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够了么?”
一身朱砂衣衫的垣珩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无知小儿,来质疑我的作为?”
“非是质疑,我只是实话实说。”
萧起鹤来之前特地读过无妄三千的门史,自然也读过枫袖山庄的。
这样的书,章蕴也有。
因此垣珩第一个拿章蕴开刀。
“黎七夜前辈,品性端直,温文如清风拂夜,纵是死后,也惦记着仙路正道,化作七夜花润泽仙界,你忍心让他踏着魔气复生,浑身血腥,朝露染尘?”
“住口。”
这一声,语气有些许沉意。
“还是说,你对黎七夜前辈心怀有愧,愧疚到你忽略了他的本心本愿,一心只想弥补自己的过错?”
这话让垣珩骤生杀意,周身朱砂红气好似化作雾气弥漫,夺命之招霎出。
萧起鹤早有防备,以剑相抵:“我有说错吗?”
他抬目看向雾中被他触怒的垣珩,“若不是你当初听信门中小人的谗言,中了离间之计,他又怎会心灰意冷地离开无妄三千,继而半路受伏,为小人所害。”
“他死在北泽,不知我脚下的这片土,是否是他的埋骨地?”
“我让你住口!”
怒起一掌,四周风尘扬起,朱砂身影几乎快要在白雾中凝形。
萧起鹤嘴上仍是不停,同时,脚步微移。
与此同时,南鹊身旁的道者也有了动作。
垣珩隐在雾中,随雾消散,又擅于利用结界内的山石草木隐匿,杀人轻便,但他本身十分难抓。
唯有找到他的真身,才有击破的可能。
这厢萧起鹤不断地激怒垣珩,便是刺他化形,而道者则是伺机而动。
“……人活着的时候你不珍惜,死了倒故作深情,也不管人愿不愿意,自以为是地为他入魔,那你可真够自私的!”
这些话,字字句句无一不在刺激着垣珩的耳膜,让他眼前只剩下这喋喋不休的仙门弟子。
他的资质绝佳,是此次入结界天赋最强的一个,用以聚魂复生的阵法效果应当是最好,并且只差他一个。
可就是聒噪,该死!
其实萧起鹤也只知晓简略片字,再根据那几行字添加细枝末节,倒叫他猜了个七七八八,那些猜得不对的,反而更激怒垣珩。
“胡言乱语,你又知道什么!”
垣珩真身怒而现形,势要将其诛杀。
若是他保持着寻常的冷静理智,或许就会发觉萧起鹤的避而不战,他此刻情绪上头,全然忽视了一旁隐匿气息的道者。
这便是苏兀卿化身的好处,太过普通,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处优点,但要找又找不到明显的缺点,丝毫不起眼,便会不由自主让对手忽略他的存在。
出手的剑敛了气息,只凭剑的利刃,以及,执剑者本身的快。
待到垣珩有了察觉,却已闪避不及。
利刃见了红,血色化作雾。
“若是以我过往的修行,怎可能在你等手下负伤?”
胸口的血迹被垣珩伸手擦过,若不是他指间的红,很难看出他身负致命伤。
朱砂色的衣衫,也掩去所有痕迹,融为真正的朱砂。
萧起鹤与道者前后所站,所处位置恰好对他呈包夹之势,他整个人已然入了羽阙仙阁的双人阵。
“可惜,我是杀不死的!”
垣珩忽地抬目一笑,随着他说出这句,他的面容也好似在慢慢变淡。
“想跑?”
意识到对方想要化雾逃走,萧起鹤立刻起阵。
道者正要配合,忽然察觉朱砂人影逃窜的方向是……
南鹊只觉眼前有道红影在晃,未曾看清,四周草木在他眼中又成一道绿影,呈不断倒退之势。
等他反应过来时,那道者已带着他,似乎在飞速下坠。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南鹊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知晓道者就在他旁边,倒是颇为安心。
“吴兄,我是不是又拖了你们后腿?”
少年说起的语气,实在算不上有多自省。
“……无妨。”
苏兀卿道。
“其实我知道,肯定是有的。”
少年又笑了一声,他的嗓音清清的,在夜里显得轻盈,他道,“你人真好。”
这句听着格外真诚,像是发自肺腑。
苏兀卿未应。
不用想也知是自己救了对方,可若是阁中寻常弟子遇险,他顺手也会救。
何况这少年身上有些古怪,与他相关。
“之前对你有些误解,险些将你认成了另一个人,你们在某些方面实在有些像……”
另一个人……苏兀卿不动声色,听着对方对他的评价。
“但后来又觉得不太像,你有人情味多了,还很热心。”
“……”
这少年对他似是很了解,不止是言谈,还有书册。
虽然对方未曾暴露那些册子是从何而来,但多半是出自眼前少年之手。
而这正是苏兀卿想不通的,他不记得有人能对他事无巨细地知情,而他还不知对方的身份。
南鹊不知他所想,有感而发了一会儿,感受着脚底还未踏至实处:“吴兄,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虽然结界内是黑夜,但也有皎洁月光,视野之内所视与白昼无异。
“方才之人所布幻境。”
幻境之所以为幻境,便在于平生虚幻,而高明的施法者,会将真实与虚幻结合起来,使身处境中之人沉溺其中,无知无觉地殒命。
在道者点破为幻境之后,眼前的景色也有了变化。
无尽的黑暗化为漫天的红。
红纸缝制的明灯,红色鲛丝做成的彩带,还有孔雀尾羽点缀的红色地毯。
周围宾客如云,侍奉的各路仙侍忙进忙出,美貌的仙娥鱼贯而入,送上一盘又一盘精致玲珑的灵果点心,供客人享用。
幻境多是施布者,或者入境之人的过往。
这是垣珩和黎七夜结为道侣之日。
夜明珠悬于半空,礼乐之声不绝于耳。
“原来仙界之人是这样办喜事的。”
南鹊望着眼前景象,纵是心里有数,也不禁有些好奇。
“仙界之人?”
正在探查四周异动的苏兀卿,忽然捕捉到这几个字。
南鹊不觉有他,笑吟吟地道:“是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仙界的人结亲。”
又问,“不知吴兄以前见过没有?”
“也无。”
说话间,在满庭院的宾客喝彩声中,两道人影飞身而现,缓缓落于鹊桥之上。
南鹊和这道者站在另一处的廊上,将桥上两人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
其中一人丰神俊朗,眼含桃花,另一人清风明月,温文似水。
两人见过垣珩,自然另外一位便是黎七夜了。
这一幕温情喜悦,与之前在树林里见到满身魔气杀意疼疼的垣珩大相径庭,虽然可以看出,两人脸上的笑都有一丝刻意,偶尔触碰肢体,又各自挪开。
礼成,有仙娥将黎七夜迎入内苑。
这时,惊变突起。
待黎七夜走后,垣珩笑意不改地叫来了管家,声称地上的红毯颜色不够艳丽,失了喜庆之色。
管家:“老奴这就去换……”
“不必——”
垣珩抬目一扫,勾唇一笑,“这不是有现成的染料吗?”
被他扫中的一人,竟像是提线傀儡一般,僵硬走来随后在他面前跪下,接着无意识地仰起头颅。
南鹊认出,这人便是同入幻境的内门弟子,根基薄弱,或者身受重伤,已然被剥夺了意识。
剑光一闪。
孔雀羽毯染上鲜红的颜色。
垣珩这才满意道:“这番想必不会怠慢了夫人。”
“……变态,死变态!”
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南鹊回头一看,便见到小书生和萧起鹤两人正往这边挤来。
垣珩所造幻境,他们同样跌了进来,只是未落在一处。
小书生着急找到南鹊,萧起鹤则是在低声咒骂垣珩。
平日里萧起鹤是爱在众人面前张扬,但这会儿见垣珩将同门控制成傀儡模样凌辱,肆意砍杀玩乐,气性难免涌了上来。
“只是幻境。”道者轻言道。
不是真实。
萧起鹤就是知道这点,才没有轻举妄动。
但纵是幻境,也与真实相连。
这名弟子,多半已经奄奄一息,危在旦夕。
“待他入洞房之际,或许是杀他的好时机。”
萧起鹤想道,现场宾客如云,又由垣珩掌控,轻易动不了手。
“可是,洞房的话,有黎七夜在,他应该不会允许有人刺杀他的道侣。”
小书生提醒。
“不错。”道者也道。
垣珩负伤,可黎七夜是满状态。
“那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
萧起鹤迫不及待,想要乘胜追击。
之前小树林与这道者的配合,叫他战意十足。
“不急。”道者却是回以这一句。
实际上,幻境里的垣珩也是满状态。
由他所构布,表面的垣珩,自然不会让自身一开始就落于下风。
而事实上,随着垣珩消失在庭院之中,他们眼前的景象也跟着变了。
这次是内苑。
黎七夜成婚之后,多半是住在无妄三千,枫袖山庄如今的发展趋于平缓,他便交于得力下属打理,偶尔需要他做主的事务,下属才会前来无妄三千与他详谈。
往常垣珩都会回避,这回却没有,坐在屋里好整以暇地品茶。
这倒把下属给难住了,看了他好几眼,直到黎七夜道:“无妨,你说便是。”
期间垣珩一直在旁,黎七夜倒是神色如常,等到下属禀告完毕退下后,他转向垣珩,问:“枫袖山庄要的那座仙矿,是你做的?”
垣珩端着茶,摇着扇:“夫人好眼力。”
“你为何帮我?”
黎七夜不解,这不是他们合作的部分。
“你我结成道侣已有半年多余,这点小事,难道不是该为之事?”
黎七夜听他说,脸上疑惑神情更甚。
“……顺手而已。”垣珩忽地正色。
“……”
“哦。”
这便是垣珩,玩世不恭,随性而为。
黎七夜不疑有他,等垣珩离开,跟在他身旁的侍卫憋了半天的话终于吐露。
“门主,那座仙矿明明咱们也看上了,你既顺手,为何不顺手收入无妄三千门下,再不济,同分一半,想必庄主也不会不同意?”
“你懂什么?”垣珩睨他一眼。
这一眼,倒叫侍卫想起当初门主提出要与枫袖山庄结亲时,灵光一闪,豁然开朗:
“一切都是为了合作,一座小小的仙矿,实在不宜破坏两大仙门缔结的情谊,我明白了,门主不愧是门主,总是比我等想得长远!”
垣珩微笑:“请你速速离去,在我未改变主意之前。”
“明、明白。”
侍卫听出不妙之意,打着哈哈忙不迭退下。
留在原地的垣珩笑容也随之消失,轻叹一声:
“真是……”
“垣珩看起来,在此时就对他的道侣有意了呢。”
小书生看到这里忽然来了一句。
萧起鹤:“你从何处看出来的?”
小书生正要回答,就见苑中的垣珩往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登时一惊。
他们四人此时虽身在幻境,但周围的人都看不见他们,因此才不受幻境的场景影响。
不过很快,几人发现垣珩看的,应当是角落里的仙侍。
确切地说,是作仙侍打扮的羽阙仙阁之人,另两名内门弟子。
“过来——”
随着垣珩这两字落下,那两名内门弟子犹如木偶般朝他走了过去,再下跪。
如同道侣仪式上一样的姿势,一样的木然表情。
只不过这次两人,目中流露惊恐之色。
他们若是死了,意识也会在这个幻境中消散,破除幻境再无可能,也就失了活下去的自主权。
然而,剑尖仍是冷酷地划破了他们的咽喉。
这一次萧起鹤不是没有尝试着救人,然而他攻击出去的剑招毫无作用,就像是打在了虚空之处。
幻境中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明明存在于幻境中的场景,但做任何事都对里面的人起不了效果。
“怎会如此?”
“生魂祭。”
道者顿了一下,又道,“是一种古老邪门的复生仪式。”
以活人献祭,颠倒死生命数,达到复活死魂的目的。
活人之数逐渐递增,直到杀尽为止。
于是,下一个场景到来之时,垣珩杀的人数,为三名内门弟子。
三张脸都维持着同一副惊惧表情,淌着血,虽是假象,却也让人渗得慌。
“此次来的一共二十九名内门弟子。”
萧起鹤极力冷静道,“按照每次增加一人计算,我们要经历七个场景,现在还剩下四个。”
小书生发觉不对:“那还多出了一人。”
“我又没被抓,自然不算在内。”
“可是……”
南鹊终是道,“你们没发现吗,第一个场景死的那名弟子毫无意识,第二和第三场景里死的人表情就要生动许多,说明越往后意识越清醒,可章蕴却是第一个重伤的。”
但章蕴没死。
萧起鹤表情皲裂:“你想说、这妖人将我算在了最后面?”
南鹊同情地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
说话间,眼前景物又是一转,他们已到了第四个场景。
萧起鹤的声音也传来:“我现在和章蕴拜把子,托他家先祖的福保我不死还来得及吗?”
当然萧起鹤也只是嘴上说说,活络下低沉的情绪,眼前再次亮开时,还是打起精神仔细探查这次的幻境。
黎七夜和垣珩似乎在闹矛盾。
矛盾的起源,是为黎七夜的那名下属。
这名下属也颇有来头,本是大家出身,有些桀骜不驯,后来与黎七夜一次比试输给了对方,甘愿为对方驱使五十年。
“……奴婢瞧得千真万确,断不会有假。”
上一个场景里见过的绿衣婢女俯首道,“门主若是不信,可传白衣前来,当时白衣也在。”
垣珩性情随性好享乐,门中的婢女和奴仆众多,眼前的绿衣便是跟了他许多年的心腹。
然今次,垣珩头一回在这心腹带来的消息前沉了脸。
“不必,我相信夫人,此事莫要再传。”
“可是……”
“有什么事他当会跟我说,另,妄议夫人,去领螭鞭五十。”
绿衣白了脸,不敢再多言:“是……”
屋内又只剩垣珩一人,他忽地起身。
就在萧起鹤几人以为他又杀性大发,幻境即将结束之际,他绕过了玉柱后的侍从,来到一处静室。
黎七夜炼药向来不用无妄三千的奴仆,只用跟他惯了的人,恰好今日是那名下属前来汇报之日,他忙得不行,那下属便自行前去帮忙。
窗扇被推开,露出一张俊美的笑脸:“黎庄主,下次带带我可好?”
黎七夜闻言抬头:“你身娇肉贵,惯会享乐。”
“谁说,我也不止会享乐的。”
垣珩说着,伸手碰了碰黎七夜方才一直捣鼓着,还冒着白烟的瓷瓶。
“别乱碰,我正在炼毒。”
医毒本是一家,黎七夜习的是毒功,他修的道术都是有毒的。
“是么,难怪这么疼。”垣珩讶然,“我该不会是中毒了吧?”
听他这样说,黎七夜也放下了手里的药材:“我看看。”
垣珩举着有些红的手指递到他手边。
当着那下属的面。
“好心机。”身旁又冒出一句,“这还愁抱不得美人归么!”
“我发现你这个书生真的很会。”
萧起鹤细细打量起他。
小书生嘻嘻道:“我都是照阿南学的。”
“我不会。”
对上萧起鹤探究的视线,南鹊浅浅弯了下眼。
他长得极好,即便是这样笑,也仿佛很是老实本分的模样。
言谈间,场景又开始变幻。
南鹊下意识往那道者身边挪了挪,手伸了过去。
萧起鹤便对上那道者看过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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