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别哭,赢了不好吗?(二更合一)
贺浮说完, 当即有臣子怒然而上,“此举名不正言不顺,我等誓死不从!”
他话音刚落, 贺浮一剑而去, 血溅当场。
百官纷纷大惊出声, 那臣子捂着脖子喷涌而出的血, 双目瞪直往后倒去。
贺浮脸溅了半边血,满身戾气, “还有谁放肆君前?!”
一时间百官惊吓而退,混乱至极。
“你!”酆惕不妨他下手这般狠绝, 上前竟没来得及救, “你竟连从小看你长大的世伯都杀!”
“何处世伯?朝堂之上只有君臣,臣不从君乃乱臣贼子, 当杀!”
周围早已埋伏的人纷纷跃出, 城墙之上都是弓箭手戒备。
百官一片骚动, 皆是惊吓万分,见这情形聚成一团。
御林军团团围来, 一拥而上。
酆惕当即护在夭枝面前, 对着贺浮的剑,“贺浮,你我自幼相识,我劝你一言, 大殿下今日一定会坐上帝位, 你方才所为乃是死罪, 如今若改之, 还有机会不牵连你族中!”
贺浮见他这般,一时怒极, “酆惕,你我同窗数载,自幼相识,你真的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做乱臣吗?”
“我等顺应先帝的意思,按照旨意,大殿下才是真正的新帝!
而你不遵旨意,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贺浮高举手中的剑,大声喝道,“擒拿大殿下,其余贼子皆就地斩杀!”
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剑拔弩张,宋听檐站在高台上八风不动,显然早已预料如今这般景象。
贺浮当即攻向夭枝,却被滁皆山拦了回去。
贺浮心中一惊,他的刀少有人能接到,一时更不敢小看,只能后退一步,虎视眈眈,寻找机会。
他在乌古族早已见识到了夭枝的厉害,如今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他后退出安全距离,眼神示意远处的弓箭手动手,不过一夕之间,箭如雨下。
可下一刻,所有射向夭枝、宋衷君的箭全被周围人挡了下来。
宋衷君更是被人团团围住,护在中间,半点伤不到。
这箭哗啦啦射去,所有的御林军都往他们这处而来,文武百官皆乱了阵脚,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人仰马翻。
乱箭之下,惨叫声连连,一片厮杀之下,血流成河。
丞相带头跪下,“微臣参见陛下!”
几乎同时,众臣纷纷跪下,高呼万岁,“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声震耳欲聋,所有人臣服于他,只有他们这处的人站在原地,对着刀剑。
宋衷君在这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竟是有些站立不住,这分明已是一败涂地。
夭枝慢慢闭上眼,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贺浮当即拿剑指向他们,冷声道,“乱箭射杀!”
夭枝猛地抬起手,手中握着赤色瓷瓶,她看向宋听檐,扬声喝道,“既有两个王,那么杀一个,另一个一样是王!”
一时间百官皆惊呼出声,惊吓不已。
夭枝话落,手中用力一捏,瓷瓶应声而碎,瓷渣碎片扎入她的手心,血从她纤细的手腕蜿蜒流下,趁着肌肤雪白,血分外鲜红,观之触目惊心。
手中的蛊虫疼痛之下,剧烈挣扎不已。
宋听檐看着她这般,周身忽而一阵细微的疼意传来,轻轻麻麻不易察觉。
他微微敛眉,比任何人都先意识到了是什么,慢慢抬手按上心口,眼中神色未明,下一刻,一股钻心裂骨之痛瞬间袭来,叫他面容白了一瞬,险些没站住。
常坻连忙扶住宋听檐,“陛下,你怎么了!”
宋听檐五脏六腑搅乱一般疼,他猛然跪倒在地,吐了一口鲜血,额间早已聚起细密的汗珠。
高台之下百官惊呼不已,“陛下?!”
常坻见状想到什么,惊愕看来,“你使了什么邪术!”
他不是开口问,而是笃定!
夭枝却看着宋听檐一言未发。
贺浮回头看去,一时顿住 ,“速召太医!”
夭枝缓缓开口,“此蛊只有我有解药,太医无法。”
贺浮闻言一惊。
丞相站起身,看向夭枝,垂垂老矣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有不祥预感,“她手中是蛊,快取蛊!”
贺浮见她手中捏着什么,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须知杀她容易,可她杀蛊虫更容易!
夭枝捏着手中的蛊虫,看向高台上的宋听檐,满目通红,眼含湿意,她话间确实果决,“殿下,今日我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我!”
宋听檐看着她,眼中不可置信,却已痛到连道一字的气力都无了。
夭枝见他这般,眼里似被风沙迷了眼,慢慢落下一道泪,她却未擦,扬声而道,“无论是八十万将士还是三万精兵,抑或是这里的御林军,都拦不住本官!本官为天子师,尊先帝旨意,扶正统皇帝,万死不辞!”
群臣一时间惊愕不已,夭枝的手段,他们自然都是一一见过的,如此心狠之人,真要杀一个人,岂能容纳人逃离。
一时间皆是踌躇,不知如此情形该如何?
丞相疾声开口,“护陛下先走!”
下一刻,凌空一箭而来,正中丞相胸口,丞相还未说完的话,断在口中。
贺浮避开偷袭的箭,看向丞相,“丞相大人!”
“大人!”常坻惊呼出声。
丞相口中鲜血喷涌而出,颤抖着手看向宋听檐,“快……陛下快走……”
宋听檐已痛到面容苍白,如此剧痛之下,他能一声不吭,已是唯一一人,便是嫪贳常年在身上施蛊实验之人,都忍不住痛得满地打滚,哀嚎不已。
他却还能忍。
他看着丞相倒下,视线慢慢落在夭枝身上,眼中神色不甘、失望、哀伤、愤恨掺杂其中,复杂到让人看不懂。
丞相一死,群臣惊惧。
无数人从宫墙屋檐飞跃而来,动作迅速,悄然上前一刀抹了弓箭手的脖子,勾着铁绳索从屋檐一跃而下。
太子昔日在死士处下了大功夫,这些全是太子旧部。
她费心找寻了这么多太子旧部,自然不可能全放在凉州。
嫪贳拿下腰间悬着的红布袋,手拿袋底往地上一落。
蛊虫而去,群臣慌乱无措,四散乱走,场面混乱至极。
夭枝看着群臣四散,顺应命簿冷然扬声道,“今日本官尊圣意扶大皇子登基,不服新帝者,杀!”
这话一落,百官皆心口一凉,合着他们在陛下和相师手里就是夹生的饭,怎么样都得煮熟了事!
旧部一拥而上,混在人群之中,一时间漫天血染,血雾重重之间已分不清敌我。
贺浮握着手中的刀,“陛下先走,待臣等处理这些反贼!”
他这话才说完,夭枝缓缓开口,“他走不了。”
贺浮闻言猛然看向她,大怒喝道,“胆敢对陛下下蛊,其心可诛,我杀了你们!”他说着一剑而来,御林军当即围上来。
其余人扶着宋听檐快速离开。
“抓紧时间,捏死母蛊。”酆惕交代完就提剑迎上了贺浮,二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而滁皆山对上了御林军和弓箭手,神仙对凡人轻而易举,莫说以一抵万,便是再翻上几倍,也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滁皆山有山门法器,叫这些人靠近不了她太过容易了。
夭枝轻易便脱离出来。
他转头看来,“师妹,时间不多,速去。”
夭枝看着宋听檐离开,片刻后,终究提步追去。
常坻带着人扶着宋听檐快速离去,两旁宫道快速略过,凉风阵阵,耳旁全是刀剑声响。
身后的人紧追不舍,如蛆附骨,人虽不多,却足以致命。
他们走得越快,宋听檐胸口便越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要扭曲殆尽。
常坻也发现了问题,当即扶着他拐进一处宫道角门。
他扶着宋听檐坐下,连忙和众人上前关上了宫门,外头人紧追而来,一剑刺过宫门缝隙,暴虐凶狠。
常坻与周围死士死死抵上门,将后面跟着的人尽数拦在外。
再一转头却发现靠坐在身后的宋听檐,已不见踪影。
他思绪空白的意思,冷汗直起,惊惧万分,“陛下!!”
…
大殿之上,龙椅在前。
宋听檐一步一蹒跚,慢慢走进宫殿门。
他胸口血已不止,已有破口让血渗出,滴落在地。
如此剜心之痛,他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站在宫殿之中,便是如此情形,他依旧平静,只是看着座上龙椅,不知心中何想。
夭枝一步步上了台阶,风不知为何大了许多,追着她吹,裙摆纷乱飞起,如繁花骤然而开,明明是晴空万里好天色,却是如今满目疮痍。
若是没有这场宫变,没有这俗务缠身,她应当会恭贺他一句,陛下万岁罢?
没有她,他必然已经是皇帝了,这位置也早已经坐上去了。
宋听檐静静站在殿中,显然就是在等她来。
他慢慢转身看向她,衣上染血,发冠早已掉落,一缕发丝垂落,他实在太过好看,君子如玉,行之有度,临风之姿,即便是这般狼狈都依旧好看,不减半分天家风度。
他眼里神色已归于平静,却又复杂难言,话间难过带着了然和失望,“先生那日是在骗我?”
夭枝听到这话,唇瓣微动,终是没说出什么,只声音微微轻下来,“我奉先皇之意立新帝,先皇既不属意你为帝,你便好生将这位子让出来罢。”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话间轻道,“倘若我不让呢?”
夭枝听着他的话,只觉有些听不清,她只听到殿外呼呼风声,像在催促她,她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我这还有一道圣旨,一废一立,你听了立的,那么废的你应该知晓是什么内容了。”
宋听檐唇角微起,苍白一笑,“你我之间还有虚言?”
夭枝眼睫微微一颤,苦笑几番,“圣旨是假的,是我冒充先帝笔迹所写,你应当知晓,我模仿的字迹无人能看出来。”
宋听檐闻言未语,他自然早猜到了,只是亲耳听到总归不一样。
“陛下!”
常坻慌忙从外头奔进来,见了夭枝,当即拔剑上前,站在宋听檐面前护着。
宋听檐却微微抬手,让他退出去。
“陛下,这……!”常坻惊恐万分。
“退下,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宋听檐冷声道,话间不容商量。
常坻闻言看了一眼夭枝,眼中带着恨意,却不得不听命退出去。
常坻带着御林军步步退后,却没有完全离开,守在殿外盯着她,她稍有举动,那刀自然便要落到她头上。
夭枝在原地站了片刻,慢慢抬脚走到他面前。
宋听檐疼得视线模糊一旁,却还是站着,风过殿内拂起他的衣摆,天家公子,气度不减分毫。
一阵接一阵的刮骨之痛接连袭来,他面色微微苍白,额间已有细密的汗珠,他按着心口,血却不断从他指间流出,“你与旁人没有两样……”
“……不对。”他看过来,微微苍白的薄唇轻启,“还是不一样,只你欺我最甚……”
夭枝心一下揪起,心口细微而来的疼,她唇瓣微微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一个字。
她什么都辩解不了。
因为事实如此。
他玉面苍白,笑了一笑,有些苍白,“何时下的蛊?”
她眼睛微微一睁,抬眼看向他,“断指的木匣下了蛊……”
他莫名一静,慢慢垂下眼,苦笑几许,“还是叫我猜对了,你能断指,必是已有决心,又岂会轻易放弃……
此间数年,我步步为营,没有错过一次判断,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如今,唯一一次凭心而行,竟要了我的命。”他轻扯嘴角,轻轻笑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终究是逃不过一个利字……”
夭枝眼睫一颤,只觉眼眶酸涩难挨,她又能说什么?
即便那日她是真心想他做皇帝,可如今结果又叫人如何相信?
“他们守在殿外,你走不脱。”宋听檐微微抬眼,“如今我与你交易,母蛊给我,我让他们放你安然离去,你我二人皆可活命。”
夭枝呼吸微顿,看着他慢慢摇头,她开口声音暗哑,“……簿辞,我是一定要杀你的,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宋听檐闻言一怔,看着她许久,眼尾微红,似乎身上的痛苦已经无足轻重,“你便是抛去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杀了我?”
夭枝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宋听檐伸手握住她的肩膀,用力至极, “皇兄于你就这般重吗!”
“我呢!”他声音渐低,到最后越发的轻,轻到轻易就能听出他有多失望,“……那我呢?”他似乎怕她听清,怕听见她说抛弃二字。
夭枝哽咽出声,“不是因为他,是因为……”
宋听檐已然撑不住,在她身旁慢慢跪倒在地,疼得面色苍白至极。
酆惕下的蛊自然是最厉害的,只怕便是不捏死母蛊,他也会生生疼死。
他额间的汗水早已浸湿了他的眉眼,一滴滴掉落在地。
她当即跪倒在地,俯身扶住他,不管不顾,哑声开口,“我与你说过命数一事罢……我与凡人不同,乃是神仙。”她一句话完,熟悉的痛感瞬间传来,疼得她说不出下一句。
宋听檐无力靠下,倒在她怀里,连呼吸都越加沉重,唇边鲜血不断流出,也不知能不能听见她说的话。
夭枝揽着他,眼里满是水意,视线一片模糊,她咬着牙执意道,“他们说你是仙人,如今下凡不过是吃尽百苦,这皇帝你自然是做不了的……”
她说着,眼眶润湿,话间哽咽,带了几许哭腔,“……你死之后,劫数便历完了,就能回到仙界做仙人,如今不过历劫罢了……”
宋听檐听着她一字一句说着,他忽然嘲笑出声,“便是不想让我做皇帝,也不必撒这样的谎。”
夭枝见他不相信,急声道,“我若不是神仙,我怎能预知后事?你信我,先生不会害你,等你历劫之后,便知晓了……”
宋听檐听着她的话,眼中平静至极,“我自幼过得便不容易,所求所盼皆是不成。
我没有神明庇佑,亦没有父母长者相护,只有你屡屡救我,如今连你都想我死……”
夭枝一怔,呼吸间都有了几分艰难。
“你说我死后能成仙,便真是如此……”宋听檐慢慢抬眼看来,“那还是我吗?我半生苦心孤诣算什么,所历之难,毕生渴求又算什么?”
夭枝闻言一窒,一时竟连呼吸都透不上。
他眼神平静而又夹杂着苦涩,“我只求这一世有错吗?”
他太过平静,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是啊,他怎会相信?他如今是凡人,怎会相信这些?
他已是皇帝,却忽然和他说神仙下凡历劫,皇位要拱手让给别人,他怎会信?
夭枝手一颤,竟是恍惚起来。
他话间皆是苦涩,“夭枝,你真的信吗?”
夭枝猛然一顿,竟没有回答出来。
对。
她真的信吗?
自是不可能。
她也不信。
若是仙者历劫,怎会如今才认出来,又怎会到这个时候才告诉她?
无非就是要让她心安杀他。
她不过心存侥幸,希望是真罢了。
只是在二者之间,她选自己罢了……
她惯来心狠,自不可能为了旁人抛去自己的性命……
夭枝一时间眼眶瞬湿,满心悲凉。
宋听檐似乎极力克制都压不住痛,他睁开眼,已然双目通红。
她心一阵阵拧得疼。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已经选好了,就不敢再让他如此痛苦。
她猛地闭上眼睛,手中用力,下一刻,瓷片渣子扎进她的手心,钻心的疼传来,里头的母蛊瞬间而死。
夭枝抱着他,话间哽咽,“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宋听檐靠在她怀里,疼到意识模糊,他看着她的手,嘴角慢慢溢出了血。
殿外的风卷过她的裙摆,飘然而起,衣衫飘带落在他面前,若即若离,他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口中鲜血不断溢出,已说不出话。
夭枝伸手而去,却是不断流出的血,染红了她的手。
他眼尾尽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抬手抚上她的脸,慢慢落在她的脖颈处。眼中尽显杀意。
天罚越发的重,压得她身子不住发颤,她感觉他牢牢抱着她,一时心痛如绞,难掩痛苦,眼泪落下,“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宋听檐感觉到滴落在面上的一滴泪,炙热滚烫。
他看着她嘴角慢慢流出血,他忽而苦笑几许,声音轻得微不可闻,“我输了……”
他的手慢慢松开她的脖颈。
夭枝看着他的手慢慢垂落而下,再无气力,一时间怔住,心像被狠狠碾了一番,又沉又疼,连忙握住他的手,支撑着他。
他越发猛烈咳嗽起来,嘴角的血越溢越多,却慢慢抬手而来,指尖拂过她的眉眼,细细描绘,像是要记在心里。
夭枝感觉他的手轻轻触碰她的眉眼,眼泪再也止不住。
宋听檐唇角微微弯起,苦笑出声,血却越流越多,他慢慢开口,声音很轻,“……别哭,赢了不好吗……”
夭枝瞬间怔住,一时泪如雨下,再也克制不住满心悲戚。
慢慢的,他缓缓闭上了眼,手无力垂落而下,最后一点气息也尽了……
他自始至终都如此温和,即便是她要了他的命……
夭枝的泪一滴滴落在他身上,染湿了他的衣衫。
像第一次见他一样,他也是如此,只是睡着了。
呼啸而过的风像是带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带走。
剧烈的疼痛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瞬间席卷她的全身,她身子一软,险些倒到宋听檐身上。
她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子,额头还是无法克制地磕上了他的肩膀,一丝疼意让她清醒了一点。
她抬头看着殿外满天星辰,便是白日是一颗不缺,可她怎么看,都没有仙星升起。
她眼中光芒黯淡下来,心也一点点凉透。
无仙星升起,就意味着没有神仙归位……
他就是凡人呀……
什么蓬莱岛,什么仙人历劫,果然是诓她的……
百劫已过,她的簿辞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她真的杀了他。
他此去,便是真的不存在了,那个在凡间苦苦挣扎,悲苦半生的皇子便烟消云散了。
轮回转世又有何用,终究不是他了!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此后一别无归期,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
夭枝再也克制不住,忽然笑起来,苦涩至极,“果然是假的……”
她眼泪不断落下,却看见了他落下的手,她思绪瞬间空白。
他手腕之间带着机关袖箭。
只要轻轻按动机关,那箭便可轻易要人性命。
他方才抚过她的脖颈,只要轻轻按动机关,便能顷刻间要了她的性命,本不费事……
可他没有……
他没有……?
为何到了如此地步,他不动手杀她?!
夭枝一时间茫然无措似孩童般无助。
为何不动手?!
他明明这般狠绝,为何不杀她!!
为什么?!
这叫她这般选择,如何自处!!!
“殿下!”常坻察觉到什么,一时血红了眼,带着御林军正要冲进来,忽然便是狂风大作,天瞬间暗下。
乌云密布,雷鸣电击。
一时间众人皆风吹起离地,翻滚而下,几近飞离此处。
远处的滁皆山和酆惕一同拦人,见天色突然暗下,二人皆是一顿。
滁皆山当即转头看向乌云汇集之处,他神色一凛,飞快伸手摸向腰间,早已空空如也。
他心中空了一拍,登时大惊失色,“遭了,移魂器在她那里!”
…
一青年神色匆匆,飞快奔进院中,“掌门不好了!大师兄千里传音而来,大师姐那处出事了!”
掌门听闻此言,看向外头天色乌云密布,面色微重。
如此正午时刻,天却如黑夜一般,已然是阴阳颠倒,要生大乱。
远处,忽然一声兽啸遥遥传来,似乎在天涯海角之远。
可倾刻间地动山摇,似要天开地裂。
掌门当即眉间深皱,迈出门去,平地而起,飞身跃走空中,眨眼间,便消失在视线中。
青年见这地动山摇,没站稳脚,一时间不知所措,感觉心口大慌。
白日转黑,日月尽食,乃大凶之兆!
掌门一跃而出,眨眼之间便到了乌古族外的丛林。
丛林之中,一蛟猛然挣扎而起,兽啸长吟,欲要挣扎突出此阵,飞身而出。
掌门当即施展仙法,一道金光阵法无限扩大,从天而降,将蛟硬生生压至丛林之中。
蛟还是挣扎不已,却终是被重新按入丛林之中,不断哀鸣。
丛林之中金光浮现,原先便似有阵法。
蛟落下,地动山摇瞬间停下。
掌门悬于空中,居高临下看着漫天乌云密布,雷电聚集千里而去,伸手摸了摸胡须,高深莫测叹道,“小树杈子这么点大,要闯下的祸当真是不小啊。”
…
夭枝此处风云大作,大殿屋顶已被掀翻而去,滚滚云层之中,雷电聚集于顶。
她却无动于衷,任由衣摆翻飞而起,垂眼闭目默念口诀。
前面的移魂器慢慢浮起,悬在空中。
“凝魂聚魄,汇于其中,祭吾之血,供吾之气,供以生息,越世而行,以改天命。”
外头酆惕、滁皆山匆匆而来,见眼前这般景象,一时间双目圆睁,胆裂魂飞。
“夭卿,你这是逆天而行,不行的!!”
滁皆山目眦欲裂,却不想天罚已成,靠近不了半分,“夭枝,你疯了!此乃天罚雷刑,若引下你必死无疑!”
周遭混乱嘈杂,夭枝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便是今日她非要留住人不可!
管他什么命簿命数,皆拦不住她!
既说命数不可改,她今日非要改!
她闭上眼,只觉四周有无限法力涌来,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快速而来,萦绕她周身。
她用尽法力灌入移魂器中,催动法器,逆转乾坤。
天雷快速凝聚扭缠,形成巨大天雷,下一刻,猛然劈落而下。
夭枝只模糊听见耳旁喊叫,让她住手。
下一刻,似有千山万山压来,剧烈疼痛而来,叫她瞬间五觉尽失。
她魂飞魄散之前,唯一的念头便是,如此也好。
她自来公平得很,一道死了还他便是,也好叫他心中不生怨怼。
第83章 宋听檐番外白马春衫慢慢行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 宫墙道道,荒凉生冷,便是日头照下都觉阴森。
他见过最多的就是利用, 在宫里人命如草芥, 从来就只是用来达到目的的棋子。
他是, 他的生母也是。
他的生母年幼入宫做宫女, 每日都盼着出宫日子到来,却偶然被与皇后置气的皇帝临幸, 成了帝后赌气的工具。
宫女生下他,不敢让他唤母亲, 每日胆战心惊。
她带了他四年, 便生了四年离奇的病,终日疼痛, 却不得解。
他那时不知, 后来才明白, 那是中了毒,下毒之人不想立即要了她的命, 只想慢慢折磨她, 钝刀磨肉,让她终日痛不欲生。
他时常在想,宫女若是没有生下他,倒是一桩好事, 或许她就能出宫嫁给一直等她的邻家哥哥。
只可惜皇宫之中没有若是……
宫女死了, 死得很惨, 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是活活疼死的。
他跪在地上用力叩头,却没有人理会, 他太小,声音太稚嫩,轻易便会掩盖在风雪中,“求求大人们救救我娘亲,求求你们了,我给你们磕头!”
回应他的,只有太医院重重关上的大门。
冬日太过寒冷,天上飘起了雪,黑夜深到要吞噬所有,只让人看到绝望二字。
他颤抖着手,茫然无助上前去拍门,却怎么拍门都没有回应。
门没有再打开,他只能瑟缩在门旁角落等着,体会着每一日都体会到害怕和恐惧。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小小年纪,还没有门外的石狮子的半截高,直冻得嘴唇发紫,却不愿离开,因为他知道,一旦离开,就真的没有人能救娘亲。
可他太弱小,弱小到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跪着这里求药。
娘亲说只要求到药,她的病便会好。
他一定要求到药。
可他那时不知,她是骗他的,她只是知道大限将至,怕他看着伤心,故意支开他罢了……
外出的太医匆匆回来,看见他还跪在门外,小脸都冻紫,不由唏嘘,“这孩子太可怜了,天家的孩子都还不如我家孩子过得好些,好在我那孩子从没吃过这样的苦。”
“快别说了,让娘娘听见,我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快进去罢。”
“唉,走罢走罢。”
他听到声音,连忙上前跪下,僵硬的小手伸出,声音稚嫩,满是哭腔,“大人求求你,求你救救我娘亲罢,我娘亲要不好了,她吐了好多血,求求你了,大人。”
常太医的衣摆被冻紫的小手拉住,听到的是稚声稚气孩童声音,却是在苦苦哀求,他低头看向这般小的孩子,一时心有不忍,下了决定,“我偷偷去看一眼。”
另一位太医当即开口,“你疯不成,那是上头的意思,让人知道了,你就完了!”
“我得去看一看,咱们学医是为了悬壶济世,难道进了宫就将这些全部抛之脑后吗?”
那太医闻言难言,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我替你瞒着,快去快回!”
常太医点头,俯身握住稚儿冻紫的手,“小殿下,你在此处等着我,你脚程慢怕是来不及,我去看了你娘亲,便回来与你说好不好?”
他不敢置信,满心欢喜娘亲有救了,天爷真的如娘亲所说眷顾他们母子二人了!他连忙跪下,用力磕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常太医连忙拉过他的手,“快起来罢。”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太医,颔首交代之后,便转头走入风雪之中。
另一位太医将自己的斗篷脱下披在他身上,将汤婆子递给他,“小殿下,我不好带你进去,免得惹人注意,你且此处等着,常太医很快就回来。”
他用力乖巧点头,无助和恐惧终于缓解,有了期盼便是额头上磕出来的血都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
可惜……
他从来都不是被眷顾的命……
还是晚了……
常太医冒着风雪匆匆回来。
太医连忙迎上去,“怎么样?”
常太医神色凝重,摇了摇头,“晚了,去的时候已经一卷草席抬了出去,我怕被看见,便匆匆回来。”
太医沉吟片刻,“是死了抬出去,还是……?”没死透便……
常太医却没再说话,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死不死透又有什么区别?
太监岂会等到断气那时,反正都差不离,没死透抬出去便不耽误夜里休息了,也不耽误明日活计。
太医也沉默下来。
常太医说着看了眼小小的稚儿,才那么一点大,就只能一个人在深宫中过活了,该多艰难。
他以为稚儿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是可怜这孩子,这般小的年纪,不知得怎么才能长大?”
他其实听得懂,他知道他们的意思,他紧紧抓着身上的披风,小小的手拽得紧紧的,眼里蓄满了泪水,他哽咽开口,“我要回去了,娘亲还在等我。”
他满心都是茫然,迈着跪伤的腿,便要踏出雪地回去。
却被常太医拉住了,“小殿下,你如今可不能回去,回去也见不到了,那里乱糟糟的,恐会伤了你。”
常太医已经尽量说得不吓人,毕竟一个孩子哪里懂深宫的可怕?
他也实在是良心过不去,因为现下放他走,明日说不准便在井里见到他的尸首。
他被拉着,却在下一刻意识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别离,他哭着开口,“我要回去,娘亲还在等我回去,明天就好了,明天一睁眼,娘亲就会好好的了,天爷会眷顾我们的,明天起来我就能看见娘亲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常太医当即抱起了他往太医院里走,另一位太医跟上,重新关了太医院的门。
他哭着挣扎着,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回去。
常太医将他带进屋里,蹲下身来,按住他的肩膀,严肃开口,“孩子,你听我说,你娘亲不会再回来了,你今日必然要躲着,过后不知你会去哪个娘娘宫中,但从今日起,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旁人是不会帮你的,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了,在这宫中没有天爷,你若是任性就完了,知道吗?”
他含着眼泪听到这些,懵懂点头,他会懂事的。
他甚至都还没有彻底明白娘亲不会再回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却已然知晓宫中有多可怕。
可怕到这一次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常太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好人不长命。
常太医被皇后着人设了局,寻了由头顶了个私通宫女的罪名,皇帝心知肚明,却依旧杖责赐死。
另一位太医发誓与常太医交情并不深厚,常太医所为他不知,他也没有帮过任何人,从那日起,那位太医不敢再见他。
直到这位太医辞官归故里,他才不再避之,而是与他说道,“殿下,在这宫中死太容易了,活着才是天大的难事。”
彼时太医已经满面沧桑,他咬牙切齿,“殿下,你一定要足够心狠,足够聪明,不留一丝破绽!”
他知道,哪怕他如今刚过五岁生辰。
宫女惨死,帝后亦如往常,一个无关紧要的宫女,命如牲口,有什么好在意的。
他子嗣众多,也不在意他这一个,随意丢给人养便是了。
后来他被带到了慈宁宫,见到了太后,她要他唤她皇祖母,往后他就在这住,不会再有人欺负他。
他那时年幼,总在想他的皇祖母若早些来那便好了,娘亲便也不会死了。
可到后来才知晓都是假的。
慈宁宫很大,却不透风,不像宫女住的地方,四处透风,雨漏屋檐,没有庇护。
“皇祖母。”
他从半高的门栏中跨进,往里面大殿走去,殿里飘来阵阵佛香,与这慈宁殿极为相配,慈祥安宁。
他小小的人走了许久,才到内殿,便看见太后怀里还抱着一个幼童,他们模样也相像,幼童生得唇红齿白,手上抓着串极大的佛珠,祖孙和乐。
他进去之后停顿了一步,站在不远处立着,极有礼数规矩,并不像坐在太后怀里的那个幼童一般肆无忌惮吃着糕点,也不在意那身上的糕点掉落下来,脏了太后的衣裙。
太后看着远处过来的他,笑了起来,“簿辞来啦,今日经书可抄完了?”
他颇为认真,声音稚嫩,“回皇祖母,孙儿抄完了。”
太后怀里的幼童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看向远处挂着的鹦鹉,“皇祖母,我要鹦鹉!”
太后抱着幼童轻声哄,显然极为看重他,“好孩子,要什么鹦鹉,你是太子,莫要玩物丧志。”她说着,微微低下头,伸手指向屏风旁站着的幼童,满目慈祥在孙儿耳旁轻声叮嘱,“这是祖母给你找的狗,不会如波斯进贡的狗一般容易咬人,给点好处就能死心塌地,你要养狗就养这个罢,往后有什么危险的事便让他去。”
他站在原地,看着太后看来的眼神那么冰冷,如同看物件一般。
他眼里的光慢慢落下,渐渐没了表情。
他确实听不到他们那处低声细语,可他自幼耳聪目明,即便没有学过唇语,也能读懂其中一二意思。
但只是一二意思,就已经如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这般年纪满目希冀,看得太清楚倒宁愿是听见的,至少她老人家说话应当是温声细语的。
不像他这般看到,没有一丝温暖,张牙舞爪的残忍。
他慢慢长大,才知道宫女的出现,就是他这位皇祖母一手操办,为的就是帝后离心。
太后那一步棋走得好,导致皇帝和皇后如今心中都还隔着石子,却不是因为宫女,而是因为权力,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不止干政,还假做手脚欺瞒皇帝,借机杀人。
他在皇宫之中看见的所有人都足以用冰冷两个字形容,不仅是外表,连骨子里都是麻木不仁。
他也学了个十成十,他学会了怎么装得听话顺从,怎么虚伪凉薄,怎么保住性命,他也没有资格言谈骨气。
皇兄要他众人面前学狗叫,要他学狗爬,他便叫,他便爬。
皇兄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他可以卑躬屈膝,可以百依百顺,因为他知道,太子不可能永远是太子。
宫中的人踩低拜高,看他的眼神总归不屑,也有与他称好,转头却辱骂他最甚的。
也总有一两个会可怜他,其中一个便是酆惕。
他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他活在阳光下,所到之处皆有光照,似乎天生就不在意凡尘几何。
与他不同,他自幼便活在没有阳光的地方,他的和善全是假的,他从不温和。
是故,他从来不会与正人君子结交,因为君子温和坦荡,光明磊落,他是不可能了,他没这个机会做君子……
勾心斗角,虚伪利用,他自幼与这些为伍,早已不可能光明磊落了去。
他时常觉得有趣,祖母父皇,他们这样聪明,这样冷血,这样看一眼别人就能知道别人心中的算盘,却总不知道身边的孩子在想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不是他们看不出,是因为他将他们的虚伪冷漠,阴谋诡计学了十成十,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早就陷入泥潭。
有这样的先生,又有什么好弟子?
所以,他最不屑的就是先生,教得这般肮脏。
这皇宫到处都脏,最脏的是人心。
后来他见到了一个人,他才知道原来先生是不一样的。
他第一次见到人可以不虚伪,可以随心而为,她不在意阴谋阳谋,也不觉得人心可怕。
她说,世间之事总归脱离不了执念二字。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不欲临。’都是执念,既是执念又何分高低?
是以她觉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亦是如此,可每次她都冒着杀头的风险挡在他面前。
她说她是顺着天命救他,不必记挂于心,她觉得所有事都是天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要救他亦是天命。
他记得那年禁足下了大雪,她提着一盏灯,在天还未亮时敲了敲他的门。
她站在门外,斗篷和乌黑的发上皆沾了雪,呼出的气都染了白霜。
她发间带雪站在檐下,颇有风骨,举着手里的灯,“簿辞,下雪了,可要出来赏雪?”
从来没有人欢欢喜喜叫他赏雪,他也从来不在意外头的天是下雪还是落雨。
因为对他来说,下不下雪无关紧要。
他不喜欢雪,但也无所谓赏不赏雪,他不喜欢的事情多着,还不是要一一去行。
他生来,就没有随心所欲的时候。
他接过她手中的灯,“先生怎么回来了,皇兄那处热闹散了?”
“这戏看了几回,也总归是那样。”她眉眼带笑,显然不将太子府放在心上,“我瞧着下了雪,便早早赶回来,免得你一人观雪,太过无趣。”
她与他一道往外走,雪下得很大,片片飘落而下,入目一片白色。
她看着落下来的雪,看向他,似在观察他的喜好,“簿辞可喜欢雪?”
他微微摇头,“下雪下雨与我并无分别,先生喜欢看雪?”
“我可不喜欢,我往日最是怕冷,是以落雪天皆是搬进屋里,从不敢在外头过夜,怕冻坏了枝……身子……”她欲言又止显然极为怕冷,如今克制不住冷到打颤。
他脚步微顿,“先生,雪日寒冷,不如回屋饮杯暖茶。 ”
“不……不必。”夭枝当即开口,似乎有什么事瞒着,她往前张望了下,“我们再往前走走罢,我看往日那些话本里写过,雪日里待久了,便能看到白了头的样子。”
他虽广为涉猎,但并不看话本,他缓声问,“先生,要与我一道白头吗?”
夭枝微微一顿,面色微热,可下一刻却似想到了什么,抬眼看来,眼中难掩几许哀伤,那样子似乎他好像没有多少日的活头一般。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脚下踩出的脚印,“自然,先生自然想看看你白头的样子……”
他不知她因何感伤,来日方长,她永远会是他的先生,“以后先生也能看到,日子长久,总会到白头那时。”
夭枝却没有回答,她静默下来,似乎很难受。
她生得极为白净,便是落下的雪也逊色几分,显得她越发白净剔透,她久居山间,不似尘世之人,一言一行皆与旁人不同。
或许她算到了什么……
他与她一道往前走去,却看见了远处雪地里一条条雪雕的鱼,胖乎乎的活灵活现,如同他湖中养的鱼一般,还有许多小玩意儿,衬着这落雪之中竟有了几分生趣。
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去,却见她手上冻得青紫,而她似乎并无感觉,只是笑起,“我知你往日生辰都极为热闹,如今自然也不能马虎,我寻不来这么多人,也做不出什么好看的雪雕人,便只能做些鱼儿猫儿的小玩意儿予你热闹热闹,如今你还在禁足,待到出去后就不会如此将就了,自然会比这样热闹。”
怎会是将就?
他是收到过许多生辰贺礼,也有许多人庆贺他的生辰,可何人会花上几个时辰做这雪堆?
往日旁人送的,皆是希望他能看见,能记着人给予他们好处。
唯独她偏生喜欢吃力不讨好,送的还是不留痕迹的,雪一化便全没了。
这天下已经没有人在意他生辰,也更不会有人在意一个禁足的皇子。
他往日对上这些,自然能说上许多场面话,可如今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着费心雕琢的一条条鱼良久,“谢谢。”
他自幼便长袖善舞,从来信手拈来的话,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未带暖炉,伸手握过她的手,果然冰冷入骨。
他握着她的手,不由想问,“先生,这样的生辰礼物是只送给我一个人,还是也送给过旁人?”
夭枝被他暖和着手,才感觉到枝丫……额手,慢慢恢复了知觉,她虽是草木类的玩意儿,但多少还是能感觉到冷的,如此确实温暖许多,见他这般问,不由笑了起来,“自然是只送给了你,旁人我又怎会这般费心。”
他闻言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可他还是有戒心,也不轻易相信人,笑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眼中慢慢收敛笑意,面上却不显,“先生为何对我这般好,我一个闲散王爷也给不了先生什么。”
她却并不在意,搓着自己的手取暖,“无需你给我什么,簿辞,今日是你生辰,你只要开心便好了。”
这样的话,已经没人与他说了……
他在这世间,早已知道雪日的寒冷,自他幼时便知晓,他本是不喜欢落雪,可不知为何,如今看着这雪天竟不觉寒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雪雕的胖鱼儿分外可爱。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像在确认,“先生屡屡来看我不怕威胁性命吗?若是……若是皇兄,先生是不是也会如此吗?”
她不假思索,“不会,我只会待你如此。”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认真道,“只是这些你不必放在心上。
簿辞,倘若真的威胁到我的性命,我亦是没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是会为了旁人牺牲性命的人,这天下也没有什么是比我自己更重要的。”她坦荡如砥。
她越是这般说,他才越相信,她冒险前来替他雕了这么久的雪雕,是真的只为了让他过生辰。
他在皇宫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他们所言所行,皆有目的,连他都不例外……
见得多了便也习惯,如今这般倒叫他有些不习惯。
他不由笑起,话间坦然,“我亦如此。”
可她好似并没有做到,她明明说过,若威胁自己,她必然明哲保身。
可她在雪地里一家一家地求,又一家一家地失望而归,最后闯了天牢,冒着必死的风险救他出来,一命换一命。
她说她不在乎关一辈子,亦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她不明白,有些事并不是她说不必放在心上,就可以不放。
就如他说,他亦是如此时,也还不知道,他根本舍不得。
那日东宫内送来的鱼儿玉雕和木匣,他看了许久,他也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打开。
因为以他对她的了解,她送来的东西,必然是有把握让他去见她。
她这样预知后事的能力怎可小觑,只要打开了,他就有可能坐不上那个位置。
可他闻到血的味道,终究还是打开了盒子。
他看着盒子里的断指许久,凡是她的东西,他皆知道,无论是她喜欢的吃食,还是她喜爱的衣裳。
可如今这断指,却叫他怎么都不愿相信。
她为了皇兄竟然做到这般地步,断指之痛,终生残缺,她也不在乎……
他猜到自己打开之后一定会去赴约,可不曾想到盒子里竟真是她身上的东西。
他看着断指,从天亮到天黑。
他输了。
无论如何,他都会去。
这是他经年来,唯一亲近的人。
他终究不舍得她死……
他甚至不希望任何人能比他与她还要亲近,他不希望她眼里有任何人。
他惯来隐藏自己的心思,便是心中所想也都是克制。
他唤她先生,也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叫任何人知晓软肋,包括她。
如今这一去,只怕是藏不住了。
她总觉得他平静,做什么事都平静。
其实唯有大失所望才会平静,他失望了太多次,才会如此平静。
平静到她说不想让他做皇帝,没有太多感触。
平静到她要杀他,亦没有太多感触。
或许他早就猜到,在他看来的交心,在她眼中也不值一提。
他唯一庆幸的是,从来没有在她眼里看到厌恶二字。
即便她要帮太子杀他,还愿意大费周章地想个神仙历劫的理由哄骗他,让他安息。
他自来安静克制,到如今死字当头,亦是平静。
他这一生筹谋已久,可想得到的,终究都得不到。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自幼便如此,如今是他唯一一次仁慈,他想便算了罢,她往日总归是真心待过他,即便如今已如雪化为无痕,可他记得……
她能为皇兄做到如此,他又怎么不算输?
他自幼克制,此生唯一任性,大抵就是在她这处罢,他就是不愿意杀她,他就是在赌……
可惜,结果总不尽如人意,他从来都没有任性的资格……
救他的是先生,杀他的是相师,不是他的先生。
他感觉到最后一丝疼痛慢慢变轻,不由抬手去描绘她的眉眼,他想记住她的样子。
他不明白,他身处天牢时,她为何没有说到做到明哲保身,何苦一家家求。
她那时若是真的狠心不来便好了,他也不至于对她狠不下心。
她没有做到,他也下不了手,他舍不得她死。
前有周公解梦,后有先生造梦。
也是一桩美谈。
只是无论是周公,还是他自己,都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假的总归成不了真……
白马春衫慢慢行,蝇营狗苟兀穷年。
终究还是两路人。
第84章 常坻视角含上卷结尾(可自行选择购买)
他叫常坻, 他的父亲是宫中太医,可却在宫中被杖杀,给的理由是私通宫女, 秽乱后宫。
他父亲为人正直, 清清白白, 这话出来谁都不信, 可连冤都没处诉。
这是天家,而他们这样的人家如何敢多问一句?
他记不清楚太多, 他那时也不过稚儿,他只知道那日家中如天塌了一般, 母亲哭得歇斯底里, 说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吃的骨头都不剩, 若能不进宫去, 虽无前程, 却能留性命。
幼时的光景太过模糊,随后母亲改嫁, 他被接走, 养在舅舅名下,可舅母并不喜他,诸多为难于他。
这些他从来不敢说,寄人篱下只能逆来顺受, 他亦不敢争抢。
舅母的孩子出生后, 他便过得更难了, 母亲未曾回来看过他, 但他也知道这世道艰难,她一个妇人家又能如何?
十岁时, 舅母怕他长大争抢家中的药堂,寻了个理由将他赶了出去,舅舅没吭声,他知道舅舅已是仁至义尽,且他还有自己的孩子要养,替姐姐将孩子养到这般大,已是顾念姐弟情谊。
这世道艰难,谁都有难处。
舅舅将他托到了一处府中做下人,家中虽都是行医,可他并不通医术。盖因舅母在,他在家中从来都是干脏活累活,连医书都碰不得,连字都不识一个。
他这辈子没前程,大抵就是做个家丁,逆来顺受过一辈子。
他才十岁,这府中不大,老油子却极多,重活累活都扔给他干,他一个孩子说话没份量,也没人会替他撑腰,他是被家中卖来的,便是打死了累死了也没人会管。
这年腊月他生辰,他还记得娘亲说万事都可以马虎,唯独生辰这一日不可马虎。
他特地早早干完了活,求了半日假,准备出门吃碗长寿面,才走在街上就被一群乞丐盯上了荷包。
那些小乞丐欺人,一拥而上争抢他手里的荷包。
他死命挣扎,挨了不少拳脚,却也抢不回他的荷包。
被拳打脚踢几番之后,他满脸是血,终是受不住松开了娘亲唯一留给他的荷包,看着他们满足大笑着散去。
他再也忍不住满心的委屈,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他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孩子,满心的无助和绝望,让他觉得一切都不会好了,还不如冻死在这雪天罢了,也免得往后无穷无尽的苦,
日子仿佛也永远不会好起来。
无人敢管他,路上的人皆是避着他走,唯恐招惹了麻烦。
忽而,他感觉面前走近一个人,有伞遮在他头上,掩去落雪。
他停止哭泣,一抽一抽地含着眼泪抬起头,便见一个与他年岁差不离的小公子,锦衣玉带,撑着油纸伞看着他。
小公子年纪极小,便已有了生人勿近的气度,根本不是这个年纪的沉稳,一看便是人中龙凤,稚嫩的眉眼看着会有几分漠然。
他有些害怕这些贵人,微微往后缩着身子。
对面的小公子却伸手将沾血的荷包递到他面前。
他一时愣住,当即伸手抢回荷包护在怀里,眼泪不住往下落,哽咽开口,“谢谢……谢谢小公子。”
小公子看着他,平静开口,“我有两条路供你选,一条我予你钱财,保你一生荣华,取之不尽,除非我死。”
他茫然睁眼看向他,连哭都停住了。
小公子继续道,“另一条路习武识字,进宫谋前程,只是跟着我九死一生,说不准哪日便没了性命,你且想好。”
他不知这小公子为何说这番话,只知道他必然不骗人,因为他说话间已然递来一叠银票,他从未碰过银票,且还有这么多,恐怕他几辈子都花不完。
他微微伸出手,看着自己手上带血,全是伤。
他要进宫!
哪怕宫中会吃人,他也不怕。
他收回手,坚定道,“我要跟着公子。”
小公子却没将银票收回去,而是放在他手上,“我让你去做到第一件事,就是把方才乞丐加在你身上的拳脚还回去,无论你用什么办法,让他们心服口服地受你的拳脚。”
他眼中还是懵懂,下意识接过一叠银票,他不懂小公子的用意,凭着本能便去做了。
可人单力薄,他便花了少许银钱,雇了几个乞丐,将那几个小乞丐好一通收拾,便回去复了命。
这是小公子交给他的第一件事,虽说没到完美,但多少也办成了。
小公子看向他,淡淡点评了句,“还算可以,只是用钱取之乃是下乘之法,往后不可再用。
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驭人,不要把任何人变成你的对手,而是要让他们成为你最趁手的工具,与之敌对,不如抓住其在意的点诱之,攻心才为上策。”
小公子看向桌上如数还在的银票,“要钱财有何用,没有能力依旧守不住,就像这个荷包,你要做的就是足够强大,强大到旁人不敢觊觎你的东西。”
他后来才明白小公子的用意,这银票是让他打点所用,问明每个小乞丐的来历底细,所惧之物,所喜之物,所盼之物,便可攻其心,为其所用。
他需要做的不再是下人,而是人上人。
他也不曾想为何这般年少的小公子,竟这般厉害,后来才知道,小公子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八岁封王,是历代王朝最年轻的王爷,养在太后膝下,身份尊贵,可各中又有多少艰辛?
稚子又是如何在宫中这样吃人的地方活下来?
而他家殿下自幼丧母,懵懂年纪便要学会自保,各中疾苦何人能知?
他跟着殿下,很快就熟悉一切事宜,他习武极快,脑子也快,也极善识人,乞丐孤子被卖为奴为婢的,但凡可用之人,他便纳入麾下,他知道殿下所谋之事乃天下,即便天下已有太子。
可这江山本就应该择其明主,能者居之,才是正道。
他知道殿下所要的,所能做的都超乎他们眼界,他们能做的便是跟着殿下。
等他已经开始游刃有余处理着所有的事,管理着无数暗卫死士,想起往日被打骂责备的日子,“殿下为何帮我?”如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也并不够聪明到让人刮目相看,值得殿下这般教。
他记得殿下那时只问了他一个问题,“可还记得你父亲?”
他摇头,自然陌生,他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只知晓爹爹那日进宫之后,便没再回来……”
殿下默然无声,那样安静,他看着远处宫墙,极轻道,“不记得也好,恨之一字难免折磨,常大人我会替你记得,他的仇我亦会记得……”
他知晓,殿下心中压了许多事,他蛰伏数年,将他的荷包还给他的那年,也不过才九岁,比他还小一岁呢。
殿下自年幼起便礼佛念经,从来都是克制,他几乎没有见过殿下有任何起伏情绪,殿下所料之事从未败过,所要的结果也从未有丝毫偏差。
万人万事皆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犹如一盘棋局,便是它纵横交错,也脱离不出殿下的掌控。
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殿下一定能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年,殿下十九岁,便已然扫清所有障碍,能做天下的王。
可是既生瑜,何生亮……
夭枝这个山中的女子,根本不像世间女子,是其一出现他便觉得该杀之的人。
他记得那年殿下生辰,正逢落雪天,他回去将事宜报备。
殿下从来都不是在乎生辰之人,是以无论热闹与否,都不会影响殿下的心。
可这一次,他却发觉殿下在出神。
他看着外面纷纷落下的雪,似乎在等人,可殿下在禁足又能见到什么人。
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那位才有这样的胆子了。
他想了想,将来时听到的消息说道,“殿下,夭大人今日应当不会来了,太子那处叫了个戏班,如今正热闹着。”
殿下闻言微微一怔,他垂下眼,许久之后才道,“总归是旁人那处热闹些。”
他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外头突然传来细小动静。
殿下抬眼看去,却只是踏雪迈着步子,往里头跑近。
他转头看去,果然见殿下慢慢收回视线,似乎心不在焉。
他实在忍不住开了口,“殿下别再等了,太子那处热闹有趣,她必然不会来了。”
殿下听到这一句,似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片刻后,他自嘲一笑,道了两字,“也对。”
这是他唯一一次听出殿下话中的落寞。
他心里不是滋味,太子必然知道今日是殿下生辰,他总归是不愿殿下有多舒服的,自幼到大不都是这样吗?
天家哪有什么血脉兄弟可言?
只怕今日将夭大人叫走,也是为了疏离他们二人。
他实在是有些害怕,因为自幼太子殿下便是天之骄子,无论他做什么都讨人喜欢,都有人护着宠着,而自家殿下,却那般辛苦才能保住性命。
太子如今位高,对夭大人又好,又有几个人能抵挡得过这般,只怕夭大人往后也会慢慢疏远殿下。
此乃人性使然,总是避免不了。
殿下这般聪明,又怎会不知,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自嘲一笑罢。
夭枝此人太不符合常理,天下竟有她这样能预知后事之人。
她与殿下完全是两个极端,她从不隐藏自己的心思,来往之间随意不拘,仿佛这天下也不过是尘埃里的一颗沙,无足轻重。
他们这些人的恩怨执念,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在朝堂之间来去自如,想管的便管,不想管便绝对不管,要献毒计便毫不顾忌献毒计,要歹毒其心便是歹毒其心,从不在意自己名声如何,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仕途。
她敢单枪匹马违背圣意去天牢将殿下劫出来,却还能安然无恙从天牢里出来。
最可怕的是,她亦是对万事万物都在掌控之中,他见过无数人,这样的人他只见过一个,那便是自家殿下。
他自然担心,他怕此人会是个变数,因为她根本不在意凡尘间的所有,甚至是她自己的性命。
殿下教过他,凡为其人,皆有所求,得之所求之物,便知其心弱点,攻之可胜。
可……可此人没有……
她没有在乎的东西,也就意味着她没有弱点,这样的人岂能留着?
他知道一定会出问题。
果然,后来殿下果然放过了她,可她却没有放过殿下……
他的殿下,他这一生受到的温暖何其之少,有一个豁出命去来救他的先生,却终究也要他的命……
终究是天意弄人。
他一直以为夭枝是没有心的人。
可她那日却抱着殿下哭得那么惨,她眼中执着,喃喃自语,“天命如此写便真该如此吗?”
天昏暗至极,黑云极沉,似乎要压近地上,场面极为可怖。
周遭刮起可怕的巨风,掀翻殿顶而去,风旋转而上直通天听,带起的尘沙叫他们根本睁不开眼。
滚滚雷声而下,极为瘆人。
他拼命冲过重重障碍,却怎么也冲不进去。
等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过后,竟不见夭枝的踪影。
殿中只有殿下一人安静躺着,像是睡着了,他身旁还放着一截木头。
他连忙上前去探殿下呼吸,却已是全无,他不由泪流悲鸣。
忽然一长须老者不知何时出现身旁,拿过殿下旁边的一截树枝,颇有几分认真端详。
他一时之间恍惚,这人是谁,怎会出现在宫中?
那夭枝的师兄和酆惕当即飞扑进来。
滁皆山看着他手中的木头,“掌门,还有没有救?”
那老者端详片刻,赞叹道,“雷击木啊。”
酆惕闻言瞪大了眼。
滁皆山面色焦急,神情焦灼,“掌门!现在不是你老不着调的时候,师妹还有没有救啊?”
“木头命长,应该有救罢……”老者点点头,慢悠悠仿佛什么事在他这处都不算事,他将木头递给滁皆山,“留着先,救不回来就高价卖了,山门的大门坏了,正好可以换新。”
酆惕闻言松气又提气,看着老者半句话也说不出。
滁皆山拿着手中劈得焦黑的木头,仿佛捧着尸首一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听到这话,怒起,“掌门,你怎么不把我们全杀了打包卖了!”
老者被凶了一顿,摸了摸鼻子,“开个玩笑嘛,这么凶。”他暗自嘀咕,“你们打包卖也不值钱的……”
滁皆山半点不理他,抱着手中的木头擦了擦,不由泪目,都劈焦了。
也不知能不能活,这个呆盆栽,怎为了个凡人弄成这样?
常坻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见滁皆山这般,便知道他是山门中的老者,他连忙上前,跪在老者面前,“老人家,你能不能救救我们殿下,求求你了,您救救他罢!”
老者被他拉着衣摆,笑了笑,如同对待孩子一般,“放心罢,小树杈子办事自来周到,你家殿下没事,只是……”
他不疑有他,因为夭枝的能力他早见过,那他们山门的掌门必定更厉害,“只是什么……”
老者伸出手指摇了摇,“只是你不可能见到他了,他穿世而行已为异客,不在此处了。”
常坻虽听不明白,可看着这殿中凭空消失的夭枝,便也信了。
毕竟活人凭空没了,此能力恐怕已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他见不见殿下没有关系,只要殿下活着就好……
他想着终究是承受不住,晕厥而去,在他昏倒前,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终于知道夭先生的执念是什么了。
他想,她既愿意以命相赔,他的殿下总归是没有被辜负太过……
第85章 天崩开局!
这天罚果然叫人惧怕, 天雷劈下,夭枝只觉剧烈疼痛,全身都是烧焦之感, 反复灼烧, 痛不欲生。
临死之际隐约感觉似被什么包裹挤压着, 带着温凉紧实之意, 周遭没有一点光。
这是何处,怎一片漆黑?
她有些疑惑, 拼尽全力却怎么也睁不开眼,似在梦中一般虚无。
她不知挣扎了多久, 才勉强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下一刻, 却发现自己周围是水, 那挤压之力便是被水包围着。
她竟在水中!
她可不是那种能在水中生长的树, 这般多待一刻,她都会被淹死的!
她察觉之后, 当即奋力扭身往上而去, 费尽所有力气游了好一阵子,才发现上头波光粼粼的水纹中有一丝光线。
她当即用头顶过围着她的水,终于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时候钻出水面。
“呼。”夭枝长长吐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并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只在水中吐出了几个气泡泡。
她微微一顿, 想要扭头看下自己的身子, 却发现自己连头都扭不了, 想要伸手, 却没有手!
能够灵活转动的,好像只有尾巴。
尾巴……?
她心中惊吓, 当即扭着身子往后看去,却怎么也看不到自己的尾巴。
她左扭右扭看不见,一时间急得在水中疯狂打转。
她成了什么啊这是?!
她还未从自己心中的震惊回过神来,便听见水面上有童声惊呼,“啊啊啊大师兄!大师姐好像疯了,她在疯狂地打转,像个被抽的陀螺!”
她一下停住,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小蘑菇精。
这小兔崽子,胆子倒是肥了不少,竟敢说她像陀螺,等她出去,必定要拍的他再也不敢玩陀螺。
夭枝听远处一阵嘈杂声,有人似乎快步往这边跑来。
夭枝安静下来,晃了晃自己晃晕的头,扭着小身板往水边游去。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处根本不是海……
她游近水边,一旁假山岩石环绕,明明不过装饰摆设儿,可在她眼里却如真山一般高。
天空宽阔得离谱,云朵也极大,所有的事物如今在她眼里都格外巨大。
可见她如今有多小,比往日盆栽还不如……
滁皆山很快出现在池塘旁,见她醒过来,似乎才长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救回来了。”
夭枝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天罚可不是玩笑,她如今留有意识,没有灰飞烟灭于六界已算是万幸。
“师兄,我这是成了什么?”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水中吐着气泡泡,着实有些费劲。
她非常急切想知道自己究竟成了个什么玩意儿,竟在水中也能自由呼吸,不会是只鳖吧……
那以后岂不是随处都有人叫她王八仙子?
这般便是明晃晃骂她,她也分辨不出来呀,若是这般来,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滁皆山看着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如何形容。
夭枝瞬间急了,“快说啊,有这般一言难尽吗?”她急得不行,还要维持在水中的平衡,稍有不慎就会没入水中,一番上下来来回回,搞得她怒火中烧。
她尾巴飞快在水中拍打,却只溅起一点小小水花,着实无力。
滁皆山看着她无能狂怒,“消停些罢,这才刚救回来就闹将起来。”
夭枝一脸怒容看向他。
滁皆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只叹了口气,“小得可怜。”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凉了半截,连愤怒都让人觉得可怜……
对树来说,何其残酷?
滁皆山缓缓开口道,“那时你非要逆天行事,天罚降下,好在掌门知道你有此劫,特地前来,他将你的一丝魂魄引入这快翻白眼的小胖鱼中,接了它的命数,将养了百年,虽然是险中之险,可好在你能醒过来……”
百年?
已经过去了百年……
那他……必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夭枝默然失落,突然想到了刚才听到的话,猛地钻出水面,“小胖鱼?!为何要选这般弱小的玩意儿?”
这般,她只能在水中游来游去,连脑袋都没办法左右转动,鱼的记忆力还奇差,这有何用啊!
夭枝觉得树生完蛋了,“掌门为何不能选狮子豹子这些玩意儿,瞧着也厉害!”
滁皆山面不改色开口,“我们什么条件你还不清楚吗,养得起这些金贵玩意儿吗,口粮都能把山门吃垮,也就这鱼儿草儿最是省粮,每日喂些鱼食浇浇水便好了,不费事也不费银钱。
你被劈得太焦了,寻常草木已兜不住你的元神,就你这小身板,还是掌门特地去海边等着小鱼翻白眼才有了机会,否则你元神都保不住。”
夭枝险些厥过去,她竟忘了这一茬。
他们山门确实是穷的,只是不知她是多少钱一斤的鱼……
不知貌丑不貌丑?
她对鱼好不好看还是很有概念的,毕竟宋听檐养的鱼儿就多是好看且金贵的。
她想到宋听檐,一时沉默下来,难掩失落。
滁皆山见她这般从衣袖中掏出一枚八卦铜镜,安抚道,“很是讨喜,不信你瞧瞧。”
夭枝闻言当即仰起头钻出水面,看向他递过来的小铜镜。
铜镜里头的小鱼钻出水面,盯着镜子。
青灰色的身板很圆乎,短短小小的尾巴,还没有身板大。
是小尾巴鱼!
她一棵树……额……一条鱼的尾巴如此短小,那和太监无根有何区别?!
她残缺啊!
夭枝有些想哭,她泪珠掉出来却融在水中,连哭都只能无声,简直惨绝鱼寰。
夭枝一边哭,一边控制不住吐泡泡。
滁皆山见她哭,开口劝,“如今只是还没有长大,你好好修炼自然会变得好看些,尾巴也会长些,不会一直这么短小的。”
夭枝见他说着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尾巴。
这要修炼到何年何月?
她当初可是修炼了千年!如今当真是千年道行一朝散……
“可惜你好不容易位列仙班,如今事情发生,九重天已将你的仙位剔除。
不过保住性命已然很好了,你早早练成人形,原形也就不重要了,虽然如今又短又丑,但在水中又看不清,也不影响你游来游去,尾巴够用就行了,要这么好看干什么,凑合着也能活下去。”
夭枝:“……”
不会安慰可以闭嘴,不用强行安慰,弄得彼此都难堪。
夭枝摇着自己的小尾巴,颇有些心不在焉听着,不知这池塘里面有没有她的天敌,毕竟她如今如此小只,随意一个玩意儿就能生吞了她。
她正想着,滁皆山却停下开口问,“你把宋听檐的魂魄放去哪里了?”
夭枝停止摇晃尾巴,小身板便慢慢往下沉去。
她将他往后放了两个朝代,也就是老皇帝的孙子辈。
这个朝代的第四任皇帝,那个即将没落的朝代,也是最难的一位皇帝。
是宋衷君的外侄,宋衷君任人唯亲,加速江山灭亡,他的儿子也挽回不了江山颓势,奸臣当道被害死,扶外侄登基为帝。
她算到这任皇帝命数古怪,明明命数短浅,年纪轻轻便早亡,根本挨不到皇帝位置,却不想偏有皇帝命格?
如此命数,宋听檐过去是正好的,那人去了,宋听檐接上。
只是会难如登天,于皇帝来说早已是不可挽回的江山,诸侯四起,战乱不休,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天灾人祸,千疮百孔,此乃天崩开局,不知以他的能力能否挽回?
凡人寿命短浅,她沉睡百年,按照时间来算,他应当早早已经转世,再没了往昔的记忆,如此是真的没了这个人了。
她也没有机会去黄泉路送一送他,说不遗憾是假的。
她一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心便发苦发闷起来。
她想到此缓缓往上游去,不欲多言。
滁皆山见她这般,自然知道她不想说,毕竟他们也确实骗了她。
宋听檐根本不是神仙,他只是一个凡人,也不可能下凡历劫。
归根到底,凡人总归是会消失的,一世也只是一世的记忆,孟婆汤喝完那刻起,便是另一个人了。
滁皆山沉默几许,想起那个时常抱着他原形到处闲逛的姑娘,满心难过,“事情既已过去了,便别再想了,凡人总归都是会死的。
你往后可不能如此胡来,今次是运气好,当时地府那处并没有发现宋听檐没下去,算是一个漏洞,我和酆惕便没有上报去,也便无人知晓。上头只以为,你已受天罚而死,没再追究,只你往后可不能再这般不知轻重,闯下大祸,若不是掌门及时赶到,你以为你还有命留?”
夭枝应了声,她自是爱惜自己性命的。
只是……只是那时,他这般,叫她如何狠心?
也不知他后来得到了想要的王权江山,可有欢喜一些?
滁皆山想起一个重要的事,实在是很重要,“东海的听心镯你藏到哪里去了,我怎么遍寻不到它的踪迹?”
夭枝:“……”
她竟忘了此事,那镯子可是天价,她得还到什么时候去?
夭枝欲哭无泪,慢慢游出水面,颇为凝重,“师兄,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滁皆山见她这般郑重,便放下镜子,附耳靠近,“你说。”
“师兄,听心镯不小心摔碎了……”
滁皆山一脸顿滞,怀疑自己听错了。
摔碎?
摔碎了……?
那东海的镯子哪里是他们这帮子穷鬼能赔得起的?
把他们一一发卖了都不够零头的零头!
夭枝说完当即扭着小身板,飞快摇着小尾巴往水下钻去。
下一刻,却被人整只抓了起来。
她被紧紧抓住身板,只留小尾巴扭动挣扎,“师兄,你冷静点,鱼离开水会死的……”
滁皆山面容扭曲,直咬牙切齿,“你最好讲清楚,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摔碎,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穷!
东海龙王若是知道了这事,他必定钱债命偿,拔掉我们山门的每一株草,每一个蚂蚁窝都要浇开水!”
夭枝被他来回地摇,只感觉自己脑袋都有些晃匀了。
她又晕又想吐,感觉整条鱼都不好了。
滁皆山陷入了癫狂,下一刻头便被重重拍了,他吃痛之下才松开了她。
夭枝往下坠落,“扑通”一声,掉入池塘中。
浸入水中,她瞬间舒服了许多,整条鱼都清醒了些。
掌门看着滁皆山龇牙咧嘴揉着自己头,老神在在开口,“小树杈子如今才这么点大,怎能这般捏她?”
滁皆山揉着自己的脑袋,不敢开口说他们欠下的巨债,掌门要是知道了,会比他更抓狂……
毕竟真的很穷。
他控制不住想哭的心,当即转身跑出去。
掌门见他跑走,摇了摇头,“小黄狗还是一点不庄重,这般慌慌张张,一副受不了打击的样子。”
夭枝听到掌门这般说,颇有些心虚,她摇晃着小尾巴,整条鱼没在水面中不敢出来。
毕竟说出来,受不了打击的便是他们掌门了……
要知道欠东海龙王这么多银钱,他必定成为六界思想最深刻的哲学家,癫到彻底。
掌门面容慈祥看来,“小树杈子感觉可还适应?”
夭枝慢慢浮出水面,难免为了尾巴失落,“已然适应了,只是掌门,我觉得不太好看……”
掌门扶须摇头,“外在一事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早晚都要消散,何需在意?修行者重要的还是修心。”
这倒也是。
夭枝经过此遭也悟了,果然还是掌门境界深远,她眼中认真,“掌门,我如今知晓您的用意深远了。
你将我按成盆栽,按成鱼,就是为了教我耐着性子,凡事平心静气,如树般坚.挺,如水般柔和,这才是为修仙之道,对吗?”
掌门闻言抚须片刻,颇为高深莫测,许久,他开口奇道,“还能这样解释,我怎么就没想到……”
夭枝:“……= =”
罢了,当她浪费感情……
掌门正感慨着,身后师妹来传,“掌门,你托瑶池送来的灵泉水到了,只是银钱不够,仙差说只能留半瓶于你。”
“那怎么能行!”掌门当即转身而去,“老夫等了小半个月,就是为了保养面皮,拿走半瓶还有什么功效?”
夭枝:“………………”
不是镜中月,水中花吗?
这样骗树,良心不会痛吗!
夭枝气得狠狠一头栽入水中,想活活淹死自己都不行,一时无力至极。
她一头栽完就忘记了自己为何想淹死,如同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完蛋玩意儿,这样的记忆力还怎么修仙,这修一年退三年的,永远原地踏步,造孽啊。
简直是天崩开局……
罢了,算她命苦……
第86章 先生……(晚更加更,二更合一)
夭枝睡得正沉, 忽然觉得耳旁吵吵嚷嚷。
她睁开眼睛,日头透过水面照进来,水中波光粼粼, 如玉上泛光, 剔透好看。
她从被水淹没的小石板上起身, 慢悠悠往上游去, 才刚钻出水面,便见几个小玩意儿趴在池塘边上瞧她。
他们见她冒出来, 瞬间兴奋不已,吵吵嚷嚷指着她, “大师姐出来了, 大师姐真的好小只!”
前头小蘑菇头奶声奶气地开口,“师姐, 你还要睡觉吗?”
废话, 鱼不睡觉, 一次性的吗?
睁开眼就是活,闭上眼就是死?
他们七嘴八舌吵得夭枝头疼, 话间无一不是求她游近些, 让他们看看。
夭枝便也摇着小尾巴慢悠悠游到池塘旁,一脸困意地让他们瞅。
他们似乎没见过她这般新奇的小玩意儿,一时皆瞪圆了眼,聚精会神瞧着她。
“师姐好是可爱, 可以摸摸你吗?”
夭枝:“……”
她活了千把年, 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要求。
片刻后, 她慢悠悠开口, “摸罢,孩子。”
下一刻, 她便被一双双小手摸了摸脑袋。
夭枝看着小蘑菇精后面几个小玩意儿,眼生得很,想来是这百年刚化形出来的。
小师弟见她瞅着师弟师妹们,连忙拉过他们,一个个介绍,“师姐,这是小人参师弟,这是小芒果精师妹,这是泥马精……”
小泥马精?
夭枝:“……”
夭枝沉吟片刻,“有没有小王八精?”
她话音刚落,后头就有个小不点苦着一张脸。
小蘑菇精当即开口答,“有的……”只是他们都不叫小王八精的,因为王八骂人的。
那苦着一张脸的小师弟闻言露出了哭脸,忍不住掉起眼泪,捂着脸扭头就跑了,“哇,师姐讨厌。”
夭枝看着小玩意儿哭着跑远,忍不住笑起来,大家都半斤八两,总归都有缺憾,他们精怪也不例外。
尾巴短点便就短点罢,能游就行了。
小师弟见人跑远仿佛也习以为常,显然这事屡屡上演,他凑过来,大眼睛看着她关切道,“师姐,你要吃东西吗?”
夭枝好整以暇,“来点罢。”
小师弟当即拿出鱼食,小心往水里撒来。
夭枝张开嘴伴着水咬进,嚼了一嚼比水还淡,她便又吐了出来,“不好吃。”
小师弟愁着一张脸,“师姐,您将就点罢,咱们山门没银钱买特别好吃的鱼食。”
夭枝摇着小尾巴,看了眼他们永远穷困潦倒的山门。
百年了,穷仿佛是他们的标识,她都脱胎换骨一次了,这骨子里的穷还没有脱掉……
她如今可不是只喝水就能活的盆栽。
她还是得早日修行成仙,不然早晚会活活饿死在山门里……
忽而山间清脆的八卦铃响起,一道道催命般的铃声响彻山巅。
其他小玩意儿听到这铃声,纷纷一脸惊慌往回跑,“啊啊啊掌门要开始点名了,我们快回去,来不及了!”
小蘑菇精苦着一张脸,转头看来,“师姐,我们要去上课了,下回再来看你。”
夭枝摇了摇尾巴,示意他去罢,往日她也是吃过上课点名的苦头,他们这些小玩意儿自然是一节课不能少的。
小师弟看着她圆乎乎的小身板,“师姐,我以后来投喂你好不好?我会每日给你带些好吃的。”
夭枝听到这话小尾巴摇快了几分,满意应声,“果然是我的好师弟,等师姐修成人形,带你上山采蘑菇。”
小师弟一脸茫然,“采蘑菇做什么呀?”
“吃啊。”夭枝回味一番,“那可是人间美味,各个品种有各个品种的可口。”
“师姐!”小师弟气得不轻,扭身便跑了,似害怕她把他也当蘑菇吃了。
夭枝看着他跑远,忍不住叹息,人间美味竟然如此抗拒,着实可惜。
不过小师弟倒是很上道,此后的每一日都按时来投喂她,夭枝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甚至能感觉到往日失去的法力在一点点回来,这着实让树疑惑。
按理说,天罚既下,仙力则散,如她这般应当不可能,她本想问问掌门,可惜掌门忙着点名。
山门人太多了,几天几夜是点不完的,他忙到饭都没功夫吃。
不过倒也不是坏事,至少说明她可以尽快修出人形,行动自如了。
夭枝便也忘了这事,她脑袋不大,也只能记住一件事。
“夭枝,你修出人形后,想要去做什么?”
夭枝摇着小尾巴看着远处天地,沉默几许,缓缓开口,“我要去凡间看一个故人。”
“凡间,是凡人?”小鱼精怪不太理解,像他们修行都是想要做仙的,谁会想去凡间呢,凡间这般苦。
仙人只有历劫之时才会下凡,可见凡间有多苦。
“是,是凡人。”夭枝想起宋听檐,心里总是闷疼的。
她要去看看,哪怕只能见到他留下来的一些故事。
夭枝正想着,便听周围小鱼惊呼着游开,“好大好大呀!”
她微微愣神,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自己往水下沉去,正准备摇动尾巴,却发现尾巴摇不动,反而手脚都在挣扎,她低头一看,竟已经化成了人形。
几只小鱼精怪游到岸边看着她,“夭枝,你原身虽圆乎,但人形倒是化得极美。”
夭枝闻言当即看向水面上的自己,螓首蛾眉,还是和原来一样,倒也没有叫她陌生。
她看了眼周围,转头看向小鱼们,“我去凡间一趟,晚些时候回来和你们玩捉迷藏。”
小鱼们应声,“好,回来还要给我们说说凡间是什么样子的?”
夭枝应下声来,便径直下山去。
…
长街人声鼎沸,沿途吆喝叫卖声,酒馆茶馆人来人往,弹唱说书,热闹不休。
宫墙还是如此之高,如往日一样,像是这百年时光并不曾过。
夭枝走进酒馆便听上头说书人道,“此间事了,仁衷皇帝未厚葬其弟,乃是引火烧之,未入皇陵。
丞相身死,贺浮将军夺去兵权,念其军功,便永幽闭于凉州,其余党派皆随二殿下去也。
这两个太子夺江山,各有其本领,各有其能。”
底下当即有人反驳,“要我看,仁衷皇帝也就赢在命好,有个奇人帮着,若是由另一位雷霆手段的来坐江山,哪轮到后头江山风雨摇曳,战乱不休啊?”
“万般都是命,如今说来都无意义,好在我朝风雨摇曳之时出了位同样手段的皇帝,才堪堪震住四分五裂的江山,否则诸侯瓜分,终日战不休,岂有我们寻常百姓活路?!”
“这孝贤皇帝确实厉害,那叫一个杀伐决断,十五岁奸臣当道之下登皇位,十六岁夺皇权斩奸臣,内严查贪官污吏,赐连坐之罪立威,十七岁收兵权,正刑律,立科举,广纳人才;外修水利扩农业,诸侯战中,以少胜多,百计施于诸侯,引其相互缠斗,制衡之术,压制的是明明白白。
那几个诸侯年过半百,恐怕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皇帝如此厉害,便是被压制到死那日,都没法从其手中瓜分去中原一块地。”
座下人人叹息,“可惜了,孝贤皇帝故去的早,若是寿长些,这江山地土怕是要大上许多呢。如今这过继而来的子嗣皇帝,比之乃是中庸。”
周围人瞬间噤声,“嘘,这话说不得,这可是当今皇帝。”
原是如此。
簿辞,我听到了,初来人间便听人提起你了。
夭枝沉默许久,收回视线,要了壶酒,视线微错间,竟看到酒馆悬挂的菜牌上写着清茶团子四字,且这牌还挂在第一个,显然是极受欢迎。
她看到这名字熟悉的笔迹,思绪迭起,一旁掌柜见她看着,开口介绍,“客官可要来一份清茶团子,这等有名吃食虽然到处都有,但只有我这儿做得最为地道,可是独一份。”
往日这只是乡间小吃,少有人听过,不曾想如今竟这般有名。
如此也好,她也不必费心去找。
掌柜当即叫小二拿了一份打包好,系上绳子和酒一道递给她,“客官拿好,我这可是百年老店,手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往日孝贤皇帝都爱吃,每每可是亲自来这吃,只可惜人去的早,这名字都是陛下亲手写的,味道包客官满意。”
夭枝微微一顿,才意识到这是宋听檐的字,这处便是她往日买给宋听檐清茶团子的那家小铺子。
只是如今长街早已不同往昔,这处也已物是人非,不曾想这家铺子竟还流传了下来,成了这么大的酒楼。
她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哪位皇帝爱吃?”
“就是二十年前故去的那位,你竟不知吗,你不是中原人?这天下有谁不知道他的名讳?”掌柜说到这处,面露叹息,“唉,只可惜前头留下的烂摊子着实是太大了,这江山千疮百孔,陛下弱冠之年尽数接手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生生耗尽了心血,才稳住这江山,避免天下四分五裂,战火不休。
可惜他的身子撑不住,这般年轻便去了,我等黎民百姓倒也是运气,乱世出了这样一位护着安宁。”
夭枝沉默几许,拿过掌柜递过来的酒和清茶团子,“多谢掌柜的,不知如今皇陵在何处?”
夭枝提着酒出了客栈,一路往皇陵方向去。
她一步步走着,日头缓缓西下,她由人声鼎沸走到人烟稀少之地。
斜阳之下,她站在墓前看了许久,竟是说不出心中万千滋味。
碑上提得孝贤皇帝,并非他的名字。
可她一眼就找到了。
因为墓碑上还雕着小胖鱼呢,如此严肃的地方,真不知他是如何下这一道旨,叫后头人照做的。
她手扶上墓碑,心中微苦,“簿辞,我来晚了……
先生带了你最喜欢的酒,只是你自来挑嘴,恐怕这酒不太合你胃口,我如今依旧没什么银钱,下回来一定买最好的酒。”
她低头将酒壶盖子解开,瓶口微斜,往地上倒去,“簿辞,我们赌赢了,我没有死,你也完成了心愿,这天下依旧繁荣,只可惜这酒我们无法对饮了……”
夭枝坐在墓旁,打开了清茶团子放在碑前,自斟自饮。
仿佛往日那般……
“夭先生?”
忽而一道声音传来,夭枝一顿,顺着声音来处看去,便见一陌生的中年男子往这处疾步走来。
他似乎细细辨认了她一番,震惊之余开口试探,“您……您可是夭枝先生?”
夭枝端着酒壶的手顿在原地,她已不在凡间百年,怎可能还会有认识她的人?
她疑惑间点了点头,“是我,你是……?”
那中年男子瞬间双目含泪,在她面前跪下,“夭先生,我总算将您盼来了。”他恐怕她不认识,忙道,“夭先生,我姓常,常坻是我的曾祖父,你应当知道?”
夭枝思绪一顿,仔细看他,果真有几分像常坻。
他说着颤颤巍巍从怀里拿出一个金丝布袋,将布袋打开,里头裹得极好,显然颇为贵重。
夭枝有些疑惑,那中年男子将布一层层揭开,下一刻,一只小鱼玉雕出现在眼前。
她视线一顿,呼吸微窒。
中年男子捧着小鱼玉雕,哽咽道,“陛下去之时,说若有故人来寻,便将此物给她。
我本以为完不成陛下的遗愿,此物要代代传下去,却没想到您突然出现了,如此甚好,否则我恐完成不了陛下心愿,死不瞑目啊。”他说着满眼欣喜,又哭又笑。
夭枝看着这小鱼玉雕,因为年岁已久,已然不比当初那般,绳子都陈旧黯淡了许多。
她轻轻拿起小鱼玉雕,放在手中,黄昏的阳光透过玉雕,折射出几分光芒。
夭枝莫名恍惚,像是回到了往日,“他怎知道……我会来?”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陛下不知,想来是盼着这天下还有你的踪迹,他寻了你二十五年,终究是未曾找到一丝痕迹,临死之前,将这玉雕交给我,也不过是一个期盼。”他说着看过来,似在感叹,“这天下真有如此奇事,先生竟真如陛下所画,这么多年竟没有一丝变化,可惜……陛下永远都不知道小鱼玉雕找到了主人……”
夭枝手中酒盏无力掉落,撒了一地酒,眼眶瞬间通红,竟是满心荒凉,他找了这么久吗?
不知是什么心情?
夭枝拿着布袋,才放下小鱼玉雕,却发现下头压着信纸,因为年久陈旧泛黄,不过保存极好,颇为完整。
她一时呼吸止住,小心打开,上面几字,一眼见底,
‘先生……
见字如晤……’
余后的笔画,顿了又顿,似乎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言起……
夭枝心头微微一涩,苦涩之意终是溢上心间。
可笑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是决裂,都未曾好好道别。
忽而远处一声重重钟鸣,极远极悠长,斜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
她蓦然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她茫然四顾,亦是空空如也。
她视线模糊了一片,看不清周遭却是满目荒凉。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原来凡间离别这般苦,怪道凡人满心愁-
夭枝回来之后便日复一日地安静过着,她时常忘记吃饭,只小师弟每日都会来投喂完,倒也算‘衣食无忧’。
她吃饱喝足就准备游回去睡觉,也不爱言语,这遭正准备入睡,却忽然感觉头顶有巨物阴影下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巨物就砸入水中,将她整条鱼兜了起来,周围小鱼精怪吓得四散开来。
小师弟奶声奶气惊慌道,“师兄,你做什么呀?”
夭枝看着把自己兜起来的木盆一时愣住,抬头就对上了滁皆山的视线。
“师兄这是做甚?”
“做甚?”滁皆山居高临下看来,话间咬牙切齿,“你,给我去做工赚银钱抵债!”
夭枝摇着自己的小尾巴,颇有几分愧疚,可是她如今实在做不到,“师兄,你就算是要我去赚银钱,也得等我稳住人形罢,我如今这么一条鱼,能去做什么工?”
她刚说完,小师弟一脸伤心扒拉着滁皆山的衣摆,“大师兄,师姐还小呢,你怎么能让她去做工,快把她放回池塘里游罢。”
滁皆山闻言气笑了,“她小,你别看她如今只有巴掌大,想气死人还是很有本事的。”他说着,一边端着木盆里的夭枝,一边往外走,“你赶快回去上课,还真把你师姐当宠物养了,这样的混账玩意儿你消受得起吗?”
小师弟看着他将夭枝端走,伤心欲绝,只能哭哭啼啼跑去找掌门告状。
夭枝在木盆里摇晃地厉害,这么小的地方自然比不上池塘大,那池塘对她来说可相当于海,她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呢。
她费了些力气,扭转小身板面向滁皆山,“师兄要带我去哪里?”
滁皆山睨了她一眼,似乎恨不得将她拍扁了事,“带你去蓬莱岛做观赏鱼,我和酆兄商量了,你去他那处做工,他给你结工钱,顺道在他那灵泉里面泡泡,早些修成人形,给我想方设法赚银钱。”
夭枝一听到这话,便有些呕血,她万万没有想到,师兄竟这般丧心病狂,她还只是一条小鱼,而且还是一条有残缺的鱼,竟然叫她去做观赏鱼,那不是叫人指着她的脊梁骨笑吗?
这简直是自取其辱。
滁皆山说话间便端着她走出山门,腾云驾雾半日便到了蓬莱仙岛。
蓬莱仙岛在海之角,无边无际,若不是修仙之人,根本找不到这地方。
其间亭台楼阁屹立,雕梁画栋,云雾缭绕,桃林密布,美不胜收。
才到这处,便远远见酆惕等着他们,不再是一副官袍,而是仙人打扮,一看便是得道仙家。
滁皆山一下云,酆惕便迎了上来看向她。
夭枝有些晕盆,一路飞驰而来,着实是她一条小鱼吃不消的。
酆惕看着她似在仔细端详,可惜没有认出多少,察觉到她有些不适,关切道,“夭卿,你可还好?”
不太好,她要吐了。
夭枝不由翻着白眼,在水中吐着泡泡。
滁皆山看了眼在盆里直吐水的夭枝,“放心罢,她命硬得很,死不了。”
夭枝吐着泡泡,闻言翻了一下小尾巴,只溅起细小的水花,溅不到滁皆山身上一点。
她不由有些伤心。
酆惕闻言见她气息稳妥,便也放下心来,抬眼看向滁皆山,“多谢皆山兄将夭卿送来,我会将她安置在灵泉里,也好助她恢复修为。”
“劳烦酆兄了,恢复地越快越好,这玩意儿惹了一堆债,叫她快快修成人形把四处欠的债还了才是正经。”滁皆山将木盆递给他,“既已送到了,我便先去办差了,她来了你这处做观赏鱼,不必开特例,且还要将她看牢了,免得又闯下弥天大祸。”
酆惕一听,视线落在夭枝身上。
夭枝这会子已经回过劲来,闻言颇有些心虚,呆在盆中乖巧状,慢悠悠摇着尾巴,当作没有听见。
酆惕见她这般,只觉异常有趣,“皆山兄言重了,夭卿如今一条小鱼能闯出什么祸来?”
“那可不一定。”滁皆山轻哼了声,不阴不阳道了句,便转身驾云而去。
酆惕目送滁皆山离开,才低头看向木盆里的小鱼,圆润可爱,很是讨巧。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果然很柔软。
夭枝的脑袋被摸了摸,抬眼看向他,“酆卿,你家可真是大,不知能结多少银钱给我呀?”
她虽说是不愿意做什么观赏鱼的,但债还是要还的,做做老本行也没什么。
摆设和观赏物之间没什么区别,都互通的。
酆惕闻言直笑出声,夭卿真是认真得可爱,皆山兄哪会是真的送她来做观赏鱼,只是嘴硬罢了。
再说了,他这蓬莱仙岛哪里就缺一条观赏鱼了,只是他这处的灵泉对于修行颇有助力,每日多泡泡,增进修为必然事半功倍。
不过酆惕见她这般一本正经,便也道,“夭卿既来了,开什么价由你说了算。”
夭枝非常欢喜,这可比往日在山门里做白工时要值钱多了。
“酆卿慷慨,也不枉费我们往日同僚一场~”夭枝摇着小尾巴,很是欢喜。
酆惕闻言沉默几许,片刻后,终是开口道,“殿下的事,我很抱歉骗了你,那时事出突然,我们实在担心你陷得太深,害了自己性命,才扯出这个谎来。
他……确实不是我蓬莱仙岛的神仙,也并非是神仙,只是一个凡人。
这百年来,我时常去看你,可你总不醒来,我总怕,你若是醒不来,可该如何是好,我们这般总归是害了你。”
夭枝摇着的小尾巴缓缓慢下来,她想起宋听檐,心中自然是难受的。
“无妨,那是我心甘情愿,没连累了你们就好。”
酆惕摇了摇头,内疚道,“谈何连累,倘若不是我们骗你,只怕你早已想到别的法子,也不必这般冒险顶上天罚。”
此事自然也谈不上什么连累,九重天戒规森严,非他们所错,自然也罚不到他们身上。
只是苦了夭枝,天罚过后险些丢掉了一条命,好在他们掌门在,否则就没有夭枝了。
不过夭枝能这么快就修出灵识,其天资也着实是让他意外,毕竟这也不过百年,若是多加修炼,只怕造诣更高。
“酆卿不必记挂这些,你瞧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夭枝说话间便在木盆中游了一圈,这地方虽有些小,但让她展示一番还是可以的。
酆惕见她小小的尾巴游得极快,这才笑了出来,他当即端着她往仙雾缭绕的山间去,“我带你去灵泉池那处罢,虽说比不上九重天,但你多泡泡,自也有助修为。”
蓬莱仙岛虽在海上,可岛上山叠山,岛连着岛,几乎盖住整片海之角,便是神仙,不花上几个月也是走不完的。
夭枝被他端着,钻出水面新奇地看着周围景色,与他们山门可是大有不同。
他们山门连草都不修,野草花肆意生长,春日里草长莺飞蝶舞,别是一番野趣,是潦草的好看。
但这蓬莱仙岛显然不一样,每一步,每一处的景色皆有布置,玄妙奇特,显然是专门建造,集天地灵气于其中,也难怪这处灵泉会有如此有名。
酆惕带着她走入灵山,重岩叠嶂,仙雾缭绕,已有仙子在此处等候。
忽听一熟悉女声迎面而来,“夭枝仙子可是来了?这都过去百年了,已许久未见,可得让我好好看看。”
她只觉声音极为熟悉,脑海中才刚搜寻到人面,便见绯窕仙子出现在眼前。
她往酆惕身边左右看了一看,两眼空空,“人呢?”
酆惕将手中的木盆往前一递,“绯窕,在这呢。”
绯窕看向木盆愣了一愣,里头一条圆乎小鱼,轻轻摇着小尾巴,颇为悠闲地待在水中看着她,“竟……竟变成了鱼吗?”
夭枝摇着小尾巴,靠近木盆旁,“好久不见,绯窕仙子。”
绯窕听到这声音,才发现真是变成了一条小鱼,她接过木盆看着夭枝,莫名生趣,“原来这就是符老的移花接木之术呀,怎不挑只瘦长好看点的小鱼?”
夭枝闻言尾巴都没力气揺了。
绯窕见她这般忙补救,“倒也是生得小巧可爱,这小尾巴也格外的……嗯……讨喜。”
“绯窕仙子还是莫要夸了。”越夸越伤心……
酆惕见状不由想笑,他看向绯窕,“今次来取仙果,可是为了仙宴?”
绯窕颔首,“是,储君今次小劫竟久久未醒,天君担忧,名义上办仙宴,实际上是为了宴请群仙商讨此事,只是不得声张,这九重天上仙桃仙果是必然不够,只能到你这处采集。”
仙桃仙果八百年才成熟一次,最金贵的得五千年,自然是来不及的。
绯窕负责仙果这一块,早前便已备下,却不想事出有因,延席数千万里,便连早已闭世不见人的都请来了,怎能怠慢?
他们下头自也慌了神,只得到处采买,缺的自然也不只是仙果,是以皆是忙碌。
酆惕闻言颔首道,“今次储君乃是第一个历上古天雷劫还安然而来的上神,天君自然看重。”
夭枝听了一耳朵,自然也是知道的。
她听掌门说过,未来储君是天帝玄孙,曾孙次子,定下之时,惊动六界,因受上古劫还能活着走出来的亘古至此都没有。
至于储君为什么是第五代玄孙。
乃是因为天帝长子诛魔战死,留下幼孙,因为天帝喜爱长子,又着实愧疚,是以对其孙极其溺爱,导致其孙儿性子太过柔和,闲云野鹤容易,管理偌大六界却着实无法。
既胜任不了便只能顺至曾孙,不想曾孙花花肠子一堆,到处祸害,诞下子嗣五十人至多,惹了仙界诸多不满。
天帝吸取教训,经过重重考验挑选十五个天资聪颖的玄孙,一道秘密培养,从未有仙人见过,其名其姓亦是无人能知。
隔了这几代,天帝的耐心和慈爱也已耗尽,更可况子孙后代十五人,即便有慈爱,平分了也不过尔尔,谁若不可便弃之,重压之下,可见其培养手段何其严厉残酷。
这般历练,十五人皆是翘楚,能在这翘楚中脱颖而出是何其艰难的事,更何况成为天界储君,渡上古重重天劫,过重重地劫。
这重重天地雷劫,不仅考验意志,还考验其修为,可谓是难中之难。
这位二殿下尽数接下,还立于不败之地,往后六界都要尊他为帝,这万仙之主,无极大道,无怪乎天帝如此看重。
只是储君行事神秘,喜静不喜闹,也只有上头最上一层的人见过。
寻常仙者是不可能见到的。
不过这与她一条小鱼并没有关系,九重天重重叠叠的天,似他们这样的上神,她仙生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听听热闹便也罢了。
踏实做观赏鱼才是正经。
第87章 此人和他又差不多长,她瞧着便有些难过。
绯窕仙子身旁围上来几个仙子, 低头看着木盆里的夭枝,“这就是少君您特地等来的小鱼吗,这小尾巴长得很是……小巧玲珑, 是当吉祥物吗?”
夭枝:“……”
夭枝在水中吐了几个气泡泡, 颇有些伤心欲绝, 她知晓鱼也是有审美的, 都是俊秀型才吃香,那种身板修长, 尾巴飘逸灵动,大而薄才飘逸好看。
似她这般圆乎的, 做观赏鱼还是不够的……
酆惕见她一直吐着泡泡, 尾巴都揺慢了,不由笑道, “别围着了, 刚接来的小鱼怕生, 不可取笑。”
绯窕亦是笑起,“好啦, 你们快行去采仙果罢, 误了时候,我可要走了。”
“仙子莫急,我们这处的仙果最是香甜,待我们采来与你带回来。”众仙子们忙嘻笑闹着走开了。
酆惕无奈揺了揺头, 端着她往山间走去。
山间仙雾缭绕, 刚进来便觉到一股灵气溢满全身, 抬眼望去, 高耸流水似入云缓缓而下,水渐深渐蓝, 山间灵泉水不断往外冒着,其上寥寥烟雾,风一吹忽而飘散似起舞而去。
酆惕走到灵泉池旁,俯身将她放入灵泉池中。
夭枝才刚接触到灵泉水,便觉周身筋脉通顺,极为精神。
绯窕抬手变了朵巨大的莲花,放入水面中,“夭枝仙子闲来无事,可在花瓣上睡觉,此花能助眠调息,有益于你修行。”
夭枝很喜欢这个床,围着巨大的莲花游了一圈,游上去靠了靠,颇为软和,还有丝丝清香透来,她一时更加欢喜,果然出来务工福利多,在山门她连床都没有,只能靠石头眯会儿。
她摇着小尾巴,快速到岸边,“多谢绯窕仙子。”
“仙子不必客气。”绯窕对夭枝自是佩服的,真乃是破天的胆子,天罚其下还能保住命当真是凤毛麟角。
酆惕见这般开口道,“如此便也妥当了,夭卿,你在此处好好修行,若有什么事,敲打仙铃,我会马上出现。”他说着伸手递去金色仙铃,半埋在水中,这高度正适合她。
夭枝应声收下,“酆卿放心罢,我会好好做观赏鱼的,这差事是我的老本行,绝不会办砸。”
这话刚落,绯窕看了一眼酆惕,满眼的不认同,显然是觉得他这般不地道,让她一条小鱼做什么工,按夭枝如今这年纪瞧,都算童工。
酆惕也是不好当着夭枝的面解释,只能以手掩唇,干咳一声,“此事不急,夭卿早日成人形才是正经。”
“我先前已能化了人形去看故人,只是稳不住,如今力竭也化不成了。”夭枝一边说,一边游向莲花靠着。
这个故人是谁,他们自然都心知肚明,便有了几许安静。
他们自然不知道宋听檐的下落,也不知道夭枝将宋听檐移魂到了谁身上。
此话绯窕自也不好多听,缓缓退开。
酆惕开口亦有几分感慨,“殿下如今可还在?”
夭枝想到此慢慢下落,便是在水中也眼眶酸涩,开口有了几分哽咽,“已经百年过去,自然是消失得干干净净,以后再不会有他这个人了。”
“夭卿不必难过,凡人转世投胎,等你修出人形,一样可以去看他。”
夭枝默然未语,想起师兄当初和她说的话,他说那女子转世投胎之后,记忆也不复存在,那自然也不会是那个人。
终究是不一样的。
“不必了,观之皮相又有何用,我再见不到他了。”
夭枝心中越发沉闷,好在她不必再做司命,她如今宁愿做个摆设,至少不会这般难受。
酆惕见她心情不佳,便也转移话头,“夭卿还未进食罢,有什么喜欢吃的?”
“不了。”夭枝婉拒,还没从宋听檐那处释怀出来,丧丧开口,“我在节食,身板饿小些,尾巴就大了。”
酆惕一时愣住,仔细看了看她,小鱼还是那样圆乎可爱,可尾巴并不见大。
他斟酌几分,“好似是有大些。”
夭枝点点头,那是自然,不然她白饿这么几遭了。
酆惕觉着尾巴的话题不该继续,他恐说漏了嘴,他开口有些叹息,“你短短时日便修成人形,说明天赋极高,可惜蓬莱岛灵泉比不上九重天,否则你的仙力必然事半功倍增长,可惜九重天森严,你如今已经不是仙官,非仙者不能随意上去。”
九重天处处都是规矩,道道都是门槛,又岂是他们这些小精怪能上去的?
夭枝声音渐低,颇为落寞,“无妨,修行不急于一时,我想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已不需要变成人去做什么了……”
酆惕沉默下来,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他微微张口却欲言又止。
…
夭枝刚来这处,自然是要熟悉办差环境的,她一头栽进灵泉池里,此处灵泉极大,绕山而去。
夭枝慢悠悠游着,一路见到了不少小仙鱼,生得一个比一个漂亮,尾巴一个比一个大。
它们疑惑地瞅着她,渐渐围了过来,这些鱼在此处许久,也修出了灵识,“新来的?”
夭枝应声,“我来此处做观赏鱼,不知你们的展示台在何处?”
夭枝才说完,它们面面相觑,显然不好形容夭枝有没有观赏的价值。
毕竟做观赏鱼这份差事,对尾巴是有要求的,要那种漂亮又梦幻的尾巴,才能讨到仙人的仙食吃。
其中一条幻彩大尾巴鱼,游到她旁边,“你随我来。”
夭枝便跟着往前游去,经过了弯弯曲曲的水中山道,映入眼帘的是巨大帘洞。
他们这处则用透明玉石封住,上边空口,仙人们喜欢哪只就喂哪只。
大尾巴鱼在这里显然是个头头,领着她参观这处,随后又担心道,“你尾巴有些短,投喂必然会少,恐怕时常要饿肚子。”
夭枝既来之,则安之,“无妨无妨,我饿得住。”她做盆栽早已习惯,掌门记性不大好,时常忘记浇水,那是经常渴着。
夭枝乐呵呵在此处做起了观赏鱼,不过不曾想这处仙人见惯了好看的,倒觉得她的模样颇为稀奇,竟还颇受欢迎,一时间名声便传开了。
时常有仙人慕名而来看她的小尾巴,不仅有仙人来看,连旁的鱼也来围观她。
着实是像她这般小的尾巴极为少见,可以算是残缺到稀有。
如此徒留夭枝一身感伤,往日做盆栽时就因为枝上叶儿稀少,被人笑秃。
如今套个鱼壳子又是尾巴短小,也不知能不能养大些。
树生啊,总是在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蓬莱仙岛的灵泉确实名不虚传,她不过呆上几日便觉仙力大涨,比起往日做盆栽时,集日月精华之气修炼要快上许多。
夭枝为了大尾巴拼命修炼,平素里做观赏鱼,下工后认真修行,只时常会看着小鱼玉雕出神。
后来,她越觉难受,只能没日没夜将自己的事务排得满满的,她脑袋并不大,排满了就不会有太多时间感伤。
这般一来,连酆惕这个蓬莱仙岛未来继承君主,忙里偷闲来看她时,她都没功夫和他说上几句话。
每次见他一面说上几句话,扭身便要回池里修行。
酆惕见她一条小鱼比他还忙碌,不由无奈想笑,可对着她一脸认真,却又不好笑她。
夭枝来的时日不长,却在蓬莱仙岛越发出名,不少办差、游玩的仙人都是慕名而来看她的。
因为蓬莱仙岛这一处好看的仙鱼实在太多,突然出了她这一条圆乎尾巴小的鱼儿,着实是稀奇,且做工格外积极。
这名声自也传到九重天去,本就要准备仙宴,且蓬莱仙岛这处仙果和仙鱼都极为出名。
如此大宴少不了观赏物,自然也是要下来挑选一些观赏鱼的。
采集仙官由着蓬莱仙岛的仙人引进来,“仙官,这便是我们所有的观赏鱼,可供君挑选,喜欢哪些,我便去网了来。”
采集仙官看了眼偌大的展示口,这么多好看的鱼不免有些眼花缭乱,他想起先前听到的,开口问道,“你们这出的鱼最是好看,我自也放心,便如往日一般按照颜色、个头、品相来进罢。
我听说你们这处还有一条很有名的观赏鱼,是哪一条?”
仙人闻言自然知道,他抬眼在池中寻找,下一刻就在一处角落里锁定了夭枝,猛地伸手指去。
夭枝吓了一跳,她正聚精会神发呆,不曾想面前突然围了一大群人盯着她瞅。
她当即摇着小尾巴对上他们的视线,转了个圈,全方位展示自己。
她已经是这处的熟练工了,来的都不白来。
采集仙官看着她圆乎的小身板,短小的尾巴,微微有些疑惑,“这便是那最出名的小鱼,这尾巴如此短小,真的有这么多仙人来此观赏吗?”
仙人笑回道,“童叟无欺,这小尾巴鱼可是我们这处做工最认真的,每回展示都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态度极好。”
采集仙官闻言还有些疑惑,伸出手指到水面上逗夭枝,似乎要看出它的不同之处。
夭枝见他手指在她头顶摇来晃去,不由翻了他一眼,摇着小尾巴往里头去了。
采集仙官愣了神,看向旁边的仙人问道,“此鱼翻了我一白眼?”
旁边的仙人略有些尴尬,“只怕是听懂你说尾巴小,她惯来不喜欢听这话。”
“哈哈哈。”采集仙官闻言大笑起来,“倒是有脾气,这条鱼我们也要,单独装,由我亲自带走,好拿去让上头逗趣。”
仙人当即应声,吩咐后头的仙子,“将这小尾巴小心捞上来装好。”
旁边的小仙子有些犹豫,“这好像是少君从外头特地引进来的,需不需要告知少君一声?”
“我们蓬莱仙岛如此多的仙鱼,每每出去的有多少,何曾告知过少君?少君日理万机,如何有时间在意一条小鱼,此事往后见到少君说一声便是。”
小仙子闻言便也应声。
夭枝正摇着小尾巴往里头去,下一刻便被兜了起来,放在一个透明精巧的容器里头。
整条鱼被端到了刚头那仙官面前。
那仙官伸手点了她的脑袋,“小玩意儿脾气不小,生得倒是圆乎,也算你运道好,如今带你去九重天上做观赏物。”
夭枝倒也不在意去哪里,反正差事有外派很正常,像他们这种观赏物是时常会有这般来回借阅出差的时候。
她倒也习以为常,安然窝在仙官端着的鱼缸里头闭目养神。
不消多时,她便被带到九重天上,阔别多时,九重天还是仙雾缭绕、气派威严庄重,她却已然陌生,反倒是凡间叫她更为熟悉。
几年凡间生活,叫她好像永远活在了那时……
夭枝沉默下来,不想动弹。
仙官端着她绕过重重回廊,玉阶之上流云轻拂,慢慢积聚,到了边缘缓缓流淌而下,像流水一般,却轻缓至极。
天界寂静。
夭枝到了这处,小尾巴也摇得慢了,往日在天界的规训自然还是刻在骨子里,此处声不可大,步不可疾,需得庄重持礼。
采集仙官往前走去,行至一处巨大如山仙殿前,殿前玉石铺陈,九尊十人才可环臂抱住的玉石柱立于殿前,观之庄严耸立,只是难免冰冷寒意。
不过既然在九重天上,那自然是合理,毕竟天界不需要人情。
殿内殿外皆有仙侍,采集仙官到了这处,不敢再进,俯着身将她往前递去,“下官四处搜寻得趣的玩意儿,如今得了一奇鱼,灵巧聪明会跳舞,特献上于此。”
夭枝:“……”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会跳舞?
“劳烦仙官。”殿门外守着的仙侍开口直来直去,不多言语。
仙侍接过容器往殿里走去,里头有仙娥们洒扫,其中一人上前来接过,见她这般短小的尾巴,一时有些疑惑,“这一条鱼还能如何有趣?”
“只当个摆设。”
仙娥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否则那处太静了。”
仙娥捧着她往大殿后门走去,出了玉石台阶,前头已经没有别的路,她一步踏出,踩在云中往前走去。
走了许久,周遭场景忽然变换,陷入一片黑暗,这空间之中没有一物,显得格外孤寂安静。
才进来便似觉极轻浅的檀木气息,莫名熟悉。
夭枝莫名顿住,直在透明容器之中往下看去,层层叠叠的云层,云雾缭绕之间,她看不清下头是什么,却如坠深渊一般。
她在凡间生活了太久,又自来是扎根在土里的,好不容易勉强适应了在水里的生活,如今这般悬空着实叫她不大适应。
她闭上眼睛,在容器里头靠近仙娥这处躲着。
仙娥见她如此,只觉分外可爱,上前将她放下,放下之时,下面凭空出现了一张玉石桌案,花纹繁复精雅,显然是专门放她这些摆件玩意儿的观赏桌。
仙娥声音放低,“此处太过安静,有你一条小鱼在这处游来游去,倒也有几分生气。”
几分生气?
夭枝有些疑惑,待仙娥走开之后,她看向周遭无边无际,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泛着白光。
她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一块泛着仙气的玉石,呈长方形,里头似乎躺着一个人,无声无息,似睡着了一般。
周围仙气萦绕,皆是数万年的玄冰。
夭枝恍然大悟,原来是做白事摆件,这活她内行,他们是找对人了。
她不由细细打量而去,可惜如今仙力微浅,视力不太好,只能隐约看见此人模糊的身影,且这万年玄冰有仙气萦绕,便更模糊不清,但她依稀能看出此人身姿修长,应当生得极好。
如此惊鸿一眼便觉好看的人,她自是见过的,只是她一想到此,瞬间沉默下来。
睹物思人,此人和他又差不多长,她瞧着便有些难过。
夭枝瞬间沉到缸底,做这些摆件活,她其实很是有经验,可惜她如今没办法敲木鱼,否则一定给此人敲敲,保管热热闹闹。
夭枝在这处呆了不知多少日,除了记性不太好,时常忘了自己在灵堂里头,前面还躺着一个死人。
她抬眼便是一惊,转头又是一乍。
这隔七秒便一惊一乍的,多少有些鱼神经衰弱,睡眠不甚好。
这处也着实无聊,一个虚无空间,也没有在山门修炼时的那些小精怪打闹争吵那样热闹瞧。
安静地她每日除了修行,就是睡觉,睡醒便是吐泡泡,好歹能发出些声响,没几日,她的泡泡声便越吐越大。
若是喜静之人,自然是觉得吵闹不休的。
夭枝泡泡吐累了,便拍尾巴,企图将自己的尾巴练得大一些,很是能折腾,丝毫没有察觉到躺在远处醒不来的人,都被吵到微微敛眉。
第88章 倒是生得圆乎。
夭枝练着尾巴, 只觉这处灵力极为充溢,想来这人必是不同寻常,她在这处修炼竟比在蓬莱仙岛都快上数十倍。
她法力精进, 视线已越发清晰, 再过几日大抵便能看见他的模样了。
也不知这和他一样长的人, 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不知过了几日, 仙侍进来时竟听到了吐泡泡声,他疑惑自己幻听, 等到顺着声音往里头走去,才发现这处水容器中一条鱼正在吐泡泡。
他当即将她端起, 往外走去。
夭枝一时顿住, 她都呆习惯了,怎又将她端离这处?
且她还没看清楚雇主长什么样呢?
她当即回转看去, 却觉那人极为熟悉, 她显然快要看清。
可仙侍已经端着她往外走去。
她在水中打了一个转, 往前一游,正要仔细看却撞上了容器壁, 脑袋生疼。
她瞬间气恼, 变成鱼就是没有往日做盆栽的时候好,毕竟做盆栽时,可以变换成大树栽在土里,那么旁人想要带走, 怎么也得挖上半日……
夭枝还未来得及抗争, 便被端出了虚无空间, 入目便是刺眼的光亮, 她在黑暗之中呆得许久了,着实有些不适应这光芒, 当即闭上了眼睛。
端着她的仙侍已然看向外头立着的众仙侍,开口训道,“谁将这鱼端到里头打扰殿下清静的,还不速速端走?”
当前仙娥连忙开口解释,“回仙人的话,是我等觉得里头太过冷清,才放了小鱼在里头摆设。”
仙侍微微皱眉,“此摆设吵闹事小,扰乱殿下神思事大,往后不可放之。”
殿下?
所以躺在里面那个人是绯窕他们说的那位殿下。
夭枝只觉自己发达了,做天界储君的摆设,这东海的债岂不是轻轻松松便能还之?
不知他什么时候醒,又或是什么时候死?
左右她是两头赚钱,不耽误的。
众仙侍闻言有些疑惑,看向他手里慢悠悠摇着小尾巴的圆乎鱼,这鱼这么点大,还没满月就出来工作了,只怕连话都不会说,不知能怎生吵闹?
“是,仙人。”仙娥连忙出了队伍,上前将她端回去。
灵鹤仙人离去之后,其余仙侍围了上来,“这鱼瞧着倒是稀有,可要放入天池中?”
端着她的仙娥忧心忡忡,“天池凶险,鱼龙混杂,放进去也不知能不能活。”
他们朝会开好,四散而去,仙娥端着她一路往大殿走去。
一旁仙侍轻声叹息,“殿下一直没有醒来,不知还能不能醒,连天君都注意到此事,往日可没有这般担心过。”
“殿下过千千万道天雷劫,这等凶险劫数皆是相安无事,如今区区凡间几十年自然更是随意,竟一直未醒,不知是被什么困住了?”
另一位仙娥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出了事的,此等意识而出的劫亦是危险,殿下只怕是被梦魇住了,乃是自己不愿醒来,天君才命仙官找些稀奇玩意儿,或可唤醒殿下。”
端着夭枝的仙娥低头看向她,只觉得她一条童工鱼做不了什么,“稀奇玩意儿真的有用吗?”
夭枝呆在容器里头,来回听了几耳朵,便有些喜欢这处,毕竟这些秘闻往日在司命殿可是听不到半点。
这事本就不能讨论,仙侍们私底下说几句,自也不可能传到外头去,否则他们便是仙途尽毁。
“殿下是新一任储君,倘若今次醒不过来,只怕要大生波澜。”
其中一仙侍开口止道,“此事如何,不是我等能议论的,往后不可再提。”
仙侍们点头应声,“是。”
话音刚落,忽觉地动震之,周遭剧烈响动,刹那间天光大亮,日头初升,仙鹤直云而上,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殿中瞬间仙气满溢,迎面祥和之意而来。
端着她的仙娥与仙侍对视一眼,满眼惊喜,不知所措。
“殿下这是……醒了?!”
“快,出去看看。”他们说着就往外去,端着她的仙娥欲要迈出脚步,才想起手中端着她,她忙回几步上了玉阶,将容器放在桌案上,便转身匆忙跟上。
夭枝在水中来回晃动,脑袋撞了几下内壁,抬头一看,头晕眼花。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迈出殿外去。
“别……”夭枝在鱼缸里头叫道,“别留我一条鱼在这呀,太危险了,先安置好我!”
可惜偌大的殿中只余她的回音,显得格外清晰可怜。
夭枝一脸茫然,只觉九重天的殿中颇为寒凉,她若是在这处呆上几日,没吃没喝又冷的,只怕会把鱼熬干,更别提修炼仙力了。
夭枝在鱼缸里头转了一圈,看了眼整个宫殿,这大殿简直就是九重天的代表,冷冷清清,寡寡淡淡,颜色极少,只余银白二色,庄重之余还透冷意。
可比不上他们山门热闹,虽说杂草杂花乱长,但胜在颜色多……
…
躺在玉石上的人指间微动,双眸紧闭,眼尾慢慢滑落水意。
他慢慢睁开眼,眼前是虚妄之地。
一片虚无。
他眼中渐归清冷,若仙家无情无欲。
“殿下。”外头有人轻声唤道。
他缓缓坐起身,眼尾水意已然消散无痕。
他起身缓步而出,虚无之境慢慢消散,眼前光亮大绽。
灵鹤仙人俯身庆道,“殿下,您终于醒了。”
灵塔钟鸣三声,响彻九天,余音久久未停。
仙官威严声音从九重天而下,不知人在何处,却遍闻九重天,“上神归来,众仙归位!”
灵鹤仙人当即道,“殿下,凡间一场如梦初醒,陛下已期盼见你多时。”
至高之处风大,扬起玉白衣摆。
他看着眼前层层云叠,慢慢阖上眼,如一尊玉神祇高不可攀,毫无人的生息。
…
夭枝等了许久都没见人来,有些无趣,打了个瞌睡,等再醒来,外头已然天光大亮,只是在天高处显得这处更加寒冷。
这里不似蓬莱仙岛那般,连泉水都是暖的,她这么一鱼缸的水,到了这处也变得寒冷刺骨,冻得她有些游不动。
九重天什么都好,灵气也充沛,就是太高了,高处不胜寒。
夭枝打了个哆嗦,只能摇着小尾巴给自己身板供暖,她慢悠悠摇着,等着那仙娥回来。
果然不多时,便听到外头动静。
她欣喜将头探出水面去瞧,隐约之间,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只是不同往昔温润,莫名显出几分不理俗事的清冷之意,
“屏退仙家,不见外客。”
夭枝生生怔住,恍惚之间只觉百年时间未曾过去,仿佛又回到了往日凡间。
“是。”灵鹤仙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她微微一顿,当即扭着身板极力往外头探,却怎么也出不去容器。
她着急等着外头人进来,可惜人却没有往这处,只是路过而已。
夭枝失望垂下尾巴,下一刻便听见殿外走动声响,她当即抬头看去,便见仙娥出现在外头,看见了她似乎才想起来,“一时忙乱,都忘了此鱼还在这处。”
另一仙娥开口建议,“等回来就送去天池罢。”
仙娥闻言点头,正要与人离开,转头便见小小一条鱼呆在偌大的殿中瞅着她,孤单得很,似乎还有些冻僵了。
小尾巴也不再摇动,可怜见的。
仙娥有些不忍心,“仙宴要持续三天三夜,不如将它一道端过罢,反正放在哪里都是摆设。”
旁边仙娥点头,“仙子有理。”
仙娥当即回来端起她。
夭枝满心欢喜,被端出殿后,当即四处搜寻,入目却全是仙侍来回穿梭,根本没有她想象中熟悉的身影。
亦或许,刚头说话的人就在其中,却只是声音相似罢了。
这天下声音像的人可多了去了。
他又怎么可能出现在九重天上?
她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不由微微沉下水底,试图清醒些。
仙宴筹备已久,自然还是如期举行,如今储君醒来,此宴便不复沉重,大行庆祝。
九重天自来规矩森严,众仙家处处紧绷,如此盛大仙宴,让诸位仙家放松放松也是好事。
仙娥端着她腾云而去,夭枝摇摇晃晃之间便看见远处天际,没入云层之中的巨大仙台,仙家来来往往,广袖仙衣,云中穿梭。
仙台左右各延绵而去数千万丈,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亭楼水榭,仙树仙石林立其中,尽收眼底。
仙雾缭绕,有仙人飞上落下,身姿轻盈,来回穿梭林中,乐声美酒,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仙娥端着她翩然落下,便将她放在了其中林中玉石之上,这仙宴依林伴石,将她放在这处正好当个摆设,虽颜色并不怎么悦目……
仙娥放下她之后交代道,“你且好好在这处做工,待我忙好了差事便来接你回去。”
夭枝闻言摇摇小尾巴,示意听到了。
仙娥见她这般乖顺,不由笑起,“着实乖生。”
夭枝看着她与众仙娥离去,没入仙宴之中。
这仙宴摆得极大,便是这处僻静些,都有延绵而来的席位,耳旁皆是热闹的谈笑声,仙人的笑声仿若腾云驾雾,听之便有仙家之感。
夭枝呆在这处,闲来无事便看着他们谈论。
正出神,余光隐约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呼吸一顿,只觉眼花了,当即眨了眨眼仔细往一旁看去,那处林间仙树,烟雾缭绕而起,遮挡了视线,方才的身影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一片衣角消失在视线里。
她瞬间心中生急,当即从鱼缸之中猛然跳了出来,“啪嗒”一声在地,在地上蹦哒了几个来回,便头晕眼花往方才看的方向滚去。
“她今日,非要,看!见!此!人!的!脸!”
夭枝艰难一字一翻滚,滚了几遭便卡住了。
前头阴影笼罩下,似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的去路,一时翻不过去。
她咬牙用力翻,却听到了头顶传来的笑声,她反应过来看去,是一陌生男子看着她笑。
她又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的,好像是一个人,不,不是人家挡她,而是她滚偏了,滚到了人家脚边,一个劲儿地碾。
她抬眼顺着玉白衣摆往上看去,却无端撞进了那人视线里。
一时间全身血液瞬间凝固,直愣在了原地。
青山碍春色,落水拂玉石,自不及眼前此人容色半分,如今在众仙家之中,亦是古井幽泉清冷干净。
他如此模样真像神仙,若有人说他不像,那九重天上恐没人能称得上神仙二字。
他身旁站着的容琅风流之姿,一双桃花眼带笑,看了她一眼,“何处而来的海物,今日这仙宴上还有炖鱼?”
容琅身后的年少男子探出头来,看了眼夭枝,“瞧着很好吃。”
夭枝思绪正乱着,听到这话慌了神,她当即往回滚去,准备滚回鱼缸,示意她只是这处的摆设。
可下一刻,她却被人整只抓了起来。
她当即摇着尾巴欲要挣扎,却对上了他的视线,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容琅抓起她,见她直勾勾盯着人,不由笑了,“瞧瞧,一条小鱼都知晓挑好看的瞧,一个劲儿盯着你看。”
那人看着她片刻,薄唇微启,“倒是生得圆乎。”
夭枝听着他的声音恍惚更甚,下一刻,便被人接过,放回了鱼缸中。
水包围而来叫她瞬间清醒,等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走远了。
原是逗她的,想来早知道她是这处的摆设了。
夭枝看着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唤了声,“簿辞?”
那人脚下慢了,微微侧首,却不是看向她这处。
夭枝有些失望低下头。
一旁将她接过放回的仙侍开口道,“你这小玩意儿可乖乖待在里面,莫再跳出来了!”
“刚头说话的是谁?”夭枝不由出声询问。
仙侍一脸讶然,“你会说话了?似你这般才百年的仙鱼竟这么早就修成灵识,果然不同寻常。”
夭枝着急之下有些语不成调,“方才……方才说我圆乎的那个人是……是谁?”
“是咱们殿下,你运道不错,旁的仙家可都没怎么见过殿下。”
仙侍声音远去,这处便空留她一人。
他是神仙?
还是……只是长得像?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暗下,仙侍匆匆而来端起她。
夭枝疑惑,“要去何处?”
仙侍开口,“此处夜间寒凉,你恐受不住,如今把你端回去,殿下若是喜欢你,便是你这小鱼的造化了。”
夭枝听在耳里,心都跳快了许多。
她分不清自己在心中思索了什么,只觉心跳震耳欲聋。
仙侍端着她腾云驾雾而回,越过玉阶,层层回廊,越走越近,下一刻,忽而停下脚步行礼,“殿下。”
夭枝心一顿,微一抬头,便见远处高大玉阶上一抹身影,站在夜色之中。
她顺着衣摆慢慢往上看去,落在了那人的脸上,从他的面容落至他的眉眼。
“这人是?”夭枝轻轻眨了下眼,不由自主问出来。
“殿下啊,你忘了吗?”仙侍轻声道,似乎在他面前不敢多言。
夭枝只觉风拂过,声音到了耳旁,和往日那声殿下重叠在了一起。
她生生愣在原地,愣神之时,身子慢慢垂落缸底。
仙侍已经端着她上前行礼,“殿下,这是蓬莱仙岛供上来的仙鱼,说是会杂耍。”
夭枝下意识抬眼,玉靴,玉色衣摆镶玉丝繁复纹路,她顺着衣摆慢慢往上看去,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极少见他这张脸不见任何情绪,不是往日那种平静,而是万物于他皆空寂无形,是以他眼中不见万物。
她第一次觉得这洁白纯净的颜色竟这般冷,冷到只觉距离极远,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不得直视之。
夭枝微微摇着小尾巴,在水中上移了一些,视线凝在他面上仔细端详,却没分辨出长相有哪一处不同?
便是多一颗痣也无,可他从来温和,不似这般冷然如玉,玉是没有温度的……
仙侍端着她开口问,“殿下,这鱼可要放入天池里。”
他垂眼看来,视线落在她身上,浅淡道,“此鱼为鲲,可长至数千里,如今幼小孱弱,放入天池之中必存活不久,先留在殿中。”
仙侍闻言不由讶然,低头看向青灰色的小胖鱼,“竟是鲲,此物可是绝迹。”
夭枝闻言也是一愣,竟不知自己还是个珍稀物种。
难怪她身板这么大,尾巴这么小,这东西若是修行的好,海中可是无对手的。
也不知掌门是从何处捞来这一条奄奄一息的大鱼苗子,让她捡了个漏,要放在往日,可都是按在好养活的玩意儿上。
夭枝正疑惑之时,忽然感觉头顶有阴影罩下靠近,下一刻,她便觉得有人伸手而来,指间拂过她的肚下。
她有些愣住,低头看去,便被人从水中整只捧了起来,她只觉身下温热之意,微微一僵,一看才发现是他的手。
他将她微微托起,举到面前看着。
夭枝莫名有些羞怯,这般光溜溜躺在他的手上,且他的手还有茧,硌在她身下,格外有存在感,还有那忽略不去的滚烫之意,叫她有些不自在。
她慢悠悠摇着小尾巴,看向他。
他靠得太近,那眼眸若古井一般,头戴白玉冠,一头乌发落于身后,梳得一丝不苟,不似凡间那般温和,颇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之意,如玉石坠落古井之中,清冷绝艳。
她没见过他这般清冷谪仙的模样,总觉叫人看一眼便生妄念,羞于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心思。
夭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收回视线,乖乖趴在他的手掌上,尾巴也不怎么动弹了。
这样……这样近距离看鱼,未免太近了。
且看这么久还不说话,有些冒犯罢……
第89章 玩物丧志。(二更合一)
他细细看着她, 伸手将她在手中翻了一面。
夭枝瞬间僵硬住,不知道为何只觉怪怪的。
他垂眼看来,显然没觉得不妥, 似在端详她身上有没有伤。
察觉到她无恙之后才翻回来, 手指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下。
夭枝只觉天灵盖被这般一碰, 莫名一个激灵, 浑身舒畅。
她瞬间软绵绵趴在他手上,看着他往殿中走去, 他着实生得高,行走之间越显双腿修长, 玉白衣袍着身, 周身冷清无一装饰,连玉佩都不挂之, 却越显姿容惑人。
这般高度让夭枝所见之处都极为大, 进入殿中也感觉这宫殿大得离谱。
凡间屋子讲究聚气, 而天界自无这般说法,这殿中若是放下她来捉迷藏, 恐怕得花些时间找。
他衣袖随意拂过, 眼前便出现了一片海,水渐蓝渐深,隐有温凉之意,水底深处似能通向另一个世界。
他竟轻而易举将海域颠倒至九重天上。
此逆转空间的术法极难, 且极其耗费仙力, 他却可以抬手便将两个绝不可能重叠的空间, 放在同一处。
夭枝有些恍然, 因为簿辞是凡人,自不可能做如此举动。
她有些分不清, 眼前这人究竟是不是他?
她思索之间,眼前高度慢慢降低,下一刻便被他放入水中,温凉柔软之意包裹而来,叫她通身畅快了许多,这海水似乎不太寻常,比蓬莱仙岛的灵泉还要滋养。
她下意识摇着小尾巴在水中游了起来。
仙侍见状却有些担心,“殿下,您才醒来,仙体本就未恢复好,如今行逆转空间之术,恐于仙体不利。”
他却没有在意,只开口道了二字,话间清冷疏离,“无妨。”
仙侍不敢多言,恭敬退下。
夭枝游回岸边看向他,却看不出他身上究竟哪处不适?
难道受伤了?
她视线一眼不错落在他身上,一脸关切,摇着小尾巴保持浮在水面,就差把你怎么了刻脑门上了。
他亦看着她,下一刻,收回视线,转身缓步进了内殿。
夭枝看着他进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又许久不再出来,才收回了视线。
她微微摇着小尾巴打量着殿中,这处应当是他的寝宫。
宫殿很大,有的东西却不多,玉石桌案,成排书架,其余皆是空空如也,没有多余的装饰摆设,与先前那大殿一样清冷庄重。
也和他如今给人的感觉一样。
夭枝想着便又看向内殿方向,他进去之后便没有再出来的打算。
她等了片刻便在海里游荡起来,浅处水草格外柔软,窝在上面很是舒服。
她才躺上去便睡着了,再一睁眼,便见他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前处理政务。
外头天光大亮,显然已是晨间。
他坐在案前,外头日光丝缕照进来,映在他眉眼处,格外悦目,虽颇为清冷,眉眼之间的淡漠也叫人不敢亲近,但就是熟悉。
夭枝也没有发出太大动静,她就安安静静在一旁游着,瞅着他便心满意足。
她想,这若是个梦,不醒最好。
是以,她也不敢开口问,怕打散了这个梦,一下惊醒而来。
夭枝看着看着便眯着了,实在是这处海域太是舒服,她感觉周身仙力都在慢慢复苏一般,少不得困倦。
她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没了人。
她伸手枕在头下,下一刻,她反应过来,低头一看,果然化出了人形。
她环顾殿内四周,只有她一人,便起身走出海域,一身衣裳随水滴落下变幻而出,走动之间,裙摆随之翩然摆动,地上流云打散而开。
她往前走去,头一个便是好奇看向里头内殿,果然也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连颜色也是单一的冷淡孤寂。
夭枝收回视线,慢悠悠往桌案前走去,拿起他方才看的公文,寻他的批注,果然看见了他的字。
她正要细细观摩他的笔迹,便听到殿外往这边走近的脚步声,声响极为细微,但她如今却能察觉。
她一时近乡情怯,慌乱放下折子,又觉自己周身干燥几许,身子也忽闪忽现。
她仙力尚不稳,这一紧张便更稳不住人形,听着越来越近,她当即一跃而起,便要飞向海域里,却不想中途便失了力。
“啪嗒”一声,掉在了桌案上的砚台里。
夭枝只觉眼前一黑,被墨糊了一身,她着急忙慌滚出砚台,在桌上翻滚了几遭,想要滚到海域那处,却分不清东西南北,一不小心滚落案边,失重骤然掉下去。
如此高度,对她来说着实危险,迅速下坠时,她当即闭上眼睛,可意料之中的痛感却没有传来,而是掉落在坚硬温润的手掌之中。
下一秒,她睁开眼睛,是他伸手接住了她。
他看着她浑身黑漆漆的,再抬眼看向摆在桌上的公文,被她圆乎乎地滚过,一块一块的黑。
他微微抬手,指尖轻点了下她的额头,“顽皮。”
夭枝额间微微痛,摇了摇小尾巴看向桌上,真是一片狼藉。
她掉下砚台就已经溅得四处都是墨汁,这般一滚自是乱七八糟,连他的字迹都没来得及看清便糊没了。
夭枝摇着尾巴,闷不作声。
他走到海域,将她放入水中。
却不想墨汁粘得她浑身都是,放入水中也没能褪干净。
他微微垂眼,拿起布来浸湿,捧着她的小身板,轻轻替她擦身子。
夭枝颇有些不适应,她往日做树时原身糙得很,天生天养,洗澡都是天然下水,哪有人这般细致地给她洗。
且他洗得还格外仔细,动作虽轻柔,但莫名让她面热得紧。
夭枝下意识抬起尾巴,去挡他的手。
他并没有在意,避开她的尾巴去擦拭,却又被她挡住,下一刻,他显然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微微敛眉,抬起手指,按着她的尾巴不让动。
她如今如何抵得过他的力气,一根手指就能压得她整只动弹不得了。
夭枝用力抵着,却纹丝不动,便只能给他翻来覆去地擦洗着。
诚然,她已经是一个脸皮极厚的摆设玩意儿,可是这般光溜溜地躺在人手里洗澡,着实是有些做不到。
且这人还长得和昔日故人一模一样,却如何使得?
夭枝洗完之后便有些没脸见人,所幸他忙,给她洗完澡之后便出去了。
夭枝一条鱼待在此处有些无聊,看着进来洒扫的仙侍仙娥,“你们在这处做工,他给的薪资待遇如何,年假多少天,有没有什么福利?”
仙侍仙娥:“…………?”
他们是不是昨日没睡好,在做梦啊?
虽说他们在殿下这处办差,自然皆是封顶的,但怎么一条鱼还会在意这个啊?
夭枝看着他们一脸错愕的样子,看来是没什么福利。
那她不要兼职这活了,便先当个摆设罢。
她摇着小尾巴在海里晃荡着看风景,下一刻,便被一网兜捞了上来。
她扭头看去,才发现是昨日仙宴上笑着打趣她的那位仙君。
容琅将她整只捞起来,放进了带来的锅里,锅里还放着许多小石头。
仙侍仙娥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拦道,“容琅殿下,这是北冥的鲲,殿下特意养着的,可不能炖了吃啊!”
容琅一笑,将她放在锅正中,“怎会是炖呢?鲲此物有习性,虽已绝迹,但爱好不改。”他说着,抬手转动着锅边缘,轻轻打圈摇晃着。
夭枝一时间晃晃悠悠起来,下一刻,便觉得下头的圆润小石头按摩着她的背部,极为舒服。
让她都有些飘飘欲仙,不想理俗世,不由舒坦地摇起尾巴,无法控制哼唧。
仙侍仙娥目瞪口呆,一旁小仙娥跃跃欲试,实在是这鲲着实小巧乖生,围着她转也没什么。
容琅见状满意一笑,收回了手,“你们来罢,摇锅慢些。”
仙娥们当即往前,扶着巨锅边缘,轻轻摇着,瞧这一条小鱼可舒服了,瞬间半眯半醒。
众人只觉神奇,七手八脚轻摸她脑袋,下一刻,殿中忽然安静了几许。
他们殿下拿着古籍进来,才进来便停下脚步,跟着进来的灵鹤见殿中如此吵闹,还围成一团,皱眉轻咳一声。
他们瞬间七手八脚收回手,夭枝也一时如梦惊醒,对上他看来的视线,那眼神着实冷淡,显然并不很高兴。
她见他这眼神着实有些应激,瞬间弹跳而起,如同被夫婿抓着现形一般,跳进水里藏去。
仙侍仙娥连忙如鱼涌出,只留容琅一人站在殿中,颇为静悄悄。
容琅摸了摸鼻子,一笑,“左右你如此忙碌,这鲲苗儿也没多少时间养,不如给我,我有的是时间。”
他坐在桌案前,翻着手中的古籍,不置可否冷淡道,“舅舅若是觉得闲,我可以给你安排事。”
容琅被一噎,当即摆手,“不闲不闲,当我没说,不要如此郑重地叫我舅舅,生生将我叫老了,我与你也大不了几岁。”
他面色清冷,“十九万四百五十岁。”
就差一句老头儿了。
容琅:“……”
容琅知道留不得了,再留下来恐怕往后不得闲,他依依不舍看向海域里的小胖鱼。
“小鲲宝,我走了,下回再来看你,这摇篮玩具就送给你啦,没事就叫人摇着玩,别叫他,他是不会给你按摩的,此人古板得很。”
他闻言抬眼看去,容琅速度极快,撂下话眨眼就消失在眼前。
夭枝在水面中冒出一点小脑袋,看着前面的摇锅。
下一刻,他起身缓步走来,看向摇篮,在她满眼期许的视线中,毫无情绪道出一句,“玩物丧志。”
灵鹤仙人自然明白,当即上前将锅带石头一并端了出去。
夭枝闻言慢慢没入水中,有些许不舍,这玩具真的好舒服,不过见他这般严苛,也不好反抗。
毕竟方才那话,也不知是不是在说她……
…
他自是繁忙的,天界储君,需要料理的事物何其之多,她在这处,都时常会看不见他。
不过他若回来了,大多时候都会在这处看折子。
他的性子着实好静,可以许久都不说一句话,叫她也安静了许多。
夭枝摇着小尾巴趴在水池边,看着他批折子。
一旁仙侍见状不由笑道,“殿下,这小鱼很是喜欢你,从来时就爱盯着你看。”
他闻言微微抬眼看过来,夭枝对上他的眼睛,竟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别开视线。
仙侍当即开口,“还学会害羞了。”
夭枝一时被说中了,面上微微发热,诚然她一条鱼也看不出有没有发热,只是感觉周围水温,因她而有些许发烫。
仙侍往这边走来,看着她周围水面微微往上冒烟,“冒烟了,只怕是羞得厉害。”
夭枝微微一顿,直觉被揭穿了,颇有些羞恼,哪来的旁白,如此揭老底,叫树半点没脸面。
下一刻,便感觉眼前阴影遮挡而下,入目一截玉白衣摆。
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伸手而来,将她从水中捧了起来。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一时顿住,他面容太过惑人,如今这般清冷模样,倒叫人有些不敢多看,怕过于无礼。
“今日确实不活跃,莫不是哪里不舒服?”他疑惑道,清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似在观察。
夭枝感觉到他的手指和她的身子颇为紧密贴合着,一时越发烫起来。
这般一来,他的手比她身上的温度还冰凉许多,格外舒服,她一时乖乖贴着,不曾言语。
他显然感觉到她的体温越发上升,微微敛眉,“烫得这般厉害,着凉了?”
他抬起手,手背轻轻贴在她的小身板上,似在试探温度。
一旁仙侍见殿下疑惑,大着胆子道,“殿下 ,她应当无事,刚头可活跃了,您不在时,她有可多的话,到处找人搭话。”
夭枝:“……”
他捧着她,许久,“已会说话了?”
仙侍闻言疑惑,“她早早就会说话了,只是不知为何,殿下在时,她却一字不言。”
他闻言未语,只视线落在她身上。
夭枝闻言窝在他手上,当作没听见,视线也不对上他,她近乡情怯,自是不敢说话,怕问来的结果并不如她所愿。
身旁仙侍见殿下看着,便开口道,“殿下,听送上来的仙官说,她还会杂耍,不若让她耍给殿下看看?”
夭枝:“……?”
她什么时候会杂耍的,她怎么不知道这个事,没通知她啊?
她作为一条鲲,可是连长大都费劲儿。
好在他如此清冷端正,似乎对此并没有兴趣,伸手将她放回海中,“此海水助长灵力,过些时候便能将其送去北冥,那里对鲲修炼有益处。”
夭枝微微一顿,尾巴都摇不动了。
这是……要送走她了吗?
夭枝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欢喜,一股失落感油然而生。
她一拍小尾巴,扭头钻进了水面里头,尾巴敲打着水花,溅到他的衣摆上。
仙侍惊了一跳,“怎……怎得突然闹起脾气?殿下您……衣衫……”
他却并不在意,只静静看着,依旧疏离不可亲近。
他正看着,外头灵鹤仙人有事来禀,“殿下,蓬莱少君来了此处。”灵鹤一边禀告,一边看了眼在海里藏着的夭枝,“说是他那处的仙官将送来的鱼弄错了,这条仙鱼是朋友托在他那处养着的,今次想要带回。”
夭枝闻言自然知道是酆卿,她转而钻出水面,看向外头。
他垂眼看着她,夭枝对上他的视线,便又闹着脾气钻了回去,不让他看到一点。
他起身缓步回到桌案前,才开口,“此鱼还需在这水中泡上几日,才能得以养好心魂,让他三日后来接。”
灵鹤仙人闻言应声,缓缓退出去。
夭枝在水中听了个全乎,只有三日了吗?
九重天可并不好来,她这一出去便不好再进来,三日之后,她离了此处,自然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夭枝沉默几许,慢慢沉下水中吐了几个气泡,颇有几分憋着坏的样子。
而他似全然不觉,垂眼看他的折子。
灵鹤回转告知。
酆惕听到这话,施了一礼,“多谢殿下挂怀,我代友人谢过殿下,还请仙人一定转达。”
灵鹤惯来不说虚的,闻言点头,不惯客套,“自然,少君客气。”
他看着酆惕离去的身影,只觉殿下应当很喜欢这圆乎小玩意儿,毕竟若是往日自是立刻拿走,无需多这三日。
…
三日之期转眼便到,酆惕如约来接夭枝。
灵鹤提着桶出来。
酆惕接过了桶,不过几日光景,竟比往日重了不少,他看向里头的夭枝,一脸乖生看着他,他抬头,“多谢仙人。”
“少君不必客气,小鱼于修行上有灵气,在九重天上或许仙途更顺。”灵鹤道了一句。
酆惕闻言他看向夭枝,果真比前些日子圆乎了不少。
他别过仙侍,出了这处宫门,“夭枝,在殿中可有遇到什么事?”
夭枝呆在水中上下沉浮,他钻出水面看向酆惕,急问,“他是簿辞吗?”
酆惕迟疑片刻,缓缓点头,自也是打听清楚才来此,“听檐殿下与其他殿下久居太虚真境,历练之时从不见外人,天界认得他的没有几个,名讳也无人知晓,殿下此番乃是意识而出下凡尘,所以我等都不知晓。
殿下下凡也并未告知九重天,且在司命殿也是随意选了一位新任仙官,便是你。”
夭枝闻言沉默下来,原来真的是他,难怪这般一模一样,只是着实有些陌生。
他清冷疏离似一块寒玉,并不温和,也并无人情味。
酆惕说完这话,自然想起这几日的担心,“你此番做仙官,到底还是有失妥当,虽然是对殿下,但天帝陛下自来严苛,殿下是他一手教导出来,自也如此,要是知晓你是负责他的仙官,且并未被天罚诛灭,恐会惩罚于你。”
“酆卿放心,他还不知道我是谁,也并没为难我一条小鱼,我瞧着他人还挺好。”还颇为爱干净,没事便帮她把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
夭枝摇了摇小尾巴,对此事并无太过在意。
酆惕闻言放下心来,想起方才灵鹤所言,终究还是开口,“夭卿,蓬莱仙岛的灵泉比不上九重天的,此处灵力充盈,于你修行也是有好处,你可还想回我那处?”
夭枝摇了摇尾巴,略一思索后,她认真开口,“我想在此修行,参加升仙大试,重新做仙官。”
酆惕闻言自然知道她的原因,他看了一眼宫殿方向,云层之上,云雾缭绕,高不可及,“我知你放心不下。”
夭枝闻言眼神坚定非常,“自然放不下,太上老君的续魂丹,东海龙王的听心镯,还有我师兄那利滚利的银钱,我若是做观赏鱼,只怕要千千万万年才能还清,做仙官俸禄高许多,还得自快也些。”
酆惕闻言,看向桶里头神情凝重的小鱼,愣住,似完全没想到,“原……原是如此?”
还有别的原因,就是宋听檐亲手砸的听心镯,虽然她在凡间用法器违反天规,并不地道,但说不准他哪天就想起偿此事,知道她一条小鱼还债不容易,替她还了此债,一半也行……
夭枝欲哭无泪,隐隐期盼,可瞧他这高岭之花的样子,不会不看重银钱罢。
不会的,应当不会的罢……
酆惕见她神情凝重,以为她忧心修行一事,“你如今是被旁的仙官带上来的,自然也能留在九重天上,只是升仙艰难重重,且对手无数,如今以你的修为,恐怕难为。”
夭枝点头,她早已想好了,“将我放到天池里头修炼罢。”
天池乃是水游类生物修行必进之地,虽然很凶险,但那处灵气极重,在里头提升修为速度也是最快的。
酆惕却不赞同,他皱眉沉思,“那里可是危险麻了,你如今满打满算也才百年。”
他很为难,自然也是觉得太冒险,毕竟天池虽是灵气充沛,可也意味着必有争夺,里头鱼龙混杂,她这么小,极有可能被一口吞了,“待我去寻皆山兄商量一番。”
夭枝却格外坚定,“酆卿不必担心,三年一度的升仙大试在即,我须得赶上,否则又要等三年,便就去那里,我自有把握活下去。”
酆惕见拗不过她,也只能如此办。
他办事自然牢靠,不费时候便将她送到了天池这处。
天池这处果然非寻常之地,灵力最甚之处就是最凶险的地方。
她这等小鱼自然是被拒之门外。
好在酆惕在九重天上也是颇有好人缘,费了些功夫将她送了进去。
夭枝进了天池之后,暗暗又记下一笔,‘欠蓬莱仙岛少主酆惕数金。’
她一时无限感慨,赚赚不了几个子,花起来倒是无穷无尽。
夭枝想着便也只能更加努力修行,她要早早稳住人形,提升仙力,好参加大试,争取好名次,排前些自也有选择高薪的机会。
酆惕看着她一条小鱼摇着小尾巴慢悠悠游远,一时颇为担心,也不知自己同意这个决定,会不会害了夭卿。
夭枝别了酆惕,进入天池,本还以为会遇到什么凶猛难缠的生物,却不想进了这里头,大家似乎都有些憔悴。
虽然也确实鱼龙混杂,有许多长相凶残的凶猛玩意儿,可却半点不难缠,他们都默默呆在原地,看着她进来,连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
夭枝才进来就觉得周身麻麻的,不过她皮实,并没有太大反应。
一条仙子鱼道行应该颇深,来去自由,见着同类便游了过来,“可有感觉难受,若是难受透不过气就先到浅水区。”
夭枝有些疑惑,“浅水区?”
仙子鱼见她不明白,开口介绍道,“我们这处天池分为微麻,轻麻,中麻,重麻区,越往上走对于仙力增强越多,但也最为痛苦,但你游过了那两区,也就出师了。
我们如今在轻麻区,中麻和重麻区你没有把握,万不要进去,一进去那可是连骨头都得融掉,除非你仙力极高。
夭枝看着他们呆呆的样子,这才明白过来,“原是如此,竟是泡麻的。”
难怪酆惕当时说这处,必然是凶险麻了的。
如今瞧着,确实是挺麻的。
夭枝如今才百岁,自然便先待在这轻麻区修炼。
这日她正认真修行,便见眼前一大群鱼哗啦啦游了过去,她一时顿住。
怎么了?
天池也流行赶集?
夭枝正疑惑,便见一条眼熟的仙子鱼游到她面前,“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
夭枝默了一默,诚然她记性已经很不好了,却没有想到还有比她记性更不好的。
她已经来来回回问了她整整八十九次名字了……
难怪道行颇深,却一直没有出天池,原道是记性不好。
鱼类修炼果然不容易……
她默泪一把,转头看向身后的天池壁,又刻下一笔,她特地刻下来次数,因为她也记不住……
她刻完之后,转头看向她,已经回答麻了,“叫我树杈子便好。”
仙子鱼点点头,“哦,杈子,你要不要去看看风景?”
这事倒是没听过,夭枝闻言愣了一瞬,“什么风景?”
仙子鱼邪魅一笑,“去了你就知道。”
夭枝倒真是有些好奇了,这天界到处都是风景,尤其是天池这一处,更是风景如画,他们还需要游去别处看风景?
她想着便摇动小尾巴,跟着大部队一道往前游去,游了大半个时辰,眼前景象忽然一变,便到了一处桃林仙境。
此处桃树林立,乃是天境,仙雾缭绕,灵气充盈。
夭枝看了眼这处风景,确实是不错,只是游上大半个时辰来这处看风景不太值当,这群鱼当真是有些闲得慌。
大部队游到这处角落,便没有再动弹,看着远处不知在张望什么。
她一时无趣,一旁的仙子鱼忽而游近,开口提醒,“杈子快看前面。”
夭枝疑惑抬头看去,便见远处树下一仙台坐着一人,闭目静坐,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等人。
她视线落在他面上微微顿住,没有移开片刻。
一旁仙子鱼见她看得目不转睛,不由笑道,“看罢,是不是好风景?”
夭枝微微一顿才反应过来,说的原是这样的风景。
她没来天池之前,也不知道这里都是好色的鱼啊。
但实在是很有审美的。
夭枝不由游近了些,仙子鱼连忙游上前拦住她,“别靠太近去看,若是被仙人发现了,必然不许我们呆在这处的,我们再等一等,排队。”
夭枝:“……”
鱼兄们倒是正事一点不操心,闲事拼命干,她一时感伤,上辈子看宋听檐可不需要排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夭枝便跟着仙子鱼排队,一排排鱼游开之后,终于让出了最近观赏位。
夭枝似懂非懂,在唯一的界限之中游近了一些,认真看他。
他阖目在树下打坐,日光落在他面上,显得面若冠玉。
“怎么样,好看罢?”仙子很是高兴,觉得她颇有眼光,“我们做神仙的,多看看美好的事物才有利于修行,不像司命殿那群怪人非反其道而行,每每去办差事都不喜欢好看的,有时为了争抢丑的还扭打拉扯起来,也不知是脑子里哪处出了问题。”
因为皮相惑人,出事的太多了,她不就是因为这事出的在这处游着吗?
当初她可是还想将他做成收藏品的。
她在水中浮着,“是很好看,他惯来是好看的。”
她话音刚落,便见远处树下的人慢慢睁开眼,往这处看来。
他们一时慌张,全部定在原地。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小尾巴瞬间顿住,也不知他有没有认出自己来?
可惜好像没有,他看了这处一眼,似觉吵闹,收回视线便起身缓步离开了。
周围几只鱼看着他离开,一时间在水中望眼欲穿。
夭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叹息,游这么久才看了这么一眼,着实是少。
不过如今看见他活生生的,便已然叫她很欢喜了。
仙子在一旁回过神来,当即问道,“仙人是看见我们了吗,不会是觉得吵闹,往后便不来了罢?”
夭枝自不知,因为她才来一回。
她懵懵懂懂,正准备和他们一道回去,便听鱼群中发出惊呼声。
“仙人喂食了!是灵力丹泥捏成的鱼食,好是香甜,大家快来吃呀!”
夭枝抬头看去,便见宋听檐站在不远处,随手撒下一把鱼食。
夭枝顿住。
下一刻,几颗鱼食落在了她身旁。
这样再不吃,就有些不礼貌了。
夭枝吃下鱼食,莫名尝不出味来,她还当真没有这个角度看过他喂鱼。
着实是有些奇奇怪怪的。
夭枝吃了一口,便有些有滋没味地发呆,下一刻,便被劈头盖脸一把鱼食撒了下来。
砸落在她脑袋上,如同下雨。
干嘛呀,这是?
不吃还不行吗?
这般被他投喂真的很奇怪……
她不由抬起头看去,对上了他看过来的视线,眉间轻敛,似疑惑她为何不吃?
夭枝:“……”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吃了起来。
宋听檐看她吃了,眉间舒展,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夭枝吃完了之后,只觉周身仙力竟瞬间增长许多,整条鱼都有劲了,中麻区或可闯一闯了。
她们饱餐一顿之后,原路游回来。
仙子鱼开口问,“你以后还要来看风景吗?
这仙人在此处休息,着实是有利于我们修行,我们已经摸清了他休息的时辰,每日日升三刻来,大抵小半个时辰他便会走,是以我们得准时。”
夭枝:“……”
好色到这个地步,也是罕见。
夭枝郑重且面无表情点头,“那我也要加入。”
反正修炼也闲来无事,每日去看一眼,比她往日当摆设被别人看的时候有趣多了。
以后的每日,夭枝都排着队与他们一道去看宋听檐,他每次都会喂他们灵力丹。
以至于夭枝仙力增长得很快,在这天池中竟已然来去自如。
这一日,夭枝准备去重麻区待一阵子,却不想太麻鱼了,一时动弹不得,呆得便有些久了,竟错过了去看风景的时候,她当即自己一条鱼赶了过去。
她出发,他们都已经回来了,到了那处已经日落西山。
夭枝游到这处没有看见人,一时有些失落,他每日只待小半个时辰,总是准时离开,准时来,自然不可能会在。
也不知她着了什么魔怔,这个时间竟还过来。
她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正准备摇着尾巴往回游,却听见身后细微声响,似有人走近。
她当即转过去,便看见了白玉衣摆一角,一抬头便见宋听檐,站在树荫之下,桃花几片而落,掉落在他的肩头发间,顺着风滚落而下,落在她面前的水面之上。
她看了他一眼,不由上前咬住了那片桃花瓣,准备收藏一下。
才刚咬住花瓣,便见眼前衣摆垂落而下,他蹲下伸手而来,皙白修长的指节没入水中,看着她没有说话。
夭枝一顿,这是要她游过去?
她下意识先将花瓣放下,往他那边游去,靠上了他的手指,有些硬。
她希望他能再用手指揉一下她的头顶,不知是不是他仙力强盛的原因,这般碰一下便有些飘飘欲仙,很舒服。
夭枝用脸去贴他的手心,绕着手指好一阵蹭,他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这么看着她蹭。
夭枝有些累了。
下一刻,他便将她整只兜了起来。
夭枝骤然离开了水面,下一刻,便对上了他的脸。
“可有好好修炼?”
夭枝不想他还能认得自己来,不由微微摇了下尾巴,近乡情怯,她实在不知该不该和他说话。
她刚摇完尾巴,宋听檐便托着她颠了颠,似满意道,“胖了。”
夭枝惊了,连忙瞅瞅自己,瞬间恼了。
瞧着冷冷清清的模样,怎得说话还如此毒舌呀?
他这张脸,说话歹毒是标准配置吗?
瞧着沉稳许多,怎开口还是说不出让树爱听的话来!
第90章 男色祸人,不是开玩笑的。
夭枝挣扎着从他手中跳下。
他倒也没有勉强, 由着她跳入水中,只是自也不明其意。
夭枝听不得半点扭身就走,游出些许距离又扭身看去, 他站在树下, 神色平静目送她。
她心中感慨, 不过升仙大试在即, 她是不能再来看他了。
修成人形,早日升仙才是正事, 他们总归是要见上一面的,她也不能永远以鱼的方式见他……
最重要的是, 天天这般被他当成鱼儿投喂, 让她很是抹不开脸,他往日可是唤她一声先生的……
她是绝对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是这条鱼的!
参加大试, 自不能分心, 她暗自咬牙, 最后看他一眼,扭身摇着小尾巴, 快速离开。
桃花瓣飘落而下, 落在溪水中,撩拨开来的流水波纹慢慢恢复,了去无痕。
宋听檐站在原处看她一条小鱼慢慢游远,许久未言。
…
夭枝不再去看风景之后, 果然修炼奇快, 没过多久, 她便修出人形, 这一次已然稳妥许多。
果然男色祸人,不是开玩笑的。
仙子鱼见她这般快就过天池重重麻关出师了, 有些不可思议,“杈子,你若是通过了大试,可要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夭枝点点头,一脸郑重,“希望你那时还记得我。”
仙子鱼不明白她说什么,她们不是今天刚认识吗,她怎么会忘记呢?
夭枝见她这般必然是又忘了,她木然开口,“你可想起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仙子鱼今日倒是有了些许印象,“我好像叫啰啰。”
喽啰的啰吗……
会不会有点草率?
她必然是记错了,这天损的记忆力哦。
“唉。”夭枝深叹了一口气,“喽喽,我走了,回见。”
“回见……”仙子鱼疑惑了片刻,她好像跟她说的是啰啰罢,喽喽哪里来的……?
夭枝与仙子鱼分别后,便直奔升仙大试,硬是在外头填了三个时辰的问卷调查才得以进去。
因为是连环题,她填过这一题之后,便忘了上一题,翻来覆去都花了不少功夫。
进去稍作等候,便是升仙大试。
升仙殿前聚集了所有小神仙,重重叠叠的大道台阶,乃是他们这些小神仙修行几千年甚至几万年才能看见。
升仙乃仙界盛事,自然不能疏忽,自然是要一一过了安检,防止作弊。
等候检查的队伍分作十大队,从东边排到西边,没入云层之中,见不到尾。
如此盛事,热闹不休。
茫茫一片仙人之中,若是旁的小仙,或许还能认出谁是谁?
但夭枝是无法了,她本就破格录用,都没来过此处,没见过多少仙人就下了凡,亦是头一次来这处。
进殿之后便是跪倒等候,夭枝看向旁边低头匍匐跪着的小仙子,见她十分虔诚,有些好奇,“敢问仙子,现下有什么热门的新官职吗?”
小仙子闻言也不敢乱抬头,如今比较抢手的便是月老、司命这些颇为风月的文职,一是可以看看话本子打发时间;二是可以牵牵红线、打打结这种退休类的活儿,最是惹人心悦。
她低声开口回答,声音里带着憧憬,“没什么新官职,热门的倒是司命,司命殿今年扩招,据说做司命前景极好,在里面混个监管命簿的活儿都能长久安生,下凡办差还有福利,比月老殿要有前途。”
有没有可能它扩招,是因为它不止上升空间大,死亡空间也很大呢……
夭枝当即叹息摇头,她暂时不考虑了。
小仙子看过来,有些好奇,“大试排名前的,有优先选择权,仙子想往哪处发展?”
“我想去扫地。”她前面排队时特地了解过,做仙侍虽说没有前途,但有钱途,福利和补贴也多。
而且她了解过灵鹤仙人这种级别的待遇,很是丰厚,以后退休了还可以分宫殿。
尤其是遇到像宋听檐这样的,必定会有很多奖励,他在凡间都出手阔绰,在天界应当也不会例外。
小仙子闻言一脸迷惑,“你修仙花了这么多力气,就为了来天界扫地?”
夭枝郑重点头,她观察过洒扫一职,虽说在九重天上使个仙法就能一尘不染,但多少还是得讲仪式感,少了他们这些端茶送水,洒地除尘的,总归是太冷清,这方面还是很缺人的。
小仙子愣住,恍然之间欲言又止,“扫地……有些难……”难在前途堪忧,哪个上神是扫地扫出来的?
“不难,我学过些技巧,比司命那活计可轻松不知多少。”夭枝很有兴趣,她认准了扫地的官职,准备争取个头名,毕竟这差事在九重天也是很难抢的。
小仙子恍恍惚惚,觉得好像也有理。
前面人头窜动,有一瞬间的安静,片刻后流云之中似有香风拂来。
众仙人中有一乌发白衫女子貌若银盘,冷若冰霜,从仙官身后而出步下台阶,裙摆扬起步步生莲,翩然落定在前头第一排。
“那是何处的仙子,竟站在我师兄前面,我师兄可是这届修仙之人中的第一名。”夭枝身旁一容色艳丽的女仙忿忿不平开口。
旁边男仙自早已知道,开口解释,“那位可是上古遗族的血脉,身份不凡,是天君下上古战场亲自救回九重天的,连头试都已经私下考过,这次升仙大试恐怕是必要拿得头筹的。”
“如此她为何还来大试,这般谁敢与她争,毕竟得罪了她,岂不是得罪了……”女仙不敢再往下说,旁边人也都噤了声,讨论其别的,毕竟此事不好多言。
那么意思不言而喻。
夭枝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听到这处瞬间不陌生了,“九重天倒与我在凡间所见息息相通。”
本还在议论的仙人们看了她一眼,女仙听到此话,非常鄙夷,他们是神仙,神仙与凡人岂能一样?
哪怕事实确实如此,也容不得说出来。
方才解释的男仙看见夭枝,颇为倨傲打量了眼她,居高临下开口,“你是凡间升上来的罢,你这种底层能来参加升仙大试已经是万幸,难道还奢望拿头名不成?
升仙大试的第一,可是有身份的人拿的?”
旁边女仙一脸不屑,“凡间上来的小仙,不止仙力弱小,不知规矩,思想也小家子气,我们天界神仙岂是凡间众生能比的?”
天界规矩是很多,整整七万六千八百八十一条,夭枝做仙官前,倒是被要求全部看完了。
可没听说过,修仙者还有高贵低贱之分?
夭枝看向他们二人,“照你们这意思,第一不是各凭本事拿?”
他们头一次在九重天上听到这番大言不惭的话,周知御冷哼一声,“你一凡间来的能有何本事,人家上古遗族血脉,天帝陛下亲自教导,又是他老人家膝下长大,你还想来这处谈公平,有那个资格吗?”
夭枝闻言垂下眼睛,慢生生道,“那就大试里头见真章罢,既然没有公平可言,那就别怪我不讲道德。”
他们闻言嗤笑出声,还真是不知道此人敢如何不讲道德?
一旁仙人皆跪远了些,时不时看她一眼,窃窃私语,显然觉得与凡间上来的神仙同跪一处,有损格调。
“仙界重地,莫敢喧哗!”
重重叠叠的声音似破天光而下,众仙人瞬间鸦雀无声。
前头白发苍苍的长须仙人满目严肃,“此次大试乃是幻象而成,谁能第一个穿过重重幻象拿到天阁先令,谁便是头名,往后名次则是按照从幻象中出来的顺序排列,超过大试期限未出来,不予升仙。”
这般说来,可不简单。
这不止要穿过重重幻象,这幻象或是自己的欲望,亦或是害怕之事。
也就是必须要打败自己,这已经是难中之难,更何况还要打败这么多人,拿到先令。
如此到这般,还不能是第一,还要拿着此令第一个出来,那后头的人又岂是吃素的,怎可能让拿令之人这般容易占了先?
长须仙人话音刚落,殿中巨大石书仿佛有了生机,如书页一样缓缓翻开。
一道光缓缓升起,里头隐约可见花鸟山水,乃是桃花仙境。
所有小神仙随机打乱,分作无数小队伍各自进去,各自行动。
夭枝与小仙子分散开来,按照队伍进去,正巧与方才瞧不上凡间的仙人们为一队。
这大试乃是幻境,自然有互帮互助的时候,照他们先头那般瞧不上人,恐怕会合起伙来欺负人,再不济,也必然会孤立。
小仙子见她运道这般不好,只能叹息给了她一个自己保重的眼神,便跟着她的队伍消失在视线。
他们果然三两成群不理睬夭枝,也不与她一道站。
夭枝懒得理会,她一步踏进去,云雾缭绕的仙界已然消失在眼前,印入眼帘的是一片林中仙境。
夭枝还没来得及欣赏周遭风景,就听到人群里一阵惊呼。
周遭的景象瞬间变化,黑夜密布而来,那溪水涌出黑红颜色,似是血水,周围怪石林立,黑雾缭绕,阴森诡异。
所有人都有些愣住,有人开口低声说,压低的声音显得这处格外寂静阴森,“怎么不像是仙界,倒像是妖邪之地。”
“仙界试炼怎会如此阴森难掩,尤其是如此重要的大试?”
此话一出,没人能解答。
“此事不容我们讨论,大家还是尽快准备行动。”开口的狇奚,便是方才女仙说的师兄,那个一直拿第一的人,一副凛然正气,相貌也是出挑的好。
他身旁站着的便是上古遗族的仙子,模样颇为冷,并不和人亲近示好。
众人闻言也瞬间凝重下来,同行必有争,且他们这一队卧虎藏龙,不容易斗。
只是如今凶险,自也没有心思考虑多余。
狇奚显然做惯了主意,看向他们,“人数众多,我们分成三批,各行其路罢。”他说完,便看向旁边的云侍颜,神色温和,“侍颜,你要跟谁一起?”
云侍颜看了眼周围,显然谁也不打算熟悉,看向狇奚,“与你一道。”
她一直没有说话,如今一开口声音如莺鸟初啼,又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且还得天帝看重,自然叫人高看许多,众人看着她,移不开视线。
早有几个伶俐的男仙,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快速站在他们身后,显然是要跟他们一队,很快他们这里便自成一队。
有几个没有抓到机会的,暗自生恼,但也只能尽快选择。
所有人都选了自己认为比较有实力的人为伍,毕竟这前头数关,欲望重重,可不是单枪匹马就能过去的,同行之人越厉害,他们获胜的几率就越大。
众人自行分队,只夭枝一个人站在三队之中,极为突兀。
狇奚见她一人站在中间,往日修炼之时也并不曾听闻此人,毕竟有实力,亦或是有背景的,早早就已经有名声传出来了。
所以此人应该是凡间上来的小神仙,自然是实力不济。
只是不知为何会与他们一组,因为他们这处实力强盛,自然会比其他组遇到更多难关。
狇奚想到原因自也明白,毕竟是胜负之事,多一个帮不上忙的人,只会多一份欲望,多一重难关和累赘。
不过坦然如他,还是开口,“你和我们一道罢。”
他这一开口,身后的女仙瞬间不悦,“师兄,她可是凡间上来的,没甚实力,带着她只会是累赘。”
她身后的仙人们当即提议道,“是啊,我们这一队人已经够多了,不如去别的队。”
这话刚落,另外两队也急了,“我们本来就人单力薄,怎来推脱到我们这儿?”
狇奚闻言皱眉,此番做派实在不像仙家,比凡间市井之辈还不如。
如今升仙不比以往,幻境如此阴森,恐怕是难度增加,必然很是凶险,他不再听他们争辩,正要一锤定音让夭枝跟他们一起。
夭枝慢悠悠开口,“我本就不打算与你们同行,何必如此生急,显得你们如此怕事。”夭枝话间坦然,直白说出不争的事实。
狇奚闻言不由一怔,倒有些没想到,毕竟这样危险的地方,寻常仙子本就不常来,自然会害怕,可没想到她竟打算自己走,实在有几分胆识,令人意外。
几个争执的男仙听不得夭枝说这话,毕竟这话显得他们没面子,还格外无用,“呵,不自量力,就凭你一个人,你以为能在幻象中撑多久?”
夭枝见他们这般关心,开口回答,“我能撑多久是我的事,但你们这点察觉力可得小心些,难道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人发现你们吵闹的时候,这周围的植物都在听吗?”
此话一出,惊愕看向周围,那些蜿蜒扭曲而上的植物真的是无声无息靠近听的样子,植物怎会有听觉?!
众人瞬间背脊发凉,此处又阴寒至极,完全没有在仙界的感觉。
历届大试不会如此氛围,产生的欲望也不过就是金银财宝,权力地位,七情六欲,现在可说不准了,保不齐会出现什么?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行动罢!”另外两队自不敢再做口舌之争,迅速分头行动,消失在了视线里。
夭枝转身便要林中深处走,狇奚开口叫住她,“仙子等一等。”
夭枝转头看向他,见他抬手扔过来一枚八卦镜,“我叫狇奚,仙子如遇危险,可用此镜唤我。”
夭枝接过八卦镜,虽说用不到,自也不会拒绝好意,真诚地开口,“既这样,你遇到危险也可以叫我一次。”
此话一出,留下的人皆嗤笑出声,颇为倨傲。
夭枝见他们这般表情像村口和师兄打架的那些狗,眼睛有点斜视,等她空闲下来,势必要治一治他们这毛病的。
她一个人往深山老林走去,师兄往日和她说过,令牌一定会在高处、深远处,所以往高处走,绝对不会出错。
只是这地方竟是越走越阴森,沼泽之上,总感觉有底团黑影层层叠叠,更显气氛可怖。
不过夭枝不害怕,反倒有些自在,她早见惯了这样的,凡间做摆设时,有一半时间是在阴森黑夜之中度过,和这处一比,也差不离多少。
夭枝走着,身后那些植物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转动、交头接耳,她走一步,它们便一个动作,像是一步步跟着,极为诡异。
可夭枝并未理会,她走了两日,竟都没有出现幻象,周围平静地连风声都很轻。
但照理来说,他们踏进来时,幻象就应该已经开始,不可能走了两日,都没有遇到任何挑战。
夭枝百无聊赖,随手拿出背在身上的剑,往暗黑色的溪水边上微微一搅和,竟是涌起暗红色,还有浓重血腥味,是真的血……
这大试颇为古怪,它是会按照进来之人,法力最高的那一个来变幻,难道是大试混进了非仙者?
可九重天只有神仙能来,妖魔是断不可能进来的。
她收回剑,正准备往更高的岩石山上走去,怀里的镜子突然不断振动,颇为急切。
她拿出镜子一看,那狇奚面色焦急,出现在镜子里,“夭枝仙子,你那处可有事?
如若无事,可否出去帮我们传音外头仙官,我们此处一进林子便遇到了真的魔物,绝非幻象。”
魔物?
仙界考试还竟有魔物拦道,这倒是稀奇,还真有妖魔进来了?
夭枝颇有些疑惑,照他们这般意思,竟是已经困了两日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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