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间
21
夜深人静之时,重叠宫墙之中。
前一刻,祝青臣提着灯笼,从漆黑的宫道尽头走出来。
后一刻,李钺便脚步匆匆,从祝青臣方才走过的道路上闯出来。
祝青臣停驻在分岔路口,四处张望,寻找出路。
李钺便经行同样的路口,毫不犹豫,选择了相同的道路。
月光映着雪光,将祝青臣走过,朦胧的影子倒映在黑色的宫墙之上。
同样的月光雪光,将李钺匆匆寻觅的影子,映在祝青臣的影子后面。
祝青臣循着李钺从前的脚步往前。
李钺同样寻着祝青臣的脚步寻他。
交错之间,轮回逆转。
两人所寻,皆是对方。
宫道之上,李钺一身单衣,脚下生风。
几个宫人匆匆忙忙地跟在他身后,不敢言语。
李钺脚步不停,一面环视四周,寻找祝青臣的身影,一面压低了声音,问: “是谁跟太子太傅说昭阳殿的事情的?”
一个宫人忙道: “回陛下,是……是太子太傅问起来,我们不好不答,这才说了。随后太子太傅便说要去看看,这才……”
李钺阴沉着脸,沉下语气: “就算祝卿卿要去,你们就不能拦着点?”
“我等劝了,说天色太晚,若是太子太傅想去看,等明日天亮了,让陛下陪伴太子太傅去看看也好。”
“可太子太傅不愿,说,若是他今晚提起,明日昭阳殿指定换了模样。”
李钺沉默,这话倒是没说错。
若是祝青臣今晚跟他说,想去昭阳殿看看,他一定连夜吩咐人,把昭阳殿里那些东西都挪到别处去。
这时,宫人又道: “太子太傅说,他去看一眼就回来,不会太耽误时辰的,也不让我们回禀陛下。”
李钺皱眉,又问: “他说什么你们都听?他不让你们回禀,你们就真的不回禀?他是小皇帝?”
宫人弱弱道: “太子太傅问我等,是陛下怕他,还是他怕陛下,我等都觉得……”
言词未尽,但李钺又一次沉默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满宫里的人都知道,是陛下怕太子太傅。
李钺冷声道: “他不让你们回禀,你们就不会偷着来回禀?”
宫人仍是弱弱的: “太子太傅不让,我等正要悄悄去偏殿禀报,就被太子太傅喊住了。”
“太子太傅说,他就瞧一眼,说不准陛下还没洗漱完,他就回来了。我等不能违拗其心意,只得跟从。”
另一个宫人道: “陛下不必担心,十来个宫人都跟着太子太傅呢,又是在宫里转悠,不会出事的。”
李钺脱口便道: “朕不是担心这个……”
话没说完,他就顿了一下。
他不是担心这个,那是在担心什么呢?
他担心祝青臣看见昭阳殿里的一切。
担心祝青臣透过昭阳殿的一切,窥见他破败不堪的十年。
担心祝青臣看见他这不堪的十年,又要伤心难过,又要——
又要心疼落泪。
这三日来,祝卿卿日日都哭。
他不想让祝卿卿再为他掉眼泪了。
宫道尽头,北风乍起,黑云压城。
月色隐蔽,天地之间黑沉一片。
李钺加快脚步,朝昭阳殿走去。
与此同时,祝青臣站在巍峨的宫殿前,踮起脚,双手举起灯笼,循着光亮,抬头望去。
烛光幽微,映照出牌匾上隐隐约约的“昭阳殿”三个大字。
到了地方,祝青臣才发现,原来他是认得这里的。
大周立国之后,李钺定凤翔为国都,将先前凤翔守备的府邸改建为皇宫。
而从前还在打仗的时候,祝青臣坐镇后方,就住在这里。
确切地说,就是这座宫殿。
只是那时,这里只是一处寻常的院落房间,虽然比其他房间稍大一些,却远远称不上是宫殿。
回来之后,祝青臣和李钺一同住在帝王寝宫,天寒地冻的,他懒得动弹,又想着李钺肯定把他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想要的时候再问他要就是了。
便也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祝青臣没想到,他原先的居所,早已经大变样了。
雕龙绘凤的梁柱,金漆彩绘的门窗,就连门上挂着的锁头,都是金灿灿的。
祝青臣走上前,拿起铜锁看了一眼。
锁头很大,牢牢锁着门。
跟在他身后的宫人见状,便轻声道: “太子太傅,钥匙应该是陛下收着了,您若想进去,不如回去问问陛下?”
“不可。”祝青臣放下锁头,脚步一转,朝旁边走去, “要是等李钺过来,我就看不成了。”
“太子太傅……”
“昭阳殿里的东西,他瞒我瞒得这样紧,死活不肯告诉我,傍晚在马车里,还故意捣乱,不让我问,这里面肯定有事情。”
祝青臣提着灯笼,绕过宫殿,直接来到宫殿背后。
他伸出手,推推窗扇,试图找到缺口。
忽然, “嘎吱”一声,一面没关紧的窗扇被他推开。
祝青臣眼睛一亮,把手里灯笼递给宫人: “帮我拿着。”
宫人看出他想干什么,摆着手,连连后退: “太子太傅,可不能翻窗户。您若是摔了,陛下问罪起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不要紧,这原本就是我的屋子,我就进去看看。”祝青臣再把灯笼往前递了递, “我与李钺从小就翻窗户出去玩儿,不会摔着的。”
宫人坚决不肯,祝青臣想了想,道: “那你们背过身去,只当是没看见。”
“太子太傅……”
“别再喊‘太子太傅’了,有我在,他不敢对你们怎么样,去吧去吧——”
祝青臣拖着长音,轻轻推着他们的后背,让他们转过身去。
他将灯笼挂在窗子上,随后挽起衣袖,撩起衣摆,两只手按在窗台上,蹬着双脚,半边身子从窗洞外探进去。
虽然看着笨手笨脚的,但他挣扎一会儿,还是翻进去了。
“咚”的一声,祝青臣落了地。
宫人们听见动静,忙不迭回头看去: “太子太傅?”
“我没事。”祝青臣眉眼弯弯,拍了拍手, “你们在外边守着,若是陛下来了,就咳嗽两声提醒我。”
“是。”
宫人们自然不敢翻窗户,只得依言守在门外。
祝青臣踮起脚,摘下挂在窗前的灯笼,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步。
他要来探险啦!
李钺苦苦隐瞒的秘密,他现在就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烛光照亮周遭景象,祝青臣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此处应该是昭阳殿后殿。
后殿里,桌椅床榻,起居器具,一应俱全。
这些家具摆设,祝青臣看着,分外熟悉。
这分明就是……
就是他先前住过的房间的模样!
他上山祈福之前,住的就是这间屋子!
他不会认错。
这张书案,是他批复各地文书,给前线的李钺写信所用的书案。
这张床榻,也是他午后小憩,夜里睡觉时所躺的床榻。
就连书案底下的纸篓,床榻边的铜盆架子,都不曾变过。
宫殿重建,但李钺一直好好保存着祝青臣用过的家具,就连摆设方位,都不曾变过。
另外,这些家具,并不是死气沉沉地摆在那里。
书案上堆叠着奏章,床榻上平铺着被褥,甚至床头上,还搭着一青一蓝两件衣裳。
祝青臣小跑上前,抓起床头衣裳,仔细一瞧。
这是他的衣裳!他穿过的衣裳!
他可喜欢这两件衣裳了,青色的这件有竹叶暗纹,蓝色的这件穿着舒服。
可是十年过去,这两件衣裳似乎时时被人拿出来清洗,攥在手里揉搓,洗得有些泛白,衣料也起球了。
有人在这里住,有人时时清洗他的衣裳,有人……有人抱着他的衣裳睡觉。
李钺不在太极殿住,不在帝王寝殿住,他在这里住!
李钺竟一直瞒着他,还瞒得这样好。
祝青臣脸上笑意散去,只觉得心口沉沉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难怪,难怪李钺不让他过来看,千方百计要让他忘记牌位的事情。
对了,牌位!
祝青臣放下衣裳,转过身,朝后殿门外跑去。
他小跑着,跨过门槛,来到前殿。
与后殿相比,前殿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有些空旷。
房梁上垂下素白的帷帐,或用银钩挽起,或垂落在地上。
祝青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拂开帷帐,在其间绕行穿梭,仿佛找不到出路。
忽然, “哗啦”一声,他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祝青臣低头看去,只见脚边散落着几本经书,而他不小心踩到了经书一角。
祝青臣连忙收回脚,在心里默念一声“无量天尊”,随后弯腰捡起经书,随手翻开一页。
写的是《三官经》,又称《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
顾名思义,此经可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抄录此经,多半是为了祈福。
经文的字迹很熟悉,不算特别好看,但是胜在端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足见虔诚恭谨。
只消一眼,祝青臣就知道,这是谁抄的。
祝青臣微微抬起头——
下一刻,墙边堆叠成小山的经书,映入眼帘。
像这样的经文,还有几千几百本。
祝青臣心中一惊,再抬起头——
再下一刻,供案之上,一尊极大的牌位,闯进他的眼里。
祝青臣颤抖着手,放下经书,与怀里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举着灯笼,一步一步靠近。
他仰着头,只见牌位之上,金漆描画,小字五列——
太上显圣·九天宏教·昭灵明华真君·正一品忠孝靖节·圣文正公·太子太傅·兰台学士·正明太史官·明德君后·祝青臣·神位
是他的牌位。
祝青臣怔怔的,站在原地。
他没由来地想起,那时做梦,南极仙翁座下弟子对他说的话。
他们说: “祝小友在人间,功德虽未圆满,却也受了香火供奉。”
却也受了香火供奉。
香火供奉。
他竟从没想过,供奉他的香火,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是李钺,原来是李钺在人间供奉着他,为他抄经祈福,他才能有梦中奇遇。
是他……
忽然, “哗啦”一声,冷风吹开一面窗扇。
狂风涌入,卷起素白帷帐,将祝青臣吹得一个踉跄。
他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窗外狂风大作,枯树摇摆。
祝青臣猛地回过头,看向牌位前的供案。
供案之上,除了有香炉香烛,贡品点心,还有……
还有一个插花的细颈铜瓶。
铜瓶之中,插着两枝枯树枝,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树。
祝青臣扑上前,手指捻着树枝,观其纹理,又低头嗅闻,最后从案上捻起红纸裁剪的花瓣。
是……是桃树枝。
凤翔冬日苦寒,可以算是寸草不生。
但祝青臣喜欢看花,喜欢桃花。
于是李钺折了桃树树枝,又用红纸裁出花瓣,粘在枝上,作为桃花供奉。
红纸褪色,褪成粉红,便更像是桃花了。
祝青臣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指尖“桃花”。
一瞬间,云破月来,照彻晦暗,祝青臣明白了一切。
是,他是在山上待了十日。
可他一向体弱,大病小灾不断,天寒地冻,缺衣少食,他怎么可能在山上安安稳稳地待过十日?
单靠他自己,他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下山来?
是李钺一直在山下供奉他,是李钺一直在山下为他祈福,是李钺一直惦记着他。
祝青臣梦里的清风桃花,是李钺从山下送来的!
祝青臣梦里的神仙奇遇,是李钺的虔诚托举的!
是李钺救的他。
若不是李钺,他早该死在第十日了。
祝青臣怔怔的,手中一松,灯笼摔在地上,烛光熄灭。
宫殿陷入黑暗,冷风愈狂,帷帐如同波涛一般涌动。
门外的宫人连连咳嗽,却听不到祝青臣的答复。
“哐当”一声,正殿门外,铜锁摔在地上。
随后“嘎吱”一声,正殿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祝青臣怔怔地回过头,于风起云涌的尽头,与李钺对上目光。
李钺站在原地,见此场景,自然明白过来。
祝青臣全都看见了。
他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祝青臣便小跑上前,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片刻不肯放松。
李钺同样张开双臂,将祝青臣接了个满怀。
扬起的帷帐扫过两人脸庞,祝青臣抬起头,李钺低下头。
四目相对之间,祝青臣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他想告诉李钺,他梦里的桃花,是他送来的,他梦里的神仙,也是他送来的。
是他救了他。
可他语无伦次的,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李钺……我……桃花……就是……”
祝青臣踮起脚,柔软的双唇,贴上李钺的嘴唇。
既然嘴巴说不清楚,那就换一种法子,说明白吧。
祝青臣双手抱着李钺的脖子,李钺按着祝青臣的后脑勺。
唇齿之间,交融研磨。
窗外风涌,哗啦啦地翻动经书,吹动帷帐。
祝青臣没放好的木匣子也被吹开,史书字纸,如蝴蝶一般,围绕着他们,上下翻飞。
似是要将祝青臣与李钺的名字与情意,一同载入青史。
————————
亲嘴!亲嘴!亲嘴!!!亲一晚上!!!
就爱双向奔赴的小情侣,李那个给臣臣创造了成仙的机会,臣臣为了李那个放弃了成仙的机会,喔喔喔!(变成猴子)(开始荡藤)(抓走读者)(带着读者一起荡藤)
牌位前
22
狂风席卷阴云,搅弄素色帷帐。
月色云影急急变幻,速速游走,透过窗洞,映照在翻涌如波涛的帷帐之上,如雾如电,如梦似幻。
混沌之中,祝青臣与李钺紧紧相拥。
祝青臣双手搂着李钺的脖子,踮起脚,抬起头,凑近前去。
像大胆的小猫,勇敢地探出自己红润润,湿漉漉,热乎乎的鼻尖与舌尖,轻轻碰一碰喜欢的人的嘴唇。
可李钺刚从外面进来,外面北风呼啸,吹得他的脸庞都是冷的,更别提嘴唇。
祝青臣只贴了一下,马上就被冰到,不自觉往后躲了躲。
温软的触感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下一瞬,李钺伸手揽住祝青臣的腰,猛地往回一收。
祝青臣脚下踉跄,往前一扑。
李钺同样往前半步,用胸膛和手臂接住他。
两个人脚尖抵着脚尖,离得太近,就算隔着衣裳,也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李钺一手搂着祝青臣的腰,一手抬起,扶住祝青臣的脸,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唇角。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之间,他们不必多说什么,便能清楚知道对方的心意。
李钺低头靠近,祝青臣抬头迎合。
双唇再次相接。
他们吻过对方的额头,吻过对方的脸颊。
也曾在以竹马之名,紧密相拥的时候,各自怀揣着不可言说的小心思,悄悄抿起唇角,若无其事地蹭过对方的衣襟,手臂或脸庞。
呼吸相递,唇齿相贴,冷暖相送。
对竹马来说,实在是太过火了。
与方才浅尝辄止的触碰不同,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亲吻对方的嘴唇。
书册上没有写,战场上也没有教,他们循着本能,牢牢抱住,紧紧亲吻。
不仅是手在用力,就连嘴巴都在用力。
像是竹马相逢,要把对方和自己揉在一起,捏成两个小泥人。
又像是仇人见面,用唇齿做武器,恨不得咬破对方的嘴唇,见了血才肯罢休。
辗转研磨,心海翻波。
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被亲得喘不上气,脸颊绯红。
原本踮起的脚慢慢放了下去,踩在地上。
原本紧紧搂着李钺脖子的双手,也不自觉收了回来,按在李钺的胸膛上,虚虚地拽着他的衣襟。
祝青臣整个人晕乎乎的,失了力气,手脚都是软的,站也站不住,倒在李钺怀里。
他偏过头,试图和李钺分开,到此为止。
李钺却不肯,追着过去亲他。
祝青臣只来得及捶了两下李钺的胸膛,就再一次被李钺封住了双唇。
似乎是看出他没力气了,李钺越发俯下身子,随后伸手一捞,两只手直接托住祝青臣的腿,把他抱了起来。
祝青臣的惊呼被堵在喉咙里。
他无法挣脱,又怕摔着自己,只能赶紧伸手,抱住李钺的肩膀,腿夹着李钺的腰。
李钺看着他,眼里带笑,随即加深了这个亲吻。
这下子,祝青臣就与李钺同高平齐,不用再抬头迎合他了。
但李钺犹觉不足。
他抱着祝青臣,从缠绕混乱的帷帐中找到路,走出去。
紧跟着,祝青臣坐下了——
李钺抱着他,把他放在了什么东西上面,让他坐着歇息。
一面歇息,一面亲吻。
不过,这不像是寻常的椅子凳子。
祝青臣坐在上面,还是与李钺一般高。
这是……
祝青臣忙里偷闲,垂眸瞧了一眼。
是……是那张供案!
就是用来供奉他的牌位的那张供案!
祝青臣还想回头去看,可是还没看清,就被李钺扶着脸庞,带了回来。
怎么能够……
怎么能够在,供案上亲嘴?
不行的!不行的!
—— “这有什么不行的?”
不知是祝青臣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还是李钺看出来了。
李钺捧着祝青臣的脸,与他稍稍分开一些,低声问: “祝卿卿,这有什么不行的?”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祝青臣的额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这又不是供奉其他神仙的地方。
这就是李钺供奉祝青臣小神仙的供案。
李钺祈祷十年,抄经千遍,日日为小神仙供奉瓜果点心,夜夜与小神仙互诉衷肠,同房共眠。
旁人不行,但李钺可以。
天底下最虔诚的信徒,可以在他的供案前,亲吻独属于他的小神仙。
祝青臣垂眸,对上李钺炙热的视线。
他伸出手,抚过李钺的脖颈。
一瞬间,李钺又扑了上来。
*
夜深人静。
一众宫人守在昭阳殿外,不敢偷听,更不敢偷看。
其中两个宫人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对视一眼,低声交谈。
“我看,陛下与太子太傅今夜是不会出来了。”
“我看也是,要不我们回太极殿去,收拾点衣裳被褥送过来?”
他们这样一说话,其他宫人也纷纷开了口。
“昭阳殿里又不是没有被褥,我看还是准备好热水和巾子罢。”
“陛下和太子太傅不是都洗漱过了吗?”
“……你年纪小,你还不懂。”
几个宫人一番商议,准备下去烧水。
正当此时,正殿大门打开。
宫人们听见动静,连忙回头问安: “陛下。”
李钺站在门里,双手扶着门扇,语气是故作的镇定。
“朕与太子太傅今夜在昭阳殿歇息,你等送几个炭盆进来,再去太极殿内殿床头,把那罐祛疤的药膏拿来。”
“是。”宫人领命。
真是奇怪,陛下怎么光要药膏,不要热水呢?
难不成陛下和太子太傅还没……
宫人们拍了拍自己的脸,按下心中疑惑,各自下去忙碌。
不消片刻,四五个烧得正旺的炭盆,就被送进了昭阳殿。
李钺从宫人送上来的托盘里拿起药膏,吩咐他们都下去,转身走进后殿。
“祝卿卿,我给你上药。”
祝青臣原本坐在后殿小榻上,抱着自己的“大牌位”,仔细看看。
听见李钺的声音,他马上扭过头去。
不想理他。
李钺上前,在他身后坐下: “祝卿卿?”
祝青臣扭着身子,往前挪了挪,和他拉开距离。
李钺追上去: “祝卿卿?”
祝青臣没好气地应道: “干嘛……”
话还没完,祝青臣就“嘶”一声,忙不迭用手捂住自己被咬破的嘴巴。
“疼死了……”祝青臣抬手就打, “都怪你,咬破我的嘴巴,害得我话都说不了。”
“我错了,是我不好。”李钺张开手,把手心里的药膏给他看, “让他们拿了药过来,现在就给你抹上,抹上就不痛了。”
“在我嘴好之前,不许再亲了。”祝青臣真生气了, “李钺,你这个叫……叫……竭泽而渔!”
“我错了,来抹药。”
看他认错态度还算诚恳,祝青臣才勉强消气。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祝青臣翘起嘴巴,微微抬起头。
李钺用指腹沾了点药膏,小心翼翼地擦在他破了的嘴角上。
这药膏是祛疤的,自然也能抹在伤口上。
李钺抹得认真,祝青臣却不满意。
“李钺,你用力一点。你手上有茧,弄得我痒痒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抿抿唇角。
李钺连忙按住他的嘴巴: “别把药膏吃进去。”
祝青臣道: “吃进去也没事,又没有毒……”
李钺道: “是苦的。”
“是吗?”祝青臣惊讶,然后赶紧换了个表情。
他微微张开嘴巴,让李钺继续给他上药。
“这样,这样吃不到。”
“嗯。”
擦了药,祝青臣感觉好多了,不像刚才似的那么疼了。
他鼓着腮帮子,活动一下嘴巴,目光又落在他的牌位上。
没错,他把自己的牌位从供案上抱下来了。
这东西原本就是李钺以为他死了才设的。
现在他回来了,当然要由他亲手搬下来。
只是……
牌位面前,一时之间,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祝青臣想问李钺,他这十年来,都是怎么过来的。
可这些话,他这几日已经问得足够多了。
李钺想告诉祝青臣,他没事,不用难过。
可这些话,他这几日也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就算不开口,他们也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无言之中。
祝青臣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牌位上,一笔一划,描摹牌位上刻刀刻画,金漆描画的字迹。
李钺就坐在祝青臣身边,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心中默念着这个对他来说,无比熟悉的封号。
太上显圣。
九天宏教。
昭灵明华真君。
……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祝青臣一笔一笔描画过去。
直到——
他的食指,停留在“明德君后”的“君后”二字上。
不知为何,祝青臣迟迟描不下去。
李钺转过头,目光顺着祝青臣的手指,挪到他的侧脸上。
祝青臣同样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却有些恼怒。
下一瞬,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祝卿卿,朕没有污了你身后名的意思,只是当时……”
“李钺,你竟敢瞒着我,一个人成亲!”
李钺顿了一下,不解抬头。
祝青臣叉着腰,气鼓鼓的。
“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一个人怎么成亲?之前我被困在山上,没办法就算了。现在我都下来了,你还不告诉我,我们成亲了!”
“不行!必须重新成一次!我必须出席我们的成亲大典!”
————————
小傻蛋臣臣,成亲以后,你被咬破的地方就不止嘴巴了
唤卿卿
23
“李钺,你十年前就自作主张,和我成亲,结果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已经成亲了,你觉得这合适吗?”
“……不合适。”
“你十年前就封我做明德君后,结果我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封号里还有一个君后,你觉得这正常吗?”
“不正常。”
“你十年前就昭告天下,毁我清誉,夺走我的……我的清白,结果我到现在才知道,你觉得这合理吗?”
“不合理。”
昭阳殿里。
祝青臣双手叉腰,站在小榻上,居高临下看着李钺。
李钺就跪坐在祝青臣面前,怀里还抱着那个极大的牌位。
像猛虎蜷缩着高大的身子,夹着尾巴做人……做虎。
宫人们果然没猜错,在大周皇宫里,只有陛下怕太子太傅,从来没有太子太傅怕陛下的。
李钺试图解释: “祝卿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祝青臣霸道地打断他的话,端起君后的架子来: “本君后还没有问完,有什么地方冤了你的,等问完再说。”
李钺低眉垂眼,应了一声: “是。”
祝青臣顿觉不妙,大声喊道: “不许装可怜!”
李钺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祝青臣: “回君后,没有装可怜。”
“你装没装可怜,我看不出来吗?”祝青臣叉着腰,理直气壮, “不许用那种眼神看我。”
“遵命。”
“你还看。”
祝青臣弯下腰,紧紧盯着他。
李钺努力迎合对视,表情无辜。
——朕真的没有在装可怜……呀。
祝青臣睁圆眼睛,越靠越近。
忽然,李钺道: “祝卿卿,你的眼睛已经够大了,不用再瞪了,一直不眨眼睛,眼睛会酸的。”
“我这叫怒目而视。”祝青臣正色道, “这是审问疑犯的策略。”
“祝卿卿,我不是疑犯。”
“嗯?”
“回君后,朕不是疑犯。”
祝青臣直起腰来,换了个姿势,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只脚抬起来,踩在小榻靠背上。
他继续问: “李钺,我之前是不是问过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李钺颔首: “是。”
“你当时再三保证,除了史书,再没有别的事情了,对不对?”
“对。”
“那这个牌位又是怎么回事?”
李钺纠正他: “祝卿卿,这是神位,你的神位。”
祝青臣皱起小脸: “不都一样?”
“不一样。”李钺坚持, “牌位是给过世之人的,神位是给小神仙的,你是小神仙。”
“好吧。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祝青臣及时把话头拉回来, “现在最要紧的问题是——”
“你竟敢一个人私自成亲!偷偷成亲!”
李钺再次试图辩解: “不算是私自成亲,其他人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祝青臣更生气了, “我身为和你成亲的那个人,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成亲了!”
祝青臣道: “我都回来三天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不告诉我。”
“还有,前日在朝会上,你只封我做太子太傅和文定国公,只字不提我还是君后。”
“难道我很拿不出手吗?难道我担不起君后这个身份吗?难道……”
话完没说还,祝青臣目光一凝,又看见了什么。
祝青臣再次弯下腰,凑到李钺面前。
李钺不解,抱紧了怀里的神位: “祝卿卿……”
祝青臣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扒拉开: “李钺,你连‘明德君后’这四个字都写得比其他字小,你是不是想把这四个字划掉?”
“李钺,你总是有这么多事情瞒着我,身上的伤疤瞒着我,这些年怎么过的瞒着我,史书瞒着我,就连牌位……神位也瞒着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朝中大臣,宫里侍从,宫外百姓,全都知道我是君后,只有我一个人像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后悔了,不想跟我成亲了,所以才故意瞒着我?”
“如果我今晚没有发现这个神位,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
“不是。祝卿卿,你不是傻子。”李钺顿了顿,还记得要问一声, “君后,到我陈情的时候吗?”
祝青臣点点头: “嗯。”
李钺正色道: “祝卿卿,我没有后悔,我是怕你后悔。”
“为你选定封号的时候,我实在拿不准。当时你不在这里,我没法子问你,到底愿不愿意做这个君后。”
“我怕你后悔,怕你不愿意,怕你觉得君后这个身份,会妨碍你在朝中施展才华,也怕后人盯着你是男君后看,从而忽略了你的才华。”
“我想来想去,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想和你成亲,所以才自顾自地封你做君后,不顾你的意愿,把你‘强娶’过来。”
“把君后封号放在最后面,写小一点,是怕你生气。”
李钺最后下了结论: “朕又变成强取豪夺太子太傅的暴君了。”
祝青臣一哽,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理由。
简直是……
祝青臣收回脚,在他面前坐下。
他翘着嘴,故意问: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是强取豪夺得挺开心的吗?怎么我回来了,你反倒不提这件事情了?”
李钺笑了一下,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 “朕羞于启齿。”
要他怎么说呢?
十年前,他封祝青臣为君后,是因为他太过思念祝青臣,想用封号表明自己来不及挑明的爱意,想用君后身份将两个人生生世世捆在一起。
十年后,他只封祝青臣朝中官职,是因为他不想用封号和名声去压祝青臣。
若是两情相悦,若是祝青臣也喜欢他,他们迟早会再成亲的。
他已经等了十年,不在乎多等一会儿。
祝青臣鼓了鼓腮帮子,给了他一下: “那你就这样把我第一次成亲的机会用掉了,我本来都打算问你……”
话没说完,祝青臣又另起话头: “我本来都想好了,我当众宣布我们要成亲的消息,好友们是什么反应了,肯定会把他们吓坏的,到时候可好玩了。”
“一辈子就一次的机会,就这样被你浪费了。”
李钺道: “现在也不迟,你明日也可以告诉他们。”
祝青臣却道: “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肯定不像十年前那样震惊。”
他直起身子,认真道: “上次成亲我没有出席,必须重新办一次,要当做第一次来办。”
李钺同样认真回答: “好,知道了,我来安排,我们成亲。”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但两个人都没有察觉。
祝青臣熟练地接过李钺手里的药膏,抽开他的衣带: “给你上药。”
“好。”李钺张开双臂,靠在小榻上。
祝青臣一边给他涂药,一边道: “李钺,我要在凤翔城成亲。”
“好。”李钺颔首, “我想也该在这里。”
“那就要在迁都之前办完。”
“等开春暖和一些就办。”
“嗯。”祝青臣想了想, “我们家里都没有长辈了,也没人教我们怎么办,你办过,你有经验,你说说有哪些流程。”
李钺无奈: “祝卿卿,我只是给你封了号,我没有抱着你的神位跟你拜天地。”
“没有吗?”祝青臣怀疑地抬起头。
“没有。”李钺举起右手, “这个我可以发誓,绝对没有。”
他没有抱着祝卿卿的神位拜堂。
小神仙应当斩断红尘,无牵无挂,才好成仙。
他不敢当祝青臣成仙路上的绊脚石,所以没有拜堂。
当然了,没有拜堂,也不妨碍李钺做鳏夫守寡,夜夜抱着神位睡觉。
祝青臣握住他发誓的手,让他把手放下来: “那我们得找几个老人家来问问。”
李钺道: “朝中有礼官。”
“礼官太年轻了,还是老人家懂的更多一些。成亲的禁忌可多了,为了一生和和美美,必须全部问清楚。”
祝青臣抿着唇角,专心思考有关成亲的一切。
“我们过几日还要去祭祖,告诉家里长辈,我们要成亲的事情。”
“好。”李钺顿了顿,问, “祝卿卿,能不能不告诉你爷爷和你爹娘,我现在比你大十岁?我怕他们嫌我大。”
“大十岁怎么了?”祝青臣理直气壮, “大十岁,会疼人!我就喜欢大十岁的!”
“爷爷和爹娘他们可能不太喜欢。”
“是我和你成亲,又不是他们和你成亲,我喜欢就行了。再说了,他们又不可能冲上来把你带走。”
“我怕他们托梦给我,打我一顿。”
“别怕,我护着你。”祝青臣张开双手,小鸡展翅。
“万一他们连你一起打怎么办?”
“这个……”祝青臣哽住,忽然灵光一闪, “你不是最擅长‘强取豪夺’吗?他们不同意,你直接‘强取豪夺’,就好了呀。”
“成亲那天,你一脚踹开我的房门,闯进我的房间,用麻绳把我的手脚捆起来——麻绳有点粗,还是用布条好了。”
“你用布条把我的手脚捆起来,用麻袋把我套起来,然后把我扛去拜堂,拜完堂,再把我扛进洞房。”
“你一把把我丢在床上,铺满红绸的床铺……”
祝青臣不愧是文臣,编起故事来,活色生香的。
李钺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 “祝卿卿,够了。”
祝青臣最后道: “我爹娘和爷爷在底下看见你这么凶,肯定就不会托梦打你了。”
“朕是皇帝,不是土匪。”
“你以前是土匪,为了我们的婚事,重操旧业一下怎么了?”
“祝卿卿,没有‘旧业’。除了你,我没有强娶过任何人。”
“噢。”祝青臣朝他笑,眉眼弯弯, “我不管,反正我就喜欢你,我就想和你成亲……”
话音未落,祝青臣忽然想起……
“等一下……”
“怎么了?”
祝青臣拍拍脑袋,感觉脑袋痒痒的。
李钺凑上前,关切地看着他: “头晕了?还是困了?”
“都不是。”祝青臣抬起头, “李钺,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说。”
“你都没说过你喜欢我,你就亲我的嘴,还和我成亲!”
祝青臣捂着脑袋,仔细回想。
是真的!
李钺从来没说过喜欢他!
他们两个直接跳过表明心意这一段,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嘴巴跟粘了浆糊似的,急哄哄地就黏在一起,亲他个天昏地暗,风起云涌。
李钺也没正式问过他,要不要和他共度余生,他们就默认自己要和对方成亲,火急火燎地商量起婚事来。
他说怎么这么奇怪,原来是少了如此重要的一个步骤。
祝青臣抬起头: “李钺,快点补上,说你心悦我,喜欢我,就想和我成亲。”
李钺耳根通红,不自觉往后躲了躲。因为太过害臊,胸膛上的伤疤都微微颤抖起来。
祝青臣双手撑着小榻,凑近了,认真地看着他: “快点,我刚刚都说了,你必须多说几遍。”
“祝卿卿,我……”
“嗯?”祝青臣期待地看着他。
“祝卿卿,我每时每刻都在说喜欢你,现在也在说。”
“哪有?”祝青臣疑惑。
“他们喊你‘祝青青’,我喊的是‘祝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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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cp:相识,有好感,表白,谈恋爱,牵手,接吻,求婚,结婚
臣臣和李那个:我们是竹马,友谊与信任……李钺,你来强取豪夺!
婚事近
24
“祝青青”是家人好友对祝青臣的昵称。
取祝青臣名字的第一个字,变成叠词,加上姓氏,念出口时,语调轻缓,很是亲切。
祝青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给他起的这个昵称,或许是爷爷,或许是娘亲。总之,从他记事起,家里人就这样喊他。
而李钺喊的“祝卿卿”……
祝青臣眼睛睁得圆圆的,呆呆地看着李钺。
虽然音调一模一样,但很明显,这两个称呼是不一样的。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李钺牵起祝青臣的手,用带着薄茧的指尖,在他的手心写下笔画更为复杂的“卿卿”二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钺喊的就是“卿卿”,而非“青青”。
在他们互相确定心意之前,在祝青臣说喜欢他之前,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情意之前,李钺早已将自己的心意,藏进每一声对祝青臣的称呼里。
相逢见面,起居坐卧,李钺每喊一声“祝卿卿”,都是在说“喜欢你”。
他表露得这样浅显,以至于全天下都知道陛下对太子太傅情根深种。
可他又埋藏得这样深,以至于祝青臣本人都没察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
祝青臣恍然大悟。
“难怪你每次给我写信,开头喊我‘祝青青’, ‘祝’字底下都要涂两个墨团,我一直以为你是文盲,连‘青蓝’的‘青’字都不会写,害得我担心了好久。”
李钺哽住: “祝卿卿,我不是文盲。我写的是‘祝卿卿’,我以为你能看出来。”
“你把‘卿卿’两个字涂得黑黢黢的,我怎么看出来?”
“我涂的时候很当心,特意留了一笔悬针竖在外面。”
“就一个笔画,万一你写的是‘祝唧唧’呢?”
昏昏烛光前,两个人都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又同时开了口——
“李钺,你再喊一遍。”
“祝卿卿,明日我就去找城里的老人家。”
祝青臣认真听着,好像是有哪里不一样。
“再喊一遍。”
“祝卿卿。”
是真的不一样。
温柔缱绻,情意绵绵。
祝青臣没忍住傻乐起来,眉眼弯弯,像小月牙。
他扑上前,举起李钺的手臂,把自己打包成团,直接塞进他怀里。
“祝卿卿要抱着。”
自己喊自己“祝卿卿”,他实在是太懂得如何撩拨李钺了。
李钺张开双臂,任由他抱着,强装镇定,提醒道: “刚抹的药又要被你蹭掉了。”
“没关系。”祝青臣笑嘻嘻的,张了张嘴巴, “你刚刚往祝卿卿嘴上抹的药好像也蹭掉了。”
他低下头,张开嘴,朝李钺的胸膛凑过去: “给祝卿卿补点药。”
李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 “祝卿卿,不可以,还没成亲。”
他一把按住祝青臣越凑越近的脸。
“那怎么办?”祝青臣故意问。
“别乱动。”
李钺伸出一根手指,从自己结实的胸膛上揩下一点冰凉的药膏,按在祝青臣的唇角上。
祝青臣笑得更狡黠了,活像一只小狐狸,趴在李钺怀里,轻轻摇晃着自己的尾巴。
李钺靠在床榻上,双手环着祝青臣的腰,只敢盯着他的发顶,喉结不自觉上下滚了滚。
他在心里默念——
手不能再往下了,男德。
视线不能再往下了,男德。
气血也不能再往下了,男德!
成亲以后才可以,朕要守男德!
*
这天晚上,祝青臣和李钺是在昭阳殿睡的。
昭阳殿的布置,和从前祝青臣住所的布置一模一样。
祝青臣跟回了老家似的,抱着李钺,脑袋枕在李钺怀里,腿搭在李钺身上,睡得香甜。
李钺却平躺在榻上,双手枕着头,直勾勾地望着帐子顶,竭力克制着自己过分滋长的心绪。
他在心里默念自己编写的《男德经》——
朕比卿卿大十岁,朕要肩负起重担。
卿卿说话要听从,卿卿做事要跟从。卿卿撒娇要遵从,卿卿撩拨要服从。
爹娘爷爷在观察,婚前表现必须好。成亲之前须忍耐,洞房之夜更圆满。
男德男德不能忘,每天晚上念一遍,美满婚事在眼前,在眼前!
李钺合上双眼,翻了个身,抱住祝青臣,准备睡觉。
翌日清晨,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小榻上用早膳。
祝青臣捧着燕窝粥,看着李钺眼下过于明显的青黑,欲言又止。
李钺轻咳一声,夹起一个豆腐皮包子,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 “昨夜没睡好。”
祝卿卿这个小没良心的,撩拨完了就睡大觉。
“成亲之前须忍耐”一条,让他忍耐了一整晚。
祝青臣啃着包子,担心地看着他。
“很难看吗?”李钺问, “要不然我敷点粉?让他们拿一盒过来。”
“不要不要。”祝青臣连忙摆手, “不适合你。你本来就黑,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要是敷粉,脸上,脖子上,身上都要抹,十盒都不够。”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李钺歪了歪脑袋: “祝卿卿,我很黑?”
祝青臣低头喝粥,几乎把脸埋进碗里。
他可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用过早膳,命宫人准备好马车,一同出宫去。
既然决定要成亲,那现在就要着手准备了!
两个人先去找了凤翔城中的老人家。
当初与他们爷爷一同举兵的老人家大多过世,只有沈竹和卫平的爷爷健在,被封了爵位,在府里颐养天年。
就是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有点不好使。
祝青臣凑上前,大声道: “我和陛下要成婚了!”
老人家一脸茫然,同样大声地问: “啊?你和陛下都昏了?”
“我和陛下要成婚!”
“什么?怎么就昏了呢?现在醒了吗?”
“不是昏了,是成婚……就是成亲!我和陛下要成亲了!”
“哎哟,这话可不兴说,我们都七老八十了,这话可听不得。”
祝青臣不解,成亲有什么听不得的?
紧跟着,两个老人家又小声问: “亲哪儿了?亲嘴还是亲脸啊?”
好家伙,原来是他们听错了。
这下祝青臣是真的要晕了。
祝青臣费了好一番功夫,用笔写下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给他们看,才让他们明白过来。
“噢噢,成亲啊?你俩不是早就成亲了吗?还要再成一次啊?”
“也是也是,青青现在回来了,是该再成一次。”
“我就知道你俩是一对儿,早几十年前我就看出来了。”
“啧,老李在地底肯定要把脸给笑烂了。老李一辈子大老粗,做梦都想要一个爱读书的孙子。你还记得不?当年老李搂着青青不肯撒手,哭着喊着要认青青做干爷爷……”
“不是,是认他做干孙子。”
“那怎么不记得?不过,后来怎么没成,我给忘了。”
“嗐,那不是陛下也抱着青青,哭着喊着,说不要和青青做兄弟嘛。老李为这事儿,还嚎了好几回,每回都被陛下顶回去。”
“合着陛下从小就知道兄弟是兄弟,兄弟不能成亲。”
“老李还说他家孙子只会打仗,不长心眼,瞧瞧,这心眼子……”
眼见着他们一唱一和,快把自己的老底掀翻了,李钺赶忙喊停。
“好了好了!两位国公,朕与卿卿此番过来,是想请两位帮忙操持婚事,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
话音刚落,两位长辈爆发出无情的嘲笑。
“此番前来!陈年旧事!陛下,你怎么这么说话?”
“老李还说他孙子不爱读书,愁死他了,这不是读得挺好的嘛?说话都文绉绉的。”
不是,这两位的耳力怎么时好时坏的?
李钺哽住,躲到祝青臣身后。
——祝卿卿,救救朕!救救朕!
祝青臣护着他,换了种说法: “我和陛下还年轻,不太懂得成亲的事情,怕不小心犯了禁忌,所以这次特意来找两个爷爷,帮帮我们,好不好?”
“好说好说。”两位长辈一摆手, “包在爷爷身上了。”
除了这两位老人家,祝青臣和李钺还去找了其他人。
点心铺的老许,卖青稞饭的老陈,跟着祝青臣打过仗的十夫长。
前几日,祝青臣才和他们一起宴饮过。
听说祝青臣和李钺要成亲,几位老人家也是义不容辞。
祝青臣便派宫人把他们送到沈府,让他们和沈竹,卫平的爷爷一同商量。
有这么多操持过婚事的老人坐镇,总不会出错了。
除了这些老人家,他们还去找了几个好友。
祝青臣拉着李钺的手,叉着腰: “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猜猜是什么?猜中有奖!”
好友们认真地打量他,从上看到下,从头看到尾。
“嗯……我猜……”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们。
“你怀了。”
祝青臣:?
“传下去,太子太傅要亲自生太子了。”
祝青臣:??
“胡说八道,祝青青是男人,男人能生吗?我猜是有感而孕,或者他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吃了什么灵药。”
祝青臣:???
“你们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祝青臣把吃得太饱的小肚子收回去。
“生什么生?还没成亲怎么生?我说的好消息是,我和李钺要成亲了!”
“你和李钺不是早就成亲了吗?平平无奇的好消息,不值一猜。”
“上次成亲我都不在场,当然要重新办一次,你们……你们……嗷!气死我了!”
祝青臣气得要扑上去打他们。
好友们四散逃走: “太子太傅打人了!君后打人了!”
祝青臣追不上他们,干脆回过头,扑向李钺。
“就怪你!我不在的时候,就跟他们说了,害得他们现在都不震惊了!”
李钺稳稳地接住他,熟练地承认错误: “祝卿卿,我错了。”
这时,好友们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不是。”他们纠正道, “祝青青,我们本来就不惊讶。”
“你和陛下十几岁就开始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你自己想,你扑到过我们身上吗?没有吧?你抱过我们吗?没有吧?”
“你们俩贴在一块儿的时候,一道金光直冲天际,谁看不出来?”
“我们又不是瞎子,聋子和傻子!”
————————
天空一声巨响,小情侣闪亮登场,朋友们默默戴上墨镜,阻挡光芒,结果小情侣还问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笑死
祭祖宗
25
尽管过程有些波折,但祝青臣与李钺的婚事,还是在稳步推进中。
两位亲近的长辈爷爷坐镇操持,五六位凤翔老人从旁帮衬,还有十来个好友奔走相助。
陛下与太子太傅即将大婚的消息传遍天下,满宫的宫人,满城的百姓,都在帮他们的忙。
他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安心等待便是。
这日清晨。
按照规矩,祝青臣与李钺要去城外的帝王家庙祭祖,将他们的婚讯,告知长辈。
不错,祝青臣父母长辈的牌位,也在帝王家庙里。
祝家和李家原本都不算什么大户人家,一户是流放西北的罪臣,一户是杀牛宰羊的屠户。
人丁不旺,祝青臣和李钺就是家里唯一的宝贝小孙孙。
李钺与祝青臣自幼相识,又一同长大,还险些认了对方的爷爷做干爷爷,对方的父母做干爹干娘,两家情分非同一般。
况且,不管他们认不认,祝青臣已经是李钺的君后了,他作为未亡人,料理好一切,都是应该的。
因此,祝青臣离开之后,李钺就把祝青臣长辈父母的牌位接到了家庙里,与自己的长辈一同接受香火供奉。
李钺在外面是独断专行的帝王,在家庙里,却是小辈。
每逢过年过节,李钺都会亲自过来祭拜,上一炷香,告诉他们这阵子发生的事情。
顺便……顺便托他们去天上探知祝青臣的消息。
若是探知到了,还请托梦给他,让他安心。
或许是长辈们真的听到了他的请求,李钺果真有几次梦到了他们。
可他们说,祝青臣虽然成仙了,但神仙都吸风饮露,披云挂霞,祝青臣在那儿吃不习惯,穿不习惯,过得很不好。
于是李钺急急醒来,吩咐膳房准备祝青臣爱吃的点心,命令织造局为祝青臣裁制新衣,全部供奉在他的神位前。
过了几年,李钺酒量见长,也就很少做梦了。
昭阳殿外,仪仗齐全,宫人齐整,禁军威武。
祝青臣拢着鹤氅,与李钺并肩走下石阶。
负责主理此事的沈竹与卫平上前,齐声行礼回禀。
“回太子太傅,回陛下,完事齐备,随时可以启程。”
“好。”祝青臣颔首,目光一转,却见正中间停着一驾马车,还有一匹战马。
沈竹与卫平的马在前面,所以这匹战马是……
祝青臣转过头,看向李钺。
李钺会错了意,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要送他上马车。
祝青臣略一沉吟,随后身形一转,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从李钺身边游走。
他转过身,双手拽住马匹缰绳,一只脚踩上马镫,翻身上马,干脆利落。
祝青臣在马背上坐稳,挺直腰背,故意道: “陛下柔弱,陛下坐马车吧。”
尾音上翘,像带着小钩子。
李钺低笑一声,坦荡道: “祝卿卿,朕错了。”
祝青臣微微扬起下巴: “错哪儿了?”
“错在……”李钺顿了顿, “不该不跟你商量,就擅自决定你坐马车,朕来骑马。”
“这还差不多。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吃了仙果,现在身体倍棒,不会轻易风寒的。”
“记住了。”李钺用一惯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朕能上马吗?”
祝青臣翘起唇角,朝他伸出手: “来吧。”
李钺握住他的手,一个翻身,也上了马背。
两人同乘一骑。
祝青臣在前,李钺在后。
李钺双臂环着祝青臣的腰,双手握着祝青臣的手,将他整个儿拢在怀里。
沈竹与卫平无奈地对视一眼,随后别开目光,吩咐宫人把马车牵下去,去找自己的马匹,做好准备。
李钺举起手中马鞭,随行礼官会意,朗声大喊,响彻天际。
“启程!”
*
近来天色不错。
大雪新停,朝阳初升。
队伍从宫中昭阳殿出发,穿过宫道,出了宫门,经行长街,又出了城门。
前往帝王家庙的道路,早已经被清扫出来。
道路两边,衰草枯树之上,积雪未融。
日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
李钺伸出手,拢了拢祝青臣身上的鹤氅,又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看看他有没有发热。
祝青臣摇摇头,甩开他的手: “都说我没事了。”
李钺低下头,趁着旁人不注意,用脸颊贴贴他的头发: “习惯了。”
祝青臣抓住他的双手,让他环住自己的腰,牢牢把自己锁住: “抱好。”
李钺笑着重复一遍: “抱好了。”
李钺跟狼似的,温顺地把脑袋搁在祝青臣的肩上,继续蹭蹭。
他越蹭越近,越贴越紧,从头发到脸颊,从脸颊到脖颈。
忽然, “哗啦”一声!
“护驾!护驾!”
卫平听见动静,最先反应过来,领着禁军冲过来。
一行人扛着武器,团团围在陛下与太子太傅身边,严阵以待!
李钺骑在马背上,抹了把浇在头上脸上的白雪,抬头望天。
他的头上横出一根树枝,寒风吹过,枝上积雪抖落,不知怎的,竟然准准地盖在他的头顶。
李钺竭力维持平静,冷声道: “落雪而已,不必惊慌,下去。”
卫平回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低头,装没看见: “是……是!”
小小的骚乱之后,队伍继续行进。
祝青臣拿着手帕,回过头,准备给李钺擦擦脸。
李钺却没再把脸凑过来,只是从他手里接过手帕,自己擦擦。
祝青臣不解: “干嘛不让我帮你擦?”
李钺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 “不太方便。”
“哪里不方便了?”
“就是不方便。”
李钺一面擦脸,一面抬起头,环视四周。
林中风静树止,并无异常。
或许真是巧合……
下一刻,又是“哗啦”一声!
卫平再次大喊一声: “陛下!护……”
李钺拿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 “无妨,别大惊小怪的。”
卫平弱弱地应了: “是……”
这时,祝青臣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李钺,积雪怎么就专往你身上砸呢?”
李钺捂着头,委屈巴巴道: “我爷爷打我。”
“啊?”祝青臣震惊。
“你爷爷也打我。第一下是我爷爷打的,第二下是你爷爷。”
“啊?你怎么分得出来?”
“还有你爹你娘,我爹我娘,我把你给强取豪夺了,他们都不高兴……”
话音未落,又是“哗啦”一声。
这回李钺早有预料,一扬手,便用衣袖把落雪挡开了。
好像是有些古怪。
祝青臣抬起头,环顾四周: “爷爷!”
怪傻的。
于是祝青臣又用气声,小小地喊了一声: “爷爷?”
他试图解释: “是我强取豪夺李钺的,我是强抢民男的小采花贼,不要打他……嗷!”
一个白影迎面飞来,李钺眼疾手快,将祝青臣护在怀里。
这回倒不是落雪,这回是一只雪白的小鸟,直直地朝他们冲过来,见没撞上,又挥动着翅膀飞走了。
祝青臣睁圆眼睛,也生气了,一把按住李钺的手: “抱着!”
他就不信了!
祝青臣捧着李钺的脸,转过头,照着他的脸颊, “吧唧”就是一口!
我是小恶霸,我当众强抢寡夫!
爷爷,来打我啊!
下一刻,一阵劲风迎面吹来,迷了小恶霸的眼睛。
“嗷!爷爷,我错了……李钺,快帮我吹一下……呜呜……”
*
说来也怪,祝青臣大放厥词之后,林子里反倒安静了。
或许是因为见不得祝青臣难受,或许是因为——
祝青臣眼眶微红,转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李钺: “再吹一下,还是难受……”
“好。”李钺牢牢按住他的双手,不让他伸手去揉,认真帮他吹吹, “好了吗?”
“还要吹。”
“这样呢?”
积雪越砸,大风越吹,两个人就抱得越紧,根本分不开。
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这样,他们顺利来到家庙前。
祝青臣与李钺翻身下马,整理衣冠,抬头望向家庙。
庙宇恢弘,八面殿门齐开。
祝青臣与李钺对视一眼,并肩而行,拾阶而上。
来到殿中站定,宫人手捧托盘,奉上香烛。
两人亲手接过,点燃三炷香,拿在手里,平视前方,神色严肃,目光坚定。
供案之上,就是他们爹娘爷爷的牌位。
礼官唱和,抑扬顿挫。
——陛下英武非凡。
——太子太傅才高八斗。
——陛下与太子太傅天生一对,特来告知长辈祖宗,他们不日便要成亲!
礼官刚刚念诵完毕。
风吹过,供案上,烛焰摇晃。
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
李钺与祝青臣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齐齐上前。
李钺将手里的三炷香插进香炉里,祝青臣把香递给他,小声道: “我怕烫。”
立香燃烧,香灰掉下来,在手背上燎一下,可疼了。
小的时候祭拜天神,就是李钺帮祝青臣插香,到长大了也不变,从前军队出征,他二人一同祭天,祝青臣也要李钺帮他。
李钺熟练地接过立香,同样插进香炉里。
——香已经上了,爹娘爷爷再想反对他们的婚事,可就来不及了!
李钺正色道: “礼官记一下。今日祭祖,来时天色晴朗,紫气东来,更有天降瑞雪,神鸟报喜。祭祖之时,神风吹拂,沁人心脾,香烛青烟,如莲花一般。”
“凡此种种,皆是上上吉兆。”
他握住祝青臣的手: “长辈祖宗降下吉兆,可见朕与太子太傅的婚事,乃是上天注定,天命所归。”
礼官皱着眉头,凑近一些去看: “陛下,这紫气东来,莲花青烟……”
在哪儿呢?他怎么没看见呢?
祝青臣反手握住李钺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用力点头,理直气壮道: “本太子太傅也看见了,就这样记。”
两个人并肩而立,交换一个得逞的默契笑容。
————————
臣臣:爷爷爹娘,我打算和李钺结婚,请问你们谁赞成谁赞成?
爷爷爹娘:?(这什么狗屁选项)(变成雪球到处乱砸)
臣臣:你们不说话,那就当你们都赞成!
爷爷爹娘:??(你这个小恶霸)(变成狂风到处乱吹)
臣臣:看来你们都赞成,雪球是天降瑞雪,狂风是紫气东来,耶!
爷爷爹娘:???(在地府里拗竹鞭)(就等着这两个小兔崽子过来)
小可爱们七夕节快乐!臣臣和李那个七夕节也快乐!
今天全家都有点拉肚子,所以更新晚了点,明天应该不会了
分开住
26
祭祖结束。
祝青臣抬起头,对李钺说,自己想一个人在家庙里待一会儿。
李钺当然知道,他是单独想跟家里人说说话。
于是李钺摸摸他的脑袋,说了一句“不必太过伤怀,我在外面等你,我们一起回家”,便带着一众官员侍从出去了。
一声轻响,殿门合上。
殿中只剩下祝青臣一个人。
他回过头,看向摆放在宫殿正中央的供案牌位。
转过身的瞬间,细细清风迎面吹来,轻轻拂动他的头发与衣袖。
方才亲手点起的蜡烛,烛光幽微,烛焰跳跃,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祝青臣低下头,揉揉眼睛,一掀衣摆,直接在蒲团上跪下。
他双手按在蒲团上,俯身低头,结结实实地给两家长辈牌位磕了三个响头。
“青臣回来迟了,让爷爷,爹,娘,各位长辈担心了。”
十年。
他被困在山上的时候,爷爷爹娘在地府里看着,肯定都急坏了。
如今他回来了,自然要正正经经地跟他们说一声。
邦邦邦三声之后,祝青臣捂着磕红的额头,抬起头时,没忍住红了眼眶。
“呜呜……爷爷,没控制好力气,好痛……”
清风愈轻,祝青臣捂着脑袋,慢吞吞地挪上前。
他举起双手,恭恭敬敬地从供案上取下爷爷的牌位。
他靠在供案边,将牌位抱在怀里,又从怀里拿出手帕,一个字一个字,一道缝隙一道缝隙,仔仔细细地把爷爷的牌位擦拭干净。
帝王家庙,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有宫人来打扫。
但宫人只是擦擦门窗,擦擦地板,他们可不敢去碰陛下与太子太傅长辈的牌位。
经年累月,牌位之上,自然落了灰尘。
——天佑大周文国公祝舜生之位。
祝青臣一边擦,一边小声说: “对不起呀,爷爷,十年都没来看你。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被困在山上道观里了。”
“李钺在人间为我祈福,爷爷和爹娘在天上,肯定也保佑我了,不然我不能这么顺利就下山来。”
“我没事,遇到神仙,还吃了仙果,现在身体可好了,李钺还封我做太子太傅和明德君后,爷爷在天上可以放心了。”
擦完爷爷的牌位,祝青臣又双手捧起李钺爷爷的牌位,同样仔细地擦一擦。
要是光擦自家爷爷,不擦李钺爷爷的,李钺爷爷指定要急得跳脚。
然后就是祝青臣的爹娘,李钺的爹娘。
所有牌位,祝青臣都端下来,认真擦拭。
每擦一面牌位,祝青臣都会跟他们说说话。
“干爷爷,你应该早就知道了,李钺如今可厉害了,一代帝王,一统天下,实现了您老一直以来的愿望。我会和他一起,好好治理天下的,您老也可以放心。”
“爹,我有专心念书,也有认真修习为臣之道,做一个忠臣清官……有的时候,李钺实在是太讨厌了,我就忍不住打他一下,轻轻地打,应该不算是不忠于君吧?”
“娘,我有好好保重身体,天天都吃得饱饱的,穿得很暖和,没有着凉,李钺还让他们每天给我炖燕窝粥喝。”
“干爹,干娘,我和李钺相处得很好,我们过得很好……”
祝青臣擦好一面牌位,便将牌位放在自己面前。
擦好所有牌位,祝青臣轻声唤道: “爷爷,干爷爷,爹爹,娘亲,干爹,干娘。”
——青青大点兵。
祝青臣从蒲团上爬起来,重新跪好。
他小声道: “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们坦白。”
“其实我——”
祝青臣低下头,摸摸自己的头发。
“我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喜欢李钺了。”
“我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
“十来岁的时候,我和李钺瞒着你们偷偷看了小话本,我那时候感觉有点不对劲。”
“后来李钺跟着干爷爷去打仗,我还一个人跑去找他,你们都说我和李钺兄弟情深,其实不是的。我在军营里,找到李钺的时候,我就确定了,原来我是喜欢他的。”
“想到成亲这件事情,我第一个,唯一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李钺。除了李钺,我从没想过要和别人成亲。一想到要和别人成亲,我就恶心想吐,浑身痒痒,还会起小红点。”
祝青臣一边说,一边撩起衣袖: “你们看。”
“现在还没起来,等一下就起来了,可难受了。”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李钺。”
“李钺没有强取豪夺,我也没有勉强。”
“我就是喜欢他,想跟他成亲。”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虔诚又期待地看着长辈们的牌位。
“爷爷,爹娘,你们那么疼我,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难受死吧?”
“要是你们不同意,我和李钺会变成蝴蝶飞走的……我变成小蝴蝶,李钺变成大扑棱蛾子。”
“求你们了,我保证,我和李钺会好好过下去的,李钺会对我很好的,我也会对李钺很好的,我们在一起,除了不能生孩子,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在话下。”
祝青臣握着双手,像小猫作揖,可怜巴巴。
若是祝青臣和李钺的长辈真的在这里,他们早在祝青臣跪在蒲团上的时候,就心软了。
可牌位不会应答。
祝青臣便道: “要是你们同意的话,那就吹一阵风过来。”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吹过。
祝青臣双眼一亮,环顾四周,继续道: “那……要是真的同意的话,回去的路上,就不要再朝我们丢雪球了。”
“好不好嘛?求你们了。”
清风消散,似乎是答应了他。
“谢谢爷爷!谢谢爹娘!”
这下祝青臣高兴了,他笑得眉眼弯弯,小心翼翼地抱起长辈们的牌位,把它们放回供案上。
他放好牌位,最后做了个揖,随后欢天喜地地跑出殿外,一把拉开殿门。
“李钺……”
他迫不及待地想跟李钺说,长辈们都同意了。
他们现在启程回宫,如果路上没有积雪砸下来,那他们就是真的同意了!
快,现在就出发!
可是……
祝青臣从门里探出脑袋,看看四周。
禁军四面看守,宫人原地歇息。
李钺人呢?
方才那个礼官见他出来,赶忙迎上前: “太子太傅。”
祝青臣问: “陛下人呢?”
“陛下在后殿,臣派人去……”
“不用,你留在此处歇息吧,我过去看看。”
“是。”
祝青臣提起衣摆,跨过门槛,像一只小蝴蝶,上下翻飞着,穿过走廊。
帝王家庙,气势恢弘。
除了供奉牌位的前殿,还有后殿偏殿。
后殿应该是帝王休憩的地方,或许是李钺等太久了,就过去歇一会儿。
祝青臣绕着后殿,转了半圈,等不及要找李钺说话,干脆在廊上找了一扇没关紧的窗子,轻轻推开窗扇。
家庙不常来人,窗扇不常打开,难以推开。
祝青臣用了点力气,才把窗扇推开一条缝。
他张了张嘴,刚准备喊李钺,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正如他所料,后殿就是李钺休憩的地方。
殿中昏暗,也很适合闭目养神。
可是……李钺并不在小榻上歇脚。
高大的身影,背对着祝青臣,面对着比正殿里小一些的神龛,跪坐在蒲团上,腰背挺直,双手合十,诚心祈求。
李钺的声音很低,祝青臣扭着身子,钻进窗扇里,竖起耳朵,努力去听,也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爷爷,都是我的错。”
“我从小就喜欢祝卿卿。”
“小的时候过家家,我和祝卿卿都成亲几百次了。”
“我十三岁就发现自己对他是男女……男男之情。”
“就算你打死我,放狗咬我,放牛撞我,放猪啃我,就算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和祝卿卿成亲。”
“等我百年之后,到了地府,你继续打我。”
“不论如何,这个亲,我一定要和祝卿卿成。”
祝青臣为了他们的婚事,向长辈们求情的时候,李钺也在努力。
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就是可怜了长辈们,祝青臣在他们右耳边撒娇,李钺在他们左耳边死犟,左右夹击,由不得他们不答应。
祝青臣笑了笑,轻手轻脚地从窗扇里挪出来,不打扰李钺。
不知过了多久,李钺双手按在地上,俯身磕头。
祝青臣等一会儿,才装作刚刚过来的模样,冲进去找他。
“李钺!我刚刚问了爷爷爹娘,他们都同意了!”
“真的?他们是怎么同意的?你窝在供案底下睡了一觉,他们托梦给你?”
“差不多吧,我求了好久呢。”祝青臣翘了翘小尾巴, “不过——”
“不过什么?”
“前提是,你要一直对我好,他们才同意。”
李钺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一直对你好。”
“我也会一直对你好的。”祝青臣拉着他往外走, “快,我们现在回去,看看还有没有积雪砸我们。”
“好。”
正午时分,启程回宫。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祝青臣与李钺仍旧同乘一骑,在林间穿梭。
这一回,再没有雪花落下。
长辈们都同意了。
*
回到宫中。
李钺翻身下马,然后回过身,把祝青臣给抱下来。
祝青臣扭了扭腰: “骑马骑久了腰酸。李钺,你身上还硬硬的,靠着一点都不舒服。”
李钺轻轻帮他捶捶腰背: “这样好些了吗?”
“嗯……差不多。”祝青臣点点头。
李钺又道: “回去帮你捶。”
李钺转过头,对沈竹与卫平道: “今日差事办的不错,自去领赏。”
沈竹与卫平抱拳行礼: “是。”
祝青臣也朝他们挥挥手: “今日太累了,你们也快回去休息吧,明日见。”
卫平也笑嘻嘻地向他道别: “明日见。”
李钺扶着祝青臣的腰,祝青臣跳上石阶。
两个人正要回昭阳殿。
正当此时,沈竹道: “陛下,按照规矩,长辈父母同意,婚事定下之后,夫妻……夫夫双方,应当分开居住。大婚之前,不得见面。”
什么?!
祝青臣和李钺不敢相信地回过头。
要?!
对上沈竹坚定的目光,祝青臣与李钺“唰”地一下抱在一起。
丝毫不顾及形象。
祝青臣抱着李钺的腰,李钺抱着祝青臣的肩膀,两个人紧紧抱着对方,活像两个沾水融化的小泥人。
不分开!他们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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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幼儿园的七夕表演:王母娘娘沈竹拿着笏板,在臣臣和李那个中间画了一道银河
臣臣和李那个:不!
看画册
27
大婚之前,不得见面。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祝青臣与李钺抱在一起,惊恐回头。
你在说什么?
这是哪里的规矩?
他们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沈竹拢着双手,站在阶下,腰背挺直,一本正经: “确有此事。”
李钺一听说要分开,瞬间方寸大乱,抱着祝青臣的手臂越收越紧。
不要!他不要和祝卿卿分开!
祝青臣挣扎着,保留一丝清明,问: “是……是谁说的?”
“今晨临行前,家中长辈与城中老人特意叮嘱我与卫平,让我二人提醒陛下与太子太傅,祭祖归来之后,应当分房别居。”
于是祝青臣又扭过头,看向卫平: “卫平,你来说。”
李钺同样看过去,试图用目光威慑。
好好说!认真说!想清楚了再说!
可卫平明显没有接收到他们的提示。
他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一脸惊喜地抬起头,用拳头在手掌里砸了一下。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今早我爷爷和沈竹爷爷,还有几位老人家都说了,是得分开住,我给忘了,得亏沈竹记得!”
祝青臣保持微笑,眨巴眨巴眼睛,再次暗示: “你没听错?”
“就一句话,有什么听错的?”
李钺咬着牙,继续暗示,低声问: “你,确,定?”
“我确定啊……哎哟!”
卫平抬起头,对上陛下要杀人的目光,忙不迭躲到沈竹身后。
“沈竹救我。”
沈竹叹了口气,俯身作揖,正色道: “陛下,太子太傅,成亲之前,不得相见,乃是凤翔民间风俗。成婚之前,男……男双方须各自在家中,聆听长辈教诲,各自准备成亲事宜。”
祝青臣与李钺黏在一起,认真地看着他。
“民间百姓,纵使是青梅竹马,邻里之间,只有一墙相隔,也要时时守着规矩,待到成亲之日,再行相见。”
“正所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时,祝青臣打断了他的话。
“就要朝朝暮暮。”祝青臣认真道, “若是连朝夕相处都没有,又谈什么两情长久?对吧?”
李钺在旁边点头,附和道: “对。”
祝青臣继续道: “再说了,成亲之前不住在一起的人,他们本来就是分开住的,各住各家。我和李钺不一样,我们本来就是住在一起的,所以成亲之前也要住在一起,对吧?”
李钺用力点头,连声附和: “对!祝卿卿说的对!”
“这……”沈竹捂着头, “不是……”
脑袋痒痒的,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祝青臣笑得狡黠: “好了好了,这件事情就这样吧,你们两个快回去休息吧,都这么晚了。”
李钺也朝他们摆了摆手: “嗯,回去罢。”
说完这话,两个人便抱着对方,转过身去,勾肩搭背地回去了。
沈竹眉头紧锁,表情复杂,大概还没反应过来。
卫平扶住他: “回去吧,你说不过祝青青的。”
*
用过午膳。
祝青臣怀抱软枕,闭着双眼,趴在小榻上。
李钺坐在他身后,帮他揉腰。
“祝卿卿,这样可以吗?”
“再往左边一点,不要捏我的痒痒肉。”
“好。”李钺依言照做, “这样呢?”
“差不多。啊——”
祝青臣张开嘴,李钺马上会意,伸手端起玉碗盛着的甜汤,递到他面前。
祝青臣凑过去喝了一口,跟小猫喝水似的,翘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舒适声音。
甜滋滋的,好喝。
“中午多亏有我,否则我们都要被拆散了。李钺,再用点力。”
李钺端着碗,就着祝青臣刚喝过的地方,也喝了一口: “好。”
满殿静谧,岁月静好。
正当此时,殿外传来宫人通传的声音——
“陛下,太子太傅,沈国公与卫国公,还有四五位老人家,在宫门外求见!”
两个人一激灵,同时回过头。
什么?!
祝青臣从床榻上爬起来,推推李钺。
“快快快,出去看看。”
李钺拿来鞋子,给他套上。
两个人慌里慌张地跑出宫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六七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正大步朝这里走来!
“祝青青,有你这样办事儿的吗?”
“分明是你撒娇请我们出马,现在我们说话又不听了!”
“都说了成亲之前要分开睡,分开睡,你们俩偏不听,还把小沈给绕晕了,你们两个!”
祝青臣震惊: “沈竹说不过我,竟然还搬救兵?可恶!”
下一刻,老人家们就到了眼前。
“哪有人成亲之前就住在一起的?”
“我活了七十六年,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你们两个真是一点都不乖!爷爷会害你们吗?老李和老祝不在,我们就是长辈,必须听我们的!”
“成亲不按规矩办,我们到了地府,怎么跟你们爹娘爷爷交代?过来!”
“就这么要好?分开几天都忍不了?忍不了也得忍!”
老人家们直接上手去拽,势必要把他们分开。
祝青臣与李钺怕伤着他们,也不敢太过挣扎,只能被他们拽开,远远地朝对方伸出手。
“呜呜……李钺……”
“祝卿卿。”
老人家们分别按着两个人,又挡在他们面前,不让他们再看对方。
他们大手一挥,吩咐宫人: “快,把祝青青的东西都收拾好,我们带他出宫去住一段日子。”
“不可!”
这下李钺是真急了!
“诸位老人家!我……朕搬出去!”
老人家们齐齐扭头看他。
“祝卿卿依旧住在昭阳殿,朕搬去太极殿。”
李钺平复心情,正色道: “你们放心,昭阳殿与太极殿相距甚远,为了朕与卿卿的婚事顺利,朕会克制的。”
他举起右手: “朕发誓。”
既然皇帝都这样说了,他们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隔着一条又宽又长的银河,祝青臣与李钺两两相望。
李钺道: “祝卿卿,听长辈的话,长辈的规矩一定有道理。”
祝青臣委屈巴巴: “知道了,我会想你的。”
“咳咳咳!”
老人家们重重的咳嗽声传来,打断他们之间眼波流转,眉目传情。
“好了好了,别整得跟牛郎织……男似的。”
“这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婚事就要尽善尽美。”
“若是日后你俩吵架,把我们拉出来骂一顿,说就怪我们,成亲前不让你们分开住,那我们可承受不起,是吧?”
祝青臣与李钺最后对视一眼,都轻轻点了点头。
“嗯,知道了。”
他们既然拜托了老人家帮忙操持婚事,自然要听他们的话。
万一……万一真的有什么说法,到时候再后悔,那就不好了。
“这才乖。”老人家们摸摸祝青臣的脑袋,对李钺道, “陛下快收拾东西吧,就分开几日,不难熬的。”
李钺却道: “不必麻烦,衣物被褥太极殿都有,朕独自过去就行。”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祝青臣蹬飞的鞋子,走到他面前,重新帮他套上鞋子。
“祝卿卿,晚上一个人睡别蹬被子,用毯子围着。”
“知道了。”
李钺搬去太极殿,连宫人都没带走几个,全都留下伺候祝青臣。
祝青臣眼泪汪汪地目送他离开。
就这样,他们分开了。
祝青臣在昭阳殿,李钺在太极殿,分别有三四个老人家围着他们,向他们传授成亲的规矩。
“这成亲可是一件大事,除了不能见面,这阵子还不能穿白颜色的衣裳。”
祝青臣坐在榻上,捧着脸: “连白色中衣都不能穿吗?”
“也不能做晦气的事情,好比陛下方才与祝青青,都快哭出来了,这怎么能行?”
李钺皱着眉头,思索片刻,随后颔首: “朕记住了。”
禁忌很多,这也不能,那也不能。
李钺记不清,干脆拿出纸笔,一条一条记下来。
为了他和祝卿卿的婚事尽善尽美,必须遵守!
*
入夜时分。
祝青臣用过晚膳,抱着被子,有气无力地歪在榻上。
和李钺分开的第一天,想他。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上药……
想到上药,祝青臣“蹭”的一下从榻上弹起来。
他跑到床头,拿起那个用了一半的膏药罐子,又跑到殿门外,喊来宫人。
“快,把这罐膏药送去太极殿,提醒陛下,别忘了抹药。”
“是,太子太傅放心。”
“告诉他,我要在洞房之夜看见一个细皮嫩肉的新郎。”
宫人笑着接过膏药,转身下去。
祝青臣瘪了瘪嘴,又恢复成蔫蔫的模样,倒回榻上。
一刻钟后,他派去的宫人便到了太极殿。
李钺正坐在案前批奏章,听见昭阳殿来人,忙不迭放下笔,让人进来。
宫人双手捧着药膏,恭敬上前: “陛下,这是太子太傅送来的。太子太傅说,他想在洞房之夜,看见一个细皮嫩肉的男人……”
这话实在难以启齿,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宫人,声音也不由地越来越小。
李钺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朕知道了,拿过来罢。”
他又问: “太子太傅如何?晚膳进得可香?现下在做什么?”
“回陛下的话,太子太傅一切都好,晚膳吃了三根鸭腿,现下正歪着消食呢。”
“吃这么多?”李钺震惊, “你们也要劝着些,怎么就真的让他吃了?”
“太子太傅说……”宫人顿了顿, “他太难过了,要多吃点高兴高兴。”
“你回去的时候,顺道去太医院,拿点山楂丸子给他吃。”李钺环顾四周,最后指了指放在案上的木匣子, “朕这儿收拾出一些小玩意儿,你拿回去给太子太傅解闷。”
“是。”
宫人最后行礼离开。
李钺重新拿起面前奏章,端起架子,试图继续往下看。
说是继续,其实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和祝卿卿分开的第一天,想他。
李钺把奏章往案上一砸,抬头喊人: “来人!”
太极殿的宫人赶忙推门进来: “陛下有何吩咐?”
李钺盘腿坐在案前,双手按在膝上,一本正经: “下午让你们找的书册,可找到了?”
“找到了。”
宫人拍了拍手,当即便有人扛着几个大箱子进来。
箱子打开——
“陛下请看,这箱是历朝历代礼制书籍,大婚流程与禁忌,上面都有。”
“这箱是诗词歌赋,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太子太傅又是文人,陛下若能记诵两句,在洞房之夜出口成章,太子太傅一定高兴。”
“这箱是风俗话本, 《凤栖梧》, 《男皇后》, 《俏冤家》,其中情节跌宕起伏,对陛下一定有所助益。”
李钺满意颔首,朝他们招了招手: “好,抬上来。”
“是。”为首的宫人最后拿出一个木匣, “陛下,这几册是太医院进献的,请陛下亲自过目。”
李钺皱眉,伸手打开木匣,拿出一本书册,随手翻开一页。
“咳……”李钺迅速合上书册,把书册往身后一丢。
他别过头去,一手握拳,抵在唇边: “太医院干得不错,重重有赏。”
“你们都下去罢,无召不得入殿。”
“是。”
宫人们放下东西,齐齐退下。
殿门关上的瞬间,李钺回头看了一眼,赶忙起身上前,把方才丢开的书册捡回来。
这天夜里——
祝青臣抱着李钺的枕头,在床上翻来覆去,扭来扭去,变了几十个姿势,睡得像一只不安分的小猪。
李钺……李钺点着蜡烛,盘腿坐在大殿正中,身边铺满各色话本画册,专心研究。
李钺小时候和祝青臣一起念书,都没这么严谨。
他一手拿着朱砂御笔,一手拿着画册,遇到重点要点,着重标记,反复研读。
为了给祝卿卿更圆满的洞房之夜!
————————
李那个批奏章:看一个字就丢掉
李那个看羞羞画本:严肃,认真,变成大学者
大婚日
28
夜深人静。
宫墙外,梆子刚响过三声。
祝青臣抱着枕头,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又拽过被子,把自己的脑袋蒙住。
他一个人睡觉,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不要吵了。
李钺则一身单衣,端坐在寝殿正中,手里卷着太医院进献的图册,微微倾身,靠近烛火。
直到现在,李钺才明白,为什么操持婚事的几位老人家,非要让他与祝卿卿分房住。
若是和祝卿卿住在一起,他一拿起图册就会被发现,哪里还有机会学?
难怪那几位老人家下午教他规矩的时候,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
原来是为了这个。
老祖宗果然有智慧,定下的规矩果然有道理。
李钺收回思绪,放下图册,又换了一本名叫《男皇后》的话本,熟练地翻到大婚那几章。
这话本到他手里,还不到一晚上,书上就全是整整齐齐的朱砂批注,书页被他翻来翻去,还有些卷边。
其实李钺紧张的,不只是洞房,还有婚事,他与祝卿卿的整场婚事。
他担心成亲礼服赶制不出来,担心宫人礼官临时掉链子,担心老人家们年纪大了,忘了什么要紧事情,临时想起来就来不及了。
他担心那日天色不好,天降大雨,把祝卿卿淋湿。
却又担心那日天色太好,艳阳高照,把祝卿卿晒化。
担心风太大,把祝卿卿吹跑;担心天太闷,把祝卿卿憋坏。
担心自己太过担心,在祝卿卿面前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给不了祝卿卿最圆满的大婚典礼。
洞房里出了错,他还有机会弥补。
可要是大婚典礼上出了错,他该怎么补救?
要担心的事情太多太多,李钺从现在就开始紧张,紧张到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一些不好的场景。
他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话本子,心里默念批注,在脑子里把大婚流程过了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烛光猛地跳了一下,随后熄灭。
李钺这才发现,一支蜡烛已经燃尽。
他转过头,望了一眼窗外天光,不舍地合上书册,将铺陈满地的字纸收进箱子里。
他将箱子推进床底,随后和衣在床榻上躺下。
李钺枕着手,抬头望着帐子顶。
没有祝卿卿的床铺,显得太过空旷,也太过寒冷。
要是祝卿卿在这里,肯定早就跟取暖的小猫一样贴上来了,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裳,一整只挂在他身上。
李钺转过头,随手从床铺里面拽过一张毯子,盖在身上。
忽然,李钺皱了皱鼻子,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
下一刻,他抓起驼绒毯子,贴在面前仔细闻了闻。
是祝卿卿的味道。
祝卿卿最爱吃糖蒸酥酪,绿豆糕,牛乳糕,所以他留下的气味也甜甜的,香香的,软软的。
李钺铺开毯子,想要将自己整个儿盖住,可这个毯子是祝青臣围在身上的,本来就不大,根本就盖不住他。
李钺干脆翻了个身,翻到原先祝青臣睡的地方,掀开祝青臣盖过的厚重被子,直接躺了进去。
像世间第一匹被小猫驯化的头狼,蜷缩起高大的身子,把自己埋进满是香甜气味的小猫窝里。
他收起锋利的爪子,用厚实的肉垫拍拍小猫留下的柔软被褥,收起尖利的獠牙,用自己嗅觉灵敏的鼻尖磨蹭被褥,闻闻上面残留的气味。
心满意足。
香甜的气味萦绕鼻尖,野狼的嘴角浮现出小狗一般满足的笑容。
李野狼躺在窝里,做了个大大的美梦——
它梦见,自己在河边梳理皮毛,整理仪容,把自己收拾得威风凛凛。
它在草原上穿梭,寻找开得最漂亮,最鲜艳的野花,用爪子折下来,用狼嘴叼着,去找它的祝小猫结婚。
就在它即将找到自己的小猫的时候。
“轰隆”一声,草原上一道惊雷划过。
天降大雨!
把它和祝小猫都淋湿了!
小猫打着寒战,头狼把它压在肚皮底下,试图帮它擦干净。
可是狼的皮毛实在是太粗糙了,比刺猬还扎,比豪猪还硬。
祝小猫大骂一声: “李钺,你弄疼我了!我不跟你成亲了!”
然后小猫一爪子把它踹开,甩着尾巴,灵活地逃走了。
大狼也甩着尾巴,甩得跟风车似的,撒开四条腿,在后面狂追。
可不知怎么的,它就是追不上小猫。
—— “祝卿卿……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你回来……”
“陛下,陛下,您起了吗?今日要早朝。”
“祝卿卿,我错了……”
李钺自梦中惊醒,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他抹了把脸,只觉得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祝卿卿的被褥还是太厚了,他盖着根本就受不了。
李钺转过头,只见窗外天光微明。
宫人又喊了一声: “陛下……”
“知道了。”李钺平复心绪,应了一声, “朕起来了……”
等一下!李钺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
他和祝卿卿成亲之前不能见面,那上早朝怎么办?
他的龙椅和祝卿卿的位置离得可不算远,一扭头就能看见。
李钺猛地抬起头: “来人!”
*
大周朝廷,每逢初一十五是文武百官的大朝会,每隔三日则是近臣的小朝会。
夏日卯正上朝,冬日天寒地冻,可以酌情推迟一些。
宣政殿旁边的偏殿,炉火烧得正旺。
刚到的朝臣一面快步走进殿中,一面摘下头顶毡帽,换上官帽。
先到的同僚们正围在炉边烤火,见有人进来,连声道: “快关门,快关门,风进来了。”
“知道了。”
“这鬼天气,好好的又刮起风来。”
“再坚持坚持,等太子太傅与陛下大婚,新婚燕尔,蜜里调油,陛下肯定会让我们休沐,至少三日。”
“三日怎么够?陛下可是习武之人,凭陛下的本事,再加上陛下对太子太傅的看重,我觉得至少这个数。”
“十日啊?你也太敢想了,陛下倒是愿意,太子太傅肯定……”
正说着话,偏殿殿门再次被人推开。
一众朝臣连忙转过头,大声嚷道: “关门!关门!”
下一刻,众人都愣住了。
“不是……太子太傅,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你病了?陛下没让太医给你看看吗?”
祝青臣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又按了按脑袋上的毛绒帽子,最后捏了捏盖在脸上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他低着头: “老人家们不让我和陛下见面,说是禁忌,见面就会婚事不顺,但是又要上朝,只好这样了。”
在众臣震惊的目光中,祝青臣像一个小雪球,跨过门槛,慢吞吞地走上前,打了沈竹一下。
“就怪你!找他们告状!”
沈竹捂着手臂: “对不住。”
祝青臣吸了吸鼻子,转回头,问同僚们: “看不见我的脸吧?”
同僚们连连摇头: “看不见,看不见。”
“那就好。”
正巧这时,陛下身边的宫人过来通传: “各位大人,陛下到了。”
“有劳,我们马上过去。”祝青臣回过头,对同僚们说, “帮忙挡着我点。”
“好好好。”
同僚们迅速围上前,将祝青臣簇拥在中间,一行人朝正殿走去。
“宣诸位大人进殿!”
祝青臣脱下鹤氅与帽子,但仍旧戴着面纱。
他低着头,走在沈竹身后,登上石阶,在位置上站定。
唯恐犯了禁忌,全程连头都不敢抬。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卿卿”。
祝青臣愈发低下头,不敢看他。
李钺不肯作罢,又唤了一声: “卿卿?”
祝青臣仍旧不敢抬头,只是往外挪了一步,闷闷地应了一声: “陛下。”
李钺问: “你可是病了?”
“我……多谢陛下挂怀,臣没事。”
“那怎么戴着面纱?朕看不见你的脸。”
“我……”
就是要他看不见才戴的!他要是能看见,那不是白戴了吗?
李钺道: “抬头。”
祝青臣严词拒绝: “不可。”
李钺又道: “抬头。”
“不可!”祝青臣义正词严, “陛下万万不可为臣的美色所迷……”
李钺拖着长音,最后说了一遍: “抬头——”
“李钺,是你让我抬头的,要是犯了禁忌,你可不许后悔……”
祝青臣紧紧闭着眼睛,抬起头: “看吧,看吧。”
下一刻,他听见李钺低低的笑声。
紧跟着,他身边的同僚们也没忍住笑出声,笑得咳嗽起来。
祝青臣感觉不太对劲,将眼睛睁开一条小小的缝,朝外看去。
只见龙椅御座之前,垂落重重帷帐。
李钺坐在里面,只隐约看得见他高大的身形,别的什么都看不清。
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他……他他他……
他真聪明啊!
李钺最后笑了一声: “这样就不算犯禁忌了,上来坐罢。”
“好耶。”祝青臣一把拽下面纱,提起衣摆,欢天喜地地跑上玉阶, “来了。”
两人分别在帷帐后坐定,宫人喊了一声“上朝”,朝会开始。
在朝臣们依次回禀政务的声音中,祝青臣与李钺一边听着,一边悄悄扭过头,偷看对方。
在第五次偷看的时候,两个人对上视线,被对方抓包。
祝青臣低下头,李钺摸着鼻尖,转回头去。
假装无事发生。
*
一日,两日,三日。
五日,十日,一月。
祝青臣趴在窗前,掰着手指头,细细数着自己与李钺分开的日子。
李钺坐在寝殿中,在研读的话本上画正字,用来记录时日。
和对方分开之后,他们计算时日的法子就变了。
分开的第一日,上朝。
分开的第三日,试穿婚服,让针工局拿回去改。
分开的第十五日,第三次聆听长辈教导……
光阴如同流水一般,哗哗淌过。
不知不觉间,婚期临近。
祝青臣与李钺的婚期就在正月初一。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挤在一起,翻遍历书。
暮冬时节,白雪皑皑,死气沉沉,李钺不满意。
初春时节,草长莺飞,但日子不够特殊,李钺不满意。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情人相会,但李钺觉得太迟,他想跟祝卿卿以夫夫的身份过年,十年足矣,他不想再等一年,把未尽的等待再延续一年。
最后李钺亲自拍板,选定了正月初一。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凤翔民间有正月初一不成亲的说法,说是日子太大,恐怕新人年纪轻,压不住。
但李钺是真龙天子,祝青臣是太子太傅,他们可不是寻常新人。
他们压得住!
正月初一就要大婚,因此,除夕这晚,祝青臣也没和宫人们一起守岁,早早地就洗漱好,爬上床去睡觉。
守夜的宫人在外殿烤火,小声交谈。
“太子太傅明日要穿的喜服拿去熨了,拿回来没?快挂起来。”
“那两个琉璃盘子是绿色的,不好看,快拿去换红色的。”
“嘘——小声点,太子太傅睡了么?别吵醒他。”
—— “还没呢。”
内殿里,祝青臣枕着手,侧躺在床上,在心里应了一声。
明日大婚,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相反的,他还希望外边的宫人多说说话,陪他解解闷呢。
但宫人们不遂他愿,说话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像是隔了一层,最后消失不见。
祝青臣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
他翻了个身,抱住李钺留下的枕头,调整好姿势,闭上眼睛。
他很想睡觉,自己也告诉自己,该是时候睡觉了。
可他就是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再次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抓乱自己的头发。
烦死了!根本睡不着!
他掀开帐子,赤着脚下了榻,从案上拿起茶壶,倒了杯冷茶,刚准备仰起头灌下去,窗外忽然传来两声“笃笃”声。
祝青臣只当是树枝或飞鸟撞在窗棱上,没放在心上。
茶水还没沾唇,又是“笃笃”两声。
祝青臣皱起眉头,握紧手里茶杯,试探着喊了一声: “谁?”
如果有人图谋不轨,他马上把茶杯砸过去,然后喊人。
熟悉的声音传来: “祝卿卿,是我。”
祝青臣放下茶杯,爬上小榻,扑到窗前: “李钺?”
祝青臣下意识想推开窗扇,窗外的李钺按住,才让他反应过来。
他们还没成亲呢,还不能见面。
祝青臣认真道: “你先别走。隔着窗子说话,不算见面。”
李钺却道: “不许喝冷茶,你渴了让他们送热茶进来。”
“知道了。”祝青臣疑惑问,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看不见。”
李钺伸出手,在窗扇上戳了戳。
轮廓隐约,是看得见的。
祝青臣也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对上他的手,与他的手贴在一起。
李钺却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倏地收回手: “只能说话,不能摸手。”
他欲盖弥彰,试图转移话头: “祝卿卿,你怎么还不睡?”
“噢——”祝青臣拖着长音,反问他, “你怎么也没睡啊?还跑过来打扰我。”
“没打扰你。”
李钺一个人躺在寝殿里,一闭上眼睛,就是明日大婚的场景,心脏砰砰跳得飞快。
他实在是受不了,便想着出来走走,散散步。
说不定走着走着就困了。
结果……
他随便挑了个方向,循着本能朝前走。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昭阳殿的窗户外,看见祝青臣要喝冷茶了。
冷茶怎么能喝?喝了要着凉的。
于是李钺顾不得许多,赶忙敲窗户打断。
祝青臣趴在窗台上,笑着道: “李钺,我睡不着,是因为我紧张。明日大婚,我很紧张。”
他就这样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因为在乎,才会紧张。
因为很喜欢对方,才会担心和对方的婚事是否圆满。
这并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
祝青臣轻声问: “你呢?”
李钺顿了顿: “我也是。”
“李钺!”祝青臣喊了一声,再次伸出手,按在窗扇上。
李钺赶忙按住窗扇: “不可以,祝卿卿,都坚持这么久了,不能功亏一篑,我这就走了,你不许开窗子。”
祝青臣却一再坚持: “没关系的,相信我,我有办法。听我的,你松开手,后退几步。”
“不可以……”
“听我的嘛,不会见面的,真的。”
李钺始终拗不过祝青臣,迟疑着收回手,后退半步。
“听我的指挥——”祝青臣道, “三……二……一……”
“闭眼睛!捂住脸!”
“哗啦”一声,两面窗扇被祝青臣从里面推开。
祝青臣与李钺同时闭上双眼,捂住脸颊,不敢去看对方。
只要不看见对方,就不算见面。
除夕之夜,没有月亮。
但夜色浓重,星子熠熠。
夜色盛着星光,流转在两人之间,似水温柔。
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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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就洞房啦!洞房完就结束了,小可爱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都可以在评论区告诉胖胖生
洞房夜
29
正月初一,天朗气清。
十来个宫人分成两列,手捧各色衣物与器皿,从殿外廊前穿过。
他们一边朝正殿走去,一边低声交谈。
“今日天色真不错,眼看着日头就要出来了。”
“有陛下的龙气和太子太傅的仙气镇着,自然是好。”
“太极殿那边方才还派人来说,陛下天还没亮就醒了,如今早已收拾齐整,太子太傅也该起来了。”
“马上马上,这不是正要去喊吗?可不能让太子太傅再赖床不起了。”
“听说,陛下怕弄皱了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殿上,一动不敢动。”
“何止啊,我有个义兄在太极殿当差,说陛下连口茶都不敢喝呢。”
“啊?真的啊?陛下怎么跟毛头小子似的?”
“诶!不许胡说!”
正说着话,一行人便推开正殿大门,跨过门槛,来到内殿。
“太子太傅……”
众人才刚唤了一声,便齐齐愣在原地。
宫殿之中,床铺之上,帷帐挽起,赫然空无一人!
一瞬间,宫人们都慌了。
“人呢?太子太傅人呢?”
“快找找,快找找!”
“太子太傅该不会是……逃婚了吧?”
“不许胡说八道!”
宫人们放下手中东西,一拥而上,翻箱倒柜,开始找人。
就在这时,窗前小榻上一个驼绒毯子盖着的小小突起,轻轻扭了两下。
祝青臣掀开毯子,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和一个宫人对上目光: “你们在干嘛?”
“啊!”宫人惊叫一声,向后弹开。
随后他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 “在在在……太子太傅在这儿!”
此话一出,一众宫人迅速围上前。
“谢天谢地!太子太傅没逃婚!”
“可吓坏我们了。”
“太子太傅,你怎么放着好好的床不睡,睡到小榻上来了?”
“我……”祝青臣抱着毯子,坐在小榻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就是……
昨天夜里,李钺过来找他。
他说自己睡不着,李钺便隔着窗子,掩着面,哄他睡觉。
说来也怪,李钺虽然五音不全,但唱起歌来,催人入睡,还是很有一套的。
不知不觉间,祝青臣就裹着毯子,在小榻上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反正……
祝青臣解释道: “我没有要逃婚,要起来准备了吗?李钺起了吗?快。”
两个宫人将热水巾子奉上来,祝青臣简单擦把脸,又净了口,随后站到立地的铜镜前。
一行人各司其职,当即行动起来。
一个宫人捧着冰糖燕窝粥,一勺一勺,送到祝青臣嘴边。
一个宫人捧着一盘酥肉饼,与前一个交替将食物送到祝青臣面前。
两个宫人拿着梳子,轻轻梳理他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四个宫人从衣桁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喜服,齐齐捧着。
祝青臣张大嘴巴,一口接一口,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来不及了吗?快快快!梳头发可以用力点,我不怕疼!”
话音刚落,祝青臣便往后一仰,捂住脑袋: “啊……真有点疼……”
他眼泪汪汪,宫人见状,赶忙用手帕按在他的眼下: “太子太傅,大好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泪。”
“我知道。”祝青臣咬牙坚持, “梳,我忍得住。”
“太子太傅不必着急,还有时辰。”
“那你们不早说!”
“太子太傅也没问啊。”
“我看你们这么着急,我还以为……呜呜……”
“不能哭!不能哭!”
“我知道,我只是在干嚎。”
半个时辰的手忙脚乱后,祝青臣头戴白玉冠,脚蹬青云靴,身着正红喜服,金银挂满头,珠玉缠满身,喜气洋洋地站在铜镜前。
他叉着腰,左右扭扭身子,新奇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喜服是李钺一手操办的,他只试穿过几次,看看合不合身,他试穿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珠玉宝石。
想来是李钺故意不让他知道。
宫人们簇拥在他身边,替他整理衣摆。
“太子太傅有所不知,这些宝石,是陛下从草原上抢回来……啊,不,带回来的战利品。”
祝青臣眉眼弯弯: “那我就是陛下的战利品了?”
“哪儿呢?陛下是太子太傅的。”
不多时,便有宫人进来通报: “太子太傅……”
“李钺来接我了?”祝青臣眼睛一亮,提起衣摆就要往外走。
“不是……”
宫人话音未落,几个老人家便迎上前来。
“是你爷爷来了!”
“吉时还没到,别着急。”
“衣裳换上了?爷爷看看,不错不错,等会儿日头出来了,都没人敢看你。”
“真的吗?”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 “我有这么好看吗?”
“这满身的宝石,日光一照,不晃眼睛啊?谁敢看你?”
祝青臣哽住,扭头就往殿里走。
生气了!
“诶诶诶,祝青青。”
一行人连忙追上去。
“今日可不能生气啊,快笑笑。”
祝青臣提起衣摆,一屁股坐在小榻上,给自己捶捶腿。
典礼还没开始,他就有点累了。
宫人们围上前,帮他整理衣摆,捶捶腰背。
老人家们也围上前,最后跟他讲一遍规矩。
“祝青青,今日可不许闹小脾气,脾气留到洞房里,朝陛下耍去。”
“知道了。”祝青臣点点头, “您老都说了三百遍了。”
“还有,千万不能说坏话,什么累了,倦了,糟糕了,不好了,全都不能说,神仙都在天上听着呢。”
“您老说了五百遍。”祝青臣伸出手, “我根本没说,是您老自己每次都要说一遍那些不好的词。”
“诶?”老人家们急得要上手,直接捂住他的嘴。
“我们老骨头说一说没妨碍,你可不能说。”
“知道了。”
规矩繁琐,老人家们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叮嘱。
“大婚这几日不能吃生冷辛辣的东西,你和陛下都不能吃,记得了?”
“记得了,记得了。”
“你坐好,看看你身上的宝石是不是双数的。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来来来,来个年轻过来的数数。”
“应该是吧,李钺知道的。”
“等会儿陛下过来接你,你俩赶着祭天,跟着他去也就罢了。不过,等到了晚上,你可得好好摆出书香门第的款儿来,让他作两首诗……不,十首,作得满意才能让他进门。”
“这个……”祝青臣小声问, “我是书香门第,李钺还是土匪世家呢。万一我非要他作诗,他让我舞刀弄枪,那怎么办?我们俩可都是男的,他也可以刁难我。”
老人家们一拍胸膛,斩钉截铁: “他舍不得!”
“让陛下知道,你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他带走的。”
“好!”祝青臣握着拳头,目光坚定, “让李钺知道,我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他……”
话还没完,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周皇帝,求见君后!”
是李钺亲自喊的。
老人家们眼前一晃,一个正红的身影如火焰一般, “唰”的一下就窜了出去。
看都看不清。
“君后在此!”
殿里殿外,阶上阶下。
祝青臣提着衣摆,跑下石阶。
李钺站在阶下,也两三步迎上前去。
不过片刻,他们就抱在了一起。
老人家们追到门外,对视一眼,表情复杂。
这也太快了吧?
紧跟着,他们又想起规矩,赶忙调整表情,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好好好!容易点也好!
陛下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不要让他再等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凑在一起,小声耳语两句。
李钺问: “昨夜后来可睡着了?”
祝青臣点点头: “睡得可香了。”
“那就好。”
祝青臣摸摸他的腰带: “你怎么没有戴宝石?”
李钺低声道: “朕征战十年,才得了这么点宝石,攒着给你做聘礼的。”
“给你。”祝青臣说着,就要从腰上摘下两颗宝石。
李钺按住他的手: “都是有定数的,你戴着就当是我戴着了。”
“那好吧。”
两个人牵住对方的手,并肩走下石阶。
昭阳殿前,车队马队已经在等着了。
李钺本是草莽出身,亲自带兵,亲自征战。
如今大婚,放眼望去,殿前队伍,竟有一多半都是军队。
宫中禁军,宫外军营,皆整齐列队,肃穆庄严。
祝青臣与李钺牵着手,从他们面前经过,来到天子车驾前。
李钺扶着祝青臣的手,先送他上去,又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摆,才登上车。
九尊犀角军号,九声号角,昭告天下。
军士齐齐举起手中武器: “陛下君后起驾!”
震天动地!
*
长街两边,占满前来观礼的凤翔百姓。
长街之上,游龙一般的队伍盘亘环绕。
十六匹战马拉车,祝青臣与李钺乘着天子车驾,头顶金铜华盖,行过长街。
李钺目视前方,祝青臣则好奇地环顾四周,朝百姓们挥挥手,和他们打招呼。
车驾之中,衣袖之下,两个人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不曾放松。
百姓窃窃私语: “陛下怎么站到左边去了?咱们大周不是以右为尊吗?”
“这你都不懂?陛下也怕君后呗。”
不管了,这些都不重要。
下一刻,站在街边的百姓从篮子里抓起一把鲜花花瓣,抛洒空中。
“陛下万福!君后万福!陛下君后圆圆满满,长长久久!”
又下一刻,无数个百姓扬起手,抛洒花瓣。
“陛下君后圆圆满满!长长久久!”
祝青臣惊喜地伸出手,接住一片花瓣。
难为他们,竟然能在年节的凤翔城外找到鲜花。
祝青臣将落在自己与李钺身上的花瓣拣起,拢在手心里。
拣得差不多了,他便将手放在面前,轻轻一吹。
花瓣飘洒,飘回百姓之中。
车驾行过的街道,留下一地花瓣,风吹过,扬了满天。
百姓盛情,原本半个时辰的路程,他们硬生生走了一个时辰。
所幸没误了吉时。
两人一步一步,相携登上祭天台。
青天苍苍,白雪莽莽。
烈日昭昭,劲风猎猎。
大周开国皇帝与明德君后,高举酒樽,并肩而立。
前两樽酒——
祭天祭地,祭山祭水。
祭祖宗,敬百姓。
第三樽——
两人举起手,与对方的手臂缠绕。
交杯饮尽。
天地为证,日月为誓。
此生此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
祭完天地,就已经是正午了。
回宫路上,百姓们争相追逐,被围堵着,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回到宫里,两个人吃了点东西,歇一会儿。
一转眼,又要去赴宴会。
文武百官,营中军士,凤翔百姓,皆来赴宴。
从大殿往外,搭起布棚,绵延百里,宫灯如昼,气势恢宏。
祝青臣与李钺端坐在大殿正中,接受百官朝拜,百姓恭贺。
月上中天之时,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两人一再推辞,但还是不断地有官员百姓上前敬酒。
刚把老人家们打发走,祝青臣扭过头,低下头,悄悄掀开李钺的衣袖,在他的手心挠了挠。
李钺当即会意,反手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 “走。”
两人站起身来,猫着腰,刚准备离开。
忽然,眼尖的卫平瞧见了,大喊一声: “陛下和君后要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唰”的一下,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扭头看向殿上。
祝青臣身形一僵,还没来得及回头解释,一阵天旋地转,他双脚离地,直接被李钺抱了起来。
“陛下扛着君后跑了!”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我还没敬酒呢!陛下,君后,等等我!”
李钺稳稳抱着祝青臣,祝青臣紧紧抱着李钺的脖子。
两个人往前飞奔。
“李钺,快跑,他们追上来了!”
“好。”
飞扬的衣角,掠过明亮的宫灯,掠过浓黑的夜色,越过绵延的宫墙,掠过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呼喊声。
往前飞奔。
*
“哐当”一声,李钺用脚一踢,将殿门关上。
一瞬间,宴会热闹的说笑声与乐舞声,仿佛被隔得很远很远。
宫人们都出去凑热闹了,殿中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钺抱着祝青臣,来到铺满红绸的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像放下什么稀世珍宝。
殿中点着两只大红烛,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帐上。
李钺握着祝青臣的手,问: “祝卿卿,祖宗祭了,天地拜了,交杯酒白日里也喝了,方才他们起哄,又喝了一遍,还有什么规矩没做完的?我与你一起做了。”
“还有。”祝青臣认真地看着他。
“还有什么?”
“洞房。”
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李钺不自觉身形一僵,喉结上下滚了滚,偏过头,别开目光。
祝青臣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画册: “当当——”
李钺凝眸,深色疑惑: “祝卿卿,这是?”
“白日里的流程,我们都一起排演过,只有晚上洞房没排过,所以我特意找太医院要了这个。”祝青臣打开画册, “章老太医说了,只要按照画册上画的来做就好了,我们一起试试……”
他皱着小脸,把画册拿近一些: “这屋子里太暗了,看不清。走,我们去蜡烛那边看……”
祝青臣拉住李钺的衣袖,刚准备站起身,被李钺轻轻一拽,又坐回床上。
“李钺?”祝青臣疑惑, “你害怕啊?别害怕,我也没学过……”
李钺伸出手,把他那个还没巴掌大的小小画册拿走,顺便踢了踢床下木箱,把自己装在箱子里的十来本大,大,大画册往里边藏了藏,随后俯身靠近。
他忽然压下来,祝青臣整个人倒在榻上,抬头看着他。
李钺低下头,像狼一样,用鼻尖和唇角蹭蹭他的脸颊。
“祝卿卿,我会,我学会了。”
“我都没看清,你才看了一眼就学会了?”祝青臣震惊, “从前一起念书,都没见你学这么快。”
李钺笑出声: “对啊,我看一眼就会了。别动,我试试。”
祝青臣对上他似乎是跳着火光的双眼,没由来地,忽然有些害怕。
他从榻上爬起来,转身想跑,却被李钺压住衣摆,直接抱了回来。
像狼捕获猎物一样,李钺俯身压下去,隔着衣裳,胸膛贴着祝青臣的腰背,将他整个儿拢在自己的身形下。
李钺低下头,肆意亲吻祝青臣的鬓角,脸颊,双唇与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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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狼一样,一样弄臣臣一脸口水!(指指点点)
洞房这章是写不完了,下章继续
共鸳帐
30
月色初透,烛影轻摇。
垂落的帷帐,铺陈的红绸,还有交叠的人影。
原本厚重重叠的正红喜服散开,珠玉宝石铺满床榻。
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猫,被强于自己十倍百倍的头狼按在床榻上,被迫四脚朝天,袒露出白皙柔软的肚皮。
头狼仅用一只爪子,就将它牢牢按住,叫它动弹不得,挣扎不开。
祝青臣倒在正红的喜服上,蹬着脚,抬起手,使劲拍打李钺的手臂,推搡他的胸膛,试图把他推开。
可李钺太结实了,铜筋铁骨,刀枪尚且不入,又何况是祝青臣?
祝青臣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再被他这么一弄,整个人都软了,拍他,打他,挠他,推他,就跟给他挠痒痒似的。
一点用都没有。
李钺纹丝不动,垂着眼睛,望着祝青臣,目光定定,神色坦然。
若是只看他的表情,绝对猜不到他在做什么。
只有端方自持的小公子,被他欺负得脸颊绯红,微微喘气。
推不动李钺,祝青臣干脆收回手,将胳膊横在眼睛前,挡住自己的脸,也不去看他。
偏偏李钺不让。
李钺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带下来,直直地望进他眼里。
“祝卿卿,不许躲。”
“呜——”
“十五岁我就这样帮你,如今你十八岁,怎么反倒害羞起来?”
“那不一样,你手上的茧更……更……”
祝青臣想要偏头躲开,可是李钺一低头,一声轻响,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追着他看,不让他躲。
额头被磕一下了,祝青臣更委屈了。
他想喊,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喊,喊什么,更羞于启齿。
他只能带着哭腔,不断地喊李钺的名字,哼哼唧唧,真跟猫似的: “李钺……李钺……你先停一下,我不要学了……歇一会儿……”
李钺自然不肯,非但不肯,反倒更来劲了。
眼前月色烛影流转,不知过了多久,祝青臣拽着李钺的衣襟,又短又急地惊叫一声,随后重重地倒回喜服上。
祝青臣问: “好了吗?”
李钺直起身子,暂时也放松了对祝青臣的压制。
祝青臣捂着脸,翻了个身,把自己埋在喜服里。
“好了好了,洞房就先到这里,我要睡觉……”
李钺一言不发,探身来到床头,先拿起帕子,简单擦了擦手,随后拿起一个青玉的膏药罐子。
祝青臣见他不说话,从喜服里探出脑袋,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祝青臣小声问: “今晚还要上药吗?你能不能自己上啊?”
李钺看着他,似乎有些无奈: “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祝青臣疑惑, “可我没受伤啊。”
这种事情,确实不太方便解释。
李钺干脆不解释,拿着膏药罐子,再次回到他身边。
祝青臣灵光一闪,仿佛明白了什么,挣扎着想跑,可他的手脚软得像一滩水,铆足了劲往前游,怎么也游不远。
还没逃出去一步,就被李钺抓回来了。
李钺双手环着他的腰,把他抱在怀里。
“祝卿卿,书上说,要先让你舒服一下,然后再……”
“所以完没还?”祝青臣不敢相信地回过头。
“没完。”
“我……你……书……”
一向出口成章的祝青臣,竟然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李钺轻轻地把他放在喜服上,摸摸他的头发,作为安抚。
就在李钺即将打开膏药罐子,从里面剜一点药膏出来的时候,祝青臣急中生智,抱住他的手臂。
“等一下!我……我忽然想起,大婚还有一个流程,我们没做。”
“嗯?”李钺皱眉,打开罐子的动作却不曾停下, “什么流程?”
“你……你你你……”祝青臣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你还没作诗呢!”
祝青臣理直气壮,努力回想白日里老人家们跟他说的话: “我们祝家可是书香门第,你……你要和祝家小公子成亲,必须……必须作一百首……”
算了,李钺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念书,还是不要太难为他了。
“念十首诗。”祝青臣改了口, “必须念十首诗,而且必须要我满意。”
话音未落,李钺俯身靠近,再次将他压在身下。
祝青臣不依不饶: “念诗……先念诗……”
李钺低下头,蹭了蹭他的脸颊: “我一边作诗,一边做正事。”
李钺转过头,在祝青臣通红滚烫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 “珠帘玉幕摇,凤管鸾萧动。”
李钺一手扶着祝青臣的脸,追上去,吻他的眼角,鼻尖和双唇。
—— “燕舞云歌轻,嘉宾如流从。”
李钺凑上前,用拇指轻轻拨动祝青臣的嘴唇。
—— “与君为新婚,从此缔鸳盟。”
李钺见祝青臣被亲得实在喘不上气,才终于放过他。
—— “雁雁有归期,鸳鸳无相离。”
李钺低下头,像头狼嗅闻猎物香气,舔舐亲吻,一路向下。
书上说,要让祝卿卿先舒服,李钺一条一条,全部照做。
祝青臣惊慌失措,赶忙伸手去推他的脑袋: “李钺……”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哑得厉害。
李钺伏在他身前,抬头看他,用黑暗中也亮着光的狼眼睛。
“你……”祝青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 “这是哪首诗?我怎么没听过?”
李钺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狼牙,面上带笑: “是我作的诗。”
祝青臣呆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学会作诗了?我怎么不知道?”
趁着他失神,李钺低下头,继续动作。
和祝青臣分开住的那些天里,他每日都看话本,把里边的句子记下来。
后来那群老人家告诉他,光会背也不行,他还要自己作两首,万一祝青臣要他作诗呢?
李钺深觉有理,随后对照着书册,绞尽脑汁,写了几首。
“嘶……”
等祝青臣反应过来的时候,李钺已经用食指剜出一大块药膏了。
而他的诗,还没念完。
—— “昔忆少年时,青李郁葱葱。”
—— “三岁相学语,五岁同伴游。”
—— “十三从军征,千里相隔近。”
—— “十五……”
李钺每动作一下,就念一句诗。
身上是李钺作乱的手,耳边是李钺念诗的声音,祝青臣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挤满了。
仿佛天地倒转,头晕目眩。
李钺也是头一回,他怕弄疼祝卿卿,所以每一步都轻轻的,慢慢的,缓缓的。
反倒是这样,祝青臣才觉得更加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李钺再次凑上来索吻。
“好了,祝卿卿,好了。”
“好了吗?”
话音未落,祝青臣从榻上弹起来,紧紧抱住李钺,修剪圆钝的指甲划过他的肩背。
祝青臣原本咬着牙硬撑,后来低头一看李钺,见他还是那副衣冠楚楚,云淡风轻的模样,登时来了气。
祝青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拽开李钺的喜服,一口咬在李钺的肩膀上。
李钺闷哼一声,忍得更艰难了。
什么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其实都是祝青臣在昏暗之中看错了。
李钺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紧紧皱着眉头,竭力忍耐,就怕伤着祝青臣。
终于,李钺忍不了,他按着祝青臣的腰,直接把他掀到床榻上。
直到这时,祝青臣才明白,他说的“好了”,李钺说的“好了”,根本就不是“好了”。
真正的洞房,直到现在才开始。
他咬着李钺的肩膀,李钺也“咬”他,用尖利的狼牙磨他的锁骨。
他故意欺负李钺,李钺也故意欺负他,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重。
这才是真的洞房。
之前那些都不是!
混沌之时,李钺抱着他,教他换了个姿势。
祝青臣趴在榻上,李钺俯身压上来。
祝青臣的脸颊磨蹭着喜服上的绣花,腰背又摩擦着另外一种粗糙的东西。
祝青臣哭着,语无伦次地控诉他: “李钺,你根本没有抹药,你身上的伤疤还在,还这么粗糙……你的伤疤怎么这么多?你没抹药……”
他抽噎道: “我都说了,我喜欢细皮嫩肉的男人……你都不听……”
一听这话,李钺不高兴了,他凑上前,低声问: “祝卿卿,听我的,细皮嫩肉的男人都中看不中用,我这样的才最好。”
“你胡说……我就喜欢不中用的……”
祝青臣还在嘴硬,李钺只好身体力行向他证明,他就是最好的。
月影摇晃,红烛燃尽,到天明。
*
帝后大婚,朝堂上下,休沐半月。
大婚第二日,傍晚。
祝青臣睁开眼睛,对上昏暗的罗帐。
他张了张嘴,想要喊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抬起手,想要掀开帘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上,都是李钺留下的牙印痕迹。
他隐约记得,很晚很晚的时候,李钺喂他喝了酸酸甜甜的青李泡水,也给他上了药,结果到了浴池里,青李水白喝了,药也白抹了。
这样的事情,甚至反复了好几次!
李钺简直是疯狗!
几百年没吃肉的疯狗!
手臂垂落,砸在床榻上,下一刻——
疯狗驾到!
李钺原本就守在榻前,坐在脚踏上,看他的大大大画册。
听见动静,李钺连忙回过头,掀开帐子。
“祝卿卿?”
祝青臣一见他,不自觉往被子里躲了躲。
可他实在逃不了多远,只能任由李钺把他扶起来。
床榻上很软乎,似乎又多铺了好几层毯子被褥。
李钺拿来几个软枕,垫在他身后,让他靠着,然后又端来茶杯,动作里带着讨好和赔罪。
“祝卿卿,喝点水。”
祝青臣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
不小心被呛到,李钺又赶忙拍拍他的肩膀,帮他顺气。
他这样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祝青臣……
祝青臣还是很生气!
他抬起手,打在李钺胸膛上。
但他没什么力气,李钺干脆握住他的手,拉着他打自己,好让他出气。
“你讨厌……”
祝青臣话完没说还,就被李钺捂住了嘴: “不能说,还在婚期。”
连话也不让说,祝青臣气得要哭。
“我都说了不要了,你还一直……我让你慢点你也不,让你轻点你也不,你跟聋子疯子似的,你根本不听我的话!我再也不跟你一起……”
李钺赶忙放下茶杯,抱住他: “祝卿卿,就是这样的,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我是照着话本做的。话本里也说了,我做鳏夫,守寡这么久,刚成亲就是这样的。”
祝青臣抬起头,眼泪汪汪: “真的吗?”
李钺抵着他的额头: “不信我拿给你看。晚上我们再试试,保管不会像昨晚那样了,我保管听你的。”
祝青臣低下头,用他的衣襟擦擦眼泪: “那你发誓。”
李钺笑着,握着祝青臣的右手,按在心口上: “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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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臣,我是写话本的,我妹妹是学医的,我们作证,话本里写的二十八岁老男人开荤,三个时辰五个姿势一夜八次都是真的,李那个绝对没有故意欺负你,真的,这就是小夫夫的正常夜生活(拿话本当教科书的笨蛋小情侣嘿嘿)(好笨哦臣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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