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回京 请娘子先去新宅歇一歇。
云英在?回程的路上听丹佩和?绿菱说?了西城公主?的事。
那是先帝时册封的一位公主?, 原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宗室女,在?众多皇室子女中毫不起眼,因?亲缘太远, 先帝甚至完全不记得有这样一个远房侄女,直到需要一位和?亲公主?, 众人才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看似风光,得了个公主?的封号, 实则也是个可怜人。”绿菱叹了口气,“方才在?廊桥听他们说?起, 原来?西城公主?和?亲二十年,从老可汗到新可汗,先后改嫁过两次。”
“两年前就有过消息传来?, 说?公主?的身子越来?越差, 心中思念故土, 想在?有生之年再回一次大周, 可当时正值吐谷浑政局动荡之际,也无人愿在?那时将女儿送去?,此事便?搁置了。”丹佩想起方才听见一位年长妇人的话?, 心中难受, “谁知两年过去?,再有消息传来?,便?是她因?病薨逝了。”
古来?和?亲公主?的际遇大抵都是如此,云英不是没有听说?过。
可是如今身在?宫中, 身在?整个大周最繁华富贵的地方,看着这些天潢贵胄过着如此纸醉金迷、安逸奢靡的日?子,而远在?高原异国的公主?,却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苦楚。
这样的落差, 让原本只觉得遥远的事,忽然能?有几分切实的感受。
“也不知这回又有哪位小娘子要被送去?受罪了。”-
与此同时,自小球坊往行?宫衙署的路上,萧元琮正与靳昭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殿下,递给齐少师的消息已在?半刻前送出,想必再有二刻,齐少师与诸位臣僚便?都会接到消息。”
离开小球坊前,萧元琮已迅速写了短笺,交靳昭命人送往齐慎的院中。
“嗯,”萧元琮点头,目光抬起,望向西北面,慢声?道,“西北局势多变,看来?,这些年来?的太平恐怕要维持不住了。”
这几年,羌人虽屡屡犯境,但到底只为秋冬时节抢夺粮食布匹,大周靠着徐胜手中的十万兵马,仍能?牢牢镇守住边关,只因?氐人安分,而一旁夹于吐蕃与羌人之间的吐谷浑,因?着当年那一桩联姻,与大周算是同盟。
而如今天灾不断,农田蚕桑的收成也好,游牧的牲畜也罢,都不尽如人意。狼多肉少,必有一战。
“多事之秋,”靳昭沉声?道,“好在?中原内乱暂平,只盼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方无后顾之忧。”
此内乱,指的便?是许州的流民?盗匪之乱,数日?前传来?的消息称,吴王已经将三名匪首生擒,其中一人饮恨自尽,另外二人于游街之时,被当地百姓投掷石块,打成重伤。
想必至多到十一月,吴王便?要班师回朝。
提到此事,萧元琮不置可否,只念了一声?“十一月”。
“到那时,春闱考生当都安顿好,要定下主?考人选了。”
不一会儿,转过一处下行?山道,衙署红色的砖墙与黄色的琉璃瓦便?出现在?眼前。
趁着侍从跟在?身后不远处,听不见他们说?话?,萧元琮话?锋一转,问:“方才,钱家娘子递话?来?,说?你与她皆相看无意?”
靳昭不敢怠慢,忙答:“是,臣与钱娘子性情不合,恐怕没有缘分。是臣配不上钱娘子,辜负了殿下的一片好意。”
萧元琮目光莫测地看他一眼,慢慢道:“无妨,好事多磨,与钱家不成,还有王家,孤总会替你安排好。”
“殿下!”靳昭想着云英,心中一急,开口就想拒绝
,“实在?不必再为臣的私事多费心——”
只是,话?刚出口,便?被萧元琮淡淡打断。
“算不上费心,你跟随孤这么多年,你的事便?也是孤的事。”接着,也不给他继续拒绝的机会,“好了,孤还有两封奏疏要写,你先下去?歇息吧。”
已至衙署门口,其中差役一一出迎。临近年末,朝中事务一日?多似一日?。
人多眼杂,靳昭不得不将满腹的话?都暂时收回。
他几乎想要求太子答允他娶云英的事,可是想到她还没有做出决定,到底还是忍住了。
站在?门槛边,他低头拱手,沉声?道了声?“是”,转身踏着夕阳离开-
十月里,天越发冷。
萧珠儿后来?又带着云英去?马场上骑了几回马,三人在?驯马女的悉心教导下,渐渐能?独自骑马。虽完全不似旁人那样娴熟而游刃有余,但出外时,只要不遇上性情不合的烈马,便?应当没什么问题了。
在?此期间,吐谷浑王庭终于送来?正式书信,呈报了西城公主?薨逝与王位易主?的消息。
新王乃先王慕延度之幼弟慕何白,先王与西城公主?所生王嗣年幼,先王长子篡位,血洗王庭时,王嗣受累,于惊吓后暴毙。
信中还说?,如今新王感念大周多年同盟之谊,愿再求一位公主?出降新王,重修与大周的姻亲之好。新王使臣将在?年末抵达京都,像大周天子送上求娶公主?的聘礼。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不得不开始商讨和?亲事宜。
亦有少数朝臣以天|朝气节为由,提议不该答允再派公主?,西城公主?出降二十年,其子女尚未在吐谷浑王庭落得好下场,此时再派公主?前往,岂非令大周颜面尽失?
然而更多朝臣,甚至是天子,都以为和?亲是拉住吐谷浑这个西北盟友最简单的方式。
郑居濂甚至直接在?朝上质问对方:“使一女出降,即换十年太平,使边地百姓免于战火,有此法可行?,何故要重拾兵戈?须知吐谷浑地处西北要塞,一旦兵戎相见,势必引起周边数族混战,届时,便是拿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来?换那‘气节’二字!”
就连齐慎也罕见地同意他的看法。两党相争十余年,鲜少有这样意见相同的时候。
不过,于到底派何人出降一事上,双方到底还是意见相左。
郑居濂也不知是否受了郑皇后的指使,连称吐谷浑如今在?西北诸多部族蠢蠢欲动的局势之下,地位比过去?更重要许多,不可再随意指派旁支宗室之女前往,而应当择选与之地位相匹配的公主?,方可显出大周的诚意,使两方同盟更加牢靠。
他虽未指名道姓,可众人里里外外都能?听出,他言语所指,竟是圣上的亲生女儿,唯一还未出嫁的普安公主?萧珠儿!
此话?一出,不但齐慎等大臣们连连反对,就连一向对郑家人多有宽容的圣上,都难得冷了脸。
萧崇寿过去?虽对除萧琰以外的子女多有薄待,但到底为人父,如何忍心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去?和?亲?
更重要的是,他身为天子,亦重脸面,那样多亲贵重臣都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前往,堂堂天子,却上赶着送自己的女儿前去?,岂非显得他是个无情无义、毫无慈爱之心的父亲?
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郑居濂也不坚持,很快便?将这个提议揭过。
然而这个消息还是传到了萧珠儿的耳中。
清晨,她骑着马从山下的缓坡上经过,远远望着垣墙外,供朝中亲贵们泡汤休养的院子。
已是十月中旬,京都城刚刚迎来?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整个清泉山被一层薄薄的积雪覆盖,深绿灿黄顶上一抹白,看得人耳目一新。那间院子外的积雪早已被下人清扫过,堆积在?两旁的灌木边,让出一条平坦的道路。
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从路上缓缓驶过,停在?院门外。
候在?外的下人赶忙上前,放好杌子,打起车帘。
先从里头下来?的是秦逸舟。
他穿了一身雪白的狐裘,站在?雪地里,衬得他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不过,那张苍白异常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温柔谦和?的微笑。
他站在?车边,没有进去?,而是又回过身去?,伸手自车中接连搀出两位与他年纪相当的貌美?娘子。
二人一左一右伴在?他的身边,看样子,应当是他府中的姬妾。
三人并肩而行?,俱是面带笑意的样子,一看便?十分和?睦。
云英骑马跟在?萧珠儿的身边,见状不由与她的侍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担忧。
今日?本是她要回城中探望阿猊的日?子,因?往来?路远,又是雪天,余嬷嬷到底多给了她一天时间,让她今晚不必急着赶来?,只要在?明日?傍晚前回到行?宫便?可。
萧珠儿本是来?送她的,带着她一道骑马,沿着半山上的垣墙直至于山脚下的宫门,谁知在?路上却见到这样的画面。
“殿下?”云英见萧珠儿如此出神?,不由轻唤一声?。
萧珠儿收回视线,驾着马儿继续前行?,没有多提一句与秦逸舟有关的事,只继续说?方才的事。
“我知晓皇后娘娘厌恶我,比别的姐姐更甚。”
方才,她们正说?到和?亲之事。她心中藏了许多心事,往日?只能?偷偷说?给最亲近的侍女听,便?是对母亲齐采女,也不敢全盘说?出,生怕惹其伤心,如今多了云英,她倒愿意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说?出来?。
“不为别的,只因?我是父皇唯一一个比二哥小,却还能?活下来?的孩子。若我是个皇子,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自郑氏封后,圣上便?不再宠幸其他妃嫔。在?此之前,郑氏只是贵妃,虽宠冠后宫,却仍旧得由着圣上偶尔临幸他人。
而她母亲齐采女性情温顺,养貌不算太出挑,却胜在?气质典雅,和?善纯良,在?圣上心中并非全无一席之地,后来?自毁容貌,虽再未有过侍寝的机会,却在?圣上心中留下些许愧疚。
郑皇后可以磋磨她们,却不敢像从前对待那些没能?活下来?的妃嫔与孩子一般,直接赐以白绫毒酒,这才让她们母女二人活到今日?。
“其实嫁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知是不是开玩笑,萧珠儿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云英连忙转头看她:“殿下千万别这么说?!吐谷浑山高路远,如西城公主?那般,一去?二十年,至病入膏肓,想要重踏故土、再见亲人都是奢望,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
旁边的侍女也赶紧说?:“是啊,公主?千金贵体,和?亲这样的事,从来?都是宗室女的事,哪里真会轮得到殿下货真价实的公主?!”
萧珠儿抿唇轻笑,目光在?她们两个之间来?回一扫,摇头道:“我不过信口一说?罢了,你们不必这样着急,还是快走吧,莫误了时辰!”
说?罢,她轻甩缰绳,催马儿朝前小跑起来?。
留下二人又对视一眼,松了口气,这才驾着马儿赶紧跟上。
很快便?到山脚下的宫门外。
行?宫到底比不得京都的宫城,正门外便?是整个京都最热闹宽阔的大街,有成排的马车供人租用,此处天寒地冻,附近又都是亲贵们在?城外囤的庄田,家家都备着马车,这儿的宫门外空空荡荡,除了值守的禁军,再无旁人。
幸而她提前问过,知晓宫中每隔两日?都会有运送给养的马车往来?于京都与清泉山之间,因?东宫的用度大多是单独的,所以也有自己的马车,今日?便?恰有回去?的车。
不过,回京都的车是空的,所以能?搭她一程,来?时车上载满了,再不能?多带一个人,她得自雇一辆马车回来?。
宫中的马车每日?准点离开,云英按着约定的时刻等在?山下,很快便?等来?了车,沿着官道一路颠簸,往京都城中行?去?。
运送给养的马车,自然比不上来?时的马车宽敞舒适,但好在?轻车简行?,速度快些,压着已化了大半的积雪回程,只用了一个时辰多一刻,便?到了京都城中。
外头冷极了,云英在?宫门外的大街上下车,一踩上湿滑的地,便?差点跌了一跤。
马车颠簸得太厉害,她浑身都被震麻了,再加上寒冷,双足越发有种木讷感,踩下去?的那一瞬,一股迟钝
的痛自脚尖蔓延开来?,她赶紧扶在?车辕上,这才没有摔倒。
倒是也巧,先前租用的那辆马车竟然就等在?一旁。
车夫顶着冬日?的寒风,缩在?车帘下等着一见云英出现,赶紧跳下来?,拉着马儿上前:“娘子可要用车?”
由此处到怀远坊还有一段距离,自然要用车。
云英点头,惊讶道:“老人家倒是巧,恰好仍在?这儿等活呢。”
车夫闻言一笑,黑黢黢的脸顿时皱成一团,说?:“哪里是巧?都知道圣上移驾了,宫里的活少了大半,自不会每日?留在?这儿等了。是那位郎君让我来?这儿等候的,他说?娘子今日?兴许会要用车,便?让在?这儿等一等。”
原来?又是靳昭。
想起他,云英的心跳便?止不住加快。
上回他说?的话?犹在?耳边,每到夜里,便?时不时想起,心潮起伏的同时,始终没有想好到底要如何回答他。而今日?,若他也回来?,便?是要给出答案的时候了。
她已有多日?没有见到靳昭,听闻他已被调拨至京都,带着一队人马,与南衙守备军一道分担京城护卫。临近年关,京都不但多了应考的试子,更将迎来?各地方御史?,以及被圣上点名召见的地方官回京述职,整个京都的守卫将比先前繁重许多。
外头有传言说?太子器重靳昭,特将他调至南衙,便?是要他来?接武家的位置。
“那便?先去?西市吧。”云英笑笑,仍要像前两回一样,先去?买些东西。
车夫却说?:“郎君说?了,东西都给娘子备好了,请娘子先去?新宅歇一歇呢。”
听到“新宅”二字,云英顿时想起上回的情形,在?大冷天里,不由感到身上一热,便?没再说?什么,上了车,由车夫沿着熟悉的方向往怀远坊驶去?-
都城之外,被积雪覆盖的官道上,萧琰带着数十名亲兵,策马而来?。
积雪初融,已显水渍,马蹄自其中踏过,除了蹄铁打在?泥地上的哒哒声?外,亦有破水之声?。
寒风自耳边刮过,将萧琰的脸庞刮得通红,好好一张皇宫中养育出来?的俊俏脸庞,在?寒风中竟与那些常年受风刀霜剑的边地将士们有几分相似。
呼啸的风声?里,身后的一名亲兵扬声?问:“殿下,天色还早,咱们是否要直接往行?宫去??”
天子移驾行?宫的消息早就传来?,如今吴王班师回朝,直接去?行?宫顺理?成章。
然而萧琰瞧也没瞧他一眼,便?直接拒绝。
“今日?回府,先送折子过去?,明日?得诏方入行?宫。”
亲兵有些讪讪,奔波多时,也想早些到行?宫休养一番。但既然主?人发话?,他也绝没有置喙的余地,当即应了,再不多话?。
然而他不知晓,萧琰要在?京都逗留的原因?,除了要守规矩之外,也有要等一等手下往各地探查的消息的意思。
行?宫到底偏远,行?事多有不便?,不如京都人多自在?。
第52章 答案 “我愿意。”
从怀远坊的坊门内出来, 傅彦泽径自往西市行去。
宅中灯烛、纸笔、木炭等物都已见底,该去多买些回来备着了。与他?同住的乘延兄今日要去赴新结识的两位工部尚书府中幕僚的宴,本要邀他?一同前往, 但?他?午后还要给房东家的小郎君授课,便拒绝了, 趁着晌午前后天稍暖和些,赶紧往西市去一趟。
才走出去不远, 迎面就?见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沿着道路一侧朝坊门行来。
傅彦泽不经意间瞧了一眼,只觉那?加厚的竹编顶棚与四周围起来的油布有些眼熟。
寻常在外接活儿的马车多十分?简陋, 不会修得这?样厚实,可若是大户人家的马车,又不会做成这?简朴而毫无?装饰的模样。
他?不由多看一眼, 待看清坐在前面的车夫的模样时, 便一下想起来了。
这?辆马车, 就?是他?刚入京都城那?日, 在西市外见过的,载着那?位极貌美?的娘子的那?辆。
而那?位小娘子,也是后来在中郎将家门外遇到的那?个。
正思索间, 马车车厢里, 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
那?只手生得好看极了,洁白如玉,大约是天冷的缘故,葱段似的之间染着一截浅浅的粉, 与米黄的油布形成鲜明对比。
车帘被那?只手掀开个角落,露出半张熟悉而美?丽的脸庞。
“应当已到怀远坊了吧?”
隔得不远,附近人也不多,没?有太多杂声, 傅彦泽能清晰地听到那?小娘子说话的声音。
只见那?张如画一般的脸庞上,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眸流转,似在打量、辨认车外的情形,不经意间,恰好落到他?的身上。
同上次在西市外一样,隔着一段距离,二人四目相对。
傅彦泽愣了愣,连脚步也不禁停了。
那?小娘子也愣了下,随即坐正身子,冲他?露出微笑。同上次在西市外那?惊鸿一瞥时的微笑不同,这?一回,她显然也认出他?来了。
到底在中郎将家门外算有过一面之缘,傅彦泽不好当作全不认识的样子,只得冲那?马车的方向微微弯腰,算是致意。
待马车自面前完全行过,才重新站直身子朝西市去。
他?的脸已悄悄红透了,脚步也比方才快了许多。
上一回,因着这?位小娘子,他?误会了中郎将许久,只以为中郎将是个伪君子,到了年纪,不曾正经娶妻,却养了个美?妾在身边。
为此,他?在路上好几回遇到中郎将,都远远躲开,不屑与其多言。
直到后来,有一回遇到另一位羽林卫的侍卫,听其说起中郎将家中境况,这?才知晓那?位小娘子并非中郎将的妾室,而是东宫的乳娘,为太子殿下哺育皇孙,而殷大娘怀里抱的那?小儿,亦是那?位小娘子先前在城阳侯府所?生,中郎将只是奉太子之命,暂时照料小儿。
想起此事,傅彦泽心中便是一阵愧疚,只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坊门外,另一侧的路上,靳昭正骑着马快速赶来。
他?自调入南衙军后,先前在北衙羽林卫中的差事便暂交给刘述全权负责,自己则专管京中事。
从前由武成柏掌管之事,如今有一半都到了他?手上。
尽管他?在京都军中行走多年,早已熟悉各处情况,且在此之前,太子早给过他?暗示,让他?有时间提前了解过南衙的情况,但?真?到了这?儿,还是忙得有些脚不沾地。
一来,他?是另带了一队人过来的,不但?自己要在军中树威,手下的人也要适应一阵子,同南衙军中少?不得有几分?摩擦;二来,武成柏仍在大将军位上,虽经过武澍桉之死,整个人一下颓靡下去,仿佛老了整整三十岁,但?心里也因此憋着一口气,因没?有靠山,不敢明着找麻烦,可暗里却没?少?折腾他?们这?些北衙过来的人。
幸而他?算是个极有耐心、极沉得住气的人,早年为奴流浪的那?段经历,让他?面对旁人的刁难与责难时,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
到底军中是凭本事与气度说话的地方,武家虽在南衙经营多年,到底已是强弩之末,将士们心知肚明,半个多月下来,他?这?个新来的中郎将好歹已有了一席之地。
今日,是他?算准了日子,好容易提前安排好一切,才抽出的大半日空闲,赶回家一趟。
只是,到底来不及像上回那?般,先回家中收拾一番再去见云英,只得顶着一身风雪,直接去了那?间新置的宅子。
角门虚掩着,他?牵着马进?去,将马儿留在垂花门外。
倒座房里很快有看门守院的老夫妇出来替他?牵马。
这?段日子,宅子修缮得七七八八,该补漆的地方都补好了,边边角角处都仔细拾掇好,连院子里的花木也全都种上了,看起来焕然一新。
不枉他提早雇了门房,日日守着,让工匠过来做活。
“郎君,娘子方才已来了,正在院里呢,老妇方才已将炭烧上了,屋里正热呢,郎君也快进?去吧!”那?老妪示意自家老伴儿将马儿
牵去前几日才搭好的棚子里,自己则笑着替他?推门。
靳昭一听云英已来了,没?立刻进?去,而是先在原地站了站,低头看看身上的软甲与胡服。
方才飘了一阵细雪,胸前软甲与肩上都覆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他?伸手拂了两下,拂去一手的水。
那?老妪见状,又冲他?脑袋上比了比。发冠间的雪花可比衣裳沾的更扎眼。
靳昭正要再理?一理?鬓发,那?道半掩上的垂花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云英站在门檐下,冲他?行礼:“中郎将回来了。”
老妪见她出来,赶紧道:“娘子怎么出来了?屋里暖着,这?一冷一热地交替容易着风寒!”
她生得太好,又鲜艳妩媚,又精致动?人,对于这?样长在房间百姓家里的老人家来说,便像个要捧在手里的雪娃娃似的,半点磕碰不得。
“不妨的。”云英冲她露出笑容,自己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仆,哪里就?那?么精贵。
靳昭被她瞧着,也不再要抹发间的雪花,转头冲老夫妇二人说一句“你们也赶紧进?屋取暖”,便大步跨进?垂花门内。
朱色的木门阖上时,恰有一阵寒风灌进?来,靳昭顺手将门闩插上,这?才没?让寒风将门重新吹开。
再转头时,就?见云英身上的衣裙被风吹得飘然而动?。
她脱了衣裳时瞧着珠圆玉润,可实则身量十分?纤弱,此刻穿了冬日厚实的衣裙,站在风中仍有一分?弱不禁风的模样。
靳昭瞧着,一面身体不自觉地由内而外地发热,一面又催她赶紧进?屋。
仍是上回那?间屋子,经这?一个多月的收拾,看起来更精致了许多。只是仍旧没?有成套的榻、几、案、架等家具摆设。
如门房上的老妪所?言,屋里烧了炭,暖融融的,屋门一关,便将寒风通通抵挡在外。
“家具已托了可靠的木匠打造,因想买到好一些的木材,颇费了些时日才在一位南方客商那?儿寻到了上好的黑酸枝,直到我从许州回来,木材才运抵京都,在工匠手里,大约还要大半个月才能做好,到时,这?宅子便算彻底收拾好,可搬来住了。”
上回过来,靳昭半点没?提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这?一回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絮絮地说出来。
实则是心里压着忐忑,想知晓她的答案,却不敢立刻开口询问,生怕她本要拒绝,让他?连多待一会儿的机会也没?有。
他?从来不是话多之人,更不会在旁人面前邀功,过去在军中有什么功劳,也绝不会在太子面前多提半个字,今日却试图用自己做的这?些事来打动?她,期盼她能点头。
云英没?有说话,只是拿了搭在铜盆边上的干净巾帕,抬手替他?擦头顶上方才没?来得及拂去的雪花。
屋里太热,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已尽数融化,凝成晶莹的水珠,缀在他?泛着棕色的发丝间。
巾帕是干燥的,刚触到水珠,便将其通通吸走,在淡黄的帕间留下一块块极小的水渍。
他?生得高大,即便稍低了头,她也得努力仰着脸,踮起脚尖,才能将他?发上的湿全部擦去。
就?着这?样的姿势,二人四目相对,脸庞也越靠越近,直到隔了不到两寸的距离。
她眼神盈盈,含着一片水色,迎着他?的目光,瞧得人心坎又酸又甜。
靳昭觉得在寒风里就?有的那?股由内而外的燥热,在屋里变得更加难以忽视。
上次在山林间的草庐中未得纾解的欲念,在此刻像层雾似的蒙在脑中,蒙得他?什么也想不了,只想低头去吻她的红唇。
他?这?样想,便也这?样做了。
可是就?在两人再度越靠越近,直到鼻尖几乎贴到一起时,她却忽然别开眼,双唇从他?的颊边擦过,留下一道火烫的触感?,然后迅速冷却下来。
靳昭顿时感?到一阵失落,紧接着便是一种即将被拒绝的惶惑。
他?想伸手抱住她,可是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到底没?有动?。
“我见院里种了杏花树。”云英侧着脸,目光落在槛窗间没?关严实露出的那?道缝隙间。
大约手掌宽,竖直的一道,有一束阳光照进?来,微微耀眼,要定定地看一会儿,才能看到外头的情形。
院里由老夫妇两个专门侍弄了不少?花木,不算多名贵的种,因是冬日,看不出长势如何,更不见苍翠草木与鲜艳花朵,但?一看便是精心收拾过的。
其中就?有一株杏花树。
还只是一株有些瘦弱的小树苗,枝头光秃秃的,枝桠亦是漆黑中带着淡淡的棕色,种在才翻过不久,还带着湿气,覆着几点白雪的土地里,有种急需呵护的稚嫩感?。
靳昭跟着她的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朝外看去。
“嗯。”
他?低声应了,好像被触碰到了羞于启齿的私心一般,下意识不想解释原因,可是方才已经说了那?样多,他?不想因自己的一点“木讷”而错失机会。
若她今日说“不”,那?有些话,兴许一辈子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你说过你喜欢杏花树。”
她说过,幼时家中有杏花树,开花时白茫茫一片,花心又染着粉,好看极了。他?将这?话记在心里,没?几日,便趁着秋日还未过去,让人移栽了一株杏花树来,待到年关前后,便能开出满树粉白的花。
云英自然也记得上次来时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她不知他?为何要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她眨了眨眼,视线重新移到他?的脸上。
“靳昭,你是不是在那?时就?想娶我了?”
她问得太过直接,靳昭再次感?到一阵难以启齿,但?沉默一瞬后,还是诚实地点头。
其实到底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念头,他?自己也忘了,只是觉得应该已经许久了。
明明两人从相识到今日,也不过短短五个月。
云英轻轻笑一声,不知怎么,眼里已经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你买这?宅子,要成家立业,是不是也是要与我成家?”
靳昭再次点头。
他?飞快地抬头,在屋中环视一圈,沉声道:“从前我一个人,衣食住行皆自在惯了,不愿像那?些贵人们一般,住那?样宽敞的大宅院,阿娘跟着我,亦习惯了民间的小家小院。可若要成家,便不一样了,你要做中郎将的夫人,要在别家的夫人们走动?,若还住在那?样简陋的地方,恐怕要教人看轻了去。”
他?也去过不少?王侯高官的宅子,多像城阳侯府那?般气派广阔,只是在他?看来,总觉得那?些大宅院像个巨大的牢笼似的,将人困在其中,每出去一回,都要跨过那?么多道门,半点比不上小门小户的舒服自在。
但?那?都是一个人的时候。
旁人知晓他?得太子器重,在京都的军中颇有威望,不会因一间宅子便随意看轻他?。若是娶了妻便不一样了,旁人会以为他?太吝啬,对妻子不够看重,才会一家子仍窝在那?样的小院里。
她和别人不同,不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娘子,还带着同前夫所?生的孩子,更易遭人非议,他?必得在外人面前有所?表示,才能让她有立足之处。
云英眨了眨眼,本以为还能忍住,却发现?眼眶里蓄的泪已满了,就?这?样一眨,便扑簌簌滚落下来。
靳昭看着她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不明所?以。
他?抬手以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干,眼泪像泉水似的,越涌越多。
“怎么了?”他?捧住她的脸颊,忐忑道,“可是我说错什么了?我没?别的意思——并非说你比那?些娘子夫人出身低,我只是想对你好些——”
他?胡乱地解释,总觉得自己好像越描越黑似的,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原本只是默默掉眼泪的她,忽然拉开他?捧在她脸颊上的手,踮起脚尖圈住他?的脖颈,主?动?吻了过来。
柔软的红唇封住他?后面的话,让他?的脑袋、眼睛也都像被蒙住了一样,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唇上。
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回搂住她,她有忽然退开一寸。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被泪水沾湿的眼睑慢慢抬起,对上他?茫然的幽蓝的眼。
“你怎么不问我的回答?”
靳昭浑身一僵,这?个从进?来便一直在小心回避的结果终于被逼到眼前。
“云英,你愿意嫁给我吗?”幽蓝的眼睛里,瞳孔微缩,透露出他?的紧张。
云英的眼睑颤了颤,挂着细密的水珠,在日色下闪着剔透的光泽,其实心中的紧张一点也不比他?少?。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着他?,不要退缩,一字一句道:“我愿意。”
靳昭愣了好一会儿,只是在心中一遍遍重复这?三个字,好似失去了说汉话的能力一般。
直到她等得也忐忑起来,他?才忽然反应过来。
巨大的欣喜在脑海中炸开,烟花似的,五彩斑斓,绚丽异常。
他?不再迟疑,一把将她搂在怀中,重新吻了下去。
第53章 相通 无限柔情。
二人的心意在这一刻完全相同。
云英手中的巾帕早自靳昭的后?背落了下去, 飘飘荡荡,恰好落回盛了热水的铜盆中,盆中的水一触到布料, 便?迅速攀爬上来,直至将整块帕子都拉入水中, 渐渐沉底。
靳昭生?怕自己碰倒那盆热水,干脆微屈膝盖, 放低身子,一手仍扶在她的后?背, 另一手则向下移些,托住她的臀,将人整个贴在身前抱起来, 朝里头那张只铺了简单被褥的矮榻上去。
榻边一张极小的案几上, 已经多了一面铜镜与一把?梳篦。
云英瞥了一眼?, 只觉心坎里热极了, 积攒的热情与渴望更是控制不住地迸发?出来。
她本就不在这样的事上太过矜持,此刻干脆配合地缠在他的身上,同时主动解开衣襟前的暗扣, 朝他凑近。
冬日的衣裳厚实, 不再似夏日那样轻薄,但乳娘特?制的衣裳仍旧十分灵活。
只是到底天冷,哪怕屋里烧了炭,比外头暖和许多, 肌肤才一触到屋中空气时,还是被一阵不太刺骨的寒意袭过,立起一层细细的疙瘩。
她短促地抽一口气,细细的嗓音刚挤出个“冷”字, 便?已转了调。
他的唇齿温热柔软,替她抵挡了冬日的寒冷。
她还想扯开自己的衣裳,却被他握住一只手,止住了。
“天冷,别着凉。”
榻上还备了冬被,到底能御些寒。
可云英瞧了一眼?,只觉得小小的榻上恐怕不够尽兴,便?扯了他的衣领,凑到近前一下下地吻,教他每每想追上来,又落了空。
“我瞧外头灶上烧了热水,”她眨着泪意还未干透的眼?,用一种带着暗示的目光盈盈望着他,“屋里也有浴桶。”
那浴桶就在与这间房相连的一间稍小的屋子里,观其大小,自然比不上东宫用的,但容纳一两?人应当不成问题。
靳昭看她一眼?,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暗示。
那浴桶本是打算更衣时用的,上回到底准备得不够周全,却不想她立刻便?要用。
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儿郎,骨子里流淌着奔放恣意的西域人的血,见她如此有兴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等我片刻。”他忍住已上头的欲念,耐着性?子将她放到榻上,又拉起被衾替她盖上,自己则大步出去,两?手提桶,将灶上满满当当的热水通通倒入浴桶中。
他身手矫健,平日里自己的事多亲力?亲为,做起力?气活来,也格外利索,沉重的水桶提在他的手中,仿佛什么也没装似的,十分轻松。
不一会儿,浴桶中的水便?装了大半。
他又备了一个小木桶的热水在一旁,瞧着屋里热气氤氲,半点也不觉冷,才要回寝屋去。
只是才转身,还没走出两?步,就见云英已自己过来了。
她身上厚实的冬日衣裙不知?什么时候已尽脱下,只罩了件薄薄的纱衣。
那是夏日才穿的纱衣,轻薄透明,一层软烟柔雾似的笼罩在她身上,将那婀娜曼妙、起伏有致的身姿笼罩在底下。
浴房门窗紧闭,无?处可逃的水雾扑面而去,悄悄浸润进那层薄纱间,浸得薄纱塌下去,贴近她的身躯,走动之间,映着灿然日色,流光溢彩。
靳昭怔在原地,呆望着她一步步走近,在离自己不过一步的地方停下。
他的眼?神变得幽深,喉结也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双手抬起,轻轻放到她的腰间,两?只手掌合围,几乎能将她的腰身完全兜住。
薄薄的布料贴在手心里,带着一丝与肌肤不同的质感轻轻摩擦着,他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将她整个提起来,提到自己的怀中。
她笑了笑,先是抬手在他胸前摸索,找到藏在软甲与圆领袍间的衣扣,一颗颗解开,然后?拉起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衣领边。
薄纱而已,轻轻一拨,便?滑落下去。
不等他的目光下移,她便?踮起脚尖贴上去,抱住他的胸膛,在他喉间轻吻一下,低声说了句“冷”。
含着无?限亲昵的声音让他心口发?麻,当即顺了她的意,轻轻一托,将她带入那热气腾腾的水中-
西市外,傅彦泽好不容易买齐了东西,小心装在竹筐里,背到身后?,沿原路返回。
天气冷,他的双手本被冻得发?红,干燥的同时微微发?胀,可背着重物走了这一路,倒将身子走热了,一阵阵的燥意自丹田涌出,温泉似的,烘得人后?背冒了层汗。
待走到怀远坊时,脸颊上原本被寒风刮出的红,已变成体?热的红晕。
他手中提着一壶从药铺里买来的药酒,正要往殷大娘处去。
殷大娘为人和善,有时家中做多了糕饼,便会拿些来送给他和乘延兄。
他心中感激,但凡去东西市,都会捎带些东西回来送给她,这药酒便?是他知?晓的殷大娘常用的,那家药铺物美价廉,在百姓间有口皆碑,不少上了年?纪的都爱用这药酒暖身补气。
再加上近来听说家乡许州的盗匪之乱已彻底平定,各县正逐渐恢复秩序,他心中十分高兴,原本沉重的负担也去了大半,方才才将写好的家书送出去,此刻脚步正有些轻快。
进了坊门,他先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将多余东西放下,才拎着酒往殷大娘家中去。
眼?看再经过一个道?口就要到,他沿着墙边,正想再加快脚步,便?忽然听到寒风中夹杂着一道?猫似的轻呼声。
“哎呀,疼……”
那是个小娘子的声音,轻轻软软,带着撒娇的意味,挠得他心底直痒痒。
他脚步一僵,下意识朝声音来处看去,却只看到一片孤零零在风中飘荡的常春藤,和一扇隐在藤蔓后?不起眼?的小小角门。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青天白日,竟有这等胡思乱想,他一边暗暗自责,一边要加快脚步离开。
谁知?,脚步还未跨出去,便?紧接着又听到一句回答。
“那便?走慢些,我扶着你。”
这一回,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耳熟极了-
云英觉得□□有些酸痛。
照理,她已是生?过孩子的成□□人,不至于那样娇嫩。可方才兴许太过心潮起伏,只想同靳昭享尽这心意相通之下的人间至欢,她实在有些克制不住。
在水中也好,到榻上也罢,她都紧紧缠着他,不愿有一点松开的时候。
起初他还有所顾忌,生?怕自己若尽全力?,会教她吃苦头。可她缠得太急,比二人第一次在宫中被人下药时更急,仿佛急于证明什么似的,让他渐渐失去了一步步来的耐心,直凭着一腔热意,大开大合,横冲直撞,这才将她安抚住。
她当时被蒙蔽了神志,忘了自己来时被马车颠得浑身差点散架,直到此刻重新梳洗好,要回去看孩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有了酸痛感。
才出屋时还好些,靳昭干脆抱着她一路穿过院子,走过垂花门,趁门房上的老夫妇二人没留意,快步绕到角门处,没
教她受一点累,可再要出去,便?只能自己走了。
云英站在门边,才迈了两?步,便?觉得难受。
先前在城阳侯府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形,但她从不愿向武澍桉撒娇讨好,始终只像个冷美人似的,不肯给他一丝好脸色。
如今对着靳昭,却觉得有无?限柔情想要让他瞧见。
她软着身子说疼,朝他身上靠,他耳热的同时,手已扶到她背后?,将她半托起来,说:“那便?走慢些,我扶着你。”
云英心中欢喜,就这么腻在他怀里,借着他坚实的臂膀,一步步朝角门边去。
外头是坊间的小道?,虽然平日人不算多,但毕竟不是万无?一失,在门打开时,她还是站直了身子,不用他扶,自忍着酸痛,跨过那道?不算高的门槛。
只是门槛之外,是个小小的斜坡,因下过雪,结了层薄冰,在日头底下将化未化,云英提着裙摆,小心地跨过去,恰踩在冰面旁的空地上,却因双腿有些打颤,鞋尖到底还是碰到了还未化开的冰面边缘。
幸好靳昭身手矫健,在她身子还未开始摇晃时,便?先伸手过来扶了一把?。
云英握着他的手,没有立刻放开,而是冲他笑笑,直到踏上平地,才与他稍分开半步。
在茂密的常春藤后?,一方小小的阴影下,本该十分不起眼?。
可是方才一听到声响,便?赶紧走远两?步,躲到斜对角墙边的傅彦泽,却将两?人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虽然只是扶一把?的动作,可中郎将的手扶的不是那娘子的胳膊,而是她的腰,瞧二人的姿态,哪怕只片刻便?分开,也掩饰不了其中的亲昵与暧昧。
傅彦泽年?纪小,不通人事,平日见到小娘子,都是尽量远离,以免惹不必要的麻烦,是以他最知?晓,男女之间如何做才能避嫌,而方才中郎将却全无?半点要避嫌的意思!
原来他没有误会,中郎将没有娶亲,也没有养美妾,却和东宫的乳娘有私情……
他呆愣地站在寒风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后?背的汗已变凉,原本的热完全褪去,提在手中的那壶药酒也始终没有送出去-
靳昭将云英送到家中后?,只留下一道?用了一餐午膳,便?又要去衙署当值。
临去前,他将云英带到自己那一边的院中,嘱咐她夜里带着阿猊与殷大娘睡在一处。
“我近来都不得空歇在家中,分与我的城东南那一片,临近年?关,夜里多了许多小案子,应当是有先前流窜于冯邑郡一带的盗匪四?散开,趁着年?末人多,潜入京中作案,我须得夜夜紧盯着。”
其实整个京都守备分作两?边,一边负责京都城中治安,专捉拿奸恶之徒,日常多与百姓和大理寺、刑部等打交道?,另一边便?是由武成柏所掌管的,专门负责京都各大城门以及周边各县的军事防卫,偶尔在最热闹的几处路口设巡逻处,除此之外,不大管治安之事。
但眼?下却是两?边的职责都要担一些,才好度过这段时间。
云英知?晓他的忙碌,能抽出空来已十分不易,心中再是不舍,也未挽留一句,只让他小心些,别太劳累。
“本想让你宿在我屋里,但你带着阿猊,小儿夜里若是有什么事,身边多两?个人在也更方便?。”此时靳昭的心里全是她,已得了她点头,便?完全将她当作妻子一般爱护,“明日一早,我再来送你出城。”
他如今无?事不能出京都城,只能替她备好车马,送到城门处。
云英一一应了,这才将他送出门去-
傍晚,萧琰换上一身便?服,独自骑马去了平康坊。
正是日色欲尽时,平康坊间华灯初上,歌舞声起,一派热闹景象,仿佛将冬日的寒冷都驱散许多。
酒肆花楼边,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娇娘、玉雪精致的小倌站在楼上、栏边,冲底下路过的郎君们笑着招呼。
这段日子入城的数千名应考试子,与各地方、各属国入京都来的官员、使?臣,让平日就十分热闹的平康坊更显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萧琰行走其中,因姿容俊美,也颇引起不少娇娘的注意。只是他身上那股压人的不羁气势实在有些令人惶恐,每每有人上前想与她说话,便?能被他骤然睨过来的眼?神吓回去。
他就这样孑然一身,进了一间常来的酒楼,在熟识的小厮指引下,来到早预备好的雅间。
雅间内,已有一位络腮胡的汉子等在其中,一见他进来,便?要起身行礼。
萧琰扶他一把?,引他入座,沉声道?:“如今在外头,不必多礼。”
那汉子待他先坐下,这才敢落座。
此人名孟芩,乃是西北边军主帅徐胜身边的一名心腹卫兵。因萧琰半年?前的那一次巡边,徐胜与之交好,约定岁末若边地有异动,便?会遣孟芩亲自入京都一趟,代其向天子陈情。
如今人来了,往兵部递了折子,还未得信,便?先来见一见萧琰。
二人对饮一杯酒,萧琰方问:“徐公近来一切可好?”
“将军一切尚好,只是如今越发?忧心西北的形势。”孟芩说着,皱起了眉,“将军手中那十万人尚好,城防上,经殿下上回的提点,亦牢靠了许多,然而眼?下吐谷浑出了乱子,羌人恐怕要趁虚而入,氐人去岁亦收成欠佳,据将军手中收到的密报,恐怕两?边有意联手,明年?开春,必要开战。”
吐谷浑内乱,西城公主之死,萧琰方才在府中听人说起这两?月里的京中大事时,已知?晓了。
“吐谷浑是大周在西北一颗用来镇住四?方的棋子,看来此次联姻之关键程度,远比朝中大臣们以为的要深得多。”萧琰饮下一杯酒,“明日我入行宫,自会再与圣上细说。”
“殿下,还有一事,”孟芩得了徐胜的吩咐,并不将萧琰当外人,“北庭都护之职,只怕要多物色人选了。”
经西北一带边疆入西域,沿路诸多小国,经数十年?来的大小战役,这些小国已于十年?前多归附大周,大周遂于庭州设北庭都护府,掌同统诸藩,抚慰征讨。
如今的北庭都护呼延岭万里挑一,虽顶着异族人的姓名,通异族人的话,流的却是汉人的血,既能准确无?误地传达朝廷发?来的文书,又能与诸国使?者毫无?障碍地交谈。
最重要的是,他手中也握着一支兵马,关键时刻既能帮诸附国御敌,更能替大周镇守一方,是沙洲、瓜州等地在外的一道?屏障。
呼延岭如今年?事已高,去岁已递了折子上报朝廷,预备三年?后?便?致仕归乡。
吏部眼?下还未定下接任人选,呼延岭那儿也早瞧了几个人,但到底地处偏远,同朝廷的牵绊浅了些。
“最好还是能由朝廷早做打算。”
不必孟芩多解释,萧琰自明白他的意思。
第54章 风雪 我家殿下请穆娘子同车。
雪化了一整日, 天也跟着冷了一阵,到?夜里却又下了一场。
清早起来,阿猊便被外头的积雪吸引了目光,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瞪得溜圆,注视着外头比前一日更甚一层的积雪, 小嘴一咧,啊啊地笑了两声。
云英被他逗笑了, 揉揉他的脸蛋,抱着到?暖和的屋里, 解了衣裳喂奶。
如今小皇孙吃的奶一日比一日少?,她的奶水也渐少?了,阿猊比皇孙稍小三四个月, 吃得也多些, 幸而她身子?一向?好, 奶水比一般妇人足, 便是少?些也够吃。
不一会儿,她扣好衣裳,将小阿猊抱在?肩头轻拍, 殷大?娘便捧着才刚出锅的热汤饼进来。
“穆娘子?, 快用早膳吧!”她将碗搁在?案上,自己?抱起阿猊,一边拍一边望向?窗外,“这样的天, 路可不好走哟!”
昨夜的雪更大?些,不易融化,京都城里还好些,有巡逻的差役们铲雪清路, 外头的官道怕就难了,路远,差役们又人手有限,往往只能勉强清出一部分。
“我走慢些就好,”云英心中有数,宽慰道,“如今圣驾在?行宫,每日总有车马往来,应当无?碍。”
实则她亦想多留一两日,多陪一陪阿猊,但余嬷嬷只准她在?外逗留一夜,今日必须回到?行宫。
“唉,”殷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最好,便是能遇上往行宫去的达官贵人一道走,他们有上好的车马,能替你开
道。”
云英笑笑,没再说话,每日要面见圣上的都已跟着去了行宫,至于?留在?京都的贵人,若无?急事,应当会避开这样的雪天。
她低头看着碗里热腾腾的汤饼。
澄清的肉汤浸润大?半,几片切得齐齐整整的羊肉码在?洁白的汤饼上,再淋几滴胡麻油,撒几点翠绿的葱花,配半碟腌菜,瞧得人食指大?动。
“昭儿平日就爱吃羊肉汤饼,”殷大?娘见她举箸进得香,顿时眉开眼笑,“不过他总要多加些羊肉与椒葱,冬日吃着暖身子?。灶上还炖了肉,一会儿便好,娘子?先吃,老身一会儿再去给娘子?盛些。”
路上少?说一两个时辰,又在?城外,定没工夫用午膳,的确该多吃些。不过,路上颠簸,云英恐没什么胃口,赶紧谢过婉拒了。
一顿早膳过去,很快便近巳时,车夫也已赶来,等在?门外。
仍是先前熟识的那一个,靳昭早就暗中查访过此人的家?门、品性,知晓其?大?抵可靠,才由其?护送。
云英没有多留,抱着阿猊亲了又亲,说了两句话,便跟着车夫去了。
外头的积雪比昨日更多,便是坊间的小道,都堆了一层,被往来的百姓踏过,变得深浅不一,行过时,需得小心地提着裙摆,才能不让衣裳沾湿。
马车停在?坊墙处,边上还站着个牵马的郎君,正是夜里睡在?营中,到?清早去各处巡逻完才赶回来的靳昭。
他发冠衣衫具齐整,除了面目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白外,看来精神?奕奕,不见异样,只有走近细看,才能看出他原本澄澈的眼底蒙上了一层浑浊,那是连日奔忙,不得好好歇息的结果。
一见云英过来,他先掀起车帘,拿出个巴掌大?小的暖手炉,朝她手里一塞,见她被冻红了的十指都贴到?手炉上,才从车上取下杌子?,搁在?地上。
“上去吧,早些走才能早些到?。”
云英点头,瞧他上手戴着军中特制的只露指节的手套,才踏着杌子?坐进马车里。
看起来朴素的马车,里头却布置得十分舒适,不但殿了软垫,还加了隐囊、圆枕,垫子?底下被手炉热得暖烘烘的,隐囊边备了油纸包,装了几块胡麻饼,搁在?手炉边上,能热许久。
马车前行的时候,靳昭便骑着马跟在?一旁,隔着那随着车身颠簸,时不时掀起的车帘看她一眼。
就这样一路行至西南面的城门处,靳昭不好再继续相送。
云英备好出入城门的身份文书,让马车先靠边停下,掀开车帘对靳昭道:“你快回去吧!我不过出趟城去行宫罢了,下月还来呢!”
话虽如此,心中到?底有几分涩意。
都是年岁相当的儿女,好容易表明心迹,正是恨不能一日掰成两日守在?一处的时候,哪里舍得分开?
便是一向?谨慎的靳昭,也多少?有些忍不住心头的酸甜滋味。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车帘边,压低声对她道:“下回再来,那宅子?便都好了,我会先带着阿娘和阿猊搬过去——阿猊的床榻也一并叫人打了,屋子?也备好了,到?时先放在?阿娘的屋里,等过了年关,便开始置备聘礼。
云英抿唇笑了:“哪要什么聘礼?我又没有娘家,聘礼送给谁去?况且,我也没什么嫁妆,顶多便是这些年攒下的月例银子?。”
便是这些银子?,她还打算留出大?半来,给阿猊添置些田地铺子呢。
靳昭也跟着露出微笑:“用不着你自己?的银子?,留着便好,那聘礼便是给你做嫁妆的,到?时好风光些。”
什么聘礼嫁妆的,不过是个多给她钱财的由头罢了。
说到?这儿,他收敛笑意,正色道:“云英,我算过日子?了,等过了年关,皇孙便能渐渐断奶,到?时我便去与殿下说清楚,求殿下放你出宫,脱了你的奴籍,咱们成婚。”
其?实他心中总还是忐忑,只恐太子?不会轻易答应。可是到?底已整整十年,他从来忠心耿耿,主仆二人不曾有过半点嫌隙,太子?一向?对手下极好,想来最后还是会答应的。
想到?这儿,他心头稍松,望着马车中云英美丽的脸庞,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她脸上抚了抚。
云英亦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点头:“好,我等着。”
两人深深对望一眼,再不说别的,就此分别。
数十丈外,一辆豪华宽敞的马车也正向?城门的方向?来驶。
两旁骑着马护送的护卫四下张望,恰好就发现远处的街边,牵着马站在?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旁的靳昭。
护卫目力好,先前亦是去过许州的,一下就认出人来,不由对坐在?车中的萧琰道:“殿下,羽林卫中郎将似乎在?那处,听闻他近来已到?南衙军中行走。”
话虽如此,可再一看,靳昭身上穿的虽是军中的圆领袍,却是平日最不起眼,日常也可穿的那一件,而非将军们当值时带着品阶标识的样式,若不是他们在?许州同靳昭打过交道,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再加上他们本也是吴王府的亲卫,素来眼观六路,恐怕根本注意不到?。
瞧那模样,倒像是在?同什么人道别。
萧琰难得没有直接骑马赶往行宫,而是乘了马车。
倒不为别的,他的马才从许州回来,连日奔波,不得歇息,如今回京,便干脆先留在?府中,好生休养。
他闻言从窗边朝那处看去,便正瞧见靳昭的手伸到?马车的车帘内。
那马车看来十分朴素,不像王公贵族、官宦人家?会用的,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看不出里头到?底是什么人,可不知怎么,他下意识就觉得那车里的应该是个女人。
心中已有猜测,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放下帘子?,重新坐回车中,闭目养神?,道:“走吧,不用管。”
护卫看一眼那辆已经重新上路的朴素马车,忍住了接下来那句“似乎与咱们同行”。
不一会儿,他们的马车便从城门出去,沿着宽阔的官道,往西南方向?行去。
是稍稍清扫过的道路,虽还湿滑,却没有太多积雪,车辙里留下大?大?小小的水坑,道路两旁行走的百姓都格外小心。好在?天冷,出行的百姓不多。
吴王府的马车宽敞,从水坑中过,不时会溅起一阵阵水花,萧琰坐在?车中,吩咐车夫行慢些,莫惊扰到?百姓。
这样的天气?,若溅一身水花,不但冻得人难受,只怕还会染风寒。
车夫与护卫都得了令,特意放慢速度,直到?经过沿路所有百姓,前面便只余下方才那辆过分朴素的小马车。
马车自不算行人,车夫和护卫对视一眼,没有犹豫,催动马儿加速,要超过那辆小车。
护卫跑在?前面,先沿着道路一侧过去,蹄铁打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亦激起不小的水花,更别说那宽敞豪华的马车经过的时候了。
京都的官道原本十分坦阔,但大?雪之后,只来得及清扫出路面的一半,能容两辆小车并行,若是一辆大?车一辆小车,便有些拥挤。
行在?前面的护卫快马经过时,那小车的车夫便有了数,赶紧拉着马儿放慢些,一边往让车往一侧靠,一边冲身后车厢中的人大?喝一声:“娘子?坐稳当些!”
车速一缓,车里便有股无?形的冲力,推着人往前去。
云英赶紧抓住旁边的木框,待车速稳下来,赶紧掀开帘子?朝外瞧一眼。
“怎么了?”
话问出来时,那辆豪华的马车也恰好行至旁边,大?约是听到?她那声问,那方以?金线收边的精致车帘亦被人从里挑开。
一张格外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竟是许久不见的萧琰。
两辆马车之间只隔了一臂距离,一高一低,有车轮压过凹坑时溅起的泥点子?自中间闪过,也挡不住二人相对的视线。
云英怔了一下,没料到?会在?去行宫的路上遇到?萧琰。
算时间,他应当才从许州回来,也正同她一样,要往行宫去。
那岂不是要同一路了?
她的心情变得不大?好,看过去的眼神?也多了一丝不快,但多年来为人奴婢的本能,让她学会迅速收敛情绪,以?一种?快得
让对方抓不到?一点痕迹的速度,换上恭敬的神?情,微微低首,做出一副在?车厢中行礼的模样。
其?实她除了脑袋与表情,身上别处动也没动。
对面的萧琰看不见,心中却能猜到?她的不敬,毕竟,方才她那错愕中带着不满的眼神?,他也瞧见了。
可是,两车并行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根本来不及让他开口说什么。
他的马车行得太快,眼看就要完全超越过去,他干脆冷冷睨她一眼,在?她还能瞧见时,重重放下车帘。
很快,两车错开,高大?华丽的马车渐渐与那小车拉开距离,渐行渐远。
云英赶紧对车夫道:“咱们稍慢些,同前面那贵人的车马保持距离。”
车夫只道她怕冒犯了贵人,正要答应,却忽见原本澄澈明净的天空中,忽然出现片片细碎的雪花,顿时提了神?,肃然道:“娘子?,又下雪了,也不知会下多久,若雪大?了,咱们恐怕得走快些,否则,路况难料,若是被阻在?半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不好了。”
虽还未到?冬日最严寒的时候,在?野外一晚上不至于?被冻死,但也着实没必要受这样能去半条命的罪。
“好吧,”云英也瞧见天空中飘下来的雪花,只得答应,“那便不必刻意放慢速度。”
空旷的路上,两车就这样一前一后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之间隔着的距离以?极缓慢的速度拉开,却始终保持着能一眼互相瞧见的程度。偶尔经过一处村落,被挡住视线,再绕过一个弯,又立刻重新瞧见了。
而外头的风雪始终未停。
起初那小半个时辰间,倒有片刻要变小的样子?,可后来也不知怎的,风越刮越大?,在?逐渐阴沉的天色里,雪花也越飘越急,半个时辰过去,原本就只化了一半的积雪顿时又厚了一层。
路也越发难走。
本就因?大?小的水坑而走得摇摇晃晃,积雪愈深,车也行得更艰难,高低之间,车轮时有打滑的趋势。
眼看前面又要走一段有高低起伏的缓坡,车夫便有些急了。
“娘子?,前头咱们的车可不好走啊!”大?冷的天,他额角都开始冒汗,“这天也不知怎的,才十月里哪来这么大?的雪!也不知有造了什么孽,遭老天爷这样罚。”
大?周以?仁孝治国,素来讲究天人合一,但凡天灾,总要与人事扯上关联,平头百姓早将此刻入骨髓。
这路,云英跟着圣驾去时已走过一回,知晓是一段什么样的路,若只是稍有积雪便罢了,如今这般,他们这辆小车不够稳当,恐怕不是侧翻在?路上,便是要卡在?水坑中拉不动。
她不是犹豫不决的性子?,掀着帘子?望着外头越发大?的风雪,当即道:“那便不必再前行了,先去方才经过的一处村落暂等等吧。”
车夫赶紧应是,迎着风就要试着调转方向?,却忽见前方已被一处带着弯道的缓坡遮住大?半的那队人马似乎也停了,其?中一名?护卫弯腰在?车边说了句什么,便拉着缰绳调转马头,沿原路返回。
不一会儿,那护卫便踏过茫茫白雪,在?他们的小车面前停下。
“风雪渐浓,前路艰难,此车恐怕难行,我家?殿下请穆娘子?同车,这位老丈也好早些回城去,以?免在?外受冻。”
车夫知晓云英是从宫中出来的,并不奇怪她识得贵人,却不想前面那贵人竟是位殿下!
能得此称呼的,除了亲王便是公主,那可是真正的皇家?子?弟!
护卫的话又恰好解了他的急,他正想直接答应,忽而想起自己?的雇主是这位娘子?,这才暂先住口,回头去看云英。
大?约是怕云英犹豫不答应,那侍卫没等她说话,又添一句:“穆娘子?,这样的雪,若现下不走,只怕又要等上两日,路才能通了。”
一旦积雪多了,便得要沿路各县派出人手来清理,的确可能多耽搁上一两日。
云英是乳娘,若是连着数日都无?法哺乳,便太过玩忽职守了。
最重要的是,有萧琰在?,她若坚持要在?外逗留,谁知他会不会同旁人说什么!
同车而已,她便只同别的宫女一样,端茶递水、服侍在?侧便是。
“好,如此,奴婢只有从命。”
第55章 同行 将衣裳脱了。
车夫驾着车小心驶过?前面那一小片缓坡, 从护卫们让开的道上行过?,停在那辆高大宽敞的马车之后。
那纯木制的马车四?壁,抹了鲜亮的漆, 边缘还有多?处描金,只这么?看着, 便觉气派无比,不比先前来时, 云英见过?的太子?车架逊色。
车里静悄悄没什么?动静,那名传话的护卫从马上跳下来, 取出一张杌子?,放在车边,冲云英做了个?“请”的姿势。
便是杌子?, 也有足足三级台阶, 云英不推辞, 提着裙摆, 忍着外头严寒带来的颤栗,踏上台阶,步入车内。
扑面而来的温暖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
她那辆小车里, 有靳昭的精心布置, 已比外面温暖太多?,而这辆车中,竟暖得如春日一般和煦,教人手脚舒展, 半点不觉干燥难受。
而更奇怪的是,车里没有一个?伺候的人,无奴无婢,只萧琰一个?, 坐在车后壁处。
大约嫌热,他脱了外裳,只着春夏之际的单薄衣裳,那不大合君子?仪度的坐姿显出几分不羁,一双带着兴味的眼睛,从她掀帘入内起,便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
云英不大喜欢他这副带有几分侵略与玩弄意?味的模样,距上回?二人之间的不快已过?去许久,照理?她都?快忘了,可如今一对上他的眼神?,便立刻又想起来。
“奴婢见过?吴王殿下,”她赶紧收回?视线,以免自己又说出什么?话惹到他,“多?谢殿下慷慨,愿捎带奴婢一程,只是车夫年岁亦不小,因护送奴婢出城,才会遇上这样的风雪,若是独自一人回?城,奴婢实在也不放心。”
萧琰闻言,嘴角一扯,显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怎么?,一上我的车,便想要使唤我了?”他一手支在膝头,另一手搁在车壁边的小案台上,“是不是在东宫待久了,以为人人都?会像我那大哥一样纵着你不知天高地厚?”
“奴婢不敢,实在是瞧车夫无辜受累,心有不忍,若教殿下为难,便是奴婢的不是了。”云英很想反驳,告诉他自己在东宫从来都?守规矩,但还是忍住了,毕竟还是寻个?人护送那车夫更重要,“奴婢这就告诉他,先回?最?近的村落借住,待回?到行宫,再求太子?殿下的恩准,派人来送他回?城。”
她将?太子?搬出,便是看准了萧琰对太子?的那一分不服。
果然,一听这话,萧琰的脸色顿时沉下来。
“你不用拿他来压我,如此小事,很犯不着。”
他说着,掀起帘子?,任那车外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吹进来,冲一名侍卫吩咐:“你将?那老丈送回?京都?,路上若实在不好走,便弃车骑马,损失的钱财由我补齐便是。”
那侍卫当即领命去了,在后头车夫千恩万谢的声音里,吴王府的马车也再度启程,继续朝行宫而去。
雪天路滑,行得慢些,加上马车宽敞,内里铺设柔软舒适,行进之时稍有震荡,并不觉太过?颠簸。
云英解决了心头之事,赶紧道了声谢,低眉垂首地待在角落里,不再出声。
若是叫来伺候的奴婢,这般不声不响,仿佛不存在的样子?倒是令人满意?,可偏偏萧琰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他是无拘无束的性子?,身?边时有侍卫随从,却一向不大需要宫女、内监的伺候,让她同车,并非完全?出于好心,更不是要叫个?人来在旁听候的。
此刻她这如泥胎木塑般的样子?,看得他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再想起她初时见到自己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不快,越发觉得烦躁。
“怎么?不说话?”他颇有些不满地开口,身?子?又朝后靠了靠,目光则始终落在云英的身?上。
她身?上穿着冬衣,比夏秋之际厚实许多?,将?底下凹凸有致的美妙身?段遮去大半。
可越是如此,越是引得他心烦意?乱。
他隐约知晓她的身?姿之美,虽没有真切地瞧过?,可只一眼,也让他一直刻在脑海深处。
此刻人就在眼前,他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起那些旖旎的画面。
一定是前一阵子?太过?紧绷的缘故。
云英能感受到他肆意?打量的目光,越发不愿抬头同他对视,干脆就在角落里伏低身?,说:“殿下想要奴婢说什么??求殿下明示。”
萧琰望着她沉静的样子?越发烦躁,只觉这话问?得好似在说他故意?找茬。
“你这时候出城,看来昨夜是留在京都?了,”他随口问?了句,“怎么?,我那侄儿不必你喂奶了?”
他说着,立刻移开视线,暂不看她,喉结却悄然滚动,只因脑海中已浮现出第一回见她时,她半倚在榻上,解开衣襟哺育稚子的画面。
“斟茶来。”他望向窗外,简短地吩咐。
茶盏在车壁旁的小方案上,离云英稍有些距离,反倒离开他自己更近些,但他是主,她是仆,主人开口,仆人无有不应。
她靠近几分,跪坐在案边,提起温在布套中的茶壶,倒了一盏出来。
他用的是鹧鸪斑釉茶盏,青黑的底色间缀满灰白如鹧鸪斑点的花纹,釉面匀亮,同那些金银玉器比,并不起眼,可托在手中细观,便能看出其细腻的纹理?,绝非凡品。
深色的茶汤在盏中随着马车的摇晃而荡出粼粼波光,茶盏口浅,便是只斟了七分满,稍有不慎,也会自边缘洒出来。
云英从一开始就提着一万分小心,双手托住茶盏的下缘,趁着马车平缓时,快速膝行两步,捧至萧琰的面前。
“回?殿下的话,奴婢先前得太子?殿下恩准,每月可出宫一回?,探望幼子?,如今随驾至行宫,因路途远,一日内往返恐有不便,余嬷嬷便格外准了奴婢可在京都?留宿一夜,第二日再回?行宫。”
茶盏已高过?她的额头,只等萧琰接过?,可他迟迟不动。
“至于皇孙——如今已是十月,再有不久,皇孙便要满一周岁,如今需奴婢哺育的次数渐少了,只要提前准备好,离开一两日也无妨。哺育皇孙是奴婢入宫的职责,奴婢万不敢有一丝怠慢,请殿下明鉴。”
马车驶过?一段笔直的路,又渐慢下,开始拐入下个?弯曲的坡道,云英捧着茶盏已开始不稳。
她正觉不耐,想要提醒一句时,他便忽然抬手,接过?那盏茶,一饮而尽。
同太子?平日饮茶时的慢条斯理?形成鲜明对比。
他饮了茶,没将?茶盏重新递给云英,而是随手搁在一旁的木格中,方才移开的视线又再度落到云英身?上。
“将?衣裳脱了。”
一句话,短短五个?字,听得云英浑身?一紧,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抬头,对上他情?绪莫名的视线。
方才为了递茶,她从角落已挪至他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宽敞舒适的马车在这时候显得逼仄起来。
“殿下恐怕累了。”她低下头,有些紧张地答。只盼他是一时头脑糊涂,才说出方才的话。
萧琰嗤笑一声,搁在膝手的那只手松弛地垂着,只是食指不时搓着拇指指腹。
“怎么?,你难道以为我要在这荒郊野外,对你一个?奶娘行不轨之事?”
说话间,膝上那只手抬起,飞快地伸出去,从她脸颊边上轻轻擦过?,然后平摊开,呈在她的眼前。
干燥宽大的手掌间,一滴晶莹的汗珠摇摇欲坠。
原来是马车中温暖如春,与她身?上的冬衣太不相配,将?她捂得出了一层薄汗。原本在冰雪中显得格外白皙的肌肤,从天然去雕饰的清丽模样,变作两腮抹了胭脂似的瑰丽之态。
“我的马车中这么?热,你却还穿着冬衣,不嫌闷得慌?路途遥远,少说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到清泉山下,你要捂这一路,捂出病来,还怎么?哺育我侄儿?”
云英掀了掀眼皮,又迅速敛下,心中稍定。虽还暗自腹诽他这人行事乖张,先前做出的轻佻之举一点不少,但也知他的话不错。
这样一路闷热,待到行宫,又要顶着严寒走山道上去,虽不远,只一两刻的工夫就能到宜春殿,可骤冷乍热,的确容易染上风寒。
“奴婢不敢,是殿下思虑周到。”
冬衣厚实,从里之外数层,在宫中伺候时,每进烧了炭火的屋里,也都?要脱去外裳,她说罢,解了衣扣,将?最?外层,也是最?厚实的那一层衣裳脱去。
里头是一件初秋时可穿在外的薄襦裙,素净极了,因是穿在里头的,腰间收得有些紧,却恰好凸显出美妙的身?段。
萧琰又觉渴了。
他沉默片刻,再次将?茶盏递过?去,示意?她斟满。
这一回?,她再捧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停顿,直接伸手去接,只是同时开口:“那你方才怕什么??”
“我大哥对你那样好,想来应当十分喜爱你,”他将?茶盏从她手中取走,没再急着饮下,而是凑近一分,在离脸颊只剩两寸时停下,“可是也让你脱过?衣裳?”
云英好容易凉快下来,恢复正常的脸色顿时又腾的一下红透了。
“你胡说!”
她想也不想,带着薄怒,开口便是斥骂。待这一句出来,方觉自己应当注意?尊卑之别,遂又道:“奴婢在东宫只有皇孙乳母这一个?身?份,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望吴王殿下能明白这一点,往后也莫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这种话来侮辱奴婢。”
萧琰看着她的反应,原本正因她终于显露出来的脾气而觉得畅快。
他不喜欢看她过?分卑躬屈膝的模样,只觉得那是一副纸糊的面具,乏味无趣,是只有大哥才会喜欢的“恭敬守礼”,如今这般,才算有几分人气。
可是,再听到后面的话,又有些索然无味。
“是吗?”他沉下脸来,用上回?同她对质时一模一样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也对,否则,他也不能放你出来同靳昭私会。”
这一下,才是说到了云英的命门。
她的身?子?猛地僵住,原本的怒意?也因为紧张而褪去。
“殿下这是何意??奴婢的孩子?阿猊是由太子?殿下做主,请靳小将?军的养母殷大娘暂时抚养,奴婢要看望阿猊,自然要出入小将?军家中,何来‘私会’一说?”
她尽力镇定地回?击,心中却在盘算是否在何处露出马脚,被他瞧见了。
除非他提早派人暗中监视,否则不会是在怀远坊中,想来想去,也只有今日在城门口的那片刻了。
后来既能同路,想必当时他也在附近,只是因为街上人来人往,嘈杂不休,他们才没注意?到。
说来也有些惭愧,她与靳昭,平日都?算谨慎之人,自有了那层关系,也始终克制,在外时没有半点逾越之举,偏偏今早心意?相通、情?难自禁,有片刻亲昵的举动,倒教萧琰瞧见了。
萧琰扯了扯嘴角,没急着同她对质,却话锋一转,饶有兴味地重复一遍“阿猊”两个?字。
“是哪个?字?”
他好似对这个?名字十分感兴趣,却教原本已拿出全?副心神?戒备着的云英愣了下。
“是狻猊的猊。”她只好忍耐着答。
“狻猊?”萧琰点头,慢慢道,“龙生九子?,狻猊乃第五子?,郭璞有注:‘即狮子?也,出西域。’狻猊喜烟好动,乃瑞兽,倒十分适合小儿,这乳名是武家人起的?”
云英不明白他为何当真同她说起了小儿的乳名,道:“奴婢是没名没分的下人,奴婢的孩子?自然也不受待见,大名不曾起,至于乳名,也是奴婢起的。”
这样的境遇,倒与皇孙萧溶有些相似,不过?,皇孙好歹有父亲照看,太子?虽与皇孙不大亲近,但有他在,东宫众人自不敢怠慢,尤其在太子?妃逐渐不再管东宫事务后,皇孙的境遇便好了许多?。
“你倒像是读过?书的样子?,这乳名起得甚好。”萧琰颇有些
惊讶地看着她。
“难道殿下觉得奴婢不配读书识字,就应当是个?目不识丁的无知下人吗?”云英说话仍旧带刺。
“倒也不是。”萧琰扪心自问?,应当是自己对貌美之人,或者?说是貌美下人的一种偏见罢了。
不过?,她这样的反应令他十分满意?,连带着车厢里的气氛也不似方才那样紧张,仿佛他那方才根本没提过?靳昭一般。
就在这时,马车上坡之路已经到顶,骤然转为下坡,在湿滑的雪地里,车速也一下变快。
萧琰坐得稳当,一手支在车壁边的架子?上,身?子?纹丝不动,只是另一手还举着未饮过?的茶盏。
七分满的茶汤还温着,在盏中晃荡,随着车身?一颠簸,便自边缘处泼了出去,恰好泼在云英的身?上。
她那身?素净的襦裙上本没有半点花纹装饰,茶汤泼上来,顿时形成一片深色的茶渍,于无声中一点点洇开,越来越大,而位置,则从肩头起,沿着半边胸口往下,格外醒目。
云英低头一瞧,只觉茶渍的位置实在敏感,赶紧抬手,以袖遮掩,欲将?方才脱下的外裳重新披上。
谁知刚直起身?,马车又经过?一处凹坑,大大震动一番,震得她身?子?歪斜,脑袋都?要磕到旁边的案上。
马车怕磕碰,车中摆设都?以软垫包裹,撞上了也不会有大碍,只是疼痛免不了。
眼看她的额头就要撞到案角,萧琰搁下茶盏,一手伸过?,揽在她的腰际,将?她整个?往自己面前带。
“殿下,此处道路凹凸,为积雪遮盖,恐会多?有颠簸,请殿下小心!”外头传来侍卫的提醒。
萧琰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云英,低声道:“坐稳了。”
云英的脸再次红透了。
萧琰本坐在车壁边的榻上,双腿盘起,因身?子?倾在一侧,一边的膝竖起,成稳当的三角之势,而眼下,云英被他带到近前,上身?便就枕在他盘坐的双腿之间,正面朝上,身?子?稍稍后弯,胸口挺起,恰好将?那一片深色的茶渍呈在近前。
幸好里头还有衣裳,不至于因为这点潮湿便教人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只是两人离得太近,姿势太过?暧昧。
萧琰的目光不自觉地沿着她的脸颊往下,滑过?脖颈,在衣领附近游移,再落到覆于隆起之上的茶渍上。
这衣裳着实有些碍眼。
他这样想,手便跟过?去,沿着那茶渍的边缘一点点摩挲,嗓音更是变得沙哑无比。
“靳昭呢,他有没有脱过?你的衣裳?”-
十里之外的行宫中,萧元琮才与几位大臣商议完近日的诸多?大事。
和亲、边地军务、科考,以及入京的御史、大臣,甚至是冬日可能出现的天灾,目下都?是朝中的重中之重,议来议去,总是没什么?眉目。
他的心情?也难得有些躁郁,命人给大臣们在外面的大殿中布下茶水饭食后,便独自留在偏殿暖阁中。
“外头的雪又大了。”殿中暖和,槛窗开了小半,他站在窗边,看着外头飘扬的雪花道。
“是啊,这样早就下大雪,着实少见。”随侍在旁的内监叹了口气,道,“恐怕民间又要有许多?贫苦百姓受难了。”
天冷,百姓用不起炭火,穿不起棉服,冻死在雪地里的比比皆是。
“天灾啊,”萧元琮亦叹一声,“那是上天对我大周的惩罚。”
他这样说,显然意?有所指,内监看一眼他的眼色,不再接话。
外头有人送了热茶与点心进来,萧元琮尝了两口便搁到一旁,抬头见内监要将?槛窗关上,忽然想起什么?,问?:“云英可回?来了?”
内监自清早起便跟着他在前朝,自然不知宜春殿的事,闻言赶紧命人去问?,等了整整一刻,才有答案:“回?殿下的话,穆娘子?还未回?来,恐怕雪天里道路不畅,耽搁了,便是到了山下,眼下雪还在下,上山的路也未通,需得等雪停了,才能派人铲开。”
萧元琮平淡的面容渐渐有了波动,眉心皱起,说:“那是容车马出入的道,只铲出容人行走的道,也不需等雪停。一会儿就先派人去瞧瞧吧。”
第56章 雪停 不许你再与他有牵扯!
马车中, 云英浑身都僵住了。
原本宽敞的空间,再次显得逼仄无比。
“殿下怎又胡说!”她?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又像方?才一样斥骂, 可是这回语气的语气到底不如先前那般斩钉截铁,也不知是不是马车摇晃的缘故, 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萧琰凑近到她?的耳畔,侧眼看?她?, 恰能将她?的脸庞看?得一清二楚,却?让她?只能以余光看?到他的影子。
“穆云英, 你心虚了?”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看?来, 靳昭行军在外, 也不忘带在身上?的那块帕子, 就是你的吧?”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蛛丝马迹, 一面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太子留她?在身边,不是因为自己喜欢, 而是为了笼络靳昭, 一面又觉得不对劲,太子与靳昭之间,何时还需要旁人来维系关系?只一个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便够他一辈子回报的了。
最重要的是, 他心中有隐约的不快,却?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指尖自茶渍边缘往上?游移,渐渐到衣领处,总觉得这脏污的衣裳碍眼极了, 指尖忍不住钻到衣领底下,时不时轻轻拉扯,“第一回出宫的时候就开?始了?”
云英被?他的指尖摩挲得颤栗不已,连忙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掰他的手指。
“你胡说!”她?急得身上?又开?始阵阵发热,双手都用上?,想要离他远些?,“我没有!”
她?和靳昭的事情,绝对不能承认。
可萧琰毕竟是男儿,同靳昭一样,自小习骑射,身强体健、力大无比,她?这点力气,完全无法?撼动半分,反而让他愈发觉得手背上?也变得又热又痒。
他有些?受不住,搂在她?腰下的胳膊干脆一使力,让她?从仰面卧在他腿上?的姿态改为俯趴过来,双膝抵在他分开?的大腿间,上?身更是直接面对面地与他贴在一处。
“别不承认啊,”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手上?越发没了轻重,已渐将她?的衣领扯得松散,露出原本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嫩肌肤,“清早在城门口,我都瞧见了,你与靳昭两个,浓情蜜意,难舍难分。”
“你没有证据!”云英感到他开?始失控,挣扎得越发厉害,从最初只用双手,到眼下手脚并用,“休想污蔑我与中郎将!”
里头还有两层更单薄的衣裳,揪扯之际,外头的衣领已经松至臂弯,里头的衣裳亦开?至肩头,因是乳娘的衣裳,最贴身的里衣也更松一些?,稍一拨,便能露出底下春情。
眼下,那里衣已滑至最高处,再多点拉扯,便要彻底没遮拦了。
而那一点点失了屏障的白腻肌肤间,除了因紧张与燥热而涌出的浅粉的春潮之色外,竟还有星星点点的斑驳。
深红浅紫的痕迹,如笔尖之彩点在未染墨迹的白纸间一般,除了触目惊心,还有种?别样的瑰丽旖旎。
“要证据?”萧琰眼眶微红,手上?的动作忽然?慢下来,拇指重重碾过其中一处瘢痕,“那这些?又是什么?”
云英被?他粗糙的指腹磨得浑身颤抖不已,挣扎之间,既想将衣裳拉回去,又想将他的手挪开?,别再碰到自己,如此顾头不顾尾,反倒一个也没成。
“若不是靳昭,这些?是哪个野男人留下的?”-
行宫内,萧元琮又在殿中批完几封条陈,交给底下人发还给呈上?来的属臣们。
屋中香已又燃尽,内监快步上?前,正?要重燃盘香,就听萧元琮问:“可去瞧过了?”
内监动作一顿,很快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赶紧将香炉盖上?,躬身答道:“回殿下的话,已命人在山下道口守着,待穆娘子回来,便会来报,眼下还未有讯息,所?以……”
萧元琮“唔”一声,又看?一眼窗外,总觉心中不大安定,沉吟片刻,起身道:“罢了,上?半晌的事都已料理?完了,孤亲自去瞧瞧吧。”
“殿下,外头风雪太大、天气太冷,有事还是让奴婢们去做吧!”内监听他要亲自出去,赶紧劝阻。
“无妨
,山下道口自有栖息之处,”萧元琮摆手,已行至外间挂着衣裳的架子旁,“你们都可在外等着,如何孤就不能?”
入行宫的道口处,的确有一排供宫人们歇息、等候,或是存放山上?山下要用的供养的屋子,派下去等候之人,便是在屋中守着。
内监见状,知晓阻拦不住,只得上?前替他将架子上?的大氅取下披上?,又拿来他的鹿皮靴捧来穿上?,撑着油纸伞伴在左右,沿宫道往山脚行去。
天上的雪仿佛终于下够了,在他们行至一半时,竟渐停了。
内监小心地抖落伞面上?一抔抔的积雪,收起来笑?道:“这下好了,雪停了,穆娘子应当很快就能回来了。”-
马车内,云英拼命想要后退,却?被?萧琰强有力的双腿夹住,怎么也推不开?。
萧琰双眼死死盯着她胸前的斑驳,脑袋跟着凑过去,鼻尖自那片肌肤间蹭过,双唇更是若有似无地摩擦,越发急促的呼吸带出灼人的气息,尽数喷吐在她?的脖颈、胸口处,使她?受不住地蹙眉,咬着下唇仰起脸颊。
“别说了!”她痛苦地摇头,双手压在他的肩上?,用力推他,“别碰我!”
萧琰的理?智几乎被?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完全蒙蔽,她?越是抗拒,他便越是被?激起了劲儿,不愿放开?她?,说出来的话也从原本的放肆,变成完全没了分寸。
“不让我碰,那你想让谁碰?”他脑袋退开?些?,泛红的眼死死盯着她?的表情,手上?又开?始扯她?外头那件襦裙,腰带不知何时也被?他扯松了,此刻再一用力,竟就这样完全扯了下来,“靳昭?还是别的野男人?”
云英的内心已慌到极致,又失了一件衣裙,让她?已无法?冷静对待,对着萧琰那张张狂的脸,想也没想,扬起手便用力挥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车厢,就连车身颠簸的动静与帘外呼啸的风声也遮掩不住。
空气一下静了,萧琰的脸朝旁边微微偏了一下,原本还在动作的手也忽然?停下来,表情更是一下阴沉到了极点。
趁着这一瞬空隙,云英赶紧将他推开?,迅速缩到方?才靠着车帘的角落里。
外头的襦裙被?扯下来,余下的衣裳太过单薄,角落里车帘稍有翻飞,外面的寒风便逮着机会钻进来,冻得她?背后一阵冷汗。
她?拉过先前脱下的那件厚实冬衣,胡乱披在身上?,然?后侧过去整理?底下散乱的衣裳。
“奴婢方?才斗胆,冒犯了殿下,”她?低着头,双手拢着胸前的衣襟,一遍遍地抚,“只是殿下仿佛吃醉了酒,忘了分寸,即便奴婢出身卑贱,只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下人,也容不得殿下这般随意践踏——奴婢不是敬胜斋的宫女,本就不是吴王殿下的人,更没听说过皇子能在宫中随意凌辱、玩弄宫女的道理?。”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颤抖,眼神?更是一次也不与他对视,整个人透着一种?强装出来的凛然?。
萧琰坐在原处,除了身上?的衣物稍有凌乱外,一切完好,可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却?有一丝隐约的狼狈,紧绷的脸上?除了被?打的惊怒,还有一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疑惑与懊恼。
明明他平日不是这样的人,在遇见穆云英之前,他也是自由随性的性子,却?从没对哪个宫女做出过这种?轻薄之事。
扯下来的那件襦裙还牢牢捏在手中,他紧了紧五指,垂眼看?着裙子上?的那片茶渍,沉默片刻,从旁边的木格中拿出个套了布套的手炉,将那片潮湿的茶渍放在上?面烘着。
这时,外头再次传来侍卫的声音,这一次不再担忧,而是带着喜悦的:“殿下,雪已停了,咱们应当可以早些?到行宫了!”
“嗯。”
萧琰沉声答了,丝毫不见喜悦。
车厢中的气氛早已降至冰点,他低着头,自己斟了一盏茶,一口饮下,然?后再次攥住云英的手腕,将她?拖到近前。
从被?他的指尖触碰到肌肤的那一瞬间,云英整个人就变得异常紧绷,浑身上?下都透着抗拒与害怕。
萧琰的脸色又沉一分,牙关也悄然?咬紧,在她?又要开?始反抗的前一瞬,忽然?开?口:“对不住。”
低沉的三个字,完全不像是他会说出的话。
云英愣了下,打心底里的抗拒和害怕没有减少,但反抗的动作到底暂时忍住了。
“衣裳湿了,在炉上?烘一烘,”他避开?她?的视线,仍旧沉着脸,放开?攥着她?的手,重重地落到她?的衣裙间,却?不再是扯开?,而是替她?将衣衫理?齐整,“一会儿干了便穿上?。”
他没替女子整理?过衣裳,动作十?分生疏,甚至有几分笨拙,但到底规规矩矩,没再有一丝逾矩。
云英瞧他的样子就知晓还没有完全平复,她?已有过两个男人,知晓在欲念上?头的时候,能这般控制住自己有多么不容易。
她?不清楚萧琰在外、在朝堂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心性坚韧,毅力不俗,绝非池中之物,想来圣上?独爱他,除了他是皇后所?出独子外,恐怕也有爱重他的性情的缘故。
她?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大,以一个下人的眼光看?这些?王公贵族,知晓如萧琰这般,在无限宠爱与吹捧中长大,仍能保持爱憎分明、不枉顾是非的性情有多么难得。
只是,他身上?的煞气实在太重了些?,不似萧元琮那般,温和仁厚,喜怒不惊,是天下读书人心中完美的储君人选。
她?垂眼看?着他乱七八糟的动作,没有多发愣,一侧身避开?些?,便重新由自己来。
“不必劳烦殿下。”
萧琰动作僵住,眼底稍有怒色,但到底忍住了,收回手,重新坐回车壁边。
“今日不会再碰你。”
他说完,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余下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两人都没再开?口,更没再多看?过对方?一眼,宽敞的车厢中,只有车身颠簸与外头寒风的动静。
一直到临近清泉山,外头的侍卫大声禀报:“殿下,就要到了!幸而路不算远,否则马也要跟着咱们遭罪了。”
都是好骑马打猎的儿郎,平日素爱马,这样的雪天,自然?十?分心疼。
沉默了那么久,萧琰也不知是不是心情恢复了些?,闻言,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虽被?积雪盖去大半景致,但还是能大致辨出那出入过许多次的山道。
“一会儿就下来,先把马牵去,好好取暖、喂食。”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云英背过身,脱下披着的冬衣,将那件烘在手炉上?的襦裙穿上?。
萧琰放下车帘,低垂着双眼,也不知怎的,仿佛还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怎么也没法?咽下去。
马车停下的那一瞬,云英起身,正?要下去,又被?他拉住。
“方?才是我过分了,”他抬起眼,紧紧盯着她?,“但你与靳昭之事,别以为可以就此罢休。”
云英身子一顿,蹙眉回首,对上?他不依不饶的目光,冷声问:“殿下还想如何?”
“不许你再与他有牵扯!”
云英轻笑?一声,神?色莫名?地看?着他:“莫说此事未曾坐实,就算是真的,殿下又以什么身份这样要求奴婢?奴婢是东宫之人,并不归吴王殿下管束。”
萧琰被?她?顶得怒气愈盛,攥着她?手腕的五指也忍不住用力。
“你如今也是宫女,我身为皇子,为了皇家颜面,不让你与外人私通,合情合理?!”说到此处,他忽然?话锋一转,冷笑?道,“你若实在不愿听我的,那我只好同大哥说一说此事,由大哥来管了。”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不可能是太子的意思。宫女与侍卫,无论如何都不光彩,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太子那样爱惜自己的名?声,怎么可能容忍身边的人闹出这样的丑事来?
果然?,这句话说出,云英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不过,还没等她?说什么,马车外便先传来一道平静得教人辨不清喜怒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事,让二弟竟要寻孤
来管?”
竟是萧元琮。
外头的侍卫们也没料到,从那一排低矮屋子里走出来的不是伺候的奴仆,而是太子,顿时一阵行礼。
云英在听到萧元琮的声音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原本还带着冷意的脸庞已然?多了一抹白。
萧琰见她?方?才对自己毫无畏惧,一到萧元琮的面前,却?变得这样紧张,一时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阴沉着脸,看?一眼她?戒备的神?色,起身越过她?,先一步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数十?里外的京都城门外,靳昭到底还是驱马出来了。
方?才忙碌之际,他心中一直计算着时辰,若是天气不变,云英此刻应当已到行宫,可偏偏她?走后不久,又开?始下雪了。
这样恶劣的天气,他总担心那辆小小的马车要走不过去。
趁着晌午歇息的时候,他实在没忍住,与手下同僚交代?好公事后,便骑着马沿路找过去了。
道路已完全被?雪覆盖,唯有中间,有一条凹陷,是被?往来的车马踩出来的,暂还未与别处齐平,天冷路滑,马也快不起来。
幸而才走出去不过十?里,雪便停了,前路亦出现一辆熟悉的马车,正?是送云英的那辆,旁边还跟着个骑马的侍卫。
那车夫将路上?的情况说了,又对着那名?侍卫连声道谢,靳昭听罢,心中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来他此刻不该出城,是实在担心,才坏了规矩,二来吴王性情不定,云英与其同车,他仍旧不放心,三来这名?侍卫是吴王身边的人,被?他瞧见自己这般赶出来,始终不合适。
“中郎将行事当真仔细,”那名?侍卫冲他笑?笑?,语气有几分不明的试探,“不但亲自将人送出城,如今还特追出来。”
靳昭看?他一眼,镇定道:“穆娘子回京,是为了探望如今寄养在我母亲处的小儿,她?是皇孙乳娘,为抚养皇孙尽心尽力,我身为太子殿下的近臣,自然?要为太子殿下分忧,在穆娘子往返途中多费些?心力。”
话虽如此,他心中已有数,想必清早在城门处的惜别,已被?萧琰看?到。
以吴王的性子,也不知会不会直接告诉太子。
思来想去,他将那侍卫与车夫送走后,犹豫片刻,到底没有回城,而是踏着积雪,继续朝行宫的方?向行去。
第57章 求见 孤要查验。
“大哥, 怎么今日有空亲自下山到此处来了?”
萧琰生得?高大,不必他?们取杌子,便直接从马车上跳下去。
因被车马压过, 雪地?里有深深浅浅的车辙蹄印,并?不平整, 他?的脚步却稳稳当当,身子更是站得?笔直, 不见摇晃。
萧元琮看着他?轻松的模样,微微一笑, 说:“十月里便有如此大雪,不太?常见,孤料想?上山的路会被积雪覆盖, 趁着歇息的时候特意过来看看。”
旁边跟随的内监适时出声:“太?子殿下仁善, 体恤奴婢们冒着风雪严寒, 还要在此铲雪开道, 特命人备了热汤热食,才刚已送来了,奴婢们正分着呢。”
萧琰瞥一眼旁边刚刚行过礼正起身的内监们, 果然见他?们身后的小案上摆了一只只食盒, 有的盖子已揭开,正冒着腾腾热气。
“不愧是人人夸赞的仁厚储君,”他?扯起唇角,冷冷笑了下, “大哥做事?总是如此细致,真教弟弟佩服。”
萧元琮一如既往地?不理会他?话语间?的挑衅与讽刺,平静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二弟谬赞,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二弟似乎还未回答孤方才的话,要寻孤来管什么事??”
话音落下,后头的侍卫已将杌子放好,云英掀开车帘,踏着杌子上的台阶下来,行至萧元琮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她的眼帘低垂着,不知是不是在掩饰情绪,站定的位置也恰好在萧琰身侧半步处,两人颇有几?分并?肩而立的姿态。
萧元琮的目光自她身上扫过,悄然冷了一分。
萧琰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唇角勾起的弧度也多了一分,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仿佛要挡在两人之间?似的。
“倒也没什么,”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到此处还顿了一下,转头看一眼已提起头的云英,对?上她警惕的目光,“只是今日这?样的雪天,怎么让穆娘子一个人赶那么远的路回来?我方才听穆娘子说,她那孩儿是寄养在靳昭家中的,怎么靳昭也不知亲自将人送到行宫,只到城门口便走了,实在是不太?用心的样子。若非途中遇上我,只怕那小小马车根本到不了行宫。”
在听到“靳昭”两个字的时候,另外二人的神色皆有微妙的变化。
云英也不知该气他?直接提了靳昭,还是庆幸他?只说了似是而非的一半。
至于?萧元琮,一双眼睛落在云英身上,迟迟不语,教人完全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大哥既这?样体恤下人,怎么不连穆娘子一道疼爱?”萧琰阴阳怪气道。
“吴王殿下说笑了,”云英赶紧说,“奴婢能回看孩子,已经?是太?子殿下的格外恩典,哪里还能再劳烦太?子殿下?”
萧元琮面无表情道:“二弟提醒得?不错,孤倒要多谢二弟,将孤的人带回来了。”
这?话有些不对?劲,也不知到底在强调什么。
云英心下不安,意识到自己似乎站错了地?方。
果然,下一句,萧元琮便转向她:“云英,还不快谢过吴王。”
云英赶紧挪动脚步,站到萧元琮身边,转了个身,对?着萧琰躬身:“奴婢多谢吴王殿下慷慨,允奴婢同行,这?才能顺利回行宫来。”
如此亲疏分明,这?次换成萧琰的脸色沉下来。
他?看着已经?与萧元琮并?肩的云英,忽而伸手,在她的胳膊上扶了一把,意味深长道:“用不着,方才在车上都已谢过了,穆娘子,你说是不是?”
云英直起身,悄悄瞪他?一眼,抽回自己的衣袖,又往萧元琮的身后退了半步,要离他?远些。
“好了,既然都回来了,便赶紧上去吧,”萧元琮不愿在此多纠缠,“父皇自听闻二弟要回来,已念了多日,这?会儿只怕早等着了。”
萧琰收起意味不明的笑,默默打量他?一眼,说:“大哥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即便平日与父皇请安从不进殿中,也能知晓父皇日日念叨我。”
“父皇不与孤念,自然会同旁的臣工们说。”萧元琮滴水不漏。
其实究竟如何,二人皆心知肚明。
眼看圣上身边的内监已经?沿着山路下来,萧琰不再逗留,冲侍卫们一挥手,示意他?们到他?在山下的院中歇息后,便独自上去了。
留下云英仍然站在萧元琮的身边。
不知是少了个人,还是站了太?久的缘故,周遭的空气顿时又冷了几分。
“殿下……”她转头望向萧元琮,想?看看他?对萧琰方才说的话到底有没有介怀。
却见他?抬起头,看了眼远处被光秃秃的树枝遮去小半的天际,深吸一口气,说:“外头冷,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
言毕,转身走了。
云英瞧着他?的背影,只觉他方才的话听起来好似并未动怒。
旁边的内监已跟上,正转头冲她使眼色,她只得?赶紧提起裙摆,踏上被白雪覆盖的上山之路。
萧元琮没有回宜春殿,而是转了方向,沿着另一条路,去了自己平日理政之余,用来歇息的一处后殿。
此处临近前朝,有时遇上亲近的臣子,萧元琮亦会邀其在此一道用膳、赏景,按照他?的规矩,平日多是内监在此打理,宫女?们几?乎不会涉足,是以云英入内时,心中多少感?到不安和迟疑。
可?是萧元琮从头至尾都没回头看过她一眼,仿佛完全忘了她还跟在身后一般,倒是那名内监,时不时看她,用眼神催她不要落得?太
?远。
一直到进了殿中,他?面无表情地?站定,伸开双臂,由着内监上前,替他?将被雪打湿了几?分的厚重外袍脱去,只剩底下舒适的薄衣。
内监还想?上前替他?斟热茶,却被他?一挥袖遣退了。
云英从头至尾都站在一旁,见状亦要跟着退下,却听他?面无表情地?开口:“你要去哪儿?”
她顿时站住脚步,讷讷地?看着他?。
“殿下……”
屋门已由最后一个出去的内监从外头阖上,萧元琮一步步走近,直逼得?她也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靠上门扇,再无处可?退。
他?伸出一只手,沿着她脸颊的一侧轻轻滑下去,托住她的下颚抬起,幽深的眼眸静静端详。
“方才在车上,是如何谢老二的?”-
萧琰没有直接去圣上所在的九龙殿,而是先去了自己的沉香殿,重新更衣,将身上的霜寒雪气统统换下。
同样下了大雪,山上的宫室附近,有行宫建造时特意排布的竹管,温热的汤泉每日自管中流淌两回,将冬日的寒冷驱走大半,雪花落下,亦积不住,统统化作?水,渗入草木之间?。
外头是大雪,山上却仿佛只落了一场雨。
九龙殿的内监走在前面,一边提醒萧琰小心脚下湿滑,一边含笑道:“圣上今日已念了殿下数回,午间?用了安神汤药,好容易歇下了,方才一醒来,又问殿下回来了没有,娘娘本也早要着人去京都迎接,又恐殿下因此不快才作?罢,一直等到方才,才命奴婢下去瞧瞧。”
正说着,西面另一条被林木掩去大半的路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正快步向山下走去。
走在前面的那个一身宫女?的衣裳,低着头,又离得?远,瞧不真切神色,只是从那匆忙的步履间?能看出她的几?分心神不定。
萧琰目力好,几?眼间?就认出来,那名宫女?是珠镜殿的人,原就是皇后的心腹之一,自中秋夜彩凤出事?被送回家后,她便越发得?到器重。
宫女?一直低着头,一副没有心思多看别处的模样,而跟在身后的那道身影更是古怪,罩着一身厚厚的斗篷,从头盖至脚,教人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从那身量和步伐,与偶然抬头时闪现的苍老面容,显示出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健朗妇人。
萧琰望着那二人的身影,不禁问:“那是何人?”
内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愣了下,随即想?起来,说:“那是娘娘从民间?请来的女?医工,近来娘娘常说身上酸软乏力,精神不济,请了两位民间?的女?医工来,推肩按颈的,听说已好了许多。”
萧琰听得?直皱眉:“宫里有那么多太?医在,还不够她折腾吗?”
内监尴尬一笑,郑皇后的事?,他?自不好多言:“宫中的太?医都是多年?的老人了,娘娘说早已厌倦了,只要他?们能调养好圣上御体便罢。那两位女?医工,是昌国公?夫人举荐的,本就在府上替昌国公?夫人推按。”
“又是郑家送来的,”萧琰冷嗤一声,“他?们倒是一直热心不改,厨子、医工,还有那些新奇的玩意儿,什么都要往母后身边送。”
他?心里有数,母后的身子一向不错,哪里就需要什么外头的女?医工来推按?光是珠镜殿那些宫女?,哪个手里没一两样伺候人的好功夫?他?不信找不出一个擅长推拿之术的。
内监见他?如此,不敢应和,只好哈哈笑着糊弄过去。
沉香殿离九龙殿极近,不一会儿便到了,萧崇寿正由郑皇后服侍着喝了一碗参汤,见儿子回来,夫妻两个面露喜色,几?乎同时站起来。
“我的儿!”郑皇后先握住萧琰的手,将他?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虽早在书?心里知晓他?不曾受伤,但总是不放心,还要亲眼看见,才真正放心,“出去两月,竟瘦了一大圈!”
“行军在外,餐风露宿,难免消瘦,回来养几?日便好了。”萧崇寿虽也心疼儿子,但到底不愿像妻子那般妇人之仁,只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令他?到一旁坐下。
屋里早有下人备好的热茶与点心,待他?坐好,便奉至案上。
萧琰望着那些过分精致的点心,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在许州见到的那么多因缺粮而面黄肌瘦的百姓,忽然半点胃口也没了。
他?捧起热茶饮了一口,说:“儿在外只是没有在京都城中这?般供养精细罢了,同那些受难的百姓们相比,实在算不上吃苦,父皇与母后不必担忧。”
他?这?般说话,郑皇后当即面色讪讪,再度感?到自己的一腔关爱被儿子泼了冷水。
萧崇寿则慢慢收敛笑意,叹了声,道:“我儿心系百姓,朕甚是欣慰。将至十一月,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该定下了,琰儿,朕属意你来做这?一届的主考官,如何?”
萧琰捧着茶盏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一眼萧崇寿,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而是问:“此事?一向由礼部负责,礼部多是齐慎的人,他?们肯由儿臣任主考?”
他?知晓东宫党的诸多考量,此事?绝不可?能撇开太?子。
萧崇寿摇头:“他?们自然是不肯的,不过,朕并?非要你一人主考,而是由你与太?子两个一道任主考官,想?来他?们也无话可?说了,毕竟你在许州是立了功的。”
萧琰这?才点头:“儿臣听父皇安排。”
他?是皇子,早年?便封吴王,所食之邑已是王侯之最,华服广厦、金银珠宝、奴婢仆从,更是从未缺过,赏无可?赏,由他?与太?子共同主持春闱,想?来那些言官也不敢太?过反对?-
后殿中,云英被萧元琮问得?后背发紧。
“奴婢、奴婢便是同方才一样的,对?吴王殿下道谢。”她也不敢说实话,总不能告诉太?子,吴王在车上差点将她的衣裳扒光,后来被她当场甩了一巴掌,才暂时“良心发现”住了手。
“是吗?”萧元琮的拇指点在她的下巴上,其余指尖沿着下颌线不住滑动,“那他?有没有让你做什么?”
“没有!”云英张口否认,对?上他?毫无波澜的眼睛,又稍有退缩,轻声道,“吴王殿下让奴婢斟了热茶。”
“仅此而已?”
萧元琮的指尖挪至她的耳畔,在她的耳后轻轻揉捻一下,揉得?她肩膀颤动,难受地?朝后躲闪,却因身后便是门扇,避无可?避。
“殿下……”她干脆别开脸,躲开他?的手。
恰好,他?的手也未多逗留,而是顺着脖颈向下,停在她冬衣的领口处。
“将衣裳脱了,孤瞧瞧。”
云英眸光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方才在马车里,萧琰也说过。她的面色又是一阵羞红,只觉这?一对?兄弟仿佛心有感?应一般,要在同一日用同样的方式这?般羞辱她。
“怎么这?副模样?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吗?”萧元琮没动,更没像萧琰一般直接扒下她的衣裳,而是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是不是他?方才在车上,也对?你这?样做了?”
云英顿住,这?才明白,他?方才只是在诈她的反应。
“没有,只是给吴王殿下斟茶时,不小心洒了些在衣裙上,恐污了殿下的眼……”
萧元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云英领会他?的意思,只得?将厚实的外裳脱去,露出底下那件脏污的襦裙。
茶渍已干,颜色却未褪,仍留在胸前,颇有些触目惊心。
萧元琮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胸前好一会儿,到底没再纠缠于?萧琰之事?。
他?自问多少有几?分了解弟弟的性情,应当还不至于?真在马车上对?一个女?人做什么。最重要的是,他?知晓云英的心中并?没有一点萧琰的影子。
比起这?些,他?更想?知道的是她与靳昭之间?的事?。
“老二方才还说,今早是靳昭送你出的城,”他?的手指再度抬起,落在那片干燥的茶渍上,轻轻按压,“昨夜你宿在他?的家中,可?与他?做了什么没有?”
云英垂眼,看着他?的指尖按下去,被衣料遮住些许,只觉浑身发热,颤栗不已。
那地?方太?过敏感?,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赶紧咬住下唇,咽下已到唇边的轻哼,双手覆在他?的指间?,摇头:“殿下别,奴婢没有……”
萧元琮没有被她推开,拇指与食指间?的距离反而收紧了些,夹得?她到底
没忍住,轻哼出声。
“那便将衣裳脱了,孤要查验。”
此刻,他?脑海中全是先前她低头时露出后颈下那块红痕的样子。
原本这?次放她回去,靳昭本就也在京中,他?多少知晓会让他?们有机会暗中往来。本以为自己有的是耐心,不会急于?一时,自然也容得?下他?们这?点小心思。
谁知,方才被老二那样暗中挑了一句,他?心里便像是被触到了某个不容触碰的地?方,立时多了一股气。
他?不知老二是否知晓了什么,毕竟那一向是个嘴上没有顾忌的,但他?知晓,原来自己能容忍的程度远比他?以为的要小。
云英不动,双手仍紧紧抵着,原本带着惶恐的双眼渐渐浮现出倔强。
他?渐渐失了耐心,干脆抬起另一只手。
不似萧琰那样粗鲁,直接将衣裳扒了,而是轻轻拨了一下她的衣领,露出底下的一寸肌肤。
斑驳的痕迹露出一角,令他?的眼神骤然冷下去。
“还说没有,”他?的指尖点在她的心口处,语气倏然冷下去,“这?是什么?穆云英,你可?知宫女?与他?人私通,该当何罪?”
这?是他?第一次在云英面前露出这?样冷漠无情的一面。
云英感?到无比陌生的同时,身子顺着门扇慢慢滑落,跪倒在他?脚边。
“轻则杖刑,赶出宫去,重则是死罪。”她轻声回答,“奴婢这?条命本就是殿下救回来的,殿下要如何责罚,奴婢绝无怨言,只求殿下莫迁怒中郎将。”
萧元琮垂眼,看着她俯首在自己眼前的样子,只觉心中那股气已化成尖针,正一下一下用力地?刺他?。
“你就这?样护着他??”
“当初孤在城阳侯府见到你时,你可?是为了保命,什么都顾不上的,对?武澍桉,更是毫不留情,怎么到靳昭,你便愿意舍了自己来保他??”
云英咬牙,她自然也不想?死,此刻这?样说,也不过是赌一把。
况且,她对?靳昭当真有情意,即便自己真的殒命,以靳昭的品性,定会拼尽全力,护住她的阿猊。
“中郎将同殿下一样,都是真正救过奴婢、帮过奴婢的人,奴婢理应报答。”
萧元琮没有出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内侍禀报的声音:“殿下,中郎将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第58章 暂缓 靳昭,不要得寸进尺。
靳昭一路从京都赶来, 即便雪已停了,仍旧是满身风雪的样子。
进去?回话的人没有立刻出来,仍守在前殿的内监便捧了热茶并巾帕上前, 殷勤道:“天寒地冻的,中郎将快擦擦, 喝口热茶吧。”
都是太子身边的人,平日也算熟悉, 靳昭谢过后,朝空着的前殿看一眼, 一面拿绞干的巾帕擦着身上的雪花和水珠,一面问:“殿下?怎么这时候去?了后殿?”
此时已过了午歇的时候,太子素来勤政, 不?会误了时辰, 若是今日政事都处理完了, 也不?会一直留在此处。
那?名内监替他将擦完的巾帕拿走, 闻言也有一丝困惑,接着又有一分极隐秘的暧昧之?色:“就?说呢,殿下?先前惦记穆娘子还未归来, 亲自到山下?去?等了片刻, 如今人回来了,方才跟着殿下?去?了后殿。”
他们在太子近前伺候,多少都能揣摩出主人的几分心思?,尤其近来这分心思?似乎愈发?明显。在外人面前自然绝不?敢多言, 但靳昭不?是外人,他们的顾忌便少一些,不?过仍旧不?会肆无忌惮。
靳昭看着他的反应,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
在前殿外不?知等了多久, 直等得靳昭心神不?宁,想要在门边来回踱步,里头的人终于出来。
“中郎将,殿下?请您进去?回话。”
靳昭点头,当即提步朝后殿行去?。
门开了一条缝,内监替他推开,待他进去?,又从外头迅速阖上,再不?留缝,以免外头的寒意钻进被地龙捂得暖烘烘的屋子。
关了门窗,便也遮了日光,屋里竟也未点灯,本就?是阴沉的天气,越发?光线昏暗。
他一进去?,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扫视一圈,可是除了坐在屏风前矮榻上的萧元琮之?外,再无旁人。
“别找了,”萧元琮将其反应看在眼里,冷冷道,“她不?在殿中。”
他说话的时候,外头的天光自槛窗外透进来,被窗格上缘挡去?大半,落到他身上时,恰好一道阴影横亘在他的脸上,遮去?一双眼睛,教人看不?真切,只能由语气与面色揣度出他的冷淡与不?悦。
靳昭收回视线,躬身行礼,心中却料想事情?恐怕瞒不?过去?了。
“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孤记得南衙军中有规矩,不?得诏令,不?得擅自离京。”萧元琮没有像往日那?般让他起身坐下?,不?必拘礼,而是直接说,“是不?是此处有什么让你放心不?下?的人?”
靳昭垂下?眼,沉默片刻,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而是直接跪下?,沉声道:“臣有罪,有一件事一直放在心头,瞒着殿下?,愧对殿下?多年的恩情?,今日前来,便是要向殿下?坦白。”
萧元琮望着他伏地而跪的模样,不?知怎的,忽然不?想听?他说出口,不?想就?这样将这层纸捅破。
然而靳昭没有停顿,再不?等他问是何事,便继续道:“臣钦慕于殿下?身边的穆娘子,还曾侵犯过穆娘子,实在罪该万死。”
他这样说,同样是将事情?都揽到自己的身上,不?想让云英承担半分。
萧元琮隐在阴影中的双眼无声地闭了闭。
“既知有罪,何故今日要说出来。”
靳昭冲他深深磕了一个头。
“臣心中实在愧疚难安,殿下?对臣有救命与知遇之?恩,本就?是臣用一辈子也难报完的,这些年来,殿下?更是对臣关怀备至,如今还要为臣操心成家立业之?事,殿下?虽不?长臣多少岁数,却当真是臣之?君父,而臣却因心中的怯懦,明明已有心仪之?人,却不?敢言说,仍由殿下?操劳,诸多好意,万难担待;而穆娘子更是无辜,她本一心听?从殿下?吩咐,侍奉皇孙,受臣蛊惑,为臣侵犯,身为丈夫,当行事磊落,敢做敢当,臣思?来想去?,不?愿再欺瞒殿下?,亦不?能再辜负穆娘子,这才冒死前来,向殿下?坦白!”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说完,整个后殿陷入沉寂。
“君父”二字,唯天子可用,他将太子称为“君父”,已是逾矩,同时亦表明自己的绝对忠诚。
萧元琮垂眼看着他,慢慢道:“既是‘敢做敢当’,你意欲何为?”
“穆娘子如今虽在宫中,却并非寻常宫女,乳娘一职,只等皇孙离乳后,自可出宫,另谋生?路,臣斗胆,想求殿下?看在臣多年效忠的份上,允穆娘子嫁与臣为妻。”
“她是罪臣之?后,如今尚是奴籍,你堂堂羽林卫中郎将,孤亦许了你不?久便能升任京都守备军大将军,你二人身份地位如此悬殊,你也愿娶?”
“臣亦是奴隶出身,如今得居此位,全赖殿下?提拔,并不比穆娘子高贵。”
“那?你的性命呢?你的前程呢?这些统统都不要了吗?若孤不?允,你该当如何?”
萧元琮的这些话,靳昭在来的路上统统都想过了。
他知道眼下?不?是个好时机,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他是个普通人,并非完全没想过退却,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坚定的决心与勇气抛在后头。
“臣的性命是殿下?捡回来的,若殿下?要,再拿回去?便是,至于前程,更从来都非臣之?所求。这些,臣可以全都不?要,若殿下?不?允……”
他说到此处,再度深深磕头。
“便求殿下?看在臣多年忠心的份上,只责罚臣一个人便好,莫因此迁怒穆娘子。”
萧元琮几乎要被他这副模样气笑了。
“是孤忘了,阿昭你从来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功名利禄,皆非你所求。”说着,他从榻上站起来,自高?处俯视,“可你是否想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靳昭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她跟着一无所有的你,能过什么样的日子?”
萧元琮目光一转,朝身后的屏风瞥了一眼,沉声道:“你也出来吧。”
话音落下?,云英便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脏污的襦裙,只是此刻已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在靳昭身旁半步处跪下?时,身子更是挺得笔直,明明什么也没说,便已显出一丝倔强。
她知道太子让她躲到屏风之?后,是想让她亲耳听?一听?靳昭的说辞。
其实不?必他下?令,她自己也想听?一听?。尽管打心底里相信靳昭的为人,但是先前经历过武澍桉那?样的人,她心里始终留着最后一分怀疑。况且,两人互相吐露心意才这么短的时间,离今早商量好的要向太子坦白的时间差了许久,猝不?及防之?下?,便是靳昭真的改了主意,她也不?会太惊讶。
好在他没有。
刚才的话,一字一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知晓他和自己一样,仍旧坚定,并未改主意。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长到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情?意的力量,好像只要与靳昭心意相通,便可以什么都不?怕。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什么都不?必说,便都停止脊背,一同面对高?处之?人。
萧元琮看着他们并肩的模样,只觉刺眼极了,心中的怒意与不?快已累积到顶峰,只要再有一片雪花落下?,便会呈山崩地裂之?势。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在榻上坐下?,闭上双眼,保持沉默。
殿中的气氛安静得有些渗人,就?连呼吸都显得突兀。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元琮慢慢睁开双眼,将胸中的憋闷之?气缓缓吐出,紧绷的脸色放松下?来。
“你们方才的话,孤都听?到了,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未改心意,可见?的确情?真意切。”他说话时,语气缓和下?来,仿佛已恢复了往日仁慈宽和的模样,“不?过,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宫中女子绝没有与外男有所勾连的道理,孤是储君,更应当以身作则,绝不?能因私废公,今日之?事,孤便当做没有听?到,你们各自回去?后,就?不?要再提此事了,更要谨守规矩,不?能再犯。”
看样子,竟是打算就?当这件事不?存在,让他们两个都有种使出了全身力气,却都砸进棉花里的无力感。
“南衙军不?得私自离京,靳昭,孤会手书一封,命人送回京中,替你补全今日出城所需文书,但军中该去?领的杖责不?能免除。至于云英,天气渐冷,等到了腊月,雪天更多,你两边往来不?便,从下?月起,就?别再回去?了。待过了年关,孤会早些回京都,到那?时再说吧。”
三言两语间,已断了两人这两三个月里屈指可数的见?面机会,更让云英连年前见?孩子的机会都没了。
她忽而有种被人牢牢捏在手心的无力感,从城阳侯府到东宫,她总以为日子已渐渐变好了,再不?用像从前那?样提心吊胆,可是现下?,她才醒悟过来,她进的是皇宫,是一个比城阳侯府更大、更深的权力中心,这里面的主人,掌握的是整个王朝几乎所有人的性命。
靳昭亦感到焦急,不?顾君臣之?别,直起上身,高?声道:“殿下?,臣——”
只是话还未说完,又被萧元琮冷声打断。
“好了,孤如此处置,已是网开一面,顾全了大家的颜面,靳昭,不?要得寸进尺。”
殿中再次陷入沉寂,同时还有种暗暗的僵持。
萧元琮顿了顿,好似再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半晌,严厉的神色才再度缓和下?来,温声道:“孤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待过了年关,阿溶不?必再喂乳汁时,若你们还未改心意,孤自会放云英出宫,到时,婚丧嫁娶,孤自不?再干涉。”
如此,他几乎便是同意了他们两个的事。
云英和靳昭对视一眼,片刻的不?知所措后,几乎同时迸发?出惊喜之?色。
他们正要一同向萧元琮磕头道谢,就?听?他淡淡道:“先别急着谢孤,你们二人相识才多久?不?妨趁着这段日子,好好想一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云英愣了下?,想起方才他也问了靳昭,知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似乎连她自己也从没想过。
那?靳昭呢,他不?求功名利禄,在京中为官,为的也是报答太子的恩情?,那?他自己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们相识的时间太短,其中能独处的机会更是寥寥无几,除了在榻上翻云覆雨,几乎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时机。
“罢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孤乏了,你们都下?去?吧。”萧元琮说完,面无表情?地闭上双眼,冲他们懒懒挥手,仿佛已完全没了兴致。
云英飘忽的思?绪被打断,闻言赶紧起身,同靳昭一前一后退出后殿。
屋门打开的那?一瞬,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整个笼罩住,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那?件冬衣还留在屏风之?后,眼下?身上穿的还是里面那?两层单薄的衣裳。
靳昭显然也注意到了,一面关门,一面想将自己的氅衣给她披上。可心中还记得太子方才的话,指尖触到氅衣的边缘,又收了回去?,等到了外殿,才对门边的内监道:“能否劳烦替穆娘子寻一件衣裳来御寒?”
内监见?到云英单薄的衣裳,也不?推辞,迈着匆忙的脚步去?了一旁给下?人们歇息的偏殿暖阁。
在短暂的空隙里,前殿门外又只剩下?云英与靳昭两个,离得最近的一名内监也在数十步之?外。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再萧元琮面前太过紧张,此刻突然松懈下?来,两人都有些无所适从,一时相对,竟都默然无言。
好半晌,那?名去?取衣裳的内监已要回来,靳昭才压低声快速道:“我?等你。”
还有数月,两人不?能亲近,他会耐心等着,等到她出宫的那?日,兑现自己要娶她的承诺。
云英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冲他露出一丝笑容,郑重道:“好。”-
后殿中,萧元琮自二人走后,又在榻上坐了片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无甚表情?的脸孔仿佛已彻底平静下?来时,才重新睁开双眼。
外头的内监等了一会儿,捧着一碗金玉藕粉羹进来,笑道:“殿下?,这是膳房才做好的羹,因殿下?昨夜泡汤后说,恐夜里积食,便没用膳房送来的羹,今日奴婢们便想,白日就?将羹送来。冬日天寒,外有汤泉暖身,内亦该滋养补气,还请殿下?多少用两口。”
萧元琮没有说话,只淡淡“唔”一声,由着内监将碗与勺呈到案上。
白瓷的碗中,藕粉被拌得浓稠饱满,晶莹剔透,一颗颗被切成碎丁的金色蜜饯与白色胡麻均匀分散其中,看起来口感细腻,滋味清甜,十分解腻。
萧元琮垂眼打量片刻,拿起那?只小巧光润的瓷勺,自碗里轻轻舀起半勺。
那?被御厨搅打得毫无瑕疵的藕粉,在殿中不?甚明亮的光线中,也透着如玉一般盈润的色泽。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日落进水里的云英。
她的肌肤便是如此清透细腻,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那?软嫩丰盈的触感。
方才揉在她身上的那?只手,此刻忽然开始发?烫,已被强行按下?的恼怒和不?快,在这一刻被完全点燃。
只见?他举着勺的那?只手用力一挥,将案上的碗一同挥出去?,撞在阶下?的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平整洁净的地上顿时留下?一片狼藉,内监吓了一跳,赶紧跪下?。
“殿下?息怒,若是不?喜此羹,奴婢这便往膳房传话,要他们另做别的送来。”
萧元琮没有说话,而是等待刚刚才寻到发?泄口的怒火平复下?去?。
方才一直忍
着,不?代表他会一直忍下?去?。他说的等,说的不?再干涉,并非全是假话,只是因为他知晓这两个人,本就?不?是同路人。
靳昭不?喜京都官场,不?要京都的功名利禄,不?代表他是个没有抱负、甘于平凡的普通儿郎,只是自有一番别的追求罢了。
至于云英,她从一开始在城阳侯府会向他求救,他便知晓她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到后来,她在武澍桉一事上的所作所为,更让他笃定自己的猜测。
她虽只是个婢女,出身下?贱,却绝不?是那?等为了情?爱,就?甘愿舍弃自己的一切的糊涂人。
生?与死的抉择容易,毕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罢了,可若是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漫长岁月,又有多少坚定的情?爱,能供他们消磨呢?
想到这儿,他的怒意终于真正平定下?来。
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只是需要多一些耐心,而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罢了,收拾干净便好,不?必再送来了。”他从榻上起身,随手披了件氅衣,吩咐完便直接离开。
第59章 道理 就在这儿喂吧。
回宜春殿的路上?, 云英意外地见到了?自入行宫以来,便深居简出?,不大在众人——或者说不大在宜春殿众人面前露脸的薛清絮。
听宜春殿在靠近香凝阁的东偏殿的宫女内监们说, 太子妃并非足不出?户,日常也会下山, 大约是同?过去闺中的蜜友们,或是京中贵妇们饮茶、游玩等?。
此刻, 她穿戴整齐,一身?衣裙虽不似上?回参加中秋夜宴那般精致繁复, 但也瞧得出?来,是精心装扮过的。
也不知是不是许久没见的缘故,她的面容看起来和善了?许多, 仿佛又回到云英第?一次在少阳殿中见到她时那副端庄美丽的样子, 隐约之间, 甚至还有一丝掩饰得极好的欢欣。
云英眨了?眨眼?, 在行礼之前,分明看到她要去的不是山下,而是再往上?去的九龙殿的方向。
“穆娘子, ”薛清絮停下脚步, 上?下打量她一眼?,“这是从哪儿来,怎么没在宜春殿照料皇孙?”
云英恭敬答道:“奴婢昨日回京中探望孩子,今日回来, 方才?在山下向殿下请过安,此刻正要回宜春殿去。”
薛清絮扯了?下嘴角,似乎没什么兴致同?她多言,正要转身?走, 却见通向九龙殿方向的山道上?,萧琰正独自走来。
她也不走了?,直接唤了?一声“二弟”,待人走近了?,又问:“你这是要去哪儿?才?从外头回来,母后还说,要让你好好歇一歇呢。”
萧琰停下脚步,冲她淡淡点头,唤了?声皇嫂,答道:“方才?已见过父皇与母后,眼?下还要下山去见几位朝臣。我无病无灾,身?强力健,没什么要歇的。”
他说完,目光一转,就落到后面的云英身?上?,带着一丝怀疑。
“穆云英,你怎么还在外面?这时候才?回来,衣裳也换了?,大哥同?你说什么了??”
他语气里透出?的熟悉,听得薛清絮目光微闪。
“太子殿下只是问了?奴婢几句话,是奴婢走得慢,才?耽误了?时辰。”云英低着头,心中还有气,对他无法心平气和,若不是薛清絮还在,连这两句话也不想答。
薛清絮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扫过,慢慢道:“怎么,二弟难道是与穆娘子一道回来的不成?”
云英没说话,贴在身?前的手悄悄抓住衣襟的一角。
萧琰将她的动作收进眼?里,默默移开视线,说:“是啊,途中遇上?,便捎了?穆娘子一程。”说着,他又转向云英,蹙眉沉声道:“还不快回去。”
云英闻言赶紧躬身?又是一礼,转身?便匆匆走了?。
很快,萧琰也冲薛清絮道了?声“失陪”,继续下山去了?。
留下薛清絮站在石阶边,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殿下,”身?边的宫女见她迟迟不动,不禁出?声问,“可还要去九龙殿?”
薛清絮收回视线,抬头看向掩映于林木间的殿阁。
“去,为什么不去?走吧。”-
很快便是十一月,圣上?连下两道谕旨,一则褒奖吴王在平定许州斗米道叛乱的功劳,除了?赏其金银,连带着也升了?许州几大折冲府中有功劳的军士的官衔;二则是钦点太子与吴王二人为此次春闱主考,命礼部全力配合。
旨意一出?,萧元琮与萧琰两个便带着几名礼部官员一同?去京都,查看各地考生的情况,以及贡院修整的计划,一连忙了?多日,才?得回到行宫。
与此同?时,吐谷浑的使臣路途已经过半,按照鸿胪寺派出?前往迎接的官员信中所说,至多到腊月初,使团便可进京,到那时,朝中也应当定下和亲的人选了?。
眼?下,宗室贵戚们正为此事?争论不休。
原因?无他,徐胜递至京中的奏疏众人都已知晓,经吴王的解释,如今人人都已明白,此次与吐谷浑的联姻绝不能有一丝怠慢。
大周国?祚绵延至今已有数十年?,皇室主脉虽人丁单薄,几近断流,但纵观整个萧氏宗室,适龄的娘子并不少。
只是,她们多是旁支远亲,早与当今圣上?一脉,乃至先帝一脉隔了?好几层,那样的身?份,放在此次和亲中,实在不够份量。
如此,这一重担便都落到先帝另外几位堂兄弟的身?上?。
那些宗室亲王都是从上?几辈便承袭下来的爵位,当初先帝骤然驾崩,他们因?年?纪、齿序等?诸多原因?,与皇位失之交臂,由着当今圣上?登基,那样的好事?没能落到自己?身?上?,如今要送人和亲,却惦记上?他们的女儿,他们心中自然颇有微词。
碍于家国之义与朝中的悠悠众口?,这些宗室亲王们不好直接拒绝,但递上?来的奏疏间,多少能窥见拖延、推辞之意。
也许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朝堂上?,竟又提起了?普安公主。
普安公主虽不得宠爱,却是圣上?亲生的骨肉,又恰是十六七岁适婚的年?纪,倒像是比再另寻宗室女册封公主省事?许多。
而这一次,萧崇寿没有再斥责提出之人,只是脸色复杂地沉默以对。
众人一看,便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已经要松口?了?,兴许真有愿将自己亲生女儿送出去的念头,只是身?为父亲,难以痛下决心。
消息传到宫中时,无不哗然。
“怎么能真让公主去和亲?”丹佩将膳房才送来的蒸蛋羹呈到案上?,“宜春殿上?月份例中余下的蛋,殿下让膳房做了给下人们做点心。”
“是呀,堂堂公主,这些年?在宫中只怕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绿菱叹了?口?气,压低声道,“我倒也听说过将真公主送去和亲的事?,不过,听说那位公主在和亲之前,已嫁过两次,都与夫君不合,这才?被?送去和亲。”
几丈外的榻上?,小皇孙正呼呼睡着午歇,还没醒来,她们说话做事?,都格外收敛,好让他睡得安稳。
“想来此事?又有皇后娘娘的手笔在。”丹佩将声音又压低许多,偷偷说着,看向云英,“云英,你同?公主亲近,她近来可好?”
萧珠儿是个极和善的人,因?为喜欢云英,有时便会送些东西?过来,连带着也给宜阳殿的其他人一道送些。
她不受宠,手头并不宽裕,拿不出?什么珍馐宝物来,但对待下人们的那份和善,却让她们记在心里。
云英舀了?一勺蛋羹送入口?中,闻言道:“公主脾气好,心胸开阔,倒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说到此处,她不由想起上?次骑马时,萧珠儿不经意间说出?的那句“其实嫁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后来没再听其提过,但她心中总有不太好的预感。
不一会儿,榻上?的小皇孙翻了?个身?,胖胖的小身?体撞上?榻边的围栏,发出?木头轻微挤压的声响。
三人一直警觉,闻声几乎同?时朝榻上?看去。
小皇孙伸伸胳膊腿,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慢慢睁开,显然是醒了?。
云英立即起身?行至榻边,弯腰将他抱起,含笑亲亲他的小脸蛋。
孩子迷糊的眼?神逐渐清澈,仰起脸看她,一双小手也跟着碰碰她的下巴。
“皇孙还是同?你最亲,”绿菱笑着替她挪开脚边的垫子,“咱们三个要是站在一块儿,皇
孙定是要你抱的。”
“孩子想吃的罢了?,等?再大一些,爱玩了?就不一样了?。”云英觉得窝心极了?,但嘴上?不好说得太直白。
她们正要一同?陪皇孙玩一会儿,近来他越发有力气。
就在这时,有正殿的内监过来传话:“太子殿下回来了?,正问起皇孙,若是皇孙醒着,便请过去一趟。”
近来太子忙碌得很,时常要在外逗留到深夜才?回,召见皇孙的次数自然也不多。云英有心避开,前两回都是丹佩或绿菱带着去的,这一次该轮到她了?。
她不好推辞,只得起身?,给皇孙披了?件厚厚的衣裳,整个裹住抱在怀里,跟着门外的内监快步进了?正殿。
今日天气不错,晴朗无云,此时也还早,日头刚刚西?斜,金色的光透出?一抹橙黄,沿着敞开的屋门照进来一束,又随着屋门关上?,被?挡在外头,由纱窗筛过一层再透进来,让整间屋子的氛围都变得温和起来。
云英将才?给皇孙披上?的那件衣裳取下挂到架子上?后,便快步行至案边,冲萧元琮行礼。
多日不曾单独相见,云英本以为自己?应当不太介意先前的事?了?,毕竟这是身?为奴仆该有的样子,可是此刻站在萧元琮的面前,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起他上?次将她单独留在山下后殿时的情形,甚至胸前被?他隔着衣裳揉过的地方,也又有些隐隐发烫起来。
幸好萧元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才?从山下回来,由内监服侍着换了?身?干净舒适的衣裳,正坐在榻上?饮茶,见她过来,也无甚表情,只示意旁人到外头候着,再抬手让她起来。
眼?看着屋里的人又一个个走了?,云英再次感到几分不自在。
“云英,你过来些,到孤的身?边坐下。”萧元琮温声说着,轻拍了?一下身?边的空地,大约也察觉到她的顾虑,顿了?顿,又轻叹一声,“孤只是想好好看看阿溶,再同?你好好说说话罢了?。云英,你可还在生气?”
他说话时的语气十分柔和,面目亦是慈悲中带着失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那副模样,听得人不自觉便被?他所感染。
云英心中也有一瞬间动摇。
她心里始终记得那个温和、仁善的太子,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帮了?她一把?,又在无人留意她的时候,留意到她的不适。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心里牢牢记着自己?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之间是云泥之别,在自己?受到的威胁尚未完全解除之前,实在没必要分给这些贵人太多感情。
“奴婢不敢。”她低头轻轻应一声,敛去多余的情绪,抱着皇孙在他的身?边跪坐下,却不是他方才?指的紧挨着他的那处,而是稍远出?几寸的地方。
这样的距离,恰好能让他伸手便碰到孩子,而孩子挡在两人之间,也像一道天然屏障似的。
小皇孙丝毫未察觉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仍旧一脸笑呵呵地左右看看,伸手抓住云英的衣袖,试图在榻上?站起来。
萧元琮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有一瞬间发冷,但很快恢复。
“听说阿溶这两日胃口?不大好,”他伸手握了?握孩子的小手,“今日好点没有?”
话音落下,孩子颤巍巍站起来的脚步动了?一下,不小心踩到坐榻的边缘,一个不稳,便要摔倒。
云英本就伸着一条胳膊虚虚护在一旁,而萧元琮也本能地伸手去拦,这一下,孩子护住了?,他的手也恰好覆在她的手背上?。
云英顿了?一下,刚要抬头看过去,萧元琮已然收回手,没有一丝犹豫与停顿。
“今日已好多了?,午膳用得几乎与往日相当。”云英如实回答,心中悄悄松了?口?气,料想今日应当果?真没什么事?。
“那便好。”他淡淡叹了?口?气,又道,“近日宫中关于和亲一事?的传闻,你可听说了??”
云英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点头说:“奴婢听说了?,朝中诸位大人们似乎提议要让普安公主出?降吐谷浑……殿下,果?真会如此吗?”
萧元琮看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吐谷浑的由来。
“吐谷浑本是鲜卑慕容氏的一支,百余年?前,天下大乱,其部族随首领数度迁移,最后落脚于西?北一带,其首领称汗,定都伏俟城,最初,他们臣服于吐蕃,在大周立朝之初,跟随吐蕃屡次犯境,还挑起西?域诸国?的争端,令商路不通,西?北百姓苦不堪言,朝廷为了?支撑战事?,亦连年?征兵征粮,令中原百姓受累。”
云英不懂他为何说起这些,想了?想,说:“可是奴婢听说,后来大周曾派大军,击败过吐蕃与吐谷浑的联军,令其多年?未敢再犯。”
“不错,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光延二年?,大周派出?十万大军,于松州击败联军,大获全胜,可是,那一场大胜,是用大周伤亡上?万人换来的,有多少将士因?此埋骨沙场,从此再见不到父母妻儿。而吐蕃与吐谷浑联军,伤亡却不过两千。”
“以一万将士的伤亡换一场‘大胜’,听来的确得不偿失。”
萧元琮见她似乎的确在认真听,并未显出?毫无兴致的排斥模样,平淡的唇角不由勾起一丝笑意。
“倒也并非没用,那一场大胜后,吐蕃便不敢再轻易来犯,吐谷浑则派使臣前来,要与大周修同?盟之好,这才?有了?后来维持多年?的联姻。不过,不论是那时,还是如今,朝中始终有人反对和亲,要求以武力荡平外敌。可是,总是兵戎相见,不是长久之计,除非将其所有部族统统剿灭,一个不留,否则,世世代代的血海深仇,便永远没有止尽。”
“和亲难道就是长久之计?”云英不解。
“和亲自然不是,所谓的盟约,都不过是两方相安无事?时才?会遵守的,一旦有天灾人祸,随时都能撕毁。和亲最重要的,是随着送嫁使团带去的汉人的儒生、工匠,他们留在那里,教当地的人们农桑、冶炼、烧瓷等?,一年?一年?,将那里的人同?化,直到日后有一天,他们不再与汉人为敌,甚至完全成为汉人。”
萧元琮一边耐心地解释,一边看着云英的反应。
她虽识字,却只学了?点算账管家的皮毛,从不知晓这些上?层人才?知晓的大道理,原来除了?普通人口?中的战与和两条路之外,还有另一个迂回在两者之间的第?三条路。
“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非此即彼的,只是不能一蹴而就,总要权衡利弊,先放弃些什么,才?能有更长远的利益。”萧元琮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轻笑一声,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你可知,当年?带领十万大军击败吐蕃与吐谷浑的是谁?”
云英摇头,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个人应当同?自己?有些关系。
“是武成翰。”
云英在心里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只觉有些耳熟,片刻后,一下想起来:“是城阳侯?”
“不错,当年?大周立国?不久,武成翰便是凭借此次大功,被?封为城阳侯,爵位承袭至今,已是第?三代,如今,这一脉也不过只剩下你膝下这一个子孙了?。”
萧元琮说罢,深深看她一眼?。
云英感到心中像是被?人投了?一粒石子,原本平滑如镜的水面荡漾出?一圈圈波纹。
不过,她并未深想,看一眼?屋中漏刻的时辰,抱起皇孙,说:“殿下,时辰差不多,奴婢该给皇孙哺乳了?,需先行告退。”
说完,就要起身?行礼。
却听萧元琮淡声道:“孤已让人将阿溶的晚膳也送到这儿来,眼?下就不必回去了?,外头到底冷,何苦要经这一遭?就在这儿喂吧。”
第60章 牛乳 就在他的眼前。
云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屋中快速扫视一圈, 除了?一扇已被?收起的屏风外,再无其他可
?供遮挡的地方,让她如何就在这屋里哺乳?
难道?要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吗……
“殿下, ”她小心地开口,“此处恐怕不太方便……”
萧元琮抿唇轻笑, 目光只是看着她的脸庞,完全没有看向别?处, 仿佛当真没有一点其他心思。
“将挂起的纱帘放下便好,”他指了?指屋中西北角的一处, 那儿有一层薄薄的纱帘被?一只金钩卷起,贴在墙角处,十分容易被?忽略。
云英见状, 这才放下心来, 赶紧抱着皇孙行至那道?纱帘边, 拨开金钩, 将纱帘放下来。
素白泛黄的颜色,完全垂落下来时,才让人发现是半透的, 站得近了?, 仍能?透过薄纱朦胧地看到另一边的情?形。
她皱了?皱眉,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地上的矮榻朝里头的窗边挪了?几寸,好离纱帘再远一些。
直到感到距离差不多, 她才放心地在榻沿上坐下,低声哄着小皇孙,伸手?解开一侧的暗扣,让小皇孙靠近, 一张小口便能?顺势含住,吮出?乳汁。
稚儿用力嘬吸、吞咽的声响在被?薄纱暂时笼起的小小空间?里回?响,在槛窗外照进来的金橙色的日光里,有一种特别?的温柔情?致。
她低头望着怀中的孩子,嘴角不由微微扬起,露出?属于慈母的爱意,却不知,隔着那道?纱帘,萧元琮正?看着这处。
她离纱帘有一段距离,外头的确看不到什么,可?是正?对着的那扇槛窗外照进来的光,却恰好将她的侧影打在轻薄的纱帘上。
那道?影子就在他的眼前,解开衣扣,袒露出?最自然?耸立的曲线,再由着仰头的婴孩张口吸吮。
她低垂的脸庞,脖颈的修长,甚至是胸前平缓的起伏,都?在纱帘上呈现得一清二楚。
他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却又什么都?看见了?。
眼前的画面不禁与脑海中一直被?压在深处的某个傍晚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那是她才入宫的第一天,也是这般,一个人坐在屋里哺乳,而?他不经意间?站在窗外,便看到那样的情?景。
萧元琮的眼神悄然?幽暗,落在膝上的手?更无声攥紧,仿佛在拼命隐忍着什么。
案上有茶,也有下人才刚送来的牛乳,他犹豫一瞬,抬手?先捧起茶盏。
明明只是温热的,并不烫口,可?饮下一口,非但没有解渴,反而?觉得更加燥热难耐。
而?旁边那洁白的牛乳,盛在青瓷的盏中,看起来似乎比方才更加诱人。
他又看一眼,到底按捺住渴望,没有伸手?。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告罄之际,帘后的稚子终于松口,云英拿随身的帕子擦了?擦,重新扣上衣扣,抱着皇孙出?来。
皇孙如今越发大了?,吃完奶不必再抱在肩上多拍,自己便能?好好咽下去。
云英一边抱着他轻哄,一边止不住有点脸红。
方才被?帘子挡着不觉得,如今出?来看到萧元琮仍坐在原处,便忽然?有了?几分羞意。
好在还没等她重新坐回?去,门外便传来内监通报的声音。
“殿下,普安公主来看皇孙,正?在外候着呢。”
萧元琮顿了?顿,倒没觉得惊讶,扬声道?:“让她进来吧。”
很?快,屋门打开,萧珠儿进来,脱下身上的氅衣,先向萧元琮恭恭敬敬地行礼,随后才冲云英笑笑。
外面的内监赶紧将旁边榻上的坐垫又理了?理,在地上也铺上一层柔软厚实的毛毡,以免皇孙磕着碰着。
萧珠儿拉着云英的胳膊走到榻边,也不坐在榻上,而?是往底下的脚踏上一坐,让皇孙也坐在毛毡上。
她近日常来,皇孙看到她半点也不陌生,还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小嘴张开,跃跃欲试地发出?声音。
“是姑母!”萧珠儿原本神色有几分恹恹,在听到皇孙咿咿呀呀的话音后,笑容才慢慢变得明快起来。
“我一人闲来无事,本是来找阿溶和云英的,没想到他们都?在太子哥哥这儿,太子哥哥不会嫌我不请自来吧?”
已快到用晚膳的时候,萧元琮微笑着摆手?:“自然?不会,孤这里太过清静,也难为你愿意来。”
他说罢,又吩咐内监再多备一份晚膳,留萧珠儿下来用膳。
萧珠儿笑着答应,心里却想,不论?是在京都?还是在行宫,有哪里会比她和母亲住的地方更清静呢?
内监有眼色,从偏殿拿了?不少皇孙的小玩意儿来,一件一件摆在毛毡上,由着他饶有兴致地摆弄。
他看起来心情?好极了?,难得有他们三个一道?陪他玩,小嘴中发出的单字都比平日更多了?。
正殿中一贯的清寂在时不时的话音与笑声中被?冲淡大半,连云英也感到一种稍有的惬意,心中不禁感叹,若是这时候,她的阿猊也在就更好了。
不单是阿猊,还有靳昭,还有殷大娘……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外头的天色彻底暗下来。
内监将晚膳送进来的时候,云英愣了?愣,不由多看了?萧元琮一眼,他们备下的晚膳,分明还有她的份。
等一张张小食案摆好,她正?要先给小皇孙喂饭,就听萧元琮道?:“让孤来喂吧。”
这回?不光云英,连萧珠儿都?惊讶地看过去。
“孤不过想试试罢了?。”萧元琮看着她们两个异样的目光,难得露出?属于普通人的无奈笑意。
他说着,把孩子抱过去,命内监将食案挪到自己面前,学着从前见到过云英她们给孩子喂饭的样子,拿起小木勺,舀起一口就要往孩子嘴边送。
“殿下,先等一等!”在小木勺送到嘴边之前,云英赶紧先跪到萧元琮的身旁,拿出?小围兜,给孩子围上,“这样才不会弄污了?衣裳。”
萧元琮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仔细为孩子打理的模样,有一瞬间?的晃神。
“皇孙就快满一岁了?,如今,奴婢们喂皇孙吃饭时,都?由着他先自己用手?抓着饭食吃两口,再过两日,还要让皇孙自己试着拿勺,”云英温声解释,“这样能?让皇孙的手?指更灵活,不但能?更早学会用勺箸,听他们说,将来提笔写字,也学的更好。”
萧元琮回?神,突然?发现还没等他喂,孩子果然?已经自己用手?抓了?块柔软的瓜饼送进口中。
瓜饼柔软,黄澄澄的,孩子手?指不知轻重,送进口中时,已捏得有些碎,糊在指间?与嘴角,完全失了?平日的整洁。
他不由皱了?下眉,但看到云英温柔的面庞与孩子天真的眼神,心里那点因为混乱而?生出?的不快便消失了?。
他耐心等着孩子将那两块小瓜饼都?送进口中,才拿起一旁的巾帕,将那双脏兮兮的小手?和那张脏兮兮的脸蛋擦干净,转而?重新拿起木勺,舀了?一勺肉羹送入孩子口中。
如此,方整洁多了?。
萧珠儿在旁边看着,忽然?笑着说:“太子哥哥果然?是个极好的父亲,连给侄儿喂饭这样的事,都?愿意亲力亲为。”
不过喂一次罢了?,这样的事,若放在普通人家,实在不足为奇。虽然?大多数人家多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几乎不管家务,可?但凡是个仁厚老实的,一年到头,偶尔给妻子搭把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在钟鸣鼎食之家,皇宫高墙之内,却十分少见。
这样的人家,莫说父亲,便是母亲也鲜少有亲力亲为的,身边有那么多仆从奴婢抢着替他们照顾孩子,便是哺乳这样的事,也都?交给乳娘来做,更别?提喂饭、更衣这样的小事。
譬如萧元琮与萧珠儿二人,一个皇子,一个公主,他们的父皇莫说是喂饭,便是抱,也没抱过他们几回?。
若是一视同仁便也罢了?,偏偏当今圣上明明也有满腹柔情?与拳拳爱子之心,只是这份心都?用在了?萧琰的身上。
宫里人人都?知晓,二皇子幼年时,圣上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抚养,宛若民间?父子一般。
萧珠儿说这话的时候,不乏失落与羡慕。她虽掩饰得极好,可?到底年纪小,再加上近来圣上在和亲一事上的动摇,她藏不住心事,也情?有可?原。
云英想起方才同太子说的那些话,不由悄悄握了?握萧珠儿的手?,见她抬头冲自己笑,才放下心来。
可?是,没过多久,一餐晚膳才用了?大半,外头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宫女带着哭腔的话便隔
着门传来。
“公主殿下,方才齐采女一个人去了?九龙殿,跪在殿外求圣上别?将公主嫁去吐谷浑,如今正?被?皇后娘娘申斥,公主殿下还是快去看一看吧!”
话音落下,萧珠儿呆了?呆,手?中的银箸滑落下去,砸在一片杯盘碗碟之间?,发出?一阵清脆杂乱的声响。
她撑着桌案匆匆起身,也顾不上失礼,冲萧元琮道?了?声“容珠儿失陪”,便披了?衣裳快步离开,出?门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太慌乱以至于双腿发软的缘故,身子朝旁跌了?一下,幸好外头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重新站住。
她母亲齐采女多年前为保命自毁容貌后,便几乎没在圣上面前出?现过,即便如此,仍是郑皇后的眼中钉,此番为了?她,直接到九龙殿去,郑皇后哪里还能?容得下?还不知要怎样磋磨,才能?泄愤。
眼看萧珠儿才穿好鞋,就直接跳下台阶,屋门则在她的身后慢慢阖上,云英的心也跟着揪紧。
萧元琮看着她的反应,抬手?道?:“你若担心,便也跟去瞧瞧吧。若实在闹得太大,便回?来寻孤。”
他同萧珠儿并不亲近,从前也不大管她的事,但如今事关?朝政,在行宫,宜春殿也不似东宫一般,同天子所在完全隔开,此处离九龙殿不远,若他还是袖手?旁观,也说不过去。
云英知晓他的意思,起身道?谢后,便也匆匆披着衣裳追了?出?去-
九龙殿外,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齐采女伏跪在地上,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
她身上也穿着厚厚的冬衣,可?是瞧那朴素的毫无花纹的布料,一看便十分陈旧,就连旁边冷眼看着她的九龙殿的宫女们穿的衣裳,看起来都?比她的华贵多了?。
“求皇后娘娘开恩,臣妾当真只是为了?珠儿,想要求见圣上,请娘娘看在臣妾这些年循规蹈矩的份上,让臣妾见一见圣上吧!”
她说着,对着站在台阶上的郑皇后便是一阵磕头。
天色已暗,周遭只有殿外廊檐下的两排灯烛 ,照亮她的身影。
她本是个秀气的美?人,容貌不算出?挑,却独有几分恬淡气质,如今年岁上来,低垂着脑袋时,仍旧有些许楚楚可?怜的风姿,可?只要一抬起头,露出?右边脸颊上半个巴掌那么大的疤痕时,便让人心中一紧。
那疤痕浮在白皙的皮肤间?,突兀得像是硬生生刻上去的一般,在烛光的映照下,越发狰狞可?怖。
郑皇后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快速移开,不耐地挥手?:“真是碍人眼,你这副模样,若还能?得见天颜,岂不是要污了?圣上的眼?快走吧,别?再来了?,依本宫的意思,就不该让你们母女两个跟来行宫!”
齐采女哪里肯,当即不顾礼仪,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用尽全身气力,提高嗓音,冲着雕栏玉砌的九龙殿大喊。
“陛下!陛下!臣妾齐氏求见!求陛下念在臣妾服侍多年的份上,念在与珠儿父女一场的份上,网开一面!”
郑皇后勃然?大怒,当即喝道?:“还不快去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回?去!真是反了?天,敢在九龙殿外这样喧哗!”
若不是圣上恰好去了?后殿的汤泉,只怕此刻已听到她那一阵胡言乱语。
宫女们也被?齐采女吓了?一跳,不必她再多言,赶紧跳下木阶,将其团团围住,捂嘴的捂嘴,拽胳膊的拽胳膊,就要拖走。
就在这时,旁边的山道?上,萧珠儿匆匆奔来,一见母亲受罪,自然?忍不了?,当即扑上去大喝:“不许你们碰我母亲!”
齐采女身子不好,这样冷的天跪在外头已经让她心疼不已,哪里还能?眼看着旁人这样欺负,她也顾不上公主的身份与尊严,更不顾自己身单力薄,拼着一身蛮劲,直接扭开两名宫女,钻进她们的包围中,用自己的身子护在母亲的上方。
“谁敢动我母亲,便先将我打死!”她像是一头小兽,红着眼眶瞪着周遭的几名宫女,半寸也不肯让,同从前那个怯懦胆小的样子判若两人。
几名宫女都?被?镇住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是皇家血脉,到底同底层的妃嫔有几分区别?。
“珠儿!”齐采女勉强撑起身,拉着女儿的手?,垂泪道?,“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别?管阿娘!”
她特意趁着女儿去了?宜春殿才敢过来,哪知晓这么快消息就传了?出?去。
“阿娘!”萧珠儿在看到母亲额前因方才的磕头而?留下的一片血痕时,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声音颤抖的同时,忍不住嘶喊,“你何苦这样作贱自己!求父皇有什么用,他难道?有哪一次帮过我们吗!”
多年的失望与怨恨,在这一刻终于发泄出?来。
周遭的人静了?一下,就连殿门之后匆匆披了?衣过来的萧崇寿都?有片刻默然?。
云英来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番话。她本想上前陪在萧珠儿的身旁,可?想起一会儿兴许还要找机会跑回?去报信,便又止住脚步,躲在一棵粗壮的杉木之后。
“既然?知晓圣上不会帮你们,就别?在这儿自取其辱!”
郑皇后见不得她们母女这般相依相偎的苦情?模样,正?要让宫女们继续将其赶走,便听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萧崇寿的身影出?现在亮如白昼的灯火中。
“皇后,何苦为难她们?”
“陛下!”郑皇后一听他这样说自己,顿时不满,可?再一看,他已有苍老之态的双目在看到地上那对母女时,竟流露出?复杂的怜悯之色,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口像被?刀划过一般,疼痛难忍。
“臣妾今日失仪,冲撞了?陛下,”齐采女终于见到萧崇寿,也顾不上伤心难过,赶忙跪好,忍着身上的寒冷与疼痛,再次磕头,“可?事关?珠儿,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臣妾这辈子,从来不争不抢,即便不得陛下青眼,也从无怨言,可?唯有珠儿,是臣妾这辈子唯一的念想,臣妾不求她多受陛下宠爱,不求她嫁得多好,只想让她留在京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辈子,陛下,求您看在珠儿也是您亲生骨血的份上,不要让她远嫁!”
萧崇寿从殿中踏出?来,示意下人上前,将她们母女两个搀起来。
“朕何时说过要让珠儿远嫁?”
“吐谷浑遣使团入朝求亲,宫中盛传,陛下兴许会将珠儿嫁过去,”圣上近在咫尺,齐采女到底不敢直接以真容面对,抬起头时,下意识拿袖子掩住狰狞的那半张脸,“陛下,此事可?是真的?”
“的确有吐谷浑求亲一事,朝中也有人提议,要让珠儿嫁去。”萧崇寿答道?。
“臣妾斗胆,能?否求得陛下一句圣言,”齐采女不禁上前一步,捂着脸仰头,满怀祈求地看向萧崇寿,“不会将臣妾的珠儿送去?”
此话一出?,就连方才还在门外说着求皇帝没有用的萧珠儿,都?忍不住抬起头。
到底是个孩子,因为从来没得到过父亲的爱,哪怕对自己说过无数遍死心,到头来,还是会有那么一丝控制不住的期盼。
她也想证明,自己也是父皇的孩子,就算不像二哥那样备受宠爱,也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份量。
萧崇寿望着母女二人看过来的眼神,沉默许久,慢慢道?:“此事,朕也十分为难,可?事关?江山社稷,非朕一人便能?做主。”
空气静了?一静,萧珠儿眼里的最后一线光慢慢熄灭了?。
齐采女在一旁已经克制不住地低声抽泣起来,她垂下眼,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转身安抚地摸了?摸母亲的手?。
“阿娘,这没什么,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吗?”
她的声音没有刻意抬高,却因为周遭太安静,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躲在树后的云英更是在听到这句话后,莫名地再次想起萧珠儿的那句“其实
嫁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以至于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萧琰住在沉香殿,离九龙殿不过一线之隔,早就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不想多管,但又知晓皇后的脾气,定不能?妥善处理,这才悄悄过来看看,谁知还没走近,便先发现这个躲在杉木旁的身影。
瞧她那副双手?捂在心口,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仿佛关?心极了?,令他不由蹙眉。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萧珠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忽然?上前一步,直挺挺跪在地上,冲萧崇寿高声道?:“父皇不必为此事为难,这段时日,儿臣思虑良久,已然?想通,愿自请出?嫁吐谷浑新汗慕何白!”
话音落下,众人都?是一惊。
齐采女更是连遮挡脸庞的那只手?都?落了?下去,惊呼一声,便扑上去,哭道?:“珠儿,你在胡说什么!陛下,她还小,一时意气,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求陛下千万不要当真!”
躲在树后的云英亦被?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提起裙摆就想出?去。
萧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在她脚步抬起的那一瞬便有了?动作,没等落下,已挪至于她的身后,一手?从她腰侧穿过,环绕一圈,将她带入自己怀中,牢牢箍住,另一手?则抬高,捂住她的口鼻,止住她到嘴边的呼声。
“别?去。”他微微低头,凑到她的耳边,双唇微启,擦着她的耳畔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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