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利普顿疯人院(28)
宋葬被晃得头晕眼花, 但是一直没吭声。
因为他怀疑上帝在发疯,必须等祂自己冷静下来。
无差别洒落在梦境里的圣光,颜色是一如既往的乳白纯净, 但宋葬偷偷观察到, 本该笔直的光线居然有些扭曲歪斜,隐约泛着支离破碎的幻影。
就像旧时代濒临报废的老电视, 乱套的光芒将周围景物拖拽得抽象混沌。
宋葬谨慎地保持沉默, 同时从祂身上品出了一丝……略显熟悉的疯狂味道。
说实话,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上帝很奇怪。
因为祂的反应太像人了,这不对。
宋葬从未在祂身上发现值得尊崇畏惧的神性,最多只能感受到圣光洁净温柔的力量,超级强者那居高临下的恐怖威压,以及少许真切柔和的爱意。
可那些感受,都与神性毫无关系!连那位宋葬叫不出名字的深渊外神, 都比上帝更具神性。
天主早已被一分为三, 会表现出残破的姿态也很正常,但宋葬总觉得不太对劲。
当这个世界的【唯一真神】表现得越来越像人类,拥有越来越多的感情……宋葬不得不悲观猜测, 祂的神智,也将会越来越失常, 甚至趋向于疯狂。
“抱歉。”
歇斯底里的上帝突然停了质问, 抚摸着宋葬单薄的后背,低声道歉。
宋葬被摸得浑身发毛,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想无误。
“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他忍不住问。
“……”
上帝没有回话, 浸染圣光的白皙大手轻轻拂过宋葬的脑袋。
两者之间的体型差距, 堪比人类在触碰蚂蚁的头颅。
距离实在太近,宋葬将这只手的细节看得更加清晰。他毛骨悚然地逼自己睁大眼睛, 发现祂的皮肤表面,居然出现了少许拟人的细纹与弯曲褶皱。
指尖覆着饱满圆润的指甲盖,有一弯近乎透明的淡色月牙,头尾隐隐相连。
“……新月圆环。”
宋葬定定盯着那道浅白月牙,心底震颤,有种险些呼吸暂停的惊悚感。
他还没能多问几句,上帝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你知道吗?路西法早就疯了。他以为自己没有疯,但我错了。
“也许当我傲慢地无视他的所有情感,当我将世间一切代表邪恶的词汇,尽数安放在他的身上,毫不犹豫将他从天堂驱逐之时,他就疯了。
“他曾经是这世上第一颗拂晓之星,是这世上最初的光明……会变成这样,是我的失职。”
上帝根本听不见宋葬说话。
祂在疯狂地自我谴责,回忆自己养育天使时出现的过错。傲慢,自负,冲动,嗜杀偏执……这些特质本不该存在于任何天使的性格之中,可莉莉丝失去数百个孩子的悲惨遭遇,早在千年前便以说明问题。
宋葬耳朵嗡鸣,从遥远天际传来的上帝之音直击后脑,时而舒缓低沉,时而尖锐高亢,同时伴随着某种皮肉剥离破碎的怪异细响。
不知为何,他还隐约能听见天国传来的动静,有稚嫩幼子在高唱圣歌,有翅膀扇动与绒毛摩擦,若有若无的空灵竖琴音乐……好像有些跑调?
就一丁点。
这一丁点异常,也是异常。宋葬头皮发麻,难以想象天国背地里的暗流涌动。上帝都发癫了,那些陪伴于祂身侧的天使神官又能正常到哪儿去?
他同时也在想,当梅迪莎夫人倾诉自身经历时,她是否知道,上帝全部都能听得见?
上帝在他梦里的崩溃表现,是否也被她计算在复仇计划之内?
宋葬不愿深思,他现在就想找到霜雪女神,早日结束战斗。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行吗?我想睡觉。”
上帝依然听不到,揉着宋葬的脑袋碎碎念:“路西法到底在想什么……”
宋葬听得头大,也是真的烦了。
他其实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可一旦这份耐心消失,他的暴力倾向也没比殷臣好到哪儿去。
他猛地抓住头顶那根圆润净白的硕大手指,翻身而上,没吭声,直接一把掀翻了上帝的指甲盖,齐根掰断。
纯净的乳白汁液从断裂处缓缓向外流淌,宋葬皱着眉用力踹祂一脚,避开这滩怪异的“血”,扯着这片指甲重新跳回地面,站稳脚跟。
“别吵了,离我远点。”
宋葬低声说着,深吸一口气,轻轻触碰指甲盖上的月亮印记。
他发现自己在被吸血。没错,哪怕在梦里,他也要被新月吸血。
有点滑稽,但是没关系,宋葬现在对梦境的掌控程度无比娴熟,再也出不了岔子。
上帝蓦然沉默,而等到吸收的血液足够充盈,这轮硕大的淡色月痕之上,霎时亮起了银白的色泽。指甲中心被黑暗渐渐腐蚀,化作深不见底的浑圆空洞。
低沉细碎的晦涩呢喃呓语,与盛大的预言画面一道出现,争先恐后闯进了宋葬的五感之内。
曾经宋葬是半个字眼都听不懂的,但自从往地狱里走了一趟,如今的他也可毫不谦虚地自称一名“外语”专家。
这次预言,讲述的皆为久远后世之变。
没有末日,没有审判日的终焉,人间无比和谐。
遭罪的是路西法。
说路西法没有得到心中所爱,身负重伤,日渐憔悴。
说路西法被恶魔叛军残忍地剥开皮肉,钉在倒十字架上流干鲜血,以凄惨姿态公示于众,被迫大声忏悔自身罪过,最终痛苦死去。
仁慈上帝赐予了他普遍的复活,随后又将他领入天堂,制作成一颗硕大的明媚晨星,高挂于天国正东方向,永恒地照耀着主的领地。
关键在于,那个预言中赐予撒旦复活之幸的上帝,露出了正脸。祂的长相很诡异。
宋葬发现,祂像普渡修女,也像约瑟夫,甚至还有点像殷臣,三者融合……祂在朦胧的圣光中露出微笑,直勾勾盯着宋葬惊愕的眼睛,神色温和。
然后祂俏皮地眨了眨眼,预言就此结束。
那种隔着遥远时空对视的奇妙之感太过真实,宋葬心脏砰砰直跳,无比震撼。
这是什么意思?祂难道是殷臣肚子里的那个宝宝?
那现在这个上帝去哪里了?!
宋葬看得见这些预言,强行进入他梦境里的上帝,也同样可以看见。
他俩都不约而同看沉默了,简直无言以对。
未来果然是可以被改变的,此时也被改变得面目全非。宋葬只需要看个热闹,做完任务就能离开,而改变未来的后果,必然将由上帝承担。
“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幽幽的叹息从天国传来。
宋葬后脑一热,梦境里的景象陡然如潮水退去。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被窝里。没吐血,没头疼,精神状态依旧健康。
窗外朝阳明媚,人声鼎沸……居然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
殷臣早已穿戴整齐,扶着镶满华丽珠宝的蛇纹手杖,端坐在床边淡定看书。
“醒了?”殷臣看他一眼,勾唇道,“那就开始吧。”
什么开始?
宋葬仍沉浸在梦中的震撼,迷迷糊糊地点点头,然后立刻被殷臣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洗漱擦脸,梳头打扮,换上层层叠叠的奢华礼服,丝绸衬衫的华丽领花卡着脖子,紫宝石戒指沉重冰凉,厚实的皮草披风坠在身后,捂得宋葬浑身发热。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话,殷臣动作太快了,而且全神贯注,像在打扮人偶似的往他身上安置各种装饰。
“慢点慢点,扯到头发了。”宋葬忍不住小声抱怨。
殷臣动作一顿,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侧脸:“你很好看。”
“你也很好看,但是慢一点真不会有事,我快要晕过去了!”
殷臣轻“嗯”一声,看着宋葬晕头转向的混乱表情,眸底笑意渐浓。
“你很适合穿华丽精致的衣服,怎么搭配都好看,以后多穿。”
“好好好,行行行……”宋葬麻木地抬起手,任由殷臣给他换上另一件更豪华的披风。
痛苦折腾半小时,终于结束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宋葬饿得不行,大口吃起新鲜出炉的松软面包,差点把自己噎住。
他喝了几口热茶顺顺气,疑惑问:“梅迪莎呢?”
殷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在教堂,去找教皇陛下谈事情去了。等你吃完,我们随时出发。”
“好。”宋葬将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陷入沉思。
神圣兰斯帝国的新任教皇陛下,在位三年,大概五十多岁。据说还长得不错,勤于锻炼,身材保养得宜,金发蓝眼眼眸深邃,勉强算得上风韵犹存。
有钱有权还有脸,梅迪莎会愿意和他玩玩,好像也挺正常?
留给宋葬发呆的时间不多了,歌舞奏乐早已开始,留在疯人院的患者们难得拥有一天绝对自由,跟在吹笛打鼓的乐手身后群魔乱舞。
普渡修女换了一身白色长袍,挽起约瑟夫的手,容光焕发地负责接引新人。
两个男人去教堂结婚,在帝国是绝无仅有的奇事,自然也不需要遵循任何绝对的规则。
宋葬与殷臣牵着手,在众人簇拥中踏上由洁白花瓣铺就的大道,离开疯人院一路向前,朝卡莱尔大教堂的方向走去。
骑士们穿着银光闪闪的盔甲驻马开道,持枪护卫,普通民众都忍不住探头探脑,围观到底是谁结婚……然后在见到两人的瞬间大为震惊。
闲言碎语肯定少不了,也有古板守旧的教徒在人群中大声抗议,诅咒他们两个疯子恶魔明天下地狱。
结果还没等骑士出面维持秩序,不知从何而来的圣光陡然大作,殷臣浑身被包裹在柔和光晕之中,吸引了一大群雪色白鸽与漆黑渡鸦,和谐地扑扇翅膀围着他转圈……
支线任务的进度再次蹭蹭上涨,殷臣那张本就俊美的脸,难得被衬托出了一丝神圣与纯净。
这夸张离谱的一幕让所有人都看直了眼,包括宋葬。
殷臣也麻木了,他默默捏紧宋葬的手,宋葬立刻使劲回捏。尴尬心情在两人之间反复传递。
人群一时间鸦雀无声,随后纷纷“噗通”跪下,慌慌张张地趁机祷告起来,说什么话的都有。
有人祈求发财,有人祈求健康平安,还有人祈求上帝给他送一个老婆和两头牛……
喧嚣声足够吵闹,没人能听见他俩说话,宋葬深吸一口气,趁机说事:“殷臣你知道吗,昨晚我又梦见上帝了,祂特别神经,但你肚子里的宝宝有大出息,以后多半能上位。”
殷臣没露出意外之色,反而贴在他耳边说:“我知道。等会你当上国王以后,记得听我暗示,把我肚子当众割开。”
“啊?”
“你听我的,我和宝宝都会配合你。”殷臣的语气甚至透着期待。
“……嗯。”
好变态。
宋葬一言难尽地盯着殷臣,殷臣泰然自若地回望向他。
好吧,这可是殷臣主动要求的,他总不能真的拒绝。
后续再也无人作乱,畅通无阻地抵达卡莱尔大教堂,盘旋于尖塔的白鸽越来越多,冬日阳光明媚而温和,没有一丝飘雪,温度宜人。
教堂大门双边敞开,平民们不能进入,但是也没被驱赶,可以继续拥挤着踮起脚尖看热闹。
梅迪莎夫人以母亲的身份坐在宾客之中,欣慰地微笑着,对宋葬缓缓点头。玩家们都聚在最后一排,笑嘻嘻地朝他俩挤眉弄眼。兰玉珩甚至穿着经典款女巫服饰,期待教徒前来挑事,可惜在座无人胆敢发言。
而教皇头戴冠冕,手持金色权杖,穿着纯白昂贵的丝绸法袍,外加正红色披肩,极为隆重地盛装出席。
他红光满面,如沐春风,确实还算风韵犹存,而且是宾客中唯一兴致高涨的那个。其他人不约而同保持着沉默。
跟随教皇前来的红衣主教们坐在左侧,存在感略低的国王与王后,带着一众精壮的骑士从属,坐在右边。
他们的表情都非常复杂,困惑、迷茫又屈辱,还不敢发怒。
也是,大家分明是赶来参拜上帝显灵的【圣地】,结果被强势拘禁在大教堂里,被迫参加两个男人的盛大婚礼!
更恐怖的是,连教皇陛下也如失心疯一般主动配合……这让其他人上哪儿说理去?
如此荒谬的画面让宋葬有点想笑,他勉强忍住,艰难挤出一幅温柔平静的微笑,牵着殷臣的手缓步走向高台。
两名漂亮的小花童在他们前方引路,小女孩提着花篮,四处抛洒玫瑰花瓣,而小男孩晃晃悠悠地递给了殷臣一束捧花。
殷臣挑眉接过,非常自觉地代入了新娘的位置。
教皇态度积极,嗓音洪亮,自降身份引导起婚礼的流程,一板一眼根据剧本走过场。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俩男人身上,只要能讨好梅迪莎,任何没有底线的事情他全都做得出来。
五名濒死残喘的病人躺在鲜花环绕的床板上,由骑士们合力搬上高台。
殷臣站在床板前,举起精致的捧花,轻轻一甩。
花瓣纷然散落,数只细小蠕动的虫豸随之落在病人脸上,好似闻见血腥的鲨鱼,立刻活泛起来,疯狂寻找着他们面部的孔洞,毫不犹豫钻入其中。
倒吸冷气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可这还不算什么,殷臣转身从宋葬手中接过权杖,狠狠抽向一名身形肥胖的重病患者,将他的右腿齐膝敲断。
鲜血流了一地,溃烂脓疮混着脂肪碎末散落开来,恶臭冲天而起。吹笛奏乐的音乐人吓得险些跑调,又不敢擅自停止。
殷臣淡定无视了台下宾客惊恐的眼神,扭头跟宋葬解释:“他是糖尿病,早就该截肢,右脚已经烂完了。”
“原来如此。”宋葬看得津津有味。
殷臣亲手养的小幼虫们,战斗力自是极强。
不出十分钟,原本还在昏迷的病人们都因刺痛而清醒过来,趴在地上大口呕吐,扒拉着从鼻孔里逃窜而出的小虫子,惊恐尖叫,慌乱无措地抱头痛哭……
嗯,很有活力,精神气儿十足。
很显然,这种鬼畜的治疗方式,在世人眼里也属于神秘学范畴。支线任务迅速逼近80%,兰玉珩一个激灵站起身,守在教堂门口,随时准备给任务添一把火。
国王的座位距离最近,将病人们迅速好转的神奇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可思议地站起身,全然不顾婚礼场面的诡异荒诞,惊喜问道:“你是卡佩家那个离家出走的幼子?你的医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别急,陛下。”
宋葬微微勾唇,颔首示意骑士上台,将病人们搬运至座位走道之间,任由宾客们自行检查治疗情况。
毕竟,婚礼尚未正式完成呢。
教皇也着急看他俩成事,立刻清清嗓子,看向宋葬:“弗兰阁下,你是否愿意接受卡佩阁下成为你的合法……妻子,遵循上帝的指令与他同住,与他在神圣的婚约中共同生活,互相扶持……”
“我愿意。”
“我也愿意。”殷臣瞬间接话。
他主动拉起宋葬的手,目光催促地扫向花童。
小花童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抱着戒指盒跑上来,递给殷臣。
这两枚古董戒指出自弗兰公国的领主私库,由神圣兰斯帝国的第一代君王赐予,后世代代家传至今,品相完美如新。
宋葬也按部就班走流程,低头给殷臣套上婚戒,但抬眸撞进他幽深的凤眸中时,心脏莫名其妙停跳了一拍。
殷臣没给他思考的时间。
左手被紧紧攥着,冰凉戒圈顺着指尖向上推动,镶在指骨底端……
下一瞬,徐蔚然的猴叫声从后排传来,林刑配合地踩在长椅之上,赤手空拳撬开了两瓶香槟,气泡酒那浓郁的泡沫直冲而起,浇在衣冠整齐的神父头顶,惹出一片混乱。
神职人员们都很郁闷,教堂外看热闹的普通群众们倒是乐不可支,跟着欢呼大叫,彻底忘了教堂是多么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禁忌领地。
教皇连忙出声:“我宣布,你们在天主与誓言的见证下,正式结为夫妻,任何人不可将你们分开!”
“轰隆——!”
接二连三的巨响划破天际,兰玉珩高举盲杖,凭空放出数百朵绚丽夺目的烟花,将天际渲染出一片灿烂彩霞。
国王精神振奋,带头鼓掌,却陡然被梅迪莎扣住了手腕。
“陛下,您该让位了。”
“……什么?”
国王浑身一僵,呐呐低头盯着梅迪莎鲜红的指甲,莫名其妙红了脸,结巴着说不出话。
梅迪莎有些无语。她还真没故意勾引过国王,她的计划暂时不包括这个年近古稀的轻度老年痴呆。
她只是认为宋葬值得最好的,国王外孙,血脉合宜,理应享有帝国最盛大的那份权力。
“交出皇冠,你与你的王后都会安享晚年。”她尽量不带感情,淡淡地说。
而国王依然被迷得有些神志不清,恍惚地问:“噢,夫人,您心目中的继承人究竟是谁?如果是您自己的话,我也愿……”
“当然是你的外孙!”
国王微微怔然,勉强维持着理智抬头。他看了一眼表情无辜的宋葬,又看向殷臣,最终不顾王后震惊的神色,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可以。”
闻言,迫不及待的教皇立刻大步下台,迅速将梅迪莎与国王隔开,把老头挤得瘫坐回去,从他头顶取走王冠。
坐在后排的王国骑士们大眼瞪小眼,急得都要动刀子了。可是,被取走王冠的君主尚未出声,谁又敢主动攻击地位高不可攀的教皇呢?
教皇神色严肃,一脸正派地说出惊世之词:“婚礼结束,现在开始举办国王加冕仪式,天主在上,全体肃静!”
宋葬也觉得这一幕很戏剧化,偷偷跟殷臣咬耳朵:“他居然就这样答应了?”
“从他被困在教堂里那一刻,早已经做好了被篡位的心理准备,”殷臣勾唇解释,“接受神圣加冕吧,国王陛下。”
教皇还算是态度郑重,双手托着那顶华丽冠冕,放慢脚步,重新上台。
年迈的王后也认清了事实,叹了口气,起身跟在教皇身后。她的王冠,必然也将转交予他人,甚至还是个男的。
宋葬如同一名乖巧的傀儡皇帝,听妈妈安排。他手按圣经,照本宣科地背诵完国王誓词,随后在教皇期待的目光中微微低头,让他为自己戴上冰冷的王冠。
“我从天主手中接过王冠,如今交于你手。神圣兰斯帝国天赋神赐,万世不朽!”
“阿门。”
“阿门。”
仪式结束,宋葬立刻抬头看向梅迪莎,等待她的答复。
梅迪莎笑容温和,让骑士把五名病人与茫然的国王夫妇带出教堂,反手关上那两扇高耸沉重的教堂大门。
再转身时,两对幽黑崎岖的恶魔之角,从她美丽的红发深处破土而出。
她遵守承诺,肯定要确保自愿退位的两人安全无恙。
至于剩下的宾客……
没有一个无辜。
“好孩子,来跟妈妈学习血祭的真正方法。”
“……霜雪女神呢?”
“祂在等我,为祂献上真正美味的绝望。”
梅迪莎笑容诡异,红唇扬起,一条狰狞硕大的蛇尾从她华丽裙摆下拖曳涌出,掀翻了教堂里历史悠久的船木长椅。
教皇瘫坐在地,颤抖着发出嘶哑嚎叫,像是终于从魅惑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何等疯狂的行为。
同样的,在座被莉莉丝蛊惑的男男女女不胜枚举,在“魔法消失”的后遗症中,不约而同恐惧地尖叫起来。
“就是现在,砍我。”
殷臣拿起一把极为锋利的银白砍刀,淡定递给宋葬。
宋葬惨白着脸攥紧刀柄,惶然无措地沉默落泪,连尺寸不合的王冠也悄然歪了一角。
当然,表面上吓得不轻,并不能代表宋葬下手不狠。
他发出一声细微啜泣,形色“慌张”地随手一砍,刺破血肉的诡异闷声,随之传来。
圣歌响起,婴儿嚎哭,白光大作,在教堂里共奏着阵阵空灵回音。
惊恐的宾客们,再次陷入震撼至极的绝对静滞。
第092章 利普顿疯人院(完)
殷臣穿得不算很厚, 更像是宋葬那一身的简约情侣装。
而宋葬的刀法精准至极,一次就到位,将他紧实的腰拉出一条犹如横斩的狰狞大口。
刺目血肉翻涌滩开, 与脊椎平行的腹主动脉齐根断开, 瞬间喷涌出致死量的汩汩鲜血,染红了银刀与宋葬的双手……却剖出了一个浑身洁净的白胖婴儿。
宋葬一边抱着婴儿, 低头假哭, 一边没忍住偷偷观察殷臣的身体内部结构。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 都是一具堪称完美的男性人类身躯。
肌肉与脂肪的比例恰到好处,血管健康而富有弹性,连若隐若现的肋骨也好漂亮。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总有一些人的脏器血肉,生长得比另一些人更为完美,堪称惊艳。
宋葬盯得入神, 隐隐兴奋的欣赏目光太过露骨, 甚至夹带了一丝怪异的侵略性,让原本淡定的殷臣莫名有些不自在,耳尖发热。
“你别看了。”他喉结悄然滚了滚, 垂眸哑声说。
宋葬呼吸微重,努力掩盖自己变态的心情, 刻意心疼地问:“疼吗?”
“不疼, ”殷臣轻轻白了他一眼,“你先把宝宝给她,帮我缝伤口。”
“好。”
宋葬心虚地摸了摸宝宝的脸, 乖乖听话, 将漂亮的幼崽转交至梅迪莎怀里。
他毫不担心梅迪莎会对宝宝下毒手,这孩子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能隔着时间与空间察觉到他的存在,还能对他悄悄眨眼……那种强烈的心灵震撼,宋葬着实难以忘怀。
“耶稣是男人生的,一如各位亲眼所见。”
梅迪莎抱起宝宝。她笑意温柔,说话语气并不尖锐,平平淡淡摆出事实,却刁钻得扎心至极,能让任何信奉上帝之人肝胆俱裂。
教皇被蛇尾扫断了腿,瘫坐在地上眼泪横流,绝望地喊:“你怎么能做出如此邪恶之事,天主在上绝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魔鬼!你就是个魔鬼!”
“谁说我是魔鬼的?别把我和那个贱货相提并论,”梅迪莎秾丽眉眼一挑,戾气横生,抱着宝宝的姿势却依然温柔,“来,孩子,你告诉叔叔阿姨们,我真的是魔鬼吗?”
裹着神圣光晕的小婴儿早已停止哭泣。他咯咯笑着,用肉乎乎的手指抚摸着梅迪莎的侧脸,响亮清澈地大叫了一声:“祖母!”
本就在恐慌哭叫的宾客们,顿时发出更为激烈的阵阵躁动。
圣子由男人孕育,在两个男人的婚礼与国王篡位仪式中,以剖腹的血腥方式强行诞生,这些板上钉钉的事实虽然令人绝望,但还有转圜余地。勉强可以被解释为……耶稣在为人类的原罪而遭受万重苦难。
偏偏圣子生而有灵,口吐成言,在众目睽睽之中主动将一只恶魔称作祖母,认下亲缘!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衣衫凌乱的枢机主教蜷缩在长椅下,颤抖着喃喃。
“哈哈哈哈!当然是疯了,都疯了!!!”
紧接着,一道略显熟悉的崩溃声音从后排响起。
宋葬好奇地探头看热闹,发现声音的来源居然是李维斯主教。
普渡修女的手段向来狠辣,短短几天,他被折磨得犹如一具骷髅,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死人味。
兰玉珩将他与自己的便宜丈夫捆在一起,像两头陪嫁的牲口装在“宝箱”之中。而亨特·欧泊利甚至已经失心疯了,右眼皮无力地耷拉着,流着口水嘿嘿笑,与神智清醒的李维斯相看两厌。
梅迪莎蓦地转头看去,目光陡然变得冰冷。她不满地皱起眉头,喉咙中溢出的声音柔美又嘶哑,透着低沉诡谲的双重音调。
“太吵。”
话音落下,粗壮蛇尾随之扬起、狠狠向外一甩,摧枯拉朽地打晕了几名宾客,猛然缠住那两个紧贴在一起的男人。
血红鳞片折射着瘆人的寒光,像活物般诡异地上下扇动,牵扯着蛇尾缓缓用力,犹如绞肉机般碾碎箱子,将他俩一点一点绞成支离破碎的肉泥。
撕心裂肺的挣扎、求饶与惨叫声,令人胆寒的骨肉碎裂声,挑动着所有人脆弱的神经。
这个年代的人对手段残忍的死刑接受度不算高,砍头基本是王公贵族才能颁布的惩罚。而寻常罪犯,一般采用绞刑的处决方式,烧死女巫已然算是最为残忍的那一类。
所以可以想象,亲眼目睹活生生的人被绞成肉泥,是一件多么悚然的恐怖噩梦。
宽阔宏大的教堂里鸦雀无声,隐隐有细微的尿骚味蔓延开来。
宋葬皱着眉离远了些,拉着“身受重伤”的殷臣在高台后方躺下。高台上婚礼布置的装饰繁多,鲜花环绕,还有装满圣水的白石圣坛,躲在后面,或多或少能避开些战斗的余波。
管家先生适时出现,送上提前准备的包扎医疗包,宋葬轻轻道谢,拿起碘酒和酒精给殷臣消毒。他强迫自己无视了梅迪莎的言行,开始尝试着专注为殷臣缝合伤口。
这个刀枪不入的强大男人,居然会被尖细的铁针顺利刺穿皮肉,落下一连串鲜红滚烫的血珠。
宋葬若有所思,突然感觉殷臣确实是厉害,他肯定有用能力改变这具身体的柔软度。
不像宋葬自己,就算生病也绝对不敢寻医问药,别说开刀了,连扎针都扎不进去,有极大概率被当成怪物举报抓走。
“会留疤吗?”
没过多久,宋葬已经给他缝了三层,却还没缝完那狰狞绽开的层叠血肉。他明知殷臣不会有大碍,但依然莫名担忧着未来的恢复情况。
而殷臣神色惬意地躺着,任他摆布,似笑非笑回答:“当然不会。嗯……为什么生了宝宝,我还是这么敏感?”
宋葬动作一顿,无语地瞪他:“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许调情!”
“我错了,”殷臣微微勾唇,“那说正事?”
“我看你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意外,说吧,我妈到底想做什么?”宋葬没好气地问。
“你知道吗,莉莉丝在不同的宗教中有不同的身份。她可以是夜魔,暗夜生物、蟒蛇与邪恶鸟类的杂交体,吸食男人精气的魅魔,偷吃小孩的女妖……以及,古巴比伦人所信奉的,风暴女神。”
殷臣慢条斯理,不急不缓地低声说着,看起来丝毫不像是一个被切开大动脉的重伤患者。
“风暴女神?她也是神吗?”宋葬惊讶地问。
“很有可能,在久远旧日时,她算是一个没有权柄的小神。即便她并非唯一真神,也曾掌握过民众信仰的力量,肯定对那一套神权纷争熟门熟路了。”
“既然如此,霜雪女神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故意虚构的信仰人物?”
“有没有一种可能,夫人她有开马甲的能力,自然就不止会开一个马甲?”管家先生幽幽插话。
“……我明白了。”
无论真相如何,霜雪女神必然与梅迪莎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联系。
而他们谈话的主人公,此时正在快乐杀人。
梅迪莎还邀请兰玉珩出手,替她点燃一把足以吞噬教堂的大火。
兰玉珩也很配合,她努力成为女巫,就是为了能在关键时刻闹出点大乱子。她兴致昂扬地举起盲杖,故意装腔作势地挥舞片刻,绚烂火光骤然从手杖末端喷发而出。
摇摇欲坠的吊灯轰然落地,鲜花被火舌吞噬。
这个场景似乎隐隐透着诡异的熟悉,宋葬思索着,发现这就是《恶魔圣经》中记所录的恶魔祭祀场景。
在最为圣洁的天主教新婚仪式上,进行一场异常残忍的血祭,杀死新郎新娘的所有血亲,杀死在座所有上帝信徒与主持仪式的神职人员,摧毁一切尚未发生的美好未来……亵渎神灵的恶意极强。
但也正因如此,这种恐怖祭祀才会拥有着超乎寻常的威力。
最经典的,就是最有效的。梅迪莎显然也是这样打算的。
她蛇尾一挥,将圣水甩得漫天飞舞。她自己全然没有被圣水影响,倒是几名人模狗样的红衣主教,被濡湿的蛇尾抽打得浑身烧伤、痛不欲生。
地板悄然漫起一片潮湿,咸腥血色翻涌,有人血混入其中,如同某种怪异的助燃剂,令逐渐收拢包围的大火燃烧得更为激烈。
圣子快乐的清脆笑声,令此般景象更显荒诞。
火光喧天,教堂里的温度正以致命速度疯狂上升,浓烟四起,炙热呛人。
玩家们全都默默躲在高台上围观,用圣水浸湿衣物,捂着口鼻维持呼吸。张明慎还顺便抛了一次铜钱,随即他严肃的表情顿时松弛下来,憨憨笑着举起香槟,与林刑碰杯。
宋葬也给殷臣缠上好几圈厚实的绷带,扶着他坐在一边。
殷臣还是那幅悠然自若的态度,漂亮的嘴唇有些苍白,只若有似无展露出一丁点虚弱之色。他主动将脑袋贴在宋葬颈侧,堂而皇之享受着宋葬的照顾。
“每次都是我伺候你,这回我被你残忍地切成两半,终于轮到你伺候我了。”话里行间,隐约透着一丝得意。
看看,他甚至还有闲心说出这种变态发言呢。
宋葬摸着他微凉的侧脸,扯了扯他被鲜血彻底浸湿的衬衫,心情复杂。
“殷臣,我觉得你需要输血。”
“我不需要。”
“那你怎么浑身冰凉,像是快死了一样?”宋葬垂眸问。
殷臣轻笑一声,线条优越的挺拔鼻梁抵在宋葬颈侧,暧昧地蹭了蹭:“你亲我一下,我就回血了。”
“不是,为什么啊?!”
“交换戒指以后要接吻,我们都漏掉了这一环,不算正式结婚。你妈会不高兴的。”殷臣张口就来。
“我妈正在努力杀人,我什么都不做,还当着她的面跟你调情接吻,她会高兴?”宋葬才不入套,“其实我应该亲自上阵帮她杀人,那样才算好孩子。”
没成想听到这话,殷臣猛地支起身子,一把扣住宋葬肩膀,冷声道:“不许过去帮忙,她不需要。”
宋葬根本不怕他,眯眼问:“你装柔弱?”
“不行?”
“可以,把脑袋放回来,”宋葬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我还没摸够你呢。”
闻言,殷臣眸底酝酿的冷气瞬间消失,翘起唇角,浑身“虚弱”地倒了回去。
宋葬也很满意,抬手碰上他柔软的发顶,故意把殷臣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梅迪莎确实不需要帮助。
她身躯浸泡在那层越积越深的血海中,吸食着血肉的养分逐渐壮大,显得愈发不似人类。
那双狰狞的恶魔角上挂着一只神父白皙的断手,血水混合肉渣一并甩落,悚然至极。偏偏她没有一次性杀死所有人,而是玩起了猫追老鼠的狩猎游戏,一个接一个,将肝胆寸断的宾客们尽数碾杀。
兰玉珩接过了照看孩子的重任,也乐得继续帮忙。她的造梦手杖,正好能再给众人添上一把恐怖的柴火。
不怕死?不怕折磨?还不够绝望?那就再做几个更绝望的梦吧。
凄惨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兰玉珩像个反派似地满意笑着。
殷臣打量着她,偷偷跟宋葬说兰玉珩坏话:“我怀疑你妈和她之间,也有过一些见不得人的合作。而且我发现,血祭从我们举办婚礼的第一秒就开始了。”
宋葬没接这话,继续听殷臣解释。
原来整个教堂的地板,都被预先画上了阵法。一层用作召唤,一层用作献祭。
梅迪莎召唤出红海的一部分,又借用这份力量,将在场宾客都化作献祭的牺牲品。
火舌舔舐,蛇尾碾压,信仰毁灭,爱情破碎……极致而纯粹的强烈绝望,会化作最为甘美的精神食粮。
既然如此,她到底想把这份食粮献给谁呢?
宋葬猜测,是“缺衣少食”的霜雪女神。
没错,他一直怀疑霜雪女神过得不好。
因为她只庇佑身无分文的普通农民,从未主动吸收过任何有权有势的贵族信徒。
在前往地狱之前,宋葬偷偷利用骑士团的力量,调查过这位不知从何时出现的女神。
她很神秘,也很正派。
自从她的名号在帝国人民口中传扬开来,人们的生活便开始慢慢变化。
冬日被厚雪压垮塌的房屋,活不过深冬的老人孩子,意外冻死的牛羊畜牲……这些落在贫苦家庭里堪称毁灭性的灾难,都比以前少了三分之二。
而她想要的贡品与祭祀,大多都是普通的土豆、豌豆和最为便宜的蔬菜作物,以及丰饶年间的小块肉食。
王公贵族们不会把这种小事看在眼里,哪怕他们对待上帝的虔诚本就虚伪,但也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新神诞生。
唯有踏踏实实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普通百姓,依赖气候环境吃上饱饭的农民与牧民,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信仰霜雪女神。
但问题在于,这是由上帝亲手创造的世界,半路出家无法拥有任何竞争优势。这个世界的资源与力量,绝不会主动向她倾斜,只能不择手段拼命争抢。
而高高在上的伪神太过正派,是很难填饱肚子的。
假设霜雪女神是梅迪莎开的马甲……那么梅迪莎这些堪称邪恶的魔鬼手段,恰好能弥补那些缺陷。
教堂里已经没几个活人了。
血腥气息被呛人的烤肉香味所掩盖,每一条长椅都被炙热的火焰彻底吞没。
梅迪莎将教会里最为位高权重的几个人,全都赶到阵法中央,残忍地咬下了他们的头颅。
没错,用嘴咬的,更准确地说,那是她的鸟喙。
梅迪莎彻底化作一条牛角鸟首蛇身的怪物,冰冷竖眼里凛冽瘆人,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
血色喷溅,流入逐渐汹涌的红海之中。祭祀阵法的光芒大作,直冲天际。
“轰隆——!”
紧接着,一声沉重威严的雷声,毫无预兆地在白日炸响,高耸如云的教堂随之震颤摇晃,好似天主雷霆之怒。
“你们都小心点,最好闭眼什么都别看。”
殷臣将宋葬抱在怀里,语气凝重地叮嘱玩家们。
如果真的遇上神仙出面打架,凡人必然遭殃。
但梅迪莎并不慌乱,她尖利的鸟喙陡然一张,从嘴里吐出半个果核,精准落入宋葬的手中。
宋葬瞪大眼睛,顿时想起了黎明曾经说过的话,连忙转头看向殷臣。
殷臣微微颔首,早已经将另外半个果核准备好了。
两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果核,犹如强力磁石般敏锐,在共处同一空间的刹那,就立刻被彼此吸引着紧密贴合。
一道强烈至极的混沌光芒,轰然从果核中心爆发开来。这光芒的颜色结构无比奇妙,甚至不像人间存在的物质,却又如太阳闪耀夺目,距离太近,几乎能直接刺瞎普通人的眼睛。
殷臣的预感非常精准,同时还眼疾手快地盖住宋葬的双眼,替他遮挡盛光。
宋葬想转动眼珠向外瞄,随后就见殷臣默默松开了手,若有所思。
因为他与殷臣头顶的王冠也在发光,而且形成了一层无色保护罩,恰好能保护两人的视力。
“这是来自天国的阳光,伊甸园里的禁果,就是在这虚伪的光芒中慢慢长大的。身负原罪的人类,再也没有了天主庇佑,肉眼绝对无法承受。”梅迪莎似笑非笑,低沉解释。
很显然,梅迪莎连这一步也计算在内,所以才会额外夺走了国王老头的冠冕。
若是没有母爱这层关系,宋葬恐怕要亲手造反,才能在最终时刻获得这份安稳的保障。
宋葬定睛观察着果核,眼睁睁看着它的血肉一点一点饱满丰盈,变成色泽艳丽的漂亮苹果……还带着锁。
这把黄铜材质的锁镶嵌在果皮之中,严丝合缝,但是看起来毫无作用。
因为大家都可以避开锁头的位置,从苹果另一侧开始食用。
宋葬心中疑惑,但动作没有任何迟疑,赶紧找出了那把只有他能使用的黄铜钥匙。
完美适配,轻轻一扭。
“咔哒。”
锁开了。
黄铜锁头在下一瞬间开始迅速奇异地融化,渗透入果肉内部,将大红苹果彻底染成华丽绚烂的黄金色泽,兀自漂浮于半空中,好不神妙。
“孩子,吃下它,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知识。”梅迪莎勾起唇,温柔鼓励道。
宋葬犹豫片刻,并不打算继续靠近它。
“不,您吃吧。这个完美的禁果,是您努力许久才得到的东西,您更需要它。”他一脸乖巧,义正词严,俨然像是为了母亲着想的好孩子。
梅迪莎血红的竖瞳微微一缩。
话落刹那,她躁动的蛇尾猛然脱离红海,以疯狂而凶狠的速度横扫而来,圈住那颗金色禁果,毫不犹豫塞进自己嘴里,囫囵吞下。
强行忍着欲望,把禁果让给宋葬,是她被贪婪吞没之前最后的那丝爱意。
林刑急了:“卧槽你为什么不吃?你不会真是圣父吧?”
宋葬还没吭声,张明慎就毫不犹豫扭头给他一拳,险些直接把人打晕在地。林刑头晕眼花地躺在地上,却从张明慎眼底看出了担忧。
他呆滞片刻,瞬间明白了这丝担忧代表着什么。
——张明慎怕殷臣一个不爽把他砍了,所以赶紧抢先揍他一顿,以免事态升级。
大好人啊!!
兰玉珩也抱着宝宝走过来,无语地和他解释:“上帝已经亲自给过宋葬知识了,区区一枚在伊甸园里野蛮生长的禁果,还算是至高无上的知识吗?绝对不可能达到完成任务的标准。”
“是的,就是这个道理,林哥你怎么能误会我呢?”
宋葬语气无辜,楚楚可怜地看了林刑一眼,同时不着痕迹拽着殷臣的手,不让他随便乱动。
感受到殷臣似笑非笑的目光被宋葬挡住,林刑手心被冷汗浸得冰凉,老实闭上嘴,不敢再冲动发言。
宋葬当然也没生气,有人会质疑这个选择真的很正常,他故意恶心一下林刑就行了,没必要闹出不愉快。
而现在,他只需要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梅迪莎的变化。
宋葬是支持霜雪女神争取真神之位的,毕竟如今那位上帝是真的有精神病。如果这颗禁果能为她添上关键筹码,那还不如顺水推舟,提前对她示好。
教堂外大雪纷飞,冰雹洒落,雷霆暴雨此起彼伏。透过屋顶高耸的彩绘玻璃,众人隐隐能看出气候在快速交替变化。
好似两位神明在尖锐地争抢主权,互不相让。
直到梅迪莎出手,犹如巨龙直冲而上、打破屋顶,让血祭的力量彻底弥散于混乱空气之中。
绝望死寂的血光裹挟着烈焰冲天,化作笔直的红柱插进乌云之内。
“轰隆——!”
又一道恐怖惊雷落下,若有若无的凄惨痛吼从天际传来。
“路西法,你疼吗?疼点好啊!”梅迪莎陡然发出畅快的笑声。
众人闻声皆是一静,徐蔚然瞪大了眼睛:“路西法?她杀这么多人就为了搞死路西法?”
“我以你的名义做下残忍杀戮,天主教会被我彻底血洗清空,化作力量献祭与你,包括第二颗禁果……可是,你把握得住这份力量吗?不,你生而不配!遭天谴是你的宿命!”
原来梅迪莎根本没有主动吸收任何好处,全都强行“上交”给了路西法。
而上帝接近失控的怒火,将会率先针对那个接收到所有好处与罪孽的载体。
父子俩在天国毫无顾忌地大战着,打得火热,险些彻底刺破了天堂与人间的界限。
酷烈天火穿透雨水,一团接一团向下坠落,犹如审判日来临的末日景象,站在街头的帝国人民目瞪口呆,绝望恐慌地四处逃窜。
霜雪女神立刻站出来趁机摘桃,将天空堆满一层又一层乌云,用厚重洁净的霜雪,替凡人遮挡战火余波。
直到那根向上游走的火光红柱轰然塌陷,是路西法在匆忙地尝试将那些罪孽力量吐出来,尽数返还给梅迪莎……没能成功。
因为假如火柱彻底坍塌,同样也会对凡人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于是霜雪女神再次出手,化作翩翩雪雨席卷而来,名正言顺地捞走了濒临坠落的红柱。
她是在救人,是在保护这个世界的平安,同时还能消除上帝的父子纷争,所以才“不得不”吞掉这股毁灭性的力量。
她的善举理所当然,清清白白。
世界本源也对此表示认同。
天际的战火不知何时悄然停滞,也有可能是被更为庞大的力量所隔绝开来,无法为人所探听。
整个兰斯帝国境内,被极致纯净的冰冷雪色彻底覆盖。
梅迪莎似乎感知到了某种特殊变化,缓缓露出满意的笑,尖锐鸟喙弯出一抹诡异的弧度。
“来吧,赶紧吞了我。记得对咱们的儿子好一点。”
她妖异的声音有些虚幻,飘于半空的硕大身躯一点点蜷曲起来,首尾相连,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宋葬再也坐不住了,红着眼眶站起身,大声喊:“母亲!”
他紧接着说出一串不可名状的晦涩词句,清清楚楚传入梅迪莎耳中。
没人能听得懂,但神祇无所不知。他在讲述终极造物主那生命之力的原理,他知道梅迪莎需要这些。
犹如一头狰狞妖兽的梅迪莎绷紧了丑陋真身,并没有回头看他。
“好孩子,你们都闭上眼睛。”她嗓音沙哑地说。
殷臣箍着他的腰,低声重复:“闭上眼睛。”
就连宝宝也从兰玉珩手中挣脱出来,扑进宋葬怀里,用稚嫩的嗓音轻轻说:“闭上眼睛。”
宋葬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流泪,但他真的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了雪花绚丽绽放又凝结的声音,头顶处轻柔飘渺的诡谲呢喃,没有跑调的竖琴弦乐,上帝无奈又颓然的叹息。
其实所有人都听得见,但没有人敢睁开眼。
教堂里炙热的火焰与浓烟在一秒内全部消失,连带着死人的血腥气息也被全部抹去。
玩家们不约而同感到通体冰冷,好似被关进了严寒封闭的冰窟。
霜雪女神大度又慷慨,而且信守承诺,温柔地将知识赐予每一位有所求之人……无论他们的抗性与体力是否达标。
【通关要求:获得祂至高无上的知识赠与(3/3)】
【支线任务:在卡莱尔主教区,将神秘学发扬光大(100%)】
耶路撒冷深处,黎明蓦然打了个寒颤,险些冷得无法动弹,赶紧将热乎乎的小恶魔抱进怀里取暖。
可没过几秒,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昏了过去。
【恭喜玩家,通关副本“逃离疯人院”,奖励结算中……】
【游戏完成度评分:A级。】
【主线通关奖励:20000点。】
【支线通关奖励:2000点。】
【全员生还奖励:1000点。】
宋葬没有昏迷,也不算很冷。因为他穿得特别特别厚。
这身皮草也是梅迪莎亲手挑选的奢华披风,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意,将他包裹得无比严实。
与殷臣手牵着手,抱着宝宝,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果然收到了梅迪莎与霜雪女神共同留下的解释。
霜雪女神不是梅迪莎,而是莉莉丝至真至善的那一面。
从跳入红海那一刻,伊甸园的莉莉丝,便已然与恶魔莉莉丝彻底剥离开来。
梅迪莎带走了风暴、黑夜与蛊惑人心的邪恶特质,与堕落的魔鬼狼狈为奸。她是货真价实的夜妖恶魔,也是一个曾经企图上位的旧日风暴之神。
她们记忆互通,都有野心,都不愿屈居人下,更不愿回到伊甸园为亚当折腰。
只不过一个手段残忍,在接连遭遇背叛后彻底扭曲,另一个还算正派,本质上是真心想抗争,想要为国为民。
争夺真神之位,显然是霜雪女神更占优势,而且她们两者只有一位能充当主导,也要在登顶高峰时再次合体。
因为真神必须没有残缺,必须完美。
这是从一开始就无法被忽视的残酷现实。
更残酷的是,残缺的梅迪莎太有能力,她极有远见地主动接触过新月家族背后的异界力量,并将这份力量的一部分强留下来,借为己用,偷偷腐蚀着世界的规则,缓慢侵犯着上帝的权柄。
那时路西法也是她的同谋。
外来神祇没有一个不危险的,路西法的欲望被放大,上帝的理智被侵蚀,更何况是她这个小恶魔呢?
其实她早就在暗中谋划的过程中被一点点影响,几乎沦落至半疯状态。
梅迪莎这具贵族小姐的身躯,既是她阴谋的一部分,也是她尝试抹除记忆进行自愈、挽回理智的最后手段。
家庭和睦、父母关爱的平静生活,滋养着她残缺的精神。
直到十岁那年,她被发狂的生父狠狠掐死了一次。
她在窒息中复活,被瞬间掐死,再次复活……最后拼尽全力在绝望崩溃的生死交替中疯狂回击。
无论是否失忆,她与疯狂的命运总是越走越近。
那就让善良的莉莉丝上位吧。让她单赢,总好过两者双输。
“宋葬,我知道我不该爱你的,这不合理。”
“成为母亲,真心爱你的那个我……太幸福了,这不合理。”
第093章 现实:被找回的大量记忆
哪怕闭着眼, 宋葬也能看见传送的倒计时数字。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他从未见过的新提示。
【你获得了伪神·霜雪女神的无偿赠与,一次性道具:《信仰香火成神法·技能书》。】
【是否立即使用?注:成神类法则, 仅在出现伪神角色的特定副本生效。】
宋葬选择了是, 但根本没心思去关注技能细节。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全是走马灯般混沌回旋的画面, 一团乱麻。
梅迪莎明媚张扬的笑容, 柔软手指拂过他发顶的陌生温热感, 普渡修女表情疯狂地喃喃着信德经,企图将下有毒药的牛奶灌进兰玉珩嘴里,漏风马车上磨砺着他手腕的粗糙麻绳,粗莽壮汉像搬运畜牲一样将他搬下马车……
他很难过,但他无法为她失声痛哭,酸涩感才刚涌向鼻尖, 又被另一种难言的情绪阻塞、消磨, 化作淡淡的麻木。
宋葬偷偷吃过对抗情绪的处方药,两者带来的感觉都差不多。
也是该麻木的,甚至不再需要吃什么药。熟识的人在他面前死去, 这种事他早就该麻木了。
所以宋葬睁开了眼睛。
没抬头。
他转身用力抱紧殷臣,将偷偷皱眉的宝宝挤在两人中间, 带着一丝不着痕迹的哭腔, 凶狠地说:“你以后永远不准死。”
殷臣怔了下,随即抬手拎起宝宝的后颈肉,把这碍事玩意迅速拿开。他搂着宋葬, 态度莫名有些复杂而幽怨。
“……这话应该让我来说才对。”
宋葬才不管, 将脸贴在他颈侧蹭着,继续放狠话:“你死了我就打爆地球, 然后挖你的坟,把你打到飞灰烟灭!”
殷臣摸摸他的脑袋,被威胁后反倒缓缓翘起唇角。
“好的。如果我敢死,你可以随便折腾我。”
下一瞬,极致纯粹的黑暗将视野彻底吞没。
……
再次睁开眼睛,宋葬发现自己居然不在鹤林山庄。
他回到了熟悉的咖啡馆里,眼睛仍有点轻微的红肿,尚未恢复。
蓝色光屏随之亮起。
【恭喜您获得本次游戏MVP,奖励——高级疗伤咖啡*1。】
这一回,宋葬实打实地承受了最多的精神污染,再加上梅迪莎的有力助攻,拿MVP也算是预料之中。
店员一号及时出现,将系统的奖励端给宋葬,但步伐似乎隐约有些不稳。
宋葬微微眯眼,顺着她走来的方向扭过头……竟然看见了管家先生的背影。
而殷臣也挑眉看着他,笑容意味深长。
殷臣坐在卡座深处,厚重的皮草披风被随意搭在椅子一侧。
咖啡厅里温度不低,绒毛上凝结的大片冰霜正在缓缓融化,水珠声滴滴答答,可地板依然干燥如初。
他们显然也刚到不久。
宋葬愣了半晌,才猛然想起很早之前,殷臣确实对管家先生有过招揽之意。
殷臣盯着宋葬微红的眼睛,嗓音放得极为温和:“哭得那么可怜啊?来让我抱抱。”
店员一号听见这话,表面程序化的灿烂笑容顿时一僵。她眼神诡异,不动声色看了眼宋葬,沉默着立刻转头离开。
那跑路速度快得不行,简直跟逃命似的不管不顾。
宋葬若有所思地收起咖啡,没再去管店员一号的异样举止,起身走向卡座。
他主动坐在殷臣腿上,直接扒开殷臣那件血淋淋的衬衫,检查伤口。
果然,腹部那条狰狞的切痕并没有消失,还留下了宋葬不算专业的粗糙缝合线条,紧紧压着刀口的绷带全都湿漉漉,浸着刺目的血。
“没事,我会好的。”殷臣漫不经心地说,扣住宋葬绷紧的手腕,轻轻拉开。
宋葬瞪他一眼,无奈地换个话题:“为什么你们都能主动来咖啡馆,我只有收取奖励时才会被传送过来?”
管家先生笑了笑,主动解释:“少爷,因为我与老爷都参与过引导新手的特殊副本,是系统认证的精英老玩家。”
“唔,就像谢哥带我通关的那一次?”宋葬恍然。
“少爷明智。”管家颔首。
殷臣听得唇角微抽,表情一言难尽地看向管家:“你别太入戏,现在你不是我的扈从了。”
“好的老板,”管家从善如流,“请问您还需要友情价的住家全套管理服务吗?”
“……不需要,别再推销。”
“好的老板。”
宋葬没去管他俩的交锋,自顾自低头看起菜单,点了一杯热乎乎的拿铁。
他还是有些在意店员一号的怪异举止,想着再试探一次看看。
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出来,躲得无影无踪。热气腾腾的拉花拿铁,直接从桌子中央缓缓出现。
宋葬无奈地放弃,端起咖啡轻抿一口,让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尽快平静下来。焦糖奶香萦绕鼻尖,是纯现代工艺的味道,勉强带来一丝真实的安心气息。
【出戏】是一个需要逐渐适应的过程。刚刚还在副本里感情充沛,一出来就瞬间回到现代环境,这种差别太过的抽离感,让宋葬难得感到一股淡淡的不适应。
好在殷臣他们没有太大改变,大家都穿着副本里的华丽服饰,像三个在玩豪华版cosplay的……中世纪文化狂热爱好者。
殷臣似乎也看出了宋葬的不舒服,他一边与管家讨论日后组队流程,一边把宋葬箍在怀里,抱得很紧。
属于殷臣的血腥味与薄荷香气交织着,都是宋葬熟悉的味道。宋葬也很喜欢这种强烈的束缚感,特别配合地软着身子,任他随便怎么抱都行。
而殷臣别有图谋。他先是轻轻摩挲宋葬的腰,像在安抚,又温柔地扣住宋葬的手腕摸了又摸,最后不动声色抢走了那杯焦糖拿铁,一口饮尽。
宋葬:……
宋葬沉默片刻,忍不住凶他:“你就不怕喝完直接从肚子里漏出去?赶紧把自己治好!”
“不要,这是你第一次亲手给我包扎,我要留作纪念。”殷臣斩钉截铁地勾唇拒绝。
“以后你每次受伤,我都亲手帮你包扎,行不行?”
殷臣依然不太情愿:“可是我根本不会受伤,除非……以后你再拿刀砍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
“你砍我,其实我挺舒服的。”
“想都别想!”
这俩人在腻腻歪歪,而管家先生默默围观,悄然露出了经典款的欣慰表情。
他甚至熟练地躬身,从卡座底下的抽屉里拿出相机,为他们拍了一张合影。
按下快门,管家即刻将相机放在桌上,看着它慢慢消失。紧接着,那张合影,居然立刻出现在了咖啡馆的墙壁上,变成精致装裱的相框饰品之一。
成片是彩色的,代表宋葬与殷臣都还活着。而环绕在他们周围的相框,大多都只剩下死寂的黑白。
宋葬顾不上和殷臣拌嘴,惊讶地看着眼前神奇的一幕,感慨:“没想到咖啡厅里还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
话音刚落,脚步声随之响起。
是店员一号,被宋葬触发了解说服务的开关,硬着头皮再次出现。
她强撑笑容,朗声给宋葬介绍起各种隐藏的娱乐设施。
私密影院,台球桌,游戏机,温泉疗养,甚至是虚拟爱人……只要是系统认证的精英玩家们,全都可以免费使用。
但是每月仅限一周,时间流速与外界相通。
如果玩家真的在咖啡厅里沉迷娱乐,不愿返回现实世界,那么随时都可能有被意外谋杀,或是直接饿死的风险。
这类愚蠢的命案早已不胜枚举,店员一号措辞严肃地警告他,绝对不能沉溺在虚拟环境里。
“确实不该沉溺,我先走了,你们继续。”
宋葬说着把高级疗伤咖啡拿出来,重重放在桌子上,瞪了殷臣一眼。
他是来收取MVP奖励的,本就只能在咖啡馆逗留一时半会。
而且宋葬实在是看不惯殷臣带着重伤谈事情的样子,催他去治疗,他还不情不愿,说出一堆虎狼之词……
再停留下去,宋葬怀疑自己会压抑不住心头的暴躁。
殷臣怔了半晌,有些惊讶地盯着那杯苦咖啡:“给我的?”
“对啊。”宋葬语气理所当然,不太理解他在发什么呆。
在系统描述里,高级疗伤咖啡的效果特别猛,犹如玄幻仙丹。活死人,肉白骨,就算被砍得只剩半个脑袋,喝了咖啡也能重归健康,活蹦乱跳。
反正他一般也不会参与战斗,用不上,留给殷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我不要喝,喝了浪费。先替你收着,”殷臣收敛情绪垂着眸子,简直像头顽固的倔牛,“你走吧,下个月见。”
宋葬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猛地扑上去把殷臣的头发揉成鸡窝,然后用力捏了一把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胸肌,超级用力。
对上殷臣愕然的眸光,宋葬嚣张地冷笑一声,转身就把自己传送走了。
回到鹤林山庄,那软弹的手感仍缠绵在宋葬心头,久久不曾褪去。
没办法,真的特别好摸……才捏两下宋葬就生不起气了,反而莫名生出些许回味。
宋葬捻了捻指尖,目光投向窗外。卧室窗帘没拉紧,透着一丝明媚的晨光。
他还瞧见宁燃开着跑车向山下疾驰而去,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
宋葬心中疑惑,但并没有立刻下楼,而是反锁了卧室的门,维持着平稳安定的呼吸,重新躺回床上。
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闭上眼睛,宋葬缓缓进入记忆宫殿,一步一步走向深处。
拂走厚重的蛛网灰尘,打开被他提前解锁的陈旧房间。
宋葬反复深呼吸几次,才试探着抬手触碰,那些没对任何人说过的陌生记忆。
截至目前为止,也只有在地狱时被殷臣听去了一星半点。但是无所谓,殷臣对他的了解,恐怕比宋葬自己还要深。
这次重新解封的记忆,分量极重,比之前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都要丰厚,足以追溯到宋葬的学生时代,甚至更久以前。
宋葬没猜错,他果然是个孤儿,没过上几天特别好的日子,但也并没有凄惨到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小时候,他总会被年纪更大的孤儿们组团欺负。当然,在那个大环境下,所有小孩子都会被大孩子霸凌,被抢走大量食物,根本没有办法。只要不做出头鸟,安分乖巧就能少挨拳脚。
宋葬看见自己偷偷去翻垃圾桶,拿着小树杈去下水道附近扒拉寻摸,捡了许多大人随手丢下的烟头,粗糙地擦拭干净,重新制作成卷烟,定期上供给大孩子们。
他靠着这一绝招,加上偶尔贡献的零花钱,在老师与院长面前扮演乖巧,总算是平安活过幼年期。
吃了十几年毫无油水的大锅饭,一批又一批的霸凌团伙全都被发配中专,而宋葬顺利地疯狂跳级、考上住宿高中,考上大学,一步步逃离了曾经封闭隔绝的内斗环境。
宋葬的成绩好,助学金与政府资助从未短缺,伙食也跟着越来越好。可童年时留下的底子太差,直到成年,宋葬仍然是同窗之间最为瘦弱的那一个。
被嘲笑是病秧子,被嫉妒是娘娘腔,被指责是爱哭鬼,说什么的都有。
不过,普通校园的环境可比孤儿院轻松多了,正直而富有朝气的人也更多。宋葬长得漂亮,看脸而来的追求者其实并不少。
他只需要咬唇装个可怜、落寞退场,把斗争留给其他人,然后自己偷偷去学散打与格斗技巧。
一拳打在坏人的颈动脉窦上,然后坐在旁边无助哭泣,也能顺利规避掉大量的人际麻烦。
宋葬躺在床上,走马观花地看完这些过往,发现现实世界的记忆……好像都没什么用?
在失忆之前,他也总是一个人呆着,对谁都不感兴趣,只求自保。
除了没被陌生组织追杀,他毕业后迅速斩断社交的平淡生活,与失忆的日子简直毫无区别。
就算宋葬在家里瞬间暴毙,或是离奇失踪,也不会有房东和物业以外的人主动找他。
也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被系统选中。
在一天梦里,宋葬成为了无限游戏的内测玩家。
从那天开始,他日日做梦,被迫出生入死,努力变强,在每晚更新的强制副本里挣扎求生。
这种全年无休的游戏机制,显然不太合理,能把所有玩家渐渐地全都逼疯。怪不得如今改为了每月一次,给众人留了一丝喘息之机。
宋葬看见自己从单人副本开始打起,跟着内测进度慢慢变强,又陆陆续续匹配到了双人副本,四人副本……甚至还有百人大世界。
生死间结识的友情最为真挚。
宋葬是有过朋友的,真朋友,但后来他们全都死了。
那两个被酷刑折磨、烂着舌头凄惨死去的玩家,来自宋葬的第一次四人副本,所以他印象最为深刻,是他不堪回首的惨重阴影。
可惜随着日子渐长,副本难度逐级提高,他终于也麻木了。
最后的百人大世界,惨烈得唯有三个人顺利逃生。
宋葬根本没办法照顾任何玩家,他如履薄冰地混在恐怖扭曲的npc之中,依靠【假面】东躲西藏,末尾还被迫躲进了黑牛的肚子里,蜷缩在腥臭潮湿的肠道周围,靠着黑牛自身的顽强生命力逃脱升天。
惊险刺激的体验太多太多,但就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帘,宋葬看得麻木,几乎无法感同身受。
因为这些回忆里根本没有殷臣。
宋葬努力在记忆中找了许久,仔细辨认着每一个气质相似的npc,包括各种五花八门的怪物,但他很肯定,绝对没有殷臣的痕迹。
再往后的记忆又是断片。
宋葬依然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被追杀,抗性与生命的数据为何是个问号,又怎么会失去如此多过去的记忆。
当然,他也并非毫无收获。
宋葬终于理解了自己这身恐怖力量的来源,都是他一点一点用命拼出来的,慢慢积累的,没有丝毫水分。
以及……【假面】的出现也有了解释。
在内测游戏里,【假面】根本不是他的特殊称号,而是宋葬在第一次单人副本里,从强大boss手里抢来的永久道具!
字如其名,这是一张面具,由不明诡异生物的皮肤构成,手感柔软温热,犹如正在呼吸的鲜活人皮。
它可以让宋葬自由改变容貌,隐藏气息与身形,甚至化作怪物npc的模样混入其中。
这张面具陪伴宋葬走过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次拯救他于危急关头,甚至……甚至慢慢生出了一丝自我意识,居然能在宋葬身受重伤、神志不清之时,主动帮他改变容貌。
宋葬很担心【假面】会往抱脸虫的方向进化,最终反噬他、吸食他的血肉,为此还小心提防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他担心的危险一次也没发生,宋葬又被救了几次后实在没忍住,把手头所有可利用的资源都倾注在它的身上,以免它被意外摧毁。
宋葬在感情上很依赖它,似乎也只能依赖于它。
因为所有人都会死,都可能背叛,他自己也有几率突然暴毙。他绝不能擅自与人产生更多羁绊,然后再伤透别人的心。
柔软面具被宋葬倾力养得越来越鲜活,却仍是一如既往,乖巧得像一只异形小狗。
后来它还可以听从指令,自己变化成各种物品或小动物,停在宋葬肩头,落在宋葬手中,模仿神话里的魔毯托着他飞跃山崖,在星空下遨游。
……
那些穿插在高难度副本里的日常碎片,是宋葬唯一得以喘息的空间,如今回忆起来,简直美好得不够真实。
为什么它不见了?
为什么它会变成特殊称号?
它还有意识吗?它还记得他吗?
宋葬在记忆宫殿里反复穿梭,再也找不到任何上锁的房间。
中途断片的感觉太过窒息,宋葬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沉默压抑着自己翻涌而出的崩溃情绪。
打开系统光屏,死死盯着特殊称号那闪亮发光的华丽装饰,宋葬才终于重新找到了让自己呼吸的理由,大口喘着气坐起身来。
“如果我把你升到最高等级,你会回来看看我吗?”
宋葬将手伸向虚幻的屏幕,轻轻抚摸【假面】周身夺目的金光,低声呢喃。
无论回不回来,他都要努力去尝试,至少还能挣来一丝希望。
其实之前宋葬没打算继续刻意刷经验,因为彻底欺骗十万人,绝不是一个能轻易达成的数目。
他本想着有三个技能就足够用了,不需要再每次都演得如此弱不禁风,完全可以控制着逐渐暴露出些许实力,提高接下来的通关效率。
但是现在想想……还是算了,不如继续躲在殷臣身后,乖乖当备受唾弃的跟屁虫。
接下来的一个月,鹤林山庄里无比安静。
宁燃和宁焰都不曾回来过,连谢春野也在某天吃饭时开车跑了,不知所踪。
宋葬也问过迟烟出了什么事,但迟烟没有详细解释,只笑吟吟地说:“他们都在为我而打仗呢。”
至于到底在打什么仗?
表面上,是商业战争。
没错,宋葬看了金融新闻,发现迟烟的家族不再仅是洛城首富,居然已经顺利进军成为全省首富,大规模扩张生产线,风头无两,光辉无限。
看起来这场战争很是顺利,宋葬也没再操心,继续认认真真进行日常训练,不再像以往那般装模做样地扮柔弱。
他发现自己还不够强。
他真的不够强。
*
一个月很快过去,这次没有人上传通关视频,【假面】的经验涨幅全靠论坛旧新闻。
宋葬早已迫不及待,想要继续投身于演绎事业之中。
迟烟给他做了一杯白色佳人。
橘皮利口酒与新鲜的柠檬汁完美调和,乳白蛋清泡沫浮于高脚杯上层,带来奶油般柔软绵密的绝妙口感。
酸甜经典款,很符合宋葬如今不上不下的复杂心情。
他喝完鸡尾酒,加快脚步回到床上,闭眼静静等待睡意降临。
蓝色光屏与殷臣的组队邀请如约而至。
【副本开启,倒计时3,2,1……】
【游戏名称:「山村诡事」
扮演角色:宋家幺子
通关要求:掀开山村老者们极力掩藏的秘密(0/3)
支线任务:造反,造反,造反!掀翻这个破天!】
【角色扮演要求:不被吃绝户。不被任何人,任何物,任何东西……吃了绝户。
失败惩罚:扣除90%通关奖励。】
这次也不是现代副本……宋葬心生好奇,却并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睛。
他被阴潮冷硬的床板硌得腰疼,脸上传来一片温热的濡湿。
有一个不明身份的活物,此时正沉默地站在他床边。
它倾身而下,呼吸粗重,伸着舌头偷偷舔舐他的侧脸。
舌尖有颗粒分明的倒刺。
第094章 山村诡事(1)
宋葬的第一反应不是恶心, 他毫无波澜。
自从找回大量内测时期的记忆,宋葬对副本里重口生物的接受程度,又猛然拔高了一个台阶。因为他早就经历过比这恶心无数倍的事情。
在战斗力最低的新手阶段, 他被迫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异形巢穴。
类似科幻电影里的抱脸虫, 只能算是初级前菜,完全比不过由破碎人类肢体缝合而成的扭曲改造人, 还有将不同人类五官镶嵌在同一张脸皮上的“拼贴”画作……
被那些东西缠着抱脸, 甚至险些被迫繁衍畸形人的后代, 才让宋葬切真体会到了恐怖谷的巨大威力。
而现如今,只是被自带倒刺的舌头舔一舔侧脸,根本无法对宋葬造成太大的心灵冲击。
他在为这个不明生物的命运默哀。
因为殷臣以后肯定会知道这件事,然后气得头顶冒烟……宋葬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场面有多尴尬,被碎尸万段,绝对是它最痛快的死法。
宋葬试探着动了动身子, 被身上厚重被褥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发出一声好似梦呓的轻哼。
他还顺势迅速地偷瞄两眼,却什么也没看清。对方贴得太过靠近,眼前只剩黑乎乎一片。
而凑在耳边的呼吸声愈发急促起来, 兴奋至极,气息泛着一股极为纯粹的动物味道。
淡淡的膻腥弥漫开来, 并没有那种令人昏厥的恐怖恶臭, 只有普通的干燥毛发与肉味而已。
这怪物好像真挺弱小的。
宋葬放心了,不再装腔作势地刺激它,默默闭着眼继续装睡, 研究起了自己的角色背景介绍。
【临朝, 永嘉二十三年,大旱。
田家村依山傍水, 野产丰厚。遭了灾,村民也能维系好自己的温饱日子。
而老宋家四代同堂,是田家村最有福气的外来户。
二十多年前,秦王起兵谋反,战乱爆发、民不聊生。宋家老太爷领着妻子儿孙逃难而来,变卖字画珠宝,倾尽家产,一次买下了田家村周边的上百亩田地,雇佣村中农户为他耕种。
六十亩水田,二十亩旱田,二十亩种上了桑树与枣树,外加官府分发给难民的十亩地……
没过多久,老宋家摇身一变,从破落难民成为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农户,眼高于顶,无人敢惹。
老太爷唯一的烦恼,就是宋家男丁一脉单传,长子命格崎岖,幼子极易夭折。据他说,这是家里世世代代流传而下的诡异诅咒。
为确保香火传承,宋老太爷为宝贝孙子提前攒够一笔丰厚的聘礼,顺利娶到了田家村最好生养的年轻姑娘。
她就是你的母亲,田月香,也是老村长的小女儿,人称田三娘。
老太爷眼光极佳,田月香嫁进宋家五年,竟顺利诞下三个男丁,唯有二儿子意外夭折,算是宋家名副其实的大功臣。
可惜没过多久,你的父亲宋唯一,在打猎时被野猪撞成残废,失了生育能力。尽管如此,田月香仍然对他不离不弃,尽心拉扯着两个儿子长大成人。
你的大哥宋嗣去年娶妻,新婚燕尔,正在备孕。
而你,就是那千娇百宠的幺子,宋家第一个活到及冠的小儿子。
老太爷为你取名宋葬,因为贱名才好养活。
如今,也该轮到你成家了……】
宋葬看完背景介绍,不由陷入沉思。
这其中的大部分内容,与主线任务似乎毫无关系,更像迟烟偶尔爱看的家长里短种田文。
唯一能与山村秘密沾边的,也就是宋家那所谓一脉单传的“诅咒”。
可如今看来,【不被吃绝户】的个人任务也好奇怪,因为诅咒分明就已经被破除了,宋家人有钱有田,过得很好。
四代同堂,大哥刚刚娶了老婆,一大家子人都还没死呢,他怎么会被吃绝户?
宋葬脑袋里闪过无数种猜测,准备提前为未来可能遭遇的灾难而作打算,例如这悬而未决的旱灾问题……
当然,真正祸到临头的灾难,其实正在宋葬身边实时发生着。
见宋葬睡得香甜,那个未知生物居然得寸进尺,湿漉漉的倒刺舌头舔得愈发起劲,甚至开始用虎牙轻轻啃咬。
龃龉尖齿反复摩挲着宋葬的脸颊软肉,似乎是在斟酌该从何处下口。
饥饿的鼻息喷洒而下,垂涎欲滴,宋葬感觉自己右脸被磨红了一大片,泛着异样的干涩痒意。
左等右等,殷臣仍然不知所踪,宋家人也不知去了何方。
这睡美人宋葬是实在装不下去了。他没忍住,在睁开眼的同时蓦然坐起身,提起一拳朝对方面中狠狠打去。
一声不男不女的嘶哑惨嚎,响彻屋内。
宋葬直接用了五成力气,合理估算,可以轻松打穿钢筋水泥,但他却险些把自己掀下了床。手感像轻飘飘地击中一团溃烂棉花,毫无回弹。
这玩意根本不是动物,而是一团由大量“头发”组成的怪异黑色生物。
而宋葬感受到的“舌头”,也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犹如猫科动物的倒刺舌头,全都是细细密密的头发!
打完这一拳,宋葬眼前陡然陷入一片朦胧,像是意外吸收了某种肉眼看不清的迷幻气体,让他头脑昏沉,视野中的景象逐渐歪曲混沌。
而被大力击散的“头发”惊恐蠕动着,如无数条黑色小蛇分头四散而逃,钻入床底,爬上屋檐,躲进地板深处,顺着墙角的老鼠洞溜走,再也不敢随意冒头。
干巴巴的结板泥地上,躺着一支散开的扫帚。
就在这时,一名三十出头的农妇大步走了进来,没好气地喊:“怎么回事啊二郎,你病没好全呢!还在偷偷折腾什么动静……哎哟!这是你大爷前几日才编好的扫帚,调皮捣蛋的家伙,你怎么能拆了它?”
在房门被推开的瞬间,宋葬已经迅速躺下,将半张脸缩回了被褥之中。
来者是田月香,他的亲娘。她一身普通妇人打扮,面容秀丽,身材丰腴,按着宋葬的肩膀作势就想打他两巴掌。
隔着粗布麻衣,宋葬都能感觉到她虎口坚硬、手掌粗糙,真的很有力量,绝对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
至于田月香口中的“大爷”,应该就是宋葬的爷爷,宋老太爷的儿子。
他是宋家四代里最为平庸的男丁,跟着老太爷逃难时就很窝囊,媳妇暴病死在路上后一蹶不振,打着光棍啃老到五十多岁,没太多出息。成日蹲在家里做点零碎活计,毫无存在感。
虽说孝道重要,但备受宠溺的幼子同样重要。就算宋葬直接拆了他大爷的屋子,恐怕家里也没人真能把他怎么样……
宋葬试探着咬了咬苍白的唇,柔弱无助地抬起朦胧黑眸,田月香立马就是一愣,松开手,根本没想真的打他。
“娘,我难受。”宋葬再接再厉,继续委屈地说。
他猜测自己正在生病,身体带给他的回馈像是在发高烧,挺严重的,所以才会如此昏昏沉沉。
怪不得分明被捂在厚被褥里,宋葬仍然有种阴沉湿冷的不适感。
“难受?那你拆吧……”田月香摸摸他的额头,“回头娘就让大爷再给你做几把扫帚,随你拆着玩。”
宋葬怔了一下,没想到田月香这么纵容自己。他赶紧甜甜地回:“谢谢娘。”
田月香立刻露出温和笑意,嘴上不轻不重地斥责:“你这孩子,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别再跟娘撒娇,要是被外人瞧去了,谁家好姑娘能看上你?”
“我不要好姑娘,我想一直陪着娘亲。”
“那可由不得你,”田月香抬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没好气地说,“坐好,乖乖喝药。”
宋葬倚在床头,被灌了一大碗苦苦的中药,然后重新捂出了一身的汗,才被田月香允许离开被褥。
然后他又被催着换了身衣服,被迫在后背塞进一条粗布毛巾,据田月香说是免得汗湿以后吹风着凉……宋葬也不懂这些,被指挥着做这做那,稀里糊涂地任她摆布。
反正他现在的角色设定是及冠少年,才刚到了打听姑娘、准备订亲的年纪,离正式成家还有几年距离,被母亲管得严一些也正常。
折腾半天,高烧降下去一些,宋葬终于被田月香放出了房间。
家里安安静静的,没有男人。大哥父亲都去田里干活了,两位爷爷在村头聊天打牌,大嫂在择菜淘米,唯有宋葬这个病号什么都不需要做。
田月香也忙,风风火火抱着一筐子脏衣服,快步走去河边清洗。宋葬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抚摸着伏在腿边脏兮兮的黑色土狗,安静打量着自家的居住环境。
宋家确实是堪比小地主的富农家庭,干净整洁,除了动物膻腥以外没有任何异味。
一共五间青瓦房,两间红泥草屋,砖石料子都是上好的材质。院子特别宽敞,四四方方的围墙遮蔽着外人视线,像是偷偷模仿了县城官老爷的宅院。
院子中间搭了一口天井,养着两头大肥猪与几只母鸡。
大哥结亲后与媳妇住在西屋,宋葬住在东屋的单人间,隔壁就是爹娘的卧室,他要等到成家才能享有独栋住宅。
老太爷与大爷则是住在坐北朝南的后屋,方便从后院小门出去遛弯。除了吃饭和农忙的时候聚在一起,一大家子平日里甚至可以各不打扰,分开居住,大大减少了吵架的概率。
检查完毕,宋葬心情愉悦。
这回他终于不再是那种身世凄惨的苦情角色了,家底殷实,父母淳朴,甚至还有两条可爱憨厚的土狗,可以任他揉捏。
有他暗中守着,宋家是轻易死不了人的。
宋葬心想,顺势翻上围墙坐着,一边检查院墙的砖石是否需要修补,一边偷听隔壁王婶和李婶唠嗑。
“今早吵吵嚷嚷的,闹了什么动静?我在家哄小宝,一直没得空去看。”
“啧,你现在看了也没用。村头那边的学堂,新来了一位特别俊的教书先生,说是前些年的海县案首呢。那秀才郎的气质文雅得很,身边的书童侍女都白白净净,像地主家的少爷小姐……一看就和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没啥关系。”
“哎哟,他还带了书童侍女?这种富家公子,来咱们村里教书作甚?”
“人家还要往上继续科考,这不是写文章没灵感,来凡间游学历练嘛。听说是县老爷亲自写了条子让他过来的,村长可重视了,好像还要替他寻找战乱时失散的亲人呢。”
“寻亲?那可不容易,如今十里八村的外来户这么多,就算一家家找过去也得寻摸个把月了。”
“依我看……咱可不能让他这么快寻到亲人,村里十几个娃子都要读书。有案首先生在,我家大郎好歹能考个童生,以后肯定吃穿不愁。”
“嘶,王婆子你个心眼毒的东西,有道理啊。可惜我家小宝是赶不上了,明个儿我就回娘家,把我俩侄子带来见见世面。”
宋葬默默听完这俩婶子的“歹毒”谋划,对这素未谋面的秀才身份有了些许猜测。
他轻手轻脚跳下围墙,沿着偏僻小道一路绕行,尽可能避人耳目,走到村头。
田家村的学风不佳,从未出过进士,上一位举人老爷也早已去世。偏偏官府对读书人的补贴越来越丰厚,还能免掉许多战乱时期的徭役……老村长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田家学堂就是在战乱之后,由老村长一手主持开办的,迄今已然维系了将近十余年。请来的教书先生多是童生,束脩要得也并不算多,家里有点底子的都会咬咬牙,将最机灵的孩子送去读两年,好歹看看效果。
按理说,宋葬也该进学堂读书的。
但他的设定就是好吃懒做,体弱多病,撒撒娇便会被爹娘心疼,一看就不是能咬牙苦读的书生料子,连田月香自己也是心里门儿清。
所以宋葬被惯得颓废,成日在家躺平,到现在连学堂的门槛都没踩过一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若非宋葬长得极俊,从小就像世家少爷般白皙漂亮,怕是难以寻摸到任何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午后时分,朗朗读书声从屋里传来,幼童嗓音稚嫩,听上去是最为基础的三字经。
学堂门口围了几名好打听的婶子,偷摸探听屋里的动静,谈论着秀才郎君的婚娶情况。
宋葬脚步微顿,没有直接向前,转身就绕到了学堂屋后,再次熟练地翻上围墙。
学堂后院干净宽敞,有两间杂物房,一间留给先生居住的砖瓦平房,唯有边角堆了些杂物。宋葬左右扫了两圈,见四下无人,便迅速松手向下一跳。
……他没能成功落地。
鼻尖传来些许淡淡的脂粉香气,宋葬眼前一花,居然被一名身穿素青罗裙的姑娘抬手接住,稳稳抱在怀里。
不对,不是姑娘……是女装的殷臣,超漂亮的黑长直殷臣。
宋葬抬头定定盯着他,怀疑自己高烧未好,表情一点一点变得空白。
“发什么呆?”
殷臣挑眉回看,施施然地开口问道。
幸好,嘲讽的声音一点没变,还是他熟悉的那个殷臣。
“看呆了,你好漂亮,”宋葬笑容绽开,悄然放松了身体,熟练地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我还以为你是新来的学堂先生呢,没想到……居然是他的侍女。”
“漂亮?这辈子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殷臣若有所思。
宋葬没敢说,这角色分配简直是过于恶趣味。
因为殷臣身材很好,宽肩窄腰,腿长又显高。无论打扮得多么俏丽,正常人也能一眼看出他是男人。
他穿女装,真的就像在糊弄傻子。
不过如果单看脸,确实特别好,特别美,真漂亮。
殷臣这人,不仅身体内部结构很完美,五官也同样完美。冷白肌肤毫无瑕疵,睫毛纤长浓密,唇瓣不点而朱,绸缎般的墨色长发随意挽着垂落于肩,恰好遮了一丝凛冽锋芒……无须粉黛装点,他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超级大美人。
反正宋葬挑不出半点差错,他直接看呆了,恨不得立刻与殷臣再次结婚。
殷臣听得出宋葬的语气真诚,他勾起唇角,抱着宋葬慢悠悠往平房走去,抬腿随意踢开了木门。
屋内装潢雅致,书房摆着桌案茶台,与卧室间由两扇梅竹屏风隔开,四面墙有几幅新挂上去的名贵墨宝,显然都是今日才添置的崭新物件。
在田家村里,这绝对算一处极其讲究的贵人雅居。
“以后我住这里。”殷臣告诉宋葬。
这嚣张做派,比主子还要更像主子。
宋葬怔了怔,若有所思:“你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皇亲贵胄,”殷臣随手把宋葬放在书桌上,不太满意地盯着他那身粗布麻衣,“何秀才是我的属下,他来寻亲,我来避难。”
可恶,这次殷臣的身份也好厉害。他好像每次都能选到最有钱、最有能力的那个角色……
慢着,他不会真的可以自己选吧?
宋葬眯起眸子,突然难掩怀疑:“殷臣,你进副本时的角色是随机分配的吗?”
殷臣动作一顿:“不是。”
居然猜对了!宋葬大惊:“难道你真能提前开挂?”
“差不多。”
殷臣回答得很简略,但至少没有强行隐瞒辩驳。
他确实不想继续讨论这件事,坦然的目光落在宋葬脸侧,微微停滞,随即骤然变冷:“谁碰过你的脸?”
“我的脸……对,差点忘了。之前有个头发精怪物,趁我睡觉时偷偷舔我的脸,”宋葬赶紧趁机告状,“它跑了,我没抓住,全是头发特别恐怖。”
“放心,我会剁碎它。”
殷臣凉凉说,捏着他泛红的脸颊揉弄片刻,眸底漫起一片阴鸷,翻涌杀意犹如实质。
但是女装的他太漂亮了,看起来根本没有以前那么吓人。
宋葬甚至被他盯得心头微痒,没忍住,偷了他一束柔软发丝,缠在指尖摩挲把玩。
“宋葬,你也有长头发,没必要玩我的。”看着宋葬的白皙指尖慢慢穿插在黑发间,若隐若现,殷臣不由呼吸微沉。
他特别想继续生气,可现在根本气不起来。
有种发怒到一半,就被天然呆给强行打断的怪异憋闷感。虽然宋葬根本不是天然呆的性格,满肚子坏水。
“可是很好摸,真的不能给我玩吗?”宋葬眨眨眼,一脸单纯。
“……可以,我们去床上玩。”
殷臣再次强行抱起宋葬,绕过屏风,把人扔在柔软的床榻之上。
他亲自上手脱起了宋葬的衣服,顺便准备解释一下自己乱七八糟的角色背景。
宋葬猝不及防就被扒了上衣,露出之前新换的白色内衬,呆滞地攥紧被子一角,略微警惕。
什么情况?
虽然他们确实约好了……要试着做一次,但也不至于如此着急吧!
殷臣完全没意识到,宋葬居然在想某些少儿不宜的事情。
因为他的想法无比单纯。
——宋葬皮肤太嫩,娇气,穿粗布麻衣实在不够干净精致,配不上宋葬,而且容易导致过敏。
所以他必须要仔细检查,看看宋葬的贴身衣物质量如何。
细棉布,手工缝制,洗得非常干净,有淡淡的皂角香味。
质量还可以,里面这一件就不用再脱了。
殷臣满意收手,提着宋葬两侧衣襟向内拢了拢,遮住他暴露在外的漂亮锁骨。
“以后每天都来学堂上课,我给你买好衣服穿。不许再穿那种乱七八糟的烂布。”殷臣强势要求。
他根本没想过,真正要求干净精致的其实是他自己。宋葬本人毫不在乎,完全可以躺在泥水里舒舒服服地一秒入睡。
幸运保住“清白”,宋葬松了口气,立马语气委屈地演起来:“可是……这是我家最好的衣服了。姐姐,你嫌弃我穷,所以才百般不愿嫁来我宋家,是不是?”
殷臣:???
他坐在床边看着宋葬,哑然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心情却从无奈,逐渐转为更进一层的深思熟虑。
思索良久后,殷臣勾起唇,颇有些跋扈地说:“我愿意嫁给你。让你爹娘早点找媒婆过来提亲,我嫁进去以后必须分家,单独占一间青砖瓦房。”
“……啊?”
“我的嫁妆是一百两官银,你家可以随便用,但是聘礼不能少于五十两。你还要给我打两只大雁,活的,否则我出嫁不够体面。”
殷臣表情平静,井井有条规划起了未来的礼金问题。
宋葬深呼吸:“认真的?”
“认真的,我身份太敏感,需要避人耳目。嫁给你之后,很难再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
没错,殷臣这角色是真的复杂。
表面上,他是当朝皇贵妃诞下的长公主,深受宠爱,在京城之外拥有大片封地。
但实际情况,非常尴尬。他其实是先皇帝的遗腹子,被皇贵妃偷天换日,当作女儿养在膝下,生母身份迄今不详。
当今圣上,是先皇的亲弟弟。
当年起兵造反的秦王,也是先皇的亲弟弟。
而先皇没有儿子。他在位期间,好似被谁诅咒过,居然完全无法生出儿子,后代凋零。
殷臣就是他唯一的男性后代,也是大临朝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当朝皇帝被瞒了多年,很久后才得知有“遗腹子”的存在,于是在暗中想尽办法寻找殷臣,决定不择手段杀掉这个隐患。
“父皇如今尚且不知,所谓的遗腹子,就是他的长公主,”说到这里,殷臣语气有些冷,“他一直在找男人,手段非常极端。”
宋葬听得认真:“手段极端?怎么说。”
“他听信国师之言,把自己的十个儿子全都杀了,斩断手足,腌在大缸之中,用来预测我的大概位置。”
“……神经病吧。”
“嗯,所以我很可怜的。宋葬,你到底要不要娶我?”殷臣凤眸微垂,低声问。
“娶,必须娶!”
第095章 山村诡事(2)
约好提亲事宜后, 宋葬本打算立刻回去找田月香,却被殷臣压着肩膀按回床上。
原来他的低烧依旧没退,殷臣甫一碰他, 就即刻发现了端倪。
额头摸着滚烫, 指尖温度也比往日要高许多,像个热腾腾的小火炉, 浑身冒热气。
宋葬也没抗拒, 懒洋洋躺在殷臣的床上, 枕着精致的竹编凉枕,眯眼小憩了半小时。
宋葬很久没有生病过了,身体的虚弱反应也来得迟钝。分明不久前还能上蹿下跳地翻墙,如今他脑袋却是晕乎乎的,睡不着,但也提不起更多闹腾的劲。
有气无力, 不上不下……尤其是在殷臣面前。有了依靠, 宋葬一点也不想兀自坚强,被娇惯得愈发柔弱无助。
“罪魁祸首,绝对是那个舔你脸的东西。”
殷臣说这话时的杀意昭然若揭, 他就是不爽得很。
但他并没有立刻去找那团“头发精”算账,而是臭着脸帮宋葬量了体温, 转身去让书童烧水。
低烧无需冰敷, 他给宋葬泡上一杯苦茶,特意加了金银花、杭菊与连翘,又哄着人吃了几口甜腻的桂花糕。
“有时候我总怀疑, 你在故意让我对你产生依赖。”宋葬小声说。
殷臣没有反驳, 只捏着他热乎乎的脸,似笑非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你不好, 我是暴力狂,对你好,我就是别有用心,反正你最有道理。”
宋葬也弯起眸子:“你心虚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他才不在乎殷臣是不是故意的。只要殷臣一直对他好,就算别有用心又怎样。
指不定哪一天,他就会意外暴毙在某个超变态副本里,再也享受不到那样的好。既然如此,他还不如及时行乐,绝不在小情小爱上纠结内耗半分。
而殷臣默了默,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坐在床边,漫不经心把玩着宋葬的手,为了转移重点,干脆重新说回正事。
临朝正值繁盛时期,兵马强壮,百姓安居乐业,而且没有程朱理学。
虽说女人仍是处处受限,但经济水平决定社会观念,女子地位绝不会低到后世那般的恐怖程度。
长公主的地位更是极高,在皇帝容许范围内,甚至拥有着理直气壮插手朝政的权利。
除了不能继承皇位,公主的日常生活其实与皇子王爷们一样潇洒,无须被逼和亲,随便收几个面首也是情理之中。
当公主自请离京、长居封地以后,自由度还会更高,可以养一批精锐的私兵,辅助一批读书人进入朝廷,用于自保。毕竟,从公主封地里考出来的举子们,日后在官场中也会被打上公主的痕迹。
那位秀才郎君,就是殷臣的忠诚从属之一。
他叫何文彬,字子川,是世家旁支子弟。
自小衣食无忧,却不受族里重视,直到被长公主看中提拔,才渐渐得以展露出机敏才学。在一举夺得县试案首后,他顺利保持着前三名的水平考上秀才,还是待遇最佳的廪生。
而被他带在身边的白净书童,被赐名为修竹,同样对长公主忠心耿耿。
两人只知道殷臣要躲避敌人的追杀,必须隐姓埋名藏在乡下,于是何秀才硬着头皮,对外声称殷臣是他的侍女。
但实际上,他俩都并不了解殷臣的真实身份,甚至不知殷臣是男子。
宋葬听着听着,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都看不出你是男的?”
殷臣缓缓摇头,同样不解:“很可疑,他们不仅看不出来我是男的,而且居然也没发现……我很漂亮。”
后半句话,是殷臣新加上的疑点之一。
因为殷臣很相信宋葬的审美,女装扮相的自己,绝对称得上漂亮。
但是长公主却从未因貌美而扬名于临朝,市井间压根没有传出过只言片语。
更离谱的是,当田家村的村民跑来学堂看热闹时,眼睛也只直勾勾盯着何文彬,就连娶不到媳妇的猥琐老光棍,也对他几乎毫不关心……
众人对他唯一的印象,似乎只剩下“白白净净,不愧是秀才老爷的随身侍女”,仅此而已。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现象,也许能说明两种可能性。
第一,临朝的人全部都是睁眼瞎,审美畸形。
第二,皇贵妃为了保护长公主的平安,用某种难以察觉的隐蔽手段,对他的外貌进行了模糊化处理。
殷臣比较偏向于第二种假设。
他也不是第一次在副本里男扮女装了,以前还招惹过那种疯狂痴恋的追求者,烦不胜烦。
而这一回,他终于不再时刻处于所有人注意力的中心,这种感觉很舒服,也很陌生。
可惜,如果想要高效通关副本,存在感太低真不算一件好事。
只有被人关注,他才能招惹一堆麻烦上身,然后在解决这些麻烦的过程中,更快摸清副本背景,找到更多有关主线的线索。
殷臣决定进行一次大筛查,挖掘他毫无存在感的原因究竟从何而起,尤其要仔细清点,那些拉来村里的家具和随身物品。
宋葬没有插手。
他面对隐蔽的神鬼之力不像殷臣那么敏感,如果继续杵在一旁晃悠,恐怕只会妨碍殷臣的做事效率,还不如分头行动。
喝完菊花茶,他体温降了许多,殷臣也没再拘着宋葬不让他走,转身让书童去翻箱倒柜,找出了好几套宋葬也能穿的崭新成衣。
换上一身布料柔软的月白衣袍,宋葬瞬间改头换面,活像一个娇生惯养的金贵小少爷。
殷臣看了又看,表示十分满意,并强烈要求:“以后不许再穿烂衣服。”
宋葬犹豫了一下:“总不能只让我天天穿好衣服,看着我爹娘他们继续穿粗布麻衣,这样不太好,而且会被说闲话的……”
“那就赶紧娶我,”殷臣挑眉,“等到我嫁给你了,我的钱就都是你的。”
“……这软饭我吃定了!”
*
宋葬直接穿着新衣服离开了学堂,大摇大摆,雄赳赳气昂昂。
他无视过路村民们惊愕的视线,去河边找到了仍在洗衣服的田月香。
“娘!”
“二郎?你不在家里好好休息,跑来河边做什么?快回去,脑袋还烫不烫啊?让娘摸摸……”
田月香满眼写着关心,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宋葬的着装改变。
她将湿漉漉的粗糙双手按在衣服下摆,快速擦拭干净,抬手摸着宋葬的脑袋确认他没再继续发烧,这才松了口气,随即表情陡然一愣。
“……二郎啊,你身上这衣服哪来的?”
“是秀才老爷送给我的。他说我有读书的天赋,让我从明天开始就去学堂念书,不需要束脩,书本费也免了。”
宋葬一脸得意,张口就胡扯。
“真的假的?!哎哟你个懒货,都快到成家的年纪了,哪来的念书天赋?”
田月香嘴里贬低,脸上却不由自主笑开了花。她仔细打量着宋葬的衣服,啧啧感叹:“这身布料可不便宜呢,你看,袖口还纹着金丝……二郎啊,你白白穿了秀才老爷送的衣服,可不能不给束脩,知道吗?
“做人要学会尊师讲礼,老爷是心善才会不要你的钱,但咱家也必须做足了礼数,绝对不能空手去学堂,惹人笑话。”
宋葬眼睛一亮:“所以我能去念书了?”
“当然,娘巴不得你多认几个字。小时候是你自己非不去学堂的,哭得那叫一个惨。”
田月香一边念叨宋葬的黑历史,一边牵起他沿着河边走了一大圈,故意在各家捶洗衣物的妇人面前,疯狂炫耀自己生的漂亮儿子。
妇人们一脸稀罕,眼底写着艳羡,连酸都酸不起来。
毕竟在小山村里,大家实在难以见到读书人的标准打扮。
直裰长袍,交领大袖,收束身形的腰带一侧坠着玉穗,既体面又贵重,一看就像“城里来的公子”,以后指定有出息。
宋葬的形象瞬间被拔高了好几度,从众人眼里深受溺爱、不学无术的小纨绔,变成了白净漂亮的未来秀才郎。
古人最是看脸,他风评扭转,全靠衣衫与脸蛋合力衬托。
田月香狠狠炫耀了一通,心满意足,抱着洗好的衣盆,与宋葬一道往家中走去。
她喜笑颜开地幻想未来:“二郎,你要是真能读出点东西,咱们老宋家就发达了,方才有好几家婶子都看上了你呢!再过几年,你考个童生,娶个城里姑娘回来怎么样?”
宋葬顿了顿,趁机提起关键话题:“娘,其实我已经有心仪的姑娘了,我想尽快找媒人提亲。”
“哟,这么迫不及待,是谁家姑娘啊?”
“就是何秀才的侍女,殷姑娘……”
田月香表情骤变:“什么?!不行不行,有秀才老爷珠玉在前,人家怎能看得上你。”
“如何不能?殷姑娘今日与我见过的,她对我很满意,会带一百两嫁妆过来,我们家只要出五十两就够了。”
“五十两!那可是五十两!”田月香表情愈发愕然,“二郎,你知道我嫁给你爹时的礼金是多少吗?十五两银子,轰动了十里八乡!
“哎哟二郎你真是的,五十两银子,足够咱们娶隔壁地主家的老姑娘了,何必非要一个侍女。”
田月香还有几句话忍着没讲,侍女大多是奴籍的家生子,卖身契在主家手里,赎回来的价格就不止五十两。
更何况,那种打小跟着富家公子的年轻侍女……身子还干不干净,实在很难分辨。
但她也不想直说出来,以免日后产生母子嫌隙。
“娘,我就是喜欢他!”
宋葬也知道田月香不会轻易答应,干脆直接耍赖:“我不管,我就要娶他,何秀才也同意了!”
“……别与我闹,回家问问老太爷吧,咱家的大钱都在他手里。只要老太爷愿意点头,娘也管不了你。”
田月香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她向来是约束不了宋葬的,顶多嘴上骂两句,努力压压这个小儿子的霸王脾气,但大部分时候也只能娇惯着他。
因为全家都惯着幺儿,她一个外姓媳妇,根本做不了主。
算了算了,她习惯了。
事情顺利得超出宋葬想象,等到回家把事情一说,宋老太爷很快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老头子本来并未打算轻易松口,直到他瞧见了宋葬那身衣服的腰带玉穗,突然莫名其妙愣了一下,随即便没再继续阻拦。
他回自己屋里寻摸半天,找出一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宋葬他爹。
“唯一,这钱你收着。等到学堂休沐,雇一辆牛车带二郎去镇上的钱庄,把这张票兑换成银子。记住,小心谨慎,必须要官府的银元宝,不能有一颗散银。”
田家村的学堂上五休一,最近的一次休沐日就在后天。距离娶到殷臣,只有一步之遥!
宋葬特别期待,他爹却没有太多情绪波澜。
自从失去生育能力,宋唯一在家里也变成了一个没存在感的男人,沉默寡言,成日埋头干活。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银票,态度很恭敬:“知道了,太爷。”
老太爷点点头,眼神复杂,揉了揉宋葬的脑袋:“二郎,娶了媳妇以后要好好过日子,踏实读书,别惹是生非,你会有出息的。”
而宋葬神色乖巧地应了声“是”,不着痕迹观察着这位面容严厉的威严老人。
他感觉宋老太爷并不简单。
将近七十岁,已经是做曾祖父的人了,可宋老太爷身体依然健朗,没有一丝老态龙钟。
在这个男人平均寿命不过五十的年代,宋老太爷能称得上一声老祖宗,如果再多活十几年,皇帝都要请他吃饭。
宋葬偷偷打量他的胳膊,发现老太爷年轻时肯定练过武,虽然并没有感受到“内力”的存在,但是他肌肉分布显得格外结实均匀,孔武有力,比干农活的庄稼汉更加能打。
当年战乱,他会拖家带口逃难至此,背后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甚至……有可能是主线任务的角色之一。直接问,肯定问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他只能在暗中观察,见缝插针寻找探索的机会。
宋葬下午没再去学堂,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毕竟,他今日已经是村里第二出风头的人了,被田月香拉着炫耀过后,家家户户都知道他被何秀才看中,自掏腰包免了束脩。未免惹上麻烦,如今还是低调些为好。
田月香也不允许他再随便去找殷臣,说这是无媒苟合,被发现了要浸猪笼的。
再加上大哥大嫂都不让他帮忙做家务,宋葬又被迫成为了啥也不干的家里蹲。
他假装躺平,实则偷偷翻上屋顶,暗中观察田家村民与家里人的行动轨迹。
田家村很大,民风淳朴,外来户大约有五家左右。除了宋家有钱有地,其余人都没混出什么名堂,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实巴交。
而宋老太爷和大爷,每日晨起抽一袋水烟,午饭后出门打牌,晚饭后出门遛弯,其余时候也会帮家人做些杂碎家务,生活极其规律。
宋葬决定,等到遛弯时间再去搞小动作。
夏季炎热,天也黑得更慢一些。
嫂子特意熬了一大锅软糯的玉米粥,配菜是两碟咸菜,一盘青菜豆腐,还有午饭没吃完的烙饼。
虽说没有荤腥,但在大旱时期,这已经算是顶顶奢侈的一顿晚餐。
饭后,爹和大哥挑着扁担去打水,两位爷爷辈的也随之出门,宋葬毫不犹豫行动起来。
趁着老太爷去遛弯,他避开大嫂的视线,轻手轻脚潜入主屋,推开太爷的卧室。
一床一桌,一个破烂衣柜,很简朴,没有任何装饰,被褥间泛着若有似无的烟味。
宋葬闷声不响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居然翻出足足五千两银票,以及零零散散的金豆子和碎银。
它们被分别藏在不同的小木盒和枕头里,以及细密缝合的里衣内衬中,四边砖墙缝隙内,床底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他万万没想到,老宋家竟是如此巨富,几个村的地主产业加起来都比不过。
震撼过后,宋葬愈发怀疑宋老太爷以前是得罪了大人物。
五千两银票,可不是谁都能赚出来的。宋家本可以在县城里买个大宅院,做点低风险的简单生意。只要不沾赌,就能一辈子喝酒吃肉,四代人疯狂大吃也绝对花不完五千两银子。
可宋老太爷却如此低调,选择定居在交通不便的山村里,日子过得简单又清贫。
这背后铁定有大问题。他极有概率是跑来田家村避祸的,他们老宋家祖上,甚至有可能根本不姓宋。
可惜宋葬没找到任何能证明特殊身份的东西,例如什么珠宝首饰,令牌玉坠,全都没有。
老太爷真的穷到只剩五千两银子了。
宋葬将翻乱的衣柜收拾好,精准恢复原位,又轻轻擦掉了地板上残留的脚印,不动声色地安静离开。
他并未去找老太爷打探,而是盯上了同样逃难而来的宋爷爷,那时候爷爷已经有妻有子,而且媳妇还在逃难的路上去世了……这位老实沉默的大爷,肯定了解一些内情。
老头子们遛弯归来,太爷早早就寝,大爷坐在院里乘凉。
宋葬搬了张小板凳坐在大爷身边,小口咬着殷臣塞给自己的桂花糕,顺手分给大爷半块,不着痕迹地偷偷打量他。
这个胡子拉碴的老鳏夫,晚餐喝粥时就吸溜得毫无形象,连玉米粒湿漉漉粘在胡子上,他都毫不在意。如今吃起甜腻糕点,也是满嘴喷着碎末。
看起来,他就是一活脱脱的乡野农民,质朴粗鄙,没有经历过良好教育,压根关注自身形象。
宋葬支着下巴,歪头问:“阿爷,阿奶是什么样的人啊?”
大爷一愣:“二郎,你怎的突然问这个……”
“从未见过她,所以才更加好奇嘛。我未来媳妇说她的阿奶就很漂亮,所以我阿奶漂亮吗?头发是白花花的,还是像我娘那样黑亮黑亮的?”
宋葬语气漫不经心,像没长大的傻孩子那样问东问西,余光却紧紧钉在大爷略显浑浊的眼珠里。
宋大爷闻言沉默片刻,将糕点塞进衣服里,拿起一旁的水烟袋,吧嗒吧嗒抽了好几口,才低声说:“当然漂亮,她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女子,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样样精通。”
宋葬愈发好奇:“既然如此,为什么阿奶没有活下来呢?她分明那么厉害。”
“因为我窝囊,我拖累了她,我就是个废物,对不起她……”大爷叹息一声,“二郎,你可千万不能学我。你要好好念书,像你大哥那样担起责任,对媳妇好,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
宋葬假装不耐烦地点着头,没再多问。
他的奶奶多半是一位官家小姐,地位不低,否则绝对不可能有接触骑马射箭的机会。
以此类推,宋大爷的家世也不会差到哪去,也许是武将与文官的家族联合?
更详细的事情一时难以探听,打探多了很容易引人生疑。
今日探索到此为止。
太阳落山,万籁俱寂,该睡觉了。
小山村里没什么娱乐活动,阳光一消失,全体村民便会迫不及待熄灯入睡,连家里豢养的家禽牲畜也会同步休息,安静得近乎瘆人。
宋葬将外衣整齐叠好,在田月香的催促中打水洗漱,早早躺上了床,准备为明日的学堂养精蓄锐。
结果翻来覆去一小时,他硬是没睡着。
因为实在太安静了。
没有人打呼噜,没有虫蚁翅膀扇动,没有老鼠刨土钻洞,甚至没有微风吹过树梢的细碎声响……
如今可是盛夏时节,怎会连蚊子嗡鸣都不存在?
宋葬越想越不对,心头悄然涌起一阵逐渐强烈的寒意。
他没忍住,蓦地睁开眼睛,随即被吓得几乎血液倒流,僵在床上动弹不得。
一双布满红血丝的人类眼珠,浮于半空,在浓黑夜色中直勾勾对准他的双眸,距离极近,与宋葬颤抖的睫毛仅有毫厘之差。
黑灯瞎火,月光昏沉,那纵横虬结的凹凸血丝如同蛛网,密密麻麻地织满眼白部分,留下两只空洞又黑沉的扩散瞳仁,无比诡异悚然。
这是死人的眼球。
刚死不久,血还是热乎的,毛细血管严重凸起畸形。死者在去世前遭遇到严重惊吓,有概率经历了极致的恐惧。
宋葬瞬间便收集到许多细节线索,可这年代的大多数人,都是夜盲。
按理说,宋葬根本不该看见它。
所以最安全的应对办法,就是继续装作看不见它。
宋葬努力放松身体,恍若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眯着眼侧过身继续睡觉。
直到一阵清浅幽凉的呼吸声,慢慢拂过他脸侧,一点一点打破这死寂的黑暗。
谁在床头?
第096章 山村诡事(3)
宋葬心神紧绷, 愈发警惕。
在近乎死寂的无声环境下,突然有一活物往他耳边呼气,甚至堂而皇之地发出了异常的动静……这可比漂浮的眼珠要吓人多了。
是来挑衅他, 试探他, 谋杀他,还是格外恶劣的故意恐吓?
线索太少, 宋葬必须主动试探。于是他将呼吸放得极轻, 好似被吓惨了一般脸色苍白, 漆黑眸底氤氲着泪,小心翼翼地缩进被褥里。
他就像只掩耳盗铃的鸵鸟,将大半张脸藏在被子下面,假装自己因极为恐惧而不敢面对,还没出息地偷偷抬手,捂紧自己颤抖的唇, 幅度极轻地抹起眼泪。
没错, 他就是如此脆弱无助,胆小怯懦,只能可怜地等待危险逼近。
……
“你在哭什么?”
直到片刻后, 殷臣不解的声音从床头传来。
宋葬:?!?
在听见殷臣说话的那一瞬间,宋葬真的差点背过气去。
他甚至想立刻坐起身来, 和这家伙大吵一架, 然后质问殷臣是不是有心理变态,大半夜莫名其妙跑过来吓人。
可这蠢蠢欲动的愤怒想法,只维持了不到半秒, 宋葬心脏便猛地一缩, 很快被更深层的寒意所迅速侵蚀。
——那不是殷臣。
因为他没闻到殷臣身上特有的熟悉味道。没有草药的微涩,没有砚台墨汁的痕迹, 更没有那一丝缠在发尾的脂粉香气。
虽然听起来是一模一样,但是这道声音的主人,绝对不会是殷臣。宋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真伪。
身为一个抗性颇高的玩家,宋葬难得开始怀疑自己的快速认知能力。
难道他又遇到了擅长变形拟声的鬼怪?
还有可能,是他在不知不觉间,意外陷入了极为真实的幻觉之中,亦或者误入了某种笼罩村庄的特殊领域。
宋葬暂时无法排除任何猜测,而呼吸声仍在持续。温凉气息拂过他露在被褥外的柔软发丝,牵扯出一丝不真实的细微痒意。
“……我害怕。”宋葬没抬头,继续试探地软声哭泣。
“别怕,没事的。我守在这里,谁也不敢打扰你睡觉。安心睡吧。”
“殷臣”微微躬身,伏在他耳边,一句一句低声安抚,语气很温柔,如同春风拂面般宽和细腻,令宋葬不由自主感到心神松软。
这份松软的安心感,极有可能眨眼便给他带来致命危机。
听着“殷臣”仍在哄他,催他快些睡觉,那么宋葬就更要打起精神来,绝不能轻易睡去。
宋葬吸了吸鼻子,瑟缩着轻轻回应,用颤抖柔软的嗓音诱惑着怪物继续深入:“我害怕,你抱着我……陪我一起睡觉好不好?”
“当然可以。”
话落之后,被褥被缓慢掀开一角,陌生人的身体凑近,轻柔躺下,几乎彻底贴在宋葬身侧。
宋葬僵了僵,只感觉浑身难受。
他本就不太习惯外人近身。
原先被殷臣又摸又抱地欺负,也闹了很多矛盾。好不容易宋葬才开始慢慢接纳,能与殷臣产生肌肤相贴的亲密接触。
但这份接纳,仅限殷臣一人。
当如今这具陌生人的身体向他贴近,曾经那些下意识的回避与反感,再次汹涌袭来。
潜意识里的反应最为真实,他果然没判断错,身侧这人绝对不会是殷臣。
两人身上塞满棉絮的沉重被褥,是田月香亲手给儿子做的,针脚严密,彻底隔绝了浅淡月色。
漆黑被窝里,陌生人动作自然,将手搭在他的腰上,温柔地摩挲:“睡吧。”
“好的。”
宋葬语气不变,泪眼朦胧,一脸乖巧依赖地抬眸看观察他,装作依赖地慢慢靠过去,抬手作势要搂他脖子。
“噗哧——”
直到皮开肉绽的沉闷异声,在两人耳边连绵不绝地反复响起。
宋葬当然不是真的要搂搂抱抱,他左手迅速按在“殷臣”的颈动脉窦上,狠狠用力,右手即刻拿起藏在枕头下的刀,精准刺向那人近在咫尺的身体。
第一刀插进太阳穴,确保对方大脑瞬间损伤,丧失思考能力。
第二刀割开脖子,确保血流得够多,动脉切断的位置足够致命。
第三刀捅进心脏,随后大幅度使劲搅一搅,撑开肋骨撕裂肺叶,完成提前补刀的保险措施。
这是宋葬曾经熟练使用的稳定杀人方法。
效率高,人死得快,而且动静很小,非常隐蔽。
自从找回记忆,宋葬也成功找回了许多利落又低调的对敌手段。今夜再次亲自成功实践以后,他不由感慨万千。
怪不得,殷臣总是随身携带着一大堆刀子,宋葬以前还怀疑他是心理变态呢,但如今……宋葬终于理解了他。
因为宋葬自己就没好到哪去。
当年的他,其实也有随时收藏小刀的坏习惯,在副本里最爱用刀砍人。这是他不为人知的小癖好。
这样一看,他和殷臣真是有缘,简直志同道合。
砍死幻觉中的殷臣,宋葬并没有妄自行动。
他继续谨慎地侧躺着,小声抽泣,耐心等待尸变的可能出现,以便再次补刀。
那人侧颈喷涌而出的鲜血,快速浸湿床单,不断洒落在宋葬脸侧,与他湿漉漉的滚烫眼泪融为一体。
他用里衣袖子擦拭着“泪珠”,不忘装腔作势地小声抱怨:“你怎么还不抱紧我?傻愣着做什么?”
过了许久,依然没有回应。
宋葬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坐起身来,扒开黏在自己脸上的湿润发丝。
他现在满头满脸都是血,被褥也湿透了,肯定特别狼狈。
明天必须早起搞卫生,偷偷把被子洗了,否则会被田月香骂死……
那双狰狞眼珠,在他起身的刹那便不知所踪。宋葬坐在床头,目光四处寻梭于卧室各个角落,同时侧耳倾听起屋外逐渐明晰的蝉鸣声。
鲜活躁动的夏夜,将真空般寂静的虚假幻象撕开一条小缝,顺着皎白月色流入窗檐,一点一点渗透进宋葬的卧室。
直到这一刻,宋葬才能确认,自己总算重新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
床单仍是湿的,被褥里也高高拱起一团异物,黏稠液体穿透床板,落在泥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拖沓水珠声。
在幻觉之外,他真的杀死了一个活的东西。
既然如此……会是谁呢?
宋葬轻咬着唇,转过身,再次缓慢掀开湿漉漉的被子。
只定睛一看,宋葬即刻没忍住倒吸冷气。
“……阿爷?”
胡子拉碴的老人瞪大眼睛,死不瞑目,血味与烟味混合着散发出些许怪异腥臭。
他没看错,这具躺在床上再无生息的尸体,是宋大爷。
他居然杀了宋大爷。
眼球里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凸起狰狞,瞳孔扩散,给宋葬带来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他最初看见的那双眼球,就是宋大爷的眼球。
一模一样,如假包换,是大爷在临死那一瞬间爆发而出的,愕然又恐惧的绝望。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宋葬无法理解。
他匆忙拿起血糊糊的小刀仔细检查,手柄处只有他的掌纹,刀尖也只沾染着属于宋大爷的血肉。
没有邪异秽物,没有阴冷侵蚀的气息,没有被蛊虫操控的痕迹。
他真的杀了宋大爷。
宋葬深吸一口气,收起小刀。
幸好,他与宋家人尚未建立足够深刻的感情交流,仍然可以理智分析问题。
陷入幻觉的,很有可能不止宋葬一个人。
夜深人静,宋大爷没理由莫名其妙离开后屋,跑进孙子的卧室里温柔地哄他睡觉。
合理推测,宋大爷可能也没有睡觉,因失眠而导致幻觉,看见了自己那死在逃难路上的妻子。
具体真相暂时不得而知,但如今的关键在于……这次事件的时间线有问题。
宋葬先被那双【死人】眼珠给吓了一跳。
随后过了大约十分钟,他才亲手杀死这双眼珠的主人。
捅下第一刀时,宋大爷绝对没有死。
活人眼珠与尸体器官之间的区别,宋葬还是有能力清晰分辩的。
他今晚的遭遇就是很有问题,就算背后有神异鬼怪在操纵,来自【未来】的尸体器官也绝不应该提前出现,甚至静静浮在半空中吓人。
这不合理,除非对方有掌控时间的强大手段。
究竟是宋大爷自己招惹了诅咒类的脏东西,无法逃脱这必死无疑的命运,还是有人利用某种诡异的预知能力,或者未来回溯,故意设计着宋大爷死在宋葬手上?
可能性很多,而且宋葬在睡前对于宋大爷妻子的打探……恐怕也占着一定比例的诱因与责任。
但是大爷死都死了,他如今后悔也没用,只能日后帮忙报仇。
宋葬叹了口气,将沉重的尸体从他床上拽下来,踢开门,拖行着尸体的双腿向外走去。
必须要快速处理掉。如果被别人发现大爷去世,那他一时半会真没办法再把殷臣娶进家门。
拖到一半,隔壁屋里传来爹娘的鼾声,宋唯一的呼噜格外响亮,显然睡得香甜,对隔门命案毫无察觉。
宋葬并没有放松警惕,他甚至还在假装惊恐地无声流泪,艰难又笨拙地抱着大爷的双腿,纤细手腕颤抖着泛起青白,好似即将脱力。
就在这时,屋顶传来一声瓦片碰撞的轻响。宋葬蓦然抬头,与夜空中的挺拔身影对上视线。
是殷臣。
殷臣没穿裙子,换了一身浅白舒适的交领里衣,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与胸肌轮廓,如墨黑发随意散在腰后,随风轻摆,毫不费力地耍着帅。
他居高临下盯着宋葬……以及从宋葬卧室扭曲拖拽而出的刺目血迹。
“立刻放下,我来处理。”殷臣淡淡道。
说实话,殷臣眸光并不温柔,甚至泛着些阴鸷的瘆人冷意。但盘桓于宋葬心底的少许不安,在这一瞬间便开始迅速消退。
好凶,好安心。
殷臣跳下屋顶,蹙眉挑起宋葬的脸,给他擦了擦凝结的血污,动作同样不算温柔。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他轻啧。
宋葬一脸委屈,迅速像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软声撒娇:“抱抱,我快被吓死了。”
他把殷臣的里衣摸得乱七八糟,全是血手印,顺便谨慎闻了闻殷臣身上的味道。
没错没错,这是真的殷臣!
宋葬立马抱得更紧,将脸埋在他颈窝里疯狂深呼吸。
殷臣表情怔然,僵硬着站在原地,难以理解宋葬怎么突然如此变态。
但他也没有推开,抿着唇揉揉宋葬的脑袋,喉结悄然滚了滚。
殷臣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但凡沾了污迹就必须要仔细擦拭清洗,下副本时常备消毒湿巾。
可他似乎从没嫌弃过宋葬身上的脏污,每次都会选择性遗忘掉自己的洁癖。偏心偏到太平洋了。
就如同此时此刻,殷臣轻轻把宋葬搂进怀里,带着他跳上房顶,让宋葬坐在最平整的几块瓦片上,安分呆着。
“我帮你处理,坐好,吃点夜宵。”
殷臣从衣衫内侧拿出一个油纸包,香气四溢,递给宋葬后再次翻身而下,开始清理凶杀现场。
而宋葬愣愣地拆开包装,发现这居然是个新鲜出炉的牛肉烙饼。
不愧是长公主,大半夜能吃上热腾腾的大块牛肉……好生奢侈!
宋葬坐在房檐上大口吃肉,而殷臣把宋大爷被捅了三刀的尸体收了起来,直接藏在系统空间里。
随后他不紧不慢地拿起扫帚,粗糙扫掉泥地里的碎肉,收走血淋淋的被褥,重新铺好,连床板也换成了一块崭新的红木。
宋葬难以想象,殷臣的储物格里到底有多少零零碎碎的日常实用物品。
至于最难解决的血迹,殷臣思忖片刻,干脆直接买了瓶高强度清洗剂。
他拎出藏在杂物房深处的厚重墩布,浇上清洁剂,三下五除二就拖得干干净净。
殷臣动作很轻,走路无声,屋里屋外打扫一遍,全家人居然都没被吵醒。他顺便还闯进了宋大爷的卧室检查,把大爷屋里的竹条编料也尽数收了起来。
搞完卫生,满足强迫症,殷臣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他勾着唇抱起宋葬,一路踩着砖瓦离开宅院:“走,去我那儿洗澡,修竹刚烧好热水。”
修竹就是何秀才的小书童,但何秀才平日可用不着他,向来留给殷臣使唤。
今儿一晚上,修竹都在忙着帮殷臣打杂。
气喘吁吁将浴桶装满热水后,修竹擦着汗伸懒腰,随即一扭头,就看见“长公主”抱着个少年走了回来。
两人浑身是血,都穿着不太得体的里衣,殷臣颈侧还沾了些白花花的脑浆碎沫,狼狈又血腥。
小书童瞪大眼睛,被吓得险些当场昏厥。
殷臣不以为意,随口吩咐:“嘴巴闭紧了,再去烧一桶水。”
“好,好的小姐……”
修竹声音颤抖,屁颠屁颠转身就跑,宋葬看着想笑:“怎么办,无媒苟合被发现了。”
殷臣唇角翘起:“那你就要对我负责,必须娶我。”
“那是当然,我太爷爷已经同意这门亲事啦,过两天我就去镇上兑换现银。”
“休沐日?我陪你一起去。”
“好啊~”
殷臣向来不放心他一个人单独出门,宋葬早已习惯了他俩连体婴的行动方式,没有任何异议。
趁着还没洗澡,身上很脏,殷臣把宋大爷的尸体拿出来,平放在后院的木墩子上。
他抄起一把漂亮的锋利匕首,迅速割开尸体皮肉,做了一次简单的尸检。
宋葬饶有兴致地观察那把小刀。手柄是金镶玉的温润质感,雪白刀刃上刻着【永嘉】二字,很奢侈,应该是长公主的特供防身武器。
殷臣没注意宋葬的目光,他认真尸检,很快得出最终结论。
不是怪物,肌肉萎缩松弛,脑白质轻微病变,没有疑似蛊虫的存在痕迹。
毫无疑问,宋大爷就是普通人类,手无缚鸡之力。
但是宋葬杀死他的方式……格外熟练。
殷臣抬眸看向宋葬,眼神意味不明:“他今天有什么异常表现?”
“应该没有,我只问了他关于奶奶的事情。大爷说,他很对不起我奶奶。”
宋葬没有露出丝毫心虚,认真回忆。
修竹颤颤巍巍打断他俩的对话,白着脸插嘴:“小姐……水备好了。”
“好,”殷臣将匕首扔给修竹,反手搂住宋葬,“我们一起洗。”
修竹听得一呆,宋葬更是一呆。
但他俩都无法左右殷臣的决定。
公主的沐浴自然很有牌面,即便在小山村里,也给准备了泡澡用的干花瓣。
各色花瓣飘在水中,完美遮挡视线,染着朦胧雾气,宋葬的目光也规规矩矩停在殷臣锁骨以上,没太敢往水下面看。
他抱着殷臣的胳膊,继续委屈讲述自己今夜遭受的惊吓与推测。
“你这么快就能认出那不是我?”殷臣挑眉。
宋葬认真点头:“对啊,殷臣你肯定对我下咒了,现在我只愿意和你一起睡觉,别人碰我我就不舒服。”
“……甜言蜜语。”
“是大实话!”
暧昧氛围没能维持太久,毕竟危险在前,他们都提不起什么旖旎心思。
殷臣没有遇到灵异现象,何秀才他们也没有。他去找宋葬,纯粹为了是送个夜宵,顺便陪宋葬睡觉的。
既然如此,今夜的危险,恐怕仅仅针对了宋家人。
两人一边仔细讨论“幻觉”背后潜在的可能,一边互相给彼此洗着沾满血污的头发。
古代洗头真难,足足换了三大桶水,殷臣才终于满意地结束战斗。
彻底洗干净以后,盯着修竹欲言又止的惊恐目光,殷臣又把宋葬送回了宋家,抱着他一起回卧室睡觉。
“陪你到凌晨我再走,不会被你妈发现的。”
宋葬舒舒服服缩在他怀里,小声感慨:“殷臣你对我太好了,这可怎么办啊。”
“赶紧娶我。”殷臣淡定地强势要求。
“好的老婆。”
宋葬弯了弯唇,玩着殷臣的湿润发尾,在睡意上涌前迷迷糊糊与他闲聊;“对了,你有没有发现其他玩家都没出现?这不可能是双人副本,他们究竟藏在哪?”
殷臣无奈:“田家村不是附近唯一的山村。山头对面,也有几个零零散散的村子。”
宋葬愣了下,恍然大悟:“对哦!”
这次副本涉及皇权与造反任务,地图应该很大。是他自己的思维有局限,居然被角色背景给套牢了,必须反省。
“明早学堂开课,何秀才打算先科普四书五经,招一批新的学子。隔壁村的玩家知道了也肯定会来,别多想,早点睡。”
“晚安……牛肉烙饼特别好吃,你也特别好吃。”宋葬越来越困,迷糊着小声胡言乱语。
殷臣:??
*
平安度过一夜,再醒来时,院子里一片嘈杂。
宋家人勤快地早早起床,居然都没发现大爷已经消失了,自顾自忙着分头干活。
因为宋葬才是今日的关注重点。
他迅速换好衣服,被田月香拽着大力梳头,将衣袍整理得平整光滑,干净体面。
田月香仰起头,摩挲着宋葬的肩膀仔细打量,没忍住笑着感慨了一句:“可惜了,生了那么俊的一张脸,你竟然不是个姑娘。”
她颇为遗憾,那些女儿家漂亮的红绳首饰一直都用不上,无法给宋葬打扮得更加花俏。
宋葬笑眯眯回:“您很快就会有姑娘了,我媳妇也是您的女儿嘛。”
“啧,浑小子说什么呢。不准成日把女人的事挂在嘴上,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
“无论你再怎么喜欢殷姑娘,也要等到成亲以后才能堂堂正正地对她好,不然你会害了她的,听到没?”
田月香一边蹙眉念叨,一边领着宋葬朝学堂走去。
宋葬老实听训,哭笑不得地连连应声。
他背着大哥亲手做的竹编书箱,步伐轻快,特意带了点少年郎的雀跃。而田月香挎上了一篮子鸡蛋和两条大肥腊肉,是她提前准备好要交给何秀才的束脩。
自家土猪做的腊肉,当然也用料十足,隐隐洇出诱人的油亮光泽,闻着就香。田月香把肉隐蔽地藏在鸡蛋筐最底下,完美避开了八卦婶子们的打探视线。
他这次的娘亲,是个特别明事理的好妈妈。
学堂里果然来了不少新面孔,大多都是附近邻村的少年郎,也有几名矮小稚童,被父母特意抱来“让先生掌掌眼”。
甚至还有专程上门讨要墨宝的地主,拉着厚礼的马车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区区一名廪生秀才,就足以牵动数个山村的注意力与目光,可知山里的教育资源,究竟有多么匮乏。
宁焰和宁燃俩兄弟,踩着马夫的背,一前一后跳下马车,在混乱之中陡然闯入宋葬的视线。
他俩显然都是富家公子,衣着光鲜,矜贵的束发冠造价不菲,神情倨傲。
宋葬陷入沉默。
好好好,原来大家被分配的角色都很厉害。
就只有他一个泥腿子,家底穷得只剩五千两。他好可怜。
第097章 山村诡事(4)
瞧见宋葬, 宁焰立刻眸子一亮,偷摸着朝他挤了挤眼睛。
宋葬勾起唇,正想上去与他攀谈, 却被田月香死死拽住胳膊。
田月香没好气地瞪他:“先等着, 别傻乎乎随大流往前凑,小心惹得先生反感。”
“没事的娘。先生说了, 学堂的大门随时对我开放。”
宋葬扬起下巴, 笑眯眯地大喊了声“修竹”。
正在维持秩序的小书童脚步顿住, 立刻表情一僵,垂着脑袋快步穿过人群。
他态度恭敬得过分:“宋公子,这是学堂小门的钥匙,您收好。宋夫人,后院备了茶水点心,您随我来……”
“别别别, 我就不进去了。”
田月香有些局促地匆忙打断, 将鸡蛋篮子挂在宋葬手臂上,又从口袋里摸出几枚大钱塞给宋葬。
“二郎,拿好鸡蛋别摔了, 口渴了就自己买糖水喝,要讲礼貌。娘在家里等你, 晚上吃鱼, 早点回来。”
她说什么也不愿意享受“贵人”待遇,嘴上念叨了宋葬几句就催着他赶紧进去,不要耽误秀才老爷的时间。
宋葬只能无奈地乖乖听话, 不动声色把铜钱塞回她口袋里, 在田月香殷切担忧的目光中,扭头跟着修竹一起走进学堂。
这是何文彬第一次正式开课, 不收束脩,宽敞堂屋里很快被挤得满满当当。
当然,与田月香想法一致的父母不在少数,他们提前准备了五花八门的额外束脩,让孩子带来学堂讨好夫子。
不出多时,何秀才的桌案上就堆满各种食物,苞谷鸡蛋,腊肉腊肠,还有新鲜采摘的蔬菜。最奢侈的那家甚至送了半匹绸缎。
何文彬犹豫着看了一眼殷臣,见殷臣点头才愿意收下。
他虽是长公主的臣属,但也有读书人的意气与理想,既然选择来当夫子,就必须要用心、称职。为了能教好这些乡野出身的少年郎,何文彬一直苦思冥想,半夜拔掉了好几根头发。
有半数的学子曾经都上过学堂,背过三字经,也识字,但他们具体的学业水平,实在有些混杂不清。
于是在殷臣的建议下,何文彬连夜编写了一张试题,都是规规矩矩模仿县试的题目,用于测试众人的平均水准,还能检查老学生的书法字迹。
他将试题贴在讲台上,进行“开卷小测”,让学子们当场誊抄题目、独立作答。
至于完全不识字的那一批人,也被安排了任务。他们要学着研磨洗笔,临摹三字经,测试心性,磨一磨少年们躁动的脾气。
殷臣在村民面前毫无存在感,所以堂而皇之拉着宋葬坐在教室最后面,陪着宋葬淡定喝茶。
宁焰见状,也非要与宁燃一起坐在后排,还嚣张地驱赶走好几个无辜npc,倨傲道:“后面是小爷的领地,你们这些穷酸货色满身土腥味,离我远点!”
没错,他跋扈极了,但老实巴交的村民孩子真没一个敢出声反驳。最多只是涨红了脸,眼神愤怒,却无人会轻易得罪地主家的少爷。
学子间的矛盾纷争,何文彬完全没有插手。他安静观察着少年们的一言一行,淡定捋胡须,让修竹将纸张分发下去。
考试一开始,何文彬甚至还佯装打瞌睡,坐在讲台上低着头微微阖眼,根本不管纪律问题。
村里出身的孩子们本就没学过太多规矩,见夫子居然在睡觉,不由得逐渐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互相熟识的少年格外忍不住,探头探脑胡乱翻着书,小声讨论试题该如何解答。
宋葬没有参和。
他低头耐心磨墨,捋起衣袖提笔认真答题,而殷臣居然百无聊赖地黏着他,倒茶添水,投喂零食,玩他头发……还在他书桌上放了一把香喷喷的炒瓜子。
那瓜子的味道实在太香,宁焰越闻越馋,没忍住偷偷扭头对殷臣说:“老大,我也想嗑瓜子。”
殷臣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给钱。”
“哎好嘞,咱哥俩最不缺钱。”
宁焰顶着宁燃无语的目光,从兜里掏出一两银子,笑嘻嘻地找殷臣换了一袋炒瓜子。
他和宁燃吃得津津有味,而宋葬也写得津津有味。
宋葬以前还真在副本里考过科举,而且一上来就是血腥殿试现场,写不完会被疯癫的皇帝boss当场砍头……
经过那次惊悚体验,宋葬就特意费心思学了八股文策论,疯狂背书,以免因无知而造成的惨案再次发生。
这些试题对他来说都是小儿科内容,宋葬也并没有想要刻意藏拙。
他在学业上的表现越是出彩,就越是能名正言顺地娶走殷臣。
村里闲话向来传得很快,各家谣言也层出不穷,但宋葬绝不想听到有人多嘴说他俩不配!
宋葬一鼓作气迅速写完,亲自拿着墨迹未干的宣纸走上讲台,态度恭敬地递给何秀才。
何秀才愣了愣,接过纸张仔细看了两眼,紧接着眸底便亮起精光,是真心实意的诧异与欣赏。
“好,很好!宋二郎,我果然没看错你,”他大笑着放下卷子,抚摸胡须沉吟片刻,“二郎,你如今已然及冠,此前可否有先生为你取字?”
“我还没有字,夫子。”
“既是如此,让为师替你取字可好?”何文彬温和说着,同时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答应。
宋葬怔了下,立刻回:“谢夫子赐字!”
窃窃私语的声音愈发大了些。等这些少年回家提起今日的事情,宋葬在山村周边的名气也会更大。
在学堂上第一个写完试题,得到夫子大力赞扬,主动赐字……这一连串做派,恐怕接下来就是被何文彬收为亲传弟子了。
简直就是科举爽文的第一步。
众人纷纷投来羡慕又复杂的目光,宁燃也故意配合地“嗤”一声,表情不屑,然后被殷臣拿着戒尺敲了脑袋。
“不准阴阳怪气。”殷臣眯眼盯着他。
宁燃僵住,揉脑袋:“我只是烘托气氛……”
“把瓜子还给我。”
“老大,我错了。”
起先还有些桀骜不驯的宁燃,下一瞬间顿时变得安分起来。
主要是这瓜子真的特别好吃。他真的有点上瘾。
交完卷,宋葬没有再继续呆在学堂,毕竟其他人恐怕要琢磨一上午才能写完。
征得何文彬的同意以后,他领着宁家兄弟俩一起绕到后院,让他们也来看看宋大爷的尸体,是否还有被忽视的疑点。
得知宋大爷是宋葬亲手杀的,宁焰的笑容无比欣慰:“我就知道特训对你有用,加油啊宋宋,做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你可以!”
殷臣冷冷瞥他一眼:“别带坏他。”
“我错了!”
宁焰立刻认怂,然后收到了来自弟弟的鄙视眼神。
“没底线的狗腿。”宁燃嗑着瓜子,尖锐吐槽。
他就是个外冷内热的小酷哥,嘴毒话少,扮演起傲慢少爷极为得心应手。
吃完瓜子,他把活蹦乱跳的宁焰推开,认真观察着宋大爷脸上的尸斑:“昨晚田家村也出现异常现象了?”
“也?”殷臣蹙眉。
“就在你们隔壁张家村,来了两匹野狼,事情闹得很大。”
宁燃他们也是今早才得知,特意调查了前因后果。
原来邻村有一户人家,不久前新得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丁。
当家的婆婆喜不自胜,强行把儿子赶去茅草屋里住,自己与儿媳妇同吃同住地照顾月子、照顾孩子,衣不解带精心养育,特别用心。
双胞胎满月时,她甚至自掏腰包请村里人吃了一顿大席。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昨夜,山里竟有野狼进村,叼走了其中一名婴儿,还将另一个婴儿的脑袋啃掉了小半。
被啃脑袋的孩子发出凄惨啼哭,闹得隔壁邻居接连惊醒。可他们全家人却睡得犹如死猪,无人察觉这近在咫尺的惨案。
直到第二天一早,婆婆顶着满脸干涸的血迹醒来,看向怀里幼童白花花的脑仁……两眼一翻,当场心梗而死。
儿子媳妇抱着剩下那半死不活的婴儿,躺在地上哭天抢地,打着滚痛不欲生。看热闹的村民险些造成交通堵塞,宁焰他们也差点因此迟到。
“等一下,被咬掉脑袋的婴儿还活着?”宋葬诧异问。
“对啊,特别离谱,”宁焰点头,表情有些恶寒,“我早上检查过了,那孩子一直昏睡不醒,但身体还是热乎乎的,也有呼吸,反正特别诡异。”
殷臣若有所思:“下午带我去看看。”
“好的老大!”宁焰狗腿得很骄傲。
宁燃还蹲在尸体前盯着斑点沉思,而宁焰又是个管不住嘴的,很快就把他俩的角色信息通通告诉了殷臣。
他们兄弟俩原本都住在县城上,主家来自一个没落多年的大家族。
如今父辈经商,宁家在朝廷里早已没有根基,只能算是特别有钱的平头老百姓。
虽说做生意赚了大钱,可以横行霸道衣食无忧,但宁家父亲一直志不在此,他想入朝为官、叱咤风云,可惜没有丝毫科考的资格。
于是,他把愿望寄托在了孩子身上。
听说从不收徒的何文彬突然下乡,莫名其妙当起了教书先生,试图攀附长公主的宁家父亲当机立断,立刻把俩儿子都扔来了村里,逼着他们考上童生才能回家。
他们的个人任务也各有不同。
宁焰是嫡子,宁燃是被主母抱养在膝下的庶子。
所以宁焰的任务比较正统,他需要掌控宁家,拖家带口上升阶级,最好能成为皇亲国戚。
简直就是为了以后造反而预设的个人任务。
而宁燃……他要为自己死去的姨娘报仇雪恨。
姨娘才是他的亲生母亲,在产子当日流血不止、当场暴毙,听说死状极为凄惨,有很多疑点。
每逢中元节,宁府都会闹鬼,总有人听到亡女吊着嗓子哭嚎喊冤,阴风阵阵,吓人得紧。
据宁燃表示,目前他盯上的杀母嫌疑人至少有十来个,正在逐一排查。
等到中元节那天,他还准备假扮女鬼,把宁府打造成鬼屋,吓死所有做贼心虚之辈。
玩家们进入副本的时间正值夏季,七月十四的中元节近在咫尺。这肯定是一个关键的剧情节点,届时必然会有怪事发生。
殷臣将这日子记在心头,盘算着长公主的私库物资,提前考虑起防范措施。
而宋葬听豪门八卦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好笑道:“我和殷臣在村里玩科举农家乐,你们居然是灵异宅斗剧本?”
宁焰苦着脸抱怨:“别说了,我娘特别恐怖,昨天三言两语就害死了家里好几个丫鬟婆子,我还没听懂她的意思,我爹举起刀就冲出去砍了俩姑娘……她那眼神真的特别吓人,我宁愿在村里打野狼也不想宅斗。”
“你自己直肠子就别怪人家说话含蓄,娘分明是为你好。有几个丫鬟与外人勾结,试图勾引我们寻欢作乐,赌博喝花酒,害得我俩一直无心念书。”
宁燃站起身,无语地戳穿真相:“你娘就是在给我们留脸,所以当着一大家子的面没有明说,咱爹听懂了她的暗示才会那么生气。只有你像个二傻子似的,居然还给丫鬟求情。”
“……啊?真的假的?”
“真的,哥,你以后就负责打人,不要再随便出声了,”宁燃痛苦地揉鼻梁,“别说你娘气得想砍死你,我也想砍死你这个深海胖头鱼。”
“死宅男,你还想拿深海的事情笑我多久!”宁焰瞪大眼睛。
眼看战况再次激烈,宋葬面无表情扯了扯殷臣的衣袖,让他出面劝架。
这兄弟俩关系好是好,但一吵起来就会特别上头,最后总要由迟烟来用暴力手段中断斗争。
殷臣会意颔首,直接拔刀劈开那摆放尸体的木桩子,刀尖狠狠插进硬木深处。
他勾唇:“都别吵了,再吵全部砍死。”
下一瞬间,后院鸦雀无声,端着茶盘的小书童正好撞上了这一幕,瞳孔悄然地震,躲在门口瑟瑟发抖。
威胁效果很好,殷臣满意地收了刀:“宁燃先说话,你刚刚盯着尸体看,发现了什么?”
宁燃抿抿唇,从衣衫里掏出一张整齐折叠的宣纸,小心展开,递给殷臣检查。
“宋大爷脸上的尸斑,和我娘死后的尸斑一模一样。胸前那几条腐败的网状条纹也无比相似。这是当年仵作验尸时的记录,昨天我专门潜入衙门里偷出来的。”
殷臣定睛查看片刻,扭头看向身体冰冷的宋大爷,仔细对比。
天气炎热,这具停在户外一夜的尸体引来了不少苍蝇,腐败速度极快,有隐隐的恶臭在小范围蔓延。
口舌外翻,眼球突起,侧脸逐渐现出轮廓模糊的腐败霉斑,犹如几团浅绿色的浮云,在一两天后颜色会越来越深,直至彻底溃烂。
拉开衣领,宋大爷枯瘦的胸前,果然也有棕褐色的静脉血管腐败痕迹,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像极了诡谲的蛛丝网格。
“你说得对,确实一模一样,这很不正常……你姨娘是什么季节死的?”
“秋天,应该是最炎热的秋老虎时期,具体细节实在太久远,我也不算清楚。”
“有仵作记录已经很不错了,”殷臣语气缓和许多,将宣纸重新叠好,“我们被分配的角色之间,一般都会有隐藏的潜在联系。你做得很好,才第二天就发现了这个线索,收着吧,以后可能用得上。”
宁燃抿唇低“嗯”了一声,极为小心地收起宣纸。
宋葬搂着殷臣的胳膊问:“那宋大爷的尸体也不能随便安葬,该怎么保存呢?”
“送去镇上吧,”宁焰举手,“我家有专门的冷库地窖,可以延缓他腐败的速度。”
“可以,今晚就送走,由你来处理。”
殷臣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撩起宋葬宽松的袖口,与他十指相扣:“走,我们去张家村看看那个婴儿。”
宋葬愣了下,连忙凑在他耳边小声推拒:“牵手出去不太好的,我娘专门叮嘱了,不能被别人撞见我们无媒苟合,会被说很多闲话。”
“你果然是个妈宝男。”殷臣冷笑,反而强行将他牵得更紧。
宋葬:……
他无语凝噎,宁家兄弟更不敢反对,默默跟在两人身后,让仆从牵来马车。
宁焰试探道:“你俩上马车里腻歪去,我和我弟在外面骑马,行不?”
“可以可以!谢谢宁哥。”
宋葬松了口气,赶紧拽着殷臣躲进马车里,拉上左右两侧的帘子,确保无人可以轻易窥探。
殷臣眯起凤眸,看着他忙里忙完好半天,到最后才阴阳怪气地轻笑一声:“谢谢宁哥?”
“……你非要和一只深海胖头鱼吃醋是吗?”
“他有外号,我没有,”殷臣环住他的腰,柔软唇瓣抵在他耳尖碾磨着咬了一口,幽幽控诉,“是你偏心。”
分明才刚看完一具正在腐败的尸体,殷臣这莫名其妙的兴致,还真是旺盛。
宋葬绷紧身子,避免自己发出不合适的声音,忍了片刻后才僵硬道:“行,那你就是变态杀人狂。”
“很合理的评价。”
殷臣勾起唇,总算是放过了宋葬脆弱的耳朵。
他任由宋葬坐在自己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摸手腕揉揉腰,甚至想拉起宋葬的手伸进自己领口里放着。
变态之姿,尽显无疑。
可惜还在别人的马车上,也不能闹得太过。等他找回了长公主的座驾,必然要让宋葬亲自体验一回,什么才是真正的变态。
去张家村的路程并不遥远,从学堂出发,离开村口的大路,再翻过一个小山坡就能到达。
来到村里时,那户接连遭祸的人家早已关紧大门,院子深处还有模模糊糊的摔打哭泣声。
一位道士打扮的女人站在门口,正在无比拙劣地女扮男装,头顶上的【玩家】标识散发出盈盈幽光。
听见马车的声响,女人表情警惕地举起桃木剑,竖在胸前。
“哈喽,老乡!”宁焰友善挥手,勒马停下后露出笑容,“你也是来看那个婴儿的吗?”
女人稍稍放松,但手里依然攥着桃木剑:“我是村长请来驱邪做法的道士。村民都说,那婴儿被邪祟附体了,必须早日除掉。”
宁燃翻身下马,看着她破绽百出的男装打扮,实在有些无语:“难道村长看不出你是女的?这么明显……”
“我知道我身材很辣,但这个世界的人好像全是睁眼瞎,”女人脸红了,尴尬地轻咳一声,“只要我穿上男装,所有人都会把我当成男人,深信不疑。”
听到这话,殷臣突然饶有兴致地掀开马车帘子:“你叫什么名字?”
“……殷无雪。”女人似是没想到殷臣也会出现在这个副本,僵了僵,好不容易才按下震惊。
“你也姓殷?原来如此,你是皇贵妃的亲生女儿。换算一下辈分,应该算我的侄女。”
殷臣搂着宋葬跳下马车,若有所思。
而殷无雪好像不是特别高兴。不知为何,她态度显得颇为心虚,险些将桃木剑给失手捏断,甚至还恭恭敬敬地僵硬躬身行礼:“皇叔好!”
宁焰:“啊,啊???”
宁燃没吭声,但眼底的疑惑同样震耳欲聋。
“皇家丑事,日后再说。我们先去看婴儿。”
偷天换日的内情太复杂,殷臣懒得再和外人解释第二遍。
他牵着宋葬,直接踢开了这户人家被紧紧锁死的大门。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张家儿子正瘫坐在屋檐下,看着老母亲的尸身沉默垂泪。
他被踹门的动静吓了一跳,抓着手边的扁担蹦起来,手臂爆出青筋,神情愤怒至极。
可在看见宁焰那身华贵衣袍后,男人那愤怒的眼神瞬间收敛,尽数化作浓郁的恐慌与局促,嘴唇也蓦地血色尽失。
“贵人老爷……有什么事吗?有事找我就好,求求你们别打扰我媳妇孩子,他们真的不能再受刺激了,我求求你们……”
堂屋的门紧闭着,有女人崩溃的哭声若隐若现,被男人螳臂当车挡在身后。
他说着说着就跪了下来,嗓音绝望而嘶哑,恨不得给几人砰砰磕头。
这果然是一个阶级分明、权力至上的时代,小人物的无力与悲哀,在这一刻被彰显得淋漓尽致。
但无论如何,那只剩半颗脑袋的可怜婴儿,也绝不能被他私自养在家里。
殷无雪微微蹙眉,快步上前将他强行扶起,尽量平静地摆出事实:“张大郎,我必须要检查你的儿子,若他真是邪祟,留在这里只会害了你们一家子,害了全村的父老乡亲。”
“死就死……道长,你也是村长那老货请来抓我儿子的,对吧?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双倍!求求你了道长,我儿子真的没事,他睡得很香!他没事!”
殷无雪抬手抽了他一耳光,聒噪声戛然而止。
歇斯底里的男人唇角渗出血来,呆呆闭上嘴,脱力地坐回地上。
“听我说完,”殷无雪语气平稳,继续道,“若他只是伤残,并非邪祟,我能帮你补全他残缺的脑袋,让他重新做回正常孩子。不收你一分钱。”
“……道长,您说真的?”
“想要我救你儿子,你就亲手替我开门,让我进去。”
张大郎深吸一口气,咬牙重新站起身,颤抖着手,在门闩上摩挲了近乎半分钟,才破罐破摔地推门而入。
浓郁的血腥气陡然扑面而来,张大郎表情一片空白,湿润眼底几乎要流出血泪。
“小妹……小妹!!”
就在短短几分钟内,他的媳妇割喉自杀了。
用刃口卷边的生锈菜刀,抵着侧颈反复碾磨,深深砍入动脉深处。
安安静静的,谁也没听见她的痛呼。
第098章 山村诡事(5)
“老大, 这应该能救回来吧?”
宁焰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崩溃颤抖的张大郎,看向殷臣。
“她还有心跳, 当然可以, ”殷臣只扫一眼便判断出了她的具体情况,“别让她老公过来碍事。”
“好嘞!”
宁焰立刻拎起张大郎的衣领, 过于粗暴地把人扔出门外, 磕到脑袋的张大郎直接昏了过去, 而殷臣已然大步走向瘫软在地的女人。
“谁有针线?”他问。
殷无雪立马翻找自己挎在肩上的小包袱:“我有我有!”
她包袱里杂物繁多,装着乱七八糟的法器符箓和香烛,以及她连夜制作打磨的简单包扎用品。
细细的绣花针无比锋利,几团捆起的细线浸着白酒香气,虽说比不上现代的医疗工具,但用来缝个伤口还是绰绰有余的。
殷臣接过针线, 用最快速度缝合她血流不止的脖颈, 将她摊平放在地上,但没有进一步动作。
他看向道士打扮的女人:“殷无雪,你给她做心肺复苏, 最大力气。”
“好。”
殷无雪挽起袖子,半跪下来接替殷臣做心脏按压, 同时扭头说:“我包袱里有一张画着梅花的符箓, 是可以补血的。麻烦你把它烧掉,用纸灰泡水喂给她喝。”
“我来了!这点小事不用麻烦老大!”
宁焰动作更快,他从厨房灶台下找出一根仍在燃烧的柴火, 顺便拿了个空碗舀水, 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殷无雪的全套要求。
“狗腿到这个份上,未免有点太优秀了, 我竟无法再讽刺什么。”
宁燃抱着袖子站在宋葬身侧,幽幽吐槽。
宋葬听得皱眉,不赞成地杵他一胳膊肘:“别整天欺负你哥,他很爱你的。”
“……嗯。”
“恶语伤人六月寒,这道理你应该明白啊,”宋葬压低声音,“宁哥会对殷臣那么殷勤,还不是因为你说话难听,特别容易引起矛盾。他就是为了提前保住你的命,结果你还要说他坏话……以后不能这样。”
“嗯。”
宁燃低下头,被宋葬训得不太自在,但半句也没有反驳。
直到殷臣冷不丁出现在两人身后,眯起眸子。
“你们在偷偷聊什么?”
“在聊这俩兄弟的家庭矛盾,”宋葬也不遮掩,理直气壮地横他一眼,“以及,恶言恶语对情感会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殷臣沉默片刻,若有所思地勾着他指尖揉了揉:“我伤害到你了吗?”
宋葬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勾唇道:“那倒没有……我说话也挺难听的。”
他和殷臣折腾彼此的戏码也是有来有回,那顶多能算互相伤害。
而宁燃听完全程,面无表情后退几步,木着脸:“你们这样不看场合谈情说爱的症状,大概持续多久了?地上还躺着个小婴儿,管不管?”
宋葬一愣,莫名有些脸红:“抱歉。”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很早之前就被殷臣带跑偏了。
在副本里与殷臣交流时,他也很容易下意识无视场合和他人的心情,毕竟,真的很难有boss能轻易秒杀他俩……
这种在危机面前毫无波澜的松弛感,常常来自于绝对的实力。
但宁燃的吐槽非常正确,他俩的坏习惯对其他玩家好像太不友善了,要尽量改正!
张家媳妇的呼吸已然趋于平稳,喝下那碗用黄纸灰泡的“药水”后,原本惨白如纸的面色也稍微红润了些。
宋葬松开殷臣的手,抱起躺在她身侧酣睡的婴儿,轻轻扯开紧实的小包被,垂眸认真观察。
他被狼啃食的伤口与头骨疤痕,坑坑洼洼留下大片狰狞痕迹。
但破损处的骨头下有些异样,似乎自行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粘膜,将残缺的脑仁保护在粘膜之内,没有沾染外界空气的脏污。
脑血管畅通,供血也正常,脑仁的颜色依然如正常人那般粉红。
没错,出乎所有人意料,这孩子确实是个活生生的、无比健康的婴儿。
唯一的问题是缺了小半块脑袋,颅骨深深凹陷下去,显得无比诡谲而惊悚。宋葬捏了捏宝宝那满是泪痕的脸,用湿棉布替他轻轻擦拭干净。
“好可怜哦。”
殷无雪指挥着宁焰去卧室里拿被褥,给张家媳妇盖好,以免她失血过多后受冷失温。
随后她也凑到宋葬身边来,盯着婴儿打量许久。
她沉吟道:“没问题,这宝宝还是活人,可他脑袋上的那层膜不对劲,有恶意的阴鬼气息萦绕在上面,很难闻。”
殷臣不着痕迹把她挤开,环住宋葬的腰:“你怎么感觉出来的?”
“啊?噢……我这角色是先天的修道苗子,打小受三清祖师宠爱,画的符箓效果拔群,开坛做法次次顺利。缺点是天生阴阳眼,每天撞鬼,还闻得到鬼留下的味道。”
殷无雪好像真的很怕殷臣。
她只是被随口问了一句,就恨不得竹筒倒豆子把老底全部掀开,随后还仔细介绍了自己的各种法器符箓该如何使用。
几乎什么都说了,生怕殷臣来找她麻烦。
分明殷臣对她没什么特别,就是对待普通玩家的态度,不算在意。
但宋葬很在意。
他不着痕迹打开系统论坛,敲出殷无雪的名字,暗中搜索。
与此同时,殷臣若有所思:“所以这是个有鬼魂的副本。”
“对,我今早路过山头野坟时,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鬼,特别阴森。”
据殷无雪解释,这世上绝大多数小鬼都没有神智,对阳气旺盛的人也没有丝毫威胁。
因为它们都跑不远,如幽魂般攀附在自己埋骨的坟墓周围,一板一眼吃着香火贡品,画地为牢。
若是断了香火,孱弱的鬼怪们也无计可施,只能永生永世被束缚在坟头上,看着自己的灵体日渐透明,最后神志不清地生生饿死。
除了邪祟厉鬼行动自由以外,只有活人才能供养鬼魂,鬼死为聻,聻为鬼的克星,可被道士收割用于制作驱邪符箓。
这一套流程,从头到尾,都没有勾魂使者的存在感。
宋葬疑惑地问:“好奇怪,有鬼魂和香火体系,但是没有阴曹地府?”
按理说,这种副本的配置都是成套的,有道士和尚与山精鬼怪,就多半会有地府天宫,以及三清后土那一类神仙角色。
“真没有,什么门神财神土地公,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殷无雪回忆着角色背景,认真解释,“最离谱的是,为三清祖师上香时,那些香火也没有直达上苍,而是……反哺回了我的身体里。”
宁焰瞪大眼睛:“这么厉害,怪不得你是修道苗子!如果这世界没有神仙,你干脆把自己修成神仙算了,正好能帮咱们一起造反。”
殷臣也点头:“我觉得可行。”
说完他就把婴儿从宋葬手中强势抢走,塞进殷无雪的怀里:“你负责。治好他之后在村里宣传一下活神仙的噱头,让张大郎给你开台供奉,也许你能接收到他的香火。”
“啊,好……我现在就带他去治疗。”殷无雪抱起婴儿,转头就往茅草屋的方向走。
热乎乎软绵绵的小团子突然离手,宋葬十分不适应:“你怎么突然抢我宝宝,我还在给他擦脸上的血呢。”
殷臣掐着他腰侧软肉,语气阴森:“那不是你的宝宝,你想要,我再给你生一个,不许抱别人的。”
“扑通——”
突兀的巨响户人传来,堂屋大门掉了一半。
原来是殷无雪听见殷臣最后那句话,没忍住大受震撼,一不小心忘记看路……然后把门给撞塌了。
她抱着宝宝坐在地上深呼吸,表情格外古怪。
宁燃默默把门扶起来:“他俩的调情方式一直都很离谱,你习惯就好。”
殷无雪咬牙:“我该怎么习惯,我他娘的好像站反cp了,而且我还……”
说到这里她突然闭上嘴巴,猛地站起身一溜烟跑路,抛下所有人逃进了茅草屋。
宁燃:???
宁家兄弟俩一脸懵然,殷臣也不太理解她的反应怎么如此激烈。
唯有宋葬无比清楚,她这番诡异的行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刚刚在论坛标着【同人/文创】的犄角旮旯里,查到了大量的少儿不宜文字。
全部都是【殷臣x宋葬】的十八禁同人文。
作者大多出自同一人,总共加起来有上百万字,虐恋甜文,狗血古早,什么花里胡哨play都有……随着时间推移,她的人气也在逐渐旺盛。
没错,殷无雪居然是个嗑他俩cp的同人作者,无肉不欢的大变态!
宋葬快速看了一篇。
恶俗,丧心病狂,想法有点意思。
怪不得殷无雪如此心虚,她大概是担心自己的作品出名以后,被殷臣一刀砍死。
……嗯,很合理的担忧。
宋葬决定替她死死瞒住这事,随后不动声色下载了她的所有作品,准备日后有空再仔细拜读。
至于现在,殷无雪负责守着张大郎一家,余下玩家也有事要做。
他们带着殷无雪的寻物罗盘,牵起来时的两匹马,一道进山找野狼。
临朝的衣袍设计长而繁冗,山上草木繁茂旺盛,寻常时候官府也不可派专人打理,枝桠杂草很容易勾丝扯线,阻碍行动。
骑马上山就比走路要方便许多了,宁燃和宁焰还在争执到底谁坐前面谁坐后面,宋葬已经美滋滋坐进了殷臣怀里,看着罗盘勺尾为他指明道路。
紧实有力的大长腿轻轻一踢马肚子,两人便如狂风般飞驰而出。
宁府精细豢养的乌黑骏马,爆发力自然是超凡脱俗。它喷着响鼻肆意奔跑,却被殷臣的气势全然压制,无需走到磨合这一步,扯扯缰绳便会听话地调转方向。
此山名为苍木山,听上去算是大气优雅,但这个名字的背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悲惨故事。
殷臣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把玩着宋葬随风飞舞的发尾,贴在他耳边随意解释:“苍木山的原名,其实是藏母山,就是藏匿母亲的意思。
“在灾难饥荒年间,附近村落的年轻人食不果腹,会将无力赡养的老母亲背上深山,藏于洞穴密林之中,任其自生自灭……苍木山也因此得名。”
宋葬原本轻松畅快的心情顿时一滞,他不敢置信地扭头:“真的?”
“何文彬告诉我的。他祖父在年轻时就抛弃过自己病重的老母亲,痛苦懊悔了一辈子,为此特意定下家训,要终生孝顺亲母,否则不得继承任何家产。”
宋葬若有所思:“所以他来田家村寻的亲人,其实不是活人吧……”
“没错,是被他祖父扔进山里的老母亲尸骨。只要他能找回尸骨与家族信物,就能顺利继承何家的大量产业。
“但何家祖父在艰难时日弃养亲母,说出去实在太不好听,只能用寻亲的名义粉饰太平。”
殷臣提起这事时显然有些鄙夷。
饥荒年间,穷苦农民易子而食也就算了,但何家可是京城的世家旁支,再落魄也能称得上一声寒门出身。
无论日子如何艰难,何家至少有藏书,既能卖钱也能用作保暖的柴火,只要简朴些度日绝不至于饿死,更不至于抛弃亲生母亲,将她残忍扔进野狼环伺的深山老林。
“原来如此,那何秀才是好的吧?”
“他是个傻白甜,一心读书育人、忠君报国。我帮他找回尸骨,他就把何家祖父的产业全部送给我,”殷臣看向密林深处,勾起唇堂而皇之地利诱,“你娶了我,那些矿山、藏书与古董金器,也都是你的。”
宋葬陡然精神一振:“好!明天就去镇上取钱!”
这次进山的任务还不少,杀野狼,找婴儿,还要寻回几十年前的老妇尸骨。
幸好殷无雪带来的罗盘很是玄妙,精细的木制八卦图作为基底,内藏磁石,与铁勺底部悬浮相接。
他们想要寻找到被叼走的婴儿,只需取用同胞兄弟的一滴指尖血,放在勺子中心位置,便可即刻催动勺柄,指明大致方向。
探查范围,约有三十平方千米,足以覆盖整座深山。
“往左,那条特别特别窄的小路。”
“好。”
殷臣拿出了一把属于长公主的御赐长刀。
他将缰绳彻底交给宋葬驾驭,自己则愉悦地搂着宋葬的腰,负责清理劈砍周边茂盛的草木枝桠。
兴嘉年间正值盛世,临近村落没有再出现曾经的饥荒惨状,苍木山深处的狭窄步道,也因此渐渐变得人迹罕至。
格外肥沃的高耸树木遮天蔽日,漫山野花与蝴蝶交缠纷飞,阳光如细碎金箔洒落一地。
当清脆马蹄踏至高处,夏日扰人的炎热空气,也在朦胧云雾中缓缓化作温朗山风,草木苔藓的清新气味随之拂过林间。
眼前风景本该无比美好,犹如避暑踏青的人间仙境,但宋葬却隐隐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阴冷,逐渐将他收拢包裹,一点一点侵入骨髓、渗进缝隙。
也许这就是殷无雪口中……鬼魂大量聚集的副作用。
无数被抛弃的女人埋骨于此,若是无人为她们收尸迁坟,她们便永远都无法逃离这座大山。
还好殷臣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暖炉,宋葬将后背紧贴在他胸前,刻意感受着他平稳又滚烫的呼吸,很快又变得通体舒畅,热乎乎的,再也没有一丝罹患风湿病的潜在风险。
视野逐渐开阔,稳如磐石的罗盘指针也开始不稳定起来,时不时紊乱地胡乱转圈。这说明,他们离目标越来越近。
宁焰从宁燃身后探出脑袋,指向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榕树后方,低声道:“你们看那边!”
宋葬循声扭头看去,瞧见了一个藏于枯叶之后的漆黑洞穴。
半个洞口位于地面,另外半边却藏得更深,需要刨走松软的泥土才能顺利通过。
泥土周边有许多新鲜踩踏痕迹,说明野狼显然在近期活动于洞穴附近。
更重要的是,野狼对这个洞穴的保护非常谨慎,不仅刨土作为遮掩,而且还扒来大量枯叶堆在洞口之外作为伪装。
寻常人就算路过此处,也很难一眼察觉有狼窟存在。
“我怀疑洞里有小狼,母狼急需哺乳营养,才会铤而走险进村狩猎。”
毕竟这个年代有道士,也有人替皇帝炼丹,火药的出现早已经不再稀罕,开始慢慢传入市井平民之中。用烟花爆竹与明火恐吓野兽,是村民们逢年过节的必备风俗。
狼性聪慧,经历过年年恐吓之后,它们鲜少会因饥饿而主动针对人类出击,因为那相当于自寻死路。
这么多年来,就连村民随意圈养的鸡鸭也很少被偷。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母狼怀孕生子,严重缺乏营养,又由于某种原因在苍木山里走投无路、无处觅食……它们才会将目光投向泛着奶香、细嫩孱弱的新生婴孩。
“同意,我们要小心,”宁燃翻身下马,表情严肃,“护崽的母狼很凶,连老虎狮子都敢打。”
宁焰抖了抖殷无雪留下的包袱,拿出几张辟邪符箓分发给众人,然后揉了一把宁燃的头发,兴奋道:“我先下去打头阵,母狼我来对付,你小子别被鬼魂偷袭就行。”
“嗯,”宁燃迅速拂开他的手,又在宋葬的死亡盯视下犹豫片刻,接着小声说,“注意安全。”
宁焰好像更兴奋了。
他迅速脱掉碍事的外衣,找了根笔直笔直的木棍,刨开松软泥土,屏住呼吸,毫不犹豫地跳入黑暗的狼窟深处。
“他一直以来都这么莽撞?”殷臣无语地抱着宋葬下马,“万一底下藏着外界邪神呢?跳下去送死?”
宋葬睨他:“你自己的行事作风,似乎也没好到哪儿去。”
“那是因为我最厉害。”
殷臣随口回答,站在洞穴之外打量片刻,点了张火折子向下扔去。
“啊——!是谁在烧我头发!!”
宁焰故作凄惨的声音,带着回音向上传来。
“大约六米深,是母狼挖的幼崽养育室,他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殷臣自然不会再关注咋咋呼呼的宁焰。
他从宋葬手里接过罗盘,擦掉勺子上那一滴血迹,随后从储物空间里拿出了一支小玻璃瓶。
瓶子里有一层不再新鲜的血液,随着殷臣动作而晃晃悠悠。
“这是谁的血?”
“何文彬的,正好能用上。”
殷臣说着打开玻璃瓶,将血液倒在铁勺中间,静待罗盘重新开启。
细微的“嗡嗡”震动响起,铁勺迅速转动起来,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疯狂旋转着,勺柄犹如无头苍蝇般均匀地指向四面八方。
“……什么意思,超出探测范围了?”宁燃不解地蹙眉。
“不,她的尸骨,竟然散落在苍木山的每一个角落,”殷臣难得露出几分兴致,“而我们站在最中心的位置。”
宋葬若有所思:“那就从你脚下挖起?”
殷臣摇摇头,看向火光明灭的洞穴深处:“让宁焰挖,你听得到我们说话吧?需要什么额外工具?”
“听得到,不需要!母狼不在下面,婴儿被分食了,只剩骨头!”
宁焰大喊了几声,挖土的动静随之传开,伴随着一群野狼幼崽的惊恐嘤咛。
“……喊那么大声,有一种脑干缺失的美。”宁燃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咬牙吐槽。
这回宋葬没说他不对,因为宁焰的大吼,似乎真招来了藏匿林间的隐蔽猛兽。
阴风刮过,树林里有悉悉索索的动静,枯枝清脆断开,湿润苔藓被挤压变型,发出泥泞黏腻的细微声音。
被拴在榕树旁的桀骜骏马,也忽然开始不安地走动起来,用坚硬马蹄挖着泥地,鼻息喷响,却不敢大声嘶鸣。
殷臣已经发现了树丛后的“敌人”踪迹,他提刀挡在宋葬与宁燃身前,平静道:“辟邪符箓拿出来,现在就烧掉。”
宋葬闻言,连忙将火折子递给宁燃,自己也点燃了那犹如鬼画符般的符箓。
他其实完全不能理解这张符箓的涵义。因为黄纸上压根就没有文字,全是殷无雪的瞎图乱画……与他曾经接触过的正统道士符箓,对比起来截然不同,像是假冒伪劣的儿童涂鸦。
但在这个副本里有效果,那就够了。
肉眼看不见的绵密阴气,如湿冷潮水一拥而上,又在接触到众人身体的那一瞬间,被层层亮起的紫色雷光凶猛驱散。
若有似无的虚浮惨叫声此起彼伏,而与此同时,殷臣抬起刀尖瞄准远方,稍稍一用力,将其投掷而出。
密林深处,传来一声皮开肉绽的闷响。
被直接贯穿心脏的猛虎瘫倒在地,发出地动山摇的愤怒大吼。
“山君和伥鬼?真是经典搭配,”宁燃抬起手,观察着身上连绵不绝的紫雷光芒,“看符箓反应那么激烈,附近应该有很多伥鬼,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而宋葬脸色微白,颤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所有被扔进苍木山的女人,在饿死以后……都变成了山君的伥鬼?”
第099章 山村诡事(6)
“你说得对, 很有道理。”宁燃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他们用肉眼都看不见伥鬼的踪迹,但毋庸置疑的是,数量绝对不少。
因为临朝初期, 曾经遭遇过史无前例的严重饥荒, 在两任皇帝在位期间,断断续续持续了几十年。
这不是什么副本秘密, 而是临朝人人皆知的事实。
频繁而难以预知的气象灾害, 过度饥饿的猛兽飞禽, 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人类,都是层层叠加的沉重打击。
灾难最严重时,苍木山附近有足足五六个村子的情况无比惨烈,寸草不生。
埋有草根的泥土被全部挖空,大量树皮被砍下煮粥充饥,妻子儿子被交换烹煮, 老人被弃于深山之上……可最终还是全都饿死了,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后来气候恢复稳定,资源也被幸存者们重新分配。
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农民,得以拥有更多田地, 更多房屋,更多利益。再加上官府补贴, 免除徭役赋税, 苍木山下的村落才恢复生机,逐渐发展得兴兴向荣。
但是谁也没有脸面,再次提起繁茂生长的苍木山。
幸运存活下来的人, 几乎每一个人, 都曾将自己家里的“累赘”背上苍木山,残忍抛弃。
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庞大数字, 彻底腐烂后深埋于地底的尸体们,也是山林迅速恢复的最佳化肥与养料。
如今看来,这些“累赘”不仅养肥了苍木山的花草树木,也养肥了……一只格外强大的老虎山君。
宋葬不由思考,若他是被束缚在山林里的孤魂野鬼,无人供奉,后代断绝,即将面临永恒失去自由的悲惨结局,那么他会怎么做?
——毋庸置疑,他绝对愿意成为老虎身边的伥鬼。
至少伥鬼可以变强,可以为虎作伥,甚至还有可能追随着山君离开苍木山,四处闯荡看遍天下,寻找更为肥沃美好的栖息之地。
但唯一的问题是,它们必须听从山君的命令,无条件攻击山君的一切敌人。
“别担心,它们也许还有神智。”
殷臣捏捏宋葬惨白的脸,突然掀起自己昂贵低调的蛟丝罗裙,从大腿内侧摸了一把小刀出来。
裙子之下还有白色里衣打底,但宋葬依然吓得瞪圆眼睛。随后殷臣拎起匕首,在左手掌心随意划了一道,将洇出的鲜血尽数涂抹在双眸之中。
“……殷臣,你干什么?”
“我也能看见鬼。”
殷臣勾起唇,眨了眨血红的凤眸,漆黑睫尾沾染了些妖冶的红。
“你好,请问何林氏的头骨,在狼窟里吗?”他看向虚空,语气居然还算礼貌。
宋葬抿着唇凑近几步,轻轻去摸殷臣掌心的伤口,温热柔软的血肉贴在指尖摩挲,殷臣不轻不重地“嘶”一声,却没有阻止。
于是他明目张胆偷了殷臣的血,照猫画虎将血液涂在眼睛里。下一瞬间,氤氲血红的视野里亮起阵阵阴沉冷光。
有鬼的世界,视觉观感无比震撼。
密密麻麻的鬼魂几乎堆满苍木山,半透明的身躯层叠交错,将明媚阳光折射为诡异而不详的阴翳灰雾。
绝大多数都是女鬼,而且形象格外憔悴苍老,维持着临死前的狼狈状态。有的拄拐杖,有的严重驼背,有的被打断了腿,只能跪着用溃烂的膝盖挪动……但行动速度比四肢健全的活人还要迅猛。
它们在半死不活的山君身边无措盘旋着,在殷臣头顶恐惧叫嚣着,眼神迷离地飘荡在空中,甚至还有抱起手臂看好戏的。
而殷臣找上的那位伥鬼,是一位颇为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她穿着朴素的荆钗布裙,死因是自行用竹枝割喉,所以变成鬼以后的模样……竟然还算体面。
宋葬仔细一看,发现她那浓密灰白的眉毛,苍老却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还与田月香的模样有三分相似。
这,这不会是他娘好几代之前的长辈吧?!
怪不得殷臣莫名其妙变得礼貌了起来。
老奶奶背着手,露出笑眯眯的和煦笑容。她目光先是停留在宋葬身上,短暂地顿了顿,随后才温声对殷臣道:“这位姑娘,你是在找何送君的媳妇,林凤娘?”
殷臣愣了下,险些忘记自己还在男扮女装。他轻咳一声:“没错,是她。”
老奶奶看他的眼神似乎愈发慈祥,笑吟吟地说:“她的脑袋就在狼窝里,被母狼叼去给孩子磨牙了。”
所以殷臣的判断很正确。
宋葬回头看向洞穴深处:“宁焰,你还没找到吗?”
“找到了找到了,我上来了!”
狼窟里传来宁焰的回应,他先向上扔了五只毛绒绒的狼崽,然后亲自抱着几块婴儿尸骨与林凤娘的头骨爬了上来。
宋葬有些惊讶,他许久没见过保存如此完整的陈年头骨。
在苍木山里饱经日晒雨淋后,表层居然仅有一层轻微的黄色腐蚀,被不知多少飞禽猛兽叼走啃咬,却只能留下些许淡淡的印记。
牙关紧锁着,绝大多数牙齿都很饱满整齐,说明她年轻时的生活,其实颇为优渥。
可惜年老后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她嘴巴里有东西,我刚刚掰了半天也打不开,还被虎牙刮了一道,痛死。”宁焰苦着脸展示自己泛红的手,蹭在宁燃身边求安慰。
殷臣闻言拿起头骨,晃了晃,果然听到颅骨里有一阵沉闷碰撞的动静。
“砰——”
巨响传来,他一拳打碎头骨后脑,伸手进去摸索两下,掏出一只红木盒子。
宁焰顿时哑了声音,默默蹲在一旁怀疑人生。
盒子里有一枚纯金令牌,中间由长条形的羊脂玉作为隔断,可以轻易掰开,再轻易合二为一。
令牌边缘的纹路繁复精细,一只活灵活现的苍鹰横亘于鎏金表面,被颅骨保护得无比完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殷臣打量片刻,随意塞进宋葬手里,说:“这是镇北军的虎符。”
“……镇北军是什么军?”
宁燃正在安抚两匹惊慌的黑马,以及怀疑人生的哥哥。他生无可恋地摸着马头,给宋葬解释:“临朝战力最强的一支重甲骑兵,可以轻轻松松横扫匈奴。
“饥荒时期,有胡人趁机突袭边境,当年的镇国公临危受命,率领镇北军取得大胜。他的后代继承了将军头衔,至今仍带领军队在边关驻扎。”
这英雄事迹听起来真是荡气回肠,但问题在于……
按理来说,虎符通常会被分成两块,分别保存于皇帝与统领之手。当皇帝需要调动军队,便会派遣差使带着圣旨与半块虎符,千里迢迢地交给统领。唯有虎符合二为一,手持虎符之人才能名正言顺地出兵作战。
而镇北军的完整虎符,居然全都被藏进了苍木山里,锁在一名被儿子抛弃的妇人头骨之内。
宋葬看着手中格外精美的镶玉金块,若有所思:“镇国公的后代没有虎符,饥荒过后的几任皇帝,也没有虎符……其实他们都没有任何指挥镇北军的权限,对吧?”
“如今看来,确实是这样,”宁燃了然,“怪不得镇北将军一直躲在边关,几十年过去了都不愿意回来。他肯定怕皇帝找他要虎符,也怕皇帝趁机借口杀了他,打压镇国公的势力。”
“你怎么了解这么多内情?”宋葬疑惑。
宁焰抬起头:“角色背景介绍啊。我家老爹在偷偷与几个皇子勾搭,想提供金钱资源,参与夺嫡争斗。他没法科举当不了官,就想日后赚个从龙之功。”
好好好,原来大家都在玩权谋,就他一个人在村里搞农家乐。
宋葬有些无语,将虎符收进袖子深处。
“殷臣,我怀疑何文彬的祖父从来没有悔悟之心。他不是因为抛弃老母亲而后悔,只后悔自己遗失了最珍贵的虎符。他绝对居心不良,我们不能……”
殷臣弯起唇,捏捏他的脸:“放心,不会把虎符交给他的,我可以自己造反。”
说完殷臣扭头就对宁焰道:“让你爹把资源全部投给长公主,一分都别再给其他皇子。”
“收到,一定努力!”
有事情做了,萎靡不振的宁焰再次恢复生机,变得活蹦乱跳起来。
就在这时,本在背手微笑的老奶奶忽然插话,似是不敢置信:“姑娘,你,你是长公主……?”
殷臣礼貌颔首:“是的。”
“那你怎的看上了我家这混小子?”老奶奶挑眉。
她没有靠近宋葬,因为殷无雪的辟邪符箓过于强大,众人身上至今还有劈里啪啦的雷光闪烁。但她眼底的怅然与慈爱,确实做不得假。
宋葬瞪大眼睛:“您果然是我母亲的……”
“曾祖母。我被扔上苍木山时,她还没出生呢,”老奶奶笑容温和,“瞧你出落得这般俊俏,那丫头一定也是个漂亮姑娘吧?”
“没错,我娘特别好看!”
殷臣也不动声色揽过宋葬的腰,平静道:“我与他即将定亲,他很好,不是混小子。”
“那就好。你们过得好,我也好安心地离开,”老奶奶舒了一口气,“公主殿下,您杀了我吧。我为那老虎杀过人,昨晚也没能救上那可怜的幼儿,罪孽深重,早该被除去。”
“可是,您不想亲眼看到我和公主成亲吗?”
“不必了,我多当一天伥鬼,就会多为后代积攒一天罪孽……孩子,别有负担,只要你们杀死山君,我们这些伥鬼都活不成的,不能算是死在你的手上。”
她语气不急不慌,但宋葬看得出来,田家奶奶似乎早已对世间毫无执着念想,连当鬼也当腻了,急于求死。
而密林深处,那只老虎的惨叫嘶吼,迄今未曾消止。
殷臣那看似随手扔向它的长刀,力道与角度都无比刁钻,不仅将它的心脏要害完美洞穿,而且刀尖深深扎入地里,像刻意焊死的水泥桩子,寻常人想拔都拔不出来。
寻常伥鬼也拔不出来。
山君生命力格外顽强,应该也擅长一些粗糙的小法术,却也只能继续痛苦地倒在地上,挣扎苟活着。
“祖母,我会尊重您的想法。但在您离开之前,可不可以告诉我,苍木山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宋葬直接开门见山,“那只老虎,应该不是这山里最可怕的存在,对吗?”
老奶奶微微一怔,原本清明温和的眼睛里,悄然泛起些许浑浊的恐惧:“孩子啊,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不可说?
那就加速打感情牌。
宋葬朝她贴近一步,仰起自己苍白可怜的脸蛋,漂亮黑眸迅速染上一层潋滟水光。
他嗓音轻颤,带着无助的哭腔:“可是祖母,若我不知道真相,就无法防范日后的危险。
“田家村很危险,祖母,我离奇地生了病,已经发热不退许多天了,我的爷爷也被鬼物魇住,平白失了性命。
“您真的放心让我一直活在恐惧当中吗?我的母亲也会为此忧心成疾,我的大哥大嫂也会在无知中死于非命,他们在备孕,以后脆弱的孩子也可能遭遇不幸……”
田家奶奶听得心神不稳,她眼底闪过阵阵恍惚之色,本就透明的身体愈发虚浮。
【假面】的效果立竿见影。
这番半真半假的叙述,她没有深想,全都信了。
她不由抬手捂着心头,迟疑许久,才晦涩道:“杀了山君。我不敢立刻开口,麻烦公主殿下先杀了它……等我死到临头再说,好吗?孩子,你别怕,祖母什么都说。”
“好的,祖母。”
殷臣态度依旧礼貌,确认老奶奶是真心求死,他这才重新拿起锋利的匕首。
提起碍事的裙摆,大步走入密林,在其余伥鬼们惊恐又无力的围堵中来到山君面前。
他不曾犹豫半分,手起刀落,迅速砍下了老虎那油光水滑的硕大头颅。
随后他拔出插在心脏的长刀,抵着柔软虎腹,娴熟地向上划开一道巨口。
一具被消化大半的母狼尸体,蜷缩着出现在它胃袋里。连骨带皮,被山君囫囵一口吞食,甚至没有反抗的余地。
殷臣手腕微顿,又将刀尖朝上方继续捅去,在泥泞血肉里搅动片刻,从心脏侧方挖出了一枚黑漆漆的圆球异物。
紧接着,异变陡生,山风开始大肆呼啸,勾缠于草木间的云雾疯狂散开,盛夏烈日终于毫无遮挡地洒落在众人头顶,山里阴冷的温度重新向上攀升。
伥鬼们的身形迅速变得透明孱弱,眼瞧着随时有可能消失于无形之中。
宋葬看着指尖攒动的紫光,更加不敢靠近他家如风中枯木的老祖宗了。
他在内心吐槽着辟邪符箓的效果过于持久,悄悄向后退了一步,以免误伤:“祖母,现在可以说了吗?”
“……”
老奶奶沉默片刻,从头顶取下自己质朴的发钗,扔进宋葬手里。
原本趋于透明的荆枝发钗,竟在与宋葬接触的瞬间化作实体,手感冰凉坚硬,饱含岁月的沧桑。
“不要相信男人,任何男人。”
“你的家人,随时有可能不是你的家人。”
“临朝人生而有罪,只能一脉单传,诅咒只传男不传女……咳咳。”
说到这里,她的喉咙形状忽然扭曲,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向内塌陷,好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掐住气管,逼其迅速失声窒息。
但身为一只伥鬼,她本就不需要呼吸。
那股挤压的力气越来越大,苍老妇人佝偻的身体也在一点一点扭曲变形,她逐渐浑浊的眼底溢出些许青黑汁液,以及疯狂升腾的恐惧。
但她没有停止,继续用最后的声音嘶哑喊道:“所有多余的男丁,全都不该存在!所有家中独子,全都是赎罪的食粮!没人可以信任,不要相信男……”
【通关要求:掀开山村老者们极力掩藏的秘密(1/3)】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陡然划破天际,掐灭了田家奶奶最后的气音。
宋葬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想找出那无形的力量,可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向前挪动分毫,仿佛狠狠撞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厚墙之上,额头被撞得生疼。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魂体在空气中支离破碎、化作虚无,与山风一道烟消云散。
宋葬盯着空气,心情复杂地定定看了片刻,响着聒噪耳鸣的脑袋很快就倏然一静。
他乱七八糟的思绪迅速冷静收拢,几乎是迫不及待转向正事,开始认真这个含糊不清的【秘密】。
“不要信任男人,也包括宋家的男人吗?”
若有所思间,宋葬忽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殷臣怀里有股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怪异涩味。他剥了老虎的皮,还挖走了那颗承载着山君妖力的内丹。
漆黑内丹散发出危险有毒的气息,这似乎是它防误食的自保装置。
但他没有再去关心山君内丹的秘密,而是捏着宋葬的脸寒声问:“你额头怎么突然流血了?”
殷臣居然也没看出那无形力量的来源?
“……我撞到空气墙了。”宋葬心绪一紧,乖乖地轻声回答。
察觉到殷臣周身蓦然涌起的杀意,宁焰终于忍不住了,赶紧出来说话打岔。
“两位大哥,我们都没有阴阳眼,从头到尾只能围观你俩和空气交流!求求了,我快好奇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对一脸懵然的兄弟俩,宋葬不由得轻笑出声。
什么都看不见,确实憋闷。
他安抚地勾着殷臣的手,将方才听到的一切重新复述,一字不改。
宋葬是带了一些试探的心思,可直到他复述完毕,也并没有再次引来想要捂嘴的无形之力。
也许是因为……被掀开的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
“好奇怪,如果一脉单传是诅咒的话,那我和宁燃岂不是也有问题?我俩其中一人,本不该存在?”宁焰疑惑道。
宁燃把两只狼崽塞进宁焰怀里,接话:“当然了,否则我姨娘怎么会死得如此离奇?
“假设我不该存在,那你就是未知存在的储备食粮,我俩的处境都不太好,大哥不说二哥。”
“是哦,好恐怖……我会保护你的!”
宋葬没管他俩,拉着殷臣的手晃了晃:“别盯我了,你怎么想?”
从头到尾,殷臣的视线一直不曾移动过,冰冰凉凉地黏在他脑袋伤口处,盯得宋葬浑身不自在。
但好在最终,殷臣没有做出任何不理智行为。
他只抿唇碰了碰伤口边缘,压抑着情绪低声说道:“这座山已经不安全了,我不能保证所有人的性命无恙,现在就离开。”
说完他就将宋葬抱上马背,毫不犹豫扯着缰绳调转方向。
宁燃闻言愣了下,赶紧抱起剩下的五只狼崽,接二连三塞进衣衫之内,把自己胸前塞得满满当当。
他被宁焰推着艰难地跨上高头大马,反手把宁焰用力拉上来,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即刻驰骋着追赶而出。
马蹄清脆踏过山路,四人背后的苍木山好似拨云见日,苍翠欲滴的密林愈发绿意盎然,却依然巍峨又安静地耸立着。
没有鸟叫,没有猛禽,没有虫鸣。
泛着梦幻蓝光的漂亮蝴蝶,轻盈落在野花之上。它展开蜷曲口器,专心致志地吸取花蜜,直到那双美丽的翅膀一点一点脱落,腐烂于黏腻花泥深处。
孤零零的单薄虫身,缓慢倒在盛放的花瓣里,不再有一丝生息。
*
“母狼被老虎吃了,老虎又被你们打死了?”
张家村里,膘肥体壮的村长张有财瞪大眼睛,颤颤巍巍盯着那张比他还宽大的斑斓虎皮,表情不敢置信。
宁焰抖了抖身上沾染的泥土落叶,一手拎着一只小狼崽的后颈肉,得意地扬起下巴:“老虎就是小爷兄弟俩杀的,这几个狼崽也是小爷从狼窟里掏出来的。怎么样,算是给张大郎一家报仇了吧?”
“是是是,好汉真是英武不凡!”张有财眼皮狂跳,谄媚地看向殷无雪,“道长,这两位好汉与您的关系是……”
殷无雪负手而立,语气高深莫测:“海县宁府的公子。贫道与宁老爷有些交情,前些日掐指一算,发现苍木山似有劫难临头。贫道这才特意前来,为友人之子保驾护航。”
“原来如此,道长真是菩萨心肠,灵机妙算,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啊!”
“村长客气,力所能及罢了。”
殷臣不想听商业互吹,他拉着宋葬在一旁处理伤口。
明明只是撞破了皮,殷臣非要郑重其事地消毒三遍,抹上冰凉透明的生长因子,随后一言不发地抱住宋葬,默默用眼神散发怨气。
宋葬如坐针毡,赶紧寻了个话题问殷无雪:“婴儿的情况怎么样?邪祟气息从何而来?”
“贫道也无从得知,那层粘膜很古怪,分明看不见摸不着,可却无法强行抹除,比头骨更为坚不可摧。”
她用了一个障眼法,让所有人都以为婴儿的脑袋已经恢复如初,只是依旧昏迷不醒。
可实际上,缺失的颅骨还是难以复生,因为那层透明薄膜的阻隔太过顽强。
殷无雪不敢强行使用绝对暴力,她怕弄死孩子,更怕意外招惹出更为恐怖的邪祟,导致后果不可收拾。
张大郎抱着被救活的媳妇千恩万谢,心甘情愿让殷无雪带走婴儿,等彻底治好了再带回来。
那孩子现在就躺在她的包袱里酣睡。
至于后续如何处理,她还指望与众人共同商讨。
透明粘膜……令宋葬立即联想到了苍木山那股无形的强大力量。
殷无雪没有擅自行动,绝对是明智之举。
“先回家再说,宋葬需要休息。”
殷臣一锤定音。
带着婴儿与狼崽回到田家村,已是晚饭时分。
宋葬推开屋门,鱼汤香气迎面而来。
田月香从厨房探出头:“二郎回来啦?去请老太爷过来吃饭,你哥你爹都快饿晕了!”
宋葬微怔,目光扫过堂屋餐桌,不由特意多问了一句:“不叫大爷吗?”
“什么大爷?”
“咱家除了你,哪有别的大爷?”
第100章 山村诡事(7)
宋葬站在门口, 后背寒意陡生。
他将屋门缓缓掩上,维持着平静表情,再一次轻声说:“我问的是, 我的阿爷。他不吃饭吗?”
田月香放下锅铲, 语气有些不安:“哎哟你这孩子,大晚上的可别吓娘……不会是在回家路上被水鬼魇住了吧?”
“娘, 您不要瞎说!”
他大哥宋嗣听得一哆嗦, 大步走来接过宋葬的书箱, 泄愤般使劲揉乱了宋葬的头发。
宋葬没有反抗,抬眼看着气质朴实的大哥:“哥,你也不记得阿爷了?”
宋嗣愣了下,被宋葬盯得浑身发毛。
他揉着小臂一连串冒起来的鸡皮疙瘩,好脾气地拉起宋葬:“阿爷的牌位就在后屋,我现在带你去拜一拜。二郎, 别说胡话, 别惹阿爷在地下不高兴,听话啊。”
牌位?
什么意思?
宋葬像游魂般任人摆布,呆呆被宋嗣拉着胳膊, 一步一步朝后屋走去。
太阳即将落山,青砖院里泛起朦胧的暮色灰影, 盛夏的热气被冷意逐渐吞噬。宋葬盯着宋嗣挺拔的背影, 小声问:“大哥,阿爷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二郎你说什么?读书读昏头了吗?
“阿爷在逃难时就没了,和阿奶一起被兵痞子害死的。小时候你意外听说这事, 晚上做梦还吓得直哭呢, 怎的突然全都忘了?还在发烧吗?”
宋嗣说着不由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没有很烫, 应该没到烧坏脑子的程度。
“……是我忘了。”
对上大哥关心的眼神,宋葬也没再追问。他趁机撒了个娇,顺势用这个借口含混过去,尾音拉长:“读书好累啊哥,磨墨也好麻烦……我越读越晕,好想睡觉。”
宋嗣脚步一顿,拍拍他后背:“一开始头晕正常,我看见那些鬼画符就想睡觉,你比哥哥更有出息,必须坚持住。多吃点饭,安安心心的啊,再胡思乱想下去你还怎么考状元?”
宋葬笑了:“哥,我本来也考不上状元。”
“放屁,我还不知道你?打小就鬼精鬼精的,脑袋灵巧得很,这世上谁都没你聪明。”
……好强大的亲哥滤镜。
宋家人对他都很好,包括大哥也颇为质朴友善,对待他就是关照同胞兄弟的正常模样。
可田家祖母在消散之前反复强调的那番话,着实令宋葬感到不安。
不要相信男人。
他的家人,随时都有可能不再是他的家人。
听着是有些荒谬,可不到半天时间,这话竟然已经应验了一部分。
来到后屋,宋葬的视线不着痕迹扫过四面八方,宋老太爷的住所全然没有变化,屋门虚掩着,与昨日他潜入之时一模一样。
但是宋大爷的房间彻底变了个样,看起来无比陌生。
一扇沉重的厚实红木双开门,比普通木门要高出数寸,稳固耸立着,木纹缝隙间有些许明显的岁月痕迹。
两侧贴着面容狰狞的钟馗与关公门神,墙边还有几张乡野道士画的黄纸符箓。
积攒多年的香烛气息新旧交叠,淡淡萦绕在空气里,令宋葬难以忽视。
没错,这居然是一个用于供奉牌位的祖屋。
宋葬看见了阿爷阿奶和宋家老祖先的牌位,三清太上老君的供桌,供桌旁甚至还有一众佛祖菩萨和财神爷的镀金雕像。
这很符合临朝人朴素实用的价值观,只要是听过名头的神仙,对自己有用,就全都请进家里拜一拜。
可是……先前宋大爷那些简朴的卧室床褥,衣柜家具,就像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事实被直接改变了。
犹如系统强行格式化,没有人记得宋大爷,更没有人记得这间屋子曾经的模样。
他死后,过往经历的大半人生,彻底不复存在。
宋葬有些心神不宁,深呼吸努力稳定情绪,随后在大哥的指导下,乖乖给各路神仙鞠躬上香。
他弯腰时突然发现,阿爷的牌位随着他鞠躬而轻轻一颤,悄然裂开了几条隐蔽缝隙。
就好像……根本承受不住来自宋葬的香火祭拜。
倒是那些菩萨佛祖之流,拜了也就拜了,没有丝毫反应,也没出现任何动静。
宋葬定定看着红木牌位的裂痕,将这一细节悄然记在心头,没有提醒大哥。
他插上最后三柱香,随即佯装神清气爽地呼了口气,揉了揉肚子,大声道:“哥,我饿了!太爷爷,吃晚饭啦!”
宋老太爷听见动静,很快便推门从屋里出来。
“二郎,你现在是读书人,不能总是咋咋呼呼的,没个正形。”
他没好气地训了宋葬一句,但眼底显然带着些笑。
“我错了太爷。”宋葬也笑嘻嘻认错,仿佛又变回了曾经活蹦乱跳的少年郎。
至少宋嗣没察觉出任何端倪,赶着上前扶住太爷。
兄弟俩一左一右搀扶着他朝堂屋走去,路上气氛很和谐。老太爷还不动声色掏了掏袖口,往他们手心里塞了点碎银两。
宋葬拿到差不多五两,宋嗣却只有一两半。偏心偏得很严重,不加遮掩地摆在明面上。
可宋嗣依然笑容开朗,甚至有点不好意思,显然是早已习惯了家里人对幼弟的偏爱。
毕竟他如今成家立业了,身为长子,将来也会继承更大部分的田产,如今根本就不该找长辈拿钱。而且幼弟年纪小,读书花费更大,多拿钱也是理所当然的。
太爷给他的“零花钱”已然堪称巨款,将近二两银,足够他与媳妇一整年的米面口粮……宋嗣实在羞于接受,想偷偷把银子放回去,然后被太爷拍了一巴掌,这才摸着鼻子老实收下。
宋葬看了看低头脸红的宋嗣,又看向同样眼底含笑的老太爷,心头泛起阵阵凉意。
含饴弄孙,天伦之乐,真是美好。
可宋老太爷也彻底忘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
真的没有任何人还记得他。
晚餐是鱼汤炖野菜豆腐和清炒丝瓜,配着一如既往的两盘咸菜,算是丰盛。
为庆祝儿子上学堂,宋唯一特意从河里摸了条大肥鱼。
而田月香也没有吝啬,炒丝瓜时用猪油把铁锅抹了一整圈,油香滑亮的,闻着格外诱人。
八仙桌上少了一张椅子。
曾经属于宋大爷的座位,变成了宋唯一的位置。
一家人心情都很好,宋老太爷甚至拿出一壶自家酿的米酒,与宋唯一碰杯对饮,热热闹闹地小酌怡情。
宋葬没有再露出半点破绽,安安分分地吃完两大碗鱼汤泡饭,抱着田月香就是一顿夸,说她厨艺好,做什么都好吃,像酒楼里的大厨。
田月香被哄得眉开眼笑,彻底忘了宋葬刚回家时那幅“不对劲”的样子,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儿去厨房洗碗。
天色更暗了一层,远方的苍木山彻底隐入暮色,与夜空交融。
宋葬借口要早睡,提前洗漱进屋,趁着家人不备偷偷翻墙而出,马不停蹄朝学堂跑去。
他要赶紧把这个奇异的格式化事件告诉殷臣。
从张家村回来的路上,玩家们便已开始分头行动。
宋葬先回家应付父母。而殷无雪与宁家兄弟一起坐着马车去镇上,趁着天色尚亮,采买了各种日常用品。
她的道观在另一座山头上,往来实在不方便,几人就商量着让她先以道士的身份,通过宁焰的引荐,住进宁府位于镇上的宅邸。
宋大爷的尸体,以及所有嘤嘤乱叫的狼崽子都被马车带走了。宁燃爱心大爆发,说什么都要养起来。
把狼崽留在村里也不安全,因为狼是一种阶段性忠贞的动物。正常情况下,所有资源利益都会被让渡给狼王夫妻,以及它们产下的幼崽。
苍木山里没有大型狼群,那只不知所踪的公狼,很难再寻找下一任配偶。它有很大可能会下山找崽,若是再次闻着味道半夜进村,引发的混乱难以想象。
马车里的嘤咛声此起彼伏、混乱一片,为了喂饱这几只饿昏头的崽子,宁燃快马加鞭,迫不及待朝镇上冲去。
而殷臣抱走了颅骨缺失的小婴儿,带回学堂。这个暗藏邪祟的不稳定因素,留在最强大的人手里,才最是安全。
夕阳只剩浅浅一条红线,悬在天边,随时可能熄灭。
晚风裹挟着凉意拂过发尾,宋葬不由加快脚步。
与此同时,殷臣给酣睡的宝宝翻了个身,换上一套薄薄的里衣,裹进柔软小包被里。
他学过一丁点育儿知识,知道绝不能闷着孩子,婴儿没有世人想象中那么怕冷,反而越捂越容易出事。
殷臣的带崽体验很是愉悦,就连控制欲也得到了完美的释放。
因为这宝宝不哭不闹,昏迷不醒,像坨软软的肉团子,除了睡觉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真是这世上最理想的小婴儿。
为防止宝宝饿死,殷臣特意亲手做了一支木头漏斗,把羊奶灌进宝宝嘴里,看着他无意识地缓慢咽下去,总算放下心来。
确认孩子能吃得下饭,殷臣没再围着他转,直接把修竹拎来照顾他,吩咐道:“每隔一个时辰,喂一次羊奶。”
修竹接过轻飘飘的小婴儿,心里害怕极了。
他怕公主真的偷偷和野男人生了个宝宝,更怕这事曝光于天下,被皇帝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这小书童必然逃不脱杀头的结局。
但公主威严,他也好害怕,想说点什么也不敢说出口,只能欲言又止地老实带娃。
于是,当宋葬翻墙跳进学堂后院时,直接就与一脸幽怨的修竹对上了视线。
修竹小心翼翼抱着宝宝,挡在宋葬面前。那双清澈又单纯的眼睛里,轰然溢出难以压抑的强烈谴责。
“公子,您知道殷姑娘对您有多特别吗?她向来瞧不上寻常男人,只愿意对您好,那就是您天大的福分,是您高攀!”修竹越说越是义愤填膺,语速加快,几乎破音,“您怎能这般辜负于他!”
宋葬:???
他看了看修竹,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孩子,突然间恍然大悟。
这小书童好像把他当成负心汉了,气得头顶冒烟。但即便如此,修竹还是维持着最基础的礼貌,没有进行一句人身攻击。
秀才郎君的书童就是有素质。
宋葬忍着笑,不与他计较:“殷姑娘在哪?我找他有事。”
在修竹发作之前,宋葬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我不会辜负他的。爹娘已经替我找好媒人了。我明日就会去镇上兑换银两,回家向他提亲。”
“……那就好,殷姑娘就在屋里,我去请她。”
见宋葬表情无比坦荡,修竹神色稍有缓和。
他正要去找公主请示,而殷臣已经自己推开了门,也不知是在房间内偷听了多久。
殷臣似笑非笑,瞟了眼红着脸的修竹,一把将宋葬拽进屋里,反手带上门。
“怎么了,突然来见我?”
宋葬直接扑进了殷臣怀里,搂着殷臣的脖子挂在他身上,脸贴着脸小声问:“宋大爷的尸体,被顺利运出去了吗?”
殷臣诧异挑眉,单手稳稳托住宋葬的腿:“当然。”
“可是我家里人……全都记不得他的存在了。宋大爷的屋子也面目全非,变成了祭拜用的祖屋。”
“一个人都不记得?”
“嗯,他们都说我爷爷死在逃难的路上,这真的很不对劲。”
殷臣表情严肃了些,抱着宋葬来到窗边,看似随意地打了个响指。
半分钟后,他从天边招来一只通体雪白的漂亮信鸽。
鸽子呆头呆脑站在宋葬肩膀上,伸出自己细细长长的小鸟腿,黑豆眼睛凝视着殷臣,暗含催促。
殷臣拿起书桌上常备的纸笔,写了一封简单书信,让宋葬帮忙折成筒状,绑在那条小鸽子腿上。
“交给宁燃。”
话音刚落,信鸽居然极为人性化地点了点小脑袋,扑闪着翅膀腾空而起,眨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宋葬看得饶有兴趣:“你怎么也会信鸽这一招?”
“梅迪莎教我的,”殷臣抱着宋葬坐在书桌前,定睛观察他额头那微不可察的伤势,随口解释,“她会一些驯兽技巧,正好这次有机会,我就试了试。”
闻言,宋葬不由微微一怔:“为什么她不教我?”
“因为我是王后,可以替你处理琐碎杂事。而且她也想要用好处收买我,让我更加忠诚于你。”殷臣温声说着,反手拎起一旁的水壶,倒了杯热乎乎的茶,推到书桌中央。
“……噢。”
宋葬默默点头,捧起茶杯。
那个红发女人,在他找回记忆后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没想到殷臣只是提了一句,她的形象又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他喝了一大口热茶,把那些画面抛在脑后。
不能回头看。这样不好。
*
与此同时,海县,安宁镇。
加长的马车车厢里,宋大爷的尸体正在快速腐化。
恶臭味越来越浓烈,连狼崽也不愿靠近。
殷无雪反复打了几层符箓,也无法彻底掩盖那近乎可怕的臭味。
宁焰用纱巾蒙住口鼻,闷闷道:“不对劲啊,他怎么腐败得那么快?”
“我姨娘也烂得很快。”宁燃揉着狼崽毛茸茸的脑袋,冷声道。
“……她不会是我杀的吧?”
“那倒不至于,当年你还在穿开裆裤。”
“呼,那就好。”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废话,驱使马车朝宁府的方向前进。
直到一只雪白信鸽突兀出现,伸展着漂亮的翅膀,落在宁燃肩头,昂首挺胸伸出小细腿。
宁燃愣了数秒,左右观察片刻,确认附近无人尾随跟踪,这才抬手解开绑在它腿上的薄薄纸张。
一片空白。
宁燃将纸片扔给宁焰,满心疑惑地打开群聊。
【宁燃:@殷臣,信鸽是你的吗?空白的纸是什么意思?】
【殷臣:不是空白的。宋葬爷爷的尸体还在马车里?】
【宁燃:在,臭不可闻。】
【宁焰:真的是白纸,没有任何内容!这鸽子不会半路被坏人截胡了吧?】
话是这么说,但被截胡的可能性实在不算大。
这里虽然离京城不远,可也是存在感极低的小地方,教育水平不高,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大官,堪称无人在意。
而想要拦截一只翱翔于高空的鸽子,至少需要达到皇帝暗卫水准才行。
果然没过多久,殷无雪就出面澄清,说此事绝非人为。她在信纸上闻到了一丝可怕的邪祟味道,正在尝试寻找来源。
宋葬划拉着群聊,若有所思:“我怀疑,阿爷的人生被这个世界彻底抹除了,所以任何与他有关的存在证据,只要‘不合理’,就无法被记录或保存下来。”
“那就做个实验。”
殷臣拿出一张宣纸,平铺在书桌上,研墨润笔,将曾经写下的话又重写了一遍。
两人头挨着头坐在书桌前,默默等待。
不到半分钟,宣纸上的墨迹便诡异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水珠,湿润的宣纸也再次变得干燥无痕。
宋葬拿起宣纸仔细检查,没看出任何端倪:“真的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殷臣按住他的手腕,攥在掌心揉了揉,脸色不算很好:“以后你不要随便记录消失的人。这股能量很强大,我感觉到了,但是抓不住。”
“连你都抓不住,那肯定特别厉害,”宋葬更疑惑了,“以前那些玩家都是怎么通关的?”
“不知道,没注意过。”殷臣如实回答。
很显然,殷臣向来是不爱看游戏论坛的。否则他也不会至今未曾发现,论坛里有他俩无比劲爆的十八禁同人文……
而宋葬在问出这话时自己就愣了下,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打开论坛搜索山村诡事。
他的不详猜测,似乎成真了。
论坛里,根本搜不到这个副本的通关攻略,也没有玩家提起过相关信息,一次都没有。
混杂在搜索结果里的帖子乱七八糟,什么【山村老尸】,【东郊密林诡事】,全都是与这个副本毫不相干的内容。
“殷臣,山村诡事,好像是一个全新的游戏世界。”宋葬脸色微白,双手紧紧环住殷臣的腰,汲取安全感。
殷臣任他抱着,还主动调整姿势,让宋葬抱得更舒服一些,可表情却并不意外:“是的,你才发现啊。”
“……你知道?”
“别担心,我护不住所有人,但我一定能保护你。就算你自己想死,也死不掉。”
殷臣语气平静,并不像在说情话,只是在阐述一个无可争议的绝对事实。
宋葬相信他。
在相信他的同时,也感到满腹疑惑。
“殷臣,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内幕?凭什么能挑选角色?你选角色不会是为了保护我吧?我是不是被无限游戏针对了?
“不准把我当傻子糊弄,告诉我,无限游戏有主神吗?还是说……有像你一样的‘人’想要我死?”
宋葬一口气问了一大堆,并且气愤地伸出魔爪,捏上殷臣倏然收紧的漂亮腹肌,反复上下其手。
而殷臣怔然半晌,凤眸微敛,挑拣着回答了其中某些问题。
“因为我很努力,我让自己变得很强,直到几乎谁也奈何不了我。当你足够强大时,规则会为你让步,惯例会被你打破,知识和资源总能向你倾斜……
“没错,我就是为了保护你,没错,你一直都在被针对。但是除了我,谁也不配欺负你。
“没有主神,我就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宋葬,你死都别想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否则我砍死你。”
说到最后,殷臣嗓音隐隐变冷,带着不加遮掩的极端与执拗。
宋葬满意了。
简直听得通体舒畅、神清气爽,虽然最后被殷臣莫名其妙威胁了一顿,他还是感觉美滋滋的。
虽然透露的信息并不完善,但好歹殷臣愿意告诉他一些内情,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把嘴巴死死锁住。
“我只在意你,不许怀疑我的心情。”
宋葬唇角弯着,没忍住亲了殷臣一口,当然,只是克制地吻在颈侧。
柔软唇瓣贴在鲜活跳动的颈动脉上,轻蹭着缓缓摩挲。
殷臣陡然间浑身紧绷,喉结微滚,将不平静的心绪暴露得一干二净。
他迄今也没能习惯宋葬太过主动的样子,呆呆地僵硬坐在椅子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宋葬看向他,黑曜石般纯净的眸子闪着微光,看似温软无害的视线,轻飘飘落在他怔然失措的脸上。
宋葬轻声问:“喜欢我这样亲你吗?”
“喀嚓——”
金贵的梨花木椅子扶手,就这样被他失手折断。
“很喜欢,对吧?”
微凉的唇贴着滚烫皮肤,一点一点移向颤抖的喉结,轻轻地碾磨片刻。
宋葬咬了他一口。
“以后如果还想要,你只需要告诉我更多……更多的秘密。”
“殷臣,我会奖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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