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他每念一句, 南鹊的眉头就略动几分。
两万灵石,就算他以前写苏兀卿的书册,刚冒头那会儿一月也挣不到这些, 后来才慢慢好一点,除了日常用度,还能留下些攒起来。
但现在他不打算写了,赚灵石只会更难,而且, 还可以叠加。
加上每五日尝一次人间的饭菜……
南鹊一掐掌心,抬眸问:“倘若我不同意呢?”
萧起鹤沉默一瞬。
见状,南鹊便清楚了答案,声音随之低了下去:“仙鹤便要强行带走我,我还是要修行, 但什么东西都没有。”
“不是。”
萧起鹤忽地道,“飞云不会强行带走你,你的月俸会增加到三万灵石一月,依旧可以叠加, 也依然能吃到人间的饭菜, 不过——”
“仙首会每日来此, 亲自教你修炼。”
最后一句, 南鹊猛地抬头,乌润的双眸被他睁得微圆。
苏兀卿……来他这个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小院?
开什么玩笑?
他这里虽然偏僻, 但又不是无人之地,若是被人看见,他日后该如何解释?
哪怕他看似什么都不用做, 连脚都不用挪,还平白涨了一万灵石。
“……”
他微瞪着眼已显惊愕不愿, “萧起鹤”也一直没有移开目光,更没有动摇。
“你还有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
说完这些,“萧起鹤”似乎觉得要带的话都带到了,准备转身之际,忽地又看到了桌上的那壶茶。
“……”
南鹊没注意到他这个动作,更没有心情摆出一只新的茶杯,更何况他觉得今日的“萧起鹤”不知为何有些……,估计是当了苏兀卿传话筒的缘故。
总之,就是不受人待见。
终于等“萧起鹤”离开后,南鹊再一屁股墩儿坐下,藤精又冒头出来。
“两万灵石,上不封顶,还有人间的美味,这样算下来你也不亏。”
南鹊没精打采地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那你就咬死不去。”
藤精想起之前还帮人出主意,“等着苏兀卿过来找你,然后继续之前的路子,把他折腾到知难而退。”
“没骨气。”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只藤精见钱眼开,就这样倒戈了。
“……”
藤精变得小小声,“我也是为你好啊,你是他有名有契的道侣,就算要不了他人,也得要有他的钱,干嘛跟钱过不去。”
南鹊微微一怔。
或许是藤精这句话,南鹊并不是全然认同,但也为他打开了思路。
第二日,一大早南鹊推开屋门,就看见院里卧着一团白色的影子。
原本以为他会流露出抗拒的飞云,见到少年盯着它看了几眼,随后就主动走过来,坐到它的背上。
在飞去料峭春寒的路上,情绪虽不是太高昂,但也算安静配合。
飞云试图跟他说话,少年也都答了,尽管只是几句话。
直到到了料峭春寒的地界,前方立着一道人影,飞云一瞧,霎时停了下来。
是“萧起鹤”。
南鹊虽有些诧异他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但又想到对方昨天说过的,又说得通了。
“我还是不耽搁你了,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萧起鹤”道:“你要去找仙首学?”
语气略顿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嗯。”
南鹊冲他笑笑。
“萧起鹤”看着他,倒没多劝,忽地凭空取出了一物。
——是那天他送南鹊回小院的那把流苏扇。
“这把扇子赠予你,日后或许会用得到。”
“是把上上等的法器!”藤精的声音在南鹊脑海里响起,它们精怪一脉有这种特异功能,可以只和它们想要被听到的人对话,而其他人听不见。
“你可以拿来防身,对战,还可以……等等,这上面好像有点奇怪……”
它吭哧吭哧半天,又说不上来,南鹊哪有功夫等它,不然他就得和萧起鹤两人在这儿站着干瞪眼。
“这太贵重了。”南鹊还是听清了藤精前边儿说的话。
“没多贵重,旧的。”面前的“萧起鹤”语气寻常道。
萧起鹤此人是有些奢靡,南鹊看他穿衣服就没有重过样,就连芥子袋都讲究款式新颖。
只不过,这把流苏扇看上去漂亮又大气,还很新,大概是一直在压箱底没怎么用过。
南鹊便收了下来,主要是他的确也喜欢这把扇子,至于回礼,以后再想想怎么送件萧起鹤喜欢的。
告别了“萧起鹤”,飞云继续领着他往里走。
还是那处雪地,远远就看见一抹天水色影子在雪中打坐。
南鹊收起了笑,只留下一点点表情。
不选择让萧起鹤教是不想麻烦对方,也是想着,他迟早是要面对苏兀卿的。
就把修行,当作是干活领月钱。
“上次教你的口诀还记得吗?”
随着南鹊踏入雪地,苏兀卿的声音也落了下来。
南鹊本想说记得,可他上次根本没怎么听,话到了嘴边还是低低道了句:“不记得了。”
苏兀卿看着他微垂的脑袋,没说别的,只是又念了一遍,同时探出两指,点在南鹊的指尖处。
一股暖意驱散了僵冷的寒意。
“顺着这股力量,感受周围的灵气……”
苏兀卿的声音恰似四周的冰雪,可他的手指却是温热的,融化了那一点点冰,显得那般笃定和平稳。
“跟着我,便不会冷。”
从前南鹊只觉他无法感应到仙界的灵气,但真当他听从苏兀卿的话,又慢慢地生出了些许不同之感。
有如水般柔和却又如风般轻盈的东西,在他指尖缠绕,汇聚。
尽管很快就散掉了,耳边随之响起一声:“再试一次。”
那种感觉格外地奇妙,仿佛抓住了什么,但又空无一物。
南鹊又一次将灵气聚在指尖,这次停留的时间更久一些,能将那点灵气运转到手腕处。
“再来。”
冰天雪地的静谧中,唯一的声响和指引。
不知不觉间,南鹊尝试了一遍又一遍,运转的灵气一次比一次范围更远。
到后来,不需要苏兀卿引导,南鹊自己也能独自凝聚。
少年阖着双眸,专心地运起口诀和手势。
因为四周寒冷的缘故,本就白皙的面颊,呈现出雪白色,连乌黑的眉和发都像是蒙了一层淡淡的霜。
但南鹊的确是不太觉得冷了。
苏兀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也的确看上去认真了些,将心思全放在了凝聚灵气上,沉浸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南鹊终于感觉他断断续续地运起那点灵气走完了周身,方才听到苏兀卿的声音。
“歇息一会儿。”
歇息就歇息。
南鹊睁开了眼,就见飞云叼着一盘灵果过来,还是切过的,摆得很漂亮,鹤眼也是亮晶晶地看着他。
“……我没洗手。”
南鹊一转眼,视线移到了苏兀卿那边。
霎时一个清洁术落了下来。
南鹊本来就不脏的手,这下更是彻底干净了。
他这才挪开视线,拿起盘子里的灵果,放入口中。
心想,他就是这样,可以配合,但也麻烦。
苏兀卿要是受不了,就让他走最好。
可一个灵果被他细细地嚼完,对方也没有表达过其他的意见。
只在他吃完又给洗了遍手,道:“继续。”
“……”
这才歇了多大一会儿,就又要开始了。
南鹊没问出口,慢吞吞地重新闭上眼。
等到再次听到苏兀卿说可以停下歇息,南鹊一睁眼,就见白茫茫的一片已然变成了灰蒙蒙的。
这是……天黑了?
他不知时间流逝,已经在这雪地里坐了一整天。
“我要回去。”
天都黑了,苏兀卿总不至于还让他修炼。
仙人不需要睡觉,但他还是需要的。
果然苏兀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叫来飞云送他。
仙鹤只是在人前看着高冷,随了主人有些气势,但自觉跟南鹊有些亲近关系,尤其对方不怎么说话,就更衬得它一只鹤话多。
飞云问起他今日修炼的感受。
南鹊自然是不会说什么顺耳的话,刚要开口之际,忽地蹭到了腰间的芥子袋。
里面还揣着刚到手还热乎着的一万灵石。
他今日能够凝聚灵力,按照约定,苏兀卿应该给他的。
“糟糕的体验。”
他道。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飞云整只鹤都有些结巴了:“啊,是么?”
“是。”
南鹊想着,最好这只鹤把话原封不动地带给它的主人。
……
仙鹤把他送到家门后,又振翅飞走了。
一推开院门,南鹊便把芥子袋里的灵石掏出来,扔在了桌上。
咕噜咕噜滚了一圈,最后被藤精探手接住了,狠狠嗅了一口灵石的香气。
“不错,不错,这么快就有这一大袋,就要让苏兀卿狠狠出点血才行!”
它美滋滋地嘀咕了一阵子,没听见南鹊回答它,一转眼才发现对方趴在桌上阖着眼,像是睡着了。
凡人初修道的确很累,藤精也就止了絮絮叨叨的声音,轻手轻脚的。
南鹊其实并没有睡,他听着藤精悉悉索索清点灵石的声音,不想答话。
身体的确有些累,但精神又偏偏很清明。
后面实在太困了,好在今日身上是干净的,也就放心地睡去。
第二日,南鹊一睡醒,不出所料便又见到了飞云。
一路行至料峭春寒,与昨天一样,苏兀卿已在雪地等他,南鹊甚至怀疑他昨晚都没有离开这里,不然怎么会连姿势都未曾改变过。
但这样的话,南鹊只是在心底猜想,不会问出口。
苏兀卿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道:“今日还是修习昨天的内容。”
也就是感应灵气并凝聚运转。
可偏偏,昨日还凝聚得好好的,今天南鹊怎么也感应不到。
“……”
“……”
顿时觉得芥子袋里的那一万灵石有些烫手,南鹊不由地移了移手指,虽说他昨日是不太稀罕,可……
“再试一次。”苏兀卿的声音传来。
“……嗯。”
发觉对方没有要回去的打算,南鹊坐直了,终于,在他试的第三次,成功了。
苏兀卿今日的确没再教南鹊新的内容,他就只是重复昨天的步骤,中途还是歇过一次,用了些灵果补充体力。
但感应不到灵气这种情况并不是偶然,第三日南鹊依旧如此,好在这次只试了两次,又能重新凝聚在指尖。
这日南鹊学了运用灵力的方式,比如用灵力取到距离很短的一个小东西,或者不经他手,把一个物品移到另一个位置,这种简单的运用。
当南鹊能用灵力把地上的雪花捏成一个圆圆的雪球后,他又得到了一万灵石。
南鹊计上心头。
那天下午,他接着用同样的方式,捏了同样的三个圆雪球,因为捏过一次,后面熟练得很。
然后又用灵力凿开一些冰层,这次耗费的时间更多了,导致他弄了半天,也只捞到一尾鱼。
苏兀卿让他独自练习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就见到这一幕。
但也没说什么,让飞云去取了四万灵石来。
南鹊立刻收了起来,藤精自动替他保管,甚至没有过过第四人/灵兽的眼睛。
说起来,这料峭春寒还有一个萧起鹤在,可南鹊自从头一回来料峭春寒修行那天跟他见过一面,之后就没再看见他。
也不知道他突破了没有。
想了想,还是去问了下仙鹤:“啊他……”
飞云想了一下,“他这些天即将突破,在闭关呢。”
南鹊有问题它都能答得上来,只要不是问那个以下犯上的剑修的消息就行。
一转眼在料峭春寒待了十数日,南鹊运用起灵力来,一日比一日得心应手,自然收获的灵石也一日比一日多。
不过他还是不大和苏兀卿说话,除却修行时必要的简短交流外,两人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苏兀卿是性情使然,南鹊是主观意愿不想说,但他偏偏跟飞云有话说,待久了也就熟了,一人一鹤偶尔还会玩闹一会儿。
但那点笑意总会在苏兀卿过来之前收敛起来,最多在苏兀卿跟他说话的时候,南鹊会抬眸看他两眼。
今日他练习完,就和飞云在一起说笑,藤精也少见地出来插嘴,苏兀卿便没过去,回了静室。
这天刚好是南鹊练习的第十天,飞云没过多久就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饭菜,让南鹊用完再送他回去。
饭菜都还是带着热气的,自然不能在雪地里吃,只是不巧的是,南鹊用膳到一半,忽然瞧见几道人影现身。
是掌门涂孤洵。
他来时,南鹊端着碗在夹一道糖醋鱼,而那只整个仙界有且仅有一只的鸾雪鹤,正殷勤地捧着个碟子,说这道菜是上次那家酒楼特地把老厨子请回来做的,味道绝对没变。
平心而论,少年出身皇室,吃相并不难看。
在见了他之后,南鹊神色微变,似是有些迟疑,但还是放下了筷子,正准备打声招呼。
涂孤洵微不可察地拧了眉。
随后扭头走开了。
飞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噫,怎么不吃了?”
它顺着南鹊的视线看过去,“是掌门,他向来就是这个脾气,我们不用理会他。”
像它就不怎么理会的。
“嗯。”
南鹊在涂孤洵的身影走远后,就又拿起了筷子,尝了尝仙鹤递过来的酱鸡翅。
果然还是以前的味道。
这点插曲不至于影响到南鹊的心情,何况他不是没看过涂孤洵比这更差的脸色。
等用完了晚膳,飞云照例要送他走。
经过料峭春寒的屋舍时,偶然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涂孤洵的声音有些严峻,隐约提到“东海”、“涂罗山”之类的字眼。
是羽阙仙阁的机密要事,南鹊有心要避开,耳朵里却已钻进了下一句。
“……师弟,你比我更清楚,你不会一直在他身边……”
第二十二章
涂孤洵此次前来, 的确是有要事要与苏兀卿相商。
还是东海的事。
表面风平浪静,他们派出去的弟子也顺遂而归,但涂罗山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派出去数十名踏墟弟子,十数名灵台弟子,不想竟折了过半,甚至一位长老也重伤不醒。
要知涂罗山也是仙界数一数二的强大仙门,以往也问鼎过仙界排行榜榜首, 只在这几年稍逊几分,但并非他们实力有所降低,而是羽阙仙阁提升得太快。
“……涂罗山掌门写信求援,我不好置之不理,此次前来, 我已派出了百生玄和谷丰易两位长老,各自带领数名弟子前去援助……”
自从上次晨会之后,苏兀卿便极少出过料峭春寒。
“师兄既有安排,想必不是需要我出手的缘故。”
否则涂孤洵便不是这时来找他。
“自然不是……”
涂孤洵坦然, 语气却也隐晦, “但我怀疑此事, 与魔域之人有些牵扯, 包括之前的北泽试炼……”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 “刑罚堂层层把关,看守森严,何况门上的禁制更是由五大长□□同设下的, 寻常人等断无法轻易破开,更遑论北狱魔头从里面叛逃……”
就连刑罚堂的看守弟子, 若没有收到特殊指令,连禁制都无法靠近。
而这段时间涂孤洵也审问过被擒拿的天陇长老,对方的确有窃取无尘之心的意图,但以他的为人处世来看,多是对后辈居上的苏兀卿不服气,总想着做出些功绩压其一头。
若说是他,他还没有破开联合禁制的实力。
苏兀卿静默片刻:“我明白师兄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
涂孤洵低叹一声,“那件事说到底也有我的疏忽,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何况,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迟早有一天会……”
“窸窣”的声响传来,像是刻意放轻的衣料摩擦声,苏兀卿看了后者一眼,涂孤洵霎时闭口。
还未等里屋的人说话,已然听见飞云爪趾落在地面上的兴奋声。
“收拾好了,我们往这个方向走吧!”
“好。”
随着应声的少年声响起,似乎并不在屋外的方向。
很快,那点声音也随着仙鹤的振翅消失。
坐在仙鹤的背上,高处不胜寒,料峭春寒除却那片雪地,其余地方都如寻常般温暖,唯独每日来回时,会吹到半空中的风。
跟雪地里的寒冷一样,风也能让人清醒。
南鹊脑子里浮现的,是刚刚无意间听到的只言片语。
掌门涂孤洵说得隐晦,但他还是能分辨得出来。
东海的事迫在眉睫,羽阙仙阁内之前肃清过一次叛徒,但因被魔物渗透过深,被推出来的只是一部分隐藏的小喽啰。
南鹊不是不知道这些,甚至他比其他人都更早地知道这些剧情。天陇长老落网之时,并不是结束,只是开始罢了。
那,那件事应该也要进行了吧?
难怪,苏兀卿要这样紧迫地教他道术。
那他还要继续学吗?
藤精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不由地一问。
“当然……”
南鹊倏忽抬眸,他道,“要去。”
每日的料峭春寒修行,仙鹤依旧早早就来,南鹊也依约准时而去。
如今他不会在课上开小差,哪怕讲课的人是苏兀卿,他也听得一字不落,独自练习的时候也不懈怠。
在对运用灵气控制物体愈渐熟练之后,南鹊也学会了用萧起鹤送他的那把流苏扇,使一些简单的攻击。
他能运用的灵力不多,因此对敌效果看起来不太显著,但用来作飞行之物绰绰有余。
因为御风飞行不需要消耗灵力,这点流苏扇自己就能做到。
也是得了这把扇子的那日,苏兀卿扫视了一眼,说是法器还未认主,让南鹊弄破指尖滴了滴血珠上去,之后便能纳为己用。
当时南鹊便发现流苏扇已然十分听他的话了,而且灵力充沛,用也用不完。
所以以后的出行问题便不需要再担心,严格来说,就连上料峭春寒,南鹊如今也能不用麻烦飞云了。
他提过一次,但被飞云拒绝了。
“一点都不麻烦,我整日在料峭春寒待着无聊得很,仙首平日里都不跟我说话,跟你玩会儿我觉得有意思多了。”
话是这样说,可一整天下来,南鹊别说是陪它玩儿,就连跟它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就连到午时,补食灵果也很匆忙,囫囵结束后就又继续下去。
后来,就连卧在一旁陪他的飞云都看出来些不对劲。
南鹊练的,似乎都是一些逃跑,隐匿气息之术。
诚然,以南鹊的资质,在攻击方面定然是修补不了多少,多练练这些说不定还有奇效。
可飞云挠了挠翅膀,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大概是因为……仙首的神色有些奇怪。
在又一次操之过急,而不慎从半空中跌下时,苏兀卿一挥袖,南鹊随之平稳地落在了地上。
“歇息一会儿。”他道。
南鹊本不想听他的,可方才在人面前出了点糗,还是说了句:“不用”。
他接着摸出本书,专心读了起来。
这架势,飞云都觉得刻苦得很,不消仙首交待,便自顾自出门替南鹊摘灵力更充沛的果子去了。
鹤走了,人却没有。
过了片刻,南鹊听到苏兀卿的声音:“昨日,你听到了什么?”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南鹊垂着眸看书,没说话。
因此也没看见,苏兀卿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
很是隽秀清润的一张脸,唇红齿白,还带着尚未脱尽的少年气。
比起三年前长开了,却也瘦了些,哪怕这些日子又是高品质的灵果,又是人间老厨子做的饭菜,他这张脸颊也没有稍稍养好点。
苏兀卿一时未语,暂时找不到开口的契机。
昨日他未料到南鹊会听到他与掌门师兄的谈话,这里是他的居所,无人敢擅闯,因此他没有在此地设结界的习惯,若是往常有人靠近他定然能察觉,只是他并未对南鹊设防。
何况,南鹊身上也带有他的气息。
“我听到了。”
南鹊忽地出声,苏兀卿稍怔,对上少年抬起一瞬的眼,“听到你们羽阙仙阁的机密事,你要将我灭口吗?”
苏兀卿神色微变,正要开口之际,又听对方道。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放心好了。”
他全然不提其他的事,仿佛只是留心了这一句。
眼见少年侧过了身,背对着他,似乎是嫌今日的阳光有些晒,或者只是在单纯地表达,他承诺了,随他们信不信。
苏兀卿也沉默下来。
直到飞云进行完今日的摘灵果活动,它不知南鹊是因为什么事变得这般奋发上进,但可以跟藤精聊天,经过一番沟通,总算是探听出了些线索。
不免惊讶:“仙首要走,去哪里?”
它怎么一点儿都不知情。
“谁知道呢!”藤精嗤之以鼻,“爱走走呗,下一个道侣更好!”
这样的姿态,联想到仙首今日的神情,飞云不假思索地信了。
它左思右想,还是壮着胆子挪到仙首身边,还没说什么呢,就又看到南鹊开始练习道术逐渐模糊的身影。
情绪一上头,飞云也顾不上什么,瞪着圆溜溜的鹤眼睛道:“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仙首都三年没跟南鹊见过面,凡人寿命实在短暂,没多少个三年,如今相处这还不足两月仙首又要离开,也难怪他和您赌气。”
这一番话它以极快的语速说完,险些咬到舌头。
话落,鹤眼就对上道者忽地转眸看过来的视线,这次是真闪了鸟喙,整只鹤打了个激灵。
“我,就随口一说,还望仙首不要怪……”
话没能说完,便不敢再说了,好在苏兀卿并未说什么,只是看了它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南鹊并不知道,他这些打算趁着苏兀卿离开之前再刻苦地努力学点有用道术的举动,已经被飞云定义成了闹别扭之类的情绪。
只感觉对方来他身边的次数来得更多了,一举一动还格外地谨慎和妥帖,偶尔看向他的鹤眼睛,还有些亮晶晶的水渍。
“……怎么了?”
“……没什么。”
飞云用羽毛抹了抹那点水渍,再一眨,“料峭春寒的风沙太大了。”
“……”
南鹊这会儿实在没心思去拆穿这个拙劣的理由,他高强度不肯歇地练了一整天,身体疲乏得不行,也睁着眼回望着飞云。
然而飞云却全然没有看懂。
南鹊等了半天,只好道:“我今日的三万两灵石,还未交付。”
“啊……”
飞云这才想了起来,“不过今日仙首未提,要不你进去找他吧?”
南鹊想了想,摇头:“还是你去通禀一声。”
飞云缩了下脖子:“我不敢。”
见南鹊目露疑惑,它又道,“我今日说话顶撞了仙首,我一想起要进去见仙首就爪子发麻,羽毛蓬蓬,想来站到仙首跟前也讲不出话来。”
南鹊表情微滞,顿感纠结,三万灵石一日一付清,指不定明日就不算数了。
何况他也心知,苏兀卿多半是要在料峭春寒待不了多久,现在若不兑现,日后更没人给他兑现了。
一番思来想去,南鹊还是犹犹豫豫地推门而入,心下却是忍不住想。
往日他不肯学,苏兀卿把灵石跟摘落叶似的抛给他,推都推不掉。
今日倒好,他这般勤勉刻苦,苏兀卿却好似忘了一般,什么都不给。
曲指扣门两声,方才听得里面人一声:“进。”
夜幕渐渐沉下来,屋内点了一盏灯,苏兀卿坐在案前,没打坐,好似在看书。
南鹊便进去了,他身量轻盈,脚步声也浅。
进得屋内,一时也没有出声。
一来他并不想主动开口,显得他迫不及待找对方,二来,他心中隐有猜测。
过了半晌,终于听得苏兀卿的声音响起:
“两日后,我会前去东海一趟。”
果然,是这样的话。
“我此去后,你在羽阙仙阁内的待遇不会有变化,此事我已交给师兄……”
提到这句,他的声音顿了一下,“这一次他定然不会忽略你,你大可放心。”
说完这些,少年也一直垂着首不曾抬起过。
苏兀卿无端停下声。
大概是意识到对方等着回应,南鹊才轻“嗯”一声,表示知道。
却仍未抬眼。
也因此,他没有看见,苏兀卿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清润秀丽的一张脸,被对方全然纳入眼中。
此刻心里浮现的,却是飞云当时的义愤填膺。
“……难怪南鹊会与您赌气!”
赌气么?
苏兀卿眼神微动,他只需微一垂眸,便能瞧见南鹊柔软的发丝,还有那温顺的眉眼。
却在心里,落下一个“不”的否定。
任谁来也看不出来,少年有着与外表极不相符的倔强又坚毅的内心。
他若是赌气,必定是不会学了,偏偏南鹊反而学得很是认真,越来越刻苦。
苏兀卿清晰又笃然的眼中,也在此时流露出了一丝丝茫然。
这是生平头一回,他在猜测一个人的心思,却怎么也猜不中,也……不知该拿南鹊怎么办。
南鹊不想和他交流。
从毒发被他带回料峭春寒以后,南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回复的简短声音,都是对他靠近的无声抗议,他只想离他远远的。
哪怕这些日子待在料峭春寒修行,他与苏兀卿的交谈不得不稍多了几句,偶尔也会有眼神交汇。
比如此时。
南鹊终于抬起眸子,不再像之前偶有对视一眼,便匆忙移开,他清澈的眼珠定在一处:“我的三万灵石被你忘了。”
……
换做是其他事,苏兀卿指不定会顺水推舟,但这一句,他却道:“我没忘。”
南鹊不出意料地,露出些迷惑,随后是正色。
没忘却也不给?
一句“你是不是觉得赔本不想给了”险些要脱口而出,下一瞬,盛放着三大块纯净灵石的芥子袋便出现在了他手中。
南鹊眨了眨眼,收了起来。
拿到灵石,他就又没话可说。
一时屋内又显静默,直到苏兀卿招来仙鹤,送他回去。
回去的路上,藤精照旧出来啃啃灵石,似乎是极喜这种味道。
“这种东西仙首多得很。”飞云回忆,“通常都是我去灵矿里采回来,然后凿成一块一块的,但仙首几乎不怎么用,本来灵矿里处处都是这些东西,实在没什么好稀罕的。”
“那你们也真真是暴殄天物。”
藤精晃着脑袋犀利评价。
飞云不以为然,它和苏兀卿都用不上灵石,可对于南鹊来说,却是不可或缺的财物来源。
想到这里又不免看一眼南鹊,藤精把灵石的味道嗅满意了,又交给南鹊,南鹊便把东西直接收进了芥子袋。
是呢,以后仙首若是离开的话,南鹊也就只剩下了这些,难怪对于这漫山遍野的石头这样宝贝。
它越想越心酸,全然不知南鹊心中已经在盘算这些日子得来的灵石该如何打理。
日积月累,如今他也算是拥有了一笔不小的财富,等苏兀卿走了,接下来度日不会愁吃穿,除此之外还能剩下不少。
起码足够维持南鹊留在羽阙仙阁里为数不多的生活了。
是以方才苏兀卿找他谈话时,南鹊不得不把头低一些,免得泄露了眼底的期待和悦色。
东海这趟,便是苏兀卿假意死去,与涂孤洵联手揪出仙界叛徒的重要剧情。
南鹊心心念念这么久,绝不会记错,真真称得上一句舒心快意。
到达目的地后,往日空旷的院落前却有一道人影,仿若等了许久。
南鹊还未看到影子,飞云已经眼尖地看清了人影的形貌,顿时从伤感之色,转为目露凶光。
然而那道人影已跳下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归来的主人挥手。
“南南——”
……
“你说什么?”
沧澜峰,掌门偏殿内。
似是对来人的话过于震惊,涂孤洵的声音一时不加压抑,表情也带着难以置信之色。
“你要带他一起去东海?”
坐在他对面的苏兀卿未有动作,已然听到了对方压沉嗓音的下一句。
“师弟,此事之前不是已有定论,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非是突然。”
苏兀卿这时方抬起灰蒙的眼,“是我一直悬而未决,如今才有了决断。”
涂孤洵在这样的眼神下一震,“可是……”
他话还未说完,门外忽地有了些细微响动。
涂孤洵眉头一凝,却也没喝止。不是沧澜峰训练得令的人,而是他这位师弟养的那只鸾雪鹤。
听这响声是在外面焦急地走来走去,爪子踩在地上的动静很明显,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
只听苏兀卿道:“何事?”
第二十三章
飞云在外急得转来转去, 因着这里不是料峭春寒,总得顾及掌门几分薄面,直到听见苏兀卿首肯后, 方入得屋内。
一进去,就感到两道视线落在了它身上。
“启禀仙首,不好了!”
鸾雪鹤开喙就是这一句,语气也急得不行,“上次你打发走的那个剑修, 他又贼心不死,回来找南鹊来了!”
话落,屋里的气氛莫名地凝固几分。
涂孤洵本是严峻的脸色,闻声这一句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他。”
苏兀卿表情虽未变,但语气明显有些起伏。
“不是去落剑峰了?”
“是去过了, 结果这小子中途又放弃跑回来了,真是枉费仙首您对他的宽容恩赏。”
仙鹤的语气又急又气。
涂孤洵当掌门这么多年,头一回对这对主仆萌生出几分荒唐的想法。
左不过一个资质出众的仙阁剑修而已,羽阙仙阁内如这一般的多如牛毛, 也不见他这位师弟记住过谁……还是因这名剑修与南鹊有过牵扯?
为了教导那少年煞费苦心, 生生拖慢了他们的计划, 如今改变主意要带那少年去东海也就罢了, 就连这点小事也非得上心。
眼见鸾雪鹤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场景,以及那剑修见了南鹊后两人的对话, 苏兀卿出声打断了它。
“知晓了,你先退下。”
叽叽喳喳的鹤声才消停下来:“是……”
涂孤洵内心暗暗松了口气,心道他这位师弟还是知晓事有轻重的。
下一瞬, 苏兀卿便起身告辞。
“此事既已告知师兄,还望师兄此后多费心。”
“……知道了。”
涂孤洵看到那道清寂身影走远, 眉头却不由地再次皱起。
……
南鹊见到越含光也是微愣,但惊却谈不上,顶多是有点讶然。
平心而论,以往越含光来找他的次数并不太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有正经事。
此次来找他,莫非是落剑峰的职务出了错?
因为跟他有点关系,南鹊难免会多问一句。
“并不是。”
越含光神采奕奕,双目如注,“是我自己决定不干了!南南,我决定再去一次东海,除魔一事若是立下功劳,我同样能在羽阙仙阁留下姓名,届时……届时也不算辱没了你!”
“……”
说的照旧是南鹊听不懂的话,不过有一点,等越含光回来,他多半已经不在羽阙仙阁了。
想到越含光往日的帮衬,南鹊有心提点两句:“其实东海的事也不一定简单。”
一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远不如羽阙仙阁内的职务稳妥。
“我自是知道,师父已经和我说过了。”
但却是更快的。
越含光双眼灼灼的烫人,这说明南南关心他的。
“就是他。”
两人未曾注意到一人一鹤的身影无声现身,飞云便滔滔不绝道,“我一送南鹊回来就看见他,大晚上的还守在院门前找南鹊喝茶,一点都不注意影响。”
一昂首,发现仙首也在看着那剑修。
他们并未进门,一直隐身在屋外,飞云眼下倒不急了,只等仙首一声令下,它便进去治那剑修一个大不敬之罪。
屋内,南鹊似乎也感觉到了剑修不同寻常的灼热目光,尽管对方平日里也很是热情。
他被这样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加上夜幕沉沉,他说完正事也不见还有其他的话要说。
“你还有其他事吗?”
“有的。”
越含光忽地凑近他,南鹊不问还好,一问他似乎就难以按捺,喉结滚动,呼出的气息湿热烫人。
离得近了,南鹊也眼触到些不适,下意识往后退开,又听得对方兴致勃勃的一句:“南南,等我这次回来,我们结为道侣如何!”
“太猖獗了!太冒犯了!太可恶……”
飞云气急败坏,一口气苛责了好几声还停不下来,却见身旁的苏兀卿忽地脸色微变,仙鹤正想进言要狠狠地惩治那名剑修时,苏兀卿已然挥手。
屋内的场景像是水波一样缓缓散开,徒留下一盏草灯,方才在桌前坐立的两人,竟是连影子都看不见。
“这是……?”
飞云瞪圆了一对鹤眼。
“是残存的虚影。”
苏兀卿声音微微发沉。
飞云表情微滞,这才反应过来。
有人带走了南鹊,还留下在这间屋子发生过的虚影,好巧的手段,都瞒过了它的眼睛。
“是谁如此大胆?”
飞云声音都有些变调了,“是那剑修!”
看仙首的脸色,便知它猜测得没错。
可他为什么要带走南鹊?
难不成是因为南鹊拒绝了他,恼羞成怒,还是……因为别的?
……
一刻钟前。
南鹊瞪大了眼。
从越含光口中,清晰地吐出对方要与他结道侣的话语。
“当然不可以!”南鹊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了。
“为何?”
越含光原本灼灼的眼,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却没减弱丝毫热度。
他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不肯退缩。
“南南,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那双眼睛,流露出了失望落寞之色。
“……不是。”
“那是什么?”
越含光原本是个满腔热枕又热情心善之人。
南鹊从前只觉得他有些古怪,却没想过对方对自己竟有这样的心思,震惊复杂之余,一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理由。
“我……”在越含光愈见紧迫的眼神下,他道,“我已经有道侣了。”
“不可能!”
越含光语气铿锵,好似全然不信,更加逼近他,“南南,你是为了拒绝我,所以才找出这个理由诓骗我对不对?”
“是真的。”
南鹊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跟他拉开距离,“我已经结过道侣契了,除非道侣身死,否则是不可能另和他人结契!”
这些话往日在南鹊这里,是必定要三缄其口,但今日出现这种情况,还是首次,南鹊不想越含光越陷越深,只想将其先打发走,再冷静下来。
今日的越含光,明显有些情躁难安。
可他说的这句话不知是哪里刺激了对方,反叫越含光触怒了。
“是谁?南南,你告诉我,跟你结为道侣的人是谁?”
南鹊被他拽住肩头,剑修的手劲太大,掐得他肩骨都有些发疼。
眼前也晃来晃去,是越含光在摇他,腰间的芥子袋受到感应在颤动,装在里面的流苏扇发出清鸣声,南鹊几乎有些想要动手的冲动,或者说先要将发疯的越含光推开。
可他接下来听到一句:
“是不是……跟仙首有关?”
南鹊心头一惊,还未等他开口,后颈便是一股骤痛传来。
眼前越含光的脸变得光影模糊。
等南鹊意识再清晰时,睁眼已不见越含光的身影,身下的床板发出轻微的晃动,窗户外吹进来的风有些凉意。
这是哪里?
南鹊起身,对着窗户前一看,只见四遭云雾缭绕,高入云端。
而他脚下踩的,分明是舱船之类的御行法器,上面还带有羽阙仙阁的标志。
“是越含光。”
藤精冒了出来,“他把你掳上这艘船的。”
南鹊没有防备被他打晕,见越含光并未对他下手,藤精也就没有现身。
舱船行在百丈之高,若不是南鹊这段时间修习道术,又时时坐在鸾雪鹤背上,恐怕这一看还有些恐高。
这舱船估计不小,外头廊上隐隐传来说话声。
南鹊想起昨晚越含光说的话,他要和师兄弟们一起去东海,莫非这是羽阙仙阁前往东海的法船?
顿时扬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拍了拍舱房内唯一的那扇门。
“有人在外面吗?”
“有没有人?”
说话声逐渐远去,像是没受到丝毫影响。
“门上有结界,外面的人听不见。”藤精道。
“嗯。”
南鹊也猜到了,这间屋子,只有窗户周围没有设下任何禁制,大概是越含光觉得他不可能会从这里跳下去离开。
南鹊的确没有这样的打算。
太高了,他还掌握不好流苏扇的平衡。
在没有摸清楚越含光的意图后,南鹊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赌。
就在他兀自想越含光这样做的目的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吱呀”一声,越含光的脸探了进来,在看到南鹊的一瞬眼睛霎亮。
“南南,你醒了?”
他的语气热络又惊喜,半点看不出会是他做出打晕南鹊再带走这种事。
“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些吃的。”
南鹊看到他盘子里的灵果,都是上等品质。
“越含光……你到底要做什么?”
眼前的越含光不带任何恶意,纯粹得像只是往常给南鹊送木柴的剑修樵夫。
可他昨晚又干出来那样的事。
“……南南,你别怕我。”
越含光清晰地感觉出了南鹊的防备,目光有些黯淡,但随即又坚定地抬起,“我感觉得出来,你待在羽阙仙阁并不快乐,所以才想着走之前也要用这种方法带走你。”
南鹊心底微微受惊,脑子里忽地浮现出一个想法:“越含光,你上次来东海,到底发生了什么?”
仔细回想起来,这次再见越含光,对方看似形貌跟以往没有差别,但行为眼神分明更加大胆过火。
比如此刻:“南南,你安心待在这里,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并未直接回答南鹊的问题,看着南鹊的目光也痴痴的,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
越含光脑子不正常。
南鹊更加坐实这个猜测,同时回想起有关东海的剧情。
每个被刻意制造出来的魔源,都有不同的作用,譬如北泽的那个,虽为魔源却偏偏可以掩盖魔气,而东海的这一个,便是放大心中的欲.念。
——越含光极有可能在上次来东海便已经接触过魔源了,并且被其侵染了心智。
“回去羽阙仙阁也没什么好,不管是掌门,还是仙首,他们都不会有多看重你,但是我会。”
越含光拿起盘子里一枚红艳艳的灵果,期冀又恳切地送到南鹊手边。
南鹊低头看着,纵使知道这枚灵果没毒,却也不想接。
不过越含光执意要给,见他不动,竟想了想,试图直接抓过他的手,这下南鹊总算主动拿了过来。
越含光眼底的灼笑更甚,也在这时,他腰间挂着的条状物发出了一闪一闪的光。
是传音符。
越含光看了眼,随后点开。
“孽障!你去哪里了?”
里头传来顷鸿仙人的暴怒声,“落剑峰的职务,是你能说辞就辞的吗?”
“师父。”
相较于顷鸿仙人的气急,越含光声音平稳带笑,听上去似乎很兴奋,细细摩挲着手指,方才就是这只手碰到南鹊的。
他语气亢奋道:“没有跟你打招呼是我的过失,但我意已决,还望师父成全。”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这番话险些将顷鸿子气晕,“我问你,住在秋枫别院的那名弟子,是不是在你手中?”
秋枫别院便是南鹊的住所。
“是……”
越含光正要回答,忽地不知想起了什么,“师父,苏仙首是不是在你旁边?”
话落,那头骤然安静一瞬。
南鹊吃着灵果的动作一顿,随后听见传音符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
“越含光。”
苏兀卿的声音响起,隔着传音符显出几分冷意。
“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仙首此言差矣,是不是迷途还未可知。”
越含光在魔源的侵蚀下,已然丧失了理智,对上苏兀卿语气也带有挑衅。
忽地又想起昨晚南鹊对他说的话,内心最深刻的贪念和嫉妒被勾了出来。
南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舱船似乎在下降了,与地面的距离不断在缩近。
越含光就在这时候靠过来,声调却是别样的灼热温情。
“南南,你来告诉他,你不想待在那里,你是自愿跟我走的。”
被怼到脸上的正是越含光的传音符,南鹊方才收回不断探望窗外的目光,陡然听到越含光叫他还以为是被发现,心头漏跳一拍,导致此刻对着传音符一时没反应过来。
听这个意思,苏兀卿是发现他不见了?
越含光却没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喊了他一声“南南”,随后凑到他耳边,用温柔又无第三人听见的音量道:“你不是一直都想离开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第二十四章
只要南鹊说一句, 他是忍耐不了羽阙仙阁的生活,又或者是不想再日日前去料峭春寒修行。
苏兀卿或许便不会再找他。
尤其对方已经快要去东海了,就算做做表面功夫打算找一找, 也不会另外抽出多少时间。
南鹊的确有些等不及,这是他想要的没错。
可是,他同样无法确保越含光的目的。
在越含光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眼神下,南鹊终于对着传音符缓缓开口:“他说得对。”
那头一时寂静,似乎只有一阵猛烈的空气流动声, 大概是飞云在吸气。
“仙首可听清了?”
越含光把传音符从南鹊脸边拿开,语气也不由趾高气扬,那头未听到苏兀卿的声音,倒是传来顷鸿仙人的暴怒。
“混账,不管你在哪里, 立刻给我把人完好无损地带……”
越含光掐断了传音符。
也是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南鹊立刻转头去看,这一看便见到几张熟悉面孔,皆是越含光的朋友。
他们见到南鹊并不意外, 还跟往常一样, 同南鹊友好地打了招呼。
南鹊瞬间就止了呼救的念头。
越含光的朋友是和他一起去东海, 多半也被魔染了, 才会对他的话毫无置喙。
此刻舱船已经降落在地面,越含光几人正在商量着路线。
看来这并不是羽阙仙阁组织去东海的法船, 船上的人,只有他们几个。
越含光将舱船收了起来,几人分头行动, 另外几名羽阙仙阁弟子不知所踪,而越含光则是带着南鹊一起进了市集。
此处已然是东海的地界, 东海向来富庶,羽阙仙阁山脚下仙气缭绕,自有一番古朴神秘之感,东海的市集又是别样的风味。
属于海水的味道淡淡萦绕在空气中,不远处的海面中飘荡着大大小小的龙舫,外观看去华丽光彩,耀眼夺目,沿岸是贩卖各类货石宝物的摊贩,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来往穿梭之人更是接踵而至。
好生热闹。
南鹊心想,完全看不出来这里遭受过魔源的侵染。
“这位小仙友,瞧瞧我这金线腰带吧,这可是绣娘足足花了三个月才织出来这么一条!”
“金线太过俗气,小公子不妨试试我这个珊瑚吊坠,色泽艳丽,质地通透……”
“珊瑚有什么稀罕,来东海最名贵的便是这鲛珠了,小公子生得这般明艳可人,自然得用上好的鲛珠来配!”
“……”
几名摊贩对南鹊展露出非同凡响的热络,竟为此争了起来。
而越含光也停下来,打量打量南鹊。
南鹊还是那身穿惯的衣裳,虽然每日出入料峭春寒,但也没有换去的心思,年数有些旧了,的确是过于灰扑扑的。
这样的衣裳,在越含光看来,显然是配不上南鹊的。
“买!”
剑修一锤定音,几个小贩眼睛一亮,重新恢复笑模样。
“敢问阁下,是要哪一样?”
越含光语出惊人:“都要了!”
南鹊:“我穿不了这么……”
没来得及阻止,几样包好的华贵衣饰就都到了越含光手中,随后不由分说便用术法给南鹊换上了其中一套。
“……”
“南南,”
越含光炽热的目光看过来,“我希望给你的都是最好的。”
南鹊低头看看身上,再抬头看看这剑修。
他能拒绝吗?
越含光被魔染后的情绪是不稳定的,没必要去激怒他。
终归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谢谢。”南鹊想了想,道。
越含光更兴奋了。
接下来再逛市集时,再有摊贩吹得神乎所以的,或者南鹊多流连了一次目光的,越含光便直接让摊贩打包,还会自己上手挑选。
“这个剑修……”
藤精咕哝冒出来一句,“傻不拉叽的,但还挺上道。”
“……”
南鹊心说,不,他分明是在玩换装游戏。
藤精很快又觉察出重点:“市集人多,趁现在走或许能走掉。”
它没忘记南鹊一心想着要逃走,可这会儿南鹊道:“先不急。”
恰在这时,前方忽地传出来一阵吵闹。
“这里是东海地界,不是你们涂罗山的山门,奉劝一句,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是个满面不虞的老者,做生意的人讲究和气生财,他竟连生意都不肯笑脸相待了。
“你!我们涂罗山好心来此,为你们解决祸源,你竟这般恶劣态度!”
“什么祸源,我看你们是无事生非!”
“你……”
那个涂罗山弟子气得脸都红了,大抵是年纪有些小的缘故,只知道一味地莽着维护自己的仙门,被身旁的师兄弟劝说着走了。
这段小插曲也就到此结束,不多一会儿,市集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南鹊身旁的几名摊贩却没闲着,和正在挑东西的客人闲话起来。
“也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才会走,将此地搅得乌烟瘴气。”
嘟囔声传入南鹊耳中,他心中一动:“敢问老伯,这些涂罗山弟子做了什么,惹得东海的人不喜么?”
那老者眉心一跳:“他们没做什么,东海已经鸡犬不宁了,要是敢做什么,这里容不下他们。”
一旁稍年浅些的修者看了看南鹊,道:“你刚来不久吧,这些仙门弟子抽了风似的,一个个都往东海赶,说是东海孕育了一个强大的妖魔,这不是空口白牙地胡扯污蔑我们东海?”
之前那名老者哼道:“可不是,我们东海好得很,就算有事,也轮不到他们来管,别是瞧着咱们东海这块儿宝地想要收入囊中,我可知道这些正派仙门肚子里憋着不少坏水。”
“这……怕是不能吧。”
南鹊道,“东海虽无主,但也不是旁的仙门能一口独吞的,若是无事自然好,若是有事,大家同为仙道中人,或许他们……”
“你这小友说的什么话,东海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若不是看你生得秀丽玉质,我就将你一同赶走了。”
那老者作拂袖状,却也不算太生气,“行了,你别妨碍我做生意。”
倒是那修者没走人,意味深长地对南鹊道了句:“纵使是有什么,也轮不到东海之外的人插手。”
南鹊状似不解:“为何?”
那人扯唇一笑:“东海有自己的神明。”
两人谈论间,越含光又搜罗了不少光彩熠熠的饰物,一转眼就看见一名修者不怀好意地盯着南鹊看,顿时迈开腿插了过去。
“南南——”
他语气有些不满,但不是对南鹊,而是对眼前的修者,生生将对方的视线完全遮挡后,才道,“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如何?”
“先等等。”
南鹊往旁迈开一步,露出脸看向那修者,“你说的,可是东海的守护神,沐行舟?”
越含光:“……”
那修者见到南鹊的举动,又听得他话,更乐意为他解惑:“正是,行舟道长声名远扬,你倒不算是孤陋寡闻。”
南鹊笑了一下:“早有耳闻,行舟道长为人高洁,心怀博爱,我亦仰慕已久。”
“南南!”
越含光这次表情明显怨念,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被偷家的气息,颇为锐利的剑气让那修者脸色微变,却也不肯退让,只将目光望向南鹊。
若是这小美人自愿跟他谈话,他可不怕这个外来的剑修。
这在越含光看来无疑是挑衅,只是碍于此地是东海,虽气急但也没真的动手,于是迅速将南鹊拉走。
“你做什么,越含光?”
南鹊有所准备,但还是被抓得有些疼,剑修力气是真的大。
“南南,你刚刚为什么要跟那个男修说话,他明显对你心怀不轨!”
一直将南鹊带到那修者看不到的地方,越含光才停下来,怨气冲天地看着他。
南鹊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才道:“我就是随口问问,毕竟沐行舟这个名字,我之前在羽阙仙阁的时候就听说过。”
越含光眼都快灼成火了。
南鹊跟没看见似的,继续道:“此人品性纯善,昔年魔域试图染指东海时,沐行舟以一人之力不退分毫,魔道遂以其爱人相挟,沐行舟也誓死不屈,才将东海守了下来,也因此深受东海百姓爱戴,这些年从不接受其他仙门收纳入麾。”
越含光眼中的怒意渐渐没那么重了,又听得南鹊道:“我只是好奇,这样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连所爱之人都被迫牺牲的仙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原来……南南你想见他啊。”
越含光终于听明白了,一扫方才的阴霾,扬眉吐气道,“南南怎么不早说,此人我刚好认识。”
南鹊展露出恰如其分的惊讶,“你认识?”
“不错。”
越含光未有隐瞒,自信道,“上次我来东海,就碰到过这人。”
“那你能否带我去见他?”
南鹊道,“仙风道骨的修者我见过不少,还未见过这等侠义心肠的。”
“这……”
越含光犹豫起来。
“不能吗?”南鹊看着他。
“倒也不是……”
越含光纠结一番,做了决定,“南南,你要是想见他,不如等我解决完东海祸患之后,再带你去,如何?”
南鹊微微挑眉:“你知晓东海的祸患?”
越含光一个不慎说漏了嘴,可念及这是南鹊,也不觉得该有隐瞒,只是含糊其辞:“南南,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总之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有事的。”
“……”
南鹊对他的眼神都快要免疫了,想到都是魔源在作怪,也就敷衍地“嗯”了一声。
心中却对越含光做了大概的判断。
虽是违抗师令擅自离开了羽阙仙阁,但越含光依旧惦记着要处理祸患,可见心性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不至于闹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而南鹊好奇的是……
“我跟你一起去处理祸患?”
越含光连连摇头:“太危险了,南南,你在外边等着我就好。”
“那我一个人留下来?”
越含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会有人陪着你。”
尽管南鹊目前看起来很配合,但越含光可没忘记,南鹊是被他强行带来的。
很快,南鹊就知道越含光口中的“有人”是何人。
其实不用猜,能跟越含光一起行事的,无非是另外几名剑修。
他们方才离去了一会儿,这厢又通知越含光在一处客栈会合。
客栈各方面中规中矩,但南鹊耳尖地听到那几人的耳语。
“……已经探查过了,绝对没有本门派中人。”
羽阙仙阁的人这么快就到了?
南鹊想起那晚听到涂孤洵的谈话,估计早在那时就派人来了东海。
“几位客人是从远方来的吧?”
客栈老板见他们眼生,多问了一句。
一人面露不快:“你不做外地人的生意?”
“怎么会呢?”
老板连忙笑眯眯地摆手,“东海欢迎整个仙界的朋友,只是小老儿怕几位客人初来乍到有所不知,今夜是神鲛临案赐福的日子,很是热闹,诸位若是无事,不妨前去观赏一番?”
神鲛是东海的吉祥物,东海之人与海息息相关,鲛丝,鲛珠之类的名贵宝物,都要下海才能获取,因此往往要向其祈求平安顺遂,财源滚滚。
在东海,神鲛的地位仅次于沐行舟。
“知道了,多谢。”
越含光随手扔给老板几块灵石。
路过堂前,南鹊听到落座的客人在谈论。
“唔老板不提我都险些忘了,今夜便是十七,神鲛赐福的大日子啊!”
“我何尝不是,以往习惯了三年一次的赐福,近年神鲛每半年都会出现一次,难免有些恍惚。”
“赶紧吃,赶紧吃,再过几日我也要下海了,吃完了得去凑凑热闹,沾沾福气……”
南鹊看了一眼他们那桌的食物,皆是鱼贝之类的海鲜。
东海果然是仙界最富庶又闲逸的所在了,加上没有仙门修宗的约束,是以生活在这里的仙民都有几分接近凡间的烟火气。
吃穿享乐,好放纵己身欲.望。
一行人脚步匆忙,又将南鹊拥在中央,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素衣打扮的两名仙家弟子。
“师兄,你瞧!”
“是叛出羽阙仙阁的越含光没错,至于被他胁迫的那名弟子……想必是那着锦衣的少年?”
两人无声地灵识传音,只是语气之中,颇有些不确定。
“应当是他无疑,只这少年瞧着面生。”
他们都是涂罗山的弟子,早前收到了自家掌门的传讯,让他们务必留意羽阙仙阁的越含光,其人极有可能也到了东海。
到是到了东海,可眼前这场景却叫他们一时没看明白。
“不是说那少年是被越含光胁迫,我怎么瞧着……不太像……”
“的确不像,不过还是尽早如实传讯给掌门便好。”
涂罗山掌门收到讯息后,直接联络到了涂孤洵,说是羽阙仙阁掌门要的消息,实际上是关乎于羽阙仙阁仙首要的人,碍于没有苏兀卿的传讯方式,涂罗山掌门只得这般迂回。
涂孤洵此次未有遮掩,直接将其与苏兀卿的传讯接通。
“是掌门的传讯。”
飞云日行几万里,此刻也分出了心思注意旁的。
见苏兀卿睁眼后,也凑过耳朵去听。
“师弟,人有消息了。”
先前鸾雪鹤来禀告之时,涂孤洵还觉得这对主仆行事有偏,之后便见苏兀卿未受影响,转身便去了东海,心头隐隐的忧虑才放下了。
听着传来的属于涂罗山掌门的声音。
“果然是在东海。”
飞云长舒一口气,“还好仙首您事先在南鹊身边放了件法器,可以感知到他的位置,流苏扇上的灵力未曾动用,说明他现在应当是无碍的。”
苏兀卿:“嗯。”
但也有弊端。
比如苏兀卿虽然可以感知南鹊的所在之地,却无法看到对方的场景。
当时还未设下这类术法,毕竟南鹊就在料峭春寒修行,他的眼皮底下,无须再设置切身变幻的景象。
所以才有顷鸿仙人被连夜震醒,又惊又怒地联络越含光的那一幕。
稍微耽搁了些时间。
不过主仆二人此刻也已抵达了东海的海面。
另一头涂罗山掌门依旧描述着手下弟子的场景,力求一个细节也不能放过,毕竟特殊时刻,仙门出了叛乱可是件不小的事。
“不过,仙首确定那弟子是被越含光胁迫的吗?”
涂罗山掌门忽然话音一转。
苏兀卿正欲掐断的意念一顿:“自然,齐掌门为何这样问?”
他语气淡淡,涂罗山掌门心有些诧异,自以为活跃着气氛。
“让仙首见笑了,是我那两个徒儿瞧着有些怪异,据说走在一道有说有笑,举止甚至亲密,不像……”
“不像什么?”
这一句尾音下压,就连涂罗山掌门都听出来了些不对劲,干笑声登时止住。
“……不像是叛逃,倒像是……私奔。”
第二十五章
进入屋内后, 越含光先是将屋子仔细检查了一遍,随后又摆出之前在市集上买的东西,原本简约的屋里瞬间变得金灿灿的。
做完这一切, 越含光留下一人,不过此人并不与南鹊待在一处,只在门外候着。
“你是要去看神鲛赐福?”
南鹊看着他忙里忙外,猜测着越含光的意图。
越含光正在考虑要不要布个结界,但又怕南鹊心有芥蒂, 格外纠结,听到这一句,诚实地点了头。
“南南,你在这里休息就好,我们会很快回来。”
南鹊便没再出声, 很安静地待着。
这个举动反而让越含光有些不安,本是打定主意让南鹊一个人在此待着,踌躇了好一会儿又倒回来。
“南南,要不你还是跟我一道去, 我更放心。”
南鹊微微一笑:“好啊。”
“……”
越含光意识到中计了,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更不想在南鹊这里留下坏印象。
南鹊如愿以偿, 越含光几人运用了术法遮掩,他则是被乔装打扮了一番。
原本外形相当惹眼的少年, 这下放进人群里都能被淹没。
一行人出了客栈,他们去得不晚,但抵达海岸的时候周围已经挤满了层层叠叠的人, 东海的百姓修为并不高,因此南鹊被越含光轻松带着站到了前排的位置。
至于为什么不是最前面, 越含光认为这只神鲛敌我未分,掩藏在人群里更加安全。
南鹊看向不远处的海面。
今夜神鲛赐福,东海的大日子,晚霞将至的时辰海面上就飘起了大大小小的船舫,随风扬帆,舫上悬挂着各色灯笼,风铃随着舞女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乐师乐此不疲地为其演绎伴奏。
“好!”
“跳得好!今年的舞者比去年身姿还要窈窕!”
“这都是沐大人的功劳啊,每年的乐师和舞女可都是由沐大人亲自选拔的。”
周围人声鼎沸,百姓个个面泛红光,双眼迫切地盯着那只最大最华贵的画舫。
不难猜出,那所谓的“沐大人”想必就在那只船上。
南鹊盯着那艘船目不转睛,身旁的越含光却幽幽地看着他:“南南……有那么好看吗?”
“……”
南鹊分出点眼神给他,“你见过那位沐大人是不是?”
越含光有点迟疑,但最终还是点头:“上一次来东海有见过,不过……”
“不过什么?”
“他没你长得好看。”
“……”
顶着粗黄肤色的南鹊木着脸转过了头,就知道问这话是多余。
沐行舟迟迟没有露面,一直到天幕彻底罩下,满天星斗璀璨夺目,舞者的舞姿忽然慢了下来,变得柔美而和缓,勾带出了神秘空旷之感,引得观者的呼吸慢慢屏住,凝神。
南鹊再次关注起这密不透风的人群。
那些或早或晚来到东海的门派,估计也和他们一样隐藏在这里面。
要是动起手来,这里的百姓也太多了,但若是不动手,恐怕很难有机会斩草除根,那必须得等到下一次的神鲛赐福。
羽阙仙阁的人多半也在其中,毕竟杀死神鲛还得靠……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海面忽地掀起了一股巨浪,立于海面上的画舫随之猛烈晃荡。
“是神鲛!”
“神鲛感应到我们的炙热之心现身了!”
这种时刻就连越含光也专心不少,盯着海面全神戒备。
此刻的浪花扬起几丈之高,像是有只巨手拍打着海面,月华的光辉洒下来,荡起的水花凝着白生生的光芒。
当浪花卷着白光晃人眼的同时,半空中不知何时已然飘起了金黄色的光芒,一缕一缕犹如绣针细小,不断坠向海面。
“神鲛降临,福运绵延!”
人群里传来一声声感肺激昂的声音,而随着这些光点越来越多,最终从海面蔓延到了岸边,人群里。
南鹊眉头一皱,下意识不想让这些光点沾到身上,不用他说,越含光已经有了动作。
越含光使了个隔离的术法,那些光点即将靠近南鹊时就被融化了,并没有落在两人身上。
于东海的百姓而言,这是福运。但各大门派暗藏其中的人都清楚,这些光点有问题。
渐渐的,东海的百姓发现了不对劲,只有福运施布,却不见神鲛形影。
往年的神鲛赐福,神鲛可是必须与他们相见的。
“怎么回事?”
“神鲛为何迟迟不现身?”
周围议论急乱声不绝于耳,南鹊看着从画舫中缓步走出的人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沐行舟于骚乱中终于露面,跟南鹊想象中的不一样,沐行舟此人黑发白面,模样很是俊秀,举手投足俨然是一位出身世家的公子。
他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单手一抬,原本见到他终于出面的激动百姓也渐渐安静下来,听他沉稳有礼的声音说道。
“非是神鲛有异,只是今日神鲛得见万民欢拥,深感愉悦,特遣我来传达心意——”
他顿了一下,笑意更深,“神鲛将挑选几位有缘人,面见赐福。”
话音一落,四周顿时涌出欣羡的高呼。
能近距离接触到神鲛,这是何等的荣幸啊!
而那些潜藏在人群中的门派弟子则是很快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他们的身份被发现了,对方有备而来!
但转念一想,如此一来或许是个机会。他们本就顾虑东海的百姓围聚,不便动手,如今神鲛送上门来,正合他们心意。
不出意外,沐行舟所点之人,皆是各大门派的中流砥柱,除了……
猝不及防与沐行舟的眼神相遇,南鹊愣了一下。
“以及,这位小友。”
“不行!”
南鹊还没表态,越含光已经条件反射地拒绝了。
他怎能允许放南鹊一个人去见那个神鲛!
一出口就得罪了周遭百姓,皆以一种还能如此不识抬举的目光看向他。
“神鲛选中了他,那是天大的福分,你哪来的底气说不?”
“早就看你们这些外来人不顺眼了,现在搞这一出,你是在侮辱神鲛吗?!”
百姓的怒火没有半点水分,磨拳霍霍围着两人。
眼看着越含光连剑都提起来了,南鹊抬手制止:“我去,没事。”
他扬起的袖子遮住越含光的动作,语气也和和气气,样貌虽然大变,但嗓音未加修饰。
仿佛涓涓流水,听着就叫人心旷神怡,周围的百姓都不由多看他几眼。
不止东海之人,其余门派众人亦是,虽然人群拥挤,但修道之人视野自开阔不受影响。
“此二人……的确怎么看都不像是叛逃啊。”
涂罗山的弟子回忆起了前不久这样回话被掌门一通训斥的场面,语气仍然不甘。
他身侧的同门人:“……”
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再看拉拉扯扯的架势,分明是“互相关心”到了极致。
可恶,就该让羽阙仙阁的人亲自来看!
“不行啊,南南——”
越含光哪里知道他的行为又引起了波澜,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挑明,又急又乱,“我怕你有危险,你若一定要去,须有我陪同。”
而画舫上的沐行舟也在盯着他们,须臾笑了笑:“两位感情甚笃,既如此,不如一同上来。”
南鹊有点无奈:“行吧。”
越含光这才露出一个笑容。
被挑中的人一同飞身上了画舫,沐行舟则在前带路。
“是要带我们去见神鲛吗?”一人迟疑着问,他总觉得这事儿有诈。
沐行舟好脾气地笑着:“自然。神鲛生活在海里,不能随便显露于人前。”
沐行舟说的生活在海里,其实也就是带着一行人往下走,画舫共有好几层,最下面都沁到了海里。
上来的人都在互相打量,摸不准这沐行舟存的什么心思,居然真的带他们去见神鲛,难不成还看不出来他们的真实身份吗?
当然看得出来。
各大门派想要剔除神鲛,对方的意图也同样如此。
这场行动注定凶险,但南鹊不能不参与。
他记得东海除魔源一事上,仙界之人虽然目的达成,但却漏掉了一个人,虽然对于仙界来说无关紧要,但那人后续逃到了凡间,继而在南国兴风作浪。
如今的南国君王改易,但依旧姓南。南鹊一直计划着回凡间,哪怕不再是他父王治下的国土,他也依旧希望南国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跟在沐行舟身后的众人都高度警惕,时刻观察着四周的海面。唯有之前说话那人眼珠攒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身侧。
外表是个彪形大汉,但跟南鹊对上时却露齿一笑。
萧起鹤!
南鹊几乎立刻认出他来,也就在这时,视线所及的海面上隐现出一个庞然大物。
——它几乎有半艘画舫那般大,浑身金灿灿的,划动着巨大的鱼鳍,五彩色的泡泡中拖着一条灵活漂亮的长尾。
在场的人无不露出震撼惊愕的表情。
不得不承认,这只“神鲛”外形的确漂亮,但它长得太大了,从视觉上就给人一种危险警惕之感。
说是神鲛,更接近于妖物。
空中忽而降下金灿灿的块状物,越含光霎时警惕,手始终放在腰间,等离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块发光的空木牌。
这就是代表着赐下的福祉吗?
没人去接。
甚至心中隐隐有种念头,这只神鲛能长这么大,跟木牌脱不了关系。
“有什么问题吗?”
沐行舟带笑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收下木牌,就代表神鲛领受了各位的愿望,不久之后便会一一实……”
“我听你放——哦不,不能说脏话,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萧起鹤一个提剑,就冲了上去。
其余人一时未动,也只是在抓紧时间暗中布阵,防止“神鲛”脱逃。
萧起鹤一动,他们也随之启动阵法。
南鹊却没去管那只“神鲛”,紧盯着沐行舟的动作,对方同样没去管“神鲛”,对于这场早有预料的变故神色自如。
反而转头,看了南鹊一眼。
“南南,你在这里等我。”
越含光在这时忽然愿意离开他身边,声音也严肃了几分。
意识到他要去做什么,南鹊提醒道:“最好一击即中。”
沐行舟闻言一笑,多一个人也只是送死而已。
下一瞬,越含光忽然来到他面前,将他的笑脸击碎。
沐行舟一个幻化重新换了位置,他对越含光的出手只是有些赞赏,但紧接着他才脸色微变。
——他掉进了无妄三千的阵法。
布阵之人除了为神鲛准备,同样也为他,并且是压制修为的困阵。
没有了他的加持,神鲛的力量也随之削弱,拥有不俗智商的它意识到逃不掉后,开始了疯狂攻击。
玉石俱焚!
吸食了无数东海百姓的贪念和欲念的神鲛在深海中自爆,巨大的魔源之力和海水的冲击力一并袭来。
这股强大的力量就是修为足够深厚的仙人也得脱掉半身皮,甚至帮沐行舟里应外合冲破了阵法。
藤精最喜水不过,海水在他面前皆能被吸收,因此替南鹊抵挡了大部分冲击力,再就是摇光一扇,魔源没能近到他身,将他送到安全地带。
南鹊反复拈了拈摇光,他知道这把扇子是把上好的法宝,但威力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
眼看神鲛被杀,沐行舟又怒又恨,恰逢其他人皆是重伤,已无反抗之力,但画舫之外的门派众人已有人前来接应。
此刻真是孤立无援。
“我真是小瞧了你们!竟然将我逼到如此境地。”
“沐仙友,你只是被魔源迷了心智,迷途知返,还来得及。”
空中传来一道苍劲的老者声音,正是涂罗山的掌门。
“什么魔源,胡言乱语,你们分明是要毁掉我们东海的镇海之宝!”
沐行舟环视一周,竟将攻击目标放在了唯一还完好站立的南鹊身上。
不过却被涂罗山掌门一道仙力及时化解。
但仙力的掌气也将南鹊冲倒,涂罗山掌门的气息太过霸道,南鹊用手掌驻地不住地咳嗽。
一只手忽然在他背上拍了拍。
“谢谢。”
南鹊缓过来了,下意识对来人扬起笑脸道谢,发现竟是跟随沐行舟一起进来的两名随从之一。
随从面容平静,乌白的眼睛掠过他的表情后将他拉起。
此刻的涂罗山掌门以及其他门派的长老皆已赶到,除了围住沐行舟外,也第一时间为各自的亲传弟子检查伤势。
与此同时,原本战意凛凛的沐行舟忽然头痛欲裂,面若苦状。
与他有着相同反应的还有越含光,勉强被支援得来的伤药强撑着站起来,却在第一时间搜寻南鹊的踪影,偏过那名侍从幽幽地看来。
“……”
对上这样的眼神,南鹊很难不去扶。
越含光顿时面露春色,感觉头疼都没那么疼了。
如今魔源只是从神鲛体内破体而出,还不算真正的收复,一时间谁也靠近不得。
这样大的动静,不止在画舫下的深海,岸边的海面同样引起了剧烈的动荡,围在海边的百姓依旧没有离去,甚至开始产生动荡。
跟随着各家掌门长老而来的神鸟,仙兽不断在空中盘旋,警戒,门派弟子则驻守在四周,尽量维持着秩序,恐引起骚乱。
雪白的仙鹤则是静静地隐匿气息,但鹤头却时不时往海面中看一眼。
南鹊的气息就在海底,也不知道仙首察没察觉。
旋即又以爪拍头,以仙首的实力,怎有可能感受不到,多半只有南鹊认不出来的份儿。
……
海底。
涂罗山掌门正和其他长老商量如何处理魔源,至于伤者则是另有弟子将其扶出。
南鹊自是扶着越含光的臂,混在人群往外走,其他人都走掉了,唯独他眼前被人一堵。
“他的症状与沐行舟一致,需得留下观察。”
南鹊轻咳一声:“是我受伤了。”
越含光点头:“对,是他。”
那人狐疑地在南鹊身上打量:“看起来不像啊,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不如直接去找同门医治?”
南鹊:“我是……”
“是什么?”
“是……无妄三千。”
“哦,那你就走吧。”那人让出道来。
趁着还没多少人注意到他,南鹊果断迈步,却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
“既是无妄三千的弟子,无妄三千的长老既忙,我亦略通一些医术,可为之代劳。”
南鹊抬眸,正是那名之前拉过他的侍从,眼珠一转:“……还是不必麻烦了,我自己去找就行。”
“不麻烦。”那人眼一垂,留意到他后退的步伐。
两人一时僵持,最后南鹊讪讪找了个借口:“那算了,我不爱麻烦别人。”
别人。
这两个字划过苏兀卿耳际,而目中所见的,又是南鹊走向越含光的方向。
和他是别人,和越含光不是?
涂罗山上至掌门下至弟子统一一致的言论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苏兀卿平静的眸子无端起了波动,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动气与激闷,使得他不及深思,已然拉住了南鹊的手腕。
甚至没有顾及此时的伪装。
“为何要躲?”
如一个质问背叛结契之约的凡夫。
第二十六章
“什么?”
话一脱口, 惯性使得南鹊被拽得回头,眼里流露的迷惑和惊讶真切又清晰。
他没认出自己?
苏兀卿又不确定了,周围的目光都在往这一处聚拢, 那双起伏的眼眸缓缓平复了下来。
最终,放开了南鹊。
同时附带的,还有一瓶疗伤的灵药。
南鹊没有受伤,但借口都找了,做戏得做全套, 没人关注他,他便把伤药用在了越含光身上。
正事在急,沐行舟已然晕厥,看上去比越含光的情况严重多了。
一旁的魔源还在虎视眈眈,最终, 几大门派的长老商议,先将沐行舟带走,恐就是与魔源待在一处才会引得魔源躁动。
南鹊不清楚他们最后是怎么处置的,因为越含光也一并被带走了, 而他自然是要跟着一起的。
一离开海底, 一大团白色的影子就出现在了南鹊的眼前。
飞云!
鸾雪鹤扇动宽大洁白的翅膀从头顶飞过, 那双晶莹睿智的眼珠掠过底下的人群, 和其中盘旋的仙兽一般进行日常的巡逻,并未引起它的过多注意。
南鹊虚惊一场。
但同时又升起一丝侥幸, 或许对方根本就没打算找他,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那他就可以放开手做他来东海的要紧事。
东海的魔源较为特殊, 沐行舟孕育出了魔源之后,化为供他驱使的神鲛, 但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已经融入了他的身体里,至于怎么取出来一同销毁,那就是几大仙门领袖要考虑的事。
南鹊要找的是那个有可能即将会祸害到南国的人。
据他推论,那人有可能是此次一同来东海浑水摸鱼的阴谋者,但更有可能的,是原本就跟在沐行舟身边的人。
而有能力在沐行舟身边搞事的……
“走快一点,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负责将他们带走的仙门弟子催促道。
南鹊本想借此打探一二,但这些仙门弟子一个个急匆匆的,且语气很不和善,留下他们便离开了。
待在房间里,南鹊百无聊赖,不知为何,他和越含光并没有被安排在同一处。
被看管起来的待遇倒也不算差,南鹊顶多是扶了越含光一把,他又没有被魔源污染,大多数时候都用不上他。
这群仙门弟子忙起来也没有忘了他,一日三餐,还安排着人给他送来,餐食颇为丰盛。
或许是在东海的地界上,这里的食物有点接近于凡间的烹饪,味道也很不错。
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一个巨大的书架,盛放着各类修道和练习术法的书籍。
南鹊对吃的还有点兴趣,对这些书看见封面都头疼。
等到了晚上,趁着各大仙门忙得不可开交的功夫,南鹊私自从房间里出来了。
门外无人看管,也没下任何禁制。
这使得南鹊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被迎面而来的人影撞上。
“什么人在此地闲逛?”
仍然是之前非要给他治伤的那名侍卫,但表情更生动,甚至掏出了法器。
南鹊不想跟他对上,藤精将他手脚和嘴唇一并缠住后,他抓紧时间跑路。
然而刚跑过一条长廊,南鹊的脚步就跟定在了地上似的,抬不动了。
他的正前方,那名侍卫静静地看着他。
南鹊喘气的幅度都小了一点:“……我刚刚,好像在那边见过你。”
院子里刮来一股沉默的风,正如对立的两人。
恰好此时,挣脱了藤条束缚的那名侍卫赶到,瞪眼看着不远处跟他一模一样的面孔,场面更加诡异。
不等那人震声,后出现的这名侍卫抬手将对方解决了,不,也不算很轻易,起码还是到了那人跟前才动的手,总之连声音都没有发出,那人便倒地了。
后来的堵路侍卫对南鹊说道:“他冒充我。”
南鹊:“……”
并不想信。
但紧接着对方就提出了疑问:“这么晚了,你要去何处?”
南鹊吭哧着答不出来,一时忘了他还是备受看管的身份。
对方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或许只将南鹊的行为归为无聊一类:“随我来。”
南鹊只好跟上。
这间房跟南鹊之间住的那间不太一样,要更大一些,里面堆着各种各样的藏书和器物,似乎是沐行舟平时居住的地方。
看起来仙道众人是准备从这里找到些许线索。
沐行舟的住所还有好几个密室,已经有人在里面,南鹊没进去,就在外面翻了翻沐行舟的藏书。
偏偏就那么巧,南鹊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书封。
是他之前写过的《玉清仙首除魔录》。
沐行舟看这种书?
不不不,他更有可能是想通过这本书,研究怎么对付苏兀卿。
可这种杂书,向来只有靠近羽阙仙阁的地方比较流行,东海隔得这么远,是怎么知道这本书存在的?或者更确切的一点,是怎么发现这本书并非杜撰,而是写实?
南鹊不由想到当初化为小书生的焱火。
莫非这次的事,魔道亦有参与?
这点是他不曾想到的,不知道仙道是不是想过会跟魔道有关?
心有戚戚然,南鹊无意间将这本书摆在了比较显眼的位置。
从密室出来的仙门众人并未注意到这个小细节,一本书而已,仙门话本多的是,关于苏仙首的更是多如牛毛。
相比较起来,他们对南鹊的好奇心更大一些,或多或少路过时都会看一眼他。
南鹊表现得反而淡定,像是没看见这些目光似的。
忽地,苏兀卿上前,手一挥,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南鹊”化为了一根藤条。
众人瞠目结舌。
……
耳边的风呼呼而过,南鹊脚下不敢停。
得亏沐行舟那些书里有个傀儡术,加上藤精的配合,他才能脱身。
不过也瞒不了多久,苏兀卿一定就会发现。
如今他在沐行舟的府邸,该往哪个方向需要抉择。
就在南鹊纠结之际,一股熟悉的气息悄然逼近。
沛然邪气,诡谲多变。
眨眼间,一道人影现身,在南鹊警惕之前,那人已然出声:“嘘,是我,阿南。”
焱火!
南鹊紧盯着对方,跟小书生截然不同的一张脸,不过眼底的笑意却是一模一样。
“你要走吗,我帮你。”
南鹊一惊,果不其然,一转头就看到了苏兀卿的身影。
没错,是完全没有伪装的原装版。
那么明显,南鹊认不出来他才怪。
而苏兀卿,肯定也是一眼就将他看破。
此刻,他的目光就毫不掩饰地落在南鹊身上,甚至都没有去看焱火,直到焱火一个身位上前,把南鹊扯到了身后。
“……”
要是在场有第四个知情者来看,别提这个站位有多离谱了。
夜风静得吓人。
“南鹊。”
苏兀卿在一片沉默中出声,语气尚算平淡,“过来。”
“过来做什么?”
焱火嗤笑一声,“跟你回羽阙仙阁继续受人冷落欺凌么,苏兀卿,你自己掂量掂量有资格说这话?”
“与你无关。”
“那跟你又有何关系?”
南鹊是他的道侣。
苏兀卿按下胸口涌动的情绪,尤其在目睹南鹊微微攒动的脚步,也没有收回视线。
仙道顶峰与魔道诡主对峙,单是周围灵力的波动都能让人窒息。
所幸都还惦记着南鹊是个凡人,特地隔离出了他那块儿。
“你们……”
南鹊挪动着步子,并非是要后退,而是露出来。
跟着焱火走就意味着跟仙道为敌,南鹊纵使不想待在羽阙仙阁,也没有这样的冒险精神。
但显然这两人都没打算听他的,眨眼间已经动起手来。
强大的仙魔冲击引来这座府邸的其他人,南鹊看着一个个老道赶来,凝望着战况,没有贸然插手。
“不好,看守魔源的只有清虚派掌门一人,我们该不会中了魔道的调虎离山之计?”
“仙首对战焱火无须担心,魔源决不能失!”
当下一群老道又掉头离开,只留下零散的几人。
或许是打过碰面的缘故,这几人并未对南鹊过多留意。
“你我不如前去一助仙首,除了焱火这个祸害!”
“贫道正有此意!”
说罢身影向着半空中离去,南鹊看了半晌,忽而认出这几人都是涂罗山的人。
涂罗山。
南鹊猛地缩了下瞳孔。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但事实上很短暂。
南鹊睁大眼抬头凝望,只是以他目前的修为,眼力依旧不足以辨清战圈里的情况。
等略微缓下来的时候,南鹊感觉有光影朝着他的方向而来,脚步在后退的刹那忽然止住。
苏兀卿的面容在他眼前逐渐清晰,南鹊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你……受伤了?”
“走。”
苏兀卿言简意赅。
南鹊被他带着往东海之外的方向,身后的人还在穷追不舍。
仙魔两道的人都有,似乎觉得苏兀卿受伤的机遇百年难得一遇,定要趁此机会给予致命一击。
血腥味萦绕在鼻间不断,哪怕是夜晚空气中的凉风也吹不散。
“好机会!”藤精的声音在南鹊脑海里激情响起,“现在苏兀卿重伤了,离开了东海的重重把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南鹊心中也跟着升起了诸如此类的念头,他要找的人已经被苏兀卿无意间解决了,可谓一身轻,接下来是可以彻底脱离羽阙仙阁。
仙魔大战,跟他一介凡人实属无关,他也没那个实力插手。
正这样想着,他就跟苏兀卿低眸看下来的眼神对上。
南鹊莫名地心虚,总觉得自己能被对方看破。
他们最终在离东海有些距离的一个城镇停下,这里气息繁杂,有不少修道人士驻留,适合掩藏踪迹。
也有一个原因,苏兀卿的伤势似乎支撑不了更久。
这次的伤口不知是什么仙器所伤,普通的仙药毫无效用,只能用修为压制,但这种做法无疑会消耗灵力。
涂罗山猝不及防的反水,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计划。
一番处理下来,饶是苏兀卿,也有几分虚弱疲惫。
不过是做戏而已。
看着在打坐调息的苏兀卿,南鹊心想。
他知道,这就是苏兀卿和涂孤洵计划好的,用以引出羽阙仙阁内部隐藏已久的叛逆份子的,一场死遁。
但未免也,太真实了?
“我已经传讯给师兄,不久后他便会赶来带你回羽阙仙阁。”
苏兀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看向南鹊,他顿了一瞬,继续缓缓道,“我已跟他说好,若你想回便回,想住哪里便住哪里,皆会按照你的意愿,若是不想回……”
“你就放我离开?”
原本的声音骤然止住,他望着南鹊的眼神犹如波澜起伏,南鹊清晰地看见,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对方如此明显的表情变化。
也许是觉得羽阙仙阁是仙界最安全的地方,他不能理解南鹊要走?
也不对,不知道这点大概也就不会在东海见到南鹊了。
那是什么?
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南鹊,盯得南鹊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也受了魔源影响,不然症状怎么会和越含光有点相似。
终于,苏兀卿紧抿的嘴唇动了动。
“你就……”
可没说完,伴随一声突兀的低咳声响了起来,一缕深黑血液也从口中溢出。
苏兀卿的表情,也起了一丝微澜,似乎是有些痛楚。
南鹊微怔。
东海之行,魔域和涂罗山必定是研究出了针对苏兀卿的修为,涂罗山一直屈居羽阙仙阁之下,早有不甘,就想除掉苏兀卿重回仙门榜首。
下手自然是永绝后患。
“……这般厌弃羽阙仙阁,厌弃仙道,厌弃……”
苏兀卿一边低咳,一边擦血,“我么?”
他抬眸看过来的眼底仿若不见天日的湖水,烈日再滚烫,也只得黯淡一片。
“就好比现在,你左手握着那根藤蔓,是想借此困住我逃走。”
他平静地阐述这个事实,声音却越来越低,“我没猜错吧?”
南鹊抿了下唇。
他怎么忘了,就他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是苏兀卿教的。
“但我又觉得,其实你一点儿没错……”
苏兀卿又一次出声,南鹊很少见过他一次性说这么多字,不管是在相识的凡间,还是重逢以来。
南鹊握着藤条的手开始发紧,他忍不住抠了一下藤条,藤精嗷嗷叫了他也忘了松开。
“你讨厌我是应该,是我没做到我对你的承诺,没有在三年的任一时刻陪伴在你身边,我食言了。”
苏兀卿眼眸轻颤了一下,哪怕并非他本意,可他终究都是没做到。
“所以你要我回羽阙仙阁,是想要弥补我?”
南鹊忽然抬起垂下的头。
“不是。”
原以为会得到肯定答案的南鹊看向他,苏兀卿却微喃,“一开始,我也以为是……”
南鹊没听清,可也不想再耽误下去,他知道很快羽阙仙阁的人就会到,涂孤洵一来他就走不了了。
经他观察,苏兀卿中的是一种可以使其肢体僵硬的毒,动作才会越来越缓慢。
察觉到他的动作,苏兀卿道了一声:“南鹊,别走——”
南鹊回头,有一瞬他险些看见苏兀卿眼里的不舍和动容,脚步顿住。
他第一回跟苏兀卿说真心话:“你不用觉得应该弥补我,一开始我也的确讨厌过你,但仔细想想,你其实不欠我什么。救你一命的恩情,早在你把我带上仙界的那一刻就还清了。”
如果南鹊还留在人间,早就被登基后的新王屠杀,他根本活不成。
也许是想到对方快“死”了,以后或许永远不会再见,涂孤洵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
南鹊少见地在他面前笑了,“真的,你不欠我。”
又顿了顿,“再见了,苏兀卿。”
随后转身,这次他头也没回。
而苏兀卿也没再出声,毒素麻痹了他的身体,审问越含光时对方的话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你只知道他受人欺负,却不知他为你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一个貌美又无力的凡人,他根本无法保护自己。”
第二十七章
天空黑拢拢一片, 夜还很深。
远远望去,就像是在浓墨之中点了一盏灯笼。
不同派系、不同修为的灵力齐聚这座城镇,仿佛要将其吞没。
烛火被窗风吹灭, 室内一片静谧,黑暗中看不清苏兀卿的脸,月光笼罩着那抹打坐的姿势,岿然未动。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视线一直朝着门口的方向。
苏兀卿不是不知道南鹊想走, 但这却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对方的决绝。
有一瞬,他的确想起身,无意识地想要做些什么。
但这次的毒似乎过于重了,重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也是,不重怎么能显得看起来真实?
而且……
毒素流进他的经脉, 血液,大脑的思绪因此而变得缓慢。
苏兀卿无端想起来,那日在凡间,老道人敦敦教诲。
“契约一旦成, 你便要一生一世待他好, 与他同林一体, 不可怠慢他, 也不可伤害他,更不可厌弃他。”
他是怎么回的?
“我会。”苏兀卿道。
“我看得出来, 你是个重守信诺的人,才放心把小南鹊交给你。”
老者缓缓笑了,“我信你。”
说罢, 又转身转向南鹊。
“还有你,年纪太轻了, 本想多留你两年也留不住,日后就是成婚的人,可要改改那些骄矜的小性子,做事也不可毛躁,要牢靠些……”
老道叮咛的声音,看着少年的眼神慈爱不已。
那时苏兀卿还不太明白老者这些话,因为少年看上去并不骄纵矜贵,也是后来他才知,南国皇帝及其宠妃对其爱子有多疼爱。
虽是放任他随游脚道人而去,金银钱财却从未断过,卖草药是行善积德,别看只与道人住于山上,却是连劈柴烧火之类的杂活都未干过,全是付了银钱请山下的农夫送上山的。
他在人间十六年,也不曾学会过这些,却在仙界三年一一尝尽。
“我第一次见他,便是在后山峰上练剑的竹林,被内门的人骗来,险些被欺负……”
越含光被审问时也不减怨怒。
看守的弟子暴跳如雷,苏兀卿却抬手制止了他,未曾一言。
是他应当。
是他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也是他失了与少年的约定。他该承受的。
眼前朦胧之际,房门倏地被猛力破开。
…………
翠绿密织,炊烟袅袅。
青山脚下一家新开的医馆,今日又是人满为患,一大早便排起了长队,连带着隔壁的小摊都热闹了起来。
“阳春面,五文三两,吃了不亏!便宜量大!”
人群推推揉揉。
“李二狗,你昨天不是都看过了,今天又来?”
“嘿,这话说的,这病岂是一两天就能看好的?”
说罢上前坐在案前的小凳上,袖子一拽把手臂露了出来。
众人嗤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花花肠子:“别是看这位小大夫生得貌美,你小子起了觊觎之心,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又转头道,“小大夫,你可别被他骗了,看着老实,其实家中已有妻妾,还整天招三惹四,要我说,就该把他赶出去,只要您一句话,我们都乐意为您效劳!”
那位大夫很年轻,生得唇红齿白,像是年画里的人物走出来似的。
这个小村庄里哪里见过这么养眼的人,更别提对方笑起来,脾气似乎格外地好。
“既是诊治,便只问病,不问缘由,只要有不适之处,皆可寻医。”
他收回手,“脉象虚浮,内里亏空,与前日相比更甚……嗯,我给你开的医嘱你可有遵守?”
周围一阵不加掩饰的哄笑,气得李二恼羞不已,偏偏又不好在这发作,支支吾吾地应了句就忙不迭地跑了。
这位出诊的大夫,自然是南鹊。
一转眼,南鹊回到人间已经两年了。
南国已经彻底改头换面,现在当权的同样姓南,算起来跟南鹊还有点血缘关系,但绝对不会愿意再看到南鹊出现。
好在南鹊离开皇宫还小,这么多年过去也没人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样子,只要不昭告天下他曾经的身份,就没人会来找他麻烦。
皇宫回不去,南鹊也没想过回去,日子跟以前过得一样,居无定所,每到一处就支个小摊位给百姓问问诊,卖点药草,最近才固定到一座远离皇城的小镇,打算停留在此地开家医馆。
前三天都是免费义诊,之后收价也不贵,来的人络绎不绝,当然,并不全是看病的,有来试试南鹊这看起来就年轻得让人怀疑的,也有单纯来看热闹。
“你身怀仙骨,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怎会流落此处?”
这厢刚搭上一位病患的手腕,对方忽地沉声发出疑问。
南鹊心头一噔,竟是觉得有些恍惚,好久不曾听到仙道这两个字了。
“兄台玩笑了,我自幼长在南国,不曾听闻修仙之道。”
南鹊收回手,视线着重扫了一眼眼前的青年。
对方既知仙道,看上去也是修道之人。
还说他有仙骨,看样子怕是学艺不精,他的确学了些仙术,但肉身凡胎,哪里算得上?
“这样?”
那青年闻言露出些许疑惑,一阵打量后,又莫测地笑笑,“我的感觉向来不会出错,你身上的确有一股强大的仙力,异于凡人,不修道委实可惜。”
南鹊依旧淡笑:“若如此,那便好了。”
紧接着问了些对方的症状,南鹊略一沉吟,“我只能治一些皮肉伤,内府的伤势,怕是成效甚微。”
“无碍,你只管开药。”
这名青年取走了药方,临走时还多看了几眼南鹊,估计看出对方心不在此处,也就放弃地走了。
这个小插曲让南鹊接下来一天都不平静,因为那名青年分明是在打斗中留下的伤势。
南国什么时候又来了几位仙人?好端端的下凡间,该不会又出了什么大事?
看完诊已经是正午,店里的伙计替他收拾好东西,又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南鹊还没说话,另一个伙计笑嘻嘻地说:“兰大夫家里有人给做饭,用不上我们操心。”
“南”姓太会引人注目,因此南鹊对外都称“兰”姓。
那名伙计惊讶:“兰大夫何时娶的妻?”
“不是,是名好兄弟。”
南鹊微笑着摆手,拿起随身之物离去。
他在这个小镇里有一座小院落,刚购置不久,院落虽小,但该有的都有。
一推开院门,院里斗大的簸箕里晒着刚从山里采回来的草药,只留一条下脚的空地。
还没踏进正屋,南鹊就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气。
“炖鸡汤了?”
灶房内一道端静身影走出,手里还端着两碗米饭,见到他先是应了一声,把碗筷放到桌上又替他摘下背篓。
清水已经准备好了。
南鹊净完手,这才坐到饭桌前。
“今日上山采药时,正好抓到只野山鸡。”
青年说道,舀了碗鸡汤晾着,“你这几天忙坏了,想着给你补补身体。”
南鹊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鸡汤,笑呵呵的:“闻着好香,你如今的厨艺是越来越好了。”
青年闻言,神情多了一丝紧张:“我……也是第一次动手。”
南鹊自然知道,这人首次进灶房,差点把房子都点了,能有现在下厨的手艺,都是在此磨练了半年的效果。
青木不是南国人,半年前,他跟随流民来到南国,南鹊给了他食物和水,青木却提出要留在他身边打下手,不要工钱只要个住所。
南鹊自然不同意,但偶然发生了一场意外。
南鹊在修葺房顶的时候险些跌落,离开仙界后他暂时借用的仙术全都失灵,摇光扇和藤精蠢蠢欲动,但南鹊并不想在人群里惹人注目。
索性房顶也不高,底下有灯笼草也不是什么大事,结果青木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身手颇为矫健。
南鹊分毫未伤,青木却被他砸出了腿伤,站起来的时候摇摇晃晃,这下他总不好赶人,只好将其留下。
一开始南鹊是打算等他养好伤就让对方走的,跟他在一块儿不太合适,若是缺个生计他还可以牵线让青木去镇上的酒楼。
那酒楼老板曾被南鹊治好了老寒腿,这点薄面不可能不卖。
但青木体质特殊,这点伤将养了小半年,期间他倒也没闲着,砍柴做饭,上山采药一样没落下。
两人也就这样搭伙了半年,彼此做个伴,南鹊起初那点等人养好伤再赶人的想法慢慢就淡忘了。
“嗯……不错。”
等到南鹊落下这句评价,青木一直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紧接着唇畔跟着弯了弯。
南鹊每次看他笑都觉得很神奇,从最开始的“这人或许不常笑”、“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到现在看习惯了觉得还行。
青木长相说不上特别抓眼,但也眉开眼阔,很是周正,他并不常笑,脾气也很好,从不会忤逆南鹊,偶尔想法不一致,最终还是会听南鹊的。
“你喜欢就好。”
青木做饭也会烧一锅热水,南鹊有从外面回来就沐浴的习惯,尤其在外面忙了一上午。等吃饱喝足又歇了会儿,南鹊刚准备去打水,就被告知水在浴房已经备好了。
连温度都适宜。
南鹊泡在浴桶里,舒服地直叹气。
青木还有一个优点,太细心了!
这让他于公于私,都说不出让对方收拾包袱走人的话,否则那成什么了,忘恩负义?不识好歹?
门外。
将碗筷收拾完毕,青木又将南鹊背篓里的东西一一整理好。
南鹊还在沐浴,他沐浴多半要半个时辰,于是拿了本书出来慢慢看。
忽地,他翻书的动作顿了下,抬眸向院门外看去。
缓步到院门外时,那人刚要说话,被他一个眼神制止,那人立刻噤声,又跟着对方无声地走了一会儿。
远远地隔着院门,在青木的示意下,不速之客开口道:“弟子特来传讯,掌门有急事,望与之商议。”
“能有什么急事?”青木不以为然。
“这……”那人踌躇,“想必是阁中要事,具体事宜弟子不知。”
青木略一皱眉:“长老繁多,总不至于离了我一人,仙阁便要倒塌。”
这样的话被眼前人说出,前来传讯的弟子一惊,又恐被迁怒,一时嗫喏不知该说什么,直到对方转身欲走,才壮着胆子问:
“那仙首准备何时回仙界?人间灵气稀薄,仙首即将突破飞升,留在人间只怕会有所……”
正在这时,小院里远远传来了南鹊的呼喊声。
等南鹊找过来,便看见青木一个人站在树下,对方手里还提着一只兔子,浑身雪白,竖着两只长耳朵。
“哇!”
南鹊眼睛都亮起来,“哪里来的?”
苏兀卿切换掉方才面对下属的冷淡表情,熟稔地跟着挽起一点弧度。
“刚才发现草丛里有只兔子,想着捉了它晚上给你做烤……”
南鹊高兴地说:“好可爱,我要养!”
“……好。”
第二十八章
这附近都只有灰兔, 这种浑身晶莹剔透的雪兔很少见,不怪南鹊会喜欢。
兔子从苏兀卿手里的“提”,到了南鹊那里就成了“抱”, 身份地位瞬间来了个大转变。
带回家过后,又一番敲敲打打,青木给本该做成烤兔的兔子做了个窝。
雪兔支着红眼珠看来看去,从南鹊怀里钻出来,盘踞到了窝里。
南鹊摸了两把兔头, 倒也没勉强,独自回了房间。
青木不,苏兀卿则是继续捡着草药,往常大多数时候他都会跟南鹊一起做这件事,偶尔南鹊也会一个人看医书。
然而今天, 南鹊拿着医书,思绪却不由地飘远。
他对南国出现修道者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对方说的话。
原本他并不在意,但就在刚才, 他感觉到另有一股灵力波动, 出现在院门外。
那股灵力很轻微, 不知是不是对方有所收敛, 但他的确感应到了。
南鹊并不觉得是他那点三脚猫仙术起的作用,他在仙界的时候同样对各路仙人的气息无感。
但当他去看时, 也只看到青木提着兔子站在那里。
南鹊悠悠地叹出口气,再想下去,他估计都要把青木当成哪里来的仙人。
但又怎么可能?对方身上没有出现过任何不妥。
晚饭依旧是青木准备的, 两人一块儿用完后各自回了房间。半夜,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来到小院门口。
“他替我把脉的时候我感觉得清清楚楚, 此人身上确有仙骨,若是得之,我们可就能一步登天了。”
说也奇怪,原本在沉睡中的南鹊不知不觉地睁眼醒了,这段压低的声音也传进了他耳朵里。
他倒不要紧,有防身之术,但青木可没有。
来者有两人,不知南鹊具体住了哪屋,眼瞅着摸到了青木住的屋子。
南鹊腾地坐起,正要过去之际便听到两声短促的哀嚎,紧接着像是被堵住发不出来似的。
等他推开青木的门,屋内点起了一豆灯火,另外两人都被麻绳捆得死紧,嘴也被布条从中拦住,眼神惊恐地看着南鹊。
“……青木?”
“吵到你了?”
青木把灯放下,“此二人深夜入室盗窃,我先将他们安置在柴房,等明日天亮再转交官府。”
他将此事安排得妥帖,南鹊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后在旁边看青木做事。
等对方回到房内时,南鹊突然脱声说了几个字。
“苏兀卿——”
他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但青木还是听见了,在窗边剪灯芯时转头,有些疑虑:“你刚刚说什么?”
表情是恰如其分的茫然又好奇。
南鹊看了会儿他的脸,暗忖自己多想。
都两年过去了,苏兀卿估计都快得道飞升了,这时候必定一心一意在仙界,怎么可能跑到这鸟不拉屎的混沌界?
青木的身手本就不错,那两个匪徒多半只是花架子。
南鹊表情放松,说了句“没事”,让青木接着好好休息,就回了房间。
如果没有今晚的事,南鹊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听觉和感知力比以往敏锐了许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南鹊仔细回想,但也无法确定。
约莫是三个月前,他外出采药时淋了场大雨,回来后寒气浸体,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期间都是青木照顾的他。
南鹊自幼中毒,后来虽肃清毒素,但身子骨还是虚,一有炎寒便容易病倒,不过最近几个月倒是没再受凉过。
他的身体似乎健朗了不少。
……
不知不觉中,南鹊重新陷入了沉睡。
也许是临睡前脑子里胡思乱想过,南鹊做了个梦,梦里他似乎还在羽阙仙阁,耳边听见属于涂孤洵的声音。
“……拖不了多久,他迟早会发现。”
“届时你可有想过该如何解释,他那般决绝地离开你,如今又岂会接受?”
……
像是沉默良久的停顿。
“我一生很少有过强烈想要某样东西,做某件事的想法,修行似乎是我唯一有过的目标。但这一次,我很确信,我想要他。”
“你……”
另外那人隔了好半天才开口,但又被震撼得不知该说什么,或许也没有很震惊,毕竟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南鹊睁眼后还有点分不清现实,做了一晚上浑浑噩噩的梦。
——他居然梦到了涂孤洵。
对方说话的语气,倒不像两年前那般咄咄逼人,反而很是无奈,恨铁不成钢,但又对谈话之人毫无办法。
对于涂孤洵来说,任何阻碍到这位师弟大道的人或事,都应该被清扫到一边。
早饭是米粥配小菜,肉包是青木一大早把昨晚那两人送到了官府后,顺道买回来的。
南鹊吃得魂不守舍,青木看了会儿他猜测。
“做噩梦了?”
南鹊喝着粥,眼皮耷拉:“梦到个故人。”
还一次来两个。
他表情恹恹的,想也不是什么好事,青木语气静了静:“是很讨厌的人?”
“不算。”
南鹊又道,“但我很讨厌别人插手我的生活。”
青木眼神微微僵了僵,又在南鹊看过来时迅速恢复正常。
“你应该能体会这种感觉吧?”
南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他。
“嗯。”
青木面不改色地应声,同时将一只肉包夹到南鹊的碟子里。
早膳还算平和地度过。
用完膳南鹊要外出。
镇上有个员外,他家小儿子说是得了怪病,看了好些大夫都没得治,又找到了南鹊这里。
一般而言南鹊不轻易上门看诊,但这位员外是镇上有名的善人,他儿子又有些坡脚,南鹊才破例。
往常惯例青木定要跟着一起,不过今天出了这么个小插曲,南鹊似乎也不想带着他,一番深思后,还是不跟上为妙。
这位员外的儿子一看就是好几天,第三天的时候,南鹊傍晚还未回来,青木直接找到了那位员外的家。
他之前听过南鹊说这位马员外准备给儿子娶妻,一进府果然见四周张灯结彩,宾客如云。
南鹊也被盛情挽留来吃喜宴,当青木被小厮带进来时,他脸上还笑吟吟的。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小童回去给你报信说不回来吃饭?”
青木看他脸颊浮现出的两团淡淡红晕,默默将他手里的酒杯拿走。
“醉了?”
“没有!”
南鹊看着还挺精神,眼睛也泛着水光,“我还能喝,正好你来了,陪我喝点吧?”
两人平时几乎不喝酒,饭桌上也不会出现。青木端着酒杯,浅尝了一口就忍不住轻皱眉头。
“味道怎么样?”
青木:“有点苦涩。”
“这可是上好的桃花酿,你仔细品,有回甘的。”
南鹊又给他倒了一杯。青木酒量似乎不错,一杯接着一杯,依然眼神清亮,面容平静。
反倒是南鹊,最后看什么东西都像是在眼前乱飘,小腿也软绵绵的,走路都带偏。
他不记得是怎么回去的,反正一觉醒来,人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了。
院子里有人在说话,有一个声音是青木的。
南鹊出去的时候,正好听见那位年老的员外在劝说青木,他身旁带着的下人也在帮腔。
马员外还有个女儿,表面是请青木去当他们家,小姐的护卫,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猫腻。
“一个月十两白银,放眼整个庆山镇都是最高的,年轻人,可不要逞一时心气,错过了这大好机会。”
青木翻动着手里的药草,头也没抬。
“承蒙厚爱,青木无此志向,还望另请高明。”
等青木打发了来客,南鹊走出来,一掌拍在他肩头。
“为什么要拒绝,这可是个肥差啊!”
青木语气坚定:“不去。”
“你嫌伺候大小姐麻烦?其实这也不是问题,若是个寻常护卫轮不到马员外亲自来请,多半是昨晚在宴席上,马小姐看中了你……”
南鹊说到这里,就被青木盯了一眼,他便叹口气,摸摸鼻子:“就算不说这个,一月十两呢,不比我给你的多?”
“你给我的别人比不了。”青木说道。
“可你也不能总待在我这儿啊。”南鹊接了话,“你得为以后做打算,娶妻生子,这些样样都要花钱。”
青木却忽道:“我此生已有中馈,至死不改。”
南鹊被他的气势惊得讶然:“以前没……听你说过?”
青木低了低头:“是我的错,气跑了他。”
南鹊没说话了,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岔开话题让一起吃饭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完,那马员外三天两头就派人过来劝说,南鹊也不好拦,久而久之还看得挺乐呵。
有一日就连马小姐也亲自登门拜访,又一次被拒绝后她也不恼,她比马员外要细腻机灵多了,没带任何细软,而是送了几壶桃花酿。
当晚南鹊就把酒开了封,青木一杯接着一杯喝,喝到最后,脸上终于多了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但看上去比南鹊好多了,在南鹊歪歪斜斜之际,本想扶他去房间,但南鹊一直嘟囔着要沐浴,青木又去烧水。
桃花酿香醇,后劲却不小。青木没像上次那样把酒气逼出来,也没用术法,亲力亲为给灶里添柴。
火舌裹着热意上来,渡到人身上。
等水烧好,南鹊早就趴在桌子上睡熟了。
这样子也没法沐浴了。青木不自觉看了会儿南鹊的睡脸,随后抬手用了个净身术,弯腰将南鹊抱起。
到南鹊房间里没几步距离,青木将南鹊放下,手在半空中停下,等他反应过来时,指尖已经触摸到了对方柔软的脸颊。
南鹊毫无攻击性地把脸贴在他掌心,醉酒后的热气也随之传递了过来。
青木收回手,给南鹊盖好被子正准备离开,手掌忽然被一股力道拽住。
南鹊不知何时睁开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青木心中一个“咯噔”,脑里掠过万千思虑,下一瞬听见一句:
“你为什么摸我?”
“……”
没被认出。
意识到这一点的苏兀卿冷静了许多。
“不小心碰到的。你睡着了,我扶你回房间,感觉怎么样,你刚刚一直在说头晕,现在还难受吗?”
南鹊仍看着他:“你不是有喜欢的人,你还摸我?”
“……是有喜欢的人,我……”
青木话没说完,就见南鹊嘀咕了什么,因为醉酒声音含糊不清,他只听见了一句“没一个好东西”之类的话。
接着又皱着眉嘟囔“太热”,一手将被子推开。
十一月深秋的天气,夜风都浸着凉意。
苏兀卿把拉开的被子又重新盖回去,南鹊又一把推开,反复几次,苏兀卿不得不暂时钳制住他不安分的手腕。
一碰上南鹊的皮肤,就感觉到一股烫意。
苏兀卿立刻掀开被子,把南鹊扶坐起来。
南鹊却不肯好好坐着,难受地乱动了起来,好不容易将南鹊固定好背对着他,苏兀卿额间也出了一层薄汗。
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但仙骨入凡体,本就难以适应,以后还要多留意南鹊的情况。
这也是涂孤洵说的,南鹊迟早会发现的原因。
等南鹊彻底平静下来,时间已经是后半夜,苏兀卿从床上站起,神情放心不少,但又为身体紧绷而抿了抿唇。
他没再多看下去,关上门飞快离开。
第二日,南鹊晨起,罕见地发现青木的眼下映着一层青黑,他对昨晚的事记忆全无,十分关心地问对方是不是没睡好。
青木看了他一眼,闷声应了一个“嗯”。
“那你下次还是别喝了,喝多了头疼。”
南鹊跳过这个话题,“对了,马小姐刚刚派人来,约你去秋游。”
青木猛地看向他。
“放心,我已经替你拒了。”南鹊轻轻一笑,“我记着你昨天说过的话呢,所以你看——”
他指指放在角落里的一个包袱。
“既然你家中已经娶妻,我也不好多留你,这几个月来你在我这里帮了我不少忙,为你备些盘缠也是应该。”
“你便带着这些东西,回家去团聚吧。”
第二十九章
青木转头看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 一时陷入了沉默。
“……”
一个谎言要用下一个谎言来圆,青木停顿了一瞬,才若有其事地道, “暂时不必,他目前不太想见到我,我便想着多攒些钱,日后也有底气去找回他。”
“钱不是问题,我可以帮你出。”
南鹊大方表示, “你只管告诉我,那人眼下在何方何处,我索性做个中间人,帮你说道说道,让你们和好如初。”
“……还是不必了。”
青木不愿多说, 扭头往灶房走出,“你还没用早膳,我先去准备。”
“诶……”
不等南鹊说完,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南鹊的视线里。
南鹊一早起来准备好的包袱, 也只能被摘掉。
这一天两人过得比之前漫长了不少, 甚至连交流都很少, 好像花了半年时间交好的关系一瞬间变得疏远。
南鹊心中有事, 不想说话,青木也意外地沉默。
直到夜间, 绵绵细雨越下越大,南鹊被雷雨声惊醒,去关窗时意外发现青木房里的灯还亮着, 并且传来了些许声响。
本着夜间不便应避嫌的想法,南鹊本想直接入睡, 想了想还是起身去探望。
“青木,你怎么了?”
南鹊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
犹豫一瞬,他推了推门,门没从里面关严,南鹊也借着煤油灯,看清了房里的景象。
青木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像是失去了气息。
南鹊走近了一看,呼吸还是在的,但很是紊乱,而青木一直蹙着眉,仿佛在强力忍受着什么,十分痛苦。
南鹊叫了他好几声,也不见人醒来,他伸手摇了几下,也无济于事。
“他似乎在跟一股很强大的力量做对抗。”
藤精看了会儿,说,“你试试握着他的手?”
南鹊照做,一碰到青木的身体,对方紧蹙的眉头果然有所松懈,一松开又开始收紧。
他总不能一直守在床边等着人醒吧?
但南鹊也的确能感觉到,他靠近青木时,身上似乎有一股力量,渡到青木身上。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青木的脸色逐渐好转,而南鹊也热出了一层汗,见对方好似没事了就打算离开。
刚一转身,手腕上便是一紧。
一阵天旋地转后,南鹊躺入了一个浑身滚烫的怀抱,两人换了个位置,一睁眼便对上头顶的青木。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映着一株随风跳动的火苗。
不等南鹊反应,唇上就多了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辗转揉捻。
南鹊不由地瞪大了眼睛,藤精也“哇叽”叫着缩回了脑袋,变成了一根极力降低存在感的藤。
一时忘了反抗。
等南鹊涌起被冒犯的羞愤感时,青木的力气却大得吓人,没有藤精的帮忙,他根本推不开,就这样被占了便宜。
呼吸被一寸寸夺走,气息逐渐交织缠绵。
他的嘴唇已经麻木,牙关却紧紧咬着,一丝松懈就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南鹊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得以大口喘息着,然后他抬手,一巴掌清脆地扇在那张陌生实际熟悉的脸上。
“啪——”
随着这一声响起,青木整个人彻底清醒了,在南鹊愤怒又恨不得他原地消失的眼神中,缓缓松开了对他的钳制,抿了下唇。
“抱歉,我……”
“滚蛋,我不想看见你!”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变得透明,再继续下去似乎都有些滑稽和可笑。
苏兀卿没再辩驳,南鹊身上衣物该穿的都穿着,只是有些凌乱,他移开了眼,只着单衣开门离去。
这晚的雨下了一晚,后半夜南鹊也被吵得辗转无眠。
青木自从这晚之后就没再出现。
马小姐又来了一次,南鹊冲她道谢,并表示以后不需要她帮忙了,已经解决了困扰。
“不用谢,多亏了你的法子,我看中的小郎君终于按捺不住性子,这不前日带着礼去跟我爹提亲去了。”
心愿达成,马小姐整个人容光焕发,“你呢,你家那位吃醋没,是不是也跟你表明心迹了?”
南鹊笑着摇摇头,只说是达成所愿了。
青木一走,南鹊又回到了以前一个人的日子。
这种生活他并不陌生,回到凡间的一年半里,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里的民风还挺淳朴的,百姓也很友好,医馆开了后南鹊每天都很忙碌,偶尔有空闲在家,还有只兔子可以逗弄。
一晃眼半个月过去,南鹊平静的生活又起波澜。
这一次他并没有喝酒,睡觉睡得好好的,只觉得一阵抽抽地痛,像是从骨头里蔓延出来的。
不知何时才觉得好点了,南鹊眼皮沉重得根本睁不开,可又感觉身旁有人,他强迫自己睁开了眼,视线却朦朦胧胧,他再次陷入沉睡。
醒来后南鹊房间里只有他一人,他沉着脸在不大的院子里转了一圈,被藤精告知:
“没在,昨晚就走了。”
南鹊有气没处发,一掌拍在门框上,但更让他生气的是,他甚至觉得他的身体出毛病了。
“不是出了毛病,是你的身体会出现排斥反应。”
藤精索性一口气说完,“就在你几个月前生病的那一晚……他分了你半扇仙骨。”
属于苏兀卿的仙骨,本是生来就有,却被他强行分出一半,换给南鹊。
南鹊之前能够短暂地运用仙术,其实用的只是苏兀卿储存在他身边的灵力,他只需要加以利用即可,本质上不属于南鹊。
可有了仙骨后,南鹊便有了修道的资格。
但也有弊端,附着在苏兀卿仙骨上的灵力太过强大,南鹊无法掌控,更别提压制,之前时不时出现异样,都被在他身边的苏兀卿及时平息了下去。
得知他身上还真有仙骨的南鹊第一反应便是气,甚至都大过了惊。
——往他身上放仙骨,苏兀卿经过他同意了吗?
可这样想,他又忍不住摸向自己。
南鹊无法想象他身体里多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现在算什么?仙人?凡人?
但更让他难以接受的还是苏兀卿为什么要再次出现?
南鹊自认为两年前他们就已经说清楚了,也做过了断。等清理完仙界的叛徒,苏兀卿可以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仙首,他继续当他本本分分的凡人,他们不应该再有牵扯。
如今因为他体弱,受了苏兀卿的仙骨,南鹊会觉得自己又欠了对方一次。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藤精摇头,但却提供了一个小线索:“那只兔子是鸾雪鹤变化的。”
于是乎,南鹊夺走了兔子正在费力嚼动的胡萝卜,有点凶地说。
“带我去找你家主人。”
飞云一听,喜悦得都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只兔子。
“太好了,主人这些天正难受着呢,他要是知道你想见他不知道有多开心!”
当即恢复原身,将南鹊带到背上,稳稳地没入空中。
越过混沌界的交界处,便又是仙界了。
南鹊一时有些恍惚,明明已经离开两年了,但一瞬间又回到原地。
飞云一路上话就没停过,它讲到南鹊离开后的一些事。
“主人一个人留在那个客栈里,涂罗山的人进来时,他一言不发在晃神。”
“……我不相信主人就那么死了,明明在那之前他还嘱咐我好生看着你,让等他回来的。”
“哈后来主人果然没死,主人就是主人,他回来后处理了三大长老就下凡间来寻你了。”
“……主人快要飞升了,所以掌门迫不及待想要他回来。”
南鹊一直无话,飞云也不管他在没在听,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羽阙仙阁。
料峭春寒,狂风大作。
见此情形,飞云急恼道:“不会这么不巧,主人要飞升了吧?”
堪称恐怖的天雷和狂风阻止着所有人靠近,包括被惊动的涂孤洵及几位长老,还有漂浮在半空中远远凝望着这一幕的羽阙仙阁弟子。
或许是觉得苏兀卿飞升在即,心愿将了,涂孤洵看南鹊没那么不顺眼了,他也顾不上南鹊。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雷歇,涂孤洵从一开始的激动,到后来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飞云不等他发难,便带着南鹊入内。
远远便瞧见苏兀卿在打坐的身影。
感应到逐渐靠近的气息,苏兀卿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南鹊正朝他走来的身影。
视线对上的一瞬,南鹊也停住了脚步。
他的表情复杂又难以捉摸,毕竟上一次见到这张脸时,是两年前,跟现在的场景实在是太像。
这里没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飞云也识趣地往远处盘旋。
“为什么?”终究是南鹊先出声。
苏兀卿何等心思,见到南鹊出现在这里也就猜到都被他发现了。
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南鹊身上,不曾错落,不曾收回,仔细地凝视。
较之两年前,南鹊其实没多大变化,只是更高挑了些,脸容更加成熟秀丽。
“补偿?亏欠?”
他的质问也一样,从前不怎么看他,如今也能直视苏兀卿的眼神。
“是我想给你的。”
苏兀卿并不想听到过多不利于他们之间关系的言语,也不想造成更深的误解。
“这是三年前我就决定好的,本想将你留在羽阙仙阁,等我回来就给你,但后来出了一点意外。”
什么意外两人都懂,没必要多说。
一是南鹊趁着对方虚弱之际回了凡间,二是仙界这边除魔进度快不起来,导致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
南鹊心中难掩惊愕,他太清楚苏兀卿,不会也不屑于说任何谎话:“我没说过要。”
“我知道,是我私心想给你。”
他的语气太真挚了,真挚得南鹊想找,也找不出一丝突破,又被对方瞬也不瞬的直白视线盯着,他索性转过了头。
“拿走吧。”
南鹊小幅度抠着手指,“我不需要这个,我没打算修道。”
“仙骨一旦入体,再取出,对你会有性命之忧。”藤精小声插嘴。
也就是说,苏兀卿当初这么做,就没想过要收回。
而仙骨也不是仙人随意都能赠的,不提主观意愿,稍有差池,双方都有可能原地毁灭。
凡人生来就无仙骨,这是违反天地规则的行为。
何况能有如此强大的修道者赠仙骨,是多少仙人凡人都梦寐以求还求不来的。
凡人生命太过短暂,如此一来,南鹊却有修道成仙的机会。
因此藤精当初才选择缄默不言,它自然希望南鹊能活得更久,也对苏兀卿看得顺眼了一点。
只是这是它一根藤的想法,它揣摩不了南鹊。
拿又拿不出,还也还不了,南鹊又从刚刚安静思索的状态变得烦躁了起来。
看着若无其事,甚至还不慌不忙坐着看他的苏兀卿,南鹊决定把难题抛回给他。
“没有我身上的仙骨你也无法飞升,你一点也不着急?”
“不急。”
苏兀卿说完,眼中还微微多了些笑意,他凝望着南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虽然他在笑,南鹊可丝毫没有觉得轻松。
他甚至怀疑苏兀卿是不是疯了,说出这样的话,表情完全不像是没经过深思熟虑。
南鹊好半天都没有声音,沉默半晌:“苏兀卿,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和你一起。”
失去一半仙骨,正好可以减缓他飞升的速度,但这毕竟是驳逆天道,与天道做抵抗他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苏兀卿却神态自若,不见丝毫退让,只有望进南鹊的眼,看得南鹊不由地想要躲避,但声音却实实在在地传过来。
“五年了,从我们相识至今日,我没有办法再将我失去你的时间再去延长。”
“我从前不能体会师父要我做的承诺,如今却是懂了,从前不能理解的情感,也让你教会了。”
心上住了一个人,就想要把自己所拥有的全部都给他,哪怕他暂时不能与之并肩,也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等他。
“因此,你什么时候飞升,我就什么时候飞升。”
苏兀卿的声音很轻,光听这些话,完全想象不了他说的是什么样的大事,他只是目光柔和地望着南鹊。
南鹊不想看地避开视线,并没有心软,语气硬邦邦:“那如果我一直不接受,你这算是威胁我吗?”
“不是胁迫,是我想陪伴你。”
苏兀卿起身,朝着南鹊的位置走去,等南鹊一抬头,已被对方抱在怀里。
不带特别禁锢,只是简单的一个拥抱,就好像是在附和他自己说的话。
“我不会逼迫你,你想修道就修道,我等你,你若是不想修道,我就在人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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