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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是他用美人计罢?(二更合一)


    夭枝当即拉下他的手, 惊愕转头看向他。


    宋听檐看向她并不说话,眼中神色颇有几分戏谑。


    酆惕当即伸手而来,抓过她的胳膊, 将她一把拉到他身旁, 开口已是疾声道, “殿下自重, 我已然与之下聘,我们二人马上便要结为夫妻。”


    宋听檐也没有拉着不放, 由着他拉人,依旧八风不动, 温和一笑, “孤和自己的先生亲近又有什么问题,你下聘提亲是你的事, 孤可以容忍先生有夫婿, 你可以容忍妻子常常亲近弟子吗?”


    酆惕闻言不可置信, 面色肃然,“殿下, 你如今贵为太子, 其人乃是你的老师,你这般言行就不怕传出去,叫天下人知晓吗?”


    宋听檐却并不在意,“我与先生从来亲近, 又为何怕旁人说。这样的事传出去, 难听的只有你这个夫婿, 人人都会笑堂堂酆氏长公子守不住自己的娘子。”


    夭枝越听越惊而失措, 尤其还是同僚在自己的面前知道了此事,一时无地自容, 颇感心虚,回不出半个字。


    酆惕微微抿唇,伸手挡在了夭枝面前,“殿下,微臣自然能守着自己未来的娘子,也希望殿下能够约束自己,毕竟殿下的位子得来不易。”


    宋听檐闻言慢慢笑起,话间轻狂,“由得你来说容不容易?”他眼帘微垂,慢条斯理,“我劝酆大人还是顾好自己,免得出事不及。”


    他这话一出,夭枝瞬间心中不安到了极点,只觉威胁至极,一时也顾不得心虚不心虚。


    马车中的气氛一瞬凝重。


    酆惕盯着他,不敢松懈丝毫,“殿下放心,微臣既会顾好自己,也会守好自己的娘子。”


    宋听檐轻嘲一声,话间嘲讽,“守得住、守不住是你的事,至于能不能让你未来娘子在你眼皮底下与孤亲热,是孤的本事。”他说着慢慢抬眼看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话里有话,“毕竟孤每每如此,孤的先生也并未排斥与孤这般亲近。”


    酆惕听闻此言当即惊愕转头看向她,目光如炬。


    夭枝眼皮一跳,莫名心虚得厉害,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衣裙,不敢对上同僚正义凛然的质问眼神。


    宋听檐见他们这般,笑而不言,也没再阻止他们的马车离开。


    马夫上车之后,马车缓缓离开,远离宫墙,进了闹市。


    马车中依旧一片沉默,许久,酆惕忽然开口,“夭卿,你老实与我说,殿下……可是对你生了心思,心悦于你?”


    夭枝被他这一问,倒真被问着了。


    他的心思讳莫如深,她如何能看得透,且他如今这般,在她看来,羞辱捉弄更多,又岂是什么心悦?


    命簿所写,他对心悦之人可不是这般的。


    他温和有礼,对洛疏姣这个白月光以礼相待,对黎槐玉这个红颜知己,也是以厚娶之礼。


    来去皆是礼节为先,命簿中既然定了,他自来也是这样的行为处事,没有偏差。


    怎会如对她这般,既全无礼节,还说这般放肆妄为的话来。


    她摇了摇头,想起他便颇有几分不自在,“他往日一直唤我先生,长久以来,皆是以弟子之礼相待,自从与他对立,便就对我这般,只怕是想羞辱于我,毕竟命簿中所写,他对心悦之人,皆是先有礼节的……”


    酆惕听到这处,“夭卿,男女之情并不只是那般一板一眼,皆有礼待之的……”


    夭枝听糊涂了,“可他性子确如命簿所写,是个重礼节之人,且凡人极重师礼,我在京都看了许多,都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如此鸿沟不可越,他既重礼节,言行也一贯如此,如今在我这处却没有半分礼节可言……”她说着还有了几许小小的委屈,宋听檐自来温和有礼,如今说来的话却颇为过分不好听,分明是存心。


    酆惕摇了摇头,“唤你先生并不代表他真的认为你是他的先生,即便他认为你是他的先生,也不代表他没有生出旁的心思。


    夭卿,鸿沟对于看起来年长的与年少的才会有,在他看来,你们年龄相仿,即便叫你先生,他心中也未必拿你当先生,再说了,也有先生弟子在一块的,否则又怎么会有师徒忌讳之说?”


    夭枝听到这话,一时顿住。


    她对这一处确实没有太多涉猎,她倒是有看过些画本,但大多都是小姐书生之类的,实在不知师徒之间还有这么些学问。


    “你的意思是他如今瞧上了我,且不喜欢命中心悦之人洛疏姣了?”


    酆惕自然也看不透宋听檐的心思,毕竟他确实重礼教,在他看来,他自来君子之礼,断然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所以他才想以成亲来断殿下心思,却不想越发的乱……


    “我也不知殿下心中如何想,只是他若是对你这般……这般所为,多少也是动了些许心思的,或许我们为难之时,可以用一用美人计。”酆惕皱眉沉思,只觉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美人计?”夭枝越听越迷糊,他意思是对着宋听檐那张脸用美人计?


    是不是有几许误会?


    她踌躇几许,“你意思是他用,还是我用啊?”


    酆惕:“……”


    酆惕动了动唇,看向她,竟发不出声音。


    酆惕:“……………”


    这问题真给他问倒了……


    毕竟殿下那模样气度,便是男子,也是有本事祸天下的。


    酆惕越发担心看着她,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问,“夭卿,你可有生了心思,你这般毫无排斥他的亲近,可是……”他不敢多说,可宋听檐的话实在太让人忧怕。


    夭枝被这般一问,思绪空白了一瞬,竟回答不出来。


    她……她确实并没有很排斥,但若说心思,应当也不是,毕竟她没有前头女仙官那般的想法。


    若是到了他们二人只能活一个的时候,那她必然是要自己活命的。


    酆惕见她这般,倒真不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一时心中生疑,忍不住问出来,“夭卿,你莫不是有几分好色罢?”


    夭枝被这一问,瞬间老脸生红,还……还真有几分被说中了……


    除了雨夜之日,他着实有些过分亲密侵入,且叫她对那种腿软,无法控制的感觉格外陌生,是以严肃呵斥于他。


    旁的贴贴蹭蹭,倒也没有到无法接受的地步,毕竟精怪之间,蹭蹭贴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就拿猫儿来说,谁能抗拒长得好看,脸庞圆润的猫儿靠近来蹭蹭贴贴的?


    更不必说宋听檐生得这般好看,这如何拒绝得了,毕竟他确实是有本钱的。


    酆惕得到准确的答案,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提起心,他沉吟许久,也不好说得太细,只能隐晦,“夭卿,你且千万管住自己,万不可再叫殿下有亲近你的机会。”


    夭枝闻言连连点头,只想揭过这话题,毕竟让同僚知道这些,她已然整个人都麻了。


    酆惕似又想到如今局面,凝重道,“我在此处等你,是还有一件事要告知你。”


    夭枝闻言抬眼看去,酆惕颇有些为难地开口,“我安插在贺浮那处的人告知我,他已在回来的路上。”


    夭枝思绪瞬间凝重起来,自古以来,皇帝病重,将军不奉诏还朝,不是护着皇帝,便是为了逼宫夺位。


    贺浮不敢有这样的野心,那自然是另一位要夺位了。


    且命簿之中写了,他在边关大获全胜,军心极稳,此处回来,随行布下兵线,是一声令下便能轻易召来三万精兵铁骑的人。


    酆惕沉重道,“贺浮手握重兵,边关一再告捷,他军心极稳,他与殿下交好,如今殿下是太子,他理所应当是太子一党;朝中能臣极多,阁老也已有心将长女嫁给殿下,一旦结亲,殿下的臂助又增许多。


    如今局面已大致偏向殿下,前太子回来的机会很渺茫,更何况皇帝对前太子已然大失所望……”


    酆惕想到这些,颇为认真开口,“夭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大殿下的性命我们得保住,他的位置我们也得保住。”


    时间确实不多了,再不行动,这皇位当真就是板上钉钉,再也换不了人……


    夭枝看着马车外纷纷落下的雨,春雨茫茫,自入春以来,已然许久没有放晴,这雨下了很久,连绵不断不见停,似乎也不会停了……


    …


    皇帝病得越发重,圣旨当日便下了,洛疏姣进宫封为皇后,精通此道的人知道皇帝在抬高洛家,一时间洛家风头无量。


    朝堂上有不少人对洛家示好,更有精通此道的人看出皇帝是在压制宋听檐,毕竟皇帝若真疼爱太子,那么洛家嫡女便是嫁于太子为妻,而不是入宫做皇后。


    洛疏姣进宫当日,朝堂上便宣了第二道旨意,封夭枝为相师,虽是不细分政事,但我朝孝字当头,她是皇帝亲封的师者,那么未来皇帝得听她的意见。


    朝堂之上,一片安静。


    这旨意一出,朝堂上有不少声音却不敢多言,这一二道圣旨下来,又怎么不知皇位更替已近在眼前。


    有人虽有不服,可想到她往日那些阴狠毒辣的歹计,又确实料事如神,往日朝事又却有解决之道,一时也不好说她名不副实。


    如今她官至正一品,便是有人要拿她女子身份说话,也多少要掂量掂量。


    夭枝接过圣旨微微抬头,便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在皇权之中,所有的关系都能轻易变化,无论是父子还是太傅弟子,到最后都是君臣。


    君臣之远如鸿沟。


    夭枝领旨出去,周遭大人纷纷向她道喜,几步远竟走了许久。


    她站在石阶上,无端看着远处高大的宫墙,即便这宫中的墙围得再大再宽,看出去也终究是四方的天。


    这皇权之深,连天都能隔成四方,如同囚笼。


    贺浮到京都的消息,她比所有人知道得都快,特地等在城门口。


    将军不可擅离职守,非召更不能入京,他如今回来,明眼人一看便知。


    夭枝的心越发不安,她隐约觉得局势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了。


    她坐在茶摊上,长街热闹,人声鼎沸,沿街的叫卖声吆喝声,茶馆里头传出的说书声极为热闹。


    她沏了两盏茶,茶才刚沏好,远处便有人往这边走来,在她面前坐下。


    贺浮身后还跟了几个人,皆是武夫,就站在不远处。


    她与贺浮已经久不相见,如今一见他已然长开了,也不是当初那般青涩少年,莽撞毛躁的模样,如今这般一见,竟真让她有几分恍惚之感。


    夭枝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盏,又看了他一眼,感慨道,“……边关的风有些催人啊。”


    贺浮闻言一顿,本还生疏,听她这如往常一般的做派,一时笑起,他摸了摸鬓角胡须还有脸,往日白净早已不见,显然饱受摧残,“是老了许多,如夭姑娘所言,后路颇为坎坷。”


    战场残酷,他父和几个长兄皆命丧战场,叫他如何不沧桑?


    夭枝闻言端着茶,一时没了喝的兴致。


    她看着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面露这般凄凉神情,难免叹息,这命数一事,难解其意。


    她明明修仙更多年,如今倒像是在凡间过了半辈子。


    贺浮在边关这几年征战,轮廓已然变得凛冽成熟,眼里多了坚韧,身上多了杀意,却也还如以往那般直爽。


    夭枝将茶推到他面前,“我本以为你不会赴约。”


    “乌古族那一趟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你要见我,我自然会来。”贺浮并没有喝她的茶,开门见山的问,“只是不知夭姑娘想问什么?”


    夭枝终是端起茶抿了一口,茶摊上的茶自然不会比宋听檐府中的茶好,入口极涩,没有一丝甘甜,却能叫人分外清醒。


    她闲话家常般开口,“怎么突然回京了?”


    贺浮闻言却没有回答,他瞬间沉默下来。


    街边人声嘈杂,听不清路上的人说了什么。


    茶水润了她的唇瓣,她微微抿唇,轻轻开口,“你要助人谋朝篡位?”


    贺浮眉心一皱,当即反驳,“殿下本就是正统太子,怎会是谋朝篡位?”他这话说得直白,显然已经没有了顾忌。


    “你又如何知晓乃是正统,若命定是旁人呢?”


    贺浮却全然不在意,“正不正统又有何人来说了算,成王败寇,自古皇位便是强者所得,大殿下技不如人,难道还要旁人将皇位让给他不成?”


    夭枝闻言未语。


    贺浮看向她,话间尖锐,“我实在不明白夭姑娘你,明明殿下才是先和你交好的知己好友,他还尊你为先生,却为何非要偏帮一个半路出来的人,大殿下会有殿下那般待你好吗?”


    夭枝自然回答不出来,她有她的差事,亦有她的命数,也没得选。


    她垂眼看着杯中茶盏,一片茶叶在茶水上漂浮不定,她笑道,“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


    贺浮一口回绝,“你不必劝了,并非是我私心,而是这朝堂这天下,需要殿下这般决断的人在。


    你不知边关苦寒,战场之上什么都贵,人命却最便宜,陛下与太后斗法,那是高坐堂上,我们却是命悬一线,如若不是殿下着人来回周旋,拿无数银钱换粮草衣褥,接济我等,我边关如此多的将士,只怕早已命归黄土。


    我此行回来并非什么逼宫夺位,只是为了防止殿下登基一事生变,只要新帝是殿下,京都自然不会生乱。”


    他话间坚定,叫夭枝沉默下来,原来多出来的宝藏用在了这处。


    他说着看过来,“殿下与我说过,分布图是您给的,我知晓这一场战火结束于夭姑娘,我替边关所有将士谢谢夭姑娘,是你让他们得以留全性命……”


    夭枝开口接了他的话,“即便谢我,你也还是要如此行。”


    “是。”贺浮开口坚决,“事到如今,我贺家已经没有退路,夭姑娘也别再为难我,我今日来见你,是为了全我们往日的过命情谊,殿下是未来江山社稷的明主,既是明主,我等臣子自然要护!”


    夭枝闻言未语。


    贺浮茶水未碰,他站起身,“我实不明白你明明屡次三番救殿下,如今却为何不赞成殿下做皇帝,明明你应当比我更了解,殿下比大殿下更适合做这天下之主。”


    夭枝见他这样说,自然知晓是不可能劝动他了,她将杯盏中的茶喝完,心中平静又艰难。


    她在茶摊上久坐,没有离去,贺浮匆匆离开,对面位子空下,像是没人来过一般。


    她笑了笑,颇有些苦涩艰难,“他倒是会收买人心……”


    …


    “咳咳咳。”


    殿中全是皇帝抑制不住的咳嗽声,他咳得弯了背,才勉强止住。


    身旁大太监连忙扶着他在龙榻上坐下,“陛下,太医说了,您可要多注重身子,不宜太过操劳。”


    皇帝身子一直未好,虽有太子从旁协助,他亦做得很好,可他依旧不愿放权,是以越发操劳,身子也越渐难捱。


    自从宋衷君谋逆,皇后自尽,他的身子精神都渐不如前了。


    他与皇后本是少年夫妻,对皇后极其爱重,却没想到心爱之人会和太后,连带着自己的儿子一起谋逆。


    他这些年若不是为了他们母子二人,岂容太后这一干外戚这般逍遥法外?


    如今却是众叛亲离,难道坐这至高之位,到了最后都是如此吗?


    他摆了摆手,示意太监退下,转而看向下面跪着的锦衣卫,“查到了什么,要连夜来报?”


    “陛下,太后养的死士已然查得清清楚楚,只是……”锦衣卫犹豫片刻,似乎有些疑惑,不知怎么开口。


    皇帝病容憔悴,极为疲惫,他靠着龙榻闭着眼问,“只是什么?”


    锦衣卫当即将手中的书卷摊开,交给一旁的大太监递上去,“宓家旁支养着的死士,其人数足有千人,皆在这名单上。”


    皇帝闻言睁开眼睛,接过书卷,打开来细细端详,上头写得明明白白,这些人皆是到处收集的孤儿,专心培养,编号名字皆是清清楚楚,“都收拾干净了?”


    这才是锦衣卫犹豫踌躇,未曾回答的问题所在,“陛下,这一群人此前我们一直在找,却已没有一个活着,昨日天上凭空掉下一信卷,纸条上说这群死士早前就已经全军覆没,他们死亡的时间正好是太后娘娘派他们前去乌古族找寻宝藏的时候……”


    皇帝听闻此言自然知道其中关键所在,他重咳几声,强行压下,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向锦衣卫,“你确定他们前去乌古族时就全军覆没了?”


    锦衣卫自然已经调查清楚才敢禀报,“微臣已明确查过,他们所有人皆是散作各路前往乌古族,外出时间皆是统一,可回来的时间却没有,而他们最后出现的时间永远停留在外出那一日。


    微臣查过所有驿站马棚客栈皆没有显示流经踪迹,每寸地方都挖过了,他们再是隐蔽,也不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有,所以臣敢断定,他们就是死在乌古族中,不曾出来。”


    殿中气氛一时滞住,安静至极。


    皇帝慢慢合上手中名卷。


    当初太后母族口口声声拒不认罪,只道自己冤枉,到最后都一直在说,乌古族宝藏并未被他们拿去,而是在旁人手里,私养的兵也不是他们练的,全是旁人居心叵测,栽赃嫁祸。


    太后还曾口口声声说此人就是宋听檐。


    皇帝自然不可能信她这般信口雌黄,他一直知道太后视宋听檐为棋子,如今自然是想要将所有祸事都推到这个不沾亲带故的便宜孙儿身上,利用其脱罪,好卷土重来,他岂能让她如意?


    再者便是宋听檐那一年多时日全在贤王府禁闭,他又有何能耐把那宝藏移出来,又有何能耐去招这么多私兵?


    需知人多事乱,养如此多人且不叫人知道,根本不可能。


    当时人证物证俱在,他扳倒太后一族心切,自然是根本不信他们的狡辩。


    可若是太后的亲信全部死于寻宝之路,那么乌古族的宝藏,太后一族必然是没有拿到的,又何来以倾国之力圈养重兵?


    如果太后并没有养兵,那么还能有谁知道乌古族宝藏所在?


    除了他这个能干的儿子,自不会再有第二人。


    皇帝轻易便想到这处,他猛烈咳嗽一番,才勉强喘过了一口气,只是面色泛白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半哑着开口,“把太子宣来。”


    大太监当即小跑着,往殿外传话。


    不过小半时辰,宋听檐便进了宫,进了殿中跪下请安,“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


    皇帝无论心中如何想,面上亦还是波澜不惊,等宋听檐请完安之后,却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宋听檐见这般,眼眸微垂,安静未起。


    皇帝低咳几许,将手中的名卷递给身旁大太监,“你看看,可认识这些人?”


    宋听檐接过书卷,眼睫微垂,扫了一眼便抬起眼看向皇帝,“父皇,这是……?”


    皇帝躺在龙榻上看着他,“锦衣卫查出了些东西,他告诉朕,这都是太后的精心培养的一支队伍,全是太后的亲信心腹,这些人可以帮太后杀任何人,也可以取任何东西,包括乌古族的宝藏……”他说话极慢,帝王的可怕威严却无端压人,叫人不敢听下去。


    身旁的大太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宋听檐却依旧平静,似乎皇帝只是在与他闲话家常,“竟有此事,儿臣不知……”


    “你是不知呢,还是早就知道他们并没有取得乌古族的宝藏,而是早早在进入乌古族之前就全部葬身林中兽口?”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向他,还是八风不动的从容不迫,“父皇是认为儿臣自己私藏了宝藏?”


    皇帝没有想到这个儿子竟这般直白地问出来,且面色毫无惧色,一时间看着他没有说话,但也显然默认了他的说法。


    他如今确实起了疑心。


    宋听檐却是平静开口,“父皇,若是儿臣不说在乌古族发现了宝藏,那么乌古族的宝藏将永远是一个传说。”


    他话间皆是坦然,看不出任何不妥。


    皇帝闻言一怔,这话倒也对,若当真有心私藏乌古族宝藏,他又何必告知太后,更甚之他完全连知晓的人都一一铲除,又何必说出来给自己平添麻烦?


    有富可敌国的宝藏傍身,自然是可以将其财散作各地,暗自招兵买马,届时制造混乱揭竿而起,他一样可以坐这个位置。


    何必设这般大的局,冒险为之?


    宋听檐将手中书卷,重新卷起来放回托盘上,恭敬且直白,“父皇,儿臣往日鲜少出府,也少与人有交际,初封太子,儿臣战战兢兢,以父皇心意为首肯,如今朝中也未必有大臣认同我这样的孤身太子。儿臣亦是全得父皇肯定才能做这东宫太子,如今父皇若觉儿臣不妥,儿臣也愿意遵循父皇的意见,去往何处都心甘情愿,便是不做这太子,儿臣也依旧是父皇的儿子,不会有任何改变。”


    皇帝沉默许久,从他平静的面容上察觉不到一丝不对。


    他一个刚上来的太子,没有母族,自然是影响了不少人的势力网,巴结得有,但不屑巴结亦有,众臣子当然都希望自己站对了的人做皇帝。


    想要拉他下来,也是必然。


    皇帝本就疑心重,这一遭他更是经历过,自然感同身受,他从龙榻起身,蹒跚伸手扶起他,“莫怪父皇,只是你皇兄那般大逆不道,叫朕太过失望,如今朕听到这些消息难免多想了些,也忘了你与皇兄终归是不同的,你自来稳妥谨慎,自是不会做此忤逆之事。”


    宋听檐从善如流站起身,依旧恭敬,“父皇明鉴,儿臣怎敢?”


    皇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面色和煦,他强压着身子不适,忍下了几许咳嗽,“朕如今随口问问,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朝堂上还有许多事要你这太子学会处理,莫要多想,且去将政务料理仔细。”


    “是,儿臣明白,儿臣先行告退,父皇也请注意身子,儿臣明日再来请安。”


    皇帝颔首看着他退出殿外,眼下却并未如话上说的那般。


    下一刻,他似压制不住猛地俯身弯腰,以手掩嘴重咳一声,再张开手,已是满手腥红。


    宋听檐出了殿门,看了眼天边明净的月光,神情平静到冷淡。


    他垂下眼睫,手中佛珠在指间微微摩挲。


    祖母死了,皇兄废了,这件事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的,这时机又这般巧,想来也只有她了……


    倒是心狠,一出手就想要他的命……


    他几步出了宫门,转头看向这夜色下的皇宫,如同吞噬一切欲望的巨兽,眼中神色全无方才的温善。


    第72章  宋衷君一死,便是满盘皆输!


    宋听檐看着纸条上清清楚楚写着, ‘太后一族众私兵死于乌古族中。’


    他看着手中纸条,和那日季尧安给自己看的信如出一辙之感,虽然并没有显出自己的痕迹, 但总归不是自己写的, 若要仿他人字迹, 怎么都会有一些自己的痕迹。


    宋听檐看出一丝端倪, 他垂眼片刻,平静抬手将纸条放于火上, 火舌往上咬住纸张一角,转眼间便吞噬而上, 瞬间燃烧殆尽。


    燃烧过的灰烬缓缓掉落在地, 偶有几片随风而起,消散无痕。


    胡须花白的老者自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去查这些, 站在书房中正色道, “殿下, 陛下疑心深重,如今因为卧病不起暂且压下疑虑, 可难保清醒后又是另一种想法, 要早做准备啊……


    皇位在即,殿下心中应当已有分辨,此人在,后患无穷。”


    宋听檐听闻此言, 修长的手指微微转动手间佛珠, 看着飘然落地的纸张灰烬, 眼中一片深色。


    …


    夭枝让信鸽将消息神不知鬼不觉丢去锦衣卫那处, 便一直等着宫里的动静,却不想一直未等到。


    酆惕有几许忧心, “如此会不会太冒险?”


    夭枝却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他这样的人一直没有动静,我们便越危险。


    他心思缜密,我们根本防不胜防,你我这般告了病假,终日不见外人,确能避开很多陷阱,但也不是长久之法。”


    宋听檐话里话外,她摸不清何意,但她觉得他必然在后头等着她。


    她不能再等,与他为敌,必然要一击致命,否则必再无胜算。


    酆惕自也知道她的不安,但他不认为这般警惕之下还能中招入局。


    再者,他酆家长子身份牵连诸多,殿下若要毒害刺杀于他也不是这么容易,京都之中必然是会露痕迹。


    至于夭枝,如今相师身份,除了皇帝,没人能动她。


    夭枝却越等越不安,此招虽险,却能让宋听檐无再起之势。


    可宫中没有动静让她格外奇怪,原本按这消息出来,皇帝虽未必会信纸条上说的,但必定会起疑心。


    他一定会派锦衣卫再去查,查也必然需要时间。


    即便查到真相,他也不可能毫无理由便要了宋听檐的命,毕竟如今宋听檐是太子,又是如此能力,处理朝政不过短短时日便得到朝堂上的认可,若是这个时候杀他,那死谏的大臣不知得有多少,众臣多得是为社稷不怕死的,破罐子破摔指着他的鼻子骂昏君都有可能。


    他亦不能将原因公之于众,若这般说出,那就说明太后一族没有谋逆,这必然又会闹得天翻地覆。


    所以皇帝一定会先想尽办法先废宋听檐,召宋衷君回来复立太子。


    如此便能顺应命簿安排。


    可现下,皇帝却没有动作。


    她拿着手中的杯子百思不得其解,一时失神,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碎裂开来,茶水溅湿了她的鞋。


    她俯身去拿,却不想失神之间割伤了手掌,鲜红的血瞬间滴落而下。


    酆惕见状当即开口提醒,“小心。”


    可也是晚了,他去拿过药箱,替她包扎,可白布一层一层裹上,血却还是往外渗,仿佛止不住一般。


    酆惕见状颇有几分凝重,“天罚后果不容小觑,你如今身子越发差了。”


    夭枝沉默下来,她自然是不敢的,天罚确实可怕,她如今这般与凡人又有何不同?


    她看着手中的血,开口问,“褍凌那处情况如何?”


    酆惕替她绑好纱布,“他已到凉州,一路上没什么事,有嫪贳守着,此人确实好用,好在先用药压着子蛊,待此间事了,我研制出解蛊之药给他便是。”


    只能如此,嫪贳此人太早给解蛊,便根本不会用心办差事,这般吊着他才最是用心。


    可夭枝心中还是不安,宋衷君送走之后,途中连一次刺杀都没有过,好似他根本不在意前太子离开。


    他如此所为,必有后招。


    “还是多派些人看着,精通机关术的人可有找到?”


    “已然寻到精通机关术的门派,虽比不上殿下,但辨别机关绝对没有问题,且人都已在凉州,你放心,我们布置得周密,必然万无一失。”


    夭枝点点头,暂且安心等宫中消息。


    酆惕替她包扎好后,将药箱关上,他见宫中没有动静,一时凝重道,“我今日本想进宫求见陛下,却被挡了回来,说是陛下不适,不得打扰。”


    夭枝闻言黛眉微蹙,这借口何其耳熟。


    历代帝王之位更替,这一步可不少见,谁知皇帝如今是病重不愿见人,还是变相被人与外界隔开?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见到皇帝吗?”夭枝开口询问。


    酆惕思来想去,皱眉摇头,“别无他法,只能硬闯,但若是陛下真的下过旨不见人,那我们……”


    那就是以下犯上,一道圣旨下来就得死。


    皇帝命数未尽,她倒不担心皇帝会有什么不测,只是担心宋听檐施计,让皇帝一个想岔了,直接传位于他,那便完了。


    闯宫是大罪,倘若宫中并无大事,而是宋听檐故意为之,诱他们闯宫的陷阱,那么无论是她还是酆惕,都会以乱臣论处,可如今已顾不得这许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夭枝沉思片刻,只觉不行,今日她一定要见到皇帝,朝堂本就瞬息万变,如今宫中情况未明,对他们实在不利。


    酆惕也料想到其中厉害,他起身与她道别,“你在此处等着,我先去。”


    酆惕为人处事向来牢靠,能力出众,且是蓬莱仙岛的少君,自也有本事。


    他别了夭枝,便回到府中沐浴更衣换回官服,准备再次进宫的事宜,外头却传来喧哗之声。


    酆惕喜静,院子里不留太多下人,如今这般吵闹自是意外。


    他快速将官袍穿好往外走去,才刚踏出房门,便见书童慌慌张张往这处跑来,“少爷,外头……外头来了大理寺的官员……”


    酆惕闻言皱眉,他与大理寺官员私下并无来往,更何况没有拜帖,这些官员也不可能这般贸然闯进来。


    如此这般行径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来捉拿他的?


    酆惕还未来得及细想,大理寺的官员便已经到了他面前,家中护院并亲眷皆是慌忙跟来。


    老夫人连忙上前,“嵇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我儿出了什么事?”


    当前年长的官员伸手作揖,并不多言,直接严肃请道,“老夫人留步。”他说完,身后的官兵便将他们拦在其后,不让上前。


    酆惕见他们迎面而来,上前伸手做礼,“嵇大人,不知是何事牵扰,烦您亲自寻来我府中?”


    嵇大人看向他,正声道,“乃是禹州官员行贿贪污一案,还请酆大人配合,与我去一趟大理寺。”


    这话刚落,院中皆是讶然惊呼。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老夫人当即上前,“这怎么可能!大人,我家哥儿廉洁节俭,怎可能参与贪污行贿一事,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嵇大人显然见惯了这般场面,他回头看向老夫人,也算是素日官场上的同僚官眷,自然便也说明,“人证物证确凿,还请老夫人莫要阻拦我等办差。”


    酆惕瞬间敛眉,知道这必然是局,且他万不可这个时候去大理寺,这进去容易出来难,如此紧要关头,若是耽误上十天半个月,夭枝那处必然无人帮衬、处处为难。


    酆惕心中顾虑许多,面上依旧镇定自若,“嵇大人,我想知道是何人证物证,要这般大动干戈。下官在禹州行得端正、坐得直,从未以职位便利谋取钱财,也未曾收过分文,又何来的人证物证俱全?”


    嵇大人见他这般便知他必然不认,便也开口问道,“酆大人初到禹州,为了方便并未住在安排的府衙,而是就近买了一处宅子对吗?”


    酆惕闻言回想片刻,微微颔首,他并没觉得这有何不妥,“赈灾事急,所安排的府衙距离灾处太远,来回耽误功夫,我便就近找了一处宅子,钱财是我自己所出,且有地契房契……”他说到这里忽然一顿,似也察觉到了不对……


    因为他那时就近随意选了一座三进宅子,付了定金九千钱,但他来禹州太过临时,钱财多数还在京都,便只能写信告知家中指定其钱庄存钱。


    又因为事出有因,且他是朝廷官员,那处卖家十分信赖于他,又心中急切生怕他后悔不买,便说先将手续名户办全了,大人先住进去,钱财之事不必着急,他们相信大人必不会抵赖。


    他素来不管这些俗事,更何况他也不是欠人钱财占人便宜之人,知道他们怕他不买,又因为灾情紧急,耽误不得,便与他们先将手续办全住了进去。


    可他却忽略了,便是买卖再急也断断没有钱财未到,这宅子便落户的便宜事,便他是官也不可能。


    等家中将钱存入钱庄之后,他欲付尾款之时,却正逢灾祸复起,那卖家不见踪影,他联系不到人,身旁官员便说会替他找寻,让他安心先住在这处宅子里,毕竟也是落了名户,他人在此,他们自然也不会丢,还是赈灾之事要紧些。


    他思索此事也是,不可因小失大,便让禹州的官员去寻找卖家,而自己投身忙碌于灾后之事。


    久而久之,此事耽误得便久了,又因为夭枝在京都出事,他匆匆赶回,且赈灾之事事多杂乱无章,千头万绪都得理,此等小事自然便也抛之脑后忘了干净,直至回到京都,处理此事的禹州官员都未再提起。


    那意思便是……


    他心中一惊,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嵇大人见他这般神色,坦然开口问道,“那么酆大人是说,你用九千钱在禹州得寸金寸土之地买了一处百万钱的宅子?”


    酆惕登即哑然无声。


    嵇大人再继续问,“而后你回京述职,有人向你买卖你京都这一处的良铺,出了十万钱定金,你收了,后来其人因为未在规定时间内凑齐所有钱款,此事便只能作罢。


    可这十万定金是确确实实到了你酆大人手头,对吗?”


    酆惕回答不出,因为确有此事,且那时他见他们凑不出钱,便想将这十万定金返还,但此事他是交于家中管事去办,如今看来,家中并未将这十万定金退回。


    酆惕相顾无言,嵇大人继续问,“酆大人还要我将诸如此类的事一一说出吗,这还只是房产一处,还有许多大大小小极为隐秘的行贿手段,若不是细查,可当真不知道酆大人有这般多的心思在敛财之上。”


    酆惕瞳孔微缩,几乎回答不出,他当即便想出漏洞之处,“诸如此类之事皆是有心人陷害于我,我并未拿着钱财做事,也并未答应任何人以官职谋事,此事还得细查!”


    嵇大人神色淡淡,“酆大人恐怕是贵人事忙,你先前收了人家百万钱的宅子,后头便举荐其主人家远房表弟做官,由其一个小小衙门杂役拿着你的举荐信,去往通州买着了一个官位,如今可是拿捏着地方大小事物。你荐人做官,卖官鬻爵,当真是灾情之中明码标价,手段厉害。


    再之,你收下的那十万定金,是商户其子犯事身陷牢狱,不过区区一月便被无罪释放。事后,那官员供出你来,说是因你与那处人家往来交好,却颇为仔细过问此事,诸多暗示,他唯恐得罪于你,便从轻发落了。


    此二者有因有果,这些人可都一一招了,酆大人你这禹州一年有余,前后头还有许多五花八门的行贿手段,加起来金额极大,你虽没有明面上去帮,却也是间或着帮之,这些人也确确实实因为你而得利。


    那依酆大人的意思,是你得罪了谁,让你在禹州这么多时日,暗自设下诸多陷阱,你还一一照做了,钱财也一一收了?”


    此话一出,院中众人都没了声音,不敢置信地看着酆惕,老夫人一声哀叫,神志混乱坐倒在地,彻底乱了阵脚,“惕儿,你……到底有没有,这……这怎么可能啊,你怎可能做这事……”


    嵇大人不理会院中的嘈杂声,连声质问后沉声道,“酆大人,你不觉得你这托词太过牵强吗?”


    酆惕听到这浑身僵住,越听越生惧意,这些事他自然记得,可并不是这般的。


    禹州宅子那户人家的远房表弟,他自然是不认识的,只是在他手下做事颇为勤勉,又吃苦耐劳,他看着是个不错的,又因为过于勤勉老实总被这处衙门里的老油子欺负,他看着于心不忍,便写了一封信让他去通州衙门当差,亦是杂役,他至多只是让他换了个好些的环境,怎就变成了让他去买官?


    后头京都这十万定金的人家,他是知道他们家儿子冲动之下犯了些事,本就是重罪。


    那二位老者,老来得子头发花白,在他面前又跪又拜,询问此事详情,他自然不知,见他们这般可怜,便索性替他们去问问,不曾想只是一问便问出了事。


    他一时间遍体生寒,哪怕知道是殿下布的局,他也依旧感到害怕。


    这是何其深远的心思,竟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且还是他这一个远在禹州的官员。


    这分明是在他初到禹州时便已开始布局,还是按照他的性子来谋划,让他一步一步踩入陷阱,到如今东窗事发,百口莫辩。


    他一时间背脊生寒,生生后退一步,为其这般周密的心思感到惊乱无措,且他知道殿下那时可是琐事缠身,他要应付皇帝这个万人之上的帝王诸多刁难,要防着太后拿他做饵,还要诱骗太后母族养兵寻兵一事,且要帮贺浮这个少年将军守着边关,周旋粮草,教其怎么按下手底不服将领诸多难解之事……


    一个连打数年的战场能让文武百官焦头烂额,更何况这么多事一起来,这里随便一件事都是千丝万缕,诸多为难,都是层出不穷的麻烦,任是谁都会殚精竭虑,疲惫不堪。


    殿下……他竟还能腾出空闲将他这处布了个蜘蛛网般密实的死局。


    他这显然不是专心来谋划,只是以备不时之需,随手丢下了颗石子般轻易。


    这般手段能力,这般耐性周全,天定人皇又如何,他们这些未卜先知的神仙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怪道夭枝这般如临大敌,如此为难,提到与宋听檐对立便是直言必要速战速决,反正必然万劫不复。


    这何止是为难,他已然是如此小心谨慎,竟还被抓住了把柄。


    如今这人证物证俱在,这行贿的帽子他必然摘不掉,莫说是去大理寺,他都不可能活着出来。


    夭枝一人单枪匹马如何抵挡,此天下局势危矣啊!


    …


    夭枝等着酆惕去打点宫中关系,却不想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他的消息。


    她一时心中不安,起身往外走去,却见外头本跟着酆惕的小厮匆忙冲了进来,见了她便扑跪到她面前,“夭大人,不好了,我家大人被抓了!”


    夭枝心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觉越发涌上心头,她声音却反而格外冷静,“被谁抓了?”


    “大理寺说我家大人禹州赈灾之时,贪污克扣,官商勾结,从中谋取了不少财物,连罪证都在家中翻了出来,如今通府上下所有人都被带到了大理寺处审问。”


    夭枝闻言脑中空白了一瞬,险些没站住脚,她往门那边靠去,才稳住身形。


    竟……竟是当初在禹州时就下手了!


    他们左右防备,甚至不出府门,谁曾想到他竟是远在此之前就安排好了!


    她知道宋听檐肯定会对付他们,只是没想到竟然在这么早之前!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注意到酆惕有问题,又是何时设的局!


    她扶着门,一时间心下茫然。


    皇帝最恨贪污行贿,此罪极重,只要查出便是斩首示众。


    他若出问题,嫪贳那处必然也要出问题。


    酆惕为了以防万一,已然尽全力备了足够的药安排人给之,可此蛊虫难缠,须得一日三次服药压制,才能缓解疼痛。


    药早晚会有吃完的时候,而酆惕在牢狱之中供不了药。


    那嫪贳……这把用得趁手的刀,便会转头指向他们!


    夭枝想到此,呼吸渐止。


    原来他迟迟不动宋衷君,也轻易放过嫪贳,让她送宋衷君去凉州,是因为他想好,嫪贳这样的人即便不肯为他做事,也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变成他的刀。


    酆惕为了制药,暗中搜集大量珍贵药材,他心思如此缜密,必然也能猜到是为嫪贳身上的蛊虫。


    如今酆惕下狱,不可能制药,更甚之他若因为行贿一事被判斩首,而酆惕一死,必要按照凡人流程去地府,不可能再帮衬此间事。


    而嫪贳那处便永远都得不到药,自然不会再替他们护着宋衷君。


    更何况,以嫪贳那睚眦必报的性子自然也不会让他们如意,必然会杀宋衷君解恨。


    所以,她以为自己占了一步预知后事的先机,其实是亲手替宋听檐递上了刀子!


    他本就不愿在宫中动手,太过醒眼,如今她将宋衷君送出来反而合了他意,前太子在凉州病逝,自然和远在京都的新任太子扯不上半点关系。


    她把凉州围得铁桶一般安全又如何,他根本不需要从外击破,只需要拿捏嫪贳便可,即便远在凉州,他依旧可以不费吹飞之力要了宋衷君的命。


    宋衷君一死,便是满盘皆输!


    日头透过云雾照出,薄浅稀疏。


    阳春三月,夭枝却有些冷意,她站在原地身上一阵阵发寒,不知是不是她身子太过于虚弱,连这春风拂面都让她觉得骨子里挥之不去的寒意。


    她唇瓣泛白,这铺天盖地,如蛛丝网布,她如何吃得消他缜密心思。


    他若是从这么久前就开始布局,焉知还有多少她不知晓的,万人万事都能为他所用,为他所谋。


    她真的能阻止他做皇帝?


    第73章  你我还需尊男女大防?


    司命不可杀凡人, 宋衷君那处的司命若是对付嫪贳这种大杀器,且处处受限制,恐怕难为。


    她若前往凉州帮忙护宋衷君, 那么京都皇位更替, 她必然赶不上趟。


    若宋听檐登基, 便是宋衷君活着又有何用?


    可拦着宋听檐登基, 宋衷君那处死了,一样无用。


    此棋局两难, 无论走哪一步都是死局。


    她思索片刻,只能强行冷静, 如今皇帝还没有动静, 必须要保住酆惕。


    嫪贳那处还有药,还没到这一步, 她还有时间稳住局势, 将酆惕捞出来。


    她当即转头进了屋里, 招来信鸽,快速写下一纸条, ‘师兄, 千里救急……’


    她将前因后果写明,便由信鸽送走。


    她如今一人,分身乏术,只能提前防着嫪贳倒戈相向。


    师兄若是前往凉州, 虽与宋衷君的司命不在同一处, 见不了面, 虽不能杀嫪贳, 但二人护着一个人,总归能拖延一二。


    只要将酆惕捞出来, 嫪贳那处的隐患便能除去,便可只等皇帝复立太子。


    夭枝看着信鸽飞走,当即去了宫门,却一样被拦了回来,“大人请回,陛下旨意,今日不议政,还请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夭枝看向宫门深处,转而道,“我来此是为求见皇后娘娘,难道也不能见?”


    众侍卫闻言怔住,皇后身体康健,自然能见人,当即便有人去请皇后旨意,没等多久,便得到了应允。


    她随着派来的宫女过去,便见洛疏姣坐在殿上,那样年轻却一身皇后的端庄装扮。


    她一时有些恍惚,这时日太长,发生了太多事,仿佛是过了半辈子。


    她上前正要行礼,洛疏姣便起身迎了上来,还未开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进宫为后本非她所愿,只是圣旨已下,他们洛家不可能抗旨不尊,更何况家族中出一个皇后,怎么样都是天大的荣耀。


    至于新帝登基之后,洛家自也有别的女儿可以进宫,世家女进宫对于世家来说好处自然不少。


    夭枝知她心里难受,但这也是命数,便是帝王在命数面前也是如此。


    洛疏姣眼泪一颗颗掉,“我当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不过短短几日……”


    夭枝看了殿内,好在宫女都出去了,“你先坐下罢,莫叫旁人听到。”


    洛疏姣听她的话重新坐下,她不喜欢身旁跟着那些宫女,是以她这处很是冷清,气氛也是一片低迷。


    夭枝在椅子上坐下,累得双目发直,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合眼了,这差事着实累树,比做摆设时不知累上多少?


    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总不能一开口就叫人别哭了罢。


    这无异于旁人肚痛,劝人家多喝热水一般不痛不痒。


    她只能歇歇,喝着宫女端上来的茶,等着她哭完。


    洛疏姣哭了没多会儿,见夭枝没声音,而在一旁吃糕点,她不由停下哭泣,开口问,“夭枝,你来找我是为了吃糕点吗?”


    夭枝闻言放下手里的糕点,神色认真,“我有事要见陛下,可陛下不见任何人,如今需得你带我去。”


    洛疏姣擦眼泪的手帕慢慢放下,“你见不到陛下,他咳了血,如今都还未醒,谁都见不了。”


    “那么是陛下自己下旨,不见朝臣?”


    “自然是。”洛疏姣点头,“陛下他往日就下过旨意,如若他身子不适,未曾醒来便不许朝臣进来,恐担忧消息传出宫去,宫中生乱。”


    皇帝确实不信任臣子,毕竟往日砍菜一般乱杀臣子,他怎可能不防备着。


    夭枝微微一顿,好在方才没有强行闯宫,否则她如今要和酆惕一起下狱,那便真的万事休矣。


    皇帝命数未尽,必然会醒,只消等一等,她见到了皇帝,便有转机。


    “你知道酆惕的事了罢?”


    洛疏姣面色渐渐凝重,“我知晓,我打听过,是人证物证俱全才抓的,没人能救,连酆家整个家族都束手无策,此事恐怕是真的……”


    “你信酆惕是会收受贿赂之人?”


    洛疏姣被问得一怔,自也是不信,“我虽也不信,可证据都摆在眼前,或许酆惕哥哥并不是为了钱财,而是见人可怜,生了关切之心才帮人的。”


    夭枝只觉宋听檐真是好深的手段,他每一个陷阱都是踩着酆惕心软的地方去,且这还是他自己的行为形成了如今这般局面,他是用他的性格去谋他的结局,由不得旁人不信。


    若论弄权谋心帝王术,她如何玩得过他?


    洛疏姣说到这里,垂泪两行,不知该怎么办,“我也想救酆惕哥哥,可我着人问过簿辞哥哥,他说此事难为,谁也救不了他。”


    夭枝闻言眉心一跳,如此关头,洛家万不能偏向宋听檐,否则便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正襟危坐,“你可知如今局势?”


    洛疏姣一愣,她本就对这些并不了解,最多也只有家中父兄们会提起,她自幼任性惯了,又爱舞刀弄枪,并不关注这些。


    “什么局势?”洛疏姣眼睛哭得通红,一脸茫然。


    夭枝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知道为什么皇帝要你进宫做皇后?”


    洛疏姣茫然摇头。


    “因为陛下并不想现下分权退位,而当今太子想夺权。”


    洛疏姣闻言瞳孔微睁,她当即用手遮住了嘴,“你说什么!”


    夭枝继续道,“皇帝立了太子,你们洛家就有了和太子往来的动静,自然知道你们洛家想站队,将你嫁作太子妃,你若是嫁给簿辞,家中必会全力支持他。


    你们洛家是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跺跺脚朝堂都得震一震,看你们行事的何其之多。所以陛下让你进宫,这是在警告你们洛家,天下如今还是他做主,你们洛家若是聪明,最好离太子远一些。”


    洛疏姣震惊未过,看向周围确定宫中没人,才看过来,眼里满是震惊,“你……确定陛下是这样的想法?”


    她不解至极,“陛下既不喜簿辞哥哥,为何又立他?”


    “天家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从来都是制衡,陛下可以立他,但不代表愿意马上退位。


    你们家族应当也知晓陛下的用意,所以才会将你嫁入宫中,此举是向陛下投诚,也是保持中立,暂时不与太子往来。


    可宋听檐不是往日的宋衷君,他看着比宋衷君温和百倍,可手段却是狠辣。


    你们洛家已然被陛下拉到了皇权之中,选择什么都不做,那就是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


    “你是说,我们洛家若是什么都不做,那便是站在陛下这处,帮着陛下压制簿辞哥哥;若是帮了簿辞哥哥,那就是与陛下作对?!”洛疏姣一点就通,她猛然起身,只觉卷入漩涡,慌乱至极。


    夭枝却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你们没有选择,只能帮着皇帝压制太子。”


    洛疏姣被她按坐下来,听到这话呆若木鸡。


    夭枝继续开口道,“你们若是敢帮太子,皇帝会第一个拿你们开刀。


    你们若是静待不帮,便是与新帝作对,他日他坐稳皇位之后,便会先分你洛家的势,因你洛家并未站他这处,他需杀鸡儆猴震慑朝臣,分势之后,你们洛家子弟再无出头之日,从此便是衰败。”


    洛疏姣听到她这话,脸色苍白几许,却还是摇头,“不可能!我们和簿辞哥哥自幼便相识,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的,他断不会这般对我们!”


    “他会,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他。”


    洛疏姣帕子掉落在地,“所以我们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


    “不。”夭枝看着她,“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另拥新帝,殿下不是陛下带大的,陛下自然会防备于他,才会形成这般对立局面,但若是陛下亲手带大的那一位,就全然不一样了。


    那一位不敢夺权,陛下又对他眷顾,你们洛家就不会为难。”


    洛疏姣越听她说,越心惊,“你……你是说褍凌哥哥,可他不是谋逆,被逐凉州,永不得回吗?”


    “父子也分亲不亲,你猜当初谋逆的若是簿辞,他还能如褍凌一般好好活着吗?”


    洛疏姣倒吸一口凉气。


    夭枝慢慢直起身,“至于谋逆之事,大殿下并未参与,等陛下醒来,我自然可以和陛下道明。”


    洛疏姣久久反应不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不解到了极点,“你和簿辞哥哥是有了嫌隙吗,可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夭枝见她这般就知道她听进去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她便也没有再逼,“我也是为了自保,我为相师,皇帝亲赐 ,簿辞不会容我,也必然不会容你们,所以你要想清楚,你如今袖手旁观,他日家族被手刃之时,也只能束手无策。”


    洛疏姣茫然无措,泪无端落下。


    竟是到了家族和簿辞哥哥,只能二选一的地步吗?


    她家中这般宠爱她,她怎能不顾……


    夭枝看向她,握住她的肩膀,“疏姣,陛下醒来,你一定要让他第一个见我,因为这也是在救你们自己的命。”


    洛疏姣听着她这般郑重其事,面上已然全无血色,整个人都恍惚至极。


    …


    夭枝出了宫门,外头太监也不知何时来的,他看向她,开口请道,“夭大人,殿下请你一叙。”


    夭枝沉默下来,终还是随着太监往前东宫。


    这东宫她来过数回,可这一次,宋听檐是太子。


    太监引着她往里头去,越过亭台楼阁,才在一处水榭前停下。


    夭枝往里走去,便见深处一张雕鱼石桌,再里头摆着卧榻,高脚案几,古玉花瓶,这水榭别具一格的独特,每走一步皆是雅致。


    夭枝走近之后,便见宋听檐醉卧靠榻,这般随意越显腿长窄腰,桌上放着一壶酒,他应当是醉了,醉玉颓山之姿竟叫人羞于多看。


    她才走近,宋听檐便睁开了眼,他抬眼看来,原本清润平和的声音染上几分水意,“夭先生来了?”


    夭枝视线落在他身上,他与往日已完全不同,这一身太子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面若冠玉,越发天家气度。


    他拇指戴着的玉扳指极为剔透,这般玩意儿乃皇家高位者之物,很是压人,可带在他身上却格外贵气,不但没有被压制,反而是让人不敢靠近的贵气。


    夭枝收回视线,站在原地,以他们如今的局面,并不适合坐下叙旧。


    宋听檐起身走到石桌旁坐下,行走间优雅从容,抬眼看来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不坐吗?”


    他只是稀疏平常一句问话,却让夭枝警惕万分。


    她实在是有些怕他了,他聪明到让她害怕,亦不知下一步又是什么?


    连听心镯在他面前,都如同摆设一般无用。


    夭枝站了片刻,终究还是上前在石凳上坐下,玉石凳的凉意传来,让她冷静了几许,“殿下寻我,所为何事?”


    宋听檐并未回答,只端起酒壶,替她斟酒,“踏雪找到了吗?”


    夭枝做好了一切准备,却不想他开口问了这么一句稀疏平常的话,倒叫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夭枝默了片刻,“已然寻不见了。”


    宋听檐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过来。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踏雪是他们二人一起养的,如今不见了,也代表他们二人的交情不在了。


    良久的静默之后,宋听檐收回视线,他将杯中酒斟满,放到她面前,也不管她喝不喝。


    夭枝坐在这,故意不提酆惕一事,似无事发生一般,“听说殿下极尊孝道,这些时日都在陛下那处照看,未曾歇息。”


    她这般客气生疏,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端起一旁的茶似要醒酒。


    他垂眼,用茶盖缓缓刮过上面的茶叶,“先生不上朝,反而去看母后,也很有心。”


    夭枝倒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行踪。


    只是意外他这一声母后叫着洛疏姣,她看了他一眼,只觉他话里话外,“殿下是处理朝政之上的事,而我只是个教书的术士,朝堂上又能说些什么?左不过是寻往日旧识说说话来得有意思。”


    宋听檐抬眼轻道,“教书术士?父皇可不这么认为。”


    夭枝一时不明其意,便也默然不接话。


    她心中没底,干坐着越显僵硬,见酒在面前,便端起来喝了。


    一口下去,喉间似火烧一般,辣得她直咳起来。


    这酒竟这般烈,他方才还能面不改色地喝。


    “咳咳咳!”


    宋听檐放下茶盏,看着她咳,“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夭枝咳了半晌,才将那辣意咳下去,她抚了抚自己喉咙,“你不会。”


    “为何?”宋听檐难得不解。


    “这般弄死我,对你来说毫无意趣。”夭枝唇角苦笑,坦然道。


    宋听檐闻言看着桌案上的酒依旧平静,即使被说中了,也不见半分恼意,“还是先生了解我。”他说着看过来,话间和煦,“就是因为太了解我,才会害了自己的夫婿。”


    她动作顿住,紧要关键被捏着,难免放松不了半点。


    宋听檐喝了口茶,薄唇染上水意,语气平静却微凉,“酆大人是青年才俊,可惜了,只怕熬不过今晚。”


    夭枝脑中的弦瞬间一崩,猛地站起来。


    他抬眼看来,似乎稀奇,“怎么了?”


    她低头看向他,还是表面不显,“不知殿下何出此言,大理寺可不是殿下的?”


    “自不是我的,不知夭大人这话何意?我与酆大人乃是旧识,此案我还得避嫌。”宋听檐似很疑惑她这般说,他说着微微叹息,“只是人证物证俱在,酆大人犟着不说,大理寺总会用刑。”


    夭枝眼睫微眨,她是见过大理寺的手段的。


    严刑拷打之下,酆惕说不定都熬不过今晚,他一死,宋衷君也……


    她瞬间浑身紧绷,声音都有些紧绷,只抓关键,“你不能杀褍凌。”


    宋听檐闻言看来,面露询问,似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心思,“为何?”


    夭枝见他这般,话间多了几许谨慎,“你才做太子几日,前太子便死了,满朝文武谁不会猜想?


    你若是弑兄,于情于理都会被朝臣猜忌,更何况你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但凡有蛛丝马迹,都不可能掩盖而去,届时陛下震怒,你又如何安安稳稳做太子,你如此所为,应当是想名正言顺做皇帝,而不是名不正言不顺罢?”


    “安稳做太子,你会愿意吗?”宋听檐轻描淡写地开口,话间轻讽。


    夭枝手指微微一屈,回答不出。


    宋听檐一笑,笑中满是嘲讽,不过他素来平静,便是嘲讽都有几分克制,“满朝文武猜忌,他们敢吗?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性,我为太子,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他们只是听话的狗,大人觉得狗有资格训人吗?”他话间平静,话里却尽是狂妄。


    夭枝不曾想他素来平静,竟能说出这样一番张狂之词。


    她竟不知她从头到尾认识都是另一个人,她一时都模糊他究竟是何人,“原来……原来你从未将这些人当人看。”


    宋听檐放下茶盏,慢慢抬眼看来,语调平淡,一如既往的平静,“是,先生后悔救我了吗?”


    他话间带着笑意,让她只觉讽刺,他承认地坦荡,夭枝心里却无端唏嘘,或许她认识的宋听檐根本不存在,只是一场假象罢了。


    她沉默许久,由心而发几分感慨,“没有后不后悔一说,只是突然想起渚御史当初和我说的话,他说殿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其实并没有真的看透……如今想来,御史说得对,是我太过浅显,没看出来你所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宋听檐闻言只看着她,一字未言,若是先前眼中还有几分温度,如今已经完全是凉意了。


    夭枝安然起身告辞,“殿下的酒太烈,微臣实在饮不惯,若是无事,臣便先回去了。”


    她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


    宋听檐却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夭枝一顿,正要挣扎,宋听檐却看着她手腕上的玉镯,似真非真道,“我往日看过一本奇书,其人能听人心所思。”


    夭枝瞳孔骤然一缩,猛然看向他的眼睛,却看不出他任何想法。


    她呼吸渐窒,“殿下多想了,天下怎可能有这奇事?”


    她想要收回手,宋听檐却并没有松开,而是握着她的手腕,指腹抚上玉镯,“我原道也是奇事,可世间之事无奇不有,自从先生戴上这玉镯之后便颇懂我心,好似能听见我心中的想法一般……”


    夭枝眼皮一跳,神情都有了不自然,她一时慌乱,第一次慌乱无措,不知如何回答,又怕被他看出端倪。


    她猛地挣开他的手,口不择言,厉声喝道,“殿下自重!”


    宋听檐眼睛微微一眯,靠近一步,声音微重极缓,“自重什么,你我不过只差最后一步,还需尊男女大防?”


    夭枝被他的靠近逼退了一步,听到他的话,下意识眨眼。她只觉他的视线落在她面上不容忽视,她当即避开他的视线,“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宋听檐听到她告辞,不置可否,亦没有拦她的意思,只是视线落在她面上,似有深意。


    夭枝当即越过他,头也不回出去,只觉身后视线还落在背上,她第一次慌不择路,快步出了水廊,步履极快似逃一般。


    快到外头,却忽然听到他极其惊惧的心声传来,“何处刺客!”


    夭枝脚下生生一顿,猛然转头看去,远处的水廊之中竟无声无息,下一刻,重物落水声传来。


    竟连呼救之声都没有,莫不是已经来不及发出求救声?!


    夭枝心中一惊,当即转头跑去,快步进了廊下,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里面已空无一人。


    她当即上前环看湖面,水下已恢复波澜,竟没有人的踪迹。


    无影无踪,能做到这般的刺客杀人何其简单!


    她心中大惊,当即转身出去,碰上往这处而来的常坻,他轻哼一声,“大人怎么这般行色匆匆?”


    “有人刺杀,衣上必有水,快着人去寻!”


    “刺客?”常坻惊疑,面色瞬间惨白,这里外水泄不通,怎么可能会有刺客进来?


    常坻不疑有他,当即就要转身去调动人,可下一刻,就看见他家殿下站在不远处竹帘下,品茶赏鱼。


    他愣住,微微抬手指向不远处回廊,十分不解,“殿下不是在吗?”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她慢慢转头看向常坻指的方向,果然见宋听檐就站在那处,长身玉立,垂眼欣赏湖中的鱼儿。


    他身旁是巨大的木柱,挡住一个人绰绰有余,竹帘旁悬挂而下纱帘,风一吹便隐去踪迹。


    她方才惊慌太过,没有仔细寻找,自然不曾看见他这处。


    见她看去,宋听檐慢慢抬眼看过来,眼中神色莫辨。


    夭枝心中瞬间慌乱无措。


    他!


    此子当真是难对付至极,防不胜防!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背脊瞬间冒出一身汗。


    她没稳住身形,不住退后一步,慌然开口,“是我没看见人,一时生乱。”


    她对上他的视线,竟是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他这般看过来的眼神,一定是知道了,即便不知必然也猜得七七八八。


    他们二人皆没有开口说话,水榭中的气氛一时颇为安静。


    宋听檐忽而对她一笑,眼中已是了然。


    夭枝只觉自己浑身僵硬,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不知,凡人若是知道了神仙存在,会变成怎样境地?


    且还是他这样野心的人。


    常坻见这处并无事宜,便也不敢再停留,无声退下。


    宋听檐伸手拂过纱帘,微微侧头越过竹帘子,往她这出缓步而来,缓声了然道,“看来我没有猜错,先生是真能听我心……”


    夭枝呼吸窒住,当即转身便跑。


    却不防宋听檐从身后追上,径直抓住她的手腕拽回,上前一步,将她抵在桌旁,带着她的手撞向旁边的高几。


    高几倒地,花瓶碎了满地,手腕上的疼痛传来,她的玉镯也断成几截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夭枝被困在他和檀木桌中间,后退不了,前进不去。


    她捂住手腕,眼里皆是不敢置信,“你做什么……?!”


    宋听檐低头看过来,眉眼间依旧平静似水,他看了眼地上碎掉的玉镯,抬眼看来,缓缓开口,“反正此物也无用,何必留着?”


    夭枝紧抿唇瓣,已近无力,“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听檐却并不惊讶于此物,“我并不信这世间会有此奇物,当初去禹州前的清茶团子是我有心试探于你,那时我便才确定。”


    ……竟这么早便知道了!


    甚至那时不过是转瞬之间就避开自己的心思,设出这一诈。


    这智多近妖,着实可怕。


    夭枝见他视线落在镯子上,她下意识摸向手腕,她不敢相信真的有人能做到控制自己的心思,隐瞒自己的心声。


    他心思该有多深。


    她背脊出了一身汗,他一介凡人,这般竟然都能猜到,更甚至方才她返回水榭去寻他,竟都听不见他任何心声。


    他竟然可以强行控制自己心中不想任何事,这是何等难的事,他却轻而易举做到!


    此等城府,叫她如何不惊心?


    她久久无法平静,原来这镯子早就变成了废物,只是她不知罢了……


    是她太过大意轻敌,她早该想到的,他设计这么大一个局,不可能心中没有一丝端倪,她原道她只是碰巧没有遇到他在心中设想之时,如今想来是全避开了她,即便是真有心声,他恐怕也能轻易掩盖一二。


    “那你如今为何要说,你不是可以瞒一辈子吗,可以一直误导我吗?”


    宋听檐却依旧平静,“你不是能听我心声吗,怎么如今察觉不到我心中的杀意?”


    夭枝身子一僵,她没有想到他如今说这样的话都这般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过分淡漠。


    宋听檐靠近过来,夭枝只觉浑身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意,肌肤的坚硬。


    她脱不出,只能后仰着身子,闭着眼睛不看他,生怕自己想法被他看出端倪。


    他却故意步步紧逼,伸手掐着她的下颚,低头看来,一字一句低道,“我今日便是要告诉你,你即便预知后事,手握奇物,也依旧斗不过我。”


    夭枝捂着手腕,浑身紧绷,连呼吸都止住。


    他看了她许久,才忽然一笑,慢慢松开了她。


    夭枝感觉他的手松开,全身力道瞬间松懈。


    她无力滑坐在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视线慢慢下移落在碎掉的玉镯上,久久无法回神。


    第74章  夭大人当真是什么都舍得。


    夭枝许久才回过神来, 伸手去拿碎了的玉镯,脑中思绪却没有停。


    瞧他如此做派,似是并不认为世间有神仙一说?


    夭枝无法确定, 有听心镯都不知道他心中想法, 更何况如今听心镯已碎。


    她只觉手掌越发疼, 她抬手一看, 手掌裹着的纱布,已经染成红色。


    她将纱布解了, 血慢慢顺着手掌流下,滴落在玉镯之上, 格外刺目。


    她凝神治愈许久, 伤口都没有半点变化,心中有了几分寒意, 天罚之后, 她的仙力已所剩无几, 身子也不如往日强健,如今便是一个寻常女儿家的体力, 恐怕都比她强上数倍。


    她想起他方才说的话, 酆惕自不能死,莫说他能制药压制嫪贳,且他本身就在历劫,自也不能出差错。


    她正欲起身, 却见前头湖面之上飞跃而来一信鸽, 落在她面前。


    夭枝看着它脚上绑着的纸条, 竟没有动过, 心瞬间悬起。


    她看向信鸽,“没寻到师兄?”


    信鸽朝她走近几步, 点点头。


    师兄自也有差事要办,寻不见也是正常。


    夭枝拿着玉镯的手无力放下,如此说来,她是当真无路可走了?


    师兄寻不见,酆惕救不了,皇帝见不到……


    那岂不是要坐着,看这死局收紧?


    她黛眉微蹙,思来想去,瞬间想到一个人,倒也可以保住酆惕。


    那便是丞相。


    如今唯一一个能在朝堂上力挽狂澜的也只有当今丞相了,丞相门生遍布朝野,文臣武臣皆与他有所关联,虽从不参与立储之事,但他若了解实情,那必然会救酆惕,毕竟是世交之子。


    皇帝也颇为看重他,在命簿之中,那位老者也就是如今的她出现之后,皇帝才开始偏重于老者。


    盖因这世间上难得有老者这样料事如神的能人,自然也就削弱了丞相的地位,但丞相也是极明白事理,支持正统之人,他认同老者的能力,自然也认同大殿下做皇帝。


    如此情形,他若是愿意出面阻止宋听檐一二,或可挽回些许局面,留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夭枝想到此匆忙起身,正欲离开东宫,却忽觉一阵晕眩,叫她眼前猛然一黑,险些没有站住脚。


    她勉强站住脚,待到眼前视野恢复,正欲继续往前走,可下一刻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再也支撑不住往前倒去,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到远处而来的公公惊呼出声。


    等再醒来,她思绪还有些迷蒙,看了眼周围,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宫殿中,榻旁事物与她那处完全不同。


    清贵雅致,让她瞬间觉出几分熟悉,这和往日贤王府的布置太相似,只是如今他住的地方是东宫。


    夭枝当即坐起身,看了眼外头天色,好在只晕了片刻,没耽误多少时辰。


    她猛然起身,脑中一阵晕眩,她按了按自己的头,下了靠榻往外走去,却见殿外站着一长须老者,一派正气,常年为官,官威积压于一身,叫人不敢直视。


    夭枝心中一喜,她正要寻他便在眼前,她上前伸手作揖,“丞相大人怎会在此,正巧我欲寻大人?”


    丞相面色还算和煦,“夭大人昏迷之时说要寻本相,凑巧我正在宫中,便先来看看。”他说着看过来,关切提醒道,“这些时日大人着实有些劳累,竟在宫中晕了过去,好在周遭有人看见,否则若是在外头,都不知会不会遇上危险。”


    夭枝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天罚岂是区区几阵疼便能过去的,它会如同重伤一般一点点抽干自己的精气。


    恐怕只有差事办成之后,重返九重天,她才能恢复往日仙体。


    夭枝若有所思片刻,回转思绪看向面前的老大人,“这些时日是有些许劳累,我心中忧心,不知能否与大人说上几句。”


    丞相听闻此言看过来,自也是关心社稷,“夭大人忧心之事,可是事关社稷?”


    “是。”夭枝果断开口,“陛下如今无法见人,大人应当也是知晓的,若是陛下病重不见人便也罢了,可若是其他呢……这宫中上下唯一能接触到陛下的人,只有太子殿下。”


    丞相闻言不动声色,“夭大人的意思是?”


    “我并非恶意揣度,只是陛下没有音讯,总归是不行的,更何况贺家将军带兵回朝,是属无召入京,此已是万不该。”


    她说到这里,丞相忽然开口截到她的话,话中提醒,“夭大人,如今的太子殿下是陛下亲封的。”


    夭枝一顿,见他不接招,只能开门见山,“大人已属意未来新帝?”她顿了几许,如此关头,已没必要藏着掖着,就看丞相如何想。


    丞相闻言看着她良久,慢慢道出,“为何不妥?”


    夭枝神色一怔,“大人,……你早已站好了队?”


    丞相看向宫殿上四四方方的天空,继续开口,“是,天下需要明主,二殿下就是明主,大殿下与之相比,并非明君。


    甚至当今圣上,我都可以断言,他已并非明主。”


    夭枝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直白的回答,不祥的预感快速升起。


    丞相双手背在身后,难得显出他这个年纪的老迈疲惫,“夭大人,你知道边关受了多少年的战火吗?你知道这几十年来,死了多少人吗?


    你又知不知道天下百姓因着连年战火,苛捐杂税,虽没到易子而食的人间炼狱,但也差不离多少去。


    兵荒马乱,命如草芥,你能看到的一片繁荣只在京都,外头如何谁看得见?


    当今圣上是明君,也有铁血手腕镇得住江山,可与太后一族周旋兵权多年,导致边关战火迟迟无法解决,内斗不止便无法强盛国力,我们泱泱大国外强中干,往后几十年那些蛮夷必定不断入侵、挑衅,导致百姓民不聊生!


    而朝廷世族经历这场内斗,恢复到鼎盛都得百年,内忧外患,争断不休,这些问题都隐在底下,不出几年就会浮到明面上,可到这些问题,当今陛下的身子已经支撑不到能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面对如此残局,只能由新帝来,且局面只会更难!所以新帝必须要有雷霆手段,杀伐决断,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方可威服四海。


    大殿下虽有治理国家的能力,但面对这般情况是绝对无法的,他没有那等雄才大略,目光长远,他只适合盛世做仁君,往后乱世,仁慈的帝王根本守不住江山!


    可当今的太子殿下可以,夭大人,便是你扪心自问,敢说不是吗?


    便是你夭大人通天晓地,预知后事,也斗不过他分毫不是吗,你难道就不能输得心服口服?”


    夭枝闻言慢慢闭上眼睛,自是默然。


    她当真是费尽心血都棋差一招,千算万算都算不到,一直不参与立储之事的丞相竟然早有参与……


    往日朝堂上,他可从来没有替宋听檐说过一句好话,谁曾想……


    “既如此,丞相也必然知道前太子是为何被废,我还以为丞相从来尊正统……”


    丞相双手摊开,面色坦然,“老朽尊得是江山,谁能守得住天下谁就该做皇帝,这位子能者居之,我等老臣还费心谋什么,要这么多权势在手中又有何用,百年归去也不过是一抔尘土!


    可这天下子民苦楚良多,我愿为江山肝脑涂地,择其明主,为得是百姓生生不息,不再受战乱之苦。夭大人,你觉得我何错之有?”


    他迈出门前扔下一句话,“夭大人还是好好想想,你我为人臣,自然要为江山社稷考虑,你是要这江山千秋万代,还是要常年战火,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夭枝回答不出来。


    她若是丞相,自也要问为何有能力者不能做天下共主?


    归根结底,命簿所写就是真正的对了吗?


    命该如此就是真正的对了吗?


    她知道命簿所写,也知道丞相说的确实是对的,因为宋衷君登基之后,这饱受战乱的天下便开始四分五裂,天确实压不住这乱世,太过保守更开创不了盛世。


    可……她是仙官,仙官就是来叫凡人认命的……


    命簿所言便是他们的命运,也是她的命运……


    她为仙官,便只能做仙官该做的事,逆天改命于她来说,是犯上作乱-


    日头高悬,阳光落下照出缕缕幻影。


    宫女探到消息,匆匆进了殿,“娘娘,夭大人进了东宫,一直未曾从东宫出来。”


    洛疏姣闻言当即惊而站起,“确实属实?”


    宫女连忙应声,“千真万确,外头伺候的小太监去打听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夭大人有事耽搁了?”


    洛疏姣愁眉不展,满目担心,她忧心忡忡坐下,“已经小半日过去,酆惕哥哥还在牢狱之中,如此紧急的情况,她怎么可能会耽搁?”


    既然夭枝不会耽搁,那便是……簿辞哥哥不让夭枝离宫了,且还宣了太医,必然是出了事。


    若是簿辞哥哥动了杀心,那岂不……


    洛疏姣沉思许久,重新站起,上前翻出压在床榻下的一大木箱,打开全是兵器。


    她拿出双刀,觉得不妥,又拿出长鞭,亦不妥,再拿长剑,皆不妥……


    终究还是没敢硬闯东宫,她的家族赌不起这番失败后的后果。


    洛疏姣合上箱子,慢慢站起身,看向桌案上摆着的几副画卷,终开口,“随本宫去东宫。”


    东宫之中,宫人恭敬奉上茶。


    洛疏姣坐在椅子上,情绪颇为复杂,过了这么些日子,她才慢慢习惯如何称呼。


    她坐下平稳心境,看向宋听檐,声音依旧不稳,“殿下,听闻夭大人昨日进了东宫,一直未曾出来?”


    宋听檐一如既往的闲适,他闻言放下茶盏,缓缓转动手间佛珠,“先生身子不适,往日皆是我亲手照料,如今已经习惯了。”


    这一句话便将洛疏姣后面的话打了回去,她一时艰难开口,“宫中……出了些闲言碎语。”


    宋听檐对这些显然并不感兴趣,并未开口问。


    洛疏姣面上撑不住事,见他不接话,只能斟酌着找了借口,“殿下,夭大人终究是女子,且是皇子们的先生,亦是殿下的先生,住在东宫乃是于礼不合,这般风言风语的难免……”


    “既然是风言风语那便是假的,又何必在意这些话?”宋听檐平静打断了她的话,显然并不在意旁人,“往日她便与我住在一处,也并没有什么于礼不合。”


    洛疏姣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宫里消息何其快,夭枝必然是得罪了宋听檐。


    臣子有病抱恙在身,却扣在东宫,怎么看都是为难人。


    酆惕哥哥又在牢中,她便是想寻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


    夭枝实在太大胆,她早该知道,如今簿辞哥哥是太子,又岂能轻易冒犯?


    如今便是谁都不知她究竟是生是死,叫人怎不害怕?


    洛疏姣正想着,宋听檐忽而开口,显然是要送客的意思,“娘娘可还有事?”


    洛疏姣自然不敢生出什么硬闯进去的心思,只能岔开话题,争取到让宫女打听里头消息的时间,“陛下卧病在床,有些事总归是要交给我,陛下往日就吩咐过,太子妃位空悬已久,该选人了,不知殿下可有心仪的人选?”


    洛疏姣本是心中苦涩难言,可如今局势已由不得她有女儿家心思,皇位之高总归是叫人高不可攀的。


    往日的簿辞哥哥平易近人,如今已是高不可攀的储君,便是连夭枝那般拿命救过他的,如今也生死未卜,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人……


    宋听檐不知有没有在听,他垂眼看着地面,手中的佛珠穗子微微晃动。


    洛疏姣便让宫女递上了各族世家千金的画像,且是万里挑一。


    “还请殿下看看,这些都是本宫亲自挑选的适龄女子。”她伸手指去,“贺家妹妹在京都素有才女之名,生得极美,性格温顺,在人中素有贤名。”


    宋听檐闻言看向洛疏姣,如往日一般温和开口,“疏姣,你挂心了。”


    洛疏姣闻言眼眶瞬间一热,他如今并没有唤她母后,就好像把她当成从小一起长大的世家妹妹一般。


    如此也总比尊为母后的好……


    宋听檐拿过画卷,似闲来无事,视线却慢慢认真,停在了画卷上。


    洛疏姣看去,果然他在画着贺家姑娘的画卷前停留下来,且看了许久。


    洛疏姣心下黯然,夭枝今早离开前,她问过她,簿辞哥哥会选谁做太子妃?


    夭枝那时说,他如今是太子,所以必定会选贺家姑娘,因为娶太子妃就是选她背后整个家族。


    这问题问夭枝自也不是难事,以宋听檐如今的谋划和野心,自然会娶对他最有利的,而不是最喜欢的。


    毕竟,她若是在宋听檐这个位子,也必然这样做。


    所以她让洛疏姣推荐贺浮的亲妹贺皊做太子妃,因为贺浮明摆着已经站在宋听檐这里,贺皊嫁不嫁影响不大,但若是让别的世家千金做了太子妃,他便又多了一臂助,是以若非要选,便只能是贺皊。


    洛疏姣听到这话,自然也明白此事可成,贺皊妹妹生得极貌美,又才情出众,年岁也相当,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且看簿辞哥哥如今连画像都看了这般仔细,必然是极为喜欢了,应当也会如夭枝料想的那样定下她罢。


    宋听檐看着画像许久,缓缓开口,“原来是去了贺家。”


    洛疏姣不解其意,微微抬身看向画卷,那画像里只有贺家姑娘,再有便是蹲在一旁的小猫儿,这只猫通体为黑,只有四足雪白,看起来颇为灵动顽皮。


    洛疏姣看了眼画中的猫,想起这猫原先是夭枝找不到的那只,因为她看画时也说了这句。


    她瞬间想着替夭枝拉拉好感,毕竟若是夭枝与簿辞哥哥喜欢的女子有交集,且还有一猫之缘,必然是会网开一面的。


    “这猫我知晓,是夭大人的,贺家妹妹那日见着,只觉这猫极讨巧可爱,便想养着,夭大人颇为喜欢贺家妹妹,想来是送给了她,狸猫赠美人,也是桩美谈。”


    宋听檐闻言却没有多和煦,反而轻呵一声,话间微讽,“夭大人当真是慷慨,什么都舍得。”


    洛疏姣闻言当即便知自己说错话,想来这猫儿与殿下也有渊源,她忙开口补救,“殿下也喜欢踏雪,那可需要回这猫儿?”


    宋听檐看着画卷中的踏雪片刻,收回了视线,言辞淡淡,“先生都已经做好了决定,孤又能说什么?”


    洛疏姣顿觉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好像不但没有替夭枝求得几分情面,反而叫簿辞哥哥对她更加不满意了……


    宋听檐话音刚落,外头便有宫人来唤。


    历来太子便是没有闲适的功夫,更何况如今陛下未醒,政务总归都是要交给他的。


    宋听檐闻言起身要离开。


    洛疏姣却愣住,忙开口,“殿下,那这太子妃人选……”


    宋听檐平静地没有任何情绪,也似乎根本不在意选什么太子妃。


    他似乎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外头的风言风语是什么?”


    这话自然没有人敢在宋听檐面前传,也不过都是私下议论。


    洛疏姣一阵停顿,开口道,“他们说……住在东宫的,往后便是太子妃,可如此……却有违人伦。”


    毕竟夭枝是教导过皇子们的先生,陛下亲自封的相师,岂能这般。


    洛疏姣当即开口,“殿下,此事暂还没有传开,只是一二讨论,不若将夭大人送到我宫中休养,也难免这些闲言碎语被旁人利用。”


    本来宋听檐坐上太子就有闲言碎语,他们说太子长成这样是会亡国的,此乃祸国殃民之像。


    连长相姑且都要拿来置喙,更何况是先生弟子这样的关系,不知要被多少人说道。


    如此,自然是个接夭枝出来的办法。


    宋听檐却置若罔闻,听这样的话竟也不生怒,反而平静道,“难为他们费心,先生睡着就不要打扰了,至于那些话也不必传给她听。”


    洛疏姣闻言愣住,怔然看着宋听檐离开。


    下一刻,她看向那副画像,那只猫儿这般小的存在,不过是一二点缀,况且贺家姑娘这般貌美,男子择妻又怎么会撇开女子样貌,注意到一只猫身上?


    她念头一起,忽然意识到什么,重重跌坐回椅子上。


    他不想让她听到风言风语,莫不是怕她有所察觉跑了罢?


    他无心看太子妃画像人选,只能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人选。


    第75章  到底亲不亲?


    夭枝站在殿外许久, 看着屋檐之上“扑棱”一声落下一只信鸽。


    这只是她给嫪贳的,要他若是出事便告知于她,嫪贳从来没有用过。


    如今却突然来了……


    她心中当即生起不详的预感, 抬手信鸽便一展翅膀下落到她面前, 她拿过它爪上绑着的细小信件, 打开一看, 果然是嫪贳的威胁之言。


    酆惕才被抓,嫪贳远在凉州却这么快就能知道, 只怕是宋听檐还没抓酆惕,便早先透入风声而去, 等嫪贳寻人确定时, 酆惕已经下狱,时间不早不晚正正好。


    嫪贳那头自然会急, 这制药的都要被砍头了, 他还怎么可能拿到解蛊之药, 当然不可能再替他们做事。


    他在信中扬言,若是再拿不到解蛊药, 他便要亲手杀了宋衷君, 他终日在他身旁,想要动手,何其方便。


    夭枝拿着纸条,顿感焦头烂额。


    如今若丞相不是宋听檐一派, 救酆惕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可如今连丞相都是宋听檐的人, 她又怎么改变这结局?


    根本就是徒劳无力!


    她往外走去, 便看见外头站着一个人,是老莫。


    他不同常坻, 乌古族外断腿之后,早已由明卫转为暗卫,断了的那条腿做了假肢,拄着拐抱着刀守着。


    见她发现自己,也没了往日的亲和,冷声开口,“大人请回。”


    夭枝只觉周围一片寂静,“殿下不让我走?”


    老莫没有多言,“殿下吩咐我等护着大人安全,大人身子不适,不宜到处走动,”


    夭枝站在原地,没有回去的意思,“只派了你一个人拦我?”


    老莫似乎并不担心拦不住,“殿下说了,先生如今身子不适,我一人跟着照看足矣。”


    夭枝不由默然,他倒是对她了如指掌,也知道如今便是一个瘸子都能拦住她的去路……


    她心中难言复杂,只觉自己在宋听檐面前根本没有秘密,他一眼就能将她看穿。


    夭枝颇有几分挫败,她其实也知晓,即便到了大理寺也无用,她拿不出证明酆惕无罪的证据。


    那些人证物证都是实打实的,即便酆惕并无此心,也还是罪证确凿。


    老莫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不自量力,这般与殿下作对,能留着性命已是殿下宽容,“夭大人,殿下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殿下要的东西,也没有得不到的,大人还是不要再盲目抗争,平添忧烦。”


    夭枝站在院外,身子一阵阵乏力,她沉默许久,“他如今在何处?”


    日头浅照,殿内窗子大开,偶有一阵清风拂过榻前垂帘,声声鸟鸣清脆悦耳而过。


    夭枝闭目养神等着宋听檐来,却不想睡着了,醒来发现身上披着一件薄衫,淡淡檀木清香不知是这衣衫的,还是这殿中的,亦或是都有他的气息。


    她掀开衣衫下榻,才站起身便觉一阵晕眩,险些没站住脚。


    等缓过来,她心中有了几分不安,她的仙体竟已经不济到这般地步,会不会都撑不到差事办完之时……


    她心绪不宁,却听到外头一声猫儿叫唤,抬头往殿外看去,却见一只四足雪白的猫儿从殿外跑进来,瞧见了她,尾巴竖得高高,扬着小脑袋冲她一边叫,一边跑来。


    夭枝愣了一瞬,“踏雪?”


    “喵~”踏雪迈着小足,跑到她脚边。


    夭枝俯身将它抱起,低头仔细看了看,一时分外惊喜,“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处?”


    她住宫外,离东宫可谓是极远,一只猫儿绝不可能跑到这处,还如此准确地出现在东宫。


    她心中略一思索,摸着踏雪脑袋的手慢慢顿住,如有所觉往殿外看去,果然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


    她动作一顿,抱着踏雪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事情总归都还在,亦没有解决。


    宋听檐缓步往殿内走来,平静开口,“大人醒了?”


    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她点了点头,摸着踏雪的脑袋,“它怎会在这处?”


    宋听檐伸手过来,食指点了点踏雪的脑袋,似在训它调皮,“它随意乱跑,被贺家妹妹抓去养了,知是我往日养过的便还回来了。”


    贺家?贺皊?


    这猫竟到了她那处,这般巧。


    她抱着踏雪在靠榻上坐下,她记得这名字,也看过画卷。


    夭枝无暇多想,她脑中一团乱麻,不过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叫她思绪混乱至极。


    也不知为何踏雪回来,一些熟悉的感觉好像也回来了一般,可明明现在她都理不出一丝头绪。


    她想起往日心中想法,她一个过客,终究是陪不了凡间猫多久,亦陪不了凡间人多久。


    她微微垂眼,看向踏雪,“贺小姐既喜欢便让她养着,何必要回来……”


    宋听檐闻言手间一顿,眼中神情渐淡,“你若是不要,往日就不要亲近,哪有亲近了,又送给别人的道理?”


    夭枝闻言看向他,他素来平静克制的神色竟有几分不同。


    她不知他是在说踏雪,还是在说旁的?


    她只知晓,自己今日和丞相的一番话,已是在挑战他的耐性,他没有想着杀她倒也是奇了。


    她想到此处,不自觉想起酆惕那日马车上说的话。


    他说若是没有办法或可一试。


    她虽只是心中轻轻一触,却还是叫她心口漏了半拍,她下意识松开了怀里的踏雪。


    踏雪“喵”了一声,轻巧落地,绕着她的腿走了一圈,又走向宋听檐那处,绕着他走,似要抱着。


    宋听檐见它这般,俯身单手将它捞起抱在怀里,皙白修长的手挠了挠它的下巴,“猫儿倒是知道有来有往,比人聪明。”


    “喵~”踏雪似是回应。


    夭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时颇有些僵硬。


    宫殿之中莫名安静下来,静到连踏雪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舒服地眯着眼,欲睡将睡。


    夭枝念着酆惕的话,想要行一行此计,可竟浑身僵硬,分外不自在。


    尤其怕被他看穿心思,在他面前颇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夭枝默坐片刻,终究还是不太熟练开了口,“簿辞,你……你能放了酆惕吗?”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软声开口问。


    宋听檐像是没听见一般,也并未回答,外头太监低着头端进来一碗药,他伸手接过,“太医开了补药。”


    夭枝见他没有半点软和下来,只觉酆惕说的他喜欢都是混账话,美人计子虚乌有,能有什么用?


    他自己都这般好模样,早便完全免疫了。


    夭枝有些无力,靠着榻沮丧得紧。


    宋听檐将碗递来,见她并未要喝的意思,默看了她片刻,声音硬了几分,“喝不喝?”


    踏雪猛地睁开眼,轻“喵”了一声,当即便跑了。


    夭枝跑不了,她眼睫微垂,当没听见般,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宋听檐见她这般,如今这般敌对,自也不会再逼着她喝药,“不喝便放着,酆大人的事也放一放,父皇久病不起,政务繁忙,孤尚不熟练,还得一一处理。此事若是冤枉,过后自会给酆家一个公道。”


    夭枝从未求过人,这般被打回来难得语塞。


    夭枝看向他,索性开门见山,“你不会让他活过今晚罢?”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面上,似不解至极,“大人怎会这般想,大理寺不是草菅人命的地方,酆大人在里面必然是安全的,更何况酆大人若是冤枉的,自会有证明他清白的供词。”


    既然是要供词,那刑过重不治而亡自然也有。


    夭枝黛眉微蹙,只觉怎么与他说都不可能了。


    她思索片刻,当即便要起身告辞,“殿下既如此说,我也明白了,我便不在此处耽搁了,呆在宫中太久也难免会有闲言碎语。”


    宋听檐却将药放在她身旁的矮几上,手提衣摆,举止优雅有礼在靠榻坐下,慢条斯理道,“大人身子还未痊愈,便在东宫里好好休养,什么时候养好了身子,什么时候再离开。”


    夭枝当即便要反驳,“我的身子很好……”


    她还未说完,宋听檐便看了过来,开口截了她的话,话间隐显威胁,“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而是在告知你我的决定。”


    他话间平静,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


    这岂不是变相禁锢?


    她身子好与不好还不是他说了算?


    夭枝面色僵硬,难言至极,她竟然无计可施,这么关上几日,她是不是就该参加他的登基大典了……


    她猛然站起身,硬往外头走去,宋听檐却并未阻止,似乎知道她一定走不了。


    夭枝快步到了殿门口,便见常坻、老莫站在远处,手抱着剑,看着她这处,还多了不少人,外面层层把守。


    她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捞她。


    夭枝生生停住脚步,身后人薄唇微启,开口凉薄冷意,“夭大人,我已仁至义尽。”


    夭枝眼睫微颤,只能原路返回,重新坐下。


    宋听檐一直很平静,看着她半响,忽道,“大人是想故技重施,先假传圣旨接酆大人出来吗?”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瞬间被看穿,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她确实如此想,有了先前那第一遭,更何况她如今是相师,传皇帝口谕自然有人信,去大理寺要人应当更容易。


    她先劫了酆惕出来,皇帝醒了自然要见她,如此一举两得。


    虽冒险非常,保不齐半路酆惕就被追杀而死,可她已经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走。


    宋听檐自然轻易看到答案,他慢慢垂下眼,长睫遮掩他眼中神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看来我也不是唯一一个能让大人抛弃所有的人。”


    夭枝见他这般,似要松口,索性坦白开来,“簿辞,就当是我向你讨个人情,你看在我的份上先饶过他,可好,冤有头债有主,你与大殿下之间的事,来找我便是,何必牵连于他?”她越发直白,能拖一时是一时,“我知道你必然也有其他方法达到你的目的,何必非要拉上酆惕呢?他是无辜的。”


    周围瞬间静了下来,比她来时还要安静几分,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宋听檐眼中神情由静转淡,直至冷漠,“大理寺凭证据说话,大人贵为相师,是在劝孤姑息养奸?”


    夭枝眼中的光瞬间暗淡,失望至极。


    宋听檐见她这般难得似生怒意,他收敛心神垂下,不再理会她半分。


    夭枝无力之余,思绪却飞快。


    她总觉得他话到如此却没走,似要给她机会一般,可她怎么说都无用,到底机会在哪?


    夭枝沮丧呆坐,视线落在他手腕的佛珠上,他竟还贴身带着,一时忍不住刺道,“你何必还礼佛?”


    宋听檐闻言半点不恼,看向手腕上佛珠,缓而开口,“礼佛之事,岂能懈怠?”


    夭枝实在不明白,“既不信此道,还怕神佛责备?”


    宋听檐拿过佛珠放到眼前,窗外的光照进来,透过成串剔透的珠子,里面似有水意流转,上佳良玉观之亦叫人心静。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反问道,“我拜的一定是佛吗?”


    他拜的不是佛,是自己的野心。


    他每日静心礼佛,就是提醒自己耐住性子,莫忘初衷。


    夭枝抬头看他,他温润如玉的面上全是冷漠,却无端觉出几分张狂,不解其意。


    宋听檐将剔透佛珠重新戴上。


    夭枝见他这般,便知道他不可能放人了,她心中竟有了几分困于井中的麻木,“你这一个个清算过来,是要连我也算上吗?”


    宋听檐闻言手上一顿,他视线落在她面上,他俯身而来,伸手轻捏她下巴,“大人与我这般亲近过,我自不会舍得杀大人。”他还是温润而泽,看了她许久,才很轻地开口,讽意颇深,一字一句,“只是你身边的人就难说了。”


    他说一句,她面色便白一分,也不知是怎么的,见他这般说,似抓到了什么。


    她视线慢慢下移,看向了他的唇,有了几分猜想。


    宋听檐看着她视线下移,他微微垂下眼,眼眸轻转,慢慢松开了她的下颚。


    夭枝不由靠近了些,伸手拉他衣袖,轻声道,“簿辞……”


    他闻言往后靠去,不做理会。


    却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夭枝瞬间福至心灵,感觉摸到了答案,扶着矮几桌案往前,膝盖半屈不屈,扶上他的手臂,“簿辞,你看在我的面上放过他罢……”她说着,又往他那处靠近了些。


    他生得好看,她自来知晓,如今殿内日光明亮,映在他的面容上越显容色惑人,他这般坐着,着实好亲近。


    她看着他颇有潋滟之色的薄唇,便想到那温软触感。


    她慢慢靠近,却越发紧张起来,连带着呼吸节奏都有些乱,唇瓣都微微发颤起来。


    宋听檐靠着矮榻,看着她靠近,未发一言,亦没有阻止。


    她快要碰上他的唇,感觉到他温热的清冽气息,思绪却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如何亲。


    她该怎么亲他,才比较符合现下求人的氛围?


    要轻些,还是重些?


    张嘴还是不张嘴?


    他往日那般对她,都有好几种亲法,着实是选不下来。


    她思绪混乱,手撑着都有些发抖,着实没做过这种事,颇有些不成样子。


    宋听檐眼帘微抬,等了半日,她还撑在原地发抖。


    他呼吸渐起,声音浅压,轻啧一声,“到底亲不亲?”


    夭枝听他催促,一时生急,只觉他话间有几分等得不耐烦了,她扶着他的手臂,不管不顾亲上去。


    触及到他温热的唇瓣,温软到只觉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如此不熟练的事还要主动,叫她好像做贼一般,她当即慌乱退回。


    看着他,似等待他的满意否一般。


    宋听檐见她靠近,一阵清叶香风温软之意而来,蜻蜓点水一触便离开。


    像钓鱼的钩快要吃到,鱼线却猛然一扯,鱼饵离去。


    他微微垂眼,放在腿上的手指微微一收,却是虚虚压着,片刻又强行放松开。


    他慢慢抬眼看来,“中间隔着河?”


    夭枝听他这般说,看了一眼自己,才发现是和他们往日情形不太一样。


    她身子是离得有点远。


    夭枝一时犹豫,见他这般坐着,靠上去也倒是容易的。


    她想着便微微往前,手撑在他的身侧,像是怕压到他一般,小心谨慎往他身上靠去。


    他这般坐着,长腿微屈,着实是很方便她靠上去。


    她轻轻靠上去,便觉得他身上热得很,且还很硬。


    她有些不舒服,微微挪了下身子,靠在他胸膛上才舒服些。


    宋听檐抬头看向她,一言未发,视线却如有实质的隐晦。


    不知为何在他的眼神注视下,总觉得这般行为很危险,下一刻就要被吞入腹中一般。


    她心跳响到耳鸣,又怕外面看见,直看向他,指望着他主动一些,这计她实在不耐行。


    夭枝见他没说话,想了想又伸手抱上他的窄腰,只觉自己身上都烫得厉害。


    她轻轻眨眼,只觉自己手微微发颤,她慢慢抬头而上,去靠近他的唇。


    下一刻,他已然低头吻了上来。


    夭枝还没有反应过来,便陷入他的怀抱之中,他的手箍得有些紧,像抓住落入陷阱的猎物一样。


    夭枝受不住他的力,往后仰去,瞬间慌乱,她还没有来得及推拒一些,他已然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被他压得不轻,他亲吻而来也不似往日他人看着这般温和。


    夭枝看他眼睫垂下,睫毛微微碰到她的,眼下神情看不见,手却压制着她,只叫她心口漏掉一拍,这倒像是那次雨夜一般极为过分用力。


    夭枝一时吓得不轻,她下意识伸手推他,竟有些推不开。


    她不由呜咽出声,他却没松力道。


    她一时像被钳住了四肢的鹿一般,心中惊慌而起,只觉他现下这般样子,不像只要亲吻一般。


    忽然,门外有太监轻扣门扉,低声道,“殿下,陛下醒了。”


    她本就浑身紧绷,忽被这一声惊到,紧张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


    宋听檐闻言似才回了几分理智,慢慢松开手,看着她,视线危险至极。


    夭枝心下紧得厉害,慌忙移开视线,只觉自己不是在施美人计引诱其做事,而是靠上去能被他生生折腾死。


    第76章  你施美人计,我饶酆惕一命,如何?


    宋听檐微微起身, 似乎才找回几分理智,他伸手轻轻摸她的脸,声音哑得厉害, “我回来继续。”


    夭枝只觉身上被硌得有些疼, 她意识到什么, 整个人都懵了。


    她都不敢看他, 有些慌了神道,“不继续了。”


    宋听檐闻言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个答案。


    他手背向她, 微屈指节轻轻抚着她软嫩的脸,开口低哑, “为何?”


    夭枝不曾想这般情形, 他还面色平静问这样的问题。


    她只感觉烧得很,整张脸都红透了, 怎么也忽略不去那感觉, “没有为何, 你先起来!”


    夭枝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冒烟,连声音都有些发不出来, 开口声音又娇又弱的, 着实被欺负得厉害。


    他却没有起来,戏谑般看着她,分明就是故意,“你不是要施美人计吗?美人计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他指腹微微抚着她的脸颊, 话里有话。


    夭枝不曾想竟被他看出来了, 一时间不敢动弹。


    她强迫自己忽略一些无法忽略的, 忙扬声道, “我昏了头了,再不施计了, 我们就当这事没有过罢。”


    “不是要救酆惕吗?”宋听檐缓缓轻道。


    夭枝瞬间沉默了,回不出半个字来。


    自然是要救的。


    下一刻,宋听檐起身,将她一道抱起,坐在他怀里。


    夭枝被他整个人揽坐在怀里,这般身子越发亲密,她一时间思绪都空白了。


    宋听檐抱着她,看着她轻道,“你施美人计,我饶酆惕一命,如何?”


    夭枝见他这般轻声细语,完全没有先前那般危险,竟一时动了心。


    若这般真能救酆惕,好像也可行罢……


    他素来温和,倒也不至于太过分罢。


    她这般若有所思,宋听檐自然看出她是愿意的。


    他伸手撩过她耳旁的发丝,在指间轻绕,“如此,说好了,等我回来?”


    这样就说好了?


    太迅速了罢,着实太快了……


    夭枝思绪被搅得有些乱,手当即抵着他的胸膛,“容我再思索片刻。”


    “还要思索什么?”他看着她,似也克制得难受,连声音都听出几分压制,“你讨厌我?”


    夭枝回答不出来,倒必然是不可能讨厌他的。


    只是如今这般对立,这话怎么回都不对。


    宋听檐见她没有回答,指腹轻轻摸上她被碾红的唇,“你自然不讨厌我,否则怎愿意与我这般亲近?”


    倒……也是。


    他靠近来,与她耳鬓厮磨间慢声开口,“我便是这般亲你,你也没有讨厌,自然是喜欢的。”


    夭枝听进耳里,思绪恍惚,她微微抿唇,着实并不排斥,只是她想到他方才说的继续,且方才他那般,便有些怕得厉害。


    此事未知,她不熟悉的自然是害怕。


    她想了想,便开口道,“你们的习惯不都是三媒六聘,才能做这事吗?”


    宋听檐摸她唇瓣的动作微微一顿,竟难得顿住,他眼中神色不复平静,“你想与我成亲?”


    夭枝虽说也是这个意思,但好像也不太一样。


    她无暇多想,他难得松了口,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留住酆惕一两日的命也有转机,她点点头,“你要那样对我,便是先迎娶。”


    宋听檐听到此言,竟瞬间平顺起来,性子瞧着半点都不扎手了。


    他眼眸竟比方才还亮了许多,他抱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只是性子素来平稳,即便是这般开心,也只几个字,似怕旁人知晓他欢喜,而变了主意。


    “好,我可以等。”


    他轻声道,看着她,“礼节自不该少。”


    夭枝闻言微微失神,见他笑了,竟莫名也有了几分欢喜,哪怕她知道这亲是不可能结成的……


    …


    春时草木茂盛,墙沿满青苔。


    宋听檐离开之后,她依旧困在东宫之中,如今有了些许时间,倒不至于今晚就成死局。


    可再拖下去,也必成要死。


    就算宋听檐手下留情留住酆惕的性命,那嫪贳远在凉州得不到药,蛊虫无药压制也会要了他的命。


    届时,他必然也会怒起杀宋衷君。


    如何都难保宋衷君的性命……


    宋听檐自然也知道会是如此结局,所以他才会在酆惕这处宽容几分,毕竟无论如何,嫪贳身上的蛊没人能解,他死必会带上宋衷君,结果都一样,只是早晚罢了,他自有得是耐性。


    她争取时间是为信鸽快速找寻到师兄,山门养的灵鸽,是只要在凡间便一定能寻到人,无论凡间何处。


    师兄没有消息,便是并不在凡间。


    想来是去了别处,但只要回来凡间,便是马上找到。


    夭枝静站在院中,隐约听到窸窣声响,她寻声而去,竟看见墙下土壤被人轻轻挖着,很快土壤松动,露出一个小洞。


    片刻功夫,一毛茸狗头从墙洞中钻出来。


    夭枝看见这,瞬间松懈下来,可算是有了一丝转机。


    滁皆山在院中抖落毛上沾染的土壤,因着蒙蒙细雨,处理起来也费了些功夫,不过他少爷脾气,不处理干净是不可能谈正事的。


    夭枝坐在堂中等着,摸着趴在膝上睡觉的踏雪,踏雪性子野,玩累才回来。


    她在东宫困顿,也只有在看到它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如今是真实地被困在此地。


    许是它也察觉到她这气氛不对,现下乖绝得很,极少乱跑。


    滁皆山抖落干净毛,在外头院子里转悠了一圈,才化成人形迈进堂内,“新太子出手倒是阔绰,给了你这么一间好的院子,便是在九重天上,咱们也不曾住过这么好的。”


    是了,夭枝在天界也是住盆栽,很节约面积,似她这种草木类的小仙官,是分配不到宫殿的,只能自己找个小角落住住。


    她这处院子僻静,适合静养,也正方便她行事,哪怕外头围得水泄不通。


    夭枝摸着踏雪的小脑袋,它贪玩四处跑自是瘦了些许,宋听檐往日将踏雪养得极好,吃食自也是最好的,黑白间色明显,毛发极盛,还胖乎乎的。


    夭枝忽然想起他养的鱼,也是这般胖乎,自己倒是修长,养的玩意儿却很圆乎。


    她看了眼挂在身上的小胖鱼玉雕,有些心不在焉,“师兄若是喜欢,此间事了,可在这处多关上几日。”


    滁皆山安静了一瞬,咬牙切齿道了句,“你可真是客气了……”


    他一甩衣摆在椅子上坐下,“遇到了什么火烧眉毛的难事,这般疯狂求救?”


    说到正事上了,夭枝当即收敛心神,“师兄,当真火烧眉毛了,我这差事只怕是完了。


    你来时应当也知道了一二,我如今困在这处寸步难行,酆惕又困在大理寺,此事我一人难为,想你帮我先救他出来,只要将他救出来就能稳住嫪贳,那人皇的性命便也不致担忧。”


    滁皆山听到这话不由感叹,她这差事着实难办,碰到了这般智多近妖之人,这一步步而来天罗地网的,如何避得开?


    他也不知夭枝一个新上任的小仙官,怎会遇到这涉及人皇,关乎天下命脉的差事。


    往日这些极为重要的命数之人,皆是由经验丰富,办差年限极长的老司命来,这次也不知为何,竟出了这么大的差池,着实让人费解……


    夭枝说到这处,有些担忧,她看向滁皆山,“只是不知师兄若是将酆惕救出,会不会连累了你?”


    毕竟司命之间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在凡间办差根本不知谁是司命,她若不是和师兄本就相识,只怕也是陌路。


    是以若是将局面改动太过,牵出了问题也是要受天罚的,她自不能牵连他。


    滁皆山摆了摆手,“不会,等天黑下来我去捞人,他命中劫数也不在于此,倒也不算更改。”


    夭枝闻言便也安下心来,摸了摸乖乖睡着的踏雪,师兄办事自然牢靠,他若是应下了,便不会有太大变数。


    她与滁皆山其实已经许久未见,在凡间办差这几年,忽然再见,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往日修仙种种竟都模糊。


    师兄也似乎比往日沉寂了许多,不再如在山门时那般无忧无愁。


    夭枝想起,当初在牢中那段时日,师兄会来看过她。


    他变成狗总是来去自由,他炫耀自己没有被阉,而她却失去了自由。


    夭枝也不知这二者有什么联系,且自由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毕竟一个摆件儿最讨厌的就是东奔西走,懒得很。


    那时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山门的时候。


    后来师兄脸上也有了几许愁容,如今想来大抵是他那看管的女子命数快到尽头了。


    干他们这种差事的,自是改变不了什么,总要经历这些。


    司命殿也有那些个老道的司命,有时人手不够,一次负责好几人,每见一个人便要抽离一次,以至于神经上都有了一些问题,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照他们说,这也是哲学纬度的东西,理论上讲,只有你彻底地疯了,才能永远地快乐。


    这境界当然是寻常人达不到这种境界的,盆栽也达不到。


    夭枝看着外头绵绵细雨,不由开口,“师兄这些时日去了何处,怎不在凡间?”


    滁皆山正要端茶喝,闻言手顿在原地,“我差事办完了,去了趟别处。”


    他打了申请去地府送那女子一程,他们这些做仙官的,也只能送到黄泉路这一程了。


    差事既已办完,那姑娘……应当也已经香消玉殒了……


    可叹没被阉的他还在,要阉他的已不在了。


    夭枝才知他这般沉寂是因为那位姑娘。


    滁皆山停滞片刻,无法掩饰的沉默后,他轻声道,“她命不好,嫁了两任夫婿,一个病弱早亡;第二个待她并不好,她供夫婿科考,却是个白眼狼,做了个芝麻官便寻思纳妾,妻妾斗争无数,害她子嗣尽失,年纪轻轻便怨恨早亡……”


    滁皆山言到此处,自觉心疼,几分叹息,“如今她已投胎转世,日子自不会比这一世苦……”


    夭枝看向滁皆山,亦是几许叹息,“师兄若是惦念她,何不去看看?总归地府那处自是能翻到些踪迹的。”


    滁皆山闻言一笑,话里竟有几分苦涩,“已经轮回转世便是另外一个人了,除了模样,里头的都已经换干净了,便是去看又如何见得到?”


    夭枝摸踏雪的手一顿,心竟莫名像是空了一块。


    是她想当然了,她以为自己是神仙便可以无所不能,便可以让任何事物都停在原地,她想看便看,想见便见。


    可世事又岂能件件如愿,便是神仙也有留不住的人。


    轮回转世,记忆全消,又怎会是同一个人呢?


    宋听檐也是注定要死的。


    他死了便是真的死了,自然是再也见不到。


    此间事了,她也再见不到他这个人了,哪怕他样貌未变,也不会是他了……


    滁皆山话间出神,热茶烟起缓缓上腾,模糊了他的神情,他话间似是而非的释怀,“她孽债已除,如今转世阖家欢乐,日子过得极好,我只遗憾往日顾及太多,未曾多帮她一点,如今轮回转世虽然享福,可终归已是另一个人,与往日的她没有关系,她也只活到那一世罢了。”


    夭枝不知为何有些难受,一时间也没了摸踏雪的心思,踏雪见她不摸了,扭头冲她轻“喵”了一声,她回过神继续轻抚。


    夭枝垂下眼,心绪复杂,“是不是所有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按照命簿所写的那样结局。”


    滁皆山眼中失神,“命簿就是天命,若能轻易规避,又岂能叫天命?


    人皆有命,神仙亦是,即便修成仙也是如此,这六界中,谁人能不认命?”


    “师兄说得是。”夭枝摸着踏雪的手慢慢垂下,声音也慢慢轻下来,似乎在跟自己说。


    踏雪没了睡意,从她膝盖上一跃而下,往院子里去,冒着雨闲晃。


    滁皆山说着只觉温茶已凉,也没了心思再喝,他放下茶盏,看向夭枝,“你我皆是头一次办这差事,总归是会上心些的,如今我在你前头,你也切记莫投入太多心神,宋听檐此人命里活不过二十,亦无称帝之命,纵有雄才伟略,命数如此便就是如此,纵那未来皇帝再不济,他也是帝命,便是日后亡国也是命数,你切记不能忘本,害了自己。”


    夭枝闻言一笑,难免有几分复杂难言,“师兄放心,前车之鉴已然有了,我自然不可能害自己。”她回过神,看向滁皆山,“师兄也不必耿耿于怀,你已然帮了她很多,那位姑娘往日也必然感激你的陪伴,不会留有遗憾。”


    “我自来相信你,你总是知道分寸的。”滁皆山闻言默了一默,声音莫名低了下来,“世间事总不得两全,天规森严,我顾虑太多便对不住她,帮了她又对不起自己的职责,总归是有遗憾的……”


    滁皆山的声音渐渐压低,慢慢没在细雨声中,雨丝不大,绵绵如针落下,惹了一地潮湿。


    夭枝在堂中枯坐许久,连滁皆山何时告辞离去都不知晓。


    她只知道这时节的雨一直没有停过……


    第77章  她真该死!你更该死!


    滁皆山离开之后, 一切都风平浪静。


    她在东宫,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外头风云涌动她都不知晓, 这处只有春雨绵绵而落, 偶尔狸猫来回晃荡, 颇有浮生半日闲的滋味。


    等消息漫长, 夜里无事,夭枝闲来无事在院中打理盆栽, 忽而一只鸟儿落在院中树木枝丫上,树枝微微晃动, 开始啼叫。


    夭枝手上的剪子停下, 陷入沉思,这是连灵鸽都进不来了, 要让山门的鸟特地来一趟。


    她庆幸往日自己学了鸟语, 熟练地掌握些外语本是为了在天界找差事有优势, 却不想关键时刻总有用处。


    往后如果鸟也进不来,派鸡鸭其实也可行, 她也略通一点点, 曾给鸡鸭做过翻译,这两者听不懂对方的话,却每天鸡同鸭讲,若不是她传话, 它们也吵不起来。


    其实她还想学鱼话, 只是有些怕死, 尤其怕淹死……


    树上鸟儿叽叽喳喳, 如同寻常鸟儿一般,内容是滁皆山传来的。


    师兄入夜便去了大理寺狱中咬开了门锁, 带着酆惕从他亲爪挖的狗洞钻出,避开了所有狱卒。


    酆惕知道嫪贳那处药没了,必然难以控制,他们便当即赶往凉州,也好稳住嫪贳。


    却不想还没赶多远,便收到凉州那处庄子传来的消息,乃是死伤无数。


    嫪贳本就阴郁不定性,见迟迟收不到回音,蛊毒发作之时便动了手。


    所有人逃得逃,伤得伤,宋衷君下落未明,不知生死。


    不过好在他们观其星象,虽光芒微弱,但宋衷君终究还是尚留一口气,只是他们必须赶在宋听檐的人以及嫪贳之前找到他,否则便是满盘皆输。


    鸟儿啼叫而过,一展翅膀跃入上空,转眼消失在宫墙之内。


    夭枝忧心忡忡,放下手中的剪子,也无心再整理盆栽,心中极为沉重。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如今这般局面,也是最快的方法……


    便是由她出面做局,骗取他的信任之后再背刺,如此顺应命簿,便可杀了他。


    就像宋听檐,其实他只要杀了她这个敌对者,世上就没有了老者,别人也不可能赢过他,他必然能顺理成章地做皇帝……


    宋听檐虽不知晓命簿之事,可她敌对于他却是明面上,他纵观全局必然能看出来,她这个皇帝亲封的相师就是压制他的,可明白如他,却依旧没有动手。


    正如他所言,他已然仁至义尽,纵观天下,哪个欲要谋取江山霸业的帝王能容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不杀之已然是全了他们情谊。


    她……便是注定要杀他,亦不愿这般欺他骗他……


    她刚放下剪子,外头便传来喧闹声,有人似在外喊叫,却隔得很远。


    夭枝往外而去,便见外头有许多人推搡着要进来。


    人太多,侍卫都拦不及,怔要动刀,一女子裹着斗篷挣扎着喊她的名字,“夭枝!”


    夭枝当即上前,却被常坻拦住去路,“大人留步。”


    刀出鞘,女子当即掀开斗篷,露出宫女装扮发髻,是洛疏姣,她被人拦住往外拉,泪眼朦胧,双眼也带着红肿,“本宫只是要见见夭大人,为何拦着我!”


    夭枝冷着脸呵斥,“放肆,皇后娘娘你们也敢动手拉扯,传出去让旁人如何言说殿下,还不放手!”


    夭枝做了这么久的官,自然是有官威在身上,且又是相师,本就叫人惧怕,这一声喝下,侍卫们皆看向她,目露慌惧。


    常坻闻言自也知晓影响不小,思索之间,洛疏姣已经扑倒在地。


    夭枝看向常坻,话间提醒,“娘娘来东宫,自然是谁都能见的。”


    侍卫们一时进退两难,看向常坻,常坻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毕竟只要不让夭枝这个人出去就无事。


    洛疏姣连忙上前来,却根本站不稳。


    夭枝扶着她进去,待进到殿内,洛疏姣再也支撑不住,拉着她的衣袖似惊吓无力,跪坐在地,“我去见陛下,也被拒之门外,我可以肯定不是陛下不愿意见我。”


    不是皇帝不见,那便是有人不让皇帝见旁人……


    洛疏姣勉力镇定,她?千娇万宠长大,遇到这么大的事能话间清晰,已然做得极好,“夭枝,陛下怕是这几日便要不行了。


    簿辞哥哥应当是真不会留我们。


    我将你的话与家中人说了,我家中二伯伯颇为认同你的话,他往日便不赞成簿辞哥哥做太子。


    夜里不知怎的被人引着酒后失言,说了殿下为太子并非正统,诋毁天家的话,如今已被押下大狱。


    他那些话可是妄言皇族嫡长之事,能诛九族的!


    夭枝,我们洛家真的要完了,我现下该怎么办,家中也已经乱成一锅粥!”


    夭枝思绪都停滞了,不可能,皇帝明明寿数未尽,以他的命格来看,绝不可能这么快就不行了!


    难道……他要弑父?!


    夭枝退后几步,险些跌坐在地。


    难怪……


    难怪他能这么轻易放过酆惕,毕竟饶过酆惕,就是放过宋衷君,他岂会如此轻易放宋衷君活路?


    皇帝一醒他就要走,自然是要拦在朝臣见皇帝之前见到皇帝,也是拦着皇帝改变主意。


    只有死人才能保证不变……


    他如此周全,自然知道拖则生变,只要速战速决解决皇帝,便可成事。


    自然无需纠结宋衷君这处,或许嫪贳和酆惕下狱,不过是一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就是逼宫夺位。


    夭枝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皇帝若是驾崩,新帝登基也不过就是瞬息之事,他们根本阻止不了的-


    春来冷寒捎枝头,夜深不过二两风。


    宋听檐站在窗边看着宫墙内的天,皇宫之中的天自然也能看到星星,但也不过只能窥见一角,压抑残缺。


    太医跪在殿内不敢动,直到他转身让他退下,太医才起身弓着身子往外退去,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宋听檐往内殿走去,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整个宫殿之中,仿佛呼吸间便入了药。


    皇帝躺在床上呼吸沉重,显然只有一口气吊着。


    宋听檐上前看了他许久。


    往日九五至尊的龙榻岂容人靠近,可皇帝如今却已无力开口,他闭着眼,不做理会,显然是等着锦衣卫将真相查清,若是当真,他必要废此子。


    宋听檐俯身在龙榻上坐下,伸手替他将被子掖了一掖,语调平和,“父皇,儿臣今日陪着你,明日就该上朝了。”


    皇帝慢慢睁开眼睛,还未开口就已经咳嗽起来,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宋听檐等他咳完,依旧平静,不见丝毫关切,“父皇放心,相师已立,丞相也在,满朝文武自然有大半人听他们的。”


    他说到这,皇帝咳嗽稍缓,可下一刻,宋听檐忽而反问,“不过父皇,他们都是臣子,终究都得听皇帝的话,又怎会听先帝的忤逆新帝?”


    皇帝闻言瞬间瞪起眼,似乎气极,更没有想到他竟敢说这些谋逆之言。


    宋听檐却并不在意把这些说给他听,他似乎想起什么,缓缓开口,“父皇,儿臣知道你要查什么。


    儿臣其实一直想说,皇兄他会不会真的没有参与谋逆?”


    皇帝闻言睁眼看着他,声音似乎从气管中发出,极为沉重,却然而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哮鸣不止,“呃……呃……”


    宋听檐还是不急不缓地开口问,“没有皇兄参与,宓家真的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藏那十万私兵,他们敢吗?


    皇祖母这般谨慎小心,必是不敢的……”


    皇帝的眼睛慢慢睁大。


    宋听檐似乎也疑惑,他声音冷而平静,看向皇帝,“父皇,儿臣觉得应当和告知你们乌古族宝藏下落的人有关……”


    他话里话外都分外直白,告知他们乌古族宝藏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这般已经算是明说了。


    皇帝猛地拉住他的衣襟,气喘的跟拉风箱子一般破烂,“你……大胆……!”


    他含糊不清,咬牙切齿,可越是这样,越是证明他信宋听檐说的是真话。


    父子俩最是玩弄权术的聪明人,一听便知对方是什么意思。


    皇帝看着面前的儿子,昔日总待在不起眼的地方,温和平顺,不知不觉已经长大,这般高大,他年轻,他老迈,他早已不在鼎盛时期了。


    他心中明白自己是活不到明日了,“朕……咳咳真是小看了你……你的胆子可……可真大,竟敢做……做这弥天大网……”


    宋听檐由他拉着,“父皇谬赞,您这皇宫这么深,没有一点胆量又怎么能活到如今?”他话中嘲讽,一揽衣袖轻易打落他的手,慢慢站起身,显然连戏都不打算做了。


    皇帝看他这般无礼,怒然呵斥,“你休得张狂,朕……朕还是皇帝,此事你妄为,朕还可以废了你!”


    宋听檐却没有理会此言,居高临下看着他,“我若是父皇,这件事我就不会追根究底。”他微微俯身,话里轻狂,“父皇,我这个便宜儿子可是替你解决了你的心头大患,如若不是我,以你这畏首畏尾、疑神疑鬼的做派,要什么时候才能将外戚这一干人等拔干净?”他说着忽而笑出来,似乎只觉可笑,“若非儿子我帮了您,只怕您百年归去,这外戚干政都还根深蒂固,外人皆不知这江山何姓……”


    “大胆!!!朕……朕今日就……赐死……!”皇帝勃然大怒,却连枕头都拿不起,手无力垂落而下。


    一旁的大太监甚至不敢言语一字,猛然跪下,面色已然吓得苍白,他知道自己今日听了这些,是注定活不了了……


    宋听檐上前一步,抓住皇帝快要落下的手臂,话间尽是张狂,“父皇,您要拿什么赐死儿臣?


    儿臣并没有做错的地方,如今文武百官皆认同我这个太子,父皇,你如今若是拿些小错来废我这个太子,恐怕百官第一个不愿意。”


    他话间微转,像是提出建议,“不过可以谋逆之罪废儿臣,儿臣确实骗了父皇,让父皇以为拿了宝藏屯养私兵的是宓氏一族。


    儿臣误导父皇,让父皇杀了这么多人,确实是大罪,父皇不仅可以废了儿臣,还可以此杀了儿臣。”


    皇帝闻言气血翻腾,猛烈咳嗽起来。


    他不可能用这个理由。


    太后一党满门上下九族,全都已经杀干净了,盘踞朝野这么久,受过太后一族恩惠的又有多少,他杀都杀不完。


    此时若是以这个借口废太子,那岂不是承认了他这个皇帝昏庸失误,错杀了人吗?


    他不可能承认,因为他巴不得将这罪名压得更死,那是送上门给他杀的理由,不管是冤枉,还是不冤枉!


    只是……他一代帝王,一个老子怎能忍受被儿子这般算计,玩弄股掌之中,还让自己将最为看重的长子冤枉废去!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下!


    皇帝咳到吐血,面色已然惨白,“来人!来……”


    皇帝扬声喝道,外头却无人应声,他看向一旁跪着的老太监,却颤颤巍巍,不敢看他。


    宋听檐看着他这般,忽而轻声道,“父皇,你知道求天无门、求地不应的滋味吗?


    我自懂事以来,就总在这样的境地苦苦挣扎。


    你还记得我母亲吗,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皇帝听到这话似乎陷入回忆,隐约想起那个单薄弱小的宫女身影,他只记得应当年纪很少,可他想不起来太多,他一时兴起,不过玩意而已,没有多少记忆,也根本不记得。


    宋听檐看向宫殿,便是这里烛火通明,也依旧太大太空,“父皇,你与皇后怄气,临幸宫女,可知皇后会怎么对付这个宫女,这宫里的狗奴才又是怎么仗势欺人?


    你知不知道太医院的药有多难得,宫里的奴才有多难求,我求他们救救我那命苦的生母都求不到。


    我求天天不应,跪地地不理,看着她在我面前活活疼了三天终究断了气,他们却说,正月里头宫里还死人,太晦气。


    一条人命却只得来一句晦气……


    这个皇宫太深冷了,她总说要我好好表现,叫你看见,日子便会好过了,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父皇您才不喜欢我,才没有如待皇兄那般待我好。


    父皇,你每每总会抱起皇兄,掂量他多重,看他长了多高。


    我那时还寄希望于你,可惜啊,你儿子太多了,看见我这样学狗叫哄人开心,便会嫌恶地闭上眼睛,你说你这般人物怎会生出这样奴颜婢膝的东西,果然是奴才生的,一脸奴才相,倒不如溺死了干净……”他想起那时,轻啧一声,“您不知道儿臣在皇宫活下来要花多少力气,就因为你这一句话,我险些就死了呢……”


    皇帝听到这里看向他,难掩复杂,这个儿子和他太像了,一样备受欺凌的童年,也是他的儿子,可却是如他一样,还是他一手造成……


    因果轮回总不休。


    宋听檐似乎想到什么,面目依旧平静,“后来皇祖母收留了我,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把我当成皇兄的狗培养,因为番邦进贡的狗不通人言,若是一个不小心咬坏了她的宝贝皇孙,她会心疼,我这样的最好,命贱又听得懂人话,还会学狗摇尾乞怜。”他说着突然笑起来,眼里都有几分病态,“可惜她忘了,不叫的狗咬人最疼,我筹谋了这么久,终于让她老人家死了,她真该死!你更该死!


    您这皇宫不止害了我生母,还害了你最爱的皇后娘娘,她死前还叫你名字,让你救她,啧,真是可怜……”他微微摇头,似乎觉得那场面太过残忍,他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佛珠,似在忏悔,可神情却极为残忍,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皇帝听到这里,瞳孔瞬间放大,“你……杀的她……!”


    皇帝想伸手打他,却被宋听檐轻而易举擒住了手,“人都凉透了,还来问这话有什么意思?”他眼中没有半点情绪,只是慢声道,“我如今还叫你一声父皇,是我给你留了体面。


    我要是不留体面,我早就弑兄弑父亲自做这个皇帝,还由得你这个儿皇帝自诩情深的蠢货来立什么太子,你配吗?这万里江山你管得如此辛劳,区区个外戚干政这几十年都解决不干净,早该退位让贤了!”


    他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


    这般自幼在外戚中杀出来,拥有铁血手腕,让朝臣闻风丧胆、不敢妄言的皇帝,都这般敢明目张胆地骂蠢,他甚至都不是牵强,是真的觉得蠢得无可救药。


    “殿下慎言……”大太监颤颤巍巍地开口,已经吓得肝胆俱裂。


    皇帝的面色已然发白发青,他喘不上气,却还是艰难开口,看着老太监,伸着颤抖的手指着门口,“去……叫人来,给我把……这个畜生,拖出去斩……”


    宋听檐拽着皇帝的手,将老皇帝硬生生拖起来半截高,只能靠着床杆才能保证自己不摔下龙榻。


    “父皇,我劝您还是别费力气了,你以为这宫里还有人会听你的?您不了解宫里的人最知道见风使舵吗……” 他言辞张狂,“我既做了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谁敢忤逆未来皇帝?!


    他伸手指向跪着的老太监,“包括这个老东西,你看他敢出去叫人吗?”


    老太监听到此话,头都不敢抬,直低着头不敢对上皇帝的视线。


    皇帝见他这般心中瞬间了然,一时间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身子都软了下来。


    “你的自私和冷漠,我见识得明明白白,也没有必要装什么父慈子孝,显得你愚蠢。”宋听檐将早已拟好的传位圣旨,放在皇帝手中,像是非要他记住自己是怎么戏耍他和太后的一般,“父皇,您就忍忍罢,被儿子算计没什么,不也达到你的目的了吗?


    反正我们这天家也没什么亲情可言。”


    “畜……畜生!你竟敢……逼宫……”


    宋听檐依旧平静至极,他手上还戴着佛珠,他越是这样平静的说,就越让人害怕,“父皇,您踏踏实实走罢,这诏书你写也罢,不写也罢,儿臣今日之后都会有。”


    他抓着他,手间微重,皇帝自是吃不消,疼叫出声。


    “乌古族的宝藏儿臣分作两处,您猜猜儿臣另一份分给了谁?


    您再想想贺浮这个年少将军,这个你不喜的贺家,当初在边关因为你的将在外,军令必受,他死了多少亲人,又死了多少下属,这些都是儿臣替你善后,儿臣花了多少心血,让那些匪兵替他们做冬衣运粮草,如今将军活着回京,边关那八十万重兵,您猜猜有多少愿意为我这个畜生卖命?”


    皇帝听闻此言,脸色一片青紫。


    宋听檐说着也不再拉着他,他松手放开,笑起来,语调依旧平静,“您死得早些,还能留个好名声。”他话间怜悯,却是在怜悯幼时的自己,“父皇,你放心,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我自然孝顺你,你最疼爱的皇兄,我会亲手送下去,叫你们一家三口好生团聚,永不离分。”


    皇帝没了支撑扑倒在龙榻上,极其狼狈,猛烈地咳嗽迅速而来,几乎让他背过气去,“咳咳咳!咳咳咳!!”


    宋听檐看着他,无动于衷。


    窗外月光照下来,落在他面容上依旧平静如玉佛般,让人根本无法想象,那些不尊君,不尊父的狂妄之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宫殿之中安静至极,连殿外都一片静谧,只有皇帝不停加重的咳声,似乎要将身子咳穿,他拽着他的衣摆,似想要亲手打死他。


    宋听檐看着他垂死挣扎,不顾他的拉扯,“父皇,其实皇兄这个太子做的和我一样,心里都恨不得您早点去了。”


    他面容平静地说出残忍至极的话,“你不信?您做太子时没有这般想法吗?”


    自然有,做东宫太子最是提心吊胆,权力也只有握在手中才是真,无论挡在前面的是谁,都会希望他消失,皇帝做太子时,也是如此。


    他说得轻飘,皇帝本就凉薄,自然也信。


    他一时猛地吸了一口气,瞳孔却骤然增大,连呼吸都僵住一瞬,下一刻,他面色慢慢灰白,手松开了宋听檐的衣袖垂落而下,腿径直往后蹬去,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皇帝睁眼睡去,永远都要带着自己宠爱长大的长子却想要他死的真相长眠。


    宋听檐看了他许久,眼中静到没有一丝波澜,他转身往外走去,只随意扔下一句,“尽数杀了。”


    便消失皇宫夜色中,连替皇帝合眼都不屑。


    第78章  你要杀我?


    星象淡去, 皇帝提前驾崩了。


    她从早间被困在这处,到如今也不过一日过去,局势竟翻天覆地。


    “夭枝。”


    夭枝坐在窗边, 看着外头全院天空出神, 忽听有人轻声唤她。


    她转头看去, 师兄化为原形, 口中叼着移魂器进了殿。


    夭枝当即将窗子合上。


    滁皆山进来,变回人形, “宋衷君已下落不明。”


    夭枝叹息开口,“如今寻到他恐也来不及……”


    滁皆山自也知晓, “我来时, 皇帝已然驾崩,宋听檐明日必然继位。”


    夭枝默然, 也知道多拖一时便越多为难。


    滁皆山将一块玄铁放在桌上, 如机关盒般精密, 镶嵌之处没有一丝缝隙,乃是移魂器, 可收六界任何物种的魂魄。


    据掌门所说, 是他年轻时穷得受不了,排队去淘废铁无意间得到的宝贝,本是要称斤卖的,没人要, 只能放着当摆件玩意儿。


    掌门颠三倒四, 说得是真是假, 他们不知道, 但这玩意儿是真能用起来。


    “宫中防守太过严实,酆惕他凡人之身进不来, 我只能将他的魂魄暂时引入器中,带进来与你相商,时间有限,需得尽快。”他说着转动法器,酆惕的虚影很快从其中出现,落在他们面前。


    他一出来面色凝重,“如今必须阻止殿下登基。”


    宋听檐如今都如此难对付,更何况成了皇帝,万人之上。


    夭枝闻言沉默许久,知道她必须要动手了,“如今这般时候,他必然不会来见我。”


    现下东宫都重兵把守,宋听檐身旁必然也是层层护卫,他们在不能伤人命的情况下,必然是闯不过去见到他人的。


    只能让宋听檐心甘情愿来见她,且在东宫是最好的动手机会。


    可要让宋听檐过来却是难如登天,有听心镯这样的物件在先,难保不会有别的奇物威胁。


    她这个时候要见他,他如此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她要做什么,登基之前他绝不会和她见面。


    便是施计,他这般城府深远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根本无法。


    他们三人枯坐,竟是一个法子也想不出,又或者说他们已经想出了无数个法子,但都能确定绝对骗不来宋听檐……


    夭枝思来想去,终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命簿之中,洛疏姣是宋听檐心头所爱,一度求而不得,生了执念,可以此拿捏。


    但如今他既说要与她成亲,且有心思与她那般,既如此,或可一试。


    夭枝当即一身柔弱,作西子捧心状走到了外头。


    常坻疑惑,“夭大人,如此夜深还不消停?”


    确实是没消停过,毕竟洛疏姣才刚走没多会儿。


    夭枝看向常坻,十分柔弱状,直白随意找了个借口,“我方才做了噩梦,夜里一个人孤枕难眠,想见一见殿下。”


    常坻见她柔弱模样,一头雾水,看向老莫,老莫自也不懂。


    他们疑心这厮里头芯换了罢,连嫪贳那歹毒玩意儿怕她得厉害,真的会因为做了噩梦睡不着?


    但饶是如此,常坻还是派人去传话了。


    只是等来的却是平淡的一句吩咐,“夭大人,殿下说了,让你把药喝了,莫生闲心。”


    她深夜相邀,他不止不痛不痒,竟连问都不问?


    这美人计是彻底失效了。


    夭枝一时懵了神,恍惚端着药回到殿内。


    酆惕看着她端着热腾腾的药进来,一时也没想到宋听檐竟对夭枝这般照顾,连滋补之药都每日熬着,本他还以为,这般敌对,他必然会厌她。


    她被囚在东宫,恐怕是受尽刁难,可如今哪有刁难的影子,吃食不断变化费心做着,满院栽花引蝶,景色宜人,还留了只猫与她作伴,这哪是敌对的做派?


    他想到此,看着热腾腾的药,忽然想到什么,“我有法子了,你屡屡与殿下作对,他却依旧没有动手,倘若你有危险,他一定会来!”


    夭枝放下药未语,东宫围得水泄不通,她在这里能有什么危险?


    滁皆山看着移魂器,开口提醒,“你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夭枝沉默许久,终是拔下滁皆山腰间匕首,伸出小拇指,猛然挥下,手起刀落,


    转眼间,她的小拇指掉落在地,剧烈的疼痛瞬间传来。


    酆惕、滁皆山:“?!”


    二人呆在原地,双眼发直,皆没想到她会如此速度。


    周围一片寂静,夭枝弯下腰,看着断指一声没吭,瞧着很是硬气。


    酆惕看了眼滁皆山,眼神似在问,‘夭卿一惯如此不怕疼?’


    滁皆山微微点头,‘何止不怕疼,她是丧心病狂,往日便爱折剪自己的枝丫。’


    酆惕一时感慨,不由感叹,还好他移魂而来,没有实质。


    酆惕见她平静不动,不由佩服道,“夭卿,你好坚强。”


    夭枝脑子嗡嗡响,直疼弯了腰,往日修剪枝丫,也没这般疼啊!


    她疼得没了表情,慢慢直起身,莫名有种和差事同归于尽的死感。


    酆惕、滁皆山见她两行清泪,一时皆没了声响,下意识都缩起手指,这表情难保不会多削几根。


    夭枝颤颤巍巍用衣角捂住自己的手指,面色苍白从怀里拿出一块小鱼玉雕,递给滁皆山。


    滁皆山忙从乾坤袋中寻了一个木匣子,闭着眼飞快将手指捡起放进木匣。


    夭枝缓过劲,才若无其事般走出去,将木匣交给常坻。


    余下便只能静等。


    酆惕看着她的伤,许久才艰难开口,“你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其实只需装晕,他必也会关切于你……”


    “他不会来。”夭枝一边替自己裹伤口,一边笃定道,“只有让他真的看到损伤,只有让他知道,若不见我,我便自绝,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酆惕闻言沉默下来。


    确实,以宋听檐的心境之稳,晕倒又如何能叫他相信?


    夭枝将伤口裹好,看着微微渗出来的血,有些失神般喃喃自语,“如今我们只需等待便好……”


    酆惕闻言安慰道,“夭卿放心,虽本是要在朝堂之上背叛宋听檐,但如今陛下早亡,如今宋听檐的死期自也临近,你诱骗其而来,取之性命,也算背叛,此劫勉强可成。”


    夭枝一时未在开口。


    天色由浓黑转青黑,夜渐淡色,视线慢慢亮起,周遭模糊缓缓褪去。


    夭枝站在殿中默然看着天色。


    天光渐渐暗下,送木匣的侍卫早早便回来了,如今都已经换班看守,宋听檐应当是不会出现了,或许只有登基之后才能见到他了。


    酆惕与滁皆山的面色越发沉重,夭枝缓缓道,“他是不会来了。”


    酆惕叹出一口气,“如此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滁皆山看了一眼移魂器,“拖不得了,我们得走了,你离魂太久,恐回不去。”


    酆惕点头,只能先行离开,他也不曾想宋听檐如此难骗,这般情况下,还有什么法子让夭枝有背刺他,完成这最后一劫的机会?


    他离开前看来,话间安慰,“夭卿,你不必担心,我出去再想想其他法子。”


    话虽是如此说,可若是真有别的法子,又何需到断指这般地步?


    夭枝目送滁皆山钻狗洞离去,满心叹息,却已分不清是不是庆幸宋听檐没有来。


    他不信任她,这一劫就永远成不了。


    …


    远处忽然吹起一阵风,拂过她的裙摆,带来一丝凉意,风拂过树叶,树上的花瓣纷纷落下,像是一场春雨。


    远处隐约有人缓步而来,长身玉立,花雨落下,偶有几片落在他发间肩上,又随风翩然滚落而下。


    夭枝愣了神,低头一看竟不知这是何处,且自己被绑着手捆在树上,似诱远处那人前来。


    酆惕出的新主意,怎不与她商量好?


    他从远处慢慢走来,对上她的视线,面色温和,“先生。”


    夭枝神情一怔,他已经许久没这样叫过她了,他现下都叫夭大人,疏离至极。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却鬼使神差地开口诱他上前,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思想般,“簿辞,过来替我解开。”


    他却站在原地未动,眼里全都了然,“先生要杀我?”


    前面的花枝垂落而下,被风拂过,在她眼前摇晃。


    她心中一涩,一时怔滞,回答不出半字。


    他一字一句皆是艰难,“胜负已分明,你为何还偏心于他?”


    夭枝思绪渐止,心中酸涩难言。


    他眼里苦笑,轻道,“你不许我争夺皇权,我自认了……


    我可以放手,但先生能不能不杀我?”


    夭枝手一颤,衣袖里的刀险些掉落在地,她手间绳索不知怎么松开了。


    她下意识握紧了刀,却不知怎么握成刀刃,刀刃划伤了她的手,疼意入骨。


    她猛然惊醒过来,才发现眼前没有落花,也没有风,亦不是白日山间。


    入目殿中床榻顶部,她睡着了。


    方才只是一个颠三倒四的虚无之梦。


    她虚惊一场,虚汗不止,断指处还有细微的疼痛传来。


    她才恍然发觉一旁有人,猛地抬眼看去,便见宋听檐坐在床榻旁。


    她一时微惊,下意识坐起。


    他垂眼替她的手上药,一旁是她白日包扎伤口的布,太医来看过,替她处理了伤口,嘱咐她需得及时换药,只那根断指是没办法再接上了。


    她哪有心思换药,不想如今却是他在替她换药。


    她不知他怎么解开纱布,她一向觉轻,轻易便能醒,想来他一定很轻很慢,才能不叫她醒来。


    宋听檐见她醒来,抬眼看了她一瞬,未置一词,只伸手拿过一旁放着的净布替她包扎。


    殿中静默非常,她看了眼旁边,发现胖乎乎的小鱼玉雕就放在她枕头旁。


    “嘶。”她正看着,手指一疼,忙要收回手。


    宋听檐却握着她的手腕,“别动。”


    夭枝只能忍着,宋听檐包扎伤口的动作越发放轻。


    夭枝又想起方才的梦,心中莫名发涩,见他只身一人,连常坻都没跟进来,一时愣住,“你一个人来?”


    “你不就是想要我一个人来吗?”


    夭枝听闻他这话一时顿住,喃喃道,“你……知晓是假的?”


    “怎会是假?”宋听檐垂眼看向她刚包好纱布的手,纱布依旧染红了血,他虚虚握着,“你不是真的砍下了自己的手指吗?”


    夭枝一时错愕,难言涩然涌上心头,他话里平静,她却莫名能听出他所有的委屈。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目的,却还是过来了。


    从夜半三更到夜尽天明,他一定想了很久,他追逐半生的权力,他的野心,他马上就要得到的皇位……


    若是她,以他的谋算和理智,心机和城府,为了追求半生马上就要得到的东西,她绝不会来,虽然她也必定会难受不舍,但她也能狠下心来的。


    可他竟然来了。


    她知道她可能骗不了他,但他总归是会因为她的安危而来,可却没有想到,他即便知道自己在骗他,也还是来了……


    这叫她如何自处?


    她的呼吸微微僵住,衣袖里冰凉的刀刃贴着她的皮肤,凉得她有些受不住。


    她慢慢直起身,另一只完好的手握着衣袖里的刀柄,指尖用力到发疼,“明明知道是陷阱,为何还来?”


    宋听檐默坐片刻,他本就性子静,如今更是少言,再开口竟是笑而涩然,颇含苦意,“你当初说与我一见如故,如今我来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真的要杀我?”


    夭枝闻言一窒,竟一时连呼吸都透不上来。


    她眼眶微微一酸,衣袖里的刀都有些握不住。


    宋听檐看向她藏在衣袖里的手,不知是不是看出来了,亦或是换药之时就知道了。


    他慢慢抬眼看过来,视线落在她这处,叫她不敢看。


    她收回视线,唇瓣微动,缓缓开口,“倘若我说你做不成皇帝,你信吗?”


    宋听檐闻言良久,才吐两个字,“为何?”


    他显然根本不信,甚至他也不屑问别人他能不能,因为他不需要别人来判定,他有做皇帝的能力,比天生的人皇还要像皇帝。


    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应当知晓我非常人,我能算到后事,自然也知晓谁是下一任皇帝。


    你没有帝王命,你皇兄才是下一任人皇,这是天命。”


    宋听檐听着她一字一句说完,“天命?”他忽然笑起来,“你便是不想让我做皇帝,也无需撒这样可笑的谎言。”


    夭枝轻声开口,“你不信我?”


    宋听檐看着她的神情平静,眼里已显冷意,他薄唇微启,“我信你,然后要我将帝位拱手让给皇兄,认命等死?”


    夭枝听完也是一顿。


    是了,他是天家子弟,半生醉心权力,怎会信这话?


    第79章  往后你嫁人生子不要告诉我(二更)


    便是算命, 也得挑些好听的说。


    若是她马上就要做皇帝,却忽然来了这么个人,说她无帝命, 她不只会不信, 还会杀了这个胡诌八扯之人。


    夭枝未语。


    他许是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 不再言说这话, 伸手去握着她的手,“还疼吗?”


    夭枝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往日在禹州救了一城百姓可是真心?”


    宋听檐并未欺她,他言辞淡漠, “真心不真心的又如何, 救了便是,我既能办到, 目的如何重要吗?”


    “所以自你生来, 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江山。”


    “是。”宋听檐坦然自己的所行, 也从不避讳自己的野心,“蛮夷频频来扰, 天下已显颓势, 皇兄只会加速江山衰败,不出五年,诸侯四分五裂之势,必至纷乱数十年。”


    他眼睫微垂, 漫不经心, “我不在意什么苍生疾苦, 但有能力可护苍生, 却让无能之人居皇位,看着其因弱小而受欺辱战祸, 岂不可笑?”


    夭枝眼睛微睁,没想到他竟将后事都预料得一清二楚,宋衷君登基之后,虽清明,但重大决策难免会有失误,终是改变不了天下之势四分五裂,诸侯犯上的局面。


    宋听檐没有慈悲心肠,他眼里也没有百姓疾苦,但他足够强,强到无需费尽心力便可护天下人。


    就像鯤鵬二者,其广数千里,其翼若垂天之云,那么巨大羽翼之下庇护旁人,替其遮挡一二又何妨,皆是顺带而已。


    反正他要做的事也是天下人向往之处,虽不为天下人,但终究殊途同归。


    或许兼济天下,本无需慈悲心肠,若视万物皆慈悲,又岂有平常心,难免有失偏颇。


    她突然明白丞相为何那般坚持,以宋听檐的能力,他在皇位几时,百姓便有几时安宁。


    她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他手腕上还带着的佛珠,片刻才低道,“你既有求神拜佛的习惯,可信不信这世上真有神仙?”


    她这一句话说出,那熟悉的痛感瞬间传来,她一时疼到说不出下一句。


    “求神拜佛?”宋听檐话间轻浅,他慢慢抬眼而来,视线落在她面上,“我若求神佛早便死了,还能活到如今让你问我,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


    是啊,他不会信,所以他从不会怀疑她是神仙。


    他笑了起来,话间嘲讽,“求近在咫尺的人都尚且不会看你,求神佛又怎会看你?若世上真有神仙可求,我何需这般经营?”


    他站起来,“天授弗取,反受其咎,我做皇帝有何不可!


    这天下我有能力换一个繁荣盛世,宋家历代皇帝皆是废物,有哪一个称得上丰功伟绩,守着江山没叫人诸侯瓜分了去都算能耐!


    这漫漫十数年,我若终日是这求神拜佛懦弱之举早便死透了!”他俯身看来,不再是往日礼佛静性的公子,眼里心里都是张狂妄为,“你真相信这世上有神明?你不见事成事毕皆在我自身谋划?


    有什么神佛可求,我不就是神佛!”


    她身上的疼痛阵阵袭来,眼前视线模糊,剧烈的疼痛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瞬间席卷她的全身。


    疼痛停去,她失力往后倒去,本以为会撞到木榻上,却不想有人伸手接住了她。


    夭枝闻到他身上檀香气息,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自也不会太严重,她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子,脑子却更加清醒。


    宋听檐见她面色苍白,终究软和下来,扶着她的头轻轻放上枕头,“你阻止不了我,何必平添忧烦?”


    这般躺下她舒服了许多,她慢慢摇头,面上半点不显,沉默几许,“倘若我非要阻止你呢?”


    宋听檐闻言眼中眸光渐黯,看着她的手,声音都低了几分,“我就这般让你不喜吗?”


    他眼中不解感伤,难得如孩童一般无措,“为何皇兄总能轻而易举得到我费尽心思都得不到的?”


    他看过来,明明在和她说,声音却低到似在和自己说,“我只想你可怜我一丝一毫便可,这都不行吗?”


    她眼眶忽然一酸,想起方才的梦,心口莫名涩然难言。


    他这半生寥寥,所求不多,终究还是苦楚良多……


    她微微支起身子,扶上他的手,认真道,“我并非是帮他,你有你的路,我亦有我的路,你做了皇帝,我便势衰,你也依旧要做这皇帝是吗?”


    这便是在人和江山中选一个。


    宋听檐看着她,这般床榻之旁难免暧昧,可他眼中尽是复杂,“……你要走。”


    他不是问,而是肯定。


    夭枝看着包扎好的伤口,心中默默有了答案,“是。”


    宋听檐闻言微不可见一笑,却全无欢喜,“我不可能放弃,既有能力,为何不争,既争江山,又凭什么拱手让给无能之人?”


    果然是如此答案,也在她意料之中,因为疼痛,她额间起了一层薄汗,面上却不显,“你我相识一场,我自也不会辜负一见如故这句话,你的江山社稷也供我一份绵薄之力罢。”


    宋听檐看了她许久,伸手而来,慢慢替她擦去额间汗水,“你要去何处?”


    夭枝面色微微苍白,笑着道,“无妨,此消彼长,先生不在此,你便能做皇帝。”


    此去山高路远,便是不再见?


    宋听檐沉默下来,耳旁只有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夜尽天明之间最是寒冷。


    他看着她许久,“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不舍,他声音很轻很缓,却能轻易听出几许不让人察觉的难过。


    夭枝起身往床榻而下,“明日登基之喜自有无数人道贺于你,我便不道了。”


    她步履蹒跚出去,出了殿门熟悉的晕眩感又随之而来。


    她感觉身后有人走来,正要转身,却便被人从身后抱住,他的手环抱着她的肩,颇为用力,檀木清香瞬间围绕而来兼带暖意。


    她正要开口,下一刻,却感觉肩膀处微微一下疼,他咬她,似要用力,却终究松了下来。


    她呼吸微止,他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揽着她。


    他低头靠在她的颈窝处,手抱着她越发紧,平素温润清和的声音难得低沉狠意几许,“往后你嫁人生子,生辰寿庆都不要告诉我,连一丝消息都不要让我看见。”


    她心中难言,抬手去抓他的手,片刻后,唇瓣微动,终究只说出一字,“好……”


    殿内安静太过,只有微微燃烧的火烛,衬出几分旖旎。


    宋听檐慢慢抬眼,眼尾泛红,他话间有几分重,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平和,“你走罢。”


    江山美人,自古以来就是江山为先。


    …


    夭枝出来东宫,再无人拦她。


    她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宫,天际湛蓝。


    她几乎摇摇欲坠,脑子像是糊了一层浆糊,迷蒙混乱,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片刻后,便陷入了黑暗。


    “夭枝,夭枝……”


    夭枝睡梦之中,隐约感觉有人叫她,那声音极为熟悉,似乎是师兄。


    她费力睁开眼睛,只觉耳旁风声极大,再看便见滁皆山在一旁唤她。


    她无力坐起身,已不再是长街,乃是山间一处崖边。


    她阖过眼之后,舒服了些许,“你怎么来了?”


    “我们就在宫外躲着想对策,不曾想你突然自己走出来了。”


    酆惕就站在一旁,也没了往日的从容,见她一脸惨白虚弱,“夭卿,你怎这般虚弱?”


    夭枝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有些累。”


    酆惕闻言微微颔首未再语,三人皆是静默。


    夭枝既然能自己走出来,就说明宋听檐去看她了,且还放了她。


    可宋听檐未死。


    说明她没有动手。


    酆惕沉默几许,开口问,“夭卿,如此好机会,你为何没有动手?”


    滁皆山不好管他们这处差事,起身走向一边,并未过问。


    夭枝闻言默了一默,慢慢站起身,看着悬崖远处,入目茂然生机。


    “容他做两日皇帝,全了他的心愿便好,宋衷君反正未死,过后再让他做皇帝也一样。”


    酆惕闻言暗道坏了,他急忙上前,“你要让他做皇帝?”


    夭枝却面色平静,“此间事是我所为,天界公平,只罚罪魁祸首,拖延之事我一力承担,不会连累酆卿。”


    “我是怕你连累吗,我们同僚这么久,我怎可能看着你犯糊涂!


    你说两日,可以!


    可当真不会两日之后又两日吗?


    究竟是两日,还是说两月,亦或是两年?你如今都下不了手,时日长久,岂不更难!”


    崖边的风极大,吹得她裙摆飞扬,她话间疾声,根本不怕,自也不怕兜底一事,“我修千年为仙,既是神仙,难道还不能许凡人一个心愿吗!


    我总归是会杀他的,如今成全他一二又何妨?”


    崖下卷上来的风吹乱她的发丝,裙摆飞扬仙者之姿,她回转而来,话间渐重,自也是威胁,“我心意已决,不管是两日,还是两年,谁也不能拦我。”


    酆惕闻言瞬间怔住,他看向远处的滁皆山,他亦是无计可施。


    此间事,夭枝是主司命,酆惕不过是辅助,决定自然在她。


    只若是泥足深陷,难保不会重蹈前任仙官覆辙。


    第80章  ……罢了。


    酆惕也是没了办法, 并非是他严苛,不愿意宽容一二,只是宋听檐着实太难对付。


    如今说来简单, 待他做几日皇帝便杀了他, 让宋衷君重登帝位。


    可哪有这么简单, 他没做皇帝都能耍得他们团团转, 若是做了皇帝,处于权力巅峰, 天下听他差遣,以他的心计手段, 耍弄他们岂不更甚!


    夭枝现下还能接近他, 还有杀他的机会。


    可往后呢?


    有道是人心易变,他坐拥这无边江山, 总归是会变的, 心总归是会冷的。


    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


    帝王眼里没有会比江山更重要的东西,届时要杀他难如登天。


    夭枝如今一时想岔了, 宋听檐不可能永远对她心软。


    他不能跟着糊涂, 自然要帮她清醒,他伸手拉过她的手,“你与我过来。”


    夭枝有些茫然看向滁皆山,他亦不知晓酆惕要做什么?


    酆惕拉着她寻到山间破庙, 进去后, 走到前头布满灰尘的香台上找了筶来。


    他将已经很陈旧的筶放到她手里, “你若是不相信, 便自己卜卦,你既是修仙上来的, 你们山门自然也会卜卦算命之术,你好好算算没有帝命之人做了皇帝,是凶是吉,又能有几日活头?”


    夭枝拿着手中的筶,第一次觉得这往日每每见到的东西竟这般重,重得她有些拿不住。


    她沉默许久,终是跪在破庙的蒲团上,强撑着力气双手合十,将筶放于掌心,心中默念,随后将手中的筶投掷余地。


    其筶分作两半,平为阳,鼓为阴。


    如今二者皆是平向下,为凶。


    夭枝微微一愣,她不信。


    她又接着掷了两次,皆是二者平为下,三次皆是如此,为大凶之兆。


    她看着地上的筶,陷入了沉默。


    酆惕看着结果开口,“你若是还不信,可以多算几次,但无论你算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他便是当上了皇帝也不会长久的,他的凡人身体受不住命数紊乱反噬。


    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这是天意,他下凡历劫,历得是悲苦劫,天意又岂能让他如愿?”


    凭何万般皆是天意,难道世间所有苦心孤诣就都输在命之一字上吗?


    她心中无端生起怒意,俯身又去拿,重新掷。


    可一次又一次,果真是没有一次变化,没有一次侥幸。


    从天亮到天黑,卜了整整七十一卦,卦卦为大凶。


    到最后,她伸手去拿地上的筶,纤细的指尖都微微发颤,连带着她的手都有些抖起来,已然拿不起这筶。


    滁皆山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话里皆是感同身受,“夭枝,命数如此,岂能轻易改变,你又何必非要强求?”


    夭枝本就苍白的唇色越发没了血色,眼中失神,难言心中滋味。


    酆惕未再开口劝说,而是转而道,“来此处,本也是想让夭卿见一个人,夭卿见了她再做决定,可好?”他说完看向滁皆山。


    滁皆山自不愿意再说什么,或许在他心中,也只有满腔后悔。


    当初他为何不能像夭枝一样,完成凡人一个夙愿。


    如今她离去,遗憾永远都在,挥之不去。


    他们既修成仙,却比凡人还举步维艰,那么修仙究竟是为何?


    他面含无奈,往这处而来,把移魂器放下。


    夭枝看过去,移魂器上慢慢出现一女子,周身光晕浮现,未闻此声,仙气而至。


    酆惕随着她看去,开口道,“这位是大殿下的司命,绯窕仙子。”


    夭枝没想到竟还能见到同一处办差的前辈。


    酆惕接着解释道,“在凉州,大殿下便是被她想方设法护着逃之,如今实在是情况紧急,才用了移魂器来见我们。”


    绯窕仙子冲她施了一礼,面含抱歉开口,“夭枝仙子莫怪,实在是事出有因,这才不得不违背天规,偷用法器前来见你,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我们都未曾预料的,再者……”她说到这里看向酆惕,似乎犹豫此事是否应该要告诉夭枝。


    酆惕点头,示意她言明。


    绯窕仙子这才继续开口,“夭枝仙子,你可知你所管凡人是何身份?”


    夭枝闻言一顿,疑惑未明,“不就是凡人,还有何身份?”


    “非也。”绯窕仙子摇了摇头,“他亦是修仙者,且还是蓬莱岛那处的神仙,下凡乃是为了历劫飞升。”


    夭枝闻言微微一顿,只觉迷惑,看向酆惕。


    酆惕点头,颇为郑重开口,“他是我蓬莱仙岛修行的小仙,我也是绯窕仙子匆忙来告知,才知晓他是蓬莱仙岛的仙人,此番是为了下凡历劫而来,只是不知为何偏离了原来的命簿这般多。


    他此番乃是历劫,仙者是为执念历劫,帝王宝座便是他的劫数,如若真成了皇帝,夙愿达成,此劫便永失意义。


    他也会历劫失败,再无法位列仙班,千年修行便是一朝散。”


    夭枝不可置信。


    小神仙,和她一样是辛苦修行上来的?


    不是凡人?


    夭枝只觉得思绪有些混乱,“即是在你蓬莱仙岛,那你为何没有认出他来?”


    酆惕闻言轻叹一声,无奈笑道,“夭卿,你不知晓,蓬莱仙岛何其之大,所谓地广物博,究竟有多少神仙,我便是少君也只知大概数量,自然未曾一一亲见过,又岂能认得出来?


    更何况每日都有无数小仙晋升,便更是认不全了,他与我一道下凡历劫也是凑巧,我自然也是不知晓的。”


    夭枝微微一顿,她只觉得恍惚如梦,他本还是凡人,如今却告诉她,乃是仙人下凡历劫……


    那……那他若是要历劫,岂不是说明他所求的,永远都得不到……


    滁皆山闻言沉默许久,缓缓开口,“如此,何须为难?


    他既是神仙历劫,此乃劫数,助他渡过便是,也便不需要成全夙愿……”


    “皆山兄所言甚是。”酆惕见她疑惑,开口继续道,“夭卿,你想啊,倘若他不是神仙,只是一介凡人,又怎么能将我们这些神仙弄得无计可施,连命簿都要偏移至此?”


    这倒也是,宋听檐实在太可怕,连他们这些预知前后事的神仙都被压制到如此地步,非这样无法解释……


    只是一个小神仙飞升,为何历的是帝王劫,皆这帝王宝座还注定要求不得?


    仙者历劫皆是为仙时,所会出现的问题,乃是防范于未然。


    便是酆惕,蓬莱仙岛的少君,而不过是历得凡人生老病死之劫……


    不过或许恰恰是因为酆惕是蓬莱仙岛的少君,有人打点一二,历劫才会宽松许多。


    寻常小仙自是不行。


    夭枝信了几分,却还是沉默几许。


    “如今情况不太好。”绯窕仙子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温柔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急切,“我观皇帝命星陨落,如今大殿下暂且安全,但是若真让二殿下登基,他历劫必定失败。


    且他成了皇帝,必会追杀大殿下,天规森严,我等仙者处处受制,难免难护住人,大殿下若死,那天下命数便将改变,你必然罪责难逃。”


    绯窕是位经验丰富的司命,她自然知道此事若是改变,那么天下命数都要改变。


    再者,她也不可能看着同僚失了分寸,“夭枝仙子,我知道你想成全凡人夙愿,哪怕只多拖一两日的时间让他完成心愿,你也好下手一些……


    可事实就是如此,总不如你所想,天命便是我们神仙也改变不了。


    二殿下他命中无帝命,强行夺来的,终归还是要还的,只是命数结束的方式不同罢了。”


    夭枝闻言一顿,她眼睫微微一颤。


    绯窕看着她,颇为感同身受地说道,“夭枝仙子,我们司命殿每一位司命都有这么一遭,熬得过去,往后漫漫仙途,前途无量;熬不过去,后果你也知晓了,那位仙官便是前车之鉴……


    可无论如何,大家都有自己的命数,我们神仙也要顺着自己的命数而行,凡间有句话说得极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万事又岂能事事顺心而走,我们神仙亦然……”


    夭枝一时心中难言,且不知是为了宋听檐,还是为了这所谓的命数天定。


    宋听檐如今还活着,酆惕心中自然知晓夭枝为难,他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递到她手上,“如今他已经中了子蛊,这是母蛊,你不需要亲手杀他,只需要在他面前捏死母蛊便能杀了他。”


    夭枝看着手中的赤色瓷瓶,思绪混乱,“你是什么时候下了蛊?”


    “我也是以防万一,放了蛊在皆山兄那处,托他下的。”


    滁皆山闻言开口,“我下在木匣上了。”


    酆惕微微颔首,“殿下怎么样也不会防备你给的东西。”


    夭枝一时顿住,因为他们的话更加唏嘘。


    因为他从不防备她,所以他们才有了可乘之机……


    夭枝想起宋听檐苦心隐忍,连笑都要克制,只怕是经年以来根本没有欢喜的时候……


    她视他为挚友,身为神仙,却无法完成他的一丝心愿。


    那命簿中说了,宋听檐是死在他最敬重的先生手里,他的先生骗取他的信任,再背叛杀之,只是为了帮宋衷君坐上皇位。


    她看着手中瓷瓶,如今还真是应了命簿里的话,欺他骗他,再背叛他……


    这劫无形之中就成了……


    非她所愿,也依旧按照命簿而来,一字未差。


    她苦涩一笑,“果真是活不过双十年华……”


    “是,他注定活不过二十。”酆惕在她面前蹲下身,“夭卿,我知你不会不下手,可推迟并没有好处,你早晚都是要杀他的,倒不如早早了结。


    反正他无论如何都会死,做了一日两日的皇帝又有什么用?


    他辛苦修行才成了仙,如今是为历劫,你又怎忍心让他为了仅仅这一次历劫失败,前功尽弃?


    他如今是不知道,那是因为他只有在凡间的这段记忆,你又如何能跟着他一同犯糊涂,害了他往后仙途?”


    酆惕直直看来,极为认真,“夭卿,我知你想让他心安离去,再无遗憾下九泉,可如今总归是不一样的。


    他劫数在即,再怎么说也是唤你一声先生的,既是先生,又怎能不顾他往后如何呢?


    他做不了皇帝是他的命,你要成全不了他也是你的命,不可违背……”


    夭枝听到这话慢慢闭上眼睛,只觉胸口沉闷得厉害。


    良久,她才睁开眼,声音带上几分低哑,“……罢了。”


    她说完这句话,只觉自己再无一丝气力……


    她终究成全不了他。


    还真是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


    偌大的殿中只余丞相一人站着,气氛颇为压抑。


    丞相拱手道,“殿下,你怎能放她离开,此人不杀后患无穷!


    陛下既命她做相师,必然是留有后手,如今大业在即,前太子焉知不是被她藏起来,此人稀奇古怪的手段太多了,必须想办法杀之!”


    宋听檐看着孤零零摆在桌案上的小鱼玉雕,并未开口。


    丞相见他如此便越发生急,“殿下,此人焉知不是在骗你,她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为了引您过去连自己的手指都能砍下,又怎么可能会就此收手?”


    宋听檐闻言话间却是笃定,“她不会欺我。”


    “殿下,老臣敢以性命担保,她必定是有所诡计!难道殿下您要拿即将到手的江山来赌吗!”


    宋听檐闻言慢慢抬眼,“这江山不就是我赌来的吗?”


    丞相上前一步,满面愁苦,“我知殿下算无遗策,可倘若偏偏这一次殿下输了呢?


    您如今不派人去杀此子,可是后患无穷……”


    宋听檐闻言未置一词,“孤放了她走,就不会后悔。”


    丞相眉头紧皱,深叹出声,“殿下,人生在世,万不可强求,只要强求便生怨怼,她若是做戏,你又如何能平静己心?”


    宋听檐慢慢垂眼,看着合上的木匣,话间却是肯定,“丞相何必忧心,孤没有输过,这一次也一样不会输。”


    “殿下!”丞相闻言叹了口气,眼眶微微湿润,自知劝不了他,面上的皱纹又深了几许,“殿下不信,老臣便陪这锦绣江山的前途与殿下一道赌,只盼殿下不要后悔便是……”


    宋听檐闻言并未开口。


    此生知己难求,岂能万事万物都靠谋算?


    这一次,他不掺谋算,凭心而动,只信她。


    第81章  朕为皇帝,天经地义!


    荒山枯草之中, 一人蓬头垢面,缓慢往前爬行。


    因为浑身的疼痛,叫他每爬一步都如行刀背, 但他依旧眼露阴狠, 坚定不移要杀人。


    他一定要杀了宋衷君, 叫他们知道, 他不是可以随手掌控的人。


    他手脚并用扒开荆棘丛,往前爬去, 下一刻,前面出现了一道墙, 还是带布的。


    他视线模糊之间, 抬眼看去,原道不是墙, 而是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一时怒起, “瞎了吗?挡你爷爷的道……”


    他还未说完,视线就落在面前人苍白无血色的小脸上, 这般荒山之中, 迷雾四布,似鬼非人,难得叫他惊了一惊。


    待他定睛一看,这人竟还很熟悉。


    此人怎么这般苍白虚弱似鬼, 往日折磨他的时候, 那精气神可不是一般好。


    难不成恶人自有恶人磨, 有人替他报了仇?


    夭枝看着他, 慢悠悠点评了一句,“不错, 比曱甴还能活,跟我走一趟罢。”


    嫪贳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不,便被夭枝身后出现的男子一把拽了出来。


    他一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落到了这魔头的手掌心,他匪夷所思,“你究竟是如何找到我的?”


    夭枝看着酆惕给他压制蛊毒,似乎没什么气力,“找你还不容易,找到大殿下不就找到你了?”


    嫪贳耳中只听到了淡淡嘲讽,却不知嘲讽点在何处?


    酆惕施针压蛊,他身上的疼痛慢慢消失,心中却暗暗想,等往后有机会,他一定将他们全部杀光,报此拿捏之仇。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次子,贤孝聪敏,蒙天庇佑,特今传位于其,望其励精图治,以民为先,是为明君,钦此。”


    皇帝大殓,新帝登基,文武百官站于两侧,宋听檐金冠龙袍,立于中间,手持三柱长香。


    悼词后,宋听檐上前一步正要将香插在长鼎之中,忽听远处一道男声喝止,“慢着!”


    百官纷纷回首,皆是惊愕。


    宋听檐上香的动作停下,转头看向声音来处,眼中神色未明。


    官员正要怒其斥责,抬眼一看,却发现是远在凉州的大殿下,他亦穿了一身龙袍!


    宋衷君身后跟着许多人,皆是他往日的幕僚,分明是硬闯进来。


    众人惊愕之余,都没反应过来,不知大殿下怎敢做此事?


    倒是丞相并不惊愕于眼前此事,淡声吩咐,“大殿下怎敢身穿龙袍,出现在此冒犯天威,怕是魔怔了,着人送殿下回凉州。”


    贺浮当即越出人群,喝道,“拿下!”


    当即有御林军上前,宋衷君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圣旨高举,扬声道,“孤有先帝密旨,谁敢动孤!”


    一时间众人疑惑万分,反应不及。


    身后酆惕当即上前接过圣旨,疾声道,“先帝密旨在此,众人接旨。”


    众人迷惑不解,有些下意识要跪,有些不知要不要跪,见旁人都没有反应,一时间皆站在原地未动。


    酆惕也不管此,打开便扬声快速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长子,仁孝慧德,蒙天庇佑,特今传位于其……”


    众人还未听完,皆是惊讶。


    “这,这……”


    “……这究竟怎么回事?”


    众人交头接耳,慌乱不知所措,这临到关头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新帝已有,怎可能又立了前一位太子为皇帝?


    酆惕念完之后,将手中的圣旨高举,“先帝旨意在此,难道尔等要抗旨不尊?”


    贺浮听着眉头紧皱,一旁的丞相扬声开口,“荒天下之大谬!


    先帝去前,本官亦在!先帝并未下达任何密旨。


    先帝离去那一刻,太子便为新帝,你远在凉州,着一身假龙袍来此传自拟圣旨,当真是魔怔了不成,你已谋逆被废,早已不是太子了!”


    丞相这一言,百官才反应过来,前太子可是谋逆被废。


    先帝怎可能立他?


    宋听檐八风不动,不怒自威,简单一句话便稳朝臣,定其性,“乱臣贼子,假传圣旨,就地斩杀。”


    众人才发现这乃是逃狱的酆惕,那还真是乱臣贼子,闹剧一场。


    一时间百官纷纷指责,简直荒谬,历朝历代都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前太子,当真疯癫得厉害。


    御林军一拥而上,宋衷君身后的人纷纷持刀而出。


    酆惕亦有身法,一个翻身,避开御林军的擒拿,越上远处旗杆柱上,“诸位听我一言,我身上是背负案子,待此间事了,自会回到狱中等待处置,但如今事大,先帝圣旨在此,诸位应当分辨真相,料知谁才是先帝真正要立的君主!”


    “还不拿下!”丞相喝道,不容他扰乱登基大典。


    贺浮当即上前,“人臣逃狱,胆敢假传圣旨扰乱朝纲,放肆君前!”他当即拔出剑来,便要上前斩杀。


    一道清越女声在嘈杂声中缓声而出,不急不躁,“众目睽睽之下怎会假传圣旨?”


    她缓步走出人群,一身黑色斗篷将全身包裹着,本没在人群之中被挡着,根本不起眼,如今出来才发现,这满场之中文武百官,御林护卫,就只有她一个女子在。


    她抬手将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篷拿下,露出了脸,身着官服,面上官威已显,“如若不信,上前来看。”


    宋听檐未发一言,看着她走出来,站定宋衷君身旁,不知是早便看见她了,还是并不意外她的出现。


    夭枝说完对上他的视线,心绪沉重。


    宋听檐长睫慢慢一眨,拿香的手缓缓垂落身旁,香燃到一半,半截香灰掉落在地,散落几截。


    他们太过了解彼此,自然一眼就知道她的主意。


    夭枝看着他垂下眼,像是失望至极,就像本就不受宠爱的孩子,明明好不容易就要拿到的糖,却又被人突然夺走。


    她一时不敢再看他,收回视线,连呼吸都沉重。


    “是相师……”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那大殿下这密旨……”


    夭枝是先帝近臣,病重之时亲封的相师,可是与宰相同级。


    只怕手中还真是有密旨……


    丞相本就料到夭枝诡计多端,绝不可能放弃,果不其然当真来了!


    他当即开口,“乱臣满嘴胡言,速速拿下!”


    御林军当即一拥而上。


    滁皆山手中一把粉末洒出,靠近的人竟纷纷软倒在地,瘙痒不止,一时间竟无人可以靠近。


    夭枝站在原地未动,缓声开口,“当初先帝立我为相师,是为帝师,乃是左右立储之事,我与丞相平起平坐,丞相有何权利拿我?”


    丞相闻言神色凝重。


    酆惕当即上前将手中圣旨递给为首的几个官员,前头颇为年长的官员忙站起身,恭敬的双手接过,颤颤巍巍打开,果然看见上面的字,写得清清楚楚,封的皇帝是那位废掉的。


    酆惕看着他们研究,“先帝亲自书写的笔迹,总不会有假罢?”


    众臣皆是哑口无言。


    宋听檐随手扔下手中的香,缓步上前,居于高台,风拂过他身上龙袍衣摆,天威已显,他声音平静,似失望到了极点而没了情绪,“先生何意?”


    夭枝呼吸一顿,极为勉强才能克制声音平缓,“我尊先帝旨意,扶正统皇帝登基。”


    丞相当即开口,“癫言疯语乱朝纲,正统皇帝在此,你休要胡言!”


    “他算何正统皇帝,屯兵一事分明是他陷害于孤,孤没有谋逆!”宋衷君伸手指向站在台上的宋听檐,大声道,“镇南侯囤积私兵一事,乃是他利用乌古族的宝藏暗自招兵买马,假借镇南侯的名义囤积兵力,蒙蔽父皇,夺我太子之位,冤死镇南侯一族,他此行其心可诛!”


    此话一落,满场寂静,周遭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百官间倒吸一口凉气。


    一时间纷纷声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镇南侯一族可是九族抄斩!”


    一老臣当即一越而出,怒声质问,“证据何在?!大殿下言明此事,可是有证据确凿,怎能空口白牙!”


    “自然有证据,相师便是人证!”宋衷君看向她。


    众人视线皆看了过来,宋听檐也看着她,默不作声。


    他不但没有被当众揭穿的恐慌,也没有开口阻止,而是平静看着她,似要看她究竟做到哪一步。


    夭枝沉默几许,“我自然有人证。”


    她说着,伸手便将没在人群之中的嫪贳一把拉出。


    嫪贳一出来看见了宋听檐,一时间打了个寒颤,直跪倒在地。


    他不知道怎生这般命苦,总是被这两人拿来当对打的球儿。


    他从这个,被那个踢;从那个,被这个打。


    他转头看向夭枝,夭枝看向他,无声无息地威胁。


    酆惕下了柱子,走近而来。


    嫪贳当即转头开口,“我有贤王殿下招兵买马的证据,他身旁的常坻,那一整年都与我同行,你们若要证据,我可以一一列给你们!”


    此言一出,众臣倒吸气不止,瞬间窃窃私语声起。


    谋逆之罪,若非是镇南侯,那那那……岂不是他们跪的这位?


    常坻闻言瞳孔微缩,怒而咬牙,正要上前,“血口喷人。”


    宋听檐看向他,常坻生急,却只能退下。


    底下便有老臣开口道,“既是血口喷人,便让他拿出证据来一一看明!”


    “是也,既有人证,乌古族宝藏究竟是谁拿走,一看证据便知!”


    一老臣忽而开口直问,“殿下,您待何言?”


    宋听檐面对如此质问,却依旧神情平静,“我为父皇铲除异己,父皇许我太子之位,有何不该?


    镇南侯兵权在握,盘据一方搜刮民脂民膏,战时暗算出卖旁将,使协助边关抗敌武家军满门将烈,命丧边关,只为揽收武家兵权,此冤何人解,地下英魂何人记?


    镇南侯私披皇褂,暗做龙袍,仗着有太子外甥孙,威胁百姓,鱼肉子民,何人管?


    外戚势大小朝廷,冤死多少清官,扶持多少自己人,可有人管?


    宓氏一族此罪何解,我还收拾得晚了。”


    宋衷君闻言面色一白,他自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亲疏远近。


    他怎可能替外人讨伐自己的血亲?


    宋听檐缓步而出,看着宋衷君,“皇兄身着龙袍而来,却可担过一日太子该有的职责?


    你如今要为你舅公镇南侯洗刷冤屈,那是否也愿意一力承担他往日罪责?


    莫要到时大赦天下,便将无数冤假错案一应洗去!”


    宋衷君面色一白,后退一步,答不出话来。


    酆惕当即护在他身前。


    夭枝不想他竟敢承认,一时不安之心瞬间而起。


    宋听檐面容和煦,言辞平和,却积威身前,“你身穿黄袍,冒犯天威,朕念在你乃手足血亲不追究于你,若不离去,就地正法。”宋听檐看向文武百官,话间平静,轻描淡写,“朕为皇帝,天经地义,若有不从者,血洗殿前亦无妨。”


    夭枝眼睛微微一睁,她头皮瞬间发麻。


    不曾想,他竟暴政而行!


    宋衷君不敢置信,往后退去,声音微顿,“父皇才去,如今旨意留下,文武百官面前,你敢不尊先帝!”


    酆惕上前欲言。


    贺浮当即推开酆惕,拔剑而出,“二殿下是当今太子,先皇驾崩,太子殿下便为皇帝,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


    我边关将士八十万,三万精兵在城外,我等性命乃是陛下所救,自拥护殿下为帝!谁敢妄言,血洗应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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