油下是清透的汤汁,出锅前撒上一把葱花,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着饭,听了贺枕书这话,裴兰芝问他:“雨当真能停?”


    “我记得小书先前说过会看天象,对吧?”周远插话道,“媳妇儿,你就别太担心了,小书先前让我们提早收成不就说对了?他说雨能停,就一定能停。”


    贺枕书:“……”


    这不是他先前随口编出来哄裴长临的吗?


    他偏头看向坐在身边的人,后者给他夹了块炖得软烂的鸡肉,无辜地与他对视。


    贺枕书满心无奈,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硬着头皮道:“总……总之,雨肯定是会停的,而且应当已经快了,不用担心。”


    江陵府今年雨水的确很多,许多地方的耕种都受了影响,下河村并不算受影响最严重的区域。下河村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刚进入五月时,雨势又急又猛,但过了月中之后,雨水便会减少很多。


    因此,真正受到雨水影响的,只有小麦的收成,月中之后的种植不会耽误。


    吃过了饭,天上雨势渐弱,裴木匠和周远披着蓑衣出了门。


    连日下雨影响了村中的收成进度,这几日只要雨势稍小,村民便会冒雨抢收。农忙时节,家里自然接不到木匠活,裴木匠和周远闲在家里没事干,索性出门去帮着邻里割麦子,还能换几个钱。


    收钱这事,裴木匠原本也是不肯的。


    他平日里就没少给同乡帮忙,从来没考虑过什么报酬。不过全村人都知道他家那小病秧子刚出了事,看病吃药花了不少钱,宁愿不要他帮忙,也不肯占他便宜。


    裴木匠没法子,只得应下。


    不过,这样赚来的钱,比起裴长临的药仍然是杯水车薪。


    午后,贺枕书与裴兰芝坐在屋檐下编草鞋。裴长临难得精神不错,没回卧房休息,也搬了把椅子坐在边上。


    近来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家里每个人都在想办法赚钱,贺枕书也不例外。他前些天还托人去了趟镇上的书肆,询问有没有需要手抄的书本。不过,这附近村落的读书人不少,又大多都家境贫困,早早便把读书人能接的活都揽了去,短时间想讨到一份差事并不容易。


    书肆一时间没活能给贺枕书,他暂时没别的事可做,便与裴兰芝学着编草鞋。


    贺枕书读书字画在行,动手能力却着实不怎么好。明明是在专心致志地跟着学,却时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不知道裴兰芝进展到哪儿了。


    努力了半天,裴兰芝第三双草鞋都快编成型了,他才刚刚开了个头。


    还开得不怎么顺畅。


    “……咳。”裴长临看了好一会儿,被他的笨手笨脚逗笑了。但他顾及小夫郎的自尊,又及时克制住,将那笑声化作了一个轻轻的咳嗽。


    贺枕书回过头来看他,面无表情:“想笑就笑,也不怕憋坏了。”


    “没笑你。”裴长临停顿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没多少可信度。他坐直身体,将手里东西递给贺枕书,温声道,“送你,别生气了。”


    那是一只用干草编成的蝴蝶。


    蝴蝶编织得栩栩如生,翅膀上竟然还有繁复绚烂的花纹,格外漂亮。贺枕书略微怔然,裴长临又道:“肚子下面那条绳子,扯一下试试。”


    贺枕书连忙把蝴蝶翻过来。


    蝴蝶肚子下方留了一根两寸左右的草绳,他轻轻扯动,蝴蝶的翅膀也跟着扇动起来。


    “哇!”贺枕书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好厉害!”


    “喜欢吗?”


    裴长临倾身靠过来。他似乎想极力表现得淡然一些,但他隐藏得并不好,眸光明亮,闪动着得意的神采。


    如果他有尾巴,多半此时早就高高地翘起来了。


    贺枕书早发现了,虽然裴长临从来没有直说过,但他其实很喜欢被人夸奖的感觉。因为他是由衷地热爱,并且骄傲于自己做出的每一样物品。


    他希望能获得认同。


    或许是太早经历了寻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裴长临在外人面前总是沉默寡言,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看出,他其实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我很喜欢。”贺枕书认真道,“你真厉害!”


    裴长临眼底笑意更深。


    他没再说什么,又伸手把贺枕书怀中的草鞋拿过来,将他编乱的部分一点一点拆开:“这里要绕上来,然后再从这里穿过去……”


    他讲解得很细致,讲完一部分之后,还要拆开让贺枕书试着做。若是后者做得不对,或没记住步骤,他便直接抓过他的手,手把手再教他一遍。


    这样一来,两人的距离自然隔得更近。


    近到贺枕书一抬头,就能看见裴长临的侧脸。


    这么近的距离,就连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贺枕书看得有些出神,视线从对方的侧脸,移到英俊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以及微微开合的唇。


    裴长临唇色很浅,那是常年体弱导致的气血不足。但唇瓣的轮廓却很好看,并非那种薄而锋利的唇形,也不像他的嘴唇那样小巧丰盈,恰到好处的厚薄为这张脸增色不少。应当说,他五官的每一处,都生得那样恰到好处。


    他这眼神直白到毫无遮掩,裴长临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叹了口气,在贺枕书手背上轻轻捏了一下:“我感觉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学。”


    贺枕书耳根滚烫,仓惶移开视线:“我、我当然要学,你再说一遍,我能记住的!”


    裴长临不答。


    两人的距离还是隔得极近,他注视着贺枕书,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偏了偏头。随后,他略微低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阿书,你之前是不是骗我了?”


    贺枕书一愣:“什么?”


    “这个。”他抬起手,在贺枕书侧脸轻轻一戳,眼底带着点隐秘的愉悦和得意,小声道,“不是在做梦,对不对?”


    第024章 第 24 章


    裴兰芝欲言又止。


    她就不明白了, 这两人明明都已经成亲了一个多月,怎么能还这么如胶似漆。他们分明是坐在两把椅子上,甚至那椅子都没完全挨在一起, 可两人却偏要歪着身子,肩膀抵着肩膀紧紧贴着,也不怕摔了。


    她刚这么想着,就见裴长临不知道说了什么,把那模样漂亮的小双儿闹了个大红脸,慌慌张张将他推开。


    两人这才隔开一点距离。


    裴兰芝看得阵阵牙酸,将目光收回来, 却见大黑趴在她脚边,正无辜地与她对视。


    裴兰芝:“……”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送药,有人在家吗?”


    裴兰芝连忙应了声:“在家。”


    她放下手上的活, 起身去开门。院门拉开, 瘦瘦高高的汉子身上披着蓑衣, 冲她笑起来:“裴娘子,近来可好啊?”


    裴兰芝却皱了眉:“李四, 怎么是你来送药?”


    门前这人, 正是那一直在这附近村落收药的草药贩子。


    这药贩子先前和贺枕书闹过些不愉快,加之近来家中一直忙于各种各样的事,裴兰芝索性没再去山上采药, 也就没有再与这药贩子来往。


    药贩子笑着道:“我刚从回春堂出来, 听吴大夫说要找人把你家老二用的药材送过来,便顺道跑一趟。”


    他说着, 从身后的背篓里取出一块柔软的布帛。


    布帛掀开,里面包着两株人参。


    裴长临这次落水伤了身体, 白蔹便给他换了新的药方,加大的剂量。要喝的汤药前几天就配齐了,就差这一味人参。


    人参这玩意金贵,他们这穷乡僻壤的没人吃得起,集镇上的医馆至多只能找到几根年份近的人参须,想要品相好的,只能临时托人去大镇买。


    因此,直到今天吴大夫才将药材送来。


    裴兰芝瞧了眼他手上的药材,点点头:“先进来躲躲雨吧,我去给你拿钱。”


    药贩子进了门。


    裴兰芝进屋取钱,贺枕书则进堂屋搬了把椅子出来。


    药贩子把身上的蓑衣脱下来,抖了抖水搭在一边,看向坐在一旁的裴长临:“裴小子身体好点了?”


    裴长临瞥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因为药贩子先前曾对贺枕书出言不逊,他至今对这人心有芥蒂。


    药贩子倒没在意他这态度,若无其事在椅子上坐下:“你们家的事我都听说了,那小兔崽子真是没良心。要不是你们村长以前收留他,他肯定早就冻死在地里了,哪还会有今天。”


    贺枕书和裴长临对视一眼,没有答话。


    他仍然没有在意,把手上的药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叹道:“这人参可是个金贵东西,这么一株就要五两银子,省着吃也不过能撑半个月。”


    五两银子一株的人参其实并不算最好的,但已经是裴家的极限。一株人参切成片煮进药里,够熬半个月的药,一个月就得要两株,是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要是放在以前,都够裴家用上大半年了。


    这些事裴家在买药时便已经知晓,药贩子这几乎可以说是没话找话了。


    贺枕书意识到了什么,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药贩子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


    他嘿嘿一笑,倾身过来,还故作高深地压低了声音:“你们先前收那些三角藤,出手了吗?”


    那已经是农忙之前的事。


    贺枕书当初从赵家村收了十多斤三角藤,将药材晒干处理过后,就没再提过这事。那些药材如今还堆放在他们屋中。


    药贩子这话一出,贺枕书立即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但他不动声色,平静地问:“你问这做什么?”


    “自然是有好事。”药贩子道。


    是与近期连日下雨有关。


    这些天一直下雨,又正巧赶上农忙,农户们不敢歇,冒着雨也要下地干活。许多人因为在泥水中泡了太长时间,身上生出了红斑丘疹。


    这类丘疹之症以前裴木匠也患过,不是什么太棘手的大毛病。


    但由于得了这病之后,患处痛痒难忍,拖得严重了还会发热头晕,十分影响干活。


    而那三角藤,是治疗这病最不可缺少的一味药。


    “近来镇上三角藤的进价足足翻了一倍,正是出手的好机会。”药贩子道,“裴家夫郎,左右你家现在也缺钱,你那药材如果还没出手,便卖给我吧。我按现在镇上收三角藤的市价给你,一百四十文一斤。”


    “什么一百四十文?”裴兰芝走出屋子,正听到这话。


    药贩子连忙起身,又解释了一遍,问:“你们应该还没卖吧?故意在行情那么差的时候大量收药,不就是等着这时候涨价?”


    他看向贺枕书。


    那用来治疗丘疹的药膏里,其他几味药的价格其实并未有太大变动。只有三角藤特殊。是因为这药材必须要晒干之后,研磨成粉加入药膏内使用,而最近天天下雨,压根找不到地儿晒药。


    这些事,药贩子也是这两日才琢磨出来。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一个三角藤,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利润。


    既然想明白了,当初裴家夫郎坚决收药的原因,便也跟着明朗起来。


    但贺枕书没有答话。非但没理会,甚至还拿起放在一边的草鞋,继续编织起来。


    “怎、怎么?”药贩子愕然,“不能是真卖了吧?!”


    贺枕书头也不抬:“我家收的药材,卖没卖掉,你怎么关心做什么呀?”


    裴兰芝在旁边默默听着,略微皱了眉。


    她知道那批药材并未卖掉,所以贺枕书的反应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百四十文一斤的价格,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但为什么……


    她朝裴长临看了一眼,后者倒没什么反应,不动声色地朝她摇了摇头。


    药贩子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实话:“我想收那药材,不全是为了钱。”


    他干收药这行干了大半辈子,认识的人多,消息来源也广。


    下河村不算受雨水影响最严重的区域,但往县城那边去,好多村镇已经连着下了快一个月的雨,一点也没有要停雨的迹象。雨下得久,患病的人也多,药价自然涨得更高。


    “听说县老爷近来担心得夜不能寐,打算以官府的名义,向民间高价征收一批药材,里头就有那三角藤。”药贩子道,“再过几天,消息就能下发到各个村镇了,到时你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们。”


    贺枕书知道这是真的。


    他当初收药,的确是看出这其中有利可图。但他图的并不是市面上供不应求,药价上涨的利润。


    他等的就是现在。


    药贩子说得没有错,再过几天,县城那边就会传来消息,要向民间大量收购药材。前几世,裴家人知道这消息后还惋惜过,没有提前在家里存点药材,错过了机会。


    官府出面收药,那价格与民间可就不是一回事了。


    药贩子道:“官府收药的最终定价还没出来,但我叫人打听过了,应当会比市面上的价格高三倍左右。”


    裴兰芝皱眉:“那你还说你不是为赚钱?”


    市价现在是一百四十文,高出三倍那就是四百二十文。


    这哪是不赚钱,这是血赚!


    “赚钱那是其次。”药贩子又道,“裴娘子你也知道,我在村里做生意做十几年了,这次难得有机会搭上县太爷,我哪能错过?与你说实话吧,官家那边的人我都打点好了,只要这次我能给出货来,以后不愁没生意。”


    那生意要能做起来,几两银子根本不算什么。


    裴兰芝没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


    贺枕书终于抬起头来,笑着问:“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我也盯上这生意?”


    药贩子一愣:“你……你们不是已经把药材卖了吗?”


    贺枕书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你……”药贩子哑然,“你一个双儿,做什么生意,整天在外头东奔西跑的……”


    “双儿怎么不能做生意?”贺枕书不悦,“双儿就只能留在家里相夫教子?”


    药贩子彻底没话说了。


    的确,没人规定双儿不能做生意。只是双儿大多被人瞧不起,读不了书,也不适宜抛头露面,在外做事困难重重,因而从没听说双儿做出过什么成就。


    但如果是面前这个人……


    药贩子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头一次见到这小双儿时的情景。那会儿他只是觉得这双儿生得好看,说话也文气有礼,是个好欺负的。


    谁知道,这根本不是个软柿子。


    是他小看人了。


    “之前是我有眼无珠。”他抹了把脸,重重叹了口气,“反正我争不过你,如果你也想要那生意,我就不与你争了。”


    听了这话,贺枕书终于觉得舒心了点。他手里的草鞋放下,靠在椅背上:“与你说笑的,和官府做生意我没什么兴趣。你想要从我这儿收药可以,官府出什么价,我就要什么价。”


    药贩子略微思索片刻,痛快答道:“成,就按你说的。”


    贺枕书这才带他去院子里取药。


    先前那批药材晒干后就剩不到十二斤,贺枕书懒得与他算那么精细,便一口价,五两银子让药贩子全收走了。药贩子是驾着一辆带轿厢的牛车上门的,药材装车后,还从车尾取出厚厚的防水布盖了三层,防止回程时被雨飘进去。


    贺枕书看着对方这齐全的准备,忍不住开口:“你这真是有备而来啊。”


    “做生意嘛,就是要有备无患。”药贩子嘿嘿一笑,又道,“裴家夫郎,你是个痛快人,你这朋友我交了。以后你男人如果还要拿药,直接找我就成,比从医馆买便宜。”


    贺枕书忙问:“人参也能便宜点吗?”


    “这……”药贩子犹豫片刻,道,“那玩意太金贵,就算便宜,也便宜不到哪儿去。”


    他这话不是假的。这些个珍稀药材一分钱一分货,就说他今天带来那两株人参,据他所知,是回春堂的吴大夫特地托人去邻镇买来的。买来时就是这个价,连来回的路费都没向裴家多收,多半也是考虑到他家负担太重。


    这道理贺枕书不是不明白,但听见对方这么说,仍然不免有些失望。


    他眼眸垂下,神情低落下来,看得人心都软了。


    药贩子忽然感觉有些罪过,连忙宽慰:“咳,没事,我再想想办法。要是真有便宜的路子,肯定来告诉你们。”


    贺枕书点点头:“嗯,那就多谢你了。”.


    当天晚些时候,裴木匠和周远干完活归家,裴兰芝将卖药的事告诉了他们。


    最初收药时,一家人虽然没反对,但对于这药材究竟能赚来多少钱,其实并未抱有太大希望。谁知道,那仅仅花费七百五十文收来的药材,最终竟赚回了五两银子。


    “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啊。”周远感叹,“我和爹出去折腾大半天,一人也就赚个十文钱。小书在家里坐着,直接赚了五两!”


    “你这是什么话。”裴兰芝正端着菜走出厨房,听言直接在周远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打理药材不是干活?小书的手还被药材上的尖刺扎破好几回呢。”


    周远连忙讨饶:“是,媳妇说得是。”


    “这次只是运气好。”贺枕书帮着裴兰芝端菜上来,道,“这种事不常能摊上的,还是爹和姐夫干活来的钱踏实。”


    “是这个道理。”裴木匠道,“咱不强求那些赚大钱的法子,踏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贺枕书点点头。


    裴家世代都是手艺人,从小耳濡目染就是要靠手艺吃饭,这样的钱他们赚得踏实。不过,他们却没有因为这样而阻拦贺枕书的行为,给了他极大的尊重。


    这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


    饭菜摆上桌,一家人坐下吃饭。


    “不过说起来,县太爷真是个体恤百姓的好人。”周远吃着饭,又起了话题,“村里也有好多叔伯身上长红疹,现在好了,有官府免费派发药膏,大家伙儿就不用再去医馆挤了。”


    听了这话,贺枕书动作一顿,低声道:“他只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吧。”


    周远:“啊?”


    事情与江陵府改良种植方法有关。


    江陵府从种一季庄稼改为两季,今年不过是第三年。有了前两年的经验,按理说,第三年应当出点成绩了。因此,在去年年末时,江陵知府便给各府县下了命令,要各县县令在农事上多费心思,好给圣上一个交代。


    下河村所属的县城是安远县,也就是贺家所在的县城。


    这些事贺枕书在出嫁前便听说过,也很了解,那安远县县令其实压根不是什么体恤百姓之人。恐怕就是因为近日接连下雨,影响了府县境内的收成,县令眼前收成达不到预期,才来了这一出。


    高价收购药材,全县发放药膏,都是为了告诉上头的大人物,虽然天时不佳,但他安远县县令,在农事上仍然做了不少实事。


    贺枕书简单解释几句,听得周远有些发愣。


    也不知他到底听懂了多少,挠了挠头发,哈哈一笑:“当官的那些事还真是复杂,管他是为什么呢,咱们不吃亏就成。”


    贺枕书点点头:“这倒也是。”


    无论如何,官府将那批药制成药膏,派发到各个村镇,的确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


    百姓自然会对他感恩戴德。


    贺枕书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贺枕书只是安静坐在原地吃饭,没有再说一句话。吃过了饭,他也没在前院多留,帮着裴兰芝洗了碗便回屋休息。


    裴长临推门进屋时,屋子里是一片黑暗。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摸索到桌边点了油灯:“不是怕黑吗,怎么不点灯?”


    贺枕书原本正躺在床上,听见动静便坐了起来,低声道:“在家里有什么可怕的呀。”


    裴长临动作一顿,唇角抿开一个笑意。


    他弯腰拎起脚边的木桶,另一只手端着油灯走进里屋。


    贺枕书一看他还拎了东西,连忙起身迎上来:“放下放下,你怎么不喊我啊!”


    那是裴兰芝刚烧好的一桶热水,给他们晚上梳洗用的。


    这些事往日都是贺枕书来做,只不过他今晚回屋后就再没出去,裴长临便顺道将水拎进来。


    “……这点事我是能做的。”裴长临刚迈进里屋,便被人夺去了手里的东西,无奈道,“你是把我当成瓷娃娃来养了吗?”


    贺枕书将油灯放到桌上,热水倒进面盆里,道:“你哪有瓷娃娃结实?”


    瓷娃娃可不像他这样,吹点凉风都可能再起烧。


    裴长临无话可说,只得叹气:“还是得早点把身子养好,要不你老是嫌我。”


    “谁敢嫌你啊。”贺枕书往面盆里兑了点冷水,温度适宜后,才将挂在架子上的布巾取下来浸湿拧干,递给他,“哄着你还差不多。”


    裴长临隔着那还冒热气儿的布巾,轻轻握住了贺枕书的手。


    他坐在床上,仰头看向贺枕书:“要不换我哄哄你?”


    贺枕书愣了下,别开视线:“我又没怎么样,为什么要你哄?”


    “因为你不开心。”裴长临顿了顿,道,“姐夫说话一直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没有坏心。如果他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我替他向你道歉。”


    贺家先前住在安远县,是因为遭了牢狱之灾,才会家道中落。而抓贺枕书他爹入狱的,就是那安远县县令。


    这件事裴家所有人都知道,也就周远那神经大条的,没反应过来。


    “我哪有这么小气。”贺枕书把手抽出去,又转身去给裴长临拿洁齿的牙粉,“姐夫对我很好,我都知道,我不会和他置气的。”


    “但……”


    裴长临还想再说什么,但瞧见小夫郎隐于黑暗中的背影,又默默闭了嘴。


    他感觉……对方并不想多聊这个话题。


    贺家的事他了解得不多,只知道贺枕书他爹多半是被人冤枉,在离开县城之前,贺枕书一直在努力替他爹伸冤。


    这种事落在谁的头上,都是不堪回首的过往,对方不愿多提,他也不敢再问。


    夜色渐深,贺枕书与裴长临早早躺上了床。


    自从贺枕书帮裴长临暖过一次床,而那晚两人都破天荒睡得极好之后,贺枕书每天夜里都十分自觉地担起暖床的任务。


    今晚难得是个晴天,临近中旬的月色格外明亮,透过窗户给屋内洒上一层银辉。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彼此的呼吸轻而浅,双手在被子里交握着。


    不知过去多久,贺枕书忽然开口:“裴长临,你睡了吗?”


    “没有。”裴长临几乎瞬间便回答。


    他翻身侧躺,正想再说什么,身前的被子忽然动了动,怀中拱进一个柔软温热的躯体。


    “我睡不着。”


    贺枕书缩进他怀里,脑袋抵着肩窝,声音有些发闷:“……你还是哄哄我吧。”


    第025章 第 25 章


    大约是从小被家里宠得厉害, 贺枕书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开心时会肆意的笑,伤心会委屈落泪,难过了也不愿自己憋着, 会向人讨个安慰。


    来到这里时,贺枕书曾告诉自己,要学着懂事起来。因为那个会处处迁就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再像以前那样惯着他,宠着他。


    这段时日,包括那不断轮回的前几世,也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那样太困难了。


    他根本就没有那么成熟懂事, 他不想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他希望有人陪着,希望有人依靠。


    哪怕只是能在他需要时抱抱他。


    贺枕书把脑袋埋进裴长临怀里,轻轻吸气, 鼻间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味。对方身上还是比他稍凉一些, 在被窝里躺了这么久也没能暖起来, 衣物遮挡下的身体形销骨立。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太任性了。


    裴长临身体都这么不舒服了,竟然大半夜不让人家睡觉, 还要人家安慰自己。就像这人刚被从水里救起来那会儿, 明明是最需要安抚休息的时候,结果他二话不说抱着人大哭一场,害得这人要反过来安慰他。


    哪有人像他这样。


    贺枕书后知后觉有点难为情, 松开了手, 打算从对方怀里抽身出来:“没、没事了,我……”


    他话没说完, 对方手臂抬起来,将他轻轻按了回去。


    “没关系。”裴长临的声音紧贴着他耳畔响起, “不开心的时候不用忍着,我愿意哄你。”


    他自然是愿意的。


    他的夫郎,他自己不宠着,又要让谁来宠呢。


    裴长临就这么搂着他,声音在黑暗中很轻,也很清晰:“阿书,我知道你以前遇到过一些不太好的事,但那些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有家了,不再是一个人,不用一个人面对那些。”


    “可……可我不想就那么过去。”贺枕书低声道,“爹爹是个好人,他是被人冤枉的,他——”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下去。


    他其实不太敢与裴长临说这些。


    当初在县城时,就是因为他执意给爹爹伸冤,闹得家中不得安宁。他兄嫂对他忍无可忍,才会把他嫁了出来。他兄长软弱,嫂子势利,会做出这种决定他并不奇怪,心中除了生气,倒没有多么难过。


    可裴家人不一样。


    裴家待他那样好,无论是裴长临,还是其他人,都是真心把他当做家人。他既已经嫁来了裴家,就该安安分分留在这里,那样才能回报裴家待他的好。


    所以,他不敢叫他们知道,他其实一直没有放弃给爹爹伸冤的念头。


    但他知道,他不可能长久地瞒下去。


    他放不下这桩事,迟早有一天是要与他们如实说明的,他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


    “你有时候心事重重,就是在想这些?”裴长临轻轻抚摸贺枕书的背心,态度依旧很平和,“你爹的案子已经结案了这么久,如果那安远县县令真像你说的那样,只在乎自己的乌纱帽,想让他重启卷宗,调查翻案,的确不太容易。”


    贺枕书默不作声,指尖蜷了蜷,轻轻抓住裴长临的衣摆。


    “我们再想想办法吧。”裴长临轻声叹气,“别担心,日子还长着,我们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


    贺枕书愣了下,抬起头来:“你、你说我们……”


    裴长临似乎觉得好笑,反问道:“不然呢?”


    月色清冷,他眼眸低垂,眸光被映得温和:“你不会真打算自己去给你爹伸冤吧?”


    “我……”贺枕书神情呆愣,慢慢把脑袋靠回裴长临肩头。


    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呀。


    还在县城时,他就只有一个人。娘亲死得早,他兄嫂怕惹上麻烦,从来不肯与他一起去官府,也不愿陪他一起调查。甚至就连给爹爹收尸下葬,都是他自己去的。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他早就习惯了。


    “傻子。”裴长临这下是真有些无奈了,只能收拢手臂,把人抱得更紧,“怎么会这么傻啊,我怎么可能不管你,让你自己去面对那些?”


    “可你们原本就没道理被牵扯进来。”贺枕书小声道,“你们一家人本本分分过日子,干嘛要与官府过不去……”


    “不是‘你们’。”


    裴长临稍退开一些,手摸索过来抬起贺枕书的脸,借着月光看入那双水润明亮的眼中:“阿书,你不是外人。”


    “整个裴家,没有人会把你当外人。”他认真道,“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就算今晚你是把这件事告诉爹,告诉阿姐和姐夫,他们也会这样回答你。”


    “既然是一家人,就不会不管你。”


    贺枕书怔怔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寻常的平民百姓,没有人会愿意与官家人打交道,更没有人愿意被牵扯进官司里。何况是裴家这样,本本分分靠手艺谋生的人家。


    一旦牵扯进去,就是淌进了浑水。


    他的确把裴家人当做家人,但他从来没有想将他们牵扯进来的想法。


    这些事本就和他们无关。


    可是裴长临却说,他们不会不管他。


    他甚至没有问过他,他爹究竟是为何入狱,事情的真相又是什么。


    贺枕书好一阵没有说话,裴长临又微笑着把他脑袋按回怀里:“所以,你不需要胡思乱想,也不需要太担心。可惜我现在不能出远门,你再等等我,等我身体好一些,就陪你去县城。”


    到时无论他们将面对什么,两个人,总要比一个人来得好。


    贺枕书低低应道:“好。”


    时辰已经不早,天边大致是又聚起了阴云,洒入屋内的月色逐渐暗了下来。


    屋子里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过了很久,贺枕书才小声地问:“你今晚和我说这些话,是为了哄我开心吗?”


    对方轻轻笑了下。


    那声音低沉,引得贺枕书耳根一阵麻痒。


    “是想哄你,但也是真心话。”裴长临近来都睡得很早,屋内长久的沉默似乎终于让他有些困倦,嗓音也比平时更加低沉,“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嗯。”贺枕书轻轻应声,悄然抬头朝对方看过去。


    裴长临侧身躺在他身边,已经闭上了眼,呼吸轻而平稳,像是快要睡着了。他鬓边有一缕发丝散落下来,正落到他的眼窝处,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眉宇微微蹙起。


    贺枕书伸手将那缕发丝撩到一旁,见裴长临睫羽轻颤,似乎将要睁眼,又慌慌张张把手收回来,低下了头。


    但裴长临没有睁眼,他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到贺枕书的手,握进掌心,把人往怀中带了带。


    “睡吧。”.


    翌日,贺枕书起得很早。


    昨晚裴长临的“哄”颇有成效,贺枕书今日起床便觉得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今早难得没有下雨,他早早起床扫了院子,喂了鸡,又抱着衣服去河边洗。


    进入农忙后,周远天天出去干活,家中的家务活自然落到他与裴兰芝身上。这些天,都是他与裴兰芝分担家务,做完后的闲暇时间,才开始编草鞋、做草帽。


    裴兰芝手艺很好,做的草鞋结识又耐穿,附近村落的村民草鞋穿坏了都会直接来裴家买。尤其近来因为农忙,通常她头一天刚做完,第二天就能全卖光,甚至不需要背去集镇卖。


    正是这个原因,贺枕书才会想跟着她学做草鞋。


    不过,经过昨天一天的尝试,贺枕书觉得自己想靠这个吃饭,着实有些天方夜谭,果断选择了放弃。


    倒不如把家务活揽过来,让裴兰芝安安心心编草鞋。


    清晨的村子很安静,贺枕书抱着一盆脏衣服,踩着雨后泥泞湿润的石板小路出了村。他走得慢,大黑在他脚边跑来跑去,绕着圈撒欢。


    下河村依山而建,平日里做饭是吃山泉水,不担心在河中洗衣会污了水。但这条河流往下还有好几个村落,皆是要饮河水的。因而,沿河的几个村落特意商议过,定下了村中每日洗衣的时间。


    若是错过了,当日就不能再洗衣了。


    贺枕书今日在家干了点活,来到河边时已经不早,河岸边蹲着好几个正在洗衣的村妇夫郎。他想了想,对大□□:“去边上玩,别靠过来,省得吓到别人。”


    大黑原本还兴冲冲朝贺枕书摇尾巴,听完这话立即委屈起来,夹着尾巴嘤嘤呜呜。


    “好啦,就一小会儿,别撒娇。”贺枕书弯腰摸了摸大黑的脑袋。


    它这模样,又贺枕书想起早晨起床时裴长临的反应。


    那小病秧子身体差,每日总要睡到巳时才能醒。他早晨起不来,还不肯让贺枕书起,今早抱着他哼哼唧唧地撒了好一会儿娇。


    要不怎么说物似主人形呢。


    贺枕书没心软,轻轻拍了下大黑狗的屁股把它赶走,才抱起一盆衣服往河边去。


    河边几名妇人夫郎正在闲聊,见他过来,纷纷与他打招呼。


    “小书早啊,吃过了没?”


    “你家夫君身体可好些了?”


    贺枕书一一应了,也反过来问候了几句。


    当初知道是冬子将裴长临推下水时,他一时冲动,在家门口把对方教训了一通,被许多人看见了。他原本以为,那日他有些激进的做法会叫村中人怕他,不敢与他来往,可没想到那件事之后,主动过来与他搭话的人反倒多了起来。


    加之最近他常来河边洗衣,与许多人都熟络起来。


    例如正好在他身边洗衣那双儿,近来与他关系就不错。


    那双儿小名唤做阿青,年纪比他稍大一些,儿子虚岁已有六岁了。虽然已经生过孩子,但阿青的模样依旧很年轻,一双杏眼又圆又大,眉心生着双儿特有的孕痣,颜色却浅淡许多。


    “阿青,改明儿给婶子再绣两个花样,上次你做的衣服,他们都夸好看。”有人在边上喊他。


    “好。”阿青模样柔柔弱弱,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我也要我也要!”另一名妇人插话道,“阿青的绣工真是没得说,听说他绣的帕子,就连庄子上的夫人小姐都喜欢。”


    阿青似乎不太习惯这样被人夸赞,难为情地笑了笑:“没问题,改明儿我做好给你们送去。”


    他又回过头来,看向贺枕书:“小书想要吗,你喜欢什么样的花式?”


    “我?”贺枕书有些惊讶,“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阿青道,“上次长临帮我修了织机,都没找我要银钱,我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他呢。”


    这事贺枕书也知道。


    阿青在村中靠织布制衣谋生,有时也帮庄子上的夫人小姐缝手帕和荷包。


    先前裴木匠忙着割麦子时,阿青家的织机坏了,托人送去了裴家修理,是裴长临帮着修的。不过听裴长临说,那织机其实就是踏板被踩坏了,他在工具房找了块大小合适的现成木板,安上去便修好了。


    由于实在太过简单,所以没收对方的银钱。


    自家夫君是个什么德行,贺枕书心里清楚得很。太简单了不收钱,太复杂了觉得别人付不起他工费,便也不收钱。那小半个月,他帮着村里修理了至少十来件物品,真正收钱的次数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活脱脱的大慈善家。


    这会儿听阿青这么说,贺枕书也不多解释,道:“那就谢谢你啦,我都可以的,不挑剔。”


    “那我给你缝张帕子吧,花式就我自己来想了。”阿青道。


    贺枕书:“好!”


    他说着偏过头,却见对方卷起的衣袖下方,小臂上露出一块明显的青紫。


    贺枕书一愣,阿青注意到他的视线,连忙把衣袖放下。


    “他又打你了?”贺枕书皱起眉。


    阿青夫家姓周,是这村里一个庄稼汉。姓周的原本不是本村人,是后来娶了阿青,才在下河村安定下来。那人性子混得很,从不肯好好下地干活,有点闲钱就爱在外头挥霍。


    “他……他那天是喝多了酒。”阿青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似乎不想继续提起,局促道,“没什么,我衣服洗好了,先回了。”


    说完,抱起洗干净的衣服站起身。


    “阿——”贺枕书下意识想喊住他,但对方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往村里去了。


    边上有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小声道:“那姓周的真不是个东西,当初阿青就不该收留他。”


    “可不是?我看啊,姓周的一开始就是看中他爹身子不好,他家又只有他一个小双儿,想等着他爹死了吃绝户。”


    “其他的就罢了,不能喝了点酒就打人啊,不止打阿青,还打孩子。”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贺枕书默默听着没搭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洗好衣服,贺枕书叫上大黑归家。


    刚推开裴家虚掩的院门,就见裴长临与裴兰芝姐弟俩,一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裴兰芝继续编着草鞋,手边的小案上,还摆着些草绳和几双已经编好的草鞋。


    贺枕书却是诧异地看向裴长临:“你怎么起了?”


    这个时辰,往日裴长临还睡着呢。


    裴长临手里拿了两根草绳把玩,淡淡看他:“你没在,睡不好。”


    贺枕书:“……”


    不就是早晨那会儿,因为裴长临怎么都不肯放他起床,他便找了个要如厕的借口脱身。


    怎么这就生气了。


    “我要帮阿姐干活嘛。”贺枕书连忙放下手里那一盆衣物,走上前去,“要不我再陪你回屋躺会儿?”


    裴长临瞥了他一眼,神情缓和了点:“不用。”


    他起身去堂屋里拿了晾衣绳,帮着贺枕书把洗干净的衣服晾晒在院子里。干完了活,才又回到屋檐下。


    裴兰芝现在已经练就了完全忽视他俩的能力,任凭这两人在她面前是打情骂俏也好,黏黏糊糊也好,都能做到视而不见。这会儿两人走过来,也并未抬头,只是默默把椅子往边上移了移,给两人腾出空来。


    贺枕书:“……”


    裴长临去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想让贺枕书坐到边上,但后者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裴……夫、夫君……”


    先前假扮夫妻时,贺枕书没少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裴长临,那时压根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应。但如今再喊出来,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看了眼还坐在旁边的裴兰芝,强作镇定道:“我有点事……你能不能先陪我回屋?”


    裴长临不明所以,但仍是点点头:“好。”


    还是他们要想办法赚钱的事。


    无论是裴木匠和周远出去干体力活,还是裴兰芝在家里做编织,赚的钱其实都不多,不足以支撑裴长临每月的药钱。贺枕书不擅长手艺活,又暂时找不到抄书的活计,只能再另想别的办法。


    事实上,他并非完全没有路子。


    “你是想说……胡掌柜那里?”贺枕书这么一提,裴长临立即猜到他想说什么。


    先前在青山镇时,那字画行的胡掌柜曾高价买下贺枕书绘的竹伞,还想邀请他去为字画行供稿。不过贺枕书瞧出那胡掌柜做的其实是赝画生意,最终还是婉言拒绝了对方。


    贺枕书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当时还是不够缺钱。”


    那会儿裴家是不富裕,但至少不需要为卖药发愁。可现在呢,裴长临每个月吃的人参就要十两银子,常规要喝的汤药也不便宜。这么吃下去,不出两个月家里的积蓄就要全被用光了。


    不想点别的法子是不信的。


    至于胡掌柜那边,虽然那时贺枕书写了封信送去青山镇,明确表示自己无意以此谋生,但胡掌柜并未就此罢休。


    他在收到信后,甚至给贺枕书写了回信。


    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通篇言辞恳切,希望贺枕书能再多考虑考虑。甚至还体谅他近日农忙,答应让贺枕书等到农忙后再给他答复。


    所谓农忙之后再答复,便是指这几天了。


    “可你不是最厌恶赝画生意么?”裴长临道,“你不用勉强自己,实在没法子,我做些小玩意去卖。”


    “那怎么成?”贺枕书连忙摇头,“大夫说过你不能劳累的,平时自己做着玩就算了,正经靠这个赚钱肯定不行。你就安生歇着吧,好不容易把这条命捡回来,万一又病了,花的钱更多。”


    裴长临:“我是不想看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是可以两全的。”贺枕书道。


    与胡掌柜合作倒没有多么委屈了他,左右他只是个供稿的,他们原本就自身难保,哪里轮得到他挑三拣四。但那样来的钱毕竟不正当,如果能有两全的法子是最好的。


    比如,说服胡掌柜,让贺枕书能以他自己的名义卖画。


    “就是不知道胡掌柜能不能答应。”贺枕书靠在窗户边,轻声叹气。


    当初刚遇见胡掌柜时,贺枕书心里就有过这样的念头。之所以没有当时便说出来,就是因为他并无自信能说服对方。


    他是个双儿,一没有名气,二没有功名,谁会愿意买他的画作?


    也因为没这自信,贺枕书不敢当着阿姐的面提起这件事,只敢回屋偷偷与裴长临商量。


    “可以一试。”裴长临想也没想,当即道,“从古至今,哪个书法大家不是从名不见经传做起的,你不比他们差。”


    贺枕书自然不觉得自己能与那些书法大家相比,裴长临这话着实夸大了些,但他听来仍然很开心。


    贺枕书抿唇笑了笑,道:“我不求那些名利,只要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就好。”


    他说着,又思索起来:“我回头给胡掌柜写封信去,不,今天就写。我得好好想一想措辞,我第一次写信推举自己呢,是不是得再附上几张字画才好?怎么办,好像现在就开始紧张了。”


    他是当真有点紧张,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甚至这会儿就想去找来纸笔,开始打草稿。


    被裴长临拉住了。


    “冷静点。”裴长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他把人圈在窗边那方寸之间,含着笑意,垂眸看入那双明亮的眼眸中。


    也许贺枕书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底闪烁着无比鲜活的光芒。那是他的自信,他的热爱,是他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那是他想做的事。


    那神情让他比往日更加吸引人,好看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裴长临注视着他,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他低下头来,轻声问:“我能吻你吗?”


    第026章 第 26 章


    贺枕书脸颊猝不及防烧起来。


    他心跳飞快, 下意识想往后退去。可他身后就是窗边微凉的墙壁,身侧横着一张桌案,唯一的去路被面前这人仗着身形高大挡了个结结实实, 手腕也被对方轻轻握着。


    不知不觉间,形成了一个极其被动的姿势。


    贺枕书别开视线不敢看他,想强作镇定,开口时去险些咬到舌头:“你、你胡说什么,哪有人会这么问的……”


    “可上次……”裴长临将他的一切神态变化都看入眼里,声音又轻又软,“上次你好几天没和我说话。”


    好像是这样没错。


    那时他的确是被裴长临吓到了, 好些天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偏偏裴长临也不肯来与他说清楚。


    的确是有些生气的。


    但现在的心境,与那时已经截然不同。


    他现在依旧非常紧张,可在那紧张与不安之下, 第一反应却不是要逃走或躲避, 反而是……有些期待。


    贺枕书自然是说不出口的。


    因此, 他只是偏过头,含糊地说:“你……你别胡闹了, 我还——”


    他话没有说完, 侧脸忽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落入水面,荡开极轻极浅的涟漪。那触感稍纵即逝,快得几乎察觉不到, 贺枕书转过头来, 却见对方站直身体,神色似乎有些紧张。


    好像当真怕他又生气不理人似的。


    “是还你的。”裴长临赶在他开口之前说道, “我生病那会儿……你肯定是骗我了,我要讨回来。”


    语气不仅理直气壮, 甚至还很得意。


    “你——”


    这与贺枕书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还以为……会与先前不同的,可谁知道居然只是这样……


    也不知裴长临是太怂,还是太容易满足,压根没意识到自家小夫郎那点莫名的失落。他仍然低头注视着贺枕书,唇角的笑意几乎压不住,若是跟大黑一样有尾巴,恐怕已经要飞快地在身后摇动起来了。


    傻瓜似的。


    贺枕书又气又恼,方才心中那点荡漾和期待全都不复存在。他一把将人推开,正色道:“好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耽误我做正事了。”


    他不再理会裴长临,兀自去角落翻找他那陪嫁的箱子。


    裴长临方才还在傻乐,不明白自家小夫郎怎么忽然生气了,只得乖乖跟上去,不敢再多做什么。


    贺枕书将笔墨纸砚从箱子里一样一样翻找出来,裴长临在边上殷勤地接过,去桌上铺开,还主动替他研起了墨。


    贺枕书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点。


    裴长临这屋中只有窗边这张桌案适宜写字,不过想要用来作画还是小了些,甚至没法将画纸完全铺开。正是这个原因,裴长临才会想给他专门做个书桌。


    可惜他近来身体一直不好,裴木匠又忙着出门干活,只能一再搁置。


    但如果贺枕书当真想长期与字画行合作供稿,一套合适的桌椅书柜是绝不可少的。


    裴长临一边帮小夫郎研墨,一边在心里琢磨着.


    贺枕书往日题诗作画几乎提笔就来,可向字画行写一封自荐信却难倒了他。


    这一封信写了整整三天,写废的纸团扔了满地,还是没能写出一封让他满意的书信。


    又一个纸团被贺枕书揉皱扔到地上,纸团滚到裴长临脚边,被他弯腰捡起来:“村里别家要是看见你这么糟蹋纸,得心疼死了。”


    笔墨纸砚对于普通农户家是金贵东西,裴家也有一位小叔在私塾读书,自然知道这东西的价值。


    不过,谁让贺枕书家中以前是开书肆的,最不缺的就是纸。在村中这些读书人都只用得起最便宜最薄的毛边纸时,他的嫁妆里就有整整一箱宣纸,全是最厚最好的那种。


    贺枕书从小到大,心中就没有过纸张金贵这种念头。


    因而,此时他也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何不妥,重新拿过一张剪裁好的宣纸,书写起来:“可是没写好的就是不能要了呀,总不能将涂得乱糟糟的书信寄出去。”


    他提笔书写,刚写了几个字,又停下来。


    贺枕书盯着面前的信纸,皱着眉头思索许久,抬手又想把这张纸揉皱扔掉,被裴长临及时拦住了。


    “阿书。”裴长临拉住他的手腕,让人转过身来,“你别太紧张。”


    贺枕书眨了眨眼,没有反驳,只是轻声叹气:“我要不是双儿就好了。”


    贺枕书其实并不怀疑自己在书画方面的造诣,相反,他是很自信的。他相信,他绘出来的字画,绝不会输于大部分在大街上卖字画为生的书生。


    之所以这么犹豫不决,还是担心胡掌柜会碍于他的身份而拒绝他。


    他以前时常混迹文人圈子,时下的许多文人是什么德行,他见识得多了。


    不知他是个双儿时,对他的书画极尽夸赞之词。而当他的身份暴露,那些人的眼光便变得挑剔起来,恨不得从他的画作中一寸一寸挑出刺儿来,仿佛这样就能安慰自己,他们并没有输给一个双儿。


    单纯的文人相轻,贺枕书并不在意,可他不喜欢旁人总拿他是个双儿这件事说道。


    如果胡掌柜也是这样的人,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写这封信。


    但他没有耽于这种情绪太久。


    世人看轻双儿女子是事实,自怨自艾是没有意义的。他能做的,只有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让旁人不要看轻了自己。


    至于其他的事,那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改变的。


    贺枕书轻轻舒了口气,想通之后心头的担忧和紧张终于卸下一些。他抬眼看向身旁的人,见后者眼底还带着担忧的神情,心下又是一软。


    他收回目光,忽然摇了摇头:“不对,我不该这么说。”


    裴长临:“什么?”


    “我如果不是双儿,还怎么嫁给你冲喜呀?”贺枕书笑起来,眼底闪烁着促狭,“说起来,你爹给你说亲的时候不是还看过八字吗?你说,万一与你对上八字的是个男人,你娶是不娶?咱们大梁可没有禁止两个男人成亲哦。”


    裴长临:“……”


    贺枕书这话题跳得裴长临都没能反应过来,但他并不在意,还歪着脑袋若有所思:“也不一定是娶,你身子骨这么差,说不定那时就是你嫁人了呢。”


    裴长临:“…………”


    裴长临磨了下牙,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下:“写你的信去。”


    贺枕书逗完裴长临,顿觉心情舒畅了许多。他把笔往砚台上一扔,道:“不写了,难得今天天气这么好,关在屋子里多闷啊。先出去转转,回来再写。”


    临近月中,天上终于不再连日下雨,今日午后甚至出了太阳,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大夫叮嘱过裴长临得多晒太阳,他们自然不能放过今天这么好的机会。贺枕书给裴长临多披了件避风的单衣,拽着人就往外走。


    可他刚拉开外院的大门,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到了大腿上。


    “哎哟!”


    稚嫩的嗓音响起,撞进贺枕书怀中那孩子后退了几步,懵头懵脑地揉了揉被撞到的脑门。


    “就说让你走慢一点,跑什么?”他的身后,很快有人追赶上来。


    来者是阿青,他弯腰将那孩子搂进怀里,歉疚地看向贺枕书:“抱歉小书,没撞疼你吧?”


    贺枕书连忙摆手:“没事没事。”


    他弯下腰,看向那还不足半人高的男孩:“你就是安安吧?”


    贺枕书先前便听人说过,阿青的儿子小名叫安安,不过他外出干活时不常将孩子带在身边,因此在这之前,贺枕书从没见过这孩子。


    “嗯。”阿青点点头,对安安道,“叫叔。”.


    忽然有客人上门,贺枕书与裴长临的外出计划自然搁置。


    何况,阿青还是特意来寻他的。


    “送给我的?”贺枕书看着阿青手里的东西,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阿青手上是一件浅黄色的春衫,领口和衣袖都绣着极好看的夹竹桃,衣物各处也绣着零星的淡粉花朵,比贺枕书以前在裁缝铺子见过的成衣还要好看。


    贺枕书没敢接,连忙摇头:“不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村中用来做衣物的料子大多都是粗麻,穿起来没那么舒服,但胜在结识耐脏,方便干活。贺枕书看得出,阿青手上这件衣服是棉麻制成,村中寻常人家一年到头,约莫也就过年时能给家里的孩子做上一件。


    大人通常都舍不得穿这么好的料子。


    更别说拿出来送人。


    “可我就是给你做的呀。”阿青拿着衣服,在他身上比了一下,“是按着兰芝先前留在我那儿的尺寸做的,你试试吧。”


    贺枕书嫁来村中时,倒是带了几身以前在县城穿的衣服。不过那些衣服大多颜色鲜艳,料子也精细,在村中穿多少有些不合适。


    因此,裴兰芝便要了他的尺寸,托阿青给他做了几件方便在村中穿着的衣服。


    “但……”


    贺枕书抿了抿唇,下意识往堂屋外看了一眼。


    裴兰芝今天下午被村中的婶子喊去纳鞋底,眼下并不在家。阿青一个双儿带着孩子登门,裴长临不方便进屋,便在院子里陪着安安。


    裴长临自然是不会带孩子的,与那小崽子一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大眼瞪小眼。好在那孩子性子文静,自打进了裴家院子后便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碰。方才阿青把他放在椅子上时是什么样,这会儿就还是什么样。


    阿青平日对这孩子的教导可见一斑。


    贺枕书收回目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阿青,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话想说?”


    如果只是单纯想来送他礼物,阿青是没有必要带着孩子一道登门的。况且,这礼物对于村中的条件来说,实在过于贵重了。


    果真,阿青犹豫片刻,缓慢开口:“我是听说你以前读过书,所以……”


    他抿了抿唇,抬眼看向贺枕书,认真问:“我是想来问问,你能不能……教我儿子识字?”


    第027章 第 27 章


    阿青的话让贺枕书很诧异。


    他猜到阿青今天带着这么贵重的礼物登门, 应当是有事相求。他还以为……他还以为是阿青也看上了裴家的手艺,想让他当个说客,说服裴木匠让孩子拜师呢。


    谁知道, 拜师的确没错,要拜的人却是他自己。


    “可镇上不是有私塾吗?”贺枕书道,“我没有功名,不能收徒弟的呀。”


    集镇上是有个私塾的,附近村落的孩子想要读书,都会去那里。那私塾里的先生是个落第举人,听闻直到现在都没放弃科举的念头, 还在一边备考一边教书。


    “是有私塾,但……”阿青犹豫一下,还是低声解释道,“我相公他……不希望安安去读书。”


    “他觉得我们家中条件太差, 要再供个书生, 只会让日子过得更紧。”


    贺枕书皱眉:“分明是他一有钱就去镇上挥霍的原因吧。”


    阿青那男人的秉性在村中不是秘密, 就连贺枕书早晨出去遛狗时,都撞见过好几次那人醉醺醺的大清早回村, 身上还带着脂粉香。


    去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阿青绣工很好, 做的衣服荷包也很好看,若只有他一人,日子原本不会过成这样。


    都怨那男人拖累。


    贺枕书想起这些就来气, 瞧见阿青怀中那件绣得那样精美的衣服, 更是觉得惋惜:“阿青,你不能总是什么都听他的。要我说啊, 他压根不是心疼钱,他恐怕就是担心你儿子读了书, 考取了功名,以后拿捏不住你们。”


    阿青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旁人家的私事,贺枕书原本不应该过多干涉。但他性子就是这样,忍不下这些事,何况阿青总被欺负,也太可怜了。


    贺枕书道:“他那样欺负你,你就不想摆脱他吗?”


    出乎意料的是,阿青没有反驳。他只是垂下眼眸,低声道:“要怎么摆脱呢,他毕竟还是我的相公啊。”


    阿青家中情况特殊。


    当初成亲时,是那姓周的迎娶了阿青,而并非入赘。二人成亲后没多久,阿青他爹便因病去世,他家里没有别的亲戚,姓周的便顺理成章占了阿青家的房子和地。


    这也是村中人要骂姓周的吃绝户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姓周的才是如今的一家之主。按照当朝律令,除非夫妻双方自愿合离,否则,便只有阿青被净身出户的份。


    那样一来,莫说是房子和地拿不回来,就连孩子恐怕都不能继续跟在他身边。


    贺枕书瞬间想明白了这些,顿时也蔫了。


    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若阿青有娘家能替他撑腰,或许还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正因为他没有依靠,才仗着那混账东西作威作福。


    贺枕书又想了想,认真道:“你是对的,得让安安去读书。”


    而且还要好好读,至少考个秀才回来,那样阿青便算有了靠山,不会再轻易被欺负。


    “我不求他能考取多少功名,只是……”阿青看向堂屋外,小崽子乖乖坐在椅子上,安安静静低着脑袋,“我不能给他很好的出身,但我不希望他像我,或者像他爹那样,一辈子都被困在这个地方。”


    他眼眶微微红了,偏头揉了下眼睛,又道:“小书你放心,如果你愿意收下他,束脩我会按照镇上私塾的规矩给你。这些年我自己攒了点私房钱,是够付束脩的,你不用担心。”


    贺枕书一愣,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又不是正经的私塾先生,哪能收什么束脩,而且……”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顿,似乎有些苦恼:“我从来没有教过人,若只是通文识字还好,其他的……”


    通文识字贺枕书自然不在话下,可科举并非只考这些。那毕竟是为朝廷选拔官员的考试,就算只是一个小小的县试,也得考验学子对经世治国,时政民生的理解。


    这些东西,贺枕书没那自信一定能教好。


    “其实……”阿青又往外看了眼,压低声音,“其实我还有些别的打算。”


    当下学子读书,并非只有去私塾这一条路。


    自三年前,朝中出了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后,朝廷对科举变得更加重视,也开始修订科举考试中一些不合理之处。


    例如,开科取士本是为朝廷招揽人才,但各省府的官学却只对一些官员或富家子弟,以及少部分在府试中取得优异成绩的学子开设。广大平民百姓就是想要读书也无处可去,只能选择私塾。


    可私人办学,教育水平参差不齐,一个学识好、会教书的先生是百里挑一。


    为此,圣上特意下了一道旨意,命各地府县乡镇都要开设官学书院,并细分为蒙学、县学、府学,便于百姓入学读书。


    “如果安安学得好,我想让他去镇上读蒙学。”阿青道。


    在科举考试中,县试是最初级的考试,只有通过了县试才能算作是童生,才能参加更上一级的考试。


    而蒙学招收的,便是那些尚未通过县试的学子,意为开蒙。


    官办蒙学比去私塾读书便宜得多,且书院里的先生至少是举人,学识自是不消担心。但由于官办蒙学开设还不足三年,招收学生的能力有限,因此入学必须通过书院的考试。


    那考试,考的便只是学生通文识字的能力了。


    贺家以前与官学里的先生走得近,贺枕书自然是知道这些规矩的。听阿青这么一说,他便瞬间明白过来。


    不过他又好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先前去给镇上的庄子送荷包,听他们说起过。”阿青道,“蒙学最早的入学年纪是七岁,每年年末考试,来年的二月入学。安安现在正好六岁,所以我想……”


    贺枕书:“你是希望我用这半年教他读书识字,让他能通过蒙学考试?”


    阿青轻轻点了点头。


    贺枕书思索起来。


    因为朝廷重视,官办蒙学在许多乡镇都有开设,青山镇内就有一所。贺枕书没了解过青山镇蒙学的考试难度如何,但在安远县时,他曾看过县城蒙学的入学试题,是不难的。


    所谓的入学考试,不过是为了筛选学生资质,若非天生愚钝,用半年时间来准备绰绰有余。


    相反,如果准备了半年还考不上,只能证明那孩子不是这块料,再努力下去也于事无补。


    倒是可以一试。


    不过……


    “姓周的不愿孩子去读书,他会同意让安安跟着我识字吗?”贺枕书问。


    提起这件事,阿青脸上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多半是不会同意的,只能尽力瞒着,若那孩子能考上蒙学……”


    毕竟是官办蒙学,若真考上了,便是半只脚踏入了官家,不是谁说不去就能不去的。


    这或许也是阿青想让孩子去官学读书的原因。


    贺枕书这么想着,看向阿青的神情稍稍有了变化。


    阿青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这人外表清秀柔弱,不论旁人与他说什么都是轻声细语的回应,在村中也从来不与任何人交恶。明明在家中被那样欺负,可出了家门后,却从未说过他丈夫的半句不是。


    贺枕书曾以为,他是个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性子。


    可他不是。


    他比许多人都看得清,也比许多人都清醒。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也在认真思考该如何改变现状。


    在那柔弱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度冷静,也极度坚定的内心.


    知晓了阿青的隐情后,贺枕书自然不会拒绝对方的请求。但这个决定不是小事,他还需要与家人知会一声,才能最后给阿青答复。


    送走了阿青,贺枕书拉着裴长临出了门,顺道将阿青的来意向他说明。


    但裴长临听完,却沉默下来。


    “怎么啦?”贺枕书问他,“你不希望我教安安识字吗?”


    “不是。”裴长临摇了摇头,又道,“只是周常他……那个人素来不讲道理,与邻里关系也不和睦,我担心万一消息没瞒住,他会来找你麻烦。”


    贺枕书“唔”了一声,皱起眉头。


    他们正在裴家后山的小山坡上,此处地势较高,从这里放眼望去,能将整个下河村尽收眼底。视线再往远些,还能看见远处田野里那些劳作的身影。


    二人挑了路边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下,贺枕书双腿曲起,用手臂环绕抱住:“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虽然阿青说了会尽力瞒着,可读书识字本就是件要下功夫的事,如果真的要准备入学考试,安安就必须时常来裴家找他读书。他们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不被姓周的撞见,也迟早会被其他外人瞧见。


    一旦被人知道,这事就瞒不住了。


    贺枕书将脑袋枕在膝盖上,有点发愁:“那可怎么办?”


    裴长临不答。


    他偏头看向身边的人。小夫郎骨架很小,身子这么蜷起来就只剩小小一团,他脸颊一侧枕在膝盖上,挤出一点软嘟嘟的脸颊肉,看上去格外可爱。


    他没忍住,伸出手去轻轻捏了一把。


    “干嘛呀。”贺枕书瑟缩一下,“说正事呢。”


    他嗔怪地瞪了裴长临一眼,后者连忙将手收回去,心绪却未曾平复下来。


    裴长临以前只知道,双儿会在脸上生出特有的孕痣,且身形大多娇小一些。除此之外,他其实不知道双儿与男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他现在才知道,的确是不同的。


    小夫郎的身形分明也是瘦瘦小小,但身上的每一处却都那样柔软,像是水做的一般,稍用些力道都担心会把他捏疼。


    指腹还残留着方才那绵软细腻的触感,裴长临轻轻捻了下手指,痒意从指间一直传到了心底。


    “其实,我有个法子。”裴长临忽然低声道。


    贺枕书偏头看他:“什么法子?”


    “我们担心安安总是来裴家会被人怀疑,所以不敢叫别人知道。但只要能找到个妥当的理由,就算他堂堂正正过来,也不用担心。”


    贺枕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理由?”


    裴长临垂眸与他对视,后者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可以假装他是来学木工活的!”


    贺枕书知道,正经的木匠手艺通常都是从小就开始学。而且,木匠一门在入门的前三年,都只能在师父手下做学徒,这三年,既是师父观察弟子有没有天赋,也是在磨练韧性。只有三年学徒期满,才能真正开始学本事。


    因此,对外说安安是来裴家做学徒,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瞒过这半年,让安安顺利考入蒙学,那姓周的再想找茬或干涉,也来不及了。


    “可是爹会答应吗?”贺枕书又有些担忧。


    会不会觉得他们在胡闹?


    而且,虽然他们知道这只是撒谎,可裴木匠在村中一直是不对外收徒弟的。如今这先例一开,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贺枕书一时间想了许多,当即有些坐不住了,想去寻裴木匠与他商量。


    却又被裴长临拉住。


    他轻声笑了笑,道:“爹这会儿正忙着干农活呢,你拿这些小事去烦他,也不怕他骂你?”


    “这不是小事呀。”贺枕书认真道,“这是关系到阿青一家的大事。”


    “我知道。”


    裴长临还抓着贺枕书的胳膊,他缓缓将手收回来,眸光略微闪躲:“但……咱们家里又不是只有一个木匠。”


    贺枕书眨了眨眼。


    裴长临神情似乎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耳朵,低声道:“你想去求爹,倒不如……来求求我。”


    第028章 第 28 章


    贺枕书反应过来。


    的确, 要借口安安来裴家做木匠学徒,又不是只有找裴木匠一条路。且不说裴长临的木匠手艺同样很好,他如今在村中也算有了些名气, 对外说要收徒,倒不是不可能。


    不过……


    贺枕书望着裴长临,慢慢意识到他那句话里的重点。


    要求求他。


    这小病秧子也不知道到底在心里想了些什么有的没的,一句话刚说完,贺枕书这边还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贺枕书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耳廓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几乎要憋不住笑出来。


    怎么这么可爱啊。


    先前贺枕书还气恼过, 觉得裴长临就是故作矜持,故意勾他。但近来他渐渐发现,压根不是这样,小病秧子并不是在故意装傻。


    他就是傻。


    不明白夫妻间的事, 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 总担心自己的举动会越界, 会让贺枕书觉得被冒犯。但反过来,他自身又很容易满足, 贺枕书给他一点甜头他都能高兴半天。


    他们成亲到现在已经都两个多月了, 这人竟然还会为牵手而高兴。


    不是傻子是什么?


    贺枕书在心头思索片刻,有了主意。他坐直身体,缓慢朝裴长临靠过去, 在对方耳边软声道:“那……我应该怎么求你呀?”


    裴长临霎时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他神情躲闪, 声音几不可闻:“那、那要看你自己。”


    贺枕书一扬眉。


    竟然还会把问题抛回来,小病秧子, 学坏了啊。


    但他并不气恼,反倒微笑起来。


    随后, 贺枕书抬起手臂勾住裴长临的肩膀,将身体贴得更近。他就这么顺势靠在对方肩上,抬眼看向裴长临的脸,含着笑意道:“自然是夫君想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裴长临心脏急速跳动。


    理智上,他看得出小夫郎是在故意逗他,但对方这幅模样实在太犯规了。那柔软娇小的身躯紧贴在他身旁,他只要抬起手就能将人圈进怀里,一副任人掌控的模样。


    他呼吸跟着变得急促起来,心口鼓噪着刺痛。可不等他做出反应,身旁的人忽然直起身来:“算了,不逗你了。”


    裴长临下意识想拉他:“阿书……”


    “在呢,我又不走。”贺枕书叹息般说着,扶起裴长临,手掌在他背心抚摸顺气,“你这一激动心口就疼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冷静一点,乖啊,别激动。”


    裴长临这病真是很碍事。


    哪怕现在已经比先前好转了些,但仍然不能有高强度的活动,甚至就连情绪都不能有过大起伏,否则心口还是会刺痛难忍。


    某种程度上,他压根不适合与人成亲,他适合去寺庙里出家当和尚。


    贺枕书这样想着,心下忽然觉得有些憋闷,也没心情再看风景了。


    他拉着裴长临站起身,道:“回家了,太阳都快没了,说不准一会儿要下雨。”


    今日难得能见到点阳光,贺枕书便拉着裴长临走得远了些。


    他们来时走得就很慢,这会儿其实已经出门了好长时间。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天边却逐渐聚起了云雾,的确是要下雨的征兆。


    贺枕书可不敢让裴长临淋到雨。


    贺枕书这张嘴从来好的不灵坏的灵,还没等二人走到家,天边就下起了雨。


    好在贺枕书出门前为了以防万一带了伞,他一手撑伞,扶着裴长临快步往家走。可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前一刻还是晴天,下一秒便成了瓢泼大雨,贺枕书再是小心,裴长临也不免被淋湿了些。


    他扶着人回到家里,立马进屋给他翻找干净的衣物。


    “快把外衣脱了,头发也解开,我给你擦擦。”贺枕书让人在床边坐下,找了套干净的衣物扔进裴长临怀里,又转身去拿架子上晾干的布巾。


    回过头来,却见裴长临仍低着头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贺枕书连忙走上去,“是不是刚才走太快了?”


    裴长临唇色隐隐发白,说不出话,只是轻微摇了摇头。


    “早知道不带你走那么远了。”


    贺枕书叹了口气,不敢轻易碰他,只能帮人披上一件衣服,半蹲下身,握住对方冰凉的双手。


    他就这么陪了裴长临一会儿,见人脸色终于缓和了些,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才又站起来帮他解开发髻。


    贺枕书帮对方擦拭着头发,后者抬起头来,看向他。


    方才的雨下得很急,贺枕书几乎把整把伞都让给了裴长临,因此裴长临其实并未淋到多少雨。反观贺枕书,大半边身子全都淋到了雨,发梢甚至还在往下滴水。


    可他完全没有顾得上自己,满眼满心都是裴长临。


    裴长临看得心软,伸手将对方额前散落的发丝拂到耳后。


    贺枕书实在是湿透了,整个人跟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就连睫羽都仿佛湿漉漉的带着潮气。可他的模样丝毫也不狼狈,反倒多了一份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清丽柔美。


    难怪诗中会有出水芙蓉这样的说法,裴长临在心里胡思乱想。


    贺枕书自然不会忽视他这视线,他渐渐停下动作,弯下腰来:“你看什么呀?”


    盛在发梢的雨水因他这个动作滑落下来,水珠顺着贺枕书鬓角的发蜿蜒而下,最终没入领口,留下一道暧昧的水迹。


    裴长临注视着那道水迹,喉头微动。


    “刚才……”裴长临嗓音轻哑,手掌摸索到贺枕书后颈,将他往自己身前带了带,“刚才在山上说的话,还算数吗?”


    贺枕书歪了歪脑袋,在极近的距离微笑起来:“哪一句呀?”


    裴长临没有回答。


    他仰起头,试探一般靠过来,极轻极缓地碰到了贺枕书微张的唇瓣。


    对方的嘴唇柔软冰凉,同样带着点潮气,呼吸却是滚烫的。那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仿佛吃下了一块普天之下最甜最软的糕点,就连呼吸都伴着甜蜜的滋味。裴长临浅尝辄止,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人用力抓住了衣襟。


    小夫郎沉着脸看他,再次低下头来,无声地加深了这个吻。


    片刻后,贺枕书松开手。


    “这才叫吻,傻子。”


    贺枕书呼吸略微不稳,他说完这句话,将手里的布巾往裴长临身上一扔:“自己擦擦,我给你烧点热水去。”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当天晚些时候,裴长临将阿青今天的来意,以及他与贺枕书的决定告诉了全家人。


    裴家人早听说过那周常的德行,皆没有反对。


    就连周远都一边帮裴兰芝捏着肩,一边愤愤道:“打媳妇儿算什么男人,亏他还与我同姓,呸!”


    山村环境闭塞,同姓人家往上倒几代几乎都是亲戚。好在那周常是当年时局动荡之时,从北边逃难来的,与周远牵扯不上关系。


    事实上,这俩人几乎可以算得上两个极端了。


    贺枕书看着那殷勤围着裴兰芝打转的姐夫,在心里默默地想。


    无论如何,既然家里的其他人点了头,贺枕书第二天一早便去阿青家,将消息告诉了他。不过,虽说他们有意让乡亲们误解安安来裴家的真实原因,但无论是贺枕书与裴长临,还是阿青,都没有想在村中故意散布谎言的意思。


    双方商议过后,决定共同演一场戏。


    于是,三日后的黄昏时分,阿青带着个沉甸甸的篮子,牵着自家孩子,往裴家走去。


    这个时间正是各家各户都准备归家的时候,特意挑在这个时间,就是想让大家伙儿都看见阿青来了裴家。裴家门前的空地上便坐了几个在剥豆子择菜的妇人双儿,见状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围了上来。


    “阿青,你这篮子里装的是什么?”有人问他。


    阿青也不隐瞒,大大方方揭开盖在篮子上的红布,将里头的东西给旁人看:“是腊肉和鸡蛋。”


    “哎哟,这是拜师礼啊!”


    村里贫穷,过去许多人交不出银钱作为拜师礼,就会用家里的腊肉和鸡蛋代替。因此,这两样东西便成了村中拜师惯用的礼物。


    “是想让安安来学做木匠?”


    “可裴木匠不是从不收徒弟吗,他家老二那手艺现在不比他差,他没必要再收个徒弟吧?”


    “那可说不准,裴木匠以前不是说过,这玩意得看天赋嘛。”


    阿青只说了一句话,众人便在边上议论开了。他往日在村中低调惯了,一时间不太适应如此被人瞩目,没敢再多说话,上前敲响了裴家的大门。


    不多时,有人从里头打开了门。


    是裴长临。


    不等阿青说话,他身边的小崽子先唤了一声:“师父!”


    小崽子这一嗓子喊得周围人都愣住了,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裴长临只是淡淡点头,侧过身子:“进来吧。”


    一大一小进了门,裴家的大门再次合上,留下门外一众惊诧不已的村民。


    原来不是拜师裴木匠,而是拜师裴家那小子???


    那小病秧子,竟然都能收徒弟了?


    裴家院内,阿青在小崽子侧脸捏了一把:“你倒是机灵。”


    方才那声“师父”不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是这小子瞧见来应门的是裴长临,便故意喊了那么一声。


    这么一来,他来裴家做学徒的事,在乡亲们心里算是坐实了。


    “安安真聪明。”贺枕书走上前来,对阿青道,“倒是你,说好了只是演个戏,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来。”


    这么满满一篮子,可不便宜。


    “做戏是做戏,拜师也是真拜师呀。”阿青笑着将东西放下,给自家小崽子使了个眼色,“去,给你先生磕个头。”


    阿青执意将事情弄得这般正式,贺枕书也不好拒绝。他在院中坐下,受了小崽子一个大礼,将人扶起来。


    “你爹先前说,希望我再给你起个读书人的名字。”贺枕书道。


    安安现在年纪还小,只起了小名。村里都认为贱名好养活,许多人到及冠之后都不会再起大名,要么都唤小时候的乳名,要么就以家中排行称呼。


    只有要外出读书的孩子,会托先生起个儒雅正式的名字,省得出去被人笑话。


    至于裴家这姐弟俩,则是因为他们亲娘以前读过点书,在她生前便给两人起好了名字。


    先前阿青向贺枕书提过这事,因而他事先其实已经想好。他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阿青,小双儿不知何时默默红了眼,偏头擦拭一下。


    “便叫你‘远道’,如何?”贺枕书道,“少年当效用,远道岂辞艰。希望你无论未来遇到什么,那条路有多么艰辛,都莫要忘了今日的选择。”


    六岁的孩子与贺枕书对视片刻。


    虽然只接触了几天时间,但贺枕书看得出来,安安这孩子很聪明。他的模样与阿青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外人面前永远表现得乖巧听话,从来不惹自家爹爹生气。


    可他也不是那种愚孝的木讷性子,相反,他其实很机灵。就像先前,贺枕书只是告诉他,他们需要在裴家门前演一场戏,就连贺枕书都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好不怯场,还完成得那么好。


    小崽子又朝贺枕书磕了个头,认真道:“谢谢先生,远道记住了。”


    拜过了师,贺枕书没急着开始授课。


    他家中倒是有笔墨纸砚,但通文识字有专门的蒙学用书,这些书贺枕书是没有的,需要再去镇上采买。阿青不方便去镇上买书,这件事只能落到贺枕书头上。


    “我明儿一早就去给你买书,以后那些书都放在我这里,后天你直接过来上课就成。”贺枕书送他们出门,对安安道。


    后者仰起头,乖乖应道:“知道了,先生。”


    “嘘。”贺枕书用手指抵住嘴唇,“出了这个门,你就不能这样叫我啦。你得唤我师娘。”


    既然要假装是裴家的学徒,安安就得叫裴长临做师父,贺枕书自然就是师娘。


    “我明白的。”安安点了点头。


    “也不是不能真当学徒。”裴长临倚在门边,“你的手很稳,等再长个几岁,由你来帮我锯木头,说不准比你先生锯得好。”


    “你抢我徒弟是吧?”贺枕书气恼道,“安安还要考学呢,没工夫帮你锯木头。安安别听他的,他就是想找个苦力罢了。”


    安安眨了眨眼,没答话。他牵起阿青的手,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朝贺枕书摆摆手:“先生再见。”


    说完,又看向门边的裴长临。


    小崽子似是犹豫了片刻,仰头望着对方,脆生生唤道:“师娘再见。”


    裴长临:“……”


    阿青:“……”


    贺枕书:“噗。”


    第029章 第 29 章


    翌日, 贺枕书特意起了个大早。


    他还是照常先替裴兰芝料理了家务,才回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这些天忙着收徒,但他自己的事也没忘记, 要给胡掌柜送去的书信已经写好。他最终没有将书信写得太过卖弄,只平实谦逊地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并附上了两幅这些天刚绘完的田园山水图。


    集镇上有驿站可以送信,他今日便是打算去镇上买书时,顺道将书信寄走。


    至于最终结果如何,只能听天由命。


    贺枕书回屋将书信与画作收好放入怀中,却没急着走, 又转身去了床边。


    裴长临还睡着。


    倒不能怪小病秧子偷懒,他身体底子太差,需要花费比旁人更多的时间来休息,才能勉强恢复精力。不过……


    “昨晚还说一定能起得来, 要陪我去镇上的。”贺枕书趴在床头, 伸出手指轻轻在裴长临脸上戳了一下, 低声道,“你再不起, 我就要走咯。”


    按贺枕书自己的想法, 自然是不希望裴长临也跑这一趟的,这人近来身体才恢复过来一些,应当在家好好休养才是。但裴长临却不依, 缠了他一晚上, 偏要与他一道去镇上。


    那股子人走到哪儿都要跟着的缠人劲,完全不比家里的大黑差多少。


    由于这人过于执着, 贺枕书也不敢丢下他自己离开,否则这人醒来恐怕又要闹脾气。


    最后还是得让他来哄。


    但如果是他自己不肯起床, 那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贺枕书这么想着,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可他没有马上坐起来,只是翻了个身,扯过被子将半张脸埋进了被子里。


    然后便再没有别的动静。


    贺枕书:“……”


    贺枕书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起身打算离开,却被人抓住了手。


    “……我醒了。”裴长临声音轻哑,带着点鼻音,“马上就起。”


    他压根没有睁眼,眉宇紧紧蹙着,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仿佛是半梦半醒。可他仍然固执地抓着贺枕书的手,深色的棉被里伸出一截苍白修长的手腕,突出的腕骨轮廓精巧,透着一丝脆弱感。


    贺枕书彻底没脾气了,握着对方的手塞回被子里,趴在床边静静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裴长临终于从那脑子醒了,但身体没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贺枕书任劳任怨,帮着人打水梳洗,前后多折腾了足足大半个时辰,两人才慢吞吞出门。


    不过因为带上了裴长临,他们没法步行前往集镇,只能选择去村口搭车,最终到达集镇的时间倒是还早。


    早市尚未散去,主街上人来人往。


    贺枕书领着裴长临穿行在人群中,没急着去书肆,也没急着去驿站,先停在了一家包子铺前。小病秧子今日起得太早,起床后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只在贺枕书的逼迫下喝了碗早晨裴兰芝刚煮好的素瓜汤。


    这会儿距离出门已经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再不吃点东西,这小病秧子就该饿坏了。


    刚出锅的包子蒸得宣软,比拳头还大,还在冒着热气儿。贺枕书买了两个,用油纸包着塞进裴长临手里。


    小病秧子在吃食上倒还挑剔,不喜吃油腻荤腥的食物,若不是大夫耳提面命,让他要多吃点肉补身子,他连碰都不会碰。


    也不爱吃肉包子,偏喜欢那一文钱两个的豆腐粉条素馅儿包。


    倒是很好养活。


    贺枕书看向身旁慢悠悠吃包子的人,在心里这么想着。


    似乎是注意到贺枕书在看他,裴长临动作一顿,伸手将包子递了过来。两个白白胖胖的包子被裹在油纸里,紧挨着,裴长临只咬了其中一个,另一个还没动过。


    许是自小重病养成了内敛的性子,裴长临身上没有寻常庄稼汉那种大咧咧的气质。说话做事不紧不慢,吃东西的动作也斯斯文文,这种寻常汉子两三口就能吃完的包子,他小口小口地咬,能吃上好半天。


    贺枕书注视着他手里的包子,缓慢倾身过去。


    他碰也没碰那个完好的,就着裴长临咬过的地方,小小地咬了一口。


    素馅儿包子没有肉包子特有的肉腥味,但内馅也带着油脂香。汤汁浸进松软的面皮里,混着剁碎的豆腐粉条,别有一番滋味。


    贺枕书咽下那口包子,在裴长临错愕的神情中舔了舔嘴唇:“味道不错。”


    说完,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去。


    自从上次他没忍住吻了裴长临之后,贺枕书本以为他们的关系会变得更加亲近些。可谁知道,裴长临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甚至还不如过去。


    明明以前这人还会在他睡着后过来拉他的手,或是偷偷抱住他,但近来都没有了。


    就没见过这么怂的。


    这种事他不主动,难道还要他一个双儿来主动么?


    贺枕书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对方没跟上来,回头却见对方还站在原地,低头盯着手上的包子不知在想什么。


    他霎时觉得又气又好笑,喊道:“还在发什么呆,走啦,买书去!”.


    集镇的书肆与私塾开在同一条街,就在镇子最西边,比起主街那边人少了很多,胜在清净。这会儿正是私塾上课的时候,贺枕书与裴长临从那私塾外经过,朗朗读书声从浅灰色的院墙内传出来。


    这私塾里的先生姓宋,这座用来做私塾的院子原本只是他家的老宅。


    不过,由于这些年越来越多普通农家子愿意走上仕途,而这附近村落又只出过他一位夫子,大家伙便筹钱帮他将家中的老宅扩建,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贺枕书在院墙下稍稍驻足,仰头看向从院墙上方伸出的一截银杏树枝,露出些许怅然的神色。


    他从没有上过学堂。


    就像科举考试不让双儿参加一样,无论是书院还是私塾,都是不招收女子和双儿。小时候,贺枕书只能留在家里,或者跟着爹爹去书肆,趁爹爹忙完生意时缠着他教自己读书认字。


    但就算他学得再好,将官学书院甚至科举考试的题目全都信手拈来,那地方也不会让他踏进去。


    “阿书……”裴长临轻声唤他。


    贺枕书恍然回神,摇了摇头,没有多说:“没事,书肆就在前面了,我们走吧。”


    这间书肆开在私塾边上,里面售卖的书籍,也大多是与科举考试相关。


    二人一前一后,掀开书肆的门帘走进去,一眼便瞧见那柜台后倚着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那书生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手里拿着本书正在背诵。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抬,悠悠道:“科举用书在最前头那排架子,客官想要什么自己找找,没找到就是没有。”


    贺枕书:“……”


    还有这么看店的?


    书生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任何问题,还旁若无人、摇头晃脑地背起了书:“……所以辞不苟出,君举必书,欲其昭法诫,慎言行也。其……嘶,其什么来着?”


    “其泉源所渐,基于出震之君;黼藻斯彰,郁乎如云之后。”贺枕书顺口答道。


    “哦对,就是这个!”书生眼前一亮,抬起头来,“客官你也……”


    书生读的这本书名叫《尚书正义》,是本朝科举考试必备用书。他本想问对方是不是也要参加明年的县试,一看接话的是个双儿,又改了口:“你家里也有人要考科举?”


    “没有。”贺枕书摇摇头,“只是以前读过。”


    “只是读过,就会背了?”书生满脸难以置信,“这本书我都背了一个月了,还没背下来呢!”


    他过于震惊,甚至没顾得上诧异一个双儿竟然会识字读书这件事。


    书生惊讶之余又有些怀疑,他将手中的书本再翻开一页:“凡侍于君,绅垂,足如履齐,颐溜垂拱,下一句是什么?”


    贺枕书不假思索:“视下而听上,视带以及袷,听乡任左。”


    书生:“宾入不中门,不履阈……”


    贺枕书:“公事自闑西,私事自闑东。”


    书生:“……”


    他备受打击,缓缓放下书本,整个人都变得颓丧起来:“我以前不相信有人能过目不忘的……”


    贺枕书的语气竟然还很平和:“那你现在相信了?”


    书生看上去似乎马上就能哭出来。


    “我说笑的。”贺枕书正色道,“我的记忆力是不差,不过读书靠的还是会其意,通其理,自然能慢慢记住。”


    书生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客官说得有理。”他快步绕过柜台迎上前来,态度也变得热情许多,“不知客官来小店,是想买什么书?”


    贺枕书问:“有没有与蒙学相关的书?《千字文》、《三字经》什么的。”


    “有!”书生道,“蒙学书籍都放在后头,客官与我来吧。”


    他热情地领着贺枕书往书肆深处走,他们身后,裴长临站在原地,微不可查地蹙起眉。


    这个人……是不是过于热情了。


    和他有这么熟吗?


    那书生一改方才冷淡的态度,不仅极其细致地向贺枕书介绍书籍,还在见缝插针询问,他究竟是如何背会这么多书,有没有什么窍门。


    两人在那头聊得热火朝天,裴长临眉宇拧得越来越深。


    他思索片刻,抬手抵住唇,轻轻咳嗽两声。


    可屋内那两人离得远,又聊得过于专注,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裴长临:“……”


    他面沉如水,背靠在柜台上,深深吸了口气:“咳咳咳——”


    “怎么了?”贺枕书终于注意到被他丢在柜台边的夫君,他快步走过来,扶起裴长临,“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胸口疼吗?”


    “没事。”


    裴长临手掌按压在心口处,又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话音却显得没什么力气:“就是这里头有点闷……”


    “不用管我,我歇会儿就好。”


    “说什么傻话呢,怎么可能不管你。”贺枕书扶着他,对身后跟上来的书生道,“王公子,今天就先聊到这里吧,这几本书劳烦你替我包上。”


    书生表情似乎有些惋惜,但他没再说什么,依言将贺枕书方才挑中的几本书籍包好。贺枕书付了钱,拿着书,扶起裴长临往外走。


    贺枕书扶着裴长临走出书肆所在的小巷,在路边的石凳坐下。后者依旧捂着心口低着头,似乎不大舒服的模样。


    贺枕书收起脸上担忧的表情,直起身,悠悠道:“行了,还装呢?”


    裴长临:“……”


    “没装。”裴长临抬头看向他,极小声道,“真不舒服。”


    贺枕书微笑起来:“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裴长临眸光略微躲闪,没有答话。


    “你不喜欢我与旁人说话,不想我忽视了你,你得说出来呀。”贺枕书抱着书在他身旁坐下,偏头看他,“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贺枕书不是那种遇事喜欢憋着的性子,但他不是不能理解裴长临的想法。


    这人自小体弱多病,这么多年来,一直将自己视作家里的拖累。他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是有些自卑的。他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些身体健康的人,觉得自己可能活不长久,因此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敢与人亲近,也不敢轻易允诺什么。


    认识贺枕书以后,他一直在竭力改变自己,但那长年累月养成的性格与行事习惯,却没办法很快改变。


    贺枕书无声叹了口气,用空闲的那只手握住裴长临的,手指纠缠把玩:“说点什么嘛。到底谁才是相公啊,事事都要我来主动,要不你嫁给我得了?”


    “我……”裴长临张了张口。他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手指收拢,将贺枕书的手握紧掌心。


    他又抬起头来,轻声问贺枕书:“你会嫌我吗?”


    他病得那样严重,治疗了这么久也没有多少好转,许多常人能做的事他都无能为力,甚至……甚至没办法像寻常夫妻一般与夫郎相处。


    “傻子。”贺枕书又笑起来,他稍稍贴近,眼底倒影着裴长临的模样,“我都吻你了呀,我如果嫌你,为什么会吻你?在你眼里我是这么随便的人吗?”


    “当然不是。”裴长临连忙摇头,“我从没有这么想,我不会……”


    贺枕书打断他:“那就别胡思乱想。”


    他坐直身体,愤愤道:“哪有你这样的夫君,方才骗我就算了,现在还怀疑我的心思。你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和你过了,跟你的木头疙瘩过一辈子去吧!”


    他说着,作势就要起身离开,却被裴长临拉住了。


    裴长临低声道:“只想和你过。”


    贺枕书唇角抿开一点笑意,又别过脸,故作冷淡道:“说什么呢,大声点,听不见。”


    裴长临眼眸垂下。


    他摩挲着贺枕书的手指,缓缓低下头,在他掌心落下一吻,郑重道:“我只想和你过,是真心的。”


    第030章 第 30 章


    买完了书, 贺枕书与裴长临又去了镇上的驿站。


    说是个驿站,其实不过是一间修在镇口的车马行。那车马行连通往来官道,在路边搭了个茶棚, 为路过的商旅行人提供休息场所,或简单补充物资。也帮着住在附近的村民送些信件和物品,不过只能送到临近的乡镇,再远就去不了了。


    青山镇离这里不远,贺枕书要送的又只是几张信纸,不怎么费功夫,也花不了多少钱。


    时辰已经不早, 驿站里人多,贺枕书便将裴长临放在茶棚里歇脚。他正要往里走,忽然听得有人在身后唤他:“贺小公子?”


    贺枕书回过头去,喊他那人一身富贵的商户打扮, 体型宽胖, 未言先笑。


    竟是胡掌柜。


    “我刚从青山镇过来, 正想去村中寻贺小公子,这不是赶巧了嘛。”茶棚靠里的僻静座位, 胡掌柜帮贺枕书与裴长临满上茶水, 含着笑意说道。


    贺枕书与裴长临对视一眼,问:“胡掌柜为何要寻我?”


    “这个嘛……”胡掌柜收回目光,神情似乎稍有迟疑。他没有直说, 而是反问道:“先前与贺小公子提过的那件事, 不知小公子考虑得如何?”


    贺枕书抿了抿唇,没急着回答。


    他今日来这里寄信, 可不就是为了将答复送给胡掌柜么?可谁知道,信还没寄出去, 却在这里遇见了本人。虽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但将想法写进书信,与当着对方的面直接说出来,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贺枕书哭笑不得,只觉自己前些天做的心理建设全都白费了。


    裴长临自然知道他犹豫的原因,偷偷伸出手去,在桌下握住了对方的手。


    “你们还没做出决定?”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倒是胡掌柜先有些沉不住气,“来为我供稿,不比干农活做手艺赚得多?贺小公子,你应当明白,你就是卖上几十把伞,也抵不过在我这儿卖一幅画啊。”


    字画的价值从来差异极大,有些名家大作,甚至能卖到上百两一幅。就算是没什么名气的,只要有人看中,也能卖出几百文至一两贯钱的价格。因此,胡掌柜在对外收民间不知名画作时,通常是五百文至八百文一副。


    而上一次来信时,胡掌柜与贺枕书明确说过,只要他愿意配合,按照他的要求如期给画,他可以为贺枕书将稿费提价到一贯钱。


    这报酬,的确是裴家卖那些小玩意比不上的。


    “而且我听说,你家中现在也急用钱。”胡掌柜看了眼身旁的裴长临,又对贺枕书道,“你们若真有难处,大可与我直说,我可以预支些稿费给你。”


    贺枕书微微皱起眉。


    裴家在这附近乡镇的名气不小,只要稍作打听,想知道他家的情形倒是不难。但……他这态度,是不是有些过于好说话了?


    就算是最有才华名望的书画大家,也不敢保证自己每一幅画作都能高价售出。胡掌柜现在还没看到贺枕书的画作,便提出要预支稿费给他,就不怕他拿了钱便变卦?


    贺家曾是商户,自然明白商人从不会做亏本生意。


    贺枕书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急着回应,低头抿了口茶水。


    “我与你说实话吧。”胡掌柜今日当真不怎么沉得住气,见贺枕书沉默不语,便以为他是尚未做出决定,又道,“先前我从你那里买了几把油纸伞,记得吗?”


    自然是不会忘的。


    胡掌柜当初高价将那批油纸伞买走,那些钱贺枕书始终觉得受之有愧,在第一次想拒绝对方时,就送回去过一次。不过随后又被胡掌柜送还回来,坚持要让他收下。


    那些钱现在还放在贺枕书那里,哪怕他们近来银两如此短缺,也没敢轻易动。


    “你那批伞被我放在店里,卖得很好。”胡掌柜微笑起来,眼中显露出些许得意之色,“我先前就说过了,你将字画题在伞面上,卖给那些不懂欣赏庸人,是大材小用。”


    “这不?我只是给它们换了地方,它们的价值便今非昔比。”


    贺枕书眨了眨眼,又与裴长临对视一眼。


    胡掌柜买走他的油纸伞时,他只当对方是财大气粗,为了彰显自己求才的决心才这么做。可没想到,他竟然将那批油纸伞又卖了出去。


    能用上“今非昔比”这样的词,看来那批伞还真是替他赚了不少。


    难怪这人如此坚持。


    感情是已经尝到了甜头。


    “在下行商多年,一幅画有没有价值,一眼就能看出来。”胡掌柜劝道,“贺小公子,你既然有这才华,便不应该埋没。你我合作将这生意做大,何乐而不为?”


    他将话说到了这份上,贺枕书也没再与他绕圈子。


    “掌柜的信得过我,我很感激,不过……”贺枕书稍顿了顿,从怀中取出那封打算送去青山镇的书信,递给胡掌柜,“我还有一些要求,希望掌柜的过目。”


    胡掌柜接过书信,认真读起来。


    他刚读了几行,便诧异地抬起头:“你说想要在画作上加上个人署名,以你自己的名义卖画?”


    贺枕书与他对视:“是。”


    “这……”胡掌柜的神情犹豫起来,“贺小公子,你知道这么一来,你的画作能不能卖出去,能卖出多少银两,就不好说了。”


    胡掌柜做的是赝画生意,除了叫专人仿制名家画作外,他更多是从民间收集那些优秀却没什么名气的画作,改头换面,再仿造个书画大家的署名。这些画作与真迹摆在一起,真假参半着卖,价值能翻上好几倍。


    但若要按着贺枕书的想法,全换成他自己的署名,除非他能就此一炮而红,否则,价值绝对比不上胡掌柜原先的卖画方式。


    胡掌柜犹豫万分,心中隐隐打起了退堂鼓。书信展开后,后方还附有两幅贺枕书新绘的画作,他打开一看,眼前却是一亮。


    贺枕书新绘的这两幅画作,无论是笔触还是精细度,都是先前绘在伞面上那些无法相提并论的。


    甚至……甚至根本不输于如今市面上那些声名鹊起的书画大家。


    胡掌柜细细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心潮澎湃。他先前只觉得这小双儿天赋不错,却没想到当初那伞面,并非他最佳的作品。


    这般水准的画作,就算说是前朝的名家所作,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


    那样一来,价值可就无可估量了。


    可他很快又想起贺枕书的要求,心中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贺小公子,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胡掌柜试探地问,“我将你的稿费再翻一倍,日后画作若是卖了出去,还给你多让三分利,如何?”


    这其实是很诱惑人的条件。


    稿费再翻一倍,每幅画就是两贯钱。这样一来,贺枕书每个月只要能画出五幅画,就足够给裴长临买药了。


    可是……


    “没得商量。”裴长临忽然开口,“胡掌柜识画懂画,应该明白每一幅画都是作画者的心血之作。我家夫郎不想看见自己的心血被落上别人的名字,若胡掌柜执意如此,我们也不必再聊下去了。”


    他说完,伸手要将胡掌柜手中的画作和书信拿回来。


    “等等,等等——”


    胡掌柜连忙往后躲去。他护着手里的画,又看了看面前这两个少年,挣扎许久,终于咬牙道:“行,就按你们说的。”


    但他很快话锋一转:“不过,报酬便不能按照先前说的来了。”


    贺枕书问:“那胡掌柜的意思是……”


    胡掌柜极小心地将那两幅画放到桌上,已经有了主意:“贺小公子,你知道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华,这些画,我可以当做你是寄售在我的字画行。”


    贺枕书眉宇微蹙,没听明白。


    “也就是说,我可以按着平日收画的价格,八百文一幅画给你报酬,但这笔钱却不是用来买画,而是抵押。”


    胡掌柜伸出手,比了个三字:“我会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这些画放在我铺子里,三个月内若能卖出,所得的银两我让你五分。但若卖不出去,要么,你再花八百文将画买回去,要么,便交由我自己处理。”.


    贺枕书最终答应了胡掌柜的条件,而他本打算随信附上的那两幅山水图,也让胡掌柜一并带走了。


    一幅画抵押八百文钱,贺枕书揣着胡掌柜交付的银两走出驿站,好一会儿还是心事重重。


    “还在想什么?”裴长临与他并肩走着,低声问,“胡掌柜答应了你的要求,该高兴才是。”


    “我知道……”贺枕书小声嘟囔,“可我们原本是想要赚钱的呀。”


    他原本考虑与胡掌柜合作,是因为暂时没别的活计可做,想找路子赚点钱贴补家用。现在倒好,原本的供稿变成了寄售,得不到多少报酬不说,若最终没能卖出去,他是花钱将画再买回来呢,还是交给胡掌柜处理?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家里缺钱的窘境,似乎还是没有任何改善。


    “还是这么爱瞎想。”裴长临轻笑一声,道,“你怎么不想想,万一你就此一炮而红,想买你字画的人数不胜数,让你画都画不过来。”


    贺枕书被他逗笑了:“哪会有这种事?”


    裴长临脚步微顿。


    他偏过头来,将贺枕书鬓角散落的发丝拂到耳后,低声道:“无论有没有,你都不用担心。”


    “阿书,你很优秀。”裴长临认真道,“你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和天赋,这一点你永远不用怀疑。”


    贺枕书抿着唇,小声道:“我就是有点担心,万一还赚不到钱……”


    裴家到底有多少积蓄,他其实并不太清楚,裴木匠和裴兰芝也不会在他和裴长临面前提起这件事。但以裴长临如今那用药程度,家里的积蓄能不能撑过三个月还很难说。


    “还是我拖累啊……”裴长临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贺枕书连忙去拉他的手臂,“你别这样想,生病也不是你想要的,你——”


    “我明白的。”


    他们如今正站在镇口的官道边上,远处官道上,商旅车马缓缓驶向前方。


    那个方向,是去往县城。


    裴长临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贺枕书:“阿书,虽然你现在嫁给我做夫郎,但我不希望你处处都以我,或以家里为重。你就是你自己,你有想做的事,你便去做。”


    “就算不成功,或是走了弯路又如何,你知道这些年我弄坏过多少木料吗?”


    贺枕书眨眨眼:“有很多吗?”


    裴长临默然片刻,如实道:“……两三件吧。”


    贺枕书:“……”


    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啊!


    “总之,不许再胡思乱想了。”裴长临正色道,“分明是个好消息,被你弄得好像吃了多大的亏似的。若真是卖得不顺利,大不了三个月后我们将书画收回来,我再陪你去镇上卖。”


    上回他们去青山镇时,便看见街边有许多售卖字画为生的书生,贺枕书的画不比那些人差,是不愁卖的。


    寄售在胡掌柜那里,则是因为他铺子大,熟客多,更容易以高价出售。


    而且,胡掌柜为了保证自己的利益,要价必定不会太低。


    这其实是个无论如何都不会亏的买卖。


    只是贺枕书对自己太没自信,才会胡思乱想。


    “回家吧,将这好消息告诉爹和阿姐他们。”裴长临道,“他们会开心的。”


    贺枕书“嗯”了一声,也想通了:“要是最后真卖不出去,大不了就以八百文价格给那胡掌柜就是,比咱们去街上卖画赚得多,还省事。”


    裴长临无奈地笑笑:“都听你的。”


    他抬步往前走去,走了两步,却察觉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


    他回过头,少年站在原地,一手拎着书本,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裴长临福灵心至般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才还一派正经的人,神情忽然变得腼腆起来。他缓步走到贺枕书跟前,牵起对方垂在身侧的手:“还说我撒娇,到底是谁更爱撒娇?”


    裴长临有些难为情,他飞快别开视线,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温声道:“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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