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正飞散着,蓦然听见这番话,林落转头便见林青窈娉婷走进了院子。
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
一个是她自己的贴身侍女,一个便是主母派来看着他的侍女,春芍。
林青窈不是随着李素芸去山寺了吗?
怎么回来了?
猝然见到来人,林落身子微僵一瞬,而后拢了拢身上的外衣。
他起身向林青窈微微欠身:“见青窈妹妹安,我今日一直都在碧桐院中,未出去过一步。”
他是偷偷溜出去了没错,可他不会和林青窈如实说呀。
“一直都在么?”
林落虽如此说,林青窈却是不信。
她走上前来,随着靠近,嗅到了林落身上浅淡的酒气。
分明眼前的林青窈瞧着比他还要矮上小半个脑袋,林落面对着兴师问罪的她,此时却有点慌乱,攥着衣襟的指节泛了白。
他抿着唇,只听林青窈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冷哼一声:“你还敢说你没有,身上的酒气难道是平白出现的?”
“阿姊,若不是今儿个阿母让我回来,我又在后院碰着了春芍,恐还真教你逃了过去。”
说着,她眸色微沉:
“听闻那二位世子还未离开东郡,你可是又去寻他们了?哼,今日你是出去饮酒,明儿个,你是不是还要做些子更过分的事?我真是不明白了,嫁去裴家于你而言,到底是有何不好?你这般庶出的身份……”
林青窈一长串子似是疑问却不需他回答的话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林落是半点都插不上嘴,便只能咬着唇听。
当然,就算他能插嘴回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
是极力向认定他就是偷偷出去的林青窈苍白辩解他没出去吗?
他又没有证据,且身上的酒气让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还是告诉林青窈,他攀附的真不是那两个世子,而是裴家的庶子?
林青窈恐要惊他得失心疯了。
——都是嫁去裴氏,放着惊才绝艳的裴长公子不要,自甘屈身那纨绔庶子?
这些话林落都没法说,更没法告知林青窈他其实是个男子。
纵使林青窈再不想嫁,她也先是林氏子,后才是她。
林家人总归是要保林氏门庭荣光的,纵使世族权势如何强盛也不能违逆圣旨,林家若知晓了林落是男子,定不会让林落嫁过去了。
那便又是林青窈了。
替嫁替了一圈儿,掌上明珠还是要嫁去裴氏受辱……
林落只是想想便知,届时李素芸定是会生气,而后重重惩治他们母子二人。
他自个儿或许能因为是男儿身尚能入仕巩固林氏门楣权势而留下一命,但李小娘做了这么大的错事,定活不了的。
林落压根看不见李小娘的活路在何处,唯有,唯有他如旧扮做女郎,安稳嫁去裴氏并不让裴氏人拿他是男子一事做文章。
李小娘才能活。
胸中思量着,林落几分感伤。
李小娘原是想着他扮了女郎,便不用承了林氏子该承的责任。
恰好他也不怎么喜欢权势。
可未成想,做了庶女,他还是逃脱不了作为林氏子的命运。
或许原来没有这桩赐婚,林家还不会想到他。
可偏偏……
心里是真的有点委屈了,林落垂着头咬着唇,尽力压抑着鼻尖的酸涩。
看着眼前的人因着自己的话垂了眼睫,眼尾湿润。
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刻薄了,林青窈的原意也并非想羞辱林落,只是想让他安分守己。
抿了抿嘴止了继续问责的话,林青窈僵着嗓子:“好了阿姊,我并非有意冒犯你,只是你知道的,天子赐婚圣旨已下,且林、裴两家为你和裴长公子合了八字都定了日子了,你毕竟是林氏女,你……莫叫林氏为难。”
“我知晓的。”林落有些哽咽,微哑的声音很是落寞。
他一直都只是这么做的。
他当然不想让这桩赐婚出了差错牵连了林家,牵连了李小娘。
可是他的谋划,谁也不能说。
真的,委屈。
“总说着知晓,可你……”
瞧着林落逆来顺受,可他每每做的事都大胆的很,林青窈又硬了硬心肠,道:
“你近来总做些出格的事,今日之事我会再去禀报阿母,调来护卫守着你的院子,教你再也不能偷跑出去!”
“远远就听见窈妹妹的话声,窈妹妹为何要说小妹偷跑出去了?”
林青窈话刚落,便听院门处传来一道急促的声音。
闻声院中人都向来人看去,只见林元烨大步跨入,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
“见三哥哥安,三哥哥怎么来这儿了?”
见着林元烨,林青窈面色冷淡地微微欠身。
林元烨一身蓝袍随着动作衣袂猎猎,飒沓如流星。
行至林落身边停下,他道:“方才院中侍从说窈妹妹一回来就从我院子里提走了春芍,又向着碧桐院来问罪,我便来了。”
说着,他略略将林落掩至身后,看着林青窈:“敢问窈妹妹在向小妹问什么罪?”
林元烨的动作有几分护崽子一样,两方形成了对峙面。
几曾何时,林元烨也是如此同她与别人这般对峙。
但看着这一幕,林青窈神色却没有半分波动,只如实道:“阿姊今日趁阿母和我都不在家中,偷跑出去同不知道什么人饮酒了,如此不顾清誉不顾婚约,这便是罪。”
林青窈这么一说,林元烨也闻到了丝丝酒气。
但他只偏头柔声问林落:“窈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不是,我没出去。”林落不敢看林元烨,只垂着眼睫,嘴硬着。
即便林青窈刚才说了那么多,他身上的酒气也无从辩解,但林落就没想过要承认。
身旁若三月桃花般的面容可怜,纤长鸦睫因为湿漉有几根拢成小簇。
胸中微叹,林元烨旋即转眼,道:“窈妹妹,家里谁不知小妹身子骨弱,见不得风,她怎么可能偷跑出去?你又不是不知家中规矩,若你要将此事禀报阿母,阿母定是信你,你这不是冤了小妹存心又要让她去跪祠堂么?”
见林元烨这般是打定主意要护着林落了,林青窈听他说冤,也不欲将林落先前有过先例一事说出,只问:“那她身上的酒气,如何解释?”
这话是问林元烨,林青窈的目光却看着林落。
林落自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就在他抿着唇已经开始思量这回他又会被罚跪几日祠堂的时候,林元烨忽然开口。
“小妹身子骨弱,我昨儿个来给她带了壶药酒,想来今日小妹是把那药酒喝了,怎么,这也不行?”
林青窈蹙眉:“是么?”
“是的。”林元烨一副笃定的样子。
目光定定看了林元烨一会儿,蓦然,林青窈唇角勾起几分。
那不是笑,是几分讥讽:“三哥哥,你真是和从前一般,一点都未变。”
虽然林青窈没有跪过祠堂,但能想到是不好受的。
纵使她知林落所谓的体弱应当没有很弱,可距离上回跪祠堂还不算远,这一连几日跪下来,别是真病倒了。
林青窈不愿折磨人。
既然这次没有确切的证据,且林元烨如此力保,她也就不坚持要追究此事了。
只是……
临走前,她瞥了一眼林落。
嗓音微凉:“阿姊,再信你一次。”
不是信他真没出去,而是信他知晓家族之重。
*
院中有冷风吹过,一下子院中人走了两个,有几分萧条寂静。
虽然方才还在为自己的事担忧,但林落并不是没注意方才的情形。
林元烨……和林青窈之间很奇怪。
但是此刻他没有就此多问。
静了一会儿,他开口。
“三哥哥,你为何对我如此好?”
林元烨明知道,他根本没有送什么药酒来。
他身上的酒气,只能是偷偷跑出去沾染上的。
听到声音,看着林青窈远去背影的林元烨转过头来,笑了笑:“因为你是小妹呀。”
因为是小妹,就可以包庇他么?
可按理来说,林青窈才是最小的那个妹妹,且他们一同长大,林元烨对林青窈应当比对他更亲近些,为何今日……
这个疑窦林落暂时不欲纠结,只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可……我今日偷偷出去,三哥哥不怕我如青窈妹妹所说那般做了些什么不利于赐婚的事儿吗?且我骗了大家,我……并非体弱到不能见风,如今三哥哥瞧见了,也不怪吗?”
其实自林青窈入了碧桐院不久,林落就发觉了林元烨已然来了,只是一直在院外听着。
直到林青窈说要禀报李素芸,这才入内为他解围。
明明林元烨也是林氏子,林落不解这人明知他行径不妥,为何还要帮他。
抬手抵唇,林元烨拖长音调“嗯”了下,只问:“那小妹可是真打算如窈妹妹所说那般,攀附了旁人,搅了这赐婚?”
林落摇了摇头。
“那不就成了。”林元烨摸了摸林落的发顶,道:“女子上街、吃酒又不是什么不妥的事,我猜小妹今日偷偷出门应是不想教人发觉了你其实并不是不能见风,免得让阿母责罚你,这真是啊……”
话音尾有几分无奈的叹息。
林元烨思量着今日之事,联系过往,差不离猜出了林落先前说着体弱不能见风是为了不去湘青堂听学,加之手中没有银钱也没有出门的必要,便撒了这个谎。
而如今他给了林落两回银两,林落想出门了,可害怕这谎若是被阿母发现就要受责罚,便只能偷偷出去。
虽是撒谎不妥,但行径缘由都连得起来,林元烨并不认同林青窈今日莫名说什么林落攀附世子只为搅了两家赐婚。
且先不说林落根本不可能认识那来东郡游玩的二位世子。
他自第一回接触小妹就觉得其人乖乖巧巧的,软得很,断做不出敢违逆林氏乃至违逆圣旨一事。
小妹应该只是想和寻常女子一般而已。
思及此处,林元烨更心疼林落。
*
因着采绿备好水后等不得,林落要去洗漱,林元烨便走了。
在沐浴后等着发丝干透的间隙,林落上了软塌用了点白日里林元烨照例遣人送来但他没用的点心。
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竹卷,好一会儿,遣出去打探消息的采绿才带着月色回来。
只一进来,林落便问:“如何,可打听到了?”
“只打听到了一点儿。”
立在软榻边,采绿道:
“有关林三郎从前的事儿好似都不愿说,还是给膳房烧火的阿媪塞了一两银子才听了点东西,说是林三郎和窈娘子因着年岁相差不大,从前关系很好,只是在七年前不知怎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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