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新气象
次日,赵宝珠硬是在榻上没爬起来,叶京华倒是照样去户部当差,还顺便给赵宝珠告了假。赵宝珠睡醒后想了一想,发觉叶京华恐怕连一个时辰都没睡上,也不知他是怎么去当差的。赵宝珠反倒是累惨了,腰酸背痛的还不忘去问昨天夜里到底怎么了。
而叶京华和太子谈话的时候所有下人都被屏退,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下人们只是说酒坛子碎了。
赵宝珠闻言,微微放下了心来,原来是酒坛子碎了。他想起昨日叶京华昨夜他翻来覆去摊饼似得折腾,想来是有点醉了,不小心将酒坛打碎也很正常。
赵宝珠很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几日后,陈真启程去青州上任。赵宝珠亲自去送别,给陈真一家打点好了车马,又向叶京华借了一队人马护送他们一家直至青州。赵宝珠目送着陈真一家的背影出了城门,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转过身,深深地叹了口气。
邓云和阿隆陪在他身边。见状,邓云关切道:“宝珠,你怎么了?”
阿隆转了转眼珠,道:“老爷是不是担心陈大人做不好官?我觉得陈大人是个好人。”
阿隆很喜欢陈真,因着他待自己非常友善,没有看他是个小厮就捧高踩低。他也是青州人,自然是盼着青州能好的,见最后是陈真去青州,他还十分高兴。
可不管是谁,肯定是比不上他们家老爷的!
阿隆骄傲地想道。
赵宝珠长叹了一口气:“无人可用啊!”
从无涯县到吏部,赵宝珠最大的感触是——百官可比一县的百姓难管多了!在无涯县时,他一个人虽忙些,可大抵还是管得过来事的。可吏部事务太过繁杂,除每月的月选,每季的季选外,还有文官处分,述职,议叙,资荐,都要他这个员外郎一一过目。赵宝珠又是个亲力亲为之人,但凡什么事都要过问一句,整天忙得团团转。
之前有陈真鼎力相助,他还算能忙活得过来,这下陈真走了,他还真不知道用谁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赵宝珠忙得脚不沾地,就差歇在衙门上了。除开贴身伺候的邓云、阿隆,就连新赵府上的下人们都少见到他的人。每日回府都是倒头就睡,一日两餐加点心都要送到衙门上去。
正巧,近日来叶京华也忙,小夫妻是聚少离多。常常好几日连一面都见不上,有些时候赵宝珠第二日起来,感到身边的床榻上还有余温,才知道叶京华来过。
当然也有时候他半夜里睡得正香,也会忽然被亲醒。
然后就是一顿折腾。
有些时候也会被捏醒。
叶京华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格外喜欢捏他身上的软肉。弄着弄着就要捏一下,像是憋着股狠劲似得,真掐疼了又舍不得,再亲亲。搞得赵宝珠整日身上不可言说之处都是青青紫紫的,幸好官服宽大,都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日,赵宝珠正在衙门里办差,一个小吏不小心将茶水泼到了他身上。
那小吏吓得不行,一个劲儿地跟赵宝珠道歉。赵宝珠倒没说什么,挥了挥手就让他下去了。幸而那茶水不算烫,衙门上也另备了一套官服,赵宝珠便去里间里换。
谁知赵宝珠脱衣服时没注意,里衣的下摆翻上去了些许。
阿隆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后腰低处的一块青紫。
“老爷!”阿隆登时大叫起来:“你、你的腰上怎么了?”
赵宝珠回头一看,脸’腾’地一下红了,急忙将衣摆拉下去,斥道:“怪叫什么!”
阿隆被他吼了,委委屈屈地闭上嘴:“可是……老爷您的腰……”
赵宝珠啃啃哧哧的,也说不出话来,只道:“没什么事,你乱说。”
赵宝珠皮薄,痕迹分外明显,看着颇有些骇人。阿隆跟在赵宝珠身后,心里很是担忧,心想这腰上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坐久了,把腰扭了不成?
赵宝走出去,继续处理公务,一连多时脸上的红色都没消下去。
而到了下午,倒是熟面孔上门。江彦销了假,回来上职,不知是不是在家里’告病’的时候过得太舒坦,眼见着还长胖了些。他到衙门上来,面子倒做得很足,没有像先前那般率先去拜会左右侍郎,而是一进衙门就摸到了赵宝珠这儿来了。
“赵大人,下官实在是来晚了——”江彦满脸堆笑,朝赵宝珠道:“您看看,这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生个小病就起不来床,竟这么久才好全,您看看,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他说着,就将手上的两个大袋子放到了赵宝珠的桌上:“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还望大人收下,也算是弥补下官几日来的失漏。”
赵宝珠坐在案前,处理公务的手没停,抬眸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就让江彦哆嗦了一下,陡然惊觉赵宝珠的气势更盛了。
其实一回来,见到吏部上下的阵仗,他就有些后悔了。江彦本来想着赵宝珠要跟曹尚书对上,定然是以卵击石。后来他听说赵宝珠竟然跟曹尚书公然在衙门里打了起来,更是暗自庆幸,幸好他躲得快,没被牵连进去。
江彦本想着赵宝珠定是要被治罪的,没成想没过多久,就听说曹尚书竟然被夺了印,还被皇帝勒令回家反省!!
这一下子就给江彦搞蒙了,忙不迭派人去曹家打听,竟听闻铨选名单给通过了!
江彦目瞪口呆,他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这件事竟被赵宝珠干成了!
江彦虽是个喜欢捧高踩低,钻营门路的小人,却也算是个聪明人,见形势不好,赶紧便销了假屁颠屁颠地跑回来。
这一回来,他就察觉衙门上形势大不相同了!
满司的小吏,都围着赵宝珠一个人转,每个人都看起来步履匆匆,得了什么命令比以往得了尚书的令还勤快。再看赵宝珠,往日里看着是有点急躁的,今日再一看,却发觉他沉稳了不少,不用高声呵斥,随便一句话就能将上上下下使唤地团团转。
江彦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赵宝珠是在吏部立住脚了。
恐怕还不只是立住脚,更是把权捏住了。
江彦心中大叫不好,若赵宝珠真是要将这吏部长久地呆下去,那他之前’临阵脱逃’的行径可真就把人给得罪了!
江彦赶紧跑回来,特意提了两盒名贵的药材来讨好赵宝珠。
谁知赵宝珠只看了他一眼,就敛下眸,看都没看一眼那礼品盒子:“你若真有这个心,就将东西拿给大家分了,你不在,事情都是他们干的。”
江彦一愣,脸红了红,讪讪道:“自然,自然。”便只好转过身,将手上的东西拿出来分给了考公司内的小吏,心里头疼极了。
他的上等冰片!何首乌、人参——
这可都是他花了大力气弄来的呢!
江彦一边分,一边心里头滴血。
小吏们倒是高兴极了,千恩万谢地都收下了。江彦将东西分了,心尖儿抽疼着转过身来,轻手轻脚地绕到了赵宝珠身后,赔笑道:
“大人,你看这……司里公务繁重,下官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赵宝珠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瞥向他:“回来办差,你可是想好了?”
江彦闻言,心里立即’咯噔’了一下,赶忙表衷心:“下官对大人忠心不二,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赵宝珠听了这话,面上没什么神情,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敛下眸,淡淡道:“既然如此,有几件事我得先让你知道。”
赵宝珠放下手中的笔,抬眼道:“你若要回来当差,两年内不升不调。”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能让整个司内的人都听见。江彦一听,脸色骤然就变了。
赵宝珠没顾忌他的脸色,语气平静地说下去:“当然,我也不会无故贬你,你还是主事,现在陈真外放了,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
江彦一听这话,心中巨震动,抬脸看向赵宝珠,连平日里做戏的表情都摆不出来了:”这……这……“
赵宝珠眼睫一抬,看向他:”你觉得如何?若不能接受,当即就辞了任,或是想调,我都不拦你。”
江彦愣在了原地。一时间脸色黑了又白,白后又转青,露出深思纠结的神色,额上布满了汗珠。
他内心里天人交战。其实来之前,江彦心中就已经有了预料,想着赵宝珠定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最坏就是直接告到左右侍郎哪儿去罢了他的官,好些呢,就是暗地里给他穿小鞋。他怎么也没想到赵宝珠会这样全都摊开了,明明白白给了他两个选择——
留在吏部,不能升不能调,本来江彦听到这句时,都已经心死了,没想到赵宝珠居然还有后头的一句。竟然要将他当做左膀右臂?
江彦暗地里看了赵宝珠一眼,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之前的行动算是将赵宝珠得罪了个彻底,没想到赵宝珠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更有甚者,他心里竟然是信的。
赵宝珠的目光清粼粼的,看着他的目光没有愤怒,也没有嫌恶,只是平静。江彦这个向来不惮将人心往最坏处想的人,竟下意识地觉得赵宝珠不会暗地里使绊子,真的会说到做到。
江彦心中挣扎了片刻,一咬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下官愿为大人驱使!”
赵宝珠便点了点头,道:“好。”接着也没多说什么,便低下头继续处理公文,朝江彦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去跟两位侍郎大人见礼吧。”
他还真是把江彦此人的性子摸了个透彻。
江彦还有点不习惯上官这么务实的作风,站起来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见赵宝珠还真不是在试探他,这才告辞下去了。
待他离开,邓云才道:“宝珠,这人不是最爱钻营的小人吗?你怎么还用*他啊?”
他和赵宝珠关系好,对这个江彦的事有所听闻:“之前他不是跑了吗?这种靠不住的人,恐怕不能轻信。”
赵宝珠低头处理着公务,头也不抬地道:“先前我做的事太过惊世骇俗,也不能指望人人都站在我这一边。”
赵宝珠虽是脾气刚直,却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但凡在朝为官,不想得罪上官乃是常情。陈真那般鼎力支持固然可贵,他也不至于霸道到要求所有人都支持他。之所以要求江彦两年内不升不调,是觉得此人虽有些小聪明,却太轻浮,太过急功近利,需得磨一磨他身上的小人习性。
“我看他不像是坏人,我跟曹尚书的事,他虽然没帮,倒也没给我使绊子。”赵宝珠说着,在公文上按下自己的印:“再说,之前我让他将历来的公文都找出来,他办的也还算妥帖,想来对诸事都是熟悉的。”
邓云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心底暗暗心惊,目光落在赵宝珠脸上。
不知何时,当初那个乡野少年已有了人臣气象。邓云心底暗暗钦佩,怪不得能跟二少爷成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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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江彦提了礼到了右侍郎面前。
右侍郎正拿着张信件再看,见他来,抬眼道:“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江彦赶忙赔笑:“回大人的话,是早就该回来了,下官不中用——”
“行了。”右侍郎一挥手,在座上坐下来:“你那些话就别说了。见过赵员外郎了吗?”
江彦点头:“见过了,头一个就是去拜会了赵大人。”闻言,右侍郎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他怎么说?”
江彦便讪讪地将赵宝珠对他的话都说了一遍。
右侍郎闻言,倒真有些惊讶,半晌后,赞许地点了点头:“倒还算是进退有度。”
他还满以为赵宝珠会找他来罢了江彦的官呢。
没想到赵宝珠竟然还愿意用他。
右侍郎挥了挥手,让江彦退下去,站起来走到窗边,心底将赵宝珠说得话拿出来仔细想了想,心下还是满意的。
先前瞧着,还觉着是个炮仗,如今看着,行事倒是有些章法。他愿意用江彦,还开出这样的条件将人拿住,可见赵宝珠思虑周全,也很通透。
右侍郎勾了勾唇,敛下眼,这样一看,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在这官场上,光是有一腔忠勇可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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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赵宝珠就真像他说的那样毫无芥蒂地起用江彦,将公务都分给他做。江彦见他如此坦荡,连要紧的事情都不加防范地拿给他做,竟有些感动,眼见着先前曹尚书的下场,他也不敢作妖,几日来都跟着赵宝珠兢兢业业地办差,一时间倒是安分了不少。
这天,赵宝珠一到衙门,就被右侍郎叫了过去。
“侍郎大人,您找我?”
赵宝珠走进屋内,就见右侍郎正仰躺在太师椅上,眼睛看着悬在窗边的鸟笼,里头站着只通身翠绿的鹦鹉,尾巴上还有极漂亮的红、蓝两色的羽毛。
赵宝珠觉着新奇,还多看了两眼。
见他进来,右侍郎转过椅子,略微直起身:“来啦?”说罢拿手逗了逗鸟,那鹦鹉立即叫起来:“幸会!幸会!”
在鹦鹉的叫声中,右侍郎转过脸,笑着看向赵宝珠:“赵员外郎,近日可是辛苦你了。”
赵宝珠赶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右侍郎摆了摆手:“你就不必跟我客气了,昨日天都黑了,还见你的屋子是亮的。”他一边说,一边向后靠了靠,抬眼道:“你这么晚回家,叶二没意见吧?”
赵宝珠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话,脸骤然一红,嚅喏道:“大、大人,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右侍郎笑着道:“这有什么,家和万事兴嘛,可不能因着公事就耽误了家里,要不然叶二恐怕是要将事情都算到了我头上的。”
听他这么说,赵宝珠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倒是不碍事,近日叶、叶大人也挺忙的。”
右侍郎面上挂着笑,点了点头。而后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一边逗鹦鹉一边说起了别的事:“昨日陛下考评各皇子功课,大赞了五皇子的课业有所精进。”
“是吗?”赵宝珠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想起那个和叶京华眉眼间有些相似的少年,有些高兴:“那真是太好了!”
他虽然只见过五皇子寥寥几面,但看着就觉得他看着像是个聪明孩子,就是有点任性,若是能静下来读书,学业应当是不错的。
他是真心为了五皇子高兴,见状,右侍郎微微转过脸,看着他道:“听闻,五皇子最近得一位新少师,成效颇为显著。”
赵宝珠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右侍郎的目光落在他面上,顿了顿,略微挑起眉:“此事……你不知道?”
赵宝珠闻言一愣,而后摇了摇头:“下官愚钝,对宫中之事所知甚少。”
右侍郎看着他,也看出赵宝珠说的是实话,默了默,转过身:“行了,你下去吧。”
赵宝珠应了声’是’,遂告辞。
第122章 朝堂
待出了屋子,赵宝珠还懵懵的,不知道右侍郎怎么突然找他说这个。
于是他便找到江彦,询问道:“江彦,你知道五皇子有了个新少师吗?”
江彦也算是朝堂上的老油条了,又消息极其灵通,便道:“这事儿都有一阵了,那位新少师说是自鼎鼎大名的荥阳书院请来的。您说这事儿也怪,以往皇上为五皇子请了多少大儒名师,都不见效,这位荥阳来的章少师来,竟一下子就都好了。”
赵宝珠听了,这才恍然大悟。荥阳书院是叶家的祖业,想必那位章少师也是叶京华去寻摸来的。怪不得方才侍郎大人要问他知不知道。
江彦说着,也觉得有些奇怪:“诶,说起来——大人不是与户部的叶大人交情不错吗?叶大人未曾说起?”
赵宝珠摇了摇头,道:“我也数日没见他了。“
江彦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这位上官确实勤于政务,每日都是最后一个下差的。想到这儿,他又觉得有些可惜,赵宝珠也是太实诚了些,放着叶京华这么好的人脉不维护,尽把时间放到了公务上头。要知道所谓「贵人多忘事」,这些人情关系不时常走动着,好容易就散了。
既问清楚了,赵宝珠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想必是少爷看不下去五皇子的功课,找来名师督促督促也是好的,后来他便在房里处理公务。一切如常,只除了中间有段小插曲。
自赵宝珠上任员外郎起就不见人影的第三位主事忽然就来了。
彼时,赵宝珠正伏案办公,忽然听到外面的一阵喧闹。
一阵急促脚步声后,一个年轻男子忽然闯进了考功司:
“主事、王主事,您——”后头的小吏阻拦不急,让他闯了进来。
赵宝珠还没抬头呢,忽然两个人影便闪出来拦在了那年轻男子前头,正是太子赐下的两个禁军。为了不引人注目,赵宝珠就让他们换了普通衣裳,然而他们此时挡在那男子前头,浑身的煞气却是掩也掩不住。
那年轻男子骤然一怵,面色微变:“你、你们是什么人?!这儿是吏部衙门!岂容你们放肆!”
赵宝珠这才抬起头来,起身道:“楚午,言林,先回来。”
两个禁军这才从男子面前撤开,走到赵宝珠身后,宛若两座高墙。赵宝珠看向那年轻男子,见他穿着浅绯色的官袍,头戴玉冠,生了副细长的眉眼,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身上倒是左一个香囊右一个玉佩,叮叮当当得颇有些珠光宝气。
江彦看见他,压低了声音道:“赵大人,这就是那位王主事……”
赵宝珠眉梢一动,看向他:“哦,原来是你。”语调微微发冷。
年轻男子显然也是来者不善,抬起下颌道:“你就是赵宝珠?”
他语气嚣张,江彦一听就坐不住了,立即跳出来呵斥道:“王主事,这可是赵员外郎赵大人!你怎么能直呼大人的名讳呢?!”
年轻男子冷哼一声,目光转向他:“江彦!你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怎么,又攀上高枝儿了?”
江彦被他怼得气急:“你——”
赵宝珠一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话头,连走出去都懒得,直接坐回了椅子上:“我知道了,你是王致远。”
王致远乃这位王主事的本名。闻言,年轻男人挑了挑眉,以作回应。
赵宝珠见他这个轻狂的样子,也懒得多说,直接道:“我早已上报两位侍郎大人,罢了你官,你往后不必再到衙门上来了。”
闻言,旁边的江彦蓦得一怔,而后大惊失色。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赵宝珠竟然罢了王致远的官!
要知道这位王主事可算得上是吏部上关系最硬的一个主儿了!江彦自己只是和曹尚书府上的一个姨娘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王致远可是姑苏王家的嫡出子嗣。王家祖上是开朝老臣,如今有个正做兵部尚书的老爷子,前朝还有个做了王妃的女儿,是正经的皇亲国戚。
因而虽然这王致远文不成武不就,性情荒唐惫懒,这吏部上下确实谁都不敢招惹他。
没想到赵宝珠竟然把他的官罢了!江彦不住地跟赵宝珠使眼色。
王致远显然也是得了消息,闻言恨恨瞪向赵宝珠:“我正是为此而来!赵宝珠,谁给你的胆子罢我的官?!”
赵宝珠被如此诘问,高高挑起眉,嗤笑道:“自然是陛下。”说罢,他抬手就将一份公文丢给了王致远:“你任主事这两年来告假二百余日,无故缺席数十次,满衙门找不出来一封署了你名字的公文,罢你的官合情合理!我早已禀报左右侍郎大人,再两位大人上述弹劾,陛下的朱批就在上头,你可以自己看。”
王致远一愣,似是没想到赵宝珠真敢把他告到皇帝跟前,赶忙将奏疏捡起来看,这越看脸就越绿。
“这、这——”王致远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还要嘴硬辩驳:“那、那都是因为我家母亲生病,不得不去床前伺候的缘故——”
赵宝珠闻言冷笑一声,觉得这些人真是有趣,平日里或许连一顿饭都未伺候老母吃过,这时候却能把孝心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念,也不嫌害臊!
赵宝珠懒得再跟他多说,直接一挥手道:“此人已不在吏部供职,赶出去。”
此话一出,小吏尚且没反应过来,楚午言林就已经上前,一人一边钳住了王致远的手臂将他往外拖。王致远当即挣扎起来,但禁军可不是吃素的,一用力,他的双脚都悬了空。
“你、你们要干什么?!“王致远惊怒交加,立即吵嚷起来:“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竟然敢这样对我,你们死定了!”
赵宝珠此刻已经又将笔拿了起来,继续处理公文,抬手挥了挥,道:“堵住他的嘴。”
禁军立即那了块破布塞上了他的嘴,他们动作利索,王致远还没能叫嚷几下就被拉到外头去了。江彦站在后头看得心惊胆战,对赵宝珠道:
“赵大人,这、这恐怕不太妥当把——”江彦担忧道:“这王致远可不是一般人啊。您若是看不过眼,晾在哪儿不用他就是了,又何苦罢了他的官呢?将来若是闹起来——”
赵宝珠头也不抬地打断他:“那怎么行。他吃的是朝廷的粮饷,花的是百姓的银子,如此尸位素餐,难道不该罢了他的官?”
江彦闻言,也没话说,讪讪道:”话虽是这么说——可到底是不好动的人啊。大人知道这王致远是谁吗?”
赵宝珠被他念叨烦了,连日当京官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涵养耗尽:“我管他是谁?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有白吃饭的道理!”
江彦见他发火,便不敢多嘴,急急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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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王致远后,吏部又过了几日清净日子。
这日,赵宝珠像往日般去上朝。他照例跟在左、右侍郎后头,探出头向前看,隐约能在户部的队伍中看见叶京华着绯色官袍的背影。
赵宝珠盯着那个修长的身影,抿了抿唇,他已有好几日没跟少爷说上话了。他想着,心里有些痒痒,很想多看几眼少爷,跟他说说体己话——如果还能抱一抱,就更好了。
赵宝珠这儿正走着神呢,就忽然看见叶京华向外迈出了一步。
“启奏陛下,今户部于赋税变法一时初具章法,望得陛下特许,于今秋税季起始将新税赋于北直隶试行,以观其效。”
此话一出,众官俱是一愣。赵宝珠也怔了怔,接着面上露出喜色,他就说最近少爷怎么忙得见不着人,原来是在忙税法革新的事情。
皇帝听了也很欣喜,身子略微前倾:“哦?竟这么快就能试行了吗?”元治帝喜上眉梢,一双虎目盯着叶京华:“你们可有把握?”
叶京华俯着身,平静道:“是。”
推行赋税变法不是小事,若是换成其他官员,免不了有一番推诿。然而叶京华就只说了个’是’字,元治帝了解他的为人,见叶京华如此笃定,心中即刻有了信心,眼角眉梢浮现出喜色——
然而他刚要应允,前排的太子忽然也踏出一步:“父皇,儿臣有一言望奏。”
元治帝便看向儿子,一挥手:“说。”
太子便俯首道:“赋税变法乃利名之重计,若能尽早实行自然最好,儿臣想着,与其在北直隶各府试行,不若自江南各州府始行。“
“哦?”元治帝来了些兴致,问道:“这又是为何呢?”
太子抬眸,道:“江南富庶,向来便是我朝证税重地,各种繁杂课税类目极多,若想根除重重弊病,不若从江南开始。”
元治帝听了,点了点头,又转回朝叶京华道:“慧卿,你怎么看啊?”
叶京华立于众官之外,闻言,微微抬起眼:“臣以为,此事不可。“
他面色平静而冷淡,姿态恭敬道:“正因为江南各府赋类目繁杂,诸弊丛生,贸然改革恐其生变,北直隶各地乃天子脚下,政令通达,官员众鑫合力,可助推行新法。”
元治帝听了,也点点头。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太子便道:“儿臣以为江南官员亦可齐心协力,加之江南税重,新法施行,成效以百万计,于民生更佳。”
叶京华的眉头轻轻一蹙,头埋得更低了些:“臣以为新法初行,需以推行成败为先,成效次之。江南各州府世豪乡绅盘踞,阻碍众多,不益于新法试行。”
“哦?”太子闻言,偏过脸来,微笑着朝叶京华道:“孤以为以京华之智,这种闲杂人等之雕虫小技,应不成问题。”
闻言,不仅是叶京华本人,连一旁观战的右侍郎都心中一晒。
这太子殿下也是个妙人,真是只笑面虎,江南那么多的巨商豪贾,光盐税一项就比北直隶各府加起来的总共赋税还要多上三成,在这位殿下口中就成雕虫小技了?
右侍郎不禁抬起眼看向叶京华。
叶京华面若冷玉,面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略顿了顿,而后敛眸道:“赋税变法事关重大,若成,则立千秋万代之伟业,若不成,妄费人力之余不免民生动荡,臣以为还需谨慎为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竟就这么在朝堂上争辩了起来。
众官一时都竖起了耳朵——自太子回銮,朝会已经许久都是一片承平太和的景象了,众人都没想到会有今日这场风波,还是叶京华和太子这两个好的能穿一条裤子的青年才俊争起来了。且两人各有各的理,都是舌灿莲花,言语锋芒来回间好不热闹。
赵宝珠看着这场面,微微张开了嘴,眼珠子跟着两人转来转去,活似只被逗懵了的猫。
这、这怎么忽然就吵起来了呢?
元治帝在上头听着,也未出演干预。中年人略垂着眼,任由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
对于一位君主来说,满朝堂只有一个声音未必是好事。如今他的瑱儿与慧卿也都大了,该是各抒己见的时候了。元治帝老生自在,直到早朝快到点儿的时候才出言道:
“好了,这件事往后再议。”
皇帝一发话,两人骤然收声:“是。”
元治帝看着两人,故作不悦般蹙眉道:“上个朝光听你们两个吵了,像什么话。”
打一鞭子再给个甜枣,道:“不过,你们知道忧心国事,朕很是欣慰。这件事你们自己下去商量,朕只有一句话,秋季之前得定下此议。”
两人忙领旨谢恩。
早朝后,众官不出意料都在议论这件事。赵宝珠走在人群中,留意听了一耳朵,似乎大多是人都觉得这两个人是故意在皇帝面前争辩以示衷心。
真的是这样吗?赵宝珠有些茫然。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
还是得找个时间问问清楚才是。赵宝珠想道。可这几日叶京华实在是太忙了,他想找人也寻不到空子。
赵宝珠愣愣地走到外头,赵府的马车正在外头等着,邓云与阿隆正候在轿前。
说是赵府,其实这马车也是叶府原模原样搬过来的,不过是将上面的打的络子换了样式罢了。
赵宝珠心里有事,也没抬头,下意识地就往马车里钻。然而刚伸出手,忽然就被一只手握住了臂膀,一把扯进了轿子里,
“宝珠。”
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双手臂就紧紧缠了上来。叶京华不住地啄吻他的侧颊,低声道:
“小宝,夫君好想你——”
第123章 遇刺
赵宝珠被亲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少爷——”
叶京华从身后抱住他,用力在腮帮子上亲了两口,搂在他腰上的手臂紧了紧:
“再亲一口。”
赵宝珠被他引导着转过脸,又在嘴上吧唧了两口:”呜……少爷!”
又亲了好几口,叶京华才将他放开了些许,双手却还是紧紧还着他的腰。赵宝珠在一片黑暗中坐在叶京华怀里,感到背后温暖的热度,微微有些气喘。
叶京华抱着他,低头在他的肩窝里蹭了蹭。赵宝珠被他依恋的动作弄得心里发软,双手搂上男子的肩膀:“少爷……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嗯。”叶京华轻轻嗯了一声,抬起头,贴了贴他的侧脸:“是我不好,最近衙门上事忙——“
赵宝珠脸颊微粉,抿了抿唇,有点心虚。他其实最近也回家得很晚。
“今日我早点回府。”叶京华拉过赵宝珠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掌:“小宝也早点儿回府,好不好?”
马车内一片昏暗,赵宝珠的手微微发痒,心底也跟着生出几分痒意,不禁有些期待晚上的团聚,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见他这么乖顺的模样,叶京华心底骤然燃起一股热意,侧过头亲了亲他的嘴角:“真乖。”
说着说着,手就从他的腰上拿开,缓缓往下移动。
黑暗中响起衣服互相摩擦的窸窣声,赵宝珠的脸颊缓缓变粉,咬了咬唇,一把抓住了叶京华的手。
“少爷,你干什么呢。”赵宝珠红着脸瞪了叶京华一眼。
叶京华动作一顿,状似不经意地收回了手,向后靠了靠,只剩一只手搭着赵宝珠的腰侧:“走吧,先送你回衙门。”
赵宝珠这才发觉他们的马车已经在原地停了半刻钟,也不知旁人看见了会不会觉得奇怪,赵宝珠脸一红,急忙对外头的邓云道:“快走快走,待会儿被别人看见了。”
邓云应了声,不一会儿,马车动起来。马蹄踩在地上的声音传入轿中,赵宝珠看了叶京华一眼,悄摸着向旁边移开了点儿。
叶京华立即扣住他的腰,目光扫来:“躲什么?”
赵宝珠被他一下子又捞了回去,瞪大了眼睛,心想要是不躲,你又要动手动脚的。
他刚想开口,忽然异象横生!
裂帛之声响起,接着,一柄利刃深深插入赵宝珠身边的软垫里。
赵宝珠下意识地回过头,眼眸微微睁大。下一瞬,马车骤然倾斜,同时叶京华的手紧紧搂住了他,赵宝珠猛地跌进了叶京华怀里。
“停车!”
叶京华的一声怒吼在他耳边炸开。
紧接着,车辕发出一声刺耳的’滋’声,骤然急停。
赵宝珠由着惯性向前俯身,幸而叶京华的手臂一直稳稳地搂着他的腰,才没跌下去。
马车停下后,叶京华还紧紧抱着他,两条手臂箍住他的身子,几乎整个人都挡在他的前面。赵宝珠还有些懵,半张脸埋在叶京华肩上,目光落在深深插进软垫里的利器上。
那是一只弩箭。
赵宝呼吸一滞,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似是差点就死了。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赵宝珠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轿子里没人说话,赵宝珠感到叶京华环住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胸膛上下起伏,耳边回荡着叶京华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接着,车轿外响起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赵宝珠心头一紧,抬起头:“少爷,邓云他们——”
邓云和阿隆还在外头呢!
他这是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外面恐怕是有坏人在作乱。赵宝珠担心外面的坏人会对邓云、阿隆两人不利。
谁知他刚开口,就被叶京华一把捂住了嘴:“嘘。”
赵宝珠睁大了眼睛,挣脱不得,瞪大了眼睛。
外头一阵兵荒马乱,大约过了半刻钟,一道剪影出现在轿子的帏帐上:
“叶大人,赵大人,歹徒已被抓获。”
赵宝珠抬起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叶京华这才放开他,转身挡在赵宝珠面前,伸手撩开轿子的外帘。
楚午、言林站在轿外,旁边五花大绑这两个穿着粗布短衣的人。叶京华站在轿子上,垂眼看去,目光先落在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匪徒身上,再移开,看见了落在地上的连弩。
赵宝珠在他身后探出头,见邓云和阿隆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这才放下了心。
就在这时,叶京华忽然冷呵出声:“这就是禁军的本事?”
他的神情很冷,目光向刀子一样扫过两人:“你们是干什么吃得?”
语气中的怒气喷涌而出。
这话已经非常不客气了,楚午,言林两个人也算是青年士兵中的翘楚,登时羞愧地低下头。
赵宝珠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便见叶京华的眉眼间满是戾气,胸膛还在剧烈地上下起伏,额上青筋凸起。
看来是气得不轻。
赵宝珠看着不好,便小心地抬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少爷……”
叶京华本还想开口说什么,见状一顿,低头看向赵宝珠。赵宝珠受了惊吓,脸色有点白,叶京华见了,神情立即柔和下来,抬手摸了摸赵宝珠的头发:
“吓着了吧?“叶京华的声音有些哑,又很是低柔,手顺着赵宝珠的头发向下,拍了拍他的背:“不怕。”
赵宝珠见状,摇了摇头:“我不怕。”说罢,他瞥了一眼被压制着跪在地上的两个歹徒,那是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张着双吊梢眼,从长相上就透着些狠厉。赵宝珠蹙了蹙眉,对叶京华道:“少爷,还是赶快去报官,将匪徒缉拿起来要紧。”
叶京华一只手放在他背后,闻言敛下眸,略微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
“去京兆府,告诉他们我和宝珠在下朝途中遭遇刺杀。”
这话是朝着邓云说的。
邓云一怔,遂慌张地点了点头,赶忙往外跑。
赵宝珠听到’刺杀’二字,骤然一愣。他方才脑子里想的都是有歹徒作乱。之前他进京赶考,出蜀时还遇上了山匪,身上带着的粮食细软都被劫走了。故而他还以为这两个匪徒是为钱财来打劫官员的车马。
竟然是刺杀吗?
赵宝珠心中一跳,接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蓦得变色。
他转过头,盯着地上的两个壮汉:”……你们是来刺杀少爷的?“
两个匪徒闻言,吊着眼睛看向他。赵宝珠看着他们,忽然想起方才那只刺入软垫中的弩箭,若真是让他们得手了——
赵宝珠脑中浮现出弩箭刺入叶京华胸膛的画面,登时浑身一震,眸中燃起怒火,忽然抬脚就朝两个匪徒走去,叶京华都慢了一拍没拦住。
下一瞬,赵宝珠就将其中一人一脚踹倒在了地上:
“说!你们是谁派来的?!”
赵宝珠怒斥,一边质问一边朝匪徒身上踹了好几脚:“光天化日下你们居然敢做这种事!谁给你们的胆子?!”
匪徒被五花大绑,根本无法反抗,登时被赵宝珠几下窝心脚踹地嗷嗷叫,在地上痛地一边摇头一边翻滚。
阿隆看到这个场面,熟悉地往旁边躲了一步,
叶京华晚一步追上来,从后头抱住赵宝珠:“好了,好了,待会儿自有衙门的人来审他们。”
赵宝珠被他抱着,这才愤愤地收回了脚,扭头心有余悸地看向叶京华:“少爷,幸好你没事。”他蹙起眉,担忧地问:“少爷……这、这怎么会有刺客呢?是谁要害你?”
叶京华搂着他,抬手捋了捋赵宝珠额前的碎发,没有说话。他们刚下朝,坐的是赵家的马车,自从赵宝珠由叶府搬出去后,他们各自都忙,很久都没有一起上下朝过了。
此时派人刺杀……目标不太可能是他。
刺客是冲着赵宝珠来的。
叶京华的手顺着赵宝珠的头发向下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官府会查清楚的。”
赵宝珠闻言,点了点头,他还是相信官府的。
邓云的脚程倒是很快,不到一刻钟,京兆府尹便带着一队人马亲自赶了过来。
京兆府尹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似乎是一路疾步赶来的,到了现场一看,就见叶京华神色冰冷地站在一旁,正垂眼看着两个匪徒。
京兆府尹看见他,又瞥见了地上的连弩,背上的冷汗’唰’得一下就下来了。
真是夭寿了!
京兆府尹满身满脸的冷汗——这条小巷子离宫门只有不到半刻的车程。在离皇宫这么近的地方,竟敢当街刺杀当朝宰相之子!贵妃的嫡亲弟弟!这、这——到底是谁有这个熊心豹子胆!!
京兆府尹人都快炸了,双手都不觉微微发抖,他看向满脸冷意的叶京华,意识到这件事若是处理的不好,他的仕途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叶、叶大人——”京兆府尹立即迎上去,朝叶京华道:“光天化日之下,竟会发生这种事!实在是臣失察,叶大人可有受伤?”
按理来说,京兆府尹也是从四品,不必对叶京华口称大人,只是京兆府尹如今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叶京华神色冷淡,摇了摇头:“我们都无事。”他转向京兆府尹,微微颔首:“此二人乃刺客,十分凶恶,还请府尹大人将他们速速缉拿。”
京兆府尹这时才看见站在一旁的赵宝珠,有一瞬的惊讶,心道都说这位’福星’跟叶京华交情匪浅,如今一看还真是,连上个朝都坐一辆马车。
也算是无妄之灾了。
京兆府尹向赵宝珠点了点头,而后下令道:“还不快将刺客拿下!!”
府兵立即一拥而上,将两个鼻青脸肿的壮汉提起来。京兆府尹回过头,对叶京华赔笑道:“两位大人请放心,如此穷凶极恶之事,为理法所不容,臣定会给二位一个交代。”
叶京华点了点头:“劳烦府尹大人了。”
京兆府尹小心翼翼:“不麻烦,不麻烦。”随后又在现场到处探查了一番,撩起帘子一看,在见到轿子里插在软垫上的弩箭时,登时悚然一惊。
人证物证俱在,看来的确是刺杀无疑!
京兆府尹的脸都绿了——这弩箭若是略偏一寸,真射中了叶京华,那他这个人头也可以不要了!
到底是谁这么嚣张?竟敢在京城跟叶家过不去?
这可跟刺杀皇子也差不太多了!
京兆府尹头皮发麻,心下恨极,一双眼睛盯在了两个鼻青脸肿的壮汉身上。这两个刺客,待他回去定得好好料理,大刑伺候!!
京兆府尹很快带着一票人马离开了。
见状,赵宝珠暗暗松了口气,拉了拉叶京华的衣袖:“少爷,我们还是赶紧回衙门去吧,上差可是要晚了。”
叶京华闻言,回头摸了摸他的脸:“出了这样的事还当什么差?你即可随我回府。”
赵宝珠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叶京华回过头,看向楚午、言林二人:
“既然是禁军,我也没有资格发落你们。”
叶京华眸光如电,冷声道:
“烦请两位代传一句话*。”
“若要派,就派点儿有用的人来。“
第124章 仙鹤
叶京华遇刺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京城。
赵宝珠和叶京华都跟衙门上告了假,一路回到了叶府。
不到半刻叶夫人急匆匆地回来了:“卿儿——”
叶夫人像是从哪个宴会上下来的,满头珠翠金钗,妃色地罗袖飞舞,急匆匆地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叶京华:”快让我看看,伤着哪了?”叶夫人满脸苍白,将叶京华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叶京华敛下眼,道:“母亲,我没事。”
叶夫人将他身上细细看了一遍,见确实没什么地方受伤,才放下了心。而后又见赵宝珠坐在一边,睁着双大眼睛看着她,叶夫人’哟’了一声,赶忙迎上去:
“我的儿!”叶夫人将他提溜起来,又是一番上下探看:“可有伤着?“
赵宝珠闻到迎面一股香风袭来,脸颊红了红,不好意思道:“回夫人……没、没有。”
叶京华走过来,动作自然地揽过赵宝珠的腰肢坐下:“没伤着,只是吓着了。”
叶夫人闻言点了点头,见赵宝珠一张小脸白生生的,嘴唇似是也有点白,心疼地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脸蛋:“真是的,光天化日,谁会想到有刺客?”说着便将赵宝珠搂到了怀里揉搓了一番:”小可怜见儿的,吓坏了是不是?”
赵宝珠被妇人柳条般的双臂搂住,女子染着豆蔻的手指爱怜地扶着他的额角,不禁有些感动——他娘去得早,生命中鲜少女性长辈,像叶夫人这样怜爱于他。赵宝珠双颊泛红,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是有些吓人。”
见他这么乖乖巧巧的样子,叶夫人更是心疼。她生的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面冷心硬,少有赵宝珠这么爱娇的孩子,见状真是喜欢地撒不开手:
“不怕不怕,有娘亲护着我们宝儿。”叶夫人将小孩儿搂紧了,将赵宝珠的面粉红鲜嫩如刚剥壳的荔枝一般,一时有些心痒,不觉抬起手掐了一把。
赵宝珠的脸嫩,被叶夫人染着蔻丹的手指掐了一下,腮边的软肉上立刻留下的一点红印。
“啊!”赵宝珠吓了一跳,捂着脸惊讶地看向叶夫人:“夫人——”
叶夫人笑盈盈的:“是不是掐疼了?”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原先就发觉了,叶夫人和叶京华这对母子有些小偏好极为相像。
比如都喜欢掐人。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将赵宝珠捂着脸蛋的手拉开了些。
叶京华看到他脸上的红痕,略皱了皱眉,看向叶夫人:“母亲。”
叶夫人笑着抬手捂住唇:“好了,不逗他了。”遂走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抚开罗袖,瞥了眼急忙将人搂到身边的叶京华,低声道:“真是的,做娘的掐一掐怎么了?”
叶京华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哄赵宝珠喝茶吃果子。
叶夫人也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抬起眼眸,妆容精致的眉目间浮现出层冷意:“刺客如今在何处?”
叶京华给赵宝珠斟上了杯热茶,低着头道:“京兆府尹。”
叶夫人闻言便拧起了眉头:“他们查得出来什么?这么大的事……不如叫他们移交刑部。”
叶京华的嫡亲大哥,叶宴真,就在刑部供职。无论怎样的硬骨头,落到他手上都不怕查不出来。
叶京华却道:“遇刺的是我,大哥理当避嫌。”
叶夫人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可到底是心疼孩子,柳眉紧蹙:“说是这么说——”
她话还没说完,一个高大的人影忽然自门外疾步走入,他跨入门中,关切的目光落在叶京华身上:
“京华,你怎么样?”
来人正是叶家的大少爷叶宴真,他身着玄衣,几步走到几人之前,冷峻的脸上神色严肃。叶京华抬起头,道:“大哥,我无事。”
见弟弟行动自如,像是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结果目光一转,就看见了和叶京华紧紧贴在一块儿的赵宝珠,神情登时一滞。
他面色变了变,缓缓坐到了桌边,有些无措地摸了摸膝盖,看了眼赵宝珠,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
“……弟妹也没事吧。”
赵宝珠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叶宴真是在跟他说话,有些尴尬道:“回、回叶大人,我没事。”
说完才想起来他在外人面前也称少爷为叶大人,两个叶大人混在一起,倒不好辨别了。
谁知叶宴真一听便皱起了眉,很不赞同地看向赵宝珠:“都是一家人了,弟妹何必这么生疏。”
赵宝珠闻言一怔,接着脸颊骤然红了红,有些不知所措。叶宴真这话说得,好像他真的嫁进了叶府,成了叶家的媳妇一样。赵宝珠一边觉得难为情,一边飞快的思考该称呼夫君的哥哥为什么,大伯哥?伯兄?怎么感觉都给人叫老了似得。
幸而叶京华替他开口解了围:“称呼为大哥就好。”
赵宝珠如蒙大赦,立马乖顺地叫了声:“大哥。”
叶宴真闻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忽然又想起了在赵宝珠面前出过的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给了这个弟媳自己的玉佩,被叶夫人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叶宴真登时调整了一下坐姿,有些尴尬,不知该和这个小弟媳说些什么。
赵宝珠也尴尬低头不说话。
还是叶夫人打破了沉默:“宴真,害你弟弟的那两个刺客如今正关在京兆衙门呢。”
叶宴真闻言转过头:“我听说了。”
叶夫人便道:“我看着不太靠谱,有没有可能将案子移交刑部?”
叶宴真皱了皱眉,说了和叶京华一样的话:“这桩案子我该避嫌。”但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么大的事,京兆尹府若是审不出来,定是要移的,就是不知道会移到刑部还是大理寺。”
叶夫人说:“你注意着多打听打听。”
叶宴真点了点头,看向叶京华:“是谁做的,你心里有数吗?”
此话一出,叶夫人也跟着看过来。赵宝珠亦是抬起头,微微蹙着眉看向叶京华。他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要害叶京华。
叶京华一只手揽着赵宝珠,敛着眼,没有正面回答:“我最近风头太盛,想来是有人忍不住了。”
闻言,叶夫人与叶宴真都皱了皱眉。这京城鲜少有叶京华都不知道的事,更别提是刺杀这种事了。但这次的确是事发突然——光天化日之下,皇城边上就敢刺杀宰相之子,真不知是这有胆做这样的事。
叶宴真紧皱着眉,脸色凝重。叶夫人气愤道:“这桩案子一定要好好审,不能轻易就算了。”
赵宝珠也是义愤填膺地点了点头,抓紧了叶京华的袖子,担忧又愤怒地说:“那些小人也太猖狂了,少爷,你这几天还是不要出门了,危险呢。”
叶京华闻言,略略一顿,抬手摸了摸赵宝珠的头发:“嗯,你也别出门了,正好在家休息几天。”
赵宝珠炸了眨眼睛:“那怎么行?衙门还有许多事呢——”
叶京华看着他,神色严肃了些,抬手捏了捏他的耳朵:“听话。”
赵宝珠无辜地瞪大了一双眼睛,没把叶京华的话放在心上。那刺客又不是来刺杀他的,他怕什么?
另一边,叶宴真看着两人无意间亲昵的动作,呼吸一滞,有点坐立难安。他到底是个有妻有儿的传统男人,一是没见过断袖,二是看弟弟弟媳这么亲密不合礼数,反正就是总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儿,坐了一会儿就找借口告辞了:
“这件事我会盯着,京华,你这几日小心些。”说罢便离开了。
叶夫人有些嗔怪:“干什么风火火的,这才坐了多久?”
赵宝珠倒是松了口气,他觉得这位叶家大哥长得很严肃,又是刑部的,非常有气势。看着他,赵宝珠就忍不住心虚,想就地跪下来痛述自己对叶京华起了非分之想,引人入歧途等等十大罪状。
叶京华倒是不在意:“想是衙门上有事。”
叶夫人嘟囔了几句:“弟弟都这样了,他能有什么事?”话虽这么说,可叶夫人自己也是从国公夫人的赏花宴上先行跑回来的,如今见叶京华好好的,她还得回去赴宴才是,要不然真让外人觉得他们叶家出事了:“行了,你们两个这几日就安安生生地在府上呆着,先别去办差了。”
说罢,叶夫人便缓缓起身。然而,就在这时,一声略微慌张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太、太子殿下驾到——”
叶夫人脚下的动作蓦地一顿,赵宝珠也惊讶地看过去,果然不足一息就看见太子的身影自花园中郁郁葱葱的榕树下浮现。
他似是赶路来的,额上浮这层薄汗,紧皱着眉一路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门口,衣摆上的金龙在阳光下翻飞。
见叶夫人站在门口,他脚步一顿,目光先往屋里望了一眼,见赵宝珠好好地坐着,才收回目光,低头与叶夫人见礼:
“问夫人安,”太子略微低下头,态度很是恭敬:“瑱唐突前来,惊扰夫人了。”
叶夫人确实被吓得不轻,没想到太子忽然的就来了,见状赶忙道:“太子殿下不必多礼,殿下大驾光临,臣妇有失远迎,才是失礼了。”
太子便抬起头笑了笑:“无碍。”
太子来了,叶夫人赶忙招呼着满堂上下的仆人前来伺候,赵宝珠这时也回过了身来,急忙起身要见礼,太子却抬手制止了他:
“不必多礼。”
赵宝珠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还小心地看了一眼叶京华。不过叶京华似是早就料到他会来,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太子在这儿,叶夫人也不好多待,安排好下人后便告辞离开了。走出去后还不觉回头看了那着金龙赤衣的背影。
虽然碍着立场,她一直对太子心存芥蒂,但是如今一看又觉得他挺讲义气的。听闻叶京华遇刺这么快就来了。
叶夫人抿了抿唇,一时心里有些复杂,而后叹了口气,到底是扭头走了。
屋内,叶夫人一离开,太子面上的笑意便消失了。他的一双浓眉压在深邃的眼窝上,神情严肃地走向赵宝珠:
“小宝,你有没有事?”
听到他的称呼,赵宝珠一愣,接着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回、回太子殿下,我没事。”
太子停在他身前,目光如电,仔仔细细将他从上至下扫视了一遍,见他似是确实没受伤,才松了口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向后靠在椅背上,用力闭了闭眼。
他有些微微气喘,眉心微蹙着,似是终于放下了心,还有些后怕的样子。
赵宝珠看在眼里,心道铁牛哥还是关心他的。一个人有没有真心,他还是看得出来的。太子并没有因为变成了太子,就忘了他们的交情。
赵宝珠一时有些感动,又有些愧疚,太子那么忙,一定是放下了手上的事情来的:“让太子殿下担心了,臣真的没什么事。”赵宝珠道。
太子闻言,睁开眼看向他,目光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你没事就好。”
他直起身,身体略微倾向赵宝珠,双手交握,轻轻笑了笑:“真是把我吓了一跳,是我思虑不周,忘了这儿是京城,以往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听见太子自称’我’,赵宝珠一愣,抬头看向他。太子的神情很温柔,眉尾低低垂着,没有了之前那股盛气凌人的戾气,和他记忆中的那个’铁牛哥’又很像了。
赵宝珠知道他是在说以前在村里,晚上睡觉都可以不关门,家家户户都大敞开着,方便在外头溜达晚了的牛羊回家。谁会想到在京城还会有刺杀这种事?
“是,臣也没想到呢。”赵宝珠道。
太子笑了笑,想开口说什么,一个声音忽然冷冷的插进来:“殿下,请喝茶。”
太子一顿,转眼看去,就见叶京华正垂眼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然而茶还没递到他跟前,叶京华就忽然失手,茶杯登时倒在了桌上。
茶水’哗啦’地一下撒了一桌,还是太子反应迅速地往后撤了一下,才没让茶水撒到身上。
下人们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收拾。太子后坐在椅子上看着一片狼藉,皱了皱眉,抬眼看向叶京华。便见他面色冷淡,轻轻说了声:
“臣鲁莽,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看着他,似是一下子从记忆中脱离了出来,用力皱了皱眉,抬手揉了揉额角,神情冷了下来。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叶京华方才那一下明显的他都看出来了,急忙打圆场道:“殿下,叶大人遭刺客刺杀,也受了惊吓,幸好没真出事。”
谁知太子听了这话却挑起了眉锋:“他?刺杀?”
赵宝珠一愣,遂点了点头。
太子的眉毛扬得更高,看向叶京华,张口想说什么,叶京华却率先开了口:“臣此番遇刺,多亏了殿下派的两位禁军,才能捉拿住刺客。”他语气轻缓,慢条斯理地说:“若是那弩箭再偏一寸,臣或许就不在这儿了。”
他说的隐晦,但太子怎么会听不懂,一时头疼得更加厉害,捏了捏眉心,道:“……确实他们太不中用,那两个废物孤已经发落了。”他转向赵宝珠,道:“我待会儿再派些人来,宝珠,你定要时时将他们带在身边。”
赵宝珠有些懵:“殿下说的可是楚午与言林?他们挺好的呀,今日之事若不是他们抓住了刺客,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太子已冷下了脸,毫不客气地道:“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房顶伏击,用的还是连弩,他们竟然一个两个都跟瞎了眼一般没有发觉,孤没要他的命的就已经是仁慈了。”
赵宝珠被吓了一跳,他可不想要了楚、言两个人的命,抿了抿唇,嚅喏道:“也……也没这么严重吧。”
说罢还悄悄看了看太子的脸色。
太子神情严厉,显然是觉得这件事没有回转的余地。而叶京华也罕见地没有出声反驳。
这两人站在一条战线上,赵宝珠倒不敢说什么了。
太子看了看他,接着看向叶京华:”你说……他们是来刺杀你的?”
叶京华敛着眸:“臣认为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太子听了,也没说好还是不好,沉思了片刻,又转向赵宝珠:“你最近和王家有什么交集吗?”
“王家?”赵宝珠一头雾水:“什么王家?”
太子对他很有耐心,笑了笑道:“就是兵部尚书王广昌的王家。”
这下赵宝珠就想起来了:“哦,考公司的一个主事是王家的。他长久缺席,我便上报给侍郎大人罢了他的官。”
太子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他手扶着额角思索了片刻,略看了一眼叶京华,像是决定了什么似得放下手:
“行吧。”
他在桌上拍了两下,顺势站了起来,偏头看向赵宝珠,再次嘱咐道:“待会儿孤派过来的人,你一定要好好带在身边,知道了吗?”
赵宝珠被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弄得晕乎乎的,闻言跟着站起来,朝太子道:“殿下,楚午和言林真的挺好的。这些人我跟他们也处的熟了,若殿下要派人,还是再将他们也派来吧。”
太子听他这样说,有点不乐意。楚午言林搞砸了这么重要的事,他是根本不想再用的,可见赵宝珠这么眼巴巴的样子,又有点犹豫。
赵宝珠见他不说话,不禁放低了声音,请求道:“殿下,算臣求你了。”
太子一下子就泄了气,眉目柔和了些许,微笑着垂眼看他:“好了,知道你心软,都依你。”
赵宝珠登时一喜。然而就在同时,他忽然感到一道目光打在了背后。
叶京华走过来,有意无意隔在他们中间,不轻不重地看了赵宝珠一眼。
赵宝珠登时浑身一凛,赶忙退后了几步——他差点儿又忘了少爷不喜欢他跟太子殿下走得太近了!
今日的太子殿下让他想起铁牛哥,赵宝珠一时有些忘形,也不觉拿出了对铁牛哥的态度。
叶京华收回目光,对太子伸出手:“臣送殿下出府。”
太子见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冷笑一声。也忒小心眼了点,宝珠跟他说句话又怎么了?不过今日赵宝珠受了惊吓,他不想当着人的面跟叶京华掰扯,便顺势走了出去。
叶京华一路将他送出叶府。
其实这叶府,太子也来过许多回了,在府中很是轻车熟路。
经过一处庭院时,他忽然开口:“这件事,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孤不管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叶京华却听懂了。他没有说话,神色很冷漠。
太子心中嗤笑一声。旁人不知,他还能不知这小子心里在捣什么鬼?若只是刺杀赵宝珠,那就算赵宝珠是陛下亲口承认的福星,但他到底只是个在京城没有根基的五品小官,且又没有真的出事,那王家小儿恐怕也就是在牢里关几年完事。
但若被刺的人是叶京华,那事情就大不相同了。谁不知道叶家嫡次子在皇帝那里跟半个皇子都差不多了?若是刺杀叶京华未遂,那就不仅是要给公理一个交代,更要给叶执宰,给叶家,给宫里的宸贵妃,给皇帝本人一个交代。
若想王致远得到最大限度的惩处,说成是刺杀叶京华是最有效的。
太子看穿了这件事,但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也对王致远此举非常恼火。
宝珠那么乖巧,不过是在公事上严厉了些,这些个小人心胸就如此狭隘,心肠如此恶毒,真是万死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两人走入庭院中,忽然看到了叶家养在水池旁的两只白鹤——它们不知怎么了,没有如往常一般静静或吃草或远眺,而是打了起来,长长的红色鸟喙交缠在一起。
太子停下脚步,看了几眼。
两只鸟还打得挺凶,坚硬的鸟喙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们两人一人站在庭院一侧,中间隔着四五个人的距离。
太子看了一会儿,忽然侧目道:“你这么做,究竟是想给宝珠出气、还是想给我使绊子?”
王致远有个兵部尚书的爹。而他那个尚书爹,也是铁太子党。太子是个有点尚武的人,虽然他学问也不差,但是军功更是赫赫,早年几场胜仗打下来,让他在军中名声甚为显著。
叶京华要将此次刺杀闹大,恐怕也会牵连到王尚书。
太子想着,微微牵了牵嘴角,他又何必问,叶京华此人做事向来是一箭双雕、甚至三雕。
然而就在这时,叶京华也转过头,迎上了太子微冷的目光:“那殿下先前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又是如何?”
阳光的一角扫在叶京华略微绷紧的眼角上:“殿下是为国,还是为私。”
太子看着他,额角一跳,脸色沉了下来:“自然是为国。”
叶京华微顿,遂敛下眼:“臣亦然。”
一番不阴不阳的试探下来,两人都知道彼此口中说不出什么好话,便都收回了目光,看着庭院中的两只白鹤。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打破了有些紧绷的气氛。
叶执伦穿着一品紫金官袍,头戴乌纱,正自廊下走来。
两人登时都收敛了神色,转过身朝叶执伦见礼:
“宰相大人。”
“父亲。”
叶执伦在他们面前驻足,就要朝太子行礼:“老臣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哪里敢受他的礼,赶忙将叶执伦扶住:“宰相大人不必多礼。”
叶执伦顺势站起来,转过头,看了眼庭院中缠打在一起的白鹤,忽然道:
“让太子殿下见笑了。这两只白鹤本是养作观赏之用,但畜生到底是畜生,到了春季便整日吵嚷。”
太子闻言一愣,没想到叶执伦忽然说起这个。遂也看去,见两只白鹤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还越打越凶,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春季是牲畜发情的时节,怪不得这两只白鹤如此烦躁。
叶执伦神色平静地看着庭院中的双鹤,接着道:
“若是一雄一雌,便也罢了。偏生养了两只雄鹤,一到此季便争斗不休,实在是扰人清闲。”
他声音淡淡,仿佛只是在说鹤,是真心实意地为此烦恼似得。
听了这话,太子一愣,倒是没接话,连带着叶京华也噤了声。
第125章 求情
叶执宰似只是无心提了一嘴,说完就走了。
太子和叶京华站在原地,有些沉默。气氛略有些凝滞,太子也不好再呆下去,简短地告辞后,两人便分道扬镳。
刺杀事件后,赵宝珠在叶府’修养’了几日,才回吏部上差。
太子在那日后果然又派了一队人来,赵宝珠数了数,竟然有整整十五个人。清一色的都是人高马大,身形精壮的小伙子。赵宝珠无奈极了,若是把这些人都带上,他真不知是去上差的还是去踢馆的!
赵宝珠最后退了几个人回去,勉强留了七个。原本就跟着他的楚午、言林二人也在此列。
赵宝珠见着两人的时候,注意到他们的脸色有些苍白,虽然穿着严实的玄色短打看不出来身上有没有伤口,但赵宝珠看出他们动作间有丝极力掩饰的不自然。
想必是回去受罚了,赵宝珠有些愧疚:“真不好意思,连累了你们。”
谁知楚午、言林两人听了这话立即跪在了地上:“赵大人言重了,本就是我们懈怠粗疏,才让赵大人身至险境——”他们说着,竟然低头给赵宝珠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谢大人起用之恩,若不是大人向太子殿下要回了我们二人,我们恐已被逐出禁军。此等恩情,唯我二人以命相报,今后定当身效犬马,护卫大人周全!”
赵宝珠赶忙扶他们二人起来:“好,好,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快起来吧。”
楚午、言林二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两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小伙子,竟眼圈有些发红,抿紧唇抬手蹭了蹭眼睛。办砸了差事,受些皮肉之苦都不算什么,但差点儿被逐出禁军是真把他们吓怕了,幸而有赵宝珠求情,这才让他们还能回来办差。峰回路转,他们是又庆幸又感激,下定决心今后就算是拼上这条性命,都要将赵宝珠保护好。
赵宝珠见他们激动的样子,顿了顿,犹豫道:“平日里……太子殿下对你们严厉吗?”
楚午,言林闻言正色了些,点了点头道:“太子殿下治军极严。”
听到他们笃定的回答,赵宝珠略微一怔,想起太子在说起禁军时脸上的神情,确实是威严又肃穆。和他记忆里的’铁牛哥’很不一样。铁牛哥是个很宽和的人,脸上始终带着笑,几乎从不跟人红脸。赵宝珠还记得有次村里的孩子们打闹时不小心撞碎了张家的一篓鸡蛋,铁牛哥也没有像村里其他的人那般斥责他们,只是笑了笑,还去拿出果子给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吃。
但显然在楚午、言林两人眼中,太子又是另一幅面孔。
楚午,言林道:“不过太子殿下虽然严厉,却赏罚分明,而且身先士卒,数次和军士们一起出生入死,所以大家都很信服殿下。”
说起这些事,楚言两人眼中闪烁着些许钦佩,显然确实是对太子忠心耿耿。
赵宝珠见状,心中若有所悟。在赵家村那么个平静且与世隔绝的小村落里,牛哥是宽厚而温柔的,但在京城的太子之前的数十年内不知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尔虞我诈,又屡次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自然是个不同的人。
但无论如何,赵宝珠相信太子殿下的内心深处还是那个善良又温和的铁牛哥。
·
几日后,赵宝珠带着一票人马浩浩荡荡地上差去了。
赵家的马车被一队禁军护送着穿梭在街巷之间,简直是一道奇景。
好不容易到了吏部,赵宝珠一下马车,果然看到许多人在门口探头探脑,朝围在他马车周围的七个禁军投去畏惧又好奇的目光——甚至右侍郎都赫然在列,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边。
见赵宝珠下来,他笑盈盈地说:“哟,好大的阵仗。”
还一把拉住了路过的左侍郎:“看看,今儿个福星大驾光临,你还不快快跟着我恭迎。”
赵宝珠登时被闹了个大红脸,被调笑得嚅喏着说不出话来。
左侍郎便驻足,往前头看了一眼,倒是没把右侍郎的调侃放在心上,而是蹙了蹙眉:“这么多人都杵在前头,成何体统。”
赵宝珠赶忙道:“大人说得是,我这就将他们遣开,说罢便将七个人分别遣散,让他们分别在衙门的各处值守。
左侍郎点了点头,又转向聚集在门口的人群:“都没事干吗?”
小吏们登时一哄而散。左侍郎似是这才满意了,遂转身离开。右侍郎倒还是笑盈盈地站在台阶上,朝赵宝珠招了招手:
“小福星,快过来给我瞧瞧。”
赵宝珠害臊极了,红着脸屁颠屁颠地跑过去,讪讪道:“大人——”
“这些人想必是太子殿下赐与你的吧。”右侍郎笑着问。
赵宝珠一愣,遂点了点头,而后有些惊讶道:“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右侍郎瞥了他一眼,转身道:“我出仕这么多年,倒也不至于连禁军都不认得。”
赵宝珠登时自惭形秽,跟在右侍郎后头道:“是下官狭隘了,大人博学多识,下官实在钦佩,之前下官就连禁军也不认得呢。”
小马屁拍得还挺顺溜的。右侍郎勾了勾唇,将赵宝珠一路领道了屋里,门口廊下挂着的鸟笼里,那只羽毛华丽的鹦鹉看见两人进来,抬起头就朝赵宝珠道:
“赵大人,幸会,幸会——”
赵宝珠登时愣住了,瞪圆了眼睛:“大人,它认识我!”
右侍郎走到桌后走下,闻言笑了笑,看了眼那鹦鹉:“这是南省盛行的玄凤鹦鹉,通晓人性。”
赵宝珠十分震惊:“竟然有如此聪慧的鸟儿?”他心中感叹,还是京城的新鲜玩意儿多。
右侍郎笑了笑,看了赵宝珠一会儿,遂说起了刺杀的事:“先前的事,听闻刺客已被捉拿归案?”
赵宝珠点了点头,道:“歹人羁押在京兆府尹,应该正在受审。”
右侍郎便点了点头,状似不经意道:“他们可审出了什么?”
赵宝珠闻言摇了摇头,道:“臣不知。”这他还真不知道。他只知贼人在京兆尹府受审,每每问起叶京华,也只是跟他说案子还在审查。此事定是有幕后主使的,只是不清楚到底是谁。
谁知右侍郎听了这话,确实脸色变了变。他看着少年懵懂干净的神情,就知道这实诚孩子说的是真话,他是真的不知道。
右侍郎神色复杂,他都能知道赵宝珠怎么会被蒙在鼓里的。关于案件的进展,赵宝珠定是找叶京华问的,那厮又怎么会说真话?赵宝珠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家少爷,定是随便就被糊弄过去了。
右侍郎欲言又止。本来想叫赵宝珠多少也留点心眼,不要什么话都听之信之,但是又觉得这样说有挑拨人家夫妻感情的嫌疑。
他最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向赵宝珠:“你平日办事的机灵都到哪去了?也不知到京兆衙门去打听打听?”
赵宝珠闻言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要去打听这个。少爷人脉见识都比他广,他若不知,自己又怎么能打听得到呢?但赵宝珠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对此案太过疏忽了,少爷差一点就被歹徒所伤,他确实应该多上些心才是。
赵宝珠想到这儿,还有些愧疚,便朝右侍郎躬身道:“谢大人点拨,下官明白了。”
右侍郎总觉得他这个’明白’不是自己所想的明白,可看着赵宝珠正经严肃的一张小脸,终究是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行了,你下去吧。”
赵宝珠并没有察觉出右侍郎语气中的无奈,遂告辞低头出去了。
右侍郎坐在太师椅上,看着赵宝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手指在桌上叩了叩,觉得胸口憋得慌。也是,在听闻近日的一系变故之后,他一大堆话想问赵宝珠的话都在少年茫然的神情前都被他生生咽了回去,能不憋得慌吗?
右侍郎缓缓吐出一口气,仰头靠在了椅背上,闭了闭眼,脑子里将近日朝堂上的变故细细想了一遍,而后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看了看笼子中的鹦鹉。
说起来,这只鹦鹉还是在荥阳书院时叶老爷子赐与他的。彼时他正要自荥阳出发赶赴会试,吝啬的师长出奇地赐了一只如此名贵的鹦鹉给他,其中自然有他的寓意。
所谓鹦鹉檐前不敢言,在如此聪慧的鸟儿面前,许多话都不能说出口。
但右侍郎却偏生将它养在了衙门里头,明目张胆地在鹦鹉前进行一切对话。这是右侍郎在时刻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的手段,*也是叶老爷子对这个聪慧活泼的弟子最不放心之处。
多年下来,他果然变得圆滑了许多,成为了个说话滴水不漏的朝堂官员。
右侍郎敛下眼,深吸了口气,年轻人意气相争,他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好。
·
赵宝珠离开后,总觉得右侍郎还有话还想跟他说,却未说完。
他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便去问江彦:“江主事,前几日叶大人遇刺的事情你可知道?”
江彦消息灵通,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江彦闻言,果然道:“当然知道,听闻赵大人彼时正巧和叶大人在一块儿,真是太吓人了,幸好大人您没事。”
赵宝珠点了点头,道:“此事确实凶险,刺客被京兆尹府捉拿去了,也不知审查出来幕后犯人了没有。”
听了这话,江彦面色变了变,接着,赵宝珠便见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似是怕接下来要说的话被旁人听去似得。
接着,他靠近了赵宝珠,对他轻声耳语道:“大人,下官听说,背后主使是王家!”
“王家?!”赵宝珠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这次他无需提醒就想起了是哪个王家,毕竟太子刚刚跟他提过这个家族。
“嘘!”见他这么大声地说出来,江彦急忙将指头竖在唇前,示意他小声些:“大人,这都是小道消息,可不能让旁人听去了啊!”
赵宝珠紧皱着眉,闻言看了他一眼:“这个消息,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江彦一顿,紧接着将声音放的更低,道:“臣的一个朋友……今日见到王尚书急匆匆地王宫中去了,脸色甚是难看……早些时候,有人看见京兆衙门的人去了王家……”
“什么?”赵宝珠很是诧异。
王尚书进宫尚且不论,但若京兆衙门真是去了王家,那就说明他们已经审问出了幕后主使。像王家这样的累世官宦,豪强大族,若没有切实的证据京兆衙门怎么会敢上门抓人?
江彦似是也觉得有些奇怪,道:“也不知道是王家的哪个犯的事,怎么会突然要刺杀叶大人?”
赵宝珠闻言,心神一动。王家跟少爷有什么仇他不知道,王致远和他有仇,这确实实打实的。
赵宝珠想起那只扎进他身旁的弓弩,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在这时,衙门外忽然传来通传声:“赵大人——”
一个小吏从外头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影。几人走到他门前,小吏朝里头躬身道:“赵大人,兵部的常大人前来拜访。”
赵宝珠抬起头,果然见常守洸站在门外,神色有些严肃。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看起来未及弱冠的陌生少年。
“常兄。”赵宝珠有些惊讶,赶忙将两人迎进来:“常兄怎么来了?”
而后又吩咐邓云、阿隆二人去倒茶。江彦见有客人上门,很有眼色地随着小吏们退下了。
赵宝珠招呼着两人坐下,有些疑惑的目光落在那名陌生的少年身上。少年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看起来有些像寻常的书生大半,略带青涩的脸上神色有些忐忑。
赵宝珠看向常守洸:“这位是——”
常守洸眉宇间的神色有些严肃,也看了眼少年,道:“这是王瑜仁,他是国子监的监生。”
一听这个名字,赵宝珠便皱了皱眉,意识到了什么,看向王瑜仁,果然发觉他长了双和王致远很像的细长眼眸。
赵宝珠觉得自己知道了两人的来意,他皱了皱眉,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看向常守洸:“二位……是为了刺杀一事来的?”
邓云和阿隆二人本来刚刚将茶水送上来,闻言都神情一肃,目光警惕地看向王瑜仁。王瑜仁登时脸色一白,心头一颤,他没想到赵宝珠会这么开门见山,连一点缓冲都没有,加之还有两个禁军站在角落处随时戒备,登时吓得两股战战。
常守洸神情肃然,点了点头:“是。”遂看了眼王瑜仁,见他一幅快要从椅子上跌下来的样子,叹了口气,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说了让你不要来,你非要来,那你就自己跟赵大人说。”
赵宝珠闻言,皱着眉看向王瑜仁。
王瑜仁脸色苍白如纸,闻言,整个身子都颤了颤,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常守洸。然而常守洸却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见状,王瑜仁只好咬了咬牙,看向赵宝珠,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大人!”
赵宝珠诧异地看着王瑜仁的脸上一下子流下两道清泪,双手抓住他衣袍的下摆,哀求道:
“赵大人,求您跟叶大人求求情把。这件事真的是兄长一人所为,跟父亲没有关系啊!”
第126章 知晓真相
少年带着哭腔的哀求在屋中回荡,赵宝珠先是一怔,接着很快理解了王瑜仁的话:
“王致远是你的兄长?”赵宝珠皱着眉,看着王瑜仁,眯了眯眼:”策划刺杀的……是他?“
王瑜仁抽噎的动作一滞,他早就听闻过这位吏部赵员外郎十分年轻,还未及弱冠。算起来和他自己的年岁也差不了多少,然而真见了人,他却被对方身上的官威震慑的话都说不出来。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赵宝珠的面容又极其秀美,但是当他一皱眉,微冷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王瑜仁就止不住地想发抖。
见他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常守洸叹了口气,解释道:“他是王家的庶次子,王致远是他的嫡兄。那两个刺客进了京兆衙门,一上刑就什么都交代了。京兆府尹两日前便上王家去拿人,不料王致远竟闭门不出,京兆府没办法,便将案子移交给了刑部——”
常守洸坐直了些,语气沉肃:“今日一早,刑部侍郎叶宴真带人闯入王府,将王致远捉拿进了刑部大牢内,同时王尚书遭御史台弹劾,此刻应当还在宫中。”
闻言,赵宝珠登时愣住。王瑜仁想起近日来家中的变故,不禁又流下了眼泪,他红着眼圈向赵宝珠磕头:
“赵大人,求求您跟叶大人求求情吧,父、父亲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说罢便’砰砰砰’磕了好几下头,赵宝珠见状赶忙拦住他:“你先等等。”遂捏了捏眉心,道:“也就是说,那天的刺客要刺杀的人是我,而不是叶大人?”
常守洸点了点头,道:“你不是罢了王致远的官吗?他对你心存怨恨,便找来了些贼人流寇充当刺客,想要给你点颜色瞧瞧。那两个刺客已经全都招了,王致远让给他们弄来了连弩,让他们能杀就杀,不能杀也要将你重伤,最好能半身不遂,落下残疾。”
常守洸说到这里时眉宇间浮现起些许戾气,显然也是很不喜欢王致远此人的。王瑜仁在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面色惨白——王致远是家中嫡子,一向嚣张跋扈,无论什么事情都要顺着他的意思来。王瑜仁为庶子,在家中对这位嫡兄一向畏惧顺服,丝毫不敢忤逆,只望王致远能够消停些,能让他安安生生地在国子监读书便是了。谁知王致远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在外头惹出了这种祸事来,还连累了父亲!
王瑜仁这几日在国子监内都很是煎熬,他的嫡兄关在刑部大牢里,父亲被扣在宫中。国子监里学子大都非富即贵,都听到了风声,纷纷在他背后议论王家是不是要倒了。
其实,若只是刺杀赵宝珠这一桩案子,还不至于如此,可叶家竟然也掺和在了中间,俨然是一幅要咬着王家不松口的架势。
王家有个做兵部尚书的老爷子,按理说京城中任何一个家族跟他们都还能有一番比试。然而唯独是这个叶家,若真想硬碰硬,他们必定会被弄得粉身碎骨!
王瑜仁是真的怕了,这才拜托了和王家交情匪浅的常守洸牵线,看看能不能从赵宝珠这儿找个法子。
赵宝珠看着王瑜仁惶恐中带着哀求的目光,又看见少年人额上磕出的红印,叹了口气,到底是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先起来说话。”
见赵宝珠让自己起身,王瑜仁心中一喜,坐回了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赵宝珠。既然大人让他起来了,那或许就说明,这件事还有转圜之机?
赵宝珠沉默下来。他也不是蠢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自然也意识到,叶京华在此事上对他有所隐瞒。既然案子已移交到了刑部,还是叶家大哥亲自去拿的王致远,那少爷没有理由不知道此事。
少爷是故意瞒着他的。
赵宝珠深深皱起眉,抬手捏了捏眉心:“可……既然那刺客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少爷要说是去刺杀他的?”
王瑜仁闻言一愣,顿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个’少爷’指的是谁。他心中一震,早些时候他便听闻这位赵大人与叶京华交情甚笃。谁也不知他们的交情是怎么开始的,可是他在国子监中,倒是听到了好几种流言,有人这位赵大人是叶家的亲戚,也有人说是这个贫寒学子不知施了什么手段扒上了叶家,被叶京华视作心腹。
如今一看……王瑜仁眉尾一颤,难不成是家臣?
涉及到叶京华的事,王瑜仁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常守洸也是面色微变,他沉默了片刻,抬头对王瑜仁道:
“瑜仁,你先出去。”
王瑜仁闻言也不敢逗留,小心地退下去了。
待他离开,赵宝珠皱眉看向常守洸:“常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守洸看向他,叹了口气。他是个爽快的人,也信得过赵宝珠的人品,直接将事情说了出来:“若是直接说出来刺客是为了刺杀你,这件事便是下官遭到罢免心怀不满,妄图刺杀上官,虽然的确恶劣——但、到底是王致远一个人的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若是刺杀宰相之子,那其中的意思就大不相同了。”
他没把话完全说破,但赵宝珠也听懂了,登时面色一变,心下震动。
常守洸丝毫不藏私,了当道:王致远是兵部尚书之子,若那日真的只有他一人在马车里,估计京兆府尹并不会如现在这般即刻重刑审讯刺客,也不会因为王致远闭门不出就将案子移交刑部,或许到时候王致远随手扔出个谁当替罪羊,这事儿也就算了。”
他说罢轻嗤一声,显然很看不上王致远此等做派,道:“所以叶京华将事情都揽到了他头上,京兆府尹不敢得罪叶家,自己抓不到人,连夜就将案子移到了刑部,叶家那位大哥——”
说到这儿,常守洸哼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顿住。他向后靠了靠,架起一条腿,抬起头道:“总之,如今王家的麻烦大了,他倒是很聪明。”
这个’他’当然是指的叶京华,这话虽然听着是夸赞,但语气却像是在说——「阴谋诡计倒是很多」,有些讽刺。
赵宝珠听了,沉默了片刻,面上没什么神情,只是眉头依旧蹙得死紧:“所以……少爷这么做,是为了让王致远无法逃脱责罚?”
常守洸听这话,眉梢一动。他顿了顿,接着直起身,向前倾了倾,手肘搭在膝盖上,对上赵宝珠澄澈的双眼:“这件事,我本不该多嘴。”常守洸神情微敛,直视着赵宝珠道:“但你不觉得——最近叶京华和太子之间怪怪的吗?”
赵宝珠闻言,呼吸一滞,接着睁大了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是这么觉得,常兄也看出来了吗?”
他从邓云等人处听闻的都是少爷与太子在宫中伴读之时便交好,一直以来都交情甚笃,可此次回京之后,他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少爷叫他离太子远一些,太子不喜欢他和少爷在一起,两人交谈的时候也是明枪暗箭,不像是友人,倒像是有仇似得。
“常兄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赵宝珠忧虑地问道。
常守洸闻言,抿了抿唇,直起身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无人后,他才凑到赵宝珠耳边,几乎将声音压低到了微不可闻的地步:
“你知道,先前五皇子忽然多了位少师的事吗?”
赵宝珠茫然地点了点头:“知道的。”
“五皇子的学业突飞猛进,进来得了陛下不少赞誉,而叶京华在朝堂是又似乎与太子不睦,现在又借着遇刺一事对王家下手,朝堂上便有流言——”
常守洸欲言又止,神情有些犹豫。
赵宝珠从他的话语中遇到了什么,一时心如擂鼓,眉眼都紧了紧,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常兄,你尽管说,我愿以性命起誓,今日之事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闻言,常守洸松了口气。他倒真是个仗义的人,得了赵宝珠的誓言,便真的道:
“传言,党争已起。”
赵宝珠骤然怔愣。
他也算是熟读史书,党争是什么,其中重量几何,他是知道的。
赵宝珠刹那间犹如晴天霹雳,蓦得瞪大双眼,一下子从座上蹦了起来:
“什么?!”他惊骇极了,几乎语无伦次道:“你、你是说——少爷、和五皇子……与太子殿下——”
“这、这怎么可能呢?”
赵宝珠无法相信,那、那可是太子!他脑中浮现出太子英武的面孔,在他心目中,储君就是储君,正如皇帝就是皇帝,皇权天授,天子的权威不容任何人僭越。
常守洸见状赶忙一把抓住他,将赵宝珠拉回来坐着:“你先别急,这都是朝堂上的风云风雨,不一定是真的。”
赵宝珠坐回到椅子上,神情怔愣,面色很是苍白。常守洸见他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不禁缓声劝道:“别慌,这是没准的事,若你真想知道,不如回去问一问你家少爷,对你他应当是知无不言的,总比我们这些外人猜来猜去的来得好。”
常守洸是真想知道这个叶二公子到底犯了什么病,怎么突然就跟太子较起劲来了。太子这几日都在军中,他见不着面,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起来王家也算是太子一党的心腹,叶京华要整治王家,太子竟然什么都没说,还派来禁军护卫在赵宝珠之侧。
真不知道这两位爷到底在搞什么!常守洸恨恨道,怪不得之前交好呢,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脾气怪,都是难伺候的主。
这话他也就敢在心里想想,是万不敢拿上台面来说的。常守洸叹了口气,抬手扶住额角,道:“不说这个了,现今还是要先将王家的事情解决了才是。”他看向赵宝珠,道:“毕竟你是苦主,我不便多嘴。宝珠,这件事你怎么想?”
赵宝珠此刻也稍微冷静了下来。闻言,他沉默思虑片刻,随即心中有了决断,抬头正色道:“常兄,让王家的那个少年进来吧。”
常守洸点了点头,便起身去叫王瑜仁进来。
王瑜仁本来战战兢兢地在外头等着,自从听闻幕后主使是王致远,且王瑜仁是他的庶弟之后,邓云和阿隆就对他没有好脸。
茶是冷茶,喝完了也没人给他添上,那名叫阿隆的少年还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王瑜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可怜巴巴地收着肩膀坐在椅子上。
见常守洸叫他进去,王瑜仁赶紧屁颠屁颠地跟上去,进了屋子后,谨小慎微地看了上座的赵宝珠一眼。
见他进来,赵宝珠略微收敛了神色,也不卖关子:“事情我都明晓了。”他看着王瑜仁,正色道:“这件事,我会去和叶大人好好说清楚。”
王瑜仁闻言呼吸一滞,紧接不禁喜上眉梢——赵宝珠这是答应去向叶京华求情了?
然而赵宝珠的下一句就将他打回了原形:“但是,我并非是要向叶大人替你的父兄求情。”
王瑜仁面上的喜色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赵宝珠。
只见穿着浅绯色官服的少年眉头微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秀美的眉目间神情十分严肃。明明他的神情中并无盛气凌人之色,满身的威仪却呼之欲出,让王瑜仁忍不住双腿发软:
“王致远因玩忽职守,尸位素餐被免职,乃是国法。而他竟然因心怀不满就敢肆意当街刺杀朝廷官员,目无国法,嚣张至极,此风断不可长。”
赵宝珠面色有些严厉,看着王瑜仁道:
“更有甚者,京兆府尹上门抓人,他竟敢闭门不出,这中间是否有尚书大人的包庇还不明了。他雇佣流寇行凶,还弄来了弓弩,此等凶器自何处获得,尚书大人是否从中襄助,都需查明。”
赵宝珠的声音发冷,王瑜仁听一句,面色便白一寸,这些事情他都未曾细想,此刻被赵宝珠指出来,王瑜仁登时浑身冰凉,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这——大、大人……”
赵宝珠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王瑜仁骤然闭上嘴,一个字都不敢说,两只眼睛近乎绝望地看着赵宝珠。
赵宝珠向后靠了靠,垂眼看向他,话锋一转:“但若王致远的确想刺杀的人是我,那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我会和叶大人还有衙门上都说清楚。其中细巧刑部自会查明,不会让王家背上不应有的罪责。”
第127章 审问
王瑜仁走出吏部的时候脚下都在发飘,腿软得跟面条一样,差点没从阶梯上摔下去。
他整个人十分茫然,也不知这趟来找赵宝珠的结果是好还是不好。
吏部衙门内,常守洸望着王瑜仁略显踉跄的背影,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那么个又蠢又毒的嫡兄,也真是为难他了。”
赵宝珠本来满心沉肃,闻言却’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又蠢又毒,常守洸的形容再确切不过!
“常兄是先前就认识王家那两兄弟吗?”他好奇道。
常守洸点了点头,道:“我在离京之前也曾在国子监就学。王致远比我年长,我在国子监是此人的名号已有’赫赫威名’。”
他语气讽刺,显然这个’赫赫威名’意在讽刺。
“王致远此人是王尚书唯一的嫡子,”常守洸靠在椅背上,将王家之事娓娓道来:“此人嚣张跋扈,自小就是个霸道的主,王尚书本来是想让他入军营的,可王夫人舍不得儿子去受那些皮肉之苦,便让他入了国子监读书。听闻这厮每日上学都要在腰间别一柄马鞭,见到看不顺眼的人就抽,国子监内许多伺候的小厮书童、甚至家世不显的学子,都挨过他的打。”
常守洸眉目中浮现起些许厌恶,道:“听闻他还曾失手打死过两个书童,此事在国子监争议不小,后来王家赔了那名监生一笔钱,便算是了了。”
赵宝珠登时骇然:“竟然有这样的事?!”
他眉头紧蹙,眉眼中闪过厌恶,咬牙一拳砸在一旁的矮桌上:“竟敢如此草菅人命,真是骇人听闻!这样的人竟然能被选入朝廷官吏,还掌管百官升降调令之权,岂有此理!”
常守洸闻言冷笑一声:“国子监的监生靠祖辈荫封入仕,只要通过吏部考核便是,考核的是监生的学识,又不是人品。”他顿了顿,面上嘲讽之意更浓:“那考核不能跟科举相比就不说了,甚至考核不过的监生还能继续回国子监学习,来年再考,王致远是兵部尚书之子,谁敢让他不过?这官位不如说是朝廷亲手奉到他手上的。”
闻言,赵宝珠亦沉默下来。若说他往日对所谓的世族荫封还不慎了解,在吏部就职之后,他对这其中的内情可谓是了如指掌。
吏法规定,京官四品以上,地方官二品以上,就可以推荐至少一名子侄入国子监学习。而官位更高的,如三公九卿国公侯爵等诸位大人能推荐的人数则更多。而国子监的监生一旦学成,不必通过科举,只用通过吏部的考核便能入仕为官。就如同常守洸所说,这种吏部考核的难度往往大大低于科举,基本稍有学识之人都可以通过,且通不过的还可以每年再考。比起没有资格进入国子监的寒门学子来说,这些权贵的后代可以说是只要稍稍在学业上有所精进便能出仕。
可以说在入朝为官上面,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公平’可言。
可元治帝到底是个明君,与大批启用贵族子弟的前面几代君主不同,他甫一继位就修改了吏法,宣布于国子监出仕的监生授官最高不能超过五品,且三年之内不能升迁。
这条律法听起来很严苛,但是细细想来,多的是辛辛苦苦十年寒窗,从科举入仕的举子只能从六、七品的芝麻小官坐起,中举之后还要苦等官位腾出空来。而这些监生享受了最好的教育资源不说,还每年都能有机会取仕,几乎是埋进国子监的大门就已经是半个官身了,实在已是受尽优待。
然而就是这么一条限制,都在元治初年的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世族们纷纷联和起来向刚刚登基的少年元治帝抗议。理由说来说去自然就是那么几条,什么元治帝不遵祖制,肆意修改旧法,对有功之臣的后人卸磨杀驴等等,闹得朝堂鸡犬不宁。
元治帝是顶着压力,狠狠发作了几个世家,同时又提拔了包括现在的户部尚书良康在内的一众新人,拿出了几项实打实的政绩,这才坐稳了龙椅。
自此也不难看出为什么赵宝珠会被刺杀。这些世家大族早已过关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将一切优待都视作’理所应当’,任何出现在面前的阻碍都会被视作对贵族地位与权威的挑衅,为此刺杀一个五品小官又算什么?
新帝继位,尚且要受他们的一番磋磨,更别提是赵某。
“你之前种种举动,算是戳到他们的肺管子了。”常守洸扬了扬眉,对赵宝珠道:“我估计现在京城世家中有一大半都对你恨地牙痒痒。“
常守洸想起赵宝珠先前的作为心下都心有余悸,自铨选断了这些世家子弟的升迁之路,当众顶撞世族之首的曹尚书,罢免兵部尚书之子——
常守洸咧了咧嘴,揶揄地看向赵宝珠:“说实话,你做的那些事,若是换个人,恐怕已经尸骨无存。”
闻言,赵宝珠抬起眼来,蹙了蹙眉,似乎是有些不赞同的样子。
常守洸就挑了挑眉,觉得赵宝珠还是没搞清楚这京城的水有多深,倾身向前,好奇地问道:“诶,难不成叶京华或者太子殿下就没跟你说过,让你稍微收敛点儿?”
赵宝珠到京城还不足半年,便搞出来了这么多件大事,也太显眼了些。
谁知赵宝珠听了这话,立即摇了摇头:“没有。”
“少爷不会说这样的话。”赵宝珠看着常守洸的眼睛,目光澄澈而坦荡:“少爷明白我的志向,他不会这么说的。”
常守洸一愣。接着,他便见赵宝珠略微犹豫了一下,道:
“至于太子殿下……”赵宝珠低头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殿下也没有因这些事斥责过我,还派人来保护我……想来,殿下也是支持我的。”
常守洸闻言,立即想起了外头那支由禁军精锐组成的小队,登时一噎。
也是,禁军都派来了,这不是鼎力支持是什么?常守洸一时无言,看着赵宝珠真诚的眼眸,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算了,是我多嘴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眼见着时间不早,赵宝珠便将常守洸一路送出了吏部。在分别之际,常守洸回头问他:”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你真要去和叶京华说清楚?”
在常守洸眼中,叶京华就是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虽然才华的确出众,但总爱使些诡谲计谋,让他咬住了的对手应该是万万不可能松口的。这样的人,能听赵宝珠的话?
“是。”
赵宝珠点了点头,紧接着眉眼骤然一冷:
“少爷他……有些时候喜欢瞒着我做一些事。”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静,常守洸却没来由地背脊一凉。还没有说亲的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但不妙的预感还是让常守洸止住了话头没有再深问下去,告辞后便匆匆离开了。
·
因为刺杀一事让叶家上下都受了不少惊吓,这几日赵宝珠二人都住在叶府本家。
然而这天,叶京华从户部下值,马车刚刚停在门口,就听闻小厮道:
“二公子,赵大人今日回赵府去了。”
闻言,叶京华下马车的动作一顿,蹙了蹙眉,看向那小厮:“回去了?留了什么话没有?”
小厮摇了摇头:“赵大人自吏部直接就回赵府去了。”
叶京华顿了顿,敏锐地从中感到了些许不对。自本家搬回去,按理来是要跟长辈辞行的,再怎么说都至少得跟叶夫人留个口信,但赵宝珠什么都没说就自己回府去了,叶京华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妙。
他顿了顿,而后放下撩开一半的车帘,坐会轿子内冷声道:“去赵府。”
半刻后,马车在赵府前停下。叶京华一下马车,抬头便见楚午、言林二人如门神般一左一右站在’赵府’的牌匾下。
叶京华看到他们,脚步一顿。
他其实有点想打听一下赵宝珠的心情如何。若守在门口的是寻常的小厮,那都是叶家过来的人,他自然是问得的,但这两个是太子派给赵宝珠的禁军,并不是他的人。
故而叶京华只是略微顿了一瞬,便往前走入了赵宅之中。
一路上一个下人都没遇见,显然,赵宝珠已经屏退了所有仆从。
叶京华逐渐放轻了脚步,略微屏住呼吸。
待到了主屋外,他远远就看见赵宝珠正坐在御赐的梅兰君子屏风前,正垂眼看着桌面上的什么东西。挺拔的翠竹自他身后蜿蜒而出,烛光自一出镂空的竹叶中透出,在赵宝珠的面上映出一片修长的落影。
那阴影只好落在赵宝珠的眼眸处,让叶京华窥不出他的情绪。
他低头走入门中,也不敢靠得太近,就站在门边道:“怎么忽然回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赵宝珠这才抬起,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目光将叶京华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复向后靠了靠,微抬了抬下巴:
“少爷没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叶京华眉梢一跳,看向赵宝珠,敏锐地自那双猫儿眼中看到一丝寒意。
若是元治帝或是叶执伦这样的成熟男人在场,一定知道此时就该顺坡下驴,将该坦白的都坦白了,可惜叶京华到底成婚不久,闻言竟一时没敢做声。
见他不说话,赵宝珠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桌子上的公文朝叶京华的方向推了推:
“少爷看看这个。”
叶京华一顿,而后上前了几步,垂眼一看,便见桌案上竟赫然摆着两名刺客的供词,登时眉梢一跳。
“这是我自京兆府尹那里要来的。”赵宝珠道,挑起猫儿眼,有些凌厉地看着叶京华:“少爷知道吗?王致远要杀的是我。”
叶京华一听到’杀’这个字,眉头就下意识地一蹙,喉头略微一动,眉眼间极快地闪过一丝戾气。但他又很快收敛住了神色,似是疑惑般地往供状上看了一眼,淡声道:
“是吗?”
赵宝珠面无表情地凝视他片刻,忽而出声:“少爷在说谎。”
叶京华神情一滞,下一瞬,便见赵宝珠笃定道:“若少爷真是初次知道此事,一定会很生气。现今少爷如此平静,一定是早就知晓了此事。”
叶京华听了,沉默了片刻,而后缓缓叹了口气:
“是,我说谎了。”
见他承认,赵宝珠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而后又想起叶京华连日来对他的隐瞒,又板起脸道:“少爷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叶京华站在赵宝珠身前,闻言抬眸瞥了眼他的神色,见他满脸冰寒,便垂下眼,开口缓声解释起来。
赵宝珠就坐着听。
叶京华的解释跟常守洸之前和他说的没什么两样,大概就是说,若将此事当作刺杀赵宝珠处理,王致远未必能得到惩罚,说成是刺杀他却能让王家好好地喝一壶。
赵宝珠听完了,也没说好与不好,只是默默垂着眼,似是在思考些什么。
叶京华站在一旁,从进门到现在连水都还未喝上一口。
在一片静默中,他看了赵宝珠一眼,抬起手握拳抵住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见状,赵宝珠抬起眼,将茶杯朝叶京华面前推了推:“少爷喝口茶吧。”
叶京华便放下手,点了点头,想要在赵宝珠身边坐下——
然而就在此时,赵宝珠却冷声道:“我让你坐了吗?”
叶京华动作一顿,抬眸看向赵宝珠,浓密的睫羽轻轻颤了颤,在透彻的星眸里投下些许细碎的光影。
赵宝珠神色微滞,接着眉心用力一蹙:“少爷摆出这幅样子也没*用!”他冷哼一声,往后仰了些:“就给我站着!”
见计不成,叶京华垂下眼,嘴唇微微拧紧。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顺从却有丝委屈的神态。
赵宝珠心下一颤,却没有像往常一般被他的美人计骗倒,而是眯了眯眼——
“我还有一句话要问少爷。”
赵宝珠紧紧盯住叶京华的神情,沉声道:
“少爷这样做,是否也和太子殿下有关?”
第128章 独自进宫
听到这个问题,叶京华似是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顿了片刻后,蹙眉垂眼看向赵宝珠:“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一下把赵宝珠整不会了。
他看着叶京华的眼睛,竟下意识地生出了些许疑虑,他微微顿了一瞬,接着犹豫道:“因为……太子殿下回京之后,少爷和他好像老是在吵架,还叫我离他远一点——”
叶京华蹙着眉,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神情中带着丝疑惑道:“我什么时候和太子吵架了?”
赵宝珠闻言一噎,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他确实是觉得太子和叶京华之间怪怪的,但是要说吵架,好像也真的吵过——赵宝珠冥思苦想,片刻后抬起头,有些犹豫地道:
“那日,少爷和太子在朝堂上起了争执——”
“那只是政见不合罢了。”叶京华朝他走进半步,低头道:“国事上有争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见他如此笃定,赵宝珠有些动摇了:“可……这……”
叶京华趁机又靠近了一步,在赵宝珠身旁坐了下来:“我不让你靠近太子,是因为宫中之事波谲云诡,怕你还如往常般以兄弟之礼相待,惊扰了殿下。他是太子,身份尊贵,性情又阴晴不定,怕你应付不过来。”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赵宝珠不禁低下了头。
叶京华看了他一眼,抬手覆上赵宝珠的抓住椅子扶手上的五指:“你若是不喜欢,往后……我不限制你便是了。”
听了这话,赵宝珠霍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睛道:“不,少爷说得对。”他敛下眼,抿了抿唇道:“我上回私自去东宫,被太子殿下斥责,就顶撞了殿下。”赵宝珠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爱发脾气,是该离太子殿下这样尊贵的人远一些。
闻言,叶京华神情微微一缓,抬手摸了摸赵宝珠的头发,再顺着发尾滑下:“……你忽然这么说,是不是在外头听说了什么?”他一顿,看向赵宝珠:“或是有旁人跟你说了什么?”
赵宝珠一听这话,便想起了常守洸,但他信守诺言,不会出卖对方:“没有,我只是自己胡乱猜的。”
什么党争,议储之事实在是太过荒谬,果然都是外面的风言风语。
赵宝珠想道。他还是相信少爷的。
见他否认,叶京华轻轻眯了眯眼。他不太相信于权谋之事不甚关心的赵宝珠会自己想到这上头来。
叶京华的手轻轻搭在赵宝珠的肩膀上,正想开口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赵宝珠忽然抬头,皱眉看向他:“若与太子殿下无关,那便拿了。可这王致远一事,我是要和衙门说清楚的。”
叶京华闻言,眉尾轻轻一颤,看向赵宝珠:“宝珠——”
赵宝珠回过头,也没听他说什么,’噌’得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叶京华的手离了他的衣袖,有些尴尬地悬在了半空中。
赵宝珠眉头紧蹙,眉宇见带着些许怒气,垂眸看向叶京华:“少爷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而后扭过头:“少爷请回吧。”
叶京华眉头一颤,这次是真的露出了愕然的神色。他顿了顿,喉结上下一动,跟着赵宝珠站起来:“回去?回哪去——”
赵宝珠略微偏头,露出小半张素白的侧脸,冷冷哼了一声:“自然是回叶府。”
叶京华眉头一皱,下意识地要靠近赵宝珠。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一票下人忽然一拥而上,挡在了叶京华面前:
“二公子,奴婢送您回府。”
丫鬟在他面前,微微屈膝,正是从前在小叶府上伺候的玥琴。
叶京华这才恍然想起,这里是赵府。
他抬起下颌,皱眉看着赵宝珠穿着官服的背影由层层下人簇拥着消失在门廊后,忽而眉尾一颤
——他这是被赶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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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叶京华最后在堂上站了半个多时辰,最后才走了,也没有理会。安安生生地在赵府的黄花梨大床上睡了一觉,第二日养足了精神,一大早就起了身,准备去先去京兆衙门,再去刑部找叶家大哥,将王致远行刺一事好好说清楚。
然而正当他迈出府门之时,一架马车忽然从街角急驰而来,在赵府门口停下。车架玄紫色的小轿上下来一个身着内官圆领袍的白面内监。
赵宝珠见状一愣:“夏内监?”
夏内监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赵大人,早安呐。”他走到赵宝珠身前,笑着道:“陛下传召,要赵大人进宫见架呢。”
赵宝珠一怔,随即心中一惊。元治帝要见他?赵宝珠瞬间有些慌乱,下意识地看了眼隔壁的叶府:“这……夏内监,陛下只召见了我一个人吗?”
夏内监点头道:“是,赵大人快速速随咱家进宫吧。”
竟然没有传少爷?赵宝珠心中一紧,不知皇帝单独找他会有什么事。在短暂的慌乱后,赵宝珠很快地收敛了神情,皇帝单独召见他,倒也正好。
赵宝珠稳了稳心神,抬起头:“烦请夏内监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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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后,赵宝珠候在了西暖阁中。
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一人,这是赵宝珠头一次独自面圣,自然是紧张,双手紧紧抓住了官袍,额上都被蒸出了些许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太监出现在暖阁内:“赵大人,陛下传你入书房问话。”
赵宝珠抬起头,神情一怔,元治帝要在书房见他?赵宝珠便起身,跟着小太监走出暖阁。一进入御书房,映入眼帘的先是两排自底部直至屋顶的书架。书架由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表面散发出温润的色泽,上面摆放的除却卷卷古籍外,还有各式摆件与玉器,虽不见豪奢,却处处透着精致。赵宝珠一打眼便看到了许多与叶京华赐与他之物相似的西洋物件,心中微微一动,没想到陛下也会喜爱这些舶来品。
他转过书架,皇帝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传来:“这儿在写一笔。”
只见元治帝穿着身金黄的龙袍,正背着手站在御案旁,垂头看着五皇子写字。
着宝蓝色缂丝金龙服的少年正蹙着精致的眉心,坐在御案前握着狼毫笔努力写着字。
看见这个场景,赵宝珠眉尾一跳,刚忙低下头去。心想陛下果然对五皇子甚为宠爱,御书房虽比不上上朝时元治帝坐的龙椅,可也算是个尊贵的地方,五皇子说坐就坐了。
元治帝站在桌边,看小儿写字倒是看得很认真,伸手在宣纸上点了点:“这儿,再写一笔。”
五皇子精致的小脸神情严肃,吭哧吭哧写着字的样子倒是十分可爱。
赵宝珠小心翼翼地瞥了几眼,不禁心生喜爱,五皇子果然是长进了不少,知道用功读书了。
这时,曹内监小心上前了几步,轻声道:”陛下,赵大人到了。”
元治帝与五皇子同时转过头,赵宝珠立即扫开前襟,双膝跪地,拱手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看见他,双眼登时一亮,脆生生道:“宝珠!”
这一下又破了功,元治帝瞥了儿子一眼,板起脸:“乱叫什么?你的礼数呢?”
五皇子一噎,扁着嘴放下了狼毫,跳下椅子站在一边。在这一年有余的时间里他窜高了不少,此时已经堪堪能到元治帝的肩头,已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了。
宸贵妃艳冠后宫,五皇子的姿容自然也不会差,许是由于身条长得太快,脸颊消瘦下去,更显出眉目的精致。只是他此刻低着头抿着嘴,神态上的稚气一下子就盖过了个头带来的成熟感,让人一看就知道这还是个孩子。
元治帝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拍了拍儿子的后脑:“还不去跟赵大人见礼?”
五皇子便走过去,将赵宝珠扶起来,乖乖朝他见礼:“瓒见过赵大人。”
五皇子朝他行的是晚辈礼,赵宝珠一时愣住,接着赶忙要伸手将人扶起来:“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这时,元治帝向前一步:“使得。”随后拍了拍五皇子的背:“行了,回你母妃那儿去吧。”
五皇子直起身,抬头向父亲道:“不行,母妃说了,让我去文渊阁读书。”
元治帝闻言失笑:“行吧,那就去文渊阁。”
“好。”五皇子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父皇,儿臣告退。”然而一转身,又是小跑着出去的。
元治帝看着儿子的背影,好笑地摇了摇头,回头朝赵宝珠道:“这孩子,虽是长进了些,却还是毛毛躁躁的,让你见笑了。”
赵宝珠怎么敢接这个话,但他又是个不会说场面话的人,只好磕磕巴巴道:“陛、陛下言重了——五、五皇子殿下很好。”
“哦?”闻言,元治帝挑了挑眉,道:“好在何处啊?”
赵宝珠一愣,倒是没多想,直接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五皇子殿下长高了许多,一表人才,臣看着觉得好极了——”说着,他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殿下待臣亲近,臣受宠若惊。”
见他一副长辈看孩子的口吻,元治帝失笑,回身点了点头:“瓒儿是挺喜欢你的。”
赵宝珠闻言有些开心,眼睛亮了亮,独自面圣的紧张都消散了不少。
元治帝在御案后坐下,抬起头:“赵卿啊,今日朕召你前来,是有件事想问你。”
赵宝珠闻言立即道:“陛下尽管问,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晓。”
元治帝见状,倒也没绕圈子,直接问道:“王家的事,你怎么想啊?”
他问的自然是王致远行刺之事。
其实把事儿拿到赵宝珠面前说,元治帝是有点心虚的。不管王致远此人想刺杀的是谁,叶京华彼时在轿子里,差点受伤的事情也是事实。宸贵妃听闻小弟遇刺,当日就闹了一回,吵着嚷着要他严惩王家。而昨日听闻元治帝将兵部尚书王靖召进宫中,却又放回去了,宸贵妃又闹了一回。
元治帝有点头疼。对王致远的所作所为他也很恼火,但要让他连王家一并都发落了,恐怕会被这些世族议论他偏心叶家太过。
元治帝现今的处境颇有些尴尬。若真是按照王致远刺杀叶京华处置,那不让王家狠狠掉块肉是下不来台的,不说别人,宸贵妃哪儿就第一个过不去。
其实,他何尝不知此事是叶京华要给赵宝珠出头,因此京兆尹府要将案子移道刑部,他也没说什么。但王靖此人,他留在兵部还有用,断不能随意发落了。所以元治帝才悄悄叫了赵宝珠来,想的是只要将他打点妥当,叶京华那边就算是不妥也得妥了。
元治帝翘起一条腿,看向赵宝珠,眯了眯眼。
然而下一瞬,他便见赵宝珠微微一愣,接着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仰头道:“陛下,于此事,臣正好有事禀报。”
“哦?”元治帝挑了挑眉,略微倾身:“你说说看。”
赵宝珠正色道:“此案有误会,那天王致远要刺杀的不是叶大人,而是微臣。”
元治帝没想到他自己就说出来了,略有些惊讶,接着眉目一喜:“是吗?”
赵宝珠垂着眸,一板一眼地都说了:“王致远此人原乃吏部考公司一主事,然他长久以来玩忽职守,尸位素餐,臣便上奏免了他的官,谁知他竟不知悔改,对微臣心生怨恨,雇流寇妄图刺杀微臣,只是叶大人彼时正好与臣在一处,故此受了牵连。”
元治帝听了,眸色微闪,自座上缓缓站起:“……原来如此。”
他走出御案外,站在赵宝珠面前:“这么说来,此事都因王致远一人而起?”
“是。”赵宝珠点头,自怀中拿出从京兆尹府要来的口供:“此乃两个刺客的供状,请陛下过目。”
元治帝接过来,越看眼眸越亮,点了点头,问道:“人证物证可是俱在?”
赵宝珠道:“是,据说待人行刺所用之弓弩,乃王致远之物,尚不知从何处而来——”
闻言,元治帝登时嗤笑出声:“哼。能从哪来?还不是他那个老子给他的。”
说罢,他转过身,一把将手上的供状扔在了御案上:“这王靖也是老糊涂了,自己嫡出的儿子纵成这个样子,朕此次非得治他个管教不严之罪!”
闻言,站在旁边侍候的夏内监眉梢微微一动。
这管教不严的罪名,可比共谋之罪要轻多了。昨日王靖被召见,也是在御书房问的话,夏内监亲眼看着王靖这个平日里严正威仪的兵部尚书在元治帝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体面全无,恨不得拿八辈子祖宗发毒誓证明对儿子行刺之事毫不知情。
其实元治帝也看得出来,因为王尚书从头至尾都以为儿子是真的想要刺杀叶家的二公子叶京华,都说出什么愿意辞官举家搬离京城的话了,显然王致远行刺赵宝珠,并没有跟这位老爹通过气。
想必这位王公子,丝毫没有觉得行刺一个五品小官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元治帝面有冷意,所谓富不过三代,本朝开国功臣之子嗣到他这儿,正好四代。人才青黄不接不说,其中飞扬跋扈、不学无术者简直能占大半数。元治帝不满于这些靠荫封入官者已久,这些人,白吃公家的饭不说,竟胆敢当街刺杀在朝官吏,真是在撩拨元治帝本就绷紧的神经。
“这个王致远,朕必得好好发落。”元治帝沉声道,遂回过头看向赵宝珠:“此事赵员外郎不必忧虑,朕知道,你是按着国法行事,做得很好。我朝绝没有因错被罢免官职,还要报复刺杀上官的道理!你往后只管秉公办理,朕自会替你撑腰。”
赵宝珠俯首道:“陛下圣明!“
元治帝说完,转过头,微微眯了眯眼,道:“只是,恐怕刑部那边还有误会。”
赵宝珠听了,立即道:“陛下放心,微臣定会去与刑部说明,今日微臣带着这供状,本就是想去刑部衙门将事情说明白的。”
听他这么说,元治帝登时大喜,俯身伸手去扶赵宝珠:“赵卿!”元治帝笑着将赵宝珠提溜起来,虎目微亮,欣赏地将人上下看了两遍,道:
“朕没看错,你果然是个明事理的。那王致远险些伤了你的性命,你还能心系法理,朕甚为欣慰。”
平心而论,赵宝珠若是恼恨,就这么由着叶京华替他将王家料理了也不奇怪。毕竟那王致远实在可恨,这又是关乎性命的大事。而在这种情况下赵宝珠还能坚守本心,将事实说出来,就更让元治帝觉得可贵。
一边儿是真凶王致远霸道跋扈,徇私枉法,另一边儿苦主赵宝珠清明正直,心胸开阔,孰高孰低一看便知。
赵宝珠不敢受皇帝如此夸赞,垂首道:“陛下谬赞了,微臣不过是想将误会解开罢了。此事重大,定要将真相说明,也好让天下官吏知道,升迁任免乃国事,绝不得以满足一己之私便肆意妄为。”他顿了顿,抬眸坚定道:“不怕陛下觉得臣轻狂,王致远之流,就是再来两个、三个,臣也不怕,若臣那日死了,不过是以身殉法,没什么可怕的。”
此话一出,连旁边伺候的夏内监都呼吸一滞。生人最忌讳将什么死呀活呀的放在嘴上,这位小赵大人刚遇了刺,就敢把这话挂在嘴上,真真是少年血勇。
然而元治帝却能看出来,赵宝珠是真心说这话的。
“好!”他虎目之中眸光闪烁,用力拍了拍赵宝珠的肩背:“大丈夫自当有此心胸!”
遂转头朝夏内监道:“传我的话,赵卿此次受了大惊吓,赐黄金百两以作抚恤。”说罢他回过头,手还握了握赵宝珠的肩膀:“朕瞧着你都没怎么长似得,个头都快被小五赶上了似得,将这些钱拿回去好好补一补。”
赵宝珠一听皇帝赐了黄金,本来慌张地想要拒绝,却被后一句堵得凝噎。他……他有这么矮吗?五皇子是长高了些,但也不至于就比他高了吧!
“好了,难为你这么早进宫一趟。”元治帝转过头,道:“夏长春,你去送赵卿——”
赵宝珠立即回过神,见元治帝要打发他走了,赶忙俯首道:“陛下,臣还有一事望奏。”
“嗯?”闻言,元治帝话头一顿,转过脸来。他现在看赵宝珠很顺眼,和颜悦色地道:“还有什么事,你说吧。”
赵宝珠便又在元治帝惊讶的目光下‘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臣于吏部任考功司员外郎数月,前有铨选之乱,后有遇刺一事,对当前在朝官吏之弊病深有感触,为解吏治之困,臣日夜苦思,有一计望献与陛下。”
“哦?”元治帝闻言,倒是来了点兴趣:“你说说看。”
赵宝珠垂头敛眸,沉声道:“如今海内太平,朝野世家盘踞,居功自傲,又彼此牵连襄助,互成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从铨选之事便可看出,臣将一批不合吏法的官员黜落升班,第二日便有世家权贵上门,叫臣给个说法。”
赵宝珠顿了顿,接着道
“此番天长日久,必定生乱,一次两次臣尚且能够应付,可靠臣一人之力,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随着少年娓娓道来,元治帝原本轻松的神情逐渐收敛,变得严肃起来。
赵宝珠所说之事他当然有所预料。本朝绵延至今,已经太平了太久,勋贵世族盘踞朝野也太久了,其根系之深,力量之巨,连皇帝动起来都需松一松筋骨。元治帝主要看中的是赵宝珠锐意革新,刚正不阿的个性,还有他背后叶家强大的助力,想要他成为一把利刃,割去文官队伍中的脓包。
然而他亦明白一人之力到底有限,赵宝珠进京不过数月便遭遇了刺杀,这还是在有叶家在旁震慑的情况下。可以说若是换一个人,或是有一天赵宝珠调离了吏部,官场中好不容易得来的清明几乎是注定不可延续的。
元治帝面上的笑容消失,略略皱起眉,审视的目光落在赵宝珠身上。
他倒是有些好奇了,知晓了此弊,赵宝珠会如何。是要他严刑厉法,惩处勋贵世族,还是打了退堂鼓,要今后都给世家格外开恩?
“继续说。”皇帝紧盯赵宝珠,沉声命道。
赵宝珠顿了顿,将头又俯得低了些:“微臣以为,勋贵世族虽然骄横,但其权势浸淫官场已深,若妄强加惩处,恐有生乱。”
赵宝珠想的很明白,连皇帝都要给世家大族些颜面,他一个小小五品官,若是真与满朝勋贵硬碰硬,必然会遭到极大的阻力。
“与其搅得朝野不宁,不如在行事之时便尽善尽美,让这些权贵没有理由生乱。”赵宝珠道。
“哦?”元治帝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意外,道:“此话怎讲?”
赵宝珠道:“臣以为,要堵住世家之口,一是要拿出铁证,让天下人皆吏部于知升迁任之决策合乎理法。二是于人情上,既本朝权贵爱拿身份尊贵与否说事,不妨就让世家子弟亦参与其中,让他们无法以势压人。”
赵宝珠说到这儿,俯下身行了大礼,将额头靠在了御书房微凉的石砖上:
“臣请于国子监之监生中择其优者,录入吏部为’吏事生’,专事于整理天下官吏名册,总编各级官吏每年述职公文,审阅各季各月升,贬,迁,改各班候选官吏所投供状,于不合吏律理法之处一一记载,再呈于上官审阅。”
听到这里,夏内监等人尚且迷惑,而元治帝却是一怔,而后眼眸一亮,上前了半步,目光灼灼地看向赵宝珠。
“此番或一年,或两年,便可择取’吏事生’中表现优良者录用为官,可不受最低五品之限,无需再经吏部考核便可直接出仕为官。”
第129章 赐字
赵宝珠想得很明白。
国子监里的权贵子弟,反正都要做官,那些个不伦不类的吏部考核对于筛选人才并没有什么作用,像王致远这种德行有亏之人还不是照样出了仕,做了官?
与其装模作样地考核,不如将人切实地录进来用着,再从中挑些好的出来。
“若能直接录用,便可以将由吏部于监生之考核从一年一次改为三年一次,与科举相当。这样既能解朝廷人才之短缺,亦有利于明辨监生之品行,又有利于监生之中互相监督竞争,优中取优,以免选入王致远这等尸位素餐,私德有亏之人。”
赵宝珠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公文,双手递给元治帝:
“这是微臣起草的方案,其细则还需让两位侍郎及尚书大人过目,可今日得幸面见陛下,臣不敢藏私,便斗胆献与陛下。”
元治帝没等他将话说完,便一把将公文夺了过去。
赵宝珠深深低着头,只能见皇帝脚上的明黄缎子龙纹长靴站在他面前,头顶传来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元治帝似是很快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动作渐渐放缓,一页一页地仔细读了起来。
赵宝珠一口气说了那么些话,口中干涩不说,胸口也有些发紧。他有心改变官场现状,自知己力不及,日夜冥思苦想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心中自然紧张,也不知元治帝是否赞成——
赵宝珠低着头,正忐忑着呢,忽然就被一股巨力从地上拽了起来。
“赵卿——”
元治帝直接将赵宝珠从地上拎了起来,虎目神采奕奕,看着有些怔愣的少年道:
“好、好、好!”
元治帝连称作三个好字,接着抬手用力拍在了赵宝珠的肩上:
“此计甚妙!甚得朕心!”
元治帝极其满意。赵宝珠此计,简直是一石二鸟,国子监内的监生虽然都是权贵出身,却也都还是一群愣头青,无论如何比起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条子来得纯粹。且世家内部也未必是铁桶一块,择其优者入官,且不受五品之限,再稍加调教,恐怕这些监生审起官员供状来比旁人还严些呢!
毕竟官员吓得怕、买得通众小吏,却不一定奈何得了这帮眼高于顶的监生。
再者,他早看国子监早就不顺眼了,为了培养这些功勋之后,朝廷一年千万两银子花下去,教出来的都是王致远这等货色。那几万两银子他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呢,都花到培养国之蛀虫上了。
“好!”元治帝喜上眉梢,在原地踱步了两圈,回过头来看向赵宝珠,抬手隔空点了点他:“就按你说的办!”
赵宝珠虽然被元治帝拍得有点痛,闻言却一喜,又想跪下谢恩:“谢陛下隆恩!”
“诶。”元治帝眼疾手快地将他捞住:“你谢朕做什么?赵卿出此妙计助朕,应是朕谢谢你才是。”
听到皇帝这样自谦的话,赵宝珠登时愣住,脸蛋骤然涨红,嚅喏道:
“陛、陛下言重了,微臣愚钝,不过是些拙见罢了。陛下愿意采用,是臣百年也修不来的福分。”
元治帝见他如此谦逊质朴的模样,虎目中光芒闪烁。他之所以重视赵宝珠,他的寒门身世占一分,聪慧能干又占一分,可到底还是这份忠心赤胆最为可贵。
“天子治国,众臣辅之。若无良臣在侧,就算是古齐桓公那般霸主,终是国破人亡。“
“你于国事能有此心,朕心甚慰。”
元治帝看赵宝珠是越看越顺眼,如此有本事有能力的纯臣,实在是难得。他说着便回过头:“夏长春,传朕的话,赐赵卿——”
元治帝说着,忽而一顿,回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看向赵宝珠:
“不好,不好。”
元治帝忽然一手抓住赵宝珠,在他疑惑的目光下道:
“赵卿如此肱骨之臣,寻常称呼太过疏远。朕先赐你一字,如何?”
赵宝珠骤然一愣,皇帝给他赐字?如此大的殊荣,赵宝珠登时惶恐起来:“陛、陛下,这太隆重了……且、且臣还未及冠呢——”
“这怕什么?”元治帝笑道:“朕先赐与你,待及冠了再称呼便是。慧卿当年在朕这儿也是一样的。”
说罢,他也不再听赵宝珠的推辞,敛眸思考起来:“孟子有云,人品贵重者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元治帝目露精光,欣赏地看着赵宝珠:
“赵卿出身贫苦却不自怨自艾,有凌云之志,铮铮铁骨,临危不惧,秉正执法,有贤臣名士之风。”
“朕看来,孟子这话配赵卿正好!朕便赐你「不移」二字,望卿不坠青云之志,不忘今日之心。”
赵宝珠呼吸一滞,对上元治帝的目光,心中一震。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君王是明晓他心中之志,并诚心期盼他能保持本心。
赵宝珠收敛眉目,双膝一曲便跪在了地上,肃然地朝元治拜下大礼:“臣,谢过陛下隆恩!将来必不辜负陛下期许!”
·
那日,赵宝珠带着一长串赏赐回了赵府,各种金银摆件、诗书古籍足足装了十多箱,拿三辆马车拉着回了府,一时引得众人侧目。可还没等众人想明白这赏赐是怎么得来的,京城中人便被王家行刺之事吸引了目光。
宫里传出消息来,说是拿宫墙边儿上的刺杀并不是冲着叶京华,而是王家嫡子王致远因被罢免了官职不满,而雇了流寇刺杀他的上官。而他上官、则正是日前因着护送太子回京出了大风头的吏部员外郎赵宝珠!
一时间京城中流言漫天飞,众人皆是感叹王致远此人嚣张跋扈,仗着有个兵部尚书的爹,连于皇帝和太子殿下有恩之人都敢招惹,真是不把天威放在眼里。却也有人议论,觉得赵宝珠这是恃宠生骄,那么一个乡野小民,仗着皇恩掌了吏部的权,就不把世家权贵放在眼里。
但也有不少人对赵宝珠暗暗有了改观。
之前他们听信传言,以为赵宝珠攀附权贵,巧言令色的小人。此事一出,不少人倒是佩服赵宝珠的人品来。
而很快,在皇帝对王家的惩处传达下来,京城中人更是为之一震。王致远被判了杖责四十,鞭二十,流放岭南,永世不得回京。听说一知道判决,王夫人当场就晕死过去了。要知道王致远可是王家唯一的嫡子,自出生来全家上到老祖母下到一干庶出子女都将他像座金佛般捧着。而如今这唯一的儿子要受这皮肉之苦不说,还要流放岭南,和家人永世不能相见,于王夫人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然而与王致远相比,皇帝对王尚书的惩处便显得雷声大、雨点小了。听闻元治帝将王尚书召进宫中怒斥了一顿,吓得王尚书差点儿就举家搬出京城。然而真发落时,元治帝却只是罚了王尚书于祖宗祠堂跪经十日,而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既没有罢了他的官位,也没有如同曹尚书般夺了官印,显然是还想用他的。
这些众人便都看明白了,元治帝这分明就是叫王尚书舍了王致远这个作恶多端的嫡子,尚能保全全族。
王尚书于祠堂跪了十日,出来后也是悟出来了,直接下令让全家上下都不许再提王致远此人,就当这个儿子已经死了。不管王夫人怎么一哭二闹三上吊都不予理会,反而将包括王瑜仁在内的等庶子庶女立了起来,日日召道面前亲自教导。
见状,元治帝知道他已经明白了,反倒是开了恩,免去先前的二十鞭刑,还允许王致远在受杖责之后修养三十日再上路去岭南,这样至少能保全性命。不至于为伤情所累,在流放半路上就病死过去。
这样,王家之事便算有了着落。先前风起云涌猜测王家是卷进了太子与五皇子之间党争的人也总算是消停了些。
但很快,朝上又出了一则新令,打了朝野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这日上朝之时,元治帝忽然宣布要自国子监中择选其优者选入吏部作为’吏事生’,以补人才短缺之漏,从旁襄助审阅、查证、择选升、贬、迁、改之事。待吏事期过,上官可择其优者直接录用。
“不仅在吏部一处。”
元治帝高*高坐于龙椅上,俯视众官,目光在众人惊疑震动的面孔上一一略过:
“如今各部事多繁杂,尸位素餐者却众多,国子监中应有能生,可除此弊。若吏事生一法在吏部施行妥当,朕有意在六部都照此施行,若有监生表现优与在位官员者,可以替之!”
此话一出,朝野震动。众官都没想到元治帝会忽然有这么一出,这么大的事,他们如何连一点消息都未听说?!
接着,当着百官的面,元治帝忽然扬声道:
“赵员外郎。”
赵宝珠已待许久,闻言立即俯身出列,拱手道:“是。”
元治帝在百官京惊诧的目光抬起头,面上浮现起一缕得逞的笑意,又很快压下去,收眉敛目道:
“此事朕便交给你来办。事关重大,必得恪尽职守,小心办理。”
赵宝珠当即跪下,朝高堂上的龙椅俯首磕头:
“臣遵旨。”
第130章 朝堂风波
这下,算是显在众人眼里了。
有心人想到前几天眼见着赵宝珠领了许多赏赐自宫中回府,心中登时什么都明了了——这计策,多半是赵宝珠献给皇帝的!
众官的目光登时’唰’地一下盯住了赵宝珠。恨不得生生在赵宝珠白皙的面皮上戳出一个洞来。
家里有子侄在国子监读书的倒是没说什么。毕竟若有机会能从国子监直接入仕,还是吏部这样的天官衙门,于他们是有好处的。然而于其余的官员而言,这简直如同天方夜谭——让国子监的监生入衙门做事,也亏他想的出来!众人愤愤想着,那些个愣头青知道些什么?就要做官了?
这是朝廷上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因此众官就算有心反驳,却一时找不出话来。
见赵宝珠谢了恩从地上爬起来,就那么清凌凌地站在那儿,不少人妒忌得眼底发红。
这下可算是让他立了头功!
这几日,满朝的眼睛都盯在税律改革上头,没成想忽然杀出来了个赵宝珠。在吏部搞出了这样的大事来!所谓枪打出头鸟,这时候赵宝珠站出来,众官一下子想起来他前番种种作为,先是一入吏部就斗倒了曹尚书,后又有王致远行刺之事全了他正直清高的名声,这会儿又搞出什么吏事生——这压根就不是什么安生的主!
他们原以为赵宝珠此人会随着太子归京而渐渐被人遗忘——如今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好、好——”
见他二话不说地干脆应下,元治帝扬声大笑,还顾左右道:“朝廷还是要多些像赵卿这般的年轻后生才是,若都是些浑水摸鱼的老货,没有新鲜主意,朕这个皇帝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一出,在场百官的脸色便已经不好看了,偏生他还接着道:“朕赐赵卿「不移」二字,正好让监生们也学学他的傲骨,去去身上的轻浮之气!”
派差便罢了,竟还赐了字!
这下,众人眼红得手都在发抖,连朝板都快拿不住了!
赵宝珠倒是不自觉已成了众矢之的,正兀自被元治帝夸得脸红:“微臣当不得陛下如此谬赞,臣惶恐。”
元治帝笑呵呵得:“当得,当得。”
眼见着皇帝龙心大悦,众官也不敢在此时触怒天颜,心知大势已去,便只能用好话恭维着元治帝,一时间竟然是满堂君臣相和的场面。
元治帝心满意足地下了朝,待他明黄的衣角消失在屏风后,堂内的气氛陡然一变。平日里百官散朝,关系好的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笑,今日却一时没人动,也没人说话,目光都隐约落在赵宝珠身上。
赵宝珠抬起头,忽而感到众官的目光,蓦地一怔,这才察觉堂中气氛之古怪。
那些目光,绝说不上是友善。赵宝珠感到四周隐晦的恶意如同凌厉的针尖扎在他身上,抬起眼、微微蹙起眉。
这时,前头户部的队列中走出一人。
叶京华走过来,站到赵宝珠身边,身姿长身玉立,隐隐挡住半数目光:“宝珠。”
赵宝珠看见他,眉头骤然一松,顾忌着旁人在场,小声道:“叶大人——”
见叶京华站过来,俨然是一幅要给赵宝珠撑腰的样子,在场有半数人悻悻收回了目光,却还剩半数,依旧在往这边悄。
就在这时,着一品流云紫袍的叶执伦自旁走过,广袖翻涌,忽而在两人身边一停。
正当二人怔愣之时,叶执伦微微偏过脸,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两人:“还不走?”
他淡淡扔下三个字,遂抬脚就走。
赵宝珠与叶京华齐齐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赶忙跟上。
一朝宰辅,自然是无人敢拦,亦无人敢同列。
有叶执伦在前开路,众人纷纷讷讷让行,满堂百官朝两边儿分开,硬生生为叶家三人让出一条道路来。叶京华与赵宝珠,一路出了大殿,朝宫外走去。
赵宝珠总共都未跟这位宰辅大人说过两句话,缩头缩脑地跟在后头,亲眼见着百官在离叶执伦还有几个身位的时候就避让开来,他们一路上畅通无阻,待出了殿门,前方更是空无一人,惊诧地微微张开嘴。
这就是当朝宰辅的威仪。
赵宝珠陡然被震慑住,有些激动地红了脸。同时也回过味来,看出是叶宰相是在帮他,有些欣喜地看向叶京华。
“少爷,”走到宫门外,赵宝珠小声道:“大人这是不是在帮我们呢?”
叶京华行在他身侧,闻言偏过脸,微微点了点头。
赵宝珠登时眼眸一亮,高兴起来。他知道叶执伦对他和叶京华的事大约是不赞同的,平日里他在叶府上,都是见的叶夫人,却基本从未见过叶执伦的面。赵宝珠也心知肚明,觉得叶执伦大约不愿意见他的,但又不想得罪夫人,便干脆避嫌起来。不过叶执伦不喜欢他,似乎也没多喜欢叶京华,赵宝珠在叶府待的时日不短,却从未见过叶京华什么时候去给父亲请过安。
他们便保持着这种默契,互相之间并不打扰。可今日叶执伦忽然站出来,倒让赵宝珠觉得有点受宠若惊——
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纵是不喜欢他,却还肯为小辈解围:
“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谢过大人才是。”赵宝珠小声对叶京华道。
叶京华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敛着眼没说话。
见状,赵宝珠伸手拽了拽叶京华的衣袖:“少爷,你听到了没有?”
叶京华这才看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出了第一道宫门,人就更少了,偶有伺候的宫人太监,看到了叶执伦也跪行避让。赵宝珠和叶京华小声说着体己话,刻意放缓了脚步,在叶执伦后头越缀越远。
“方才在朝上,似是有些古怪。”赵宝珠不是蠢人,此刻也回过了味来:“是不是我太出风头了?”
他满心只想着把事情办好,没顾得上旁人,如今想来,元治帝当着百官的面将他一顿猛夸,可不是引人红眼吗?
叶京华听了这话,倒是说:“小人岂不多烦,不用放在心上。”
可说了这话,他却低下头。赵宝珠看了几眼,觉得他面上似有些许郁色,便问:“少爷,你怎么了?”
叶京华垂下眼,侧脸玉白,长眉微蹙,有些郁郁的样子。赵宝珠哪能见他这般模样,不禁靠得近了些,小声道:
“少爷,你不开心?”
叶京华沉默片刻,遂偏过头,将赵宝珠垂在身边的手牵了起来:“原本,我是打算亲自为你加冠起字的。”
叶京华有些郁闷。他的算盘打得很好,赵宝珠翻过年也才十八,离及冠也还有两年呢,他可细细筹划,择一寓意好又中听的字号赐与宝珠,加冠时要用的君子玉他都早早吩咐下去派人寻摸了。只是没料到元治帝会率先赐了字,叶京华被人捷足登先,非常不爽,可对方是皇帝,他也无可奈何。
赵宝珠闻言,先是一愣,遂见叶京华真心郁闷的模样,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少爷也太小气了,不过是取个字罢了。”
叶京华听他这么说,眉头一蹙,抓着赵宝珠的手略微靠过去,就想和他理论。
然而就在这时,走在前头的叶执伦忽然就停了下来:
“宫闱之内,交头接耳,像什么样子。”
冷淡而威严的声音传来,赵宝珠一抬头,便见叶执伦正微蹙着眉看向他们,登时双颊爆红,一把甩开了叶京华的手。
叶京华的手被丢开,在空中顿了片刻,而后缓缓回过头,敛下眉目不说话了。
此时,叶执伦已转回了头,继续往前走了。
赵宝珠羞臊极了,深深低着头,竟然被宰相大人听见了!定是他们刚才说话一时忘了情,声音太大了才会被听见。赵宝珠又羞又尴尬,忙往旁边走了几步,和叶京华拉开距离,也不敢说话了,鹌鹑似得盯着脚下的路走。
叶京华见他羞恼,也没凑上来,两人便这般默默地跟在叶执伦身后一路走出了门外。
到了南华门外,三人停下脚步,便见叶府的马车正泊在门口。却不是叶京华坐惯了的那辆,站在旁边儿的是个脸生的小厮。赵宝珠看了几眼,恍惚想起来他似乎是叫赵彦,是常跟在叶执伦身边伺候的。那么这架马车应当也是叶执伦常坐的。
赵宝珠不禁驻足,往宫门外望了望,没见着其余的马车。想来叶执伦向来是头一个出来的,众人避其锋芒,都要等他先上了轿,其余家的马车才敢来。
看来他们要等一会儿了。赵宝珠往叶京华身旁站了站,准备与他一起等小叶府和赵府的马车来。
然而就在此时,已经一只脚跨上马车的叶执伦忽然回过头:“杵着干什么,还要我请你们?
闻言,赵宝珠猛得一愣,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向马车旁的叶执伦——这、难不成是叶宰相要和他们同乘一辆马车?
叶京华也略略顿了一顿,而后抬脚走了上去,为叶执伦打起马车上的帘子:“请父亲上轿。”
叶执伦转回头,看了他一眼,遂上了轿。
叶京华打着帘子,朝还呆立着的赵宝珠使了个眼色。赵宝珠这才一个机灵反应了过来,小跑着上去,也钻进了轿子里。叶京华跟在他后头坐了进去,赵彦在前头驾马,缓缓驶离了南华门外。
叶家父子加上赵宝珠便这么坐在了一辆马车里。赵宝珠跟叶京华挨在一起,坐在一边儿,叶执伦坐在对面。
赵宝珠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双手不自觉抓着膝盖上的衣料。叶京华静静坐在他身侧,也不说话,一时间马车中的气氛有些凝滞。
……宰相大人怎么忽然要和他们同轿了?赵宝珠忐忑地想了想,觉得叶执伦多半是在帮他们,未免跟后头的官员碰上,还要将他们一路带回叶府去。赵宝珠心中感激,小心地抬起眼。
叶执伦端坐于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正闭目养神。
赵宝珠从未这么近地面见过叶执伦,只见他留着把密而长的美髯,修眉挺鼻,五官看不出与叶京华相像,然而垂眼时,父子俩面上那股不怒自威的冷傲却如出一辙。
叶执伦不说话,叶京华也不说话,两人一个闭眼一个垂目。人家倆父子都不说话,赵宝珠自觉不好插嘴,也只好保持沉默。
马车就这么安静地驶到了叶府门口,缓缓泊住。
赵彦停下马,便来打帘子,叶执伦率先从轿子上下来,叶京华随后。他下来了,下意识地要伸手扶赵宝珠。赵宝珠钻出马车,看见那只手,立即瞪大了眼睛。
“啪!”
叶京华被他打了一下,讪讪收回手,看着赵宝珠自己走下了马车,微微敛下眸。
叶执伦似乎没看见他们俩的官司,兀自往叶府里头走。赵宝珠和叶京华站低着头侍候在侧,准备等长辈走了再商量一下是回小叶府还是回赵府,亦或是到叶夫人哪儿去用了饭再回。
然而就在这时,叶执伦忽然转过头,目光落在赵宝珠身上:
“赵员外郎。”他声音淡淡:“还请您到堂下一叙。”
赵宝珠一愣,遂抬起头,见叶执伦真是在看自己,登时浑身一震,忙跟上前去:“是、是。下官这就来——”
叶执伦点了点头,遂转过身。
叶京华似是也没想到叶执伦会忽然找赵宝珠说话,微微一顿后也抬脚跟了上去。两人跟在叶执伦身后,一路穿过前厅、绕过庭院,在廊下穿梭,大约半刻后,三人来到了一处种满翠竹的院落。
竹林郁郁葱葱,几人于小径走入院中,路过一汪小谭,里头养着寥寥数尾黄红锦鲤,在绿水中轻轻摇曳。
竹林后便是叶执伦平日里办公的书房,上面高悬着一只木质牌面,上书「静庭」二字。
赵宝珠见这院子之清幽,忽然想起小叶府内的景致,与此处倒是有几分相似。在喜静这方面,两父子倒是志趣相同。
赵宝珠想着,低头走入屋内,再一抬首,便见一梅兰君子屏风立于面前,将前厅与后厅分隔开来。
赵宝珠看到那扇君子屏,微微一愣,这扇屏风和皇帝赐给他的那扇有些相似,但他的只有梅兰竹,这个上头还有九品菊花,相较之下要华丽许多。
叶执伦顿住脚步,转过脸来:”还请员外郎到后堂上叙话。“
赵宝珠赶忙低头迎上去:“是。”
叶京华也下意识地要跟上去,然而下一瞬,叶执伦便道:
“我叫你了吗?”
叶京华脚步一顿,抬眼看向叶执伦。两双眼眸都含着凌厉的冷色,气氛有些紧绷。赵宝珠闻言也是一怔,见叶执伦面有冷色,便朝叶京华道:
“少爷,你……你要不然在外面等一等?”他抿了抿唇,小心地看了叶执伦一眼,低声道:“宰辅大人想来是要问我朝上的事,不多时便好了。”
叶京华闻言,朝他看一眼,而后朝叶执伦俯首,默默走到了一旁坐下。
见状,赵宝珠松了口气,回过头,便见叶执伦已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后堂上去。这俩父子还真是半句话都不愿意多说。赵宝珠赶忙跟上,绕过屏风,进入后堂的书房之中,一进门便是整整齐齐的一面书柜,周遭的墙柜上也都是各色古籍,除却几只青瓷花瓶,旁的什么摆件也没有。
赵宝珠小心地走入屋内,一抬眼,便见公案后的墙上挂了一幅字。挥墨者气势恢宏,却只提下了「无为」二字。
赵宝珠看着那两个字,微微一愣。估计没人会想到,当朝宰辅家中挂的却是「无为」二字。
叶执宰一挥手,两个小厮奉上茶水,轻手轻脚地放在窗边的茶座上,便退了下去。
“请坐。”叶执伦道。
赵宝珠赶忙走过去坐下。
茶座设在窗边,这一方小窗外正好是大片的翠竹,现今春日渐浓,带着鲜花馥郁香气的凉风穿过竹叶,轻轻抚过冒着热气的茶盏,带来雪顶毛尖清醇的气息。
赵宝珠战战兢兢地坐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幸而叶执伦先开了口,道:“今日朝上一事,可是你谏于陛下的?”
赵宝珠赶忙有些紧张地回道:“回大人,是我。”
叶执伦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你从头说来。”
赵宝珠便乖乖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事下官思虑良久,本是想先与左右侍郎大人商议,但陛下正好召下官进宫询问王致远刺杀一案,下官便顺势说了。”
说罢,他有些忐忑的看了叶执伦一眼。这么说,执宰大人恐怕会觉得他轻浮吧?其实事后想起来,赵宝珠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幸好此次皇帝是赞成的,若是惹了皇上不喜,那就不好了。
谁知叶执伦却没有说这件事,而是问:“王家那个行刺一事,是你向陛下说明的?”
赵宝珠一愣,遂点了点头:“是。”
叶执伦又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复又道:“此事一旦交与你,便是要看到成果的,往后如何行事你心里可有数?”
赵宝珠又是一愣,倒是没有藏私,坦白地将自己往后的计划都向叶执伦叙述了一遍。还将之前呈给皇帝的公文拿出来给叶执伦看。叶执伦在听他叙述的时候并未出言打断,将公文拿过去翻阅了一番,便合起交还给赵宝珠。
“第二项和第十四项,拿去给他们看看。”叶执伦道。
赵宝珠怔了怔,接着反应过来这个’他们’应是指左右侍郎大人,点头道:“是。”
随即,叶执伦便沉默下来。赵宝珠屏气凝神地坐着,从叶执伦对的态度里看不出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也不敢贸然开口,暗自咽了口唾沫,额上出了些许薄汗,也不敢抬手擦。
可叶执宰的下一句话差点把他的汗都惊回去:
“你……”叶执伦手指点在桌上,忽然偏头看向赵宝珠,皱起眉:“你们两个就非要搅在一起?”
赵宝珠微微睁大眼睛,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叶执伦说的是什么,一时间方寸大乱,从脖子红到了整张脸。
“这、这……”
赵宝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宰相大人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而且听口吻,似是很不高兴。赵宝珠急出了满头汗——叶执伦这样明显是不想他和少爷在一起的,可、可他们已经成亲了,赵宝珠一边觉得长辈之言不可忤逆,一边又觉得他和叶京华已有夫妻之实,不可背信弃义,一时间心中万分挣扎。
幸而此时,叶执伦似是察觉到自己失言,没等赵宝珠回答便收回了目光:
“也罢。”
他自座上站起来,朝赵宝珠挥了挥手:
“行了,你下去吧。”
赵宝珠呼吸一滞,赶忙站起来告辞,随后退出了书房。
待绕过屏风走到外面,叶京华立即迎上来,上下看了看:“没事吧?”他见赵宝珠满头满脸的汗,赶忙低头拿出绢帕来给他擦:“父亲说什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赵宝珠有些失魂落魄,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神情泫然欲涕:“少爷……我、我觉得执宰大人不喜欢我们在一起。”
叶京华登时蹙起了眉,将人揽近了些,有些紧张地说:“怎么哭起来了?别着急,慢慢说。“他将人搂着坐下,一帮赵宝珠擦脸一边问:“怎么这么觉得?可是父亲说了什么?”
赵宝珠难过地抽了一下鼻子,将方才在书房里和叶执伦的对话说了一遍:“少爷,执宰大人是不是不喜欢我?”他忧心忡忡道:“是不是我太莽撞了,今日朝上的事……还麻烦宰相大人替我解围——”
叶京华听了他说的话,眉宇间倒是松了松,摸了摸赵宝珠的头发,安抚道:“别多心,父亲大约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他顿了顿,道:“父亲就是那般的人。”
叶京华虽然与叶执伦不睦,却大概了解自己这位父亲的性情。若真不喜赵宝珠的所作所为,方才在朝堂上就不会替他解围了,还有对赵宝珠有两句指点。对真不喜欢的人,叶执伦向来是将他们当空气还不如的。
“是吗?”见叶京华这样说,赵宝珠略略放下了些心。
“好了,不管他。”叶京华将他揽着站起来,低声哄道:“母亲那里已预备下了席面,有你爱吃的桂花栗粉糕,先去用膳。”
经过这一早晨的折腾,赵宝珠是有些饿了,便顺势跟着叶京华向叶夫人处去了。叶夫人早早地就候在了门口,见赵宝珠红着眼圈就来了,柳眉一蹙,赶忙迎上来问道:
“这是怎么了?怎么哭鼻子了?”叶夫人关切地拉住赵宝珠的两手,又摸了摸小脸,再看向叶京华道:“是在你父亲那儿受气了?”
叶京华道:“不曾,父亲只是说了两句话。”
他没说叶执伦到底说了什么,叶夫人却是冷哼一声,挑起眉道:“那个老货!嘴里能有什么好话?定是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好孩子,你别放在心上。”
赵宝珠闻言哪里敢应:“夫人言重了,宰辅大人没说什么——”
“哼。”叶夫人却是很笃定地道:“你不用替他描补,他这个人,我还不知道——”
然而叶夫人话还未落,一名小厮忽然上前来,到叶夫人面前道:“夫人,二公子,老爷说有东西要给赵大人。”
叶夫人一顿,倒是新奇地回过头了头:“什么东西?”那个铁公鸡还有给东西的时候?
要知道叶执伦是最不喜这些俗物的,叶府的各类的人情往来都是叶夫人在料理,孩子们有时候一年都收不到一件老爹给的礼物。此时怎么忽然想到送东西过来了。那小厮便恭敬地捧出东西来,叶夫人打眼一看,口中便轻轻’哟’了一声,竟是连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小厮捧出的是两本古籍——一本《资治通鉴》,一本《太平广记》。
叶夫人知道叶执伦于史书中最为推崇《资治通鉴》,这小厮拿来的这本,虽然从外观上来看已有些微微发黄,似是有些拿不出手的样子,但其实却是有前朝大儒刘文新亲笔批注的孤本,很值一点钱。
叶夫人看了看那书,又看向呆愣的赵宝珠,心里不免有些惊奇——这倒不像是不喜欢的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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