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
新春贺喜的桃树攀附角落的柱子, 鸿福字还张挂在机场内的各个角落,春节方才辞别不久,四处都还洋溢着新年的气息。
常矜和常鹤在托运处拿了行李, 推着推车往机场出口走去, 常鹤时不时看眼手机,他打了个电话,只简单问了几句就挂断了。
他对常矜说:“秦姣珠他们在B出口等着了。”
常矜的手机下廊桥时没电关机了, 她没有空余的手拿充电宝,于是一直都是常鹤在联系人。
常矜看着身前推着车往前走的常鹤, 她张了张口, 还是没有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她默默推车前进, 眼睛却不禁飘向了前方出口处。
随着距离拉近, 常矜终于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高一矮, 一个跳着朝她跑过来, 一个傻乐着站在原地,正是秦姣珠和周既尧。
常矜连忙松开拉着推车的手, 接住了飞扑而来的秦姣珠:“你悠着点呐!”
秦姣珠抱着她, 对她这不甚热情的反应不满:“我们都一个月没见了!”
“美国就这么好玩吗,你居然整个寒假都不回来?”
常矜无奈一笑:“我在那边陪我爸爸妈妈呢, 他们这个冬天都在纽约。回来一趟又要去, 多麻烦。”
见到一个月没见面的好朋友, 常矜的第一反应是喜悦的,但心底冒染的喜悦里又生出点难以名状的失落来
他没有来啊。
常矜忍不住问道:“怎么就你们俩来了?”
秦姣珠:“素素还在上壁球课, 她下课后才过来, 西西和杳然先去开包间订餐了, 等你们到了就能吃。再说了就接你们俩,哪里需要动这么多人, 我和周既尧还不够啊?”
周既尧自告奋勇:“我来帮你们拿行李!”
秦姣珠:“偌,你们的专属搬运工上线了。”
周既尧空耳了:“你说什么?我不是神金矿工!”
常鹤一言难尽地说:“……周既尧,你耳背有点严重了。”
秦姣珠直接哈哈大笑起来,嘲笑意味颇浓,常矜也没忍住弯起眼睛。
半镂空的透明玻璃里布了一幅流沙山水壁画,随着吊灯光线的折射,倒影潺潺淌过铺了雕了云锦花样的圆桌边缘,漫到了俞西棠的手背上,但她并不在意,而是专心地看着菜单。
她按照大家的口味先点了一部分菜,然后把菜单递给了顾杳然。
“加一道咖喱西马尼乌鸡和吉列蓝鳍金枪鱼。”
坐在她左侧的顾杳然微微偏头,看向身边倾身附耳的侍者,又根据菜系平衡加了几道菜。
末了,他似乎想起什么,已经合上菜单的手没有停,自然而然地接了句话,“再单独来一份棕榈芯沙拉,先上。”
俞西棠等侍者走后才打趣他:“怎么只点一份,给谁点的啊?”
顾杳然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明知故问?”
这家餐厅他们也来过很多次了,常矜最喜欢这里的棕榈芯沙拉,几乎每次来都点一份。
俞西棠也不逗他了:“那么挂心她,刚刚叫你跟着去机场接机你怎么不去?”
顾杳然坦然:“我可能会控制不住我的身体反应。”
“太久没见了,怕她看出我喜欢她。”
俞西棠自讨粮吃,觉得自己像狗。
她悻悻道:“好讨厌你们,我也想谈这样的恋爱。”
“对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她摊开说啊?”
顾杳然:“我打算在毕业舞会那天和她表白。”
“毕业舞会?”俞西棠摸了摸下巴,咂舌,“还要好久啊,干嘛不早点?”
迦利雅的AP毕业舞会往往定在六月中,距离现在确实是还早着了。
顾杳然好笑:“你以为和人表白是喝水吃饭?”
俞西棠:“我看你也不紧张啊。”
“我挺紧张的。”
话虽这么说,顾杳然拿着银匙搅动茶壶的手指却很稳。他声音好听,语速适中,听感上便像是风过梧桐叶,潮涨浅水岸,舒缓平和,“我一直都没什么把握。选在那天是因为我有准备一个惊喜。”
俞西棠竖起了耳朵:“什么惊喜?说来听听?”
顾杳然笑了笑:“保密。”
“怎么了,我又不会说出去,我口风可紧了!”
最终,俞西棠还是没能在常矜常鹤等人抵达前套出顾杳然的话。
常矜推开门的刹那,刚好看到坐在座位上侧脸笑的顾杳然。
冬寒未褪,他穿了件高领的灰蓝色羊毛衫,过长的袖子盖住一半手背,厚重温雅。从额头到下巴连成一线的嶙峋秀骨,其上一对眉目疏朗如丘林。
常矜轻轻呵出一口气,一片雾水凝结。
被寒风冰冻的心跳似乎苏醒了。
“你们终于来了!”注意到门被推开的俞西棠第一个站起来走过去,她狠狠地抱了抱常矜,看着她露齿一笑,“真的是,怎么这么慢啊,再不来菜都要凉了!”
常矜笑着,眼角余光却注意到顾杳然也站了起来。
常矜假装自己没有在看他,一本正经地回了俞西棠的话:“已经很快了好不好,再快就只能飞了!”
周既尧接上了她的玩笑:“怎么俞西棠不派个直升飞机来接我们啊,不是嫌慢吗?”
秦姣珠:“支持俞西棠请我们坐直升飞机的请呼吸!”
俞西棠:“你们别发神经行不行!”
高大的身影朝她靠拢,距离缩短。常矜似有所觉,微微侧头看过去,恰好对上顾杳然的目光。
离得近了,他身上那阵熟悉的香气便明显许多,萦绕,带着点久处室内的温暖干燥。
顾杳然垂眸看她,声音温和:“总感觉你瘦了。”
她想过很多次,见面时他开口会对她说什么,却还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
常矜觉得眼尾有点热意,她努力忽略着,扬起一点笑容:“没办法啊,纽约都没什么好吃的。”
顾杳然:“所以在那边一个多月都没有好好吃饭吗?”
常矜一脸认真:“有呀,家里的厨师做饭还是好吃的!所以说,你觉得我瘦了,肯定是幻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关若素终于赶来,她匆匆忙忙推开门,气喘吁吁地道着歉。大家均已落座,都招呼她赶紧过来坐下。
茶余饭后,一行人开始讨论起毕业旅行的事。
秦姣珠:“我之前和常矜聊过这个话题,我们俩都想去冰岛。”
周既尧:“冰岛可以啊!”
常鹤:“我都行。”
俞西棠:“冰岛我去过一次,不过倒是无所谓,可以和你们一起再去。”
关若素笑道:“那西西刚好能当我们的导游,太好了。”
秦姣珠欢呼:“省得做攻略了!”
俞西棠无语地锤了她一下:“想得美,给我好好做攻略啊!别想全丢给我!”
常矜还没去过冰岛,但北欧三国她去过挪威了,也算见过极光——虽然她当时不太走运,看到的极光只有很小很浅的一片。即使如此,灵动缥缈的绿色和红色,在天空的尽头闪烁跃动,交织起舞的一幕,仍然久久地留存在她记忆深处。
那时她望着寰宇,心想。
如果下次来北欧能遇到极光大爆发就好了。
常矜抬起眼偷偷看了顾杳然一眼,却被他捉个正着。
顾杳然冲她颔首:“怎么?”
常矜干脆凑了过去,因为刻意压低了声音,听上去有些细声细气的:“杳然,你去过冰岛了吗?”
顾杳然也学着她的气声回她:“没有。”
常矜被他的语气逗乐,而另一边的俞西棠已经一锤定音:“那我们毕业旅行就决定是去冰岛了!”
“三月初应该还有机会看到大规模的极光吧?”
“四月份都有,主要还是看运气。”
“冬天也太冷了,要不是为了极光,夏天去冰岛才好玩呢。”
秦姣珠:“对了,你们都收到offer了吗?”
“哪有那么快,”常鹤将袖子挽到手肘处,垂下眼看着汤锅,边捞起半勺边说,“RD的话,至少也得三月份才开始发offer。”
对于AP学生而言,G11的下学期除了等offer,几乎已无事可做,因而在学校内,春夏经常会看到有G11的AP学生呆在自习室或是教室里,也不上课也不学习,就是打牌和玩游戏。
俞西棠:“管不了那么多,先去旅行,旅完回来估计就有offer了!你们下学期应该都没选课了吧?我们赶紧的,定个具体时间,先把机票买了。”
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旅游大计,这是他们第一次七人一起旅行,不是度假,去的也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大家似乎都很兴奋。
常矜注意到顾杳然的手机震了一下,她瞥眼看去,那只骨肉匀称的手掌已经将手机拿了起来。
顾杳然看了眼来电人,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另一只手掌推开椅子走了出去。
他反手掩上门,没关紧。
是去接电话了吗?
常矜望着门口,有点出神。
对了,她本来下定决心,要在寒假结束后就向顾杳然表白的。
要趁现在去说吗?
常矜扫了眼桌上正一边搜攻略,一边讨论着景点安排的几个人,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到顾杳然的离开。
她再次看向门口。
常矜觉得自己好像交付了声音的小美人鱼,女巫对她施了魔法,此时此刻她的脚底仿佛长了刺,踏出一步就会痛得发麻。
常矜心里打着鼓。
现在是好时机吗?
要不然,就,先出去看看情况?
常矜偷偷摸摸地掏出镜子,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唇膏,似乎已经被她吃没了。
她补好口红,刚站起身,俞西棠马上就注意到了她:“哎,常矜你去哪?”
也不怪俞西棠没发现顾杳然却发现她,座位一下子空俩,后一个走的很容易被人留意到。
常矜却被她这一声喊吓得汗毛倒竖。
她回答的声音飘飘忽忽的,有点发虚,“我,我去一趟卫生间。”
秦姣珠也抬头看过来,面露疑惑:“里面就有卫生间啊,你怎么跑出去上?”
常矜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做亏心事,却连理直气壮地回答一句话都做不到。
她捏了捏手心,勉强压下擂鼓似的心跳,假装镇定回道:“没事,我去外面吧,吃太饱了顺便走走。”
等常矜出了门,秦姣珠还是满头问号:“也没见她刚刚吃多少呀?”
门外,常矜在走廊上站着,呼出一口气。
心脏快要蹦出来了
常矜默默流泪,她虚空伸出一只手,把快要逃出胸腔的心脏一把抓住,摁了回去。
“常矜?”
被喊了名字的女孩脖颈微僵,她一咔一咔地抬起头,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去而复返的顾杳然。
顾杳然有点意外:“你怎么出来了?”
常矜卡壳一秒,下意识地用了刚刚的借口:“我,我吃太饱了,出来走走”
她没想到的是,顾杳然看着她,忽地拧了拧眉,然后便靠了过来。
微微弯腰,倾落的影子便将她彻底堵在了墙边。
他修长且骨骼分明的手指撩开了她耳边垂落黏连的鬓发,薄茧覆着的指腹,在她脸颊上轻轻滑过。
常矜连吸气声都不敢发出来,指尖难以自控地微颤着。她几乎能看清顾杳然的瞳孔,波光粼粼朗朗,完整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
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常矜连一动也不敢动了
呼吸,快融化了。
顾杳然用手指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他抬手,向她展示指腹上沾的一抹红。
见她呆愣,顾杳然解释道:“你的脸上好像蹭到了口红。”
霎时间,常矜的脑子短路了一瞬。
她脸上。
沾到了。
口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常矜羞愤欲死:“我、我应该是刚刚不小心弄到了,我现在回包间擦——”
顾杳然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不用。”
“我带了纸巾,你转过来。”
常矜怔了怔,她顺着他手腕的力道转身,恰对上顾杳然弯腰低头看来的目光。
两根手指搭在她脸侧,并未用力,似乎只是扶着,另一只手拿着纸巾的一角,轻轻擦拭她唇角上缘沾到脸上的口红。
常矜盯着眼前这个人,他皮肤白,黑发落在眉眼上方,灯光倒落下来,被剪碎的阴影在他眉骨上游曳,眼底反光,像是墨潭深水沉了块玉珏。
顾杳然的动作很快,不过两秒钟的时间,他放下手,又用眼睛仔细检查一番,才点了点头,“现在好了。”
他松开手的一瞬,常矜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顾杳然的动作一顿。
他看向自己面前站着的女孩,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微微启唇,声音却纤细得像芦苇,随风摇摆不定。
但那双眼却直直地看着他。
心跳声从四肢百骸汇聚到耳畔,难以抑制的巨响。
常矜抿了抿唇,声线微抖。
“顾杳然,我”
过往
“我”
顶着顾杳然垂落在她脸上的目光, 常矜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我好像有点吃撑了。”
话一出口,常矜顿觉懊恼。
不行, 果然还是说不出口。
太难为情了。
常矜正垂头丧气, 顾杳然闻言却是紧蹙了眉,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是肠胃觉得不舒服吗?”
常矜并不打算让他担心, 于是轻轻摇头:“不严重的,我在外面走一会儿再回去, 应该就没事了。”
顾杳然:“我陪你吧。”
“我们一起去前台问问, ”顾杳然看着她, “如果是兰翠这样的餐厅, 应该会有备消食片。”
顾杳然和常矜成功在前台拿到了消食药片, 俩人回到包厢, 常矜在顾杳然的督促下把药片就着水吞了下去。
“素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俞西棠笑问这话的秦姣珠:“就在下周了,你这么问, 不会是还没准备礼物吧?”
秦姣珠狡辩:“我只是顺口这么一问, 确认而已!谁说我没准备?”
关若素刚好坐在她俩中间,被两个互喷的人夹住, 边笑边无奈:“其实我都可以啦, 你们送什么我都喜欢的, 不送也行。”
秦姣珠一拍大腿:“那怎么行!这是你18岁生日哎,肯定得好好送啊。”
俞西棠和关若素比划, 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份非常有纪念意义的礼物, 你等着被惊喜就好了。”
常矜举手:“我也老早就准备好礼物了!”
“素素你会开生日party嘛?”
关若素摇头:“我朋友太少了, 开不起来,而且我妈妈那天打算带我回一趟老家。”
“诶——可惜了。”
一顿饭结束, 常矜回到家,回想起今天发生的点点滴滴,依旧觉得非常懊恼。
当面表白却勇气不足开不了口,那要怎么办?
她打开手机,滑动了一下通讯录栏,第一次生出了想他人求助的想法。
她之前一直没有打算向朋友们求助,是因为她和顾杳然的交际圈实在是太重叠了,不管问谁都有被顾杳然本人知道的风险。
但她现在想到了一个好的人选。
她点开那个人的头像,对话框里的内容显示,她们的上一次对话还是在三个月前,常矜向她询问了RD申请的选校建议,而对方认真细致地回答了她。
常矜:“芙蕾雅老师,我这次可以问您一个和学习无关的问题吗?”
常矜默默地看着自己发出去的消息,就在她心想自己会不会做了件唐突的事时,屏幕里跳出一个语音通话申请,是芙蕾雅打来的。
常矜惊喜地接起:“芙蕾雅老师!我还以为您现在在忙呢?”
芙蕾雅的声音低沉幽凉,似乎正微微笑着:“我刚刚在看书,看到你的消息就打过来了。”
“第一次见你想问我和学习无关的问题,是什么呢?”
常矜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我想向我喜欢的人表白,但我今天试过了,我发现我一到他面前就开不了口,支支吾吾半天,还是临阵退缩了。”
芙蕾雅耐心地听着她描述自己的心情,并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直接给他发一条长消息表白?”
“我们的关系太好了,就像朋友一样,如果我通过消息表白,他肯定不会当真的,说不定还会觉得我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芙蕾雅沉吟:“这样啊如果既想不当面开口,又想要正式一点的话,要不尝试写封信给他吧?”
常矜怔了怔:“信?”
芙蕾雅:“是的。虽然我知道,你们这一代小孩肯定早就不流行情书那一套了,说不定长这么大连信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老师还在读书的时候,大家还是很热衷于通过情书来表白的。”
“如果是一封认真写的长信,他一定不会再认为你是开玩笑了吧?”
常矜茅塞顿开,她连忙致谢:“谢谢老师!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芙蕾雅浅笑道:“不用和我客气,没想到你已经有了喜欢的男孩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都没听你提起过。”
常矜:“其实去年就意识到了,但我一直没确定自己的心意,所以拖到现在才打算表白”
芙蕾雅笑道:“没关系啊,一切都还不迟。他还在你身边不是吗?就趁你们还没分开时说吧。”
“那老师就提前祝你表白成功了,等你的好消息。”
常矜心里微微暖,“好,谢谢老师。”
关若素生日的前一晚,也是开学前的最后一天假期,常矜给关若素写好生日贺卡和手写信之后,便取来了新的信纸,坐在桌案前,冥思苦想起来。
这还是她人生里第一次写情书。
第一句该写什么?
常矜斟酌来斟酌去,废了不知道多少张纸,反复权衡每一个字和词语。淅淅沥沥的笔墨淋下,在白纸上生花,每一笔都带着少女情思,于是连笔触都显得那么缱绻动人,与往日不同。
她从来无法言之于口的那些话语,都化作了文字,倾泻如注。
常矜也不记得自己熬了多久,才把这封信写好。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长长地松了口气。
完成了!
常矜细细地将信件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满意得不行。
紧随其后的庞大困意袭来,她意识到自己必须该睡了,于是把信件放好,上床休息。
第二日。
晴朗碧蓝的苍穹底下,翡翠林荫如海。关若素坐车回到了家里,一进别墅,厨房里忙碌的吴妈就探出头来,冲她喊道:“小素回来啦!今天玩的开心吗?”
关若素是回外婆家过了生日,她心情很好,特地梳的蝎子辫垂在脑后,挡不住她脸上的笑:“很开心!”
“噢对了,你的朋友们送来的礼物,我都整理好放你房间地板上了。”
“好!”
关若素噌噌噌上了楼,一打开房门,便看到堆满了一条地毯的礼物盒和礼物袋。
她干脆坐在了地毯上。
拆礼物之前,她先是拍了张照片发到了七人组的小群里,照片一发出,顿时有几个人跳出来回复了,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俞西棠已经和秦姣珠比较起谁送的礼物更好。
消息刷得极快,看着大家吵吵闹闹的样子,关若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忍俊不禁。
她正准备开始拆礼物,搁在一边的手机却响起铃声来。
关若素一边拆礼物,一边接起电话,很随意地说了声:“喂?”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才有一道细弱的女声响起,揉杂着不稳的声线里,装满了小心翼翼的希冀。
她喊她,仿佛从前:“小素。”
关若素正在整理礼物盒的手猛然停滞下来。
而电话里,那个女孩突然松了口气。
似乎开头那个昵称说出口以后,其余的话语便像是拔掉木塞的瓶中酒,自然地倾倒下来,飞湍如瀑。
她又一次喊了关若素的名字。
而这一次,她说:“小素,十八岁生日快乐。”
关若素的唇瓣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她不得不咬紧自己的牙关,才能压住心底因那句祝福而兴起的海啸。
半晌,关若素终于能说出话来,语气却像寒冬腊月的雪:“你又是从哪里拿到了我的电话号码?”
“林曦,你是鬼吗?你还要阴魂不散地缠着我多久?”
电话那头的林曦急了,“小素,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想缠着你!”
“对不起,我、我只是太想你了,我还记得你是今天生日,我不是故意和别人打听你,我只是想和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林曦的声音越来越低,她不知道何时又哭了,细细的啜泣声响起,“我们以前都说好的,要陪对方一起过十八岁的生日,要买同一个生日蛋糕,要一起许愿,许愿百年后还做好朋友”
关若素已经很难控制自己了,从刚刚开始,她的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她发现自己难以自控地跟随着林曦的话,回想起了那段久远的记忆,那段她已经竭尽全力想要忘掉的日子。
那时她们之间还没有旁人,她们每年都会一起过生日,亲密无间。
林曦拉着她的手,被生日蜡烛的光芒映得亮晶晶的眼看着她,说还要再许最后一个愿望,许愿到了十八岁,她们也还和现在一样要好。
过往的美好于此刻的关若素而言,却像是淬了毒的针,一根一根扎入她的太阳穴。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电话里的林曦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食言了。”
“但是小素,我还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关若素咬紧了唇,克制震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开口:“没接到你打来的电话之前,我都很开心。”
“林曦,我本来已经快忘掉之前的事情了。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希望我好,你就一辈子也不要再联系我,你就当我死了。”
电磁音变得不稳,林曦断断续续的哭声传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素你恨我吧,对不起。”
关若素的神经渐渐绷紧,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如有预示般,林曦再次开口,说出了那句堪称魔咒的话:
“对不起,小素,但我真的爱他。”
关若素知道自己该挂断电话的,她应该从这里开始就结束这次通话,结束这场无妄之灾,但她也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无法干脆果断地挂掉这通电话。
太可笑了。无论她遇到了多么好的朋友,还是拥有了崭新的校园生活,她依旧会被林曦的三言两语影响,甚至被她控制住全副心神。
林曦呼吸急促起来,她急切且惶然:“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气,可是我解释过很多遍了,我是自愿的,我没有被莫珝逼迫——”
一模一样的对话。关若素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听到林曦这样说了。
第一次听到时,她还会暴怒,可现在的她再听到这段话,却静得可怕。
关若素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林曦,这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选了他,任何时候我和他摆在你面前,你都不会选我。”
“这也无所谓,他是你的爱人,你把他视为你的天,什么问题也没有,我只是你的好朋友,我凭什么对你的爱情指手画脚?都是我的错才对。”
“但是林曦,如果你是我,你难道就能袖手旁观吗?”关若素声音低哑,“如果你是我,你最好的朋友被一个大她六岁的成年男人骗上床,还不止一次,她却对你说这是爱情,你真的不会像我一样愤怒吗?”
“林曦,你那个时候才初三!但凡是个正常的成年人都不会和一个初三的女孩谈恋爱,还和她上床!”
“如果你觉得你没错,为什么你瞒了我整整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我约你放学后去逛街去吃饭,你都拒绝了,原来你是陪他去了酒店。你还骗我说你下午要去补课,如果不是我在逛街的时候碰到你和他在一起,你会把你们谈恋爱的事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为什么骗我,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
“你说我能怎么做?我怎么做才对?我应该尊重你的爱情,可如果我还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就应该阻止你,不然我就是和他一样的畜生!”
“我拽着你的手,我就差在大街上跪下来求你了,我说求你不要去,不要和他去酒店。你当时是什么反应,我到今天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你当时想说什么?我猜你是有话想和我说的,但你没说,你只是一根一根掰开了我握着你的手指,然后和我说,对不起小素,你先回去吧。”
“然后你就和那个男的走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他走进酒店大门。”关若素发现自己越说越快,越说越冷静,到最后她听着电话那头林曦的啜泣声,甚至觉得奇怪,“你哭什么?我那天哭得比你惨多了,你有回头看我一眼吗?”
“林曦,还要我继续说吗?”
关若素声音变轻:“你现在,能有一点点明白我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吗?”
林曦好像快要崩溃了:“对不起,小素,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我没有觉得你不重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这一点到现在也没有变过,我真的,听到你说你现在过得好,我真的打心底里替你高兴,对不起小素”
“对不起小素,是我太懦弱了,我太想被爱了我真的拒绝不了他”
浓重的悲哀像是一场初春的沙尘暴,席卷了关若素的内心。
回忆如刀斧凿刻,她的脑海一片血肉模糊。
在林曦愈渐失控的哭声里,关若素却回想起了她们初遇的那一天。
她那时是真的还很内向,初来乍到,她无所适从地坐在新教室里,周围都是陌生的同学,直到林曦来到她身边拉开椅子坐下。
林曦看着她笑,问她叫什么名字,眼睛亮如灿星。
“若素,是不是安之若素的那个若素?”林曦看着她的反应,高兴地笑起来,“我猜对了对不对!”
“关若素,好好听的名字,我以后可以喊你小素吗?”
心里的荒漠涌出暖泉,关若素抿着唇,眼睛闪动,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嗯,可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林曦根本不会明白她那天转身离开的背影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从那一刻开始,那个会温柔地喊她小素的林曦就已经死了,彻底死在她心中,死在那个阳光暴烈的下午。
后来,林曦和那个男人去酒店时被熟人撞见,林妈妈知道这件事之后几乎发了疯,把林曦关在家中,一步也不允许她迈出。而林曦却以为是她告的状,一句话也不问就打电话过来骂她,在知道真相后又痛哭着和她道歉。
校内不知谁传了流言,有关林曦的一切都迅速腐化,所有人唾弃且避之不及。
关若素因为在学校里和林曦形影不离,也遭到了牵连。
她时不时会被路过的同学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甚至有时也会听到有人谈论她,“是不是关若素和老师告的密?”,“关若素和林曦关系那么好,估计也和林曦一样吧”。
后来,她转学了,也彻底将林曦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从此,终于不会再有电话铃声半夜响起,将她惊醒。
关若素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来,如果你只是想勾起我那些痛苦的回忆,那你成功了。”
“林曦,我摆脱不了你,你现在满意了吗?”
林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没资格做你的朋友”
“但是小素,我马上要上手术台了,我真的很害怕,我没有朋友可以联系了,我只能找你,求你陪我一会儿好吗”
关若素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张了张口,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手术?”
“你要去做什么手术?”
林曦声音低了下去,细如蚊呐:“是全身抽脂手术我、我是瞒着我父母出来做的,我成年了,可以自己签字了”
“小素,他说我最近胖了,不好看了。”
“可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减肥了,我每天都好焦虑,吃进去什么就吐出来什么,就算是这样也没有瘦下来,我真的没办法了才来做这个手术的”
关若素再也无法克制自己颤抖的嘴唇,齿关相撞间,她恍惚间感觉自己并不是在听林曦说话,而是被林曦捅了两刀,正中心脏的位置。
不然为什么她会这么痛,痛到仿佛整个人都要裂开。
“你敢!!!”关若素终于失控了,她对着电话那头尖叫道,“林曦,你给我从那里出来!”
“你明明还有两个月才成年!你去的是什么医院,他们有正规营业执照吗?他们怎么敢给你一个没有家长陪同的未成年人做这种手术!”
“你还要为他做到什么程度?他让你杀人放火你也去做吗!”
“林曦,林曦,不要去”关若素哭了,眼泪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我求你了,不要去”
林曦的哭声反倒停了下来。电话那头,她轻轻地吸着鼻子,因为哭得太久,声音已经哑了。
她说:“对不起小素,我必须去做这个手术。”
“小素,等你以后也爱上别人,你就明白了。你也会像我一样,为了他,愿意去做任何事情。”
“对不起,给你打了这个电话,又害你哭了。”
“但我真的,好想你。”
日落西山,黄昏午暮。常矜上完瑜伽课回到家中,和常鹤一起吃过饭之后,就开始收拾自己明天准备带去学校的东西。
“咦,我写好的情书呢”
常矜在书包里翻找半天,也没找到自己昨晚放进来的白色信封。她的书桌被她翻得有些乱了,远远看去像是一堆废墟。
常矜叉着腰站在地板上,盯着书桌,开始回想自己昨晚睡前到底把信封放哪了。
记忆飞回昨天,她隐约记得她把信封放在桌沿上,和她给关若素准备的手写信放在一起。
早上起床,她就把关若素的那封信放到了礼物袋里,让管家帮忙送过去了,情书则是放到了抽屉里
等等。
常矜飞速走到桌前打开抽屉,在看清信封的那一刻,她差点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她居然放错信了!!!!
手写信还在抽屉里,也就是说——
她把给顾杳然写的情书塞到了关若素的生日礼物袋子里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常矜真的立马要疯了,她连忙从书堆里扒拉出自己的手机,急得通讯录都点了好几下才点开。
她第一时间给关若素拨去电话,电话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最后一秒,被对面接通。
“素素!你已经拆了我送你的礼物了吗?里面有封信我放错了,你千万不要打开看——”
常矜话还未说完,就被对面的关若素打断。
“抱歉。”
“矜矜,我已经看到了。”
常矜被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量冲垮了思考能力,她太慌乱了,没有听出关若素语气的不对劲。
常矜张口结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都知道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们的,我也不知道我表白能不能成功,我想着万一被拒绝了——”
“矜矜,”关若素在那边轻声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常矜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关若素会问这个问题。
“什么时候吗?”常矜无意识地抓紧了衣摆,她在混沌的脑内不断地寻找合适的措辞,“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我早就喜欢上他了吧。但我是去年夏天才意识到的。”
第一次,她能够对着熟人坦然说出对顾杳然的心意,仿佛是卸下了一个重担一般,常矜发现自己忽然不再焦虑了,而是变得温缓平和下来,想起过往那些美好的回忆,她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微笑。
“我太迟钝了,发现得太晚,也太犹豫了,犹豫到现在才决定表白。”
“素素,你说他会答应我吗?”
晚霞落尽,窗外,黑压压的树枝和橘红色的天空构成一副残夏夜景图,宁静得有几分压抑。
关若素坐在房间的地毯上,她听到常矜的声音后,轻声回道:“会吧。”
电话里,常矜对她说:“素素,你明天能不能带我的信来学校?我想明天就把它交给顾杳然。”
“或者,你把它放到顾杳然的桌面上也可以。”
关若素应了:“好。”
电话挂断,关若素握着手机的手臂缓慢垂下。
她面前是一封被拆开的信件,雪白的信封和信纸,火漆印泥封口被贴在信封尖角上,颜色鲜红,像一道突兀的血迹。
风波
开学的第一天, 常矜一来到学校就被Karry老师逮住了,差遣她去图书馆领份资料。
常矜苦哈哈地出了办公室,回教室拿伞和耳机, 被围着桌子打牌的几个人幸灾乐祸了, 秦姣珠手里拿着牌在看她:“哟,这是去干嘛?”
常矜对着她翻了个白眼:“帮人跑腿啊。”
周既尧:“Karry又喊你去干活呢?”
俞西棠:“矜是她的名,忙是她的命。”
常鹤:“别聊了, 出牌。”
“上一张红8,下一个谁了?”
常矜正准备走, 却在门口撞见刚好背包进来的顾杳然, 两个人的脚步都一顿。
顾杳然朝她微微挑眉:“要去哪?”
“Karry喊我去图书馆帮他拿点东西, 我现在就过去。”
常矜声泪俱下地控诉:“这帮人就顾着打牌, 看我去受苦, 没一个人心疼我——”
顾杳然瞧她这样, 忍不住笑:“没事,你等我放个包, 我陪你去。”
教室里几个人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什么都知道的俞西棠第一个起哄:“不是,顾杳然你就让她去呗, 图书馆又不远, 你真把常矜当你女儿照顾啊?”
秦姣珠边摇头边翘着兰花指摸牌:“真是看不下去了, 慈父多败女。”
周既尧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常矜的反应是朝他们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
她原本还怒气冲冲的,结果顾杳然放完包走过来, 就放低声音哄她:“别和他们计较了, 他们坏, 你好。”
常矜被顺毛一摸,立刻火气就消了大半。
顾杳然走在她前面, 略微侧头,眼波明朗含笑:“我们走吧,路上要不要买点什么喝的?”
常矜积极回应:“想喝奶柚拿铁!”
去图书馆的路上,常矜想起自己让关若素带来学校的那封情书,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手指捏住了咖啡杯,嘴里的吸管被她翻来覆去地咬。
心里打着鼓,说话的语气很难再自然而然。
幸好顾杳然并未察觉,依旧和往常一样与她交谈。
常矜去办公室里领资料的时候,顾杳然就在外面的走廊里等她。常矜清点好文件夹里的纸页数量,抱着牛皮纸袋走出去时,却没看到顾杳然的身影。
窗外晨曦昭昭,被擦得一干二净的玻璃和地板都亮洁如新,能够清晰看见行走于其上的人影。暖气不太充足,在冬末春初的室内里,点滴冷意泛滥开来。
常矜有些疑惑,她顺着走廊往楼梯间走去,却在拐角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一男一女,站在楼梯间斜前方的走廊上,似乎是在交谈。
是顾杳然。
他面前站着一个女孩,露出半张脸,黑发黑眼,是她不熟悉的亚洲面孔。
常矜看出那边的情况似乎是在表白之后,便想先离开,不料那个女生开口的话语陡然传入耳中:“可以告诉我你拒绝我的原因吗?”
常矜离开的脚步一顿。
紧接着,她听到顾杳然的嗓音响起,清泉般动听:
“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心脏猛地跳动了一瞬,几乎要摆脱胸腔的束缚。
常矜发现自己走不开了,她呆立在原地,不受自控地倾听着那一头的沉默。
那个女孩不依不饶地追问他:“是谁?我认识吗?”
“你喜欢的人,是不是经常和你一起玩的常矜?”
常矜抠着墙角的手指,几乎用力到要在上面挖出一个洞来。
她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良久后,她听到了顾杳然的声音。
“不是。你不用猜了,你不认识。”
告白的女生后面和顾杳然说了什么,常矜没再听了。
身体僵了片刻,意识回笼的下一秒,她拔腿就走。
顾杳然回到办公室门口,看到的便是靠在栏杆边等他的常矜。纤细的一截腿从裙摆底下伸出来,她没在看这边,而是怔愣地望着面前的白墙发呆。
顾杳然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看来时露出一个笑:“在发什么呆?”
“你拿好东西了,真快。有等我很久吗?”
常矜看着他的眼神让顾杳然觉得有几分奇怪,但具体是哪里奇怪,他也说不上来。
常矜垂下眼:“,你刚刚是去哪了?
常矜多希望顾杳然会骗她,如果他说,他刚刚是去了卫生间,或者遇到了朋友,怎样都好,至少他是撒了谎的,至少能说明他不想被她知道这件事。
至少能说明,他对她,并不是全无感觉。
但顾杳然格外坦诚:“刚刚遇到了一个女生,她说有话要和我说,所以我和她去了走廊另一边。”
常矜张了张口:“是表白吗?”
顾杳然点点头,回答得随意:“嗯。我拒绝了。”
常矜笑了笑,她发现自己能够笑了,只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她轻声问道:“为什么拒绝了啊?不喜欢她,还是不想谈恋爱?”
顾杳然给出了毫无遮掩的答案。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和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常矜抱着文件袋的手指收紧,她用尽全力去故作轻松和惊讶:“诶,你什么时候有喜欢的人了啊?”
“是谁啊?我认识吗?”
走廊上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
常矜的心情起伏不定,仿佛在巨浪中翻滚的小艇。
直到最后一句话,化为海啸迎面拍下,将这艘已经岌岌可危的船完全掀翻。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她发现顾杳然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那汪清潭含起来一笑,简直熠熠生辉,“等到毕业舞会那天,你就知道她是谁了。”
他笑得亮眼灼目,她却如坠寒夜。
常矜一时没有说话,顾杳然的手机铃声响了,他在她面前接了电话。不知道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看他神色似乎很认真,听多于说。
而常矜利用这点时间,故意落后了几步,颤着手点开微信。
她询问关若素:“情书已经送出去了吗?”
关若素似乎在看手机,很快回复了她。
关若素:“还没有。”
常矜感觉到自己摇摇欲坠的心重新被吊住了。
她说:“先不送了。”
“小素,你把情书放到我书包里面吧。”
关若素:“好,我明白了。”
她锁上手机,这一刻,屏住的呼吸才慢慢喘出。
后怕于心底冉冉升起。
常矜迈开两条注了石胶的腿,僵硬地走过去,跟上前面还在打电话的顾杳然。
她几乎失魂落魄。
然而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并不觉得悲伤,反倒第一时间感觉到了恐慌。
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恐慌,狠狠袭击了她。
她怕顾杳然会看到那封信,然后他们变得尴尬,最后连朋友也做不成。
脑海里浮现出顾杳然欲言又止的表情。
之前她为什么会那么有信心?
走在她前面一步的顾杳然已经挂了电话。
他转头看她,入目是一双盈盈一笑的眼眸。
他走过来,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文件袋,动作自然而然,“我来拿吧。”
他说这话时,距离又与她极近了,近在咫尺的人影高挑挺拔。他朝向她,垂下了一对弯月形的眼,连眼尾都带着潋滟的温柔。
是了。因为他对她的颇多照顾,甚至关怀备至。
可如果这就是他的性格,如果一直是她自作多情呢?
心上像绑了铅块,控制不住地坠沉,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常矜若无其事地回到班上,和大家说笑打闹,努力忽略着身体内部反馈来的难受。她以为自己只是失落得狠了,却没想到,这份难受会渐渐扩大,一发不可收拾。
到了中午,她捂着胃部,已经几乎直不起腰来。
再一次睁眼,她已经回到了家中。
入目第一眼是她房间里简洁大方的陈设,以及头顶那盏体积巨大的吊灯,坠下的玻璃石漂亮得像被精心切割过的钻石。
半掩的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家庭医生刻意压低的嗓音:“初步诊断是神经性胃炎。”
“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明天早上再看看情况,安排到院做一次检查。”
门外响起了一道常矜也没有预想到的声音。
“谢谢您。李姨,送一下医生。”
妈妈?
常矜终于完全睁开了眼,她艰难地侧过头,看向门口。房间里昏暗,全靠门缝里渗进来的一道光亮,让她看清门外站着的两个熟悉的人影。
是甄伊水和顾杳然。
“怎么会突然胃炎了呢。”她妈妈正在低声询问,“杳然,矜矜最近有好好吃饭吗?我记得她之前并没有胃病的啊。”
她听到顾杳然的声音,紧贴着门背响起:“她有好好吃的。阿姨,您别担心,医生也说神经性胃炎的原因有很多,可能常矜她最近压力太大了。”
“是这样,她这孩子,对自己总是那么苛刻。”她听到甄伊水轻轻地叹息着,“麻烦你了,还大老远过来看她。”
“你真的很关心她。”
顾杳然的声音低沉悦耳:“阿姨,这都是小事。”
“以前矜矜发烧的时候,你也第一时间来看她,我都记得。”甄伊水似乎是笑了,“我总感觉,你比鹤鹤还像矜矜的哥哥。”
常矜总觉得顾杳然似乎也笑了。
他应了:“是。”
“在我心里,她就像我妹妹一样。”
常矜躺在床上,眼皮撑开,一眨不眨地睁着眼。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身体先于大脑给出了反应。
她的胃部和胸口都同时痉挛起来,一时间,她疼得渐渐蜷缩了身体。
窗外的月光带着太阳光的余热落在她床脚边,像是落了一地白花花的头皮屑。
她闭了闭眼睛,声音很轻很哑,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到:“顾杳然”
“谁稀罕当你妹妹。”
门外,顾杳然和甄伊水面对面站着。
顾杳然的回答似乎也有点出乎了甄伊水的意料,她沉吟了一会儿,示意顾杳然和她去楼下说话。
楼下,白瓷清茶,灯火通明。两人刚刚入座,甄伊水便开门见山道:“你不喜欢矜矜吗?”
饶是顾杳然一贯从容克制,乍听到面前的常母对他问了这么个问题,也没能掩饰住自己那一瞬的慌神。
甄伊水一直盯着他的表情看,见他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
甄伊水满意地点了点头,翘起唇角:“好了,你不用回答我,我已经知道了。”
顾杳然面色难得僵住。
男孩的颧骨漫开一片红晕,他看上去有些无措,也许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掩藏得如此好的心事会被一眼看破。
顾杳然有些艰难地开口:“您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甄伊水语重心长:“你对矜矜一直都很特别,我是知道的。”
“虽然我不经常在家,但是关于矜矜的所有事,她的生活助理,李姨和管家,都会一一汇报给我。”
“你对她实在是太好了。”甄伊水忍不住笑,“连和我们家的司机都这么说,看来你是真的很关心常矜。”
看出顾杳然已经有些坐立难安,甄伊水没有再打趣他,而是笑道:“好了,你别担心,我很支持你们的,我不做那种棒打鸳鸯的事。”
顾杳然抿了抿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请您先不要告诉常矜。”
甄伊水竖起耳朵:“嗯?不要告诉她什么事?”
“我喜欢她的事。”
这话说出口,顾杳然实在觉得有些难为情,毕竟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喜欢的女孩的母亲。
“这样,你肯定是想自己和她表白对不对?”甄伊水俏皮地朝他眨眨眼,“你放心,我肯定不插手。”
“不过,你可得抓紧时间了,等到了大学,你们估计就不在一个城市读书了吧?得趁早把你的心意告诉矜矜噢。”
顾杳然抿了抿唇,“她不一定会答应我。”
甄伊水:“不会呀!我觉得矜矜她也喜欢你。我听她提起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我知道,她的异性朋友向来不多,偏偏和你这么要好,如果不是喜欢,又怎会总是把你挂在嘴边?”
“记得在她面前,多多好好表现就行啦!”
顾杳然眼睛微亮,仿佛点了簇灯火。
他点点头:“我明白。”
情书
知道常矜是因为神经性胃炎而请假回家的关若素, 第一反应是放学后去常矜家找她。
然而来接她下课的关母阻拦了她。
前座的关母坐在副驾位置,连发丝都整理得一丝不苟。
她语重心长:“神经性胃炎不算严重的,你妈妈我年轻的时候压力一大也会得这个病。再者, 她现在说不定已经吃了药正在休息, 你去了,要么见不到她,要么她被叫醒, 反而打扰了她。”
“要是明天她还没来上课,你再去探望也不迟。今天先回家吧, 妈妈和大姨她们说了, 今晚两家人一起吃顿饭, 你不在的话多不好。”
司机缓打方向盘, 窗外的风景旋转, 关若素看得头晕恶心, 于是不再面向车窗。
等缓过神,她睁开眼, 声音比平时低:“我知道了妈妈。”
一整个晚上, 关若素翻来覆去,久久难眠。
早上起床, 她穿戴整齐, 站着全身镜前, 看着自己眼眶底下淡淡的青黑。那是她忐忑的证明。
她打开书包,夹层里放了本安德烈?纪德的《窄门》, 黑十字白封底, 中间裂开一道狭长缝隙, 里面夹着常矜那封情书。
关若素看了很久,才伸手把这本《窄门》抽出来。
教室内人声鼎沸, 刚开学不久,有些人甚至因为没有课还没回校,而回来的人也不安分,聚成一团一团的圆形,吵吵闹闹的,所有人都在各干各的事。
关若素坐在后排,时不时有人路过与她打招呼,她都一一应了,但目光始终关注着门口。
直到一道清瘦纤细的身影出现。
和她预想中的一样,常矜看上去已经完全好了,迎面朝她走去的lily和她攀谈了几句,她也弯起眼睛回应对方,神态自若,没有丝毫异常。
常矜放下书包之后就走出了教室。
与此同时,关若素的手机轻轻震动。
常矜:“素素,你能出来一下吗?我在阳台这边等你。”
关若素带着书离开教室,教学楼的阳台离走廊和教室都远,但很安静,鲜少有人经过停留。
一扇扇明净的玻璃窗从她眼前掠过,她透过它们,看到了站在栏杆边的常矜。
常矜此刻没在笑了,卸下那些本就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后,微微低垂头颅看向地面的她显得越发安静。
她身后是沙沙吹拂的枝条和树叶,绿浪似海。
常矜抬眼看到她,笑了笑:“你来啦。”
关若素走过来,靠在她身边的栏杆上,语气担忧:“怎么会突然胃炎了,医生怎么说?”
“现在身体已经好转了吗?”
常矜:“已经好多了,医生说和我前天熬夜,最近一段时间压力太大都有关系,不过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
关若素看着她,动了动唇,“矜矜。”
“你的那封情书”
常矜换了个姿势撑着栏杆,“啊”了一声:“对,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
“我昨晚想清楚了,我感觉我还是先不表白比较好。”常矜说,“我仔细考虑过,可能我只是一时间被感情冲昏了头脑。说不定我也没那么喜欢顾杳然,只是他在我身边太久了,对我又太好,所以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
关若素怔怔然地看着她。
常矜抬眼望着窗外,树影和晨曦在她瞳孔里交叠,慢慢地晃动着,像是水波涌动时一圈圈荡开的纹路。
“说不定那并不是爱情。”
常矜笑了笑,“只是我误会了而已。”
“我想让自己冷静一下,所以才和你说,先不要把信送出去。就是这样,很简单的事情,让我来回折腾了这么久,真是麻烦你了。”
关若素抿了抿唇,轻轻摇头:“不会。”
常矜看到关若素的表情,忽地失笑,“怎么这副表情看着我?”
关若素怎么会看不出常矜的低落和故作轻松。
她看过常矜太多面,但这样的失意,还是第一次。
她和顾杳然之间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改变了主意?
关若素很想问常矜原因,但她张了张口,又沉默了。
答案重要吗?
也许对于别人来说重要,可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现在的这一切,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吗?
她害怕眼前这个人也因为爱情而变得痛苦,变得失去自我,眼里只有另一个人。
她害怕再次失去重要的朋友。
是常矜发现了她。她行尸走肉般沉浸在失去挚友的悲苦和茫然中时,是常矜出现,拉了她一把。
她所认识的常矜本应该是耀眼的,无论走到何处,都肆无忌惮地发着光,而不是躲在角落里为了某段感情黯然神伤。
膨胀的私心最终还是战胜了微弱的反抗。关若素伸出手拉住常矜的手腕,在她抬眼看她的那一刻轻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反正离毕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是吗?其实矜矜你完全可以再考虑一下,等想清楚了,真正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再把这封情书给他,也完全来得及。你们本来就是很好的朋友,不像别人那样需要害怕错过。”
“矜矜,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你。”
关若素说完这句话,心跳依旧跳得很快。
但她看到常矜朝她笑了。
她的手覆上来,握住了她的。
她听到常矜对她说:“谢谢你,素素。”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我怕我和别人说得多了,会被他发现。只有你知道,谢谢你愿意听我发牢骚。”
关若素一直提在半空中的心脏,终于微微松懈下去。
可随之而来的,是羞愧和自厌情绪的反扑。
常矜这样信任她,可她却夹带着自己的私心和恐惧。她并不是纯然为常矜着想才说了这些话,而是为了不让自己被朋友抛弃。
她这样做,真的是对吗?
可常矜已经松开了手。
关若素望着两个人渐渐分开的手心,感觉到那阵温热离开,仿佛自己的心也随之空缺了一部分。
常矜垂下眼笑了笑:“其实我早该清楚的。”
“杳然他是什么性格,我最了解了。”
那人只是看上去温柔有礼,骨子里却带了股劲。
他并不是没有主见的人,恰恰相反,什么要什么不要,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他一直分得很清楚。他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也总能果断地做出取舍,如果不是足够了解自己,足够坚定清醒的话,是做不到的。
G7那年常矜参加了各种国际学术比赛,在某个比赛上遇到了一些偏题怪题,有些实在是出得太离谱了,连常矜都做得有点破防。
她半夜打电话给顾杳然和他吐槽这些糟心事,那时顾杳然其实也在准备其他比赛,每天练琴时间超过六个小时,但还是听她发了半个多小时的牢骚。
听她说完,顾杳然也只是笑,“那有什么,那就不做了,换个比赛。”
常矜:“可是这样我会觉得我好像被它打倒了一样,明明就不是我的问题,是题目太奇怪了。”
“你也知道是题目有问题,那你还纠结什么呢?”顾杳然说,“只要换个思维角度去想就行了,不是你被它打倒,而是你主动放弃了它。你的能力又不是它一个比赛能够定义的,甚至就算是比这更权威的比赛也不能定义你。”
“你是常矜,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只有你能做到,而成绩,荣誉,名声,这些东西都是别人对你的评价。如果他们赞赏你,那当然很好;如果他们批评你,也没必要太放在心上。来自外界的眼光不能影响你自身的运转,只要这样想就好。”
他总是很好地接住她的情绪,又能安抚她。
常矜知道,在一些不了解他们的人眼里,她各方面都比顾杳然更优秀,但只有她知道,其实他并不比她差。
他成熟,冷静,温和却不寡断,明亮但不刺眼,细心且总是体察他人。他的散漫不是因为没有目标,而是因为他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于是抛弃了世俗的眼光和评判标准。他其实比她更豁达,也更自由。
“你别看他总是自谦,其实他这人可自信了,根本不屑于掩藏自己的野心和感情。他如果喜欢我,肯定早就和我表白了,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常矜垂着眼,微风吹过她的鬓发,她一时不察,半截发丝飘进嘴里,味道有点苦涩,她轻轻拨开,自语:“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
“素素,你带着那封信来了吗?”
关若素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书本递给了她,“我怕把它弄皱,就夹在这本书里了。”
淡蓝色的书封面,金色的字体。
常矜接过,纤长的手指指腹抚摸过其上的书名,她喃喃念道:“《简?爱》。”
关若素:“这本书是我初中的时候看的,最近我表妹说想看,让我从家里带给她。”
常矜说:“我也是初中看的,就在遇到顾杳然的那年。”
她那时阅读量很大,空闲时间多,精力也旺盛,除了完成作业,她还看书,看漫画,做数学题,写代码,练乐器,每天都很充实很快乐。
她还记得自己读这本书时的想法,她虽然还没谈过恋爱,也不太能理解女主人公为什么那么喜欢男主人公,但却深深地被女主人公简?爱身上的那股韧劲和赤诚打动。
她并不为书中的爱恋所动,却暗暗喜欢上了简?爱这位女主角。
她拥有自己的意志,独立,理性,坚定,即使出身低微,却没有不配得感。她越是被人小瞧和看轻,越是不屈服不退缩,越是尊重自己。面对人生中的一道道困难险阻,她从不肯低下头颅。
常矜那时想,她也要成为这样的女孩。
“果然,我还是变得有点不像我了。”常矜抚摸着书脊上的文字,“西西说的果然是对的。”
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会痛的。
在此之前,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喜欢他。
冰岛
时光荏苒, 岁月如梭。转眼间,七人组约定好一起去冰岛旅行的日子到来了。
出发前一天,大家在群里聊得热火朝天, 互相检查有没有漏带的行李物品。也许是被其他人的期待和兴奋感染, 一直心情低落的常矜也难得开心了起来。
毕业旅行,对高中生来说,是一个有魔力的词汇。
可能是很多人第一次看世界, 第一次和朋友远行,第一次抛开一切, 毫无压力地去享受沿途的风景。
即使高中毕业只是小船驶入海湾的第一缕鼓风, 但纵眼往后, 也许这已是人生中最自由的时刻。他们年轻, 恣意, 无所畏惧, 一腔孤勇,还相信希望和无限的可能性。
飞机落地凯夫拉维克国际机场, 顾杳然从机舱里站起来, 恰好看到前座不远处的常矜合上平板。
一闪而过的电影画面,他却一下子认出是《白日梦想家》。
“你又重温了一遍电影?”
常矜没想到顾杳然会和她搭话, 她刚刚背上包, 下飞机的步伐一顿。
她有些不经意地移开和他对视的目光:“啊, 对。”
回忆的毛织毯被轻轻拉扯,本就不结实的豁口被钩针挑开。
她又回想起, 初中时他们一群人趁着某次活动日, 聚在班里一起看了这部电影, 那时顾杳然就坐在她身边,而她专注地望着电影里拍摄的斯科加瀑布, 时不时发出惊叹。
“之前你说过,在来冰岛之前要再看一遍这部电影,我当时还说我也是。”顾杳然的笑语声近在耳畔,“结果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啊。”
“你呢,再看这部电影,有没有什么新的感受?”
常矜一时没有回答。
顾杳然的唇角慢慢放了下来。他声音轻了些,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常矜?”
“嗯?”常矜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她抬头看顾杳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刚刚在想电影里的剧情,没听清,你说了什么吗?”
“不,没什么。”
到了拿行李的时候,大伙里只有顾杳然坐在长椅上,俞西棠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走过去在他身边落座,“怎么了?总感觉你从刚刚开始就没怎么说话。”
顾杳然从思绪的漩涡里挣脱。
他蓦然笑了笑:“那还是有说过话的。”
俞西棠撑着下巴,和他一起看传送带旁边站着的其他几位好友。常矜拿着手机,似乎是在确认待会儿去酒店的交通和路线,而这一幕似曾相识。
“你说,”顾杳然忽地开口,“常矜是不是已经发现我喜欢她了?”
俞西棠万万没想到,顾杳然一开口就说出了一句这么炸裂的话。
她呆滞住了:“啊?”
顾杳然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指节,“我总觉得,她最近一直在躲我。”
俞西棠瞠目结舌:“不不不不是,她怎么就,你怎么就被她发现了?”
“你说的啊,我又没有掩饰得很好。”顾杳然轻声道,“我也没打算掩饰得多好。也许她就这样看出来了。”
顾杳然发现常矜主动找他说话的频率渐渐降低了许多,也很少见她对他笑了。
他察觉到异常之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常矜,问她最近是不是状态不太好。
他的态度很坦诚,但问得含蓄,一句也不敢点明。
而常矜却望着他,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啊。
“我只是最近压力比较大,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太焦虑了,和你和大家都没关系啦。”
“让我自己调节一下就好了。”
她这样说。
于是,他也只能再次退回到朋友的边界线上,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背影,踏出那一步的勇气不再足够。
没有缘由的疏远,在顾杳然和常矜认识的六年间,从未发生过。
于是即使万般不愿,他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常矜已经知道他喜欢她。
发现他的情意后,她却选择了和他拉开距离,其含义不言而喻。
俞西棠制止了他的胡思乱想:“你先别脑补这么多,说不定她真的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呢?毕竟今年offer下得确实有点慢,她本来就是容易焦虑的性格。”
顾杳然抿唇,压下心底的不安,“也许吧。”
众人提前约好了司机,一路送他们到住宿地点。
他们抵达冰岛的时间是凌晨,驶向维克村的路上,天高云阔,恰逢日出时分,雪山粉云照顶。一望无际的雪原彼端是巨石和陡崖,阳光与晨曦交织,升腾橘红,渐渐弥散开来。
纵使常矜已经在新疆和俄罗斯的冬天见过类似的地貌,但此时此刻,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女孩们扒着窗户惊叹自然的鬼斧神工。他们的欢声笑语,真正让这片景色变得独一无二了。
到了民宿,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老太太,她有一头花白的卷发,穿着颜色温暖的针织衫毛线裙,像一簇稳定燃烧的火苗。
这个叫克洛伊的老太太正是这间独栋别墅民宿的主人。她一路把他们带入屋内,脸上挂着慈祥亲切的笑容,为他们倒了几杯热水,“你们从中国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一定累坏了吧?”
秦姣珠接过水:“谢谢您!”
俞西棠和老太太搭话:“克洛伊女士,最近的天气怎么样?”
“还不错,如果你们想要去看极光的话,今晚就是个好时机。”克洛伊老太太的心态似乎非常年轻,和他们说笑不停,眼睛弯如月牙。
“你们问我就问对人了,我目睹过好几次极光大爆发,也会看天气分析,我敢肯定,今晚的极光一定会很美,你们会难忘终生的。”
女孩子们都欢呼起来:“那太好了!!”
民宿是俞西棠问了好几个旅行博主朋友才定下来的,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他们整理好行李,都加了衣服手套和帽子,才离开民宿往红房子教堂的方向走,他们站在观景台山坡上,眺望在海边建起来的操场,俯瞰整片陡峭的峡湾和皑皑白雪铸成的童话。
落日时分,经过一番向克洛伊老太太的取经,一行人决定夜晚徒步前往飞机残骸附近,等待极光的降临。
夜晚的风格外冷,一路没有灯,万山黑遍,唯有夜空是淡淡的蓝紫。星辰倒转,银河瀑布飞泻,宛若一片巨大的丁香花花瓣,其上不断闪烁的细密水珠。
常矜必须不停地呵着气,才能缓解这种来自全身各处的僵麻。
顾杳然注意到她的异常:“很冷吗?”
常矜连忙摇摇头:“还行,走着走着就热了。”
在冰岛的冬夜,步行是一种折磨,等待也是。
七人来到了冰岛那架著名的飞机残骸旁边。这里已经成为了网红打卡点,若非他们选择半夜出行,这架破损得只剩骨架子的飞机周围,恐怕还会聚集更多的人。
而此刻,辽阔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七人,在这荒芜寂静的雪原里,听着风声猎猎,脚步轻快,翘首以盼。
常矜听着朋友们的闲聊,眼神总是望向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是身在梦境中还是早已挣脱,常矜只记得俞西棠先喊了一声:“出来了!”
“是极光吗是极光吗?!”
“那道绿色的!”
“极光出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错觉,那些丝丝缕缕的绿色和紫色交融汇聚,仿佛真的存在。
如果你看过极光,你会发现它没那么亮时更像条狭长的云,随风而极速飘动,在空中宛若游龙。
但如果你有幸见过极光大爆发,你会看到足以震撼人心的光色出现在那条长云之上。
绚烂至极的绿色里裹着涌动的虹彩和碧蓝,还有一点点碎星般的黄。它们跳跃在无尽辽远的苍穹里,仿佛涌动的浪潮,天空成了倒转的海,它们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冲刷走寡淡,将璀璨明亮的光晕漫涂整片海岸。
于是,平静的黑夜被渲染成彩色的白昼。
难以置信,这简直不像是人间会存在的风景。
周围的朋友们都在兴奋地大喊大叫着,秦姣珠和俞西棠跑到了队伍最前面,抱着对方边跳边尖叫。
常鹤跟上她们二人,鲜少笑的男孩眼尾微微弯,他抬起相机,替两个高举手臂挥舞的女孩定格这难忘的一瞬。
这一刻,常矜的脑海忽然倒带回到飞机上的夜晚。她缩在毛毯里,独自重温《白日梦想家》的那一幕。
最终镜头定格在主角手中那本已经停刊的《生活》杂志上,创刊卷首语是:“去面对艰险,去拉近与人之间的距离,去找到彼此并感受一切,无论恩惠还是磨难。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爱与被爱,奔赴与等待,明确和徘徊。这就是人生。
常矜的一双眼珠都被清澈的极光浸透,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忍不住屏息,久久凝望。
她的目光渐渐向下,离开极光的海洋,遥遥降落在离她不远的男孩身上。
那人微微抿着唇笑,像一捧洁白的雪。
顾杳然微仰起下颌,眼睛里落满星辰极光,原本淡蓝色的羽绒服被映照得斑斓绚丽。
他只是站在那儿,就胜过漫天温柔涌动的光辉。
头顶就是珍贵无比的极光,但常矜却怔怔地看着顾杳然的侧脸,发现自己无法移开双目。
轰鸣的心跳声,像是独自一人徒步已久的静谧冬季,终于迎来了雪崩。
想要时间暂停的一瞬间,就知道完了。
她张了张口,声音落下时,才察觉声线有点微抖:“顾杳然。”
那个沐浴在雪夜和极光下的人转头看她,黑亮的眼绚烂美丽,完完整整地装着她一人。
他弯起眼,朝她笑了。
“怎么了?”
常矜摸了摸手心,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的冰凉。
她轻吸了口气,略扬声调,喊他:“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帮你拍张照片。”
顾杳然笑道:“好啊。”
常矜握紧相机调整参数,眼睛凑近取景框。
她一直觉得,摄影是一种变相的占有。
即使是和别人眼中一模一样的风景,由她的取景框框住,拍摄下的照片,那就是不同的,且仅属于她自己。
包括她框住的人。
顾杳然不再看极光,他刚好转头看来,少年热烈的笑在脸上漫开。雪原中,长空浮光,跃动万里。
常矜呼出气,按下快门。
她低头看向相机屏幕,细细地查看自己为顾杳然拍下的照片,火红的围巾上方是抿紧又松懈开来的嘴唇。
她看着照片,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嘴角在慢慢扬起。
她看得专注,却没有注意到,离她不远的男孩也举起了自己手中的摄影机。
极光
回到民宿后, 常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
沉默着吸了口气,她睁开眼, 慢慢坐起身。
房间内一片昏黑, 窗帘紧闭。她抬手微微拉开,静谧的极光海荡漾天际,绚烂刺眼夺目, 仍未熄灭。
常矜推开房门,走廊里点了盏蜡烛壁灯, 北欧这边的房屋内总是比较暗, 布灯简洁稀少, 现在是深夜, 更是只有一楼亮着灯光。
常矜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尽头。她的脚步声已经放得很轻, 但木地板的回音太重, 还是引起了一楼还没睡的人的注意。
于是,当常矜坐在三楼的沙发上, 呆呆地撑着下巴, 看玻璃圆顶外飘拂漫过的极光时,有人推开了阳台的门。
常矜侧头看, 来人有一头金色的长卷发, 和一对深邃的蓝眼睛, 像是冰湖天气晴朗时的颜色。
是民宿的主人克洛伊女士。
克洛伊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在,面上露出了几分意外:“我听到上楼声, 以为你们还没睡, 是来阳台看极光了呢。”
“结果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常矜连忙站了起来, 看着克洛伊女士提着一盏八角灯走过来,解释道:“他们都睡了, 只有我醒着。”
克洛伊女士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她拍了拍沙发垫,示意她坐下来。
常矜顺着她示意的手坐下来,面前这个金发碧眼的老妇人看着她,幽蓝的眼睛温和慈祥。
“那么,宝贝,你为什么睡不着呢?”
常矜放在腿上的手微滞住了。面对老人家关切温暖的目光,她发现,自己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久久难以入眠,为什么此刻她心绪难平。
面对内心的不平静,她无法,无能,无奈。
因为她还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才是对的。她已经用了无数天去思考这件事,甚至,她还即将再用掉一个珍贵的,漫天极光的夜晚。
疏远但明明无法割舍,遗忘又如何舍得。
她刻骨铭心地爱上一个人,又要亲手将他从血肉里剜出来,何其残忍。
“我我有一个喜欢的人。”常矜开口,声音发涩,“但是他喜欢的是别人。”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鼓起勇气试着表白,不留遗憾,还是应该趁现在就退出,至少,我们还能做朋友。”
常矜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和顾杳然的故事,她没有说明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份,模糊了顾杳然的特征。
克洛伊一直在耐心地听着。听完,她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经常为了爱情的问题而苦恼。”金发碧眼的老妇人双目温柔,“宝贝,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或许你听完我的故事,你就能够做出决定了。”
克洛伊的英语发音很标准,有一口非常醇正的英伦腔,优雅且清脆:“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结婚是因为爱情。”
“我祖籍在伦敦,但我爱上的是一个美国人。为此我远嫁到了大洋彼岸的加州旧金山,努力融入那边与伦敦截然不同的文化,气候和饮食。我那时还相信爱能跨越万难,因为爱让我对我面临的困苦感到甘之如饴。”
“后来,我的丈夫,在十年后被我发现出轨。一开始小三找上门的时候,我还难以置信,因为我太震惊了。”
“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会带着他会为我洗脚,每次吵架都主动道歉,出门永远牵着我的手,从不会吝啬给我花钱,没有任何关系亲密的女性好友。我朋友都说,我丈夫是她们见过的丈夫圈中最模范的一个。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称誉的模范丈夫,出轨了六年,被我发现的时候,私生子都已经五岁了。”
“我只庆幸我和他没有孩子,我那时还年轻,不肯那么早怀孕生子,居然无形之中在多年后的今日救了我自己,给了我自由的底气。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孩子,我不可能那么快下定决心和他离婚。”
“离婚后的第二年,我遇到了我的第二任丈夫。相比第一任丈夫,他并没有对我那么好,而是更加疏离客气,我们更像是一起搭伙过日子。他也是离异,带了个女儿,体弱多病。”
“我同意和他结婚,就是看中他对他女儿的态度。他看他女儿的眼神,让我想到我母亲看我出嫁时的目光。”
“而我想,这一次,我要找一个对我和对其他人一样好的人。一个生性善良,即使不爱,也会关切照顾我的人。”
“事实证明,这一次我或许没有看走眼。我们平静地过了十五年的日子,渐渐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恩爱非常。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我后来才知道,他时常资助亚非拉困难地区的儿童读书,也是流浪猫狗救助站的常客,在结婚前,他并未和我透露过这些。”
“这样的日子,结束在我们结婚第十五周年纪念日那天。他在晚餐时忽然晕倒,送去医院后,被查出胰腺癌晚期。”
“不到六个月,他就走了。他闭上眼的时候,表情很安详,是笑着的。我问他痛不痛,他说痛的,但他不希望我难过。他说的对,看着他的脸,我真的没有那么难过了。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看上去还做了个美梦。就好像我喊他的名字,他就会重新睁开眼看着我,像从前的每个清晨一样。”
“我带着他的女儿和他养的猫回了伦敦,在我的那栋小房子里过着我自己的生活。我那时想,我大概不会再结婚了。看来我确实是了解我自己的,我后来再没有过和任何人结婚的想法。”
“再后来,他的女儿跟着我,被我抚养到十四岁,死于当年伦敦的一场街头枪击案。她中弹不多,但她本就体弱,被发现得又太晚了,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就已经不行了。”
“送她下葬的那一年,我五十三岁。”
“那时,我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我比那些丁克到老的独居女人还要更惨一些,因为她们没有经历过被丈夫背叛,爱人离世,孩子意外死亡。而我全部都经历了一遍,才成为这么一个孤家寡人。听上去,就好像是我命中带煞一样。”
“在我五十五岁那年,我的猫寿终正寝。这下子,我身边彻底没有活物了。我本可以再去领养一只猫,或者干脆再养一条狗,或者干脆去认识一些新朋友,反正五十三岁对英国人来说,也不算很晚,我说不定还能再结第三次婚。这样一想,我突然发现,人生其实有那么多能让自己不再孤独的办法,但能让我不再失去什么的方法,却寥寥无几。”
“我拿着我的所有积蓄来到了冰岛,在世界的尽头开了一间民宿。我本来是想在这个安静孤寂的地方呆到死去的。但是,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开的是民宿。既然如此,我就会不断地认识新的人,和他们产生连结。”
“第一次,有小孩子拉住我的衣摆,把他手里的糖果递给我,对着我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庆幸。我庆幸我来到了这里,幸好我没有妥协也没有将就我的人生,即使我为此饮下了万两孤独。我终于明白要如何面对不断失去的人生。”
常矜怔怔然地看着她,一瞬间,心底除了波涛汹涌的感受以外,还萌生了些许愧疚,“抱歉,我不知道会提起您的伤心事”
克洛伊笑着摆摆手:“孩子,那些事对我来说,早就过去了,不算什么伤心事了,你不必在意。你看我,一个人来到冰岛后,如今在这不也是过得好好的?”
“我今年快七十岁了,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民宿,我能经常遇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我能经常和国籍、身份、地位、年龄都大不相同的人聊天,就像今天和你们聊天一样。我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很难捱。因为我始终认为我活得很年轻,老去的只是我的身体,我灵魂深处的那些东西,从未被岁月改变。”
“人这一生,其实没什么是留得住的,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去追逐这些注定离开我们生命的事物,留住越久,越是能够证明自己是幸福的。你觉得可悲吗?还是可叹?无论是什么,在我们得到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失去。”
常矜低声道:“我都明白的。但我还是很不舍。”
不舍。这个词几乎可以概括她对顾杳然的全部感情。
如果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他了解你如同你了解自己,无论遭受怎样的质疑和讨伐,他总是无条件地站在你的身边,只要你回头,你总能看到他。
他和你一同构想过遥远的未来,一起熬夜背过同一本书上的题目,和你看过世间所有最难得的风光,和你抱过同一座奖杯,也被同一片彩带淹没过。
他是你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人,后面漫长数年,都是在加深爱意。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要如何才能抛下那段如歌岁月,一个人跻身茫茫的荆棘林。
今后的人生,若是再想起他,一定会落下眼泪吧。
每次她回忆起过往的美好,都会变成一场凌迟。
克洛伊说:“人是由回忆连接的生物。你的不舍,遗憾,幸福,原谅,爱恨,都是来自回忆。”
“如果想要和一个人不分离,就努力和他创造更多的共同回忆吧。”
常矜问:“如果注定分离呢?”
“那就不要再靠近他了。选择另一个人创造回忆,将这份连接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你还年轻,一切都不晚。”
常矜垂下眼,她头顶上的极光被风轻轻地推开,像是玻璃房顶上突然漫过一层闪烁着七彩光晕的海水。
“谢谢您。”常矜抬头看她,明明是笑着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晶莹剔透的东西,“我明白我该做出什么决定了。”
再见
结束了毕业旅行, 回到学校的七人,直到四月初,才开始陆陆续续地收到offer。
七个人的主要申请方向都是美国, 辅以一些顶尖的英国高校。发放下来的offer都和大家预想中会得到的结果相差无几。
常矜不负众望, 斩获了包含哈佛耶鲁斯坦福在内共计八所美国名校的offer,高挂迦利雅本届民间offer墙榜首。
周既尧羡慕死了:“我要是你我选校得纠结死”
俞西棠:“对了,常矜你想好去哪个大学没有?”
秦姣珠:“那还用说, 肯定是去她的梦校哈佛啊——”
常矜:“我打算去斯坦福大学。”
常矜坦然的一句话却达到了语出惊人的效果,一石激起千层浪。
“诶?!”朋友们齐齐惊呼起来, 其中还要数俞西棠最震惊, 她第一个拉住常矜的手追问:“为什么啊?你不是一直想去哈佛的吗?”
关若素怔怔然地看着常矜。
常矜摆摆手:“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我之前确实一直说目标是哈佛, 但那只是因为虚荣心啦。年纪还小的那会儿, 谁没想过考哈佛呢?”
“真的选起校来, 很多方面都需要再仔细考虑。我和爸爸妈妈讨论过了,还是斯坦福更合适我。”常矜和大家解释自己选了斯坦福的原因, “斯坦福大学的Ai人工智能专业更好, 而且地理位置上邻近硅谷,有更多去企业观摩交流的机会, 可以接触到最新的消息和科技。”
常矜笑道, “我真的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放弃哈佛去斯坦福的, 不用替我可惜啦。”
俞西棠比出一个大拇指:“人家是去斯坦福,你是拒绝哈佛offer去斯坦福, 还是你这种听上去比较牛。”
秦姣珠:“无所谓啦, 主要是看学的东西你喜不喜欢, 不过就是哈佛的title对于大众来说听上去比较牛而已,但对你来说title啥的已经不重要了。”
常矜:“对, 我也是这样想的。”
长大成人的第一课,她希望自己能够抛下外在的要求和世俗的眼光,真正听从内心做一次选择。
周既尧:“可是加州也太远了吧美西到美东,等于横跨一个美洲大陆的距离了。”
旧金山在北美洲西岸,费城和纽约都在东岸,不仅地理距离隔得远,还存在时差。
“以后想见你一面就难喽。”
眼睛里的波光轻微一闪。
顾杳然抬眸,看着常矜。
她被俞西棠逗得有些不好意思,弯起唇笑道:“哪有啊,真想见一面还是容易的,不就五个小时的飞机吗?”
俞西棠:“那可不是这样算的,就拿你和顾杳然举例,你从旧金山飞到费城,航程五个小时,但你实际上花费了八个半小时呢。”
常矜乍一听到俞西棠打的比方,搭在腿上的手指有点僵住。
但紧接着,她听到顾杳然开口,声音清潺如流:“那果然还是我飞去看她比较好。”
常矜怔愣了一瞬,抬眼,和顾杳然对视。
他看着她,双目温柔。
“毕竟她来找我的话,是在失去时间;而我去找她,是得到时间。”
常矜蓦然觉得脸热,却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对方过于直白的目光。
她只能掩饰性地低下头附和:“说的也是。”
秦姣珠毫不客气地打破了这美好的氛围:“拜托我的朋友,不是这么算的!你们还是得回到自己原来的城市工作学习的啊,兜兜转转这么多,最后你们花的时间还是一样的!”
周既尧:“别说了,这时差算的我头晕”
俞西棠快乐提议:“到时候放假我们一起到谁那里玩吧!玩几周再回国!”
常鹤搭上了顾杳然的肩膀,这也使得顾杳然收回了看向常矜的目光。
“杳然你应该是确定去柯蒂斯了吧?”
顾杳然笑了笑,“当然,就等八月底过去报道了。”
俞西棠靠着桌子,“常鹤你呢?你也不少offer啊,选好去哪个学校了吗?”
顾杳然:“他和我说过,他打算去宾大。”
秦姣珠“哟”了一声:“那你俩岂不是都在费城上学了?你俩这就作伴了,好爽啊。”
常鹤:“爽什么,真忙起来,在一个学校都不一定有空见一次面。”
周既尧:“你这说法让我们这些甚至不在一个城市的人情何以堪啊”
顾杳然看着他们拌嘴,也笑起来。
一直错开眼,故意不去看他的常矜,却在这时望了过去。
秦姣珠统计了一下大家的意向,“这么看来还是常矜离得最远啊,就你在美西。”
常矜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那你们到时候一起来加州找我玩啊。”
大家说说笑笑着,就这样慢慢掀开人生新的篇章。
在学校的日子平凡度过,打打牌聊聊天,玩玩联机游戏,纵眼十八年人生以来都难得的悠闲。
常矜虽没有表现出来,但却早早开始查询斯坦福大学的暑期课程。
找房子的事宜,甄伊水本想帮她包办,可她却一直坚持要自己来,于是甄伊水也只好眼巴巴地放手。
甄伊水在电话里假哭:“宝宝长大了,想独立了,都不让妈妈管了呜呜”
常矜撇撇嘴:“妈妈,亏你还是曾经的影后,哭得好假。”
甄伊水被打击到了,哭得更大声了。
常矜最后只能安抚自己任性妄为的妈妈:“妈妈,我不是不想让你插手。”
“我只是觉得,我马上就要十八岁,也该学会独立了。我不能什么事情都靠你们安排打理,我想先从留学的这些事开始,所以给我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吧。”
甄伊水愣愣地看着视频那头神色认真的常矜,表情终于是慢慢变化了。
她喃喃道:“天哪,我的宝宝好像真的长大了”
常矜哭笑不得:“妈妈,你现在才发现吗?”
甄伊水擦了擦眼角,重新露出笑颜。
她垂下眼睫,似是怀念:“当然啦,和你比起来,妈妈可能才是还没长大的那一个。”
“妈妈只是有点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我总觉得你还是妈妈的小宝宝,即使是现在我做梦,也还时常梦见你和鹤鹤三四岁时的样子。”甄伊水笑道,比划着手指,“只有那么一点点大,会说的那几个词里,爸爸妈妈说得最熟练。”
“转眼间,你们都长这么高了。等再过几年,爸爸妈妈也就彻底老啦。”
常矜的眼神也慢慢软化下来。
“妈妈。”她喊道,“我永远爱你。”
甄伊水笑了,眼睛弯弯的样子那么动人,“宝宝,妈妈也永远爱你。”
也是在甄伊水的身上得到过印证,常矜才相信了那句老话。
岁月当真不败美人。
从四月忙碌到五月,常矜终于陆陆续续地办好了出国留学需要的一系列手续。
到了毕业舞会的前一天,常矜独自买了机票,带着行李坐上了去旧金山的飞机。
飞机是晚班机,头等舱的乘客很少,机舱内非常安静,落针可闻。
此时的飞机明明并不颠簸,常矜却再度入睡困难。
数度醒来,她艰难地睁开眼,感受大脑的清醒和活跃。
她认命了,最终还是打开了手机。
没有接入网络的手机握在手里,像一块冰凉的水晶板砖。
指尖百无聊赖地滑来滑去,点开了微信之后,她忽然顿了一下。
置顶没有新消息。
常矜再三犹豫,还是点开了和顾杳然的对话框。
她和顾杳然的联系一直称得上密切。她是两个人之中倾诉欲和表达欲都更强的那个,屁大点事也要发给顾杳然,包括一些喜欢的歌,刷到的搞笑帖子,也都不会落下。
无论是多么无聊神经又漫长的视频,顾杳然也每次都认真看完,然后给她回复。
常矜后来才明白,是顾杳然太宠她了。
如果不是他事事都有回应,也不会有这么一个格外依赖他的常矜。
她不断地下划着,一条条点开曾经他发来的语音,听那个人的声音:
“大小姐,已经下课了。”
“我现在在超市,要不要给你带雪糕?”
“那我待会可得好好表现了。”
“你要送我巧克力吗?我喜欢草莓味的。”
“拜托,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除了钢琴以外,我其他的乐器都很一般。”
“不敢当,小人哪里比得上常大小姐您。”
“学校里的冬樱花都开了,你比完赛回来就能看到。”
“你还在学习吗?下来开门看看,有惊喜。”
“常矜,新年快乐。”
“今天陪爷爷去买东西,在餐厅里遇到一个人,背影和你好像,我差点以为是你。”
“你什么时候从纽约回来?我和大家都很想你。”
“晚安。”
她点开的最后一条语音,顾杳然温柔无奈的声音响起,像一袭春水,慢慢涌破薄冰。
他说:“常矜,以后没我在你身边,你要怎么办啊。”
舷窗外,月光辉映,机翼灯闪烁如星。
常矜握着手机,头颅慢慢低下去时,抬手掩住了脸。
幸好夜晚很暗,机舱里的灯昏黑,看不清人影。没有人发现她指缝里渗出的一点泪水。
滴答。
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常矜一动不动地盖着脸,沉默地躺在座椅上。
这个骄傲的女孩,哭也哭得安静倔强,不肯流露出一点脆弱。
红发绿眼的空姐拿着毛毯朝这边走来,她注意到了什么,停在了常矜的座位前。
“您好,女士,您需要毛毯吗?”
座椅上,衣着单薄的女孩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角,放下了盖着脸颊的手背。
再抬起头时,她已经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只有眼眶微红。
常矜看清了面前的人,她回道:“不需要,谢谢。”
以后都不需要了。
迦利雅的毕业舞会在6月中旬举行。
顾杳然本决定在毕业舞会上表白,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常矜没有来参加毕业舞会。
在门口碰到他的阮悠一脸意外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矜矜说她要提前去美国,她打算暑假就开始上课。”
“她真的好厉害,应该是想提前毕业吧?新生在入学暑期就提前修习大学课程的话,真的一点也不轻松啊。”
Lily在旁边附和:“还得是她,上了大学也那么自律。”
只有阮悠看出顾杳然脸色的不对,她停止摇晃手中的酒杯,不断舔舐杯壁的红酒平静下来。
“矜矜不参加毕业舞会,她没有和你提过吗?”
顾杳然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没有。”
“她没和我说过。”
即使是和他们不算很熟的阮悠,听到他说这句话,也非常惊讶。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留下了两道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提前去了美国,而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人声鼎沸的舞会,衣香鬓影,同窗们举杯谈笑,挽肩搭背。不时有闪光灯亮起,会场内一片金银锦簇的繁华。
顾杳然垂下睫毛,精心梳理的发尾和灯光筛落的阴影落在他眼眉上方。
他一身深蓝西装,站在这个宴会厅的角落,不时有人从他身边脚步轻快地走过,只有他沉重得像双脚绑了巨石,寸步难行。
他在这方喧嚣热闹的阴影之中,缓缓地摊开手心,露出那里放着的一枚黑色纽扣。
这是他今早刚刚从自己的校服外套上取下来的,最靠近胸腔肋骨处的第二颗纽扣。
他本想把这个送给常矜的。
第二颗纽扣,最靠近心脏之物。
曾有一个人对他说,这是来自其他国家的传统,在毕业时将外套上的第二颗纽扣送给自己的心上人,是一种委婉的、含蓄的、她喜欢的告白。
记忆里,那是一个阳光漫野的日子,他们正当年少,朋友都在身边,可以随意窝在一角懒洋洋地看书,无所事事一下午,不需顾虑时光的匆匆。
常矜被谁打趣了,瞪着对方的样子又羞又怒。
她说,这多浪漫啊,如果我收到这样的表白,一定会记得一辈子的。
她眼神很认真,连皱起的眉头都那么可爱。
回忆退潮,留下赤/裸荒芜的海岸。
她无心之语,他却记了许多年,暗暗裹成一颗真心。
顾杳然手中的那枚纽扣,被金碧辉煌的灯光照映,波纹粼粼地闪烁着。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高中篇?完】
确信
旧金山的夏天气候渐缓, 清冷温和,不如澜川那样燥热难耐。
常矜抵达时,伯克利玫瑰园的花朵初谢, 道路两旁的悬铃木和椴树错落有致, 绿意盎然;而如今,艳阳高照,九曲花街的绣球如群星散落, 游人往来不绝。
从六月到八月,紫薇花怒放到凋零。忙碌的学习生活终于告一段落, 常矜终于有空问访故人。
她抵达目的地时, 院子的矮木门紧闭。她推开, 沿着石子小路步至大门, 按响了门铃。
庭院内花草簇拥, 零星散落着矮小灌木丛和野花, 昭示着主人的疏于打理。
无人应门。
常矜退后几步,恰好看到了门口竖着的一块小木牌。
上面写着:“如果你来访, 我不在, 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
常矜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很久,她没吃早餐就来了, 此刻正好掏出书包里的袋装面包。
叽叽喳喳的叫声渐近, 一只尖嘴鸟拍着翅膀落在她眼前, 它跳来跳去,歪头歪脑地看着她, 似乎是不明白这里为何会有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类。
常矜掐了一把面包碎, 递去手掌, 小鸟顿时亲近过来,一伸一缩地啄她手里的食物碎屑。
常矜望着它, 不由笑了。
芙蕾雅推开木门走进院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常矜?”
正在喂鸟的常矜蓦然抬头,她站了起来,惊飞的鸟儿急扇羽翼,从她眼前掠过。
常矜的眼里满是惊喜:“芙蕾雅老师!”
“我刚刚去遛狗了,没想到早上还会有客人来。原来你早就来加州了,怎么现在才来探望老师?”
屋内窗明几净,温暖的木饰和细框画挂满空荡的墙。芙蕾雅给常矜斟了杯红茶,常矜双手接过,听到这语带调侃的问话,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不是太忙了吗?每天都要上课,刚来到旧金山,房子也还没住惯。”
“我一忙完,马上就来拜访老师您了啊。”
面对常矜的讨巧卖乖,芙蕾雅欣然接受。她轻声感慨:“我只知道你拿了斯坦福的offer,却不知道你真的选了它。”
“在这生活觉得怎么样?湾区的天气比起澜川,应该更冷一些吧?”
常矜抿着唇笑:“嗯总体上来说还是可以适应的。我喜欢这边的落日和树木,是澜川少见的,很漂亮。”
芙蕾雅提议:“家里比较无聊,你今天下午有空吗?正好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去逛逛加州伯克利。”
常矜高兴点头:“当然有空!”
芙蕾雅目前就职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是数学系教授。
常矜:“老师,你平常要不要上课,或者是做数学研究?”
芙蕾雅:“现在是假期,暂时不需要上课,但研究几乎是每天都要做的。”
常矜好奇:“那如果一个正在研究的数学问题,想很久都想不出来,要怎么办?”
芙蕾雅向她示意:“不怎么办。想不出来,就在学校里到处走走,看看有没有免费食物,然后再回到办公室干坐到下午,就这样结束这一天。”
常矜本来很正经的,却被她的打趣逗得大笑。
当初跨洋给自己上论文课,辅导她参加丘成桐科学比赛的老师,如今就近在她眼前。
这世上,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
对常矜来说,能和芙蕾雅老师成为朋友,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堪称奇妙的缘分。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坐落在旧金山东湾,依山傍海,那扇令人印象深刻的薄荷绿镂空雕刻拱门底下,总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合影留念。加州的阳光降落在白墙红瓦的建筑群间,举过楼顶的高大树木近乎遮天蔽日。
芙蕾雅和常矜一路闲谈聊天,走到萨瑟塔底下。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有了喜欢的人。”芙蕾雅说,“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和他现在如何了?”
常矜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垂下眼睫:“我”
“我在表白前,知道了他有喜欢的人。所以我一直到毕业都没和他说,我喜欢他。”
芙蕾雅听她一五一十地说完那些她和顾杳然之间发生的事,却是皱了皱眉,“所以说,你其实也并不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
常矜点点头:“他说毕业舞会告诉我,但是我申请了斯坦福的暑期课程,上课时间刚好撞上,得提前来加州,所以就没参加毕业舞会。”
芙蕾雅的脚步停了下来。
两人站在草坪边,这方绿茵长毯,有学生和行人零星点缀。他们席地躺下,枕着将近暮晚的阳光浅眠。
芙蕾雅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言辞:“我并不了解你们的关系实际如何。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万一他喜欢的人就是你呢?”
这句话成功让常矜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常矜张了张口,“我”
她确实没有想过。
“但是他喜欢我的话,为什么不向我表白呢。”常矜慢慢开口,“我也不明白,他如果喜欢我的话,早就可以向我表白的吧。”
明明有那么多机会。
芙蕾雅看着她:“可你不也纠结了整整半年,才下定决心和他表白吗?”
常矜抬头看她,芙蕾雅笑了:“也许他也和你一样犹豫呢?”
“毕竟,如果是面对自己真的很喜欢的人,是会变得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
“你说过,你和他有很多共同好友。”
芙蕾雅给了她一个建议:“我觉得,也许你可以向她们打听一下,他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对了,马上就到开学季了,你的朋友们应该也要来美国上学了吧。她们会来加州找你玩吗?”
常矜点点头:“他们之前就有说过,想来三番找我。”
俞西棠和秦姣珠很早就和常矜提过,要结伴来探望她,只是都被常矜拒绝了。常矜说,自己暑假的课程都是排满的,实在是太忙碌,抽不出大段的时间和他们见面。
“别急啦,九月份开学不是有迎新周嘛,到时候我就有空了,你们那个时候再来,我也能好好招待你们了呀。”
常矜都这样说了,再加上去一趟美国也是真的舟车劳顿,朋友们都只得作罢。
顾杳然也给她发过消息。只是在毕业舞会她的不告而别之后,他们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都渐渐减少了来讯。
顾杳然:“在斯坦福上学的感觉如何?课程难吗?”
顾杳然:“我看了天气预报,旧金山明天下雨,记得出门带伞。”
顾杳然:“最近很少见你发朋友圈了。”
今天早上,常矜打开手机,看到顾杳然发来了一条新消息:“你在那边,一切都好吗?”
常矜看了很久,打着字慢慢回复:“嗯,都很好。”
她一切都很好,除了想他。
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常矜穿梭在斯坦福的草坪和楼宇间,从看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朵花都能想起他,渐渐变成只有觉得孤单时会想到他。
常矜没有和芙蕾雅说的是,她选择放弃顾杳然,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喜欢的人也许是别人。
还因为,她发现自己失控了。
而她是那么地恐慌,她害怕自己会因为一份感情而变得不受控制。
于是,她开始试图证明自己少了谁都可以自由顺畅地运转,她试图验证她对顾杳然的感情可以退回到友谊的边界内,试图证明自己有着足够独立的自我。
试图验证,她的生活中可以没有顾杳然。
大多数时候,常矜是成功的。她依旧按部就班地上课,看展,完成作业,和新认识的朋友聚餐,参加社团活动。她依旧是那个明亮耀眼,稳定从容,在人群中佼佼脱颖的常矜。
只在某些时刻,她才会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她仅剩的坚持,不过是与光阴对峙。
常矜对芙蕾雅说:“谢谢老师的建议,我会去问问她们的。”
天空中,日落成了一片橘子海。她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想起明天是周六,本打算回去预习一下之后上课要学的内容,却突然收到了朋友塞西娅的来电。
常矜:“塞西娅?怎么了,是找我吗?”
“Jane!”塞西娅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喊她的名字,声音里的活力满到几乎要溢出来,“你现在在哪?我让萨姆去接你,你快来和我们一起玩!”
塞西娅是和常矜住对门的室友,是个土生土长的纽约人,也是斯坦福大学的学生。只不过,塞西娅是大二在读,暑假也没有回家,而是呆在旧金山实习。
和虽然是e人但平时更喜欢看书逛展的常矜不同,塞西娅是个热衷于参加各类活动的派对达人,典型的美式fashion girl。
常矜:“你现在是在哪?”
塞西娅:“日落酒吧!你之前也来过的!快来,今天我把那个帅哥也带过来了!”
常矜失笑:“行吧,不过我不想呆太久,可能很快就走了。”
塞西娅甜言蜜语:“哎呀,你来看我一眼就是赏脸了,哪敢强留你陪我到半夜呀!宝贝我知道你最好了!”
常矜扑哧一声笑了:“油嘴滑舌。”
常矜挂了电话,等塞西娅的朋友来接她。
她滑着手机屏幕,却发现顾杳然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她。
顾杳然:“那就好。”
常矜看着这三个字,几乎快把它们盯穿。
那就好?
可她明明就一点也不好。
心情在一瞬间跌入谷底,落日漫天橘红,不知名的白鸟从头顶掠过,悬铃木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被霞光染成秋色,她却无心再看这番风景。
日落酒吧在湾区靠海的一处高楼上,营业模式更类似清吧,但不算特别安静。
酒吧内饰模仿夏威夷海滩风格,室外有一块圆形的泳池,岸边立着红黄相间的太阳伞。
大平层视野开阔,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圆圆的一轮红日融化在海面上,浮光将天穹和云彩都渲染成烂漫的橙金色。
常矜到了酒吧,在门口被塞西娅迎面抱住。
“我的Jane!你终于来了!”
塞西娅有一头金棕色的长发,她时常调侃自己早上睡醒头发炸开的时候像头母狮子。她眼睛格外有神,偏色的瞳孔配上高眉骨,富有浓郁的深邃感。
常矜也伸手抱了一下她,猝不及防被她亲了脸。她有些无奈:“好了,快带我过去吧,塞西娅。”
卡座在室内,从窗口望出去的海平线影绰,常矜跟随着塞西娅的身影,眼前掠过无数倒放排布的酒瓶和欢笑畅饮的人们,终于停下脚步。
塞西娅暗暗扯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看卡座最里面的人。
常矜掀起眼看去。
灯红酒绿的卡座内,黑发黑眼的男生只穿了件白T恤,眉目深邃温和,带着淡淡的皎洁和清冷。他耳垂上,银星耳钉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仿佛陨落人间的星辰。
常矜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这个人。
塞西娅附在她耳边:“我好不容易把奥温也带出来了!”
“你们上次不是聊得还挺愉快的吗?我看他应该对你也有点意思,不然这次也不会答应我来了。给你机会了,你可得把握住啊!”
常矜沉默了一瞬:“好。”
她不知如何与塞西娅说明,她其实爱着别人;但她知道自己其实也无法说明,因为她从未真正拒绝过塞西娅的撮合。
她也有私心。因为见到奥温的第一面,她就觉得,他和顾杳然很像。
奥温坐在角落里,只有他身边还有空位。常矜并不在意,脚步微滞后便坐了过去。
有了常矜的加入,这场聚会算是正式开场。
常矜坐下后,奥温便开口了:“好久不见,Jane。”
常矜看过去,奥温的五官很漂亮,睫毛尤其纤长,大抵是占了血统的优势,垂眼看人时格外温柔多情。
他勾唇笑了:“你刚从学校过来的吗?”
常矜举起酒杯,和他轻碰:“这也被你看出来了。”
奥温示意,眼睛微微弯:“毕竟很少有女孩子会穿polo衫来酒吧。”
如果是平时,常矜大概会愿意和他聊聊天,谈谈三番的美食和天气,但现在她只想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她饮着黄昏落日和彩灯熏染过的空气,饮得酩酊大醉。
“What if what if we run away(如果我们离开。)”
“What if we said goodbye to safe and sound(如果我们安然无恙地互相告别。)”
“What if what if we are hard to find.(如果我们很难找寻。)”
酒吧里一曲终了,DJ切了歌,《Youth》的前奏开场响起,少年音色散漫地唱着热烈歌词。
卡座里,人都坐得拥挤,常矜不小心碰撞了下奥温的肩膀,然后头皮蓦然收紧,传来一阵剧痛。
奥温注意到她的动作,他低头看了眼,手掌示意她先不要动:“Jane,你的头发挂到我的衣服拉链上了。”
常矜刚刚没反应过来,又扯到了一下,差点痛出眼泪。
游戏刚从他们这边过掉一轮,卡座上的其他人没有留意到这边发生的意外。
奥温轻声哄她:“Jane,你先不要动,我帮你解开。”
常矜乖乖地不再动弹,只是这样一来,他们的距离便越发缩短,几乎挨着肩膀。
常矜垂着眼睫毛看奥温。
亚裔长相和黑眼黑发,加上偏白的肤色,这样的男生在湾区也少见。
此刻他离得极近,正微微低头,修长手指慢慢解开她缠在自己的肩袖链子上的长发。
他动作很温柔,原本被她自己胡乱拉扯得生疼的头发,现在反倒没有感觉了。
也许是这份温柔,让常矜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顾杳然。
“My youth, my youth is yours(我的青春我的热血都属于你。)”
“Trippin on skies sippin wateifalls(游走天际,啜饮瀑布。)”
近在咫尺的距离,年轻男女的呼吸交换,暧昧不可言。
常矜喝得太多,包里塞西娅给的酒魔方被用完了,到现在,已经有些头晕。
她朦胧地睁着眼,听着熟悉的歌词和歌声,渐渐回想起许多被她抛在身后的瞬间。
常矜感觉到,面前的人离她越来越近。
他低下头,他们几乎就要接吻。
“A truth so loud you can not ignore(真相响彻天际,你无法视而不见。)”
“My youth is yours(我的青春都属于你。)”
几乎是清亮磁性的男音唱出这句歌词的瞬间,常矜猛地抬手,推开了身旁想要靠过来的奥温。
“Jane!!”
赛西娅失声喊她,人影不断地靠拢过来,常矜被团团围住的那一瞬,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掉眼泪。
一颗一颗,怎么也止不住地滚出眼眶。
她抬头,看了眼身边正一脸错愕看着她的奥温。
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发虚,哽咽含混:“对不起”
“对不起我果然,还是不行。”
她以为顾杳然是可以被替代的。
直到刚刚《Youth》响起,当戳爷唱到那句“My youth,my youth is yours”时,她再也忍不住想哭的冲动,眼泪就这样汹涌地漫出眼眶。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在卡座里蜷缩自己的脖颈和手臂,肩膀颤抖。
恍惚间,常矜想起自己在冰岛的第一个夜晚。
极光海在头顶蔓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执着地追问着某个问题。
“那如果,我这样做之后,发现他其实不能被任何人替代呢?如果我后悔了呢?”
“那就回头去找他。”老妇人看着她,笑起皱纹,“这一次,就再也不要犹豫了。”
常矜闭上眼,深深地喘出一口气。
明明她已经止住了泪水,听上去却像是在哭。
时隔很久,她再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它找回了最熟悉的频率。
她终于明白了爱是什么。
爱不是被框定的标准,不是理智下的反复权衡,不是空泛的概念,也与所有的外物无关。
爱一定是针对具体的人。
爱是只能是他,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她忘记不了顾杳然。
她离开他的日子,虽然她强行施以伪装,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好像破了洞,狂风嘈杂喧嚣,肆无忌惮地穿过她,也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你丢掉了对你而言,非常很重要的东西。
河水急速褪去,曝露于荒野上的爱意被暴晒过后,浓郁得几乎能析出透明的晶体,尝一口,就咸得要掉下眼泪来。
含着这样的爱意,她无法再次说服自己,任何理由都抵不过本能反应。
短暂的日子化作流水,洗净她蒙上神像的尘。
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没有信仰。
她终于明白了。
可惜,她明白的代价,实在太惨重。
常矜站起身,不顾塞西娅和奥温的挽留,想要往外走去。
也许是她动作幅度太大,本就头晕目眩的大脑彻底死机。
她脱力歪倒在沙发上,太阳穴突突直跳,痛得她睁不开眼。
最后的意识消散之前,常矜感觉到自己似乎被谁坚实的臂膀抱紧,那双手,稳而有力地托住了她。
梦里,鸢尾花香气渐渐馥郁,几近热烈。
Atopos
彼时, 美国费城。
顾杳然从琴房出来,正在和朋友打着电话的劳伦看到他,一下子从窗边的凳子站起身, 差点弄倒满架子琴谱, “就这样,不说了啊,我先挂了!”
“Ray!”
准备去厨房里倒杯水的顾杳然闻声转头, 被劳伦一伸手揽上肩,他开心得像条拼命摇尾巴的小狗:“你是不是练完琴了?之前我问你的那件事, 你考虑得怎么样?”
劳伦是顾杳然在费城的新室友, 也是柯蒂斯音乐学院的学生, 学的是管风琴。
他们租住的公寓是学校附近难得有隔音琴房的小区之一, 虽然公寓琴房的隔音材料无可挑剔, 隔音效果也极好, 但在琴房里练琴并非完全听不到琴声。
如果从室内路过琴房门口,还是可以听到一些被压低的琴音的。
于是第一天晚上, 当劳伦隔着一扇门第一次听到顾杳然弹钢琴时, 他被深深地吸引了。
劳伦出身音乐世家,从小到大见识过的音乐神童和乐器天才不知凡几, 但他依旧被顾杳然的琴声折服了。他发现他完全迈不动步伐离开, 直到一首曲子结束, 他依然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从那天开始, 劳伦一直缠着顾杳然, 给他送吃送喝献殷勤, 就希望顾杳然能答应教他弹钢琴。
这个卷毛蓝眼的美国男孩生了副令人难以拒绝的俊朗面孔,性格又开朗健谈, 想来至今在交往人际这一块都是无往不利的,却在顾杳然这碰了一鼻子灰。
顾杳然听到了,但没有理会他,而是兀自低头掬了把水泼在脸上。
劳伦看着他,眼前这个黑发亚裔青年揩去脸上多余的水,水滴从他眉峰和鼻梁坠落下来。
他慢慢睁开了那双睫羽浓密的眼。
顾杳然看了眼劳伦,声音低沉:“你想学什么?”
劳伦眼睛闪亮:“钢琴曲!就你每天在弹的那首!我喜欢音乐里的那种飘忽不定的诡异感!”
顾杳然重复道:“你说《鬼火》吗?”
“原来那首曲子叫《鬼火》,我记住了!”劳伦眼睛发光,他凑到顾杳然面前,“Ray,只学这一首曲子的话,我大概要学多久才能弹成你这样啊?”
顾杳然听了这话,擦拭手背的动作一顿。
他沉默了,似乎是在斟酌如何用词,“那可能会比较久。”
劳伦对钢琴似乎完全没有概念,“很久吗?我以为有乐器基础会很快呢?”
顾杳然摇摇头:“只是流畅地弹出来的话,不难。但如果是想要弹好,那就很难了。”
“没关系,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你尽管教我,我一定会下苦功学的!”
劳伦急着表决心,顾杳然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走神地想着另外一件事。
不知道常矜现在在做什么。
他垂眸看了眼流理台上的手机,锁屏亮着,壁纸是他和常矜在剑桥夏校毕业时拍的宽幅拍立得。
那时他们还亲密无间,英国的夜晚和剑桥的古老城堡组成他回忆里难以忘怀的时刻。
常矜歪着头笑着,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灿烂。
她就这样离开了他的生活。
比这更糟的是,他发现常矜真的在躲他。
他每日坐在钢琴前,哪怕只是静静地坐着,都克制不住心底的那股郁气。
于是他越发频繁地进出琴房,每次都彻底消耗干净那些情绪才出来。
他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他本打算在费城安顿好后便飞去旧金山找常矜。
他有话想要对她说。
顾杳然的手指摩挲屏幕,暗自思忖,要再找一个什么理由给她打电话。
干脆和她说,他打算过两天就去旧金山吧。
看看她会说什么。
劳伦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顾杳然却忽然开口:“抱歉劳伦,我想在窗边打个电话。”
劳伦只是厚脸皮,不是没情商,听了这话他马上抬手比了个ok,“那我先回房间收拾床。”
等劳伦离开客厅后,顾杳然站在落地窗前,拨通了常矜的电话。那串数字他早已默记在心,几乎倒背如流。
顾杳然本以为这个电话会过很久才被接起,但他没想到的是,电话铃只响了不到五秒,对面就接通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微微一缩。
“常矜”
对面没说话,半晌,那人才迟疑地回复,说的是英语:“嗨,请问是Jane的朋友吗?”
顾杳然呼吸一滞。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清亮,带着点磁性。
顾杳然握紧了手里的手机:“是的。请问她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接电话的男人说:“抱歉,Jane她今晚喝醉了,已经睡下了。如果是有急事的话——”
顾杳然:“不,没有什么急事。”
“谢谢你,那我明天再打过来。”
“请先等一下!”顾杳然要挂电话的动作被对方喊住,电话里的那个男人说,“我不会中文,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奥温,是Jane的朋友。”
“Jane她不知道明天几点才醒,等她醒了以后,我让她给你回个电话吧。”
劳伦出来的时候,发现顾杳然坐在窗边的凳子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劳伦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他蹭了过去,挨着顾杳然坐下,“Ray,怎么了?你打完电话了吗?”
顾杳然回了他,但没有抬头:“嗯,打完了。”
劳伦松了口气。
太好了,好像没出什么问题。
“Ray,那我们要不要今晚就开始练习?我找好了谱子,你帮我看一下吧——”
顾杳然这时才慢慢直起腰来,原本微弯下去的脊背撑起,如银月光渡过他鼻梁和眼睫。
他很平静地说:“抱歉劳伦,我可能待会儿要出门一趟,教你弹琴的事情就等我回来再说吧。”
劳伦觉得有些突然,但也点点头:“好吧。不过你今晚几点回来?”
顾杳然:“我今晚应该回不来。”
劳伦懵了:“啊?你是要去哪里?”
顾杳然:“我要去一趟旧金山。”
劳伦先是一呆,然后震惊道:“现在?!”
“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明天还有社团活动——”
顾杳然的表情平和冷静:“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一趟。”
劳伦张口结舌,“你——”
“哎好吧好吧,那我明天帮你和指挥说一声!”
劳伦有点头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一睁眼居然看到顾杳然勾了勾唇笑了——虽然那抹笑容很淡,但确实是笑。
劳伦惊得举起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他说:“你,你居然会笑!”
顾杳然确实很久没有笑过了:“怎么?我会笑很奇怪吗?”
劳伦狐疑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受了什么打击,原来是遇到了开心事吗?我和你住了这么几天了,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呢!”
顾杳然闻言,却是轻轻摇头:“不是开心事。”
只是如释重负罢了。
打定主意要撞南墙后,那些原本担忧的、畏惧的、犹疑不定的心情,便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他终于可以浑身轻松地笑出来。
最坏不过是头破血流。
他已经不害怕了。
收拾准备好一切,当顾杳然打开门时,却惊讶地发现门外站了个女孩。
她正在收伞,灰黑如夜的伞骨收拢,雨夜的潮湿水雾沾满一身。
乍一眼,顾杳然并未认出来人,直到面前的女孩抬头。
顾杳然怔了怔:“若素?”
不怪顾杳然没认出人,关若素把长发全部剪了,只留到齐耳位置的短发。
她似乎比两个月前更瘦,眉眼骨骼阴影更深,又穿一身黑白灰的单调颜色,竟莫名带了股锐利锋芒。
曾几何时,那个腼腆内向的关若素早已消失不见,她似乎已完全褪去了柔和婉然的那一面,令人一眼看去,只觉凌厉。
关若素看着他说:“顾杳然,我来找你。”
她似乎是顿了一下,微微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
她开口的声音微哑,似乎是一夜未睡。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有件事该告诉你。”
常矜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亮了。
清醒的白昼代替了浸泡酒精的黑夜,常矜慢慢坐起身来,脑袋里的记忆逐渐回笼。入目是她熟悉的房间,床铺干净整洁,床头柜上还摆了一杯温开水。
她晕倒之后,大概是塞西娅带她回来了。
常矜打开门走出去,在隔壁房间里看到了还在呼呼大睡的塞西娅,心落回原处。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男音:“Jane。”
“哇啊!!”常矜被来人吓得扶着墙倒退了好几步,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奥温,她抚了抚胸口,呼气,“天哪,你吓死我了!”
奥温还穿着昨晚那件T恤,看上去精神不佳,但他见她反应这么大,反倒扑哧一声乐了。
“这么怕我啊?”
常矜:“不是怕你,是你出现得太突然了等等,你怎么还在这里?”
奥温:“昨晚是我和塞西娅把你带回来的。你吐了一地,塞西娅自己也喝得头晕站不直,是我给你俩打扫完,你不会都忘了吧?”
常矜顿时被巨大的心虚和愧疚感笼罩:“对、对不起啊”
常矜小心翼翼地瞥奥温的表情,奥温却一直笑着,似乎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他说:“我简单做了点早饭,要吃吗?”
跟着奥温到了厨房,常矜看着流理台上做好的三人份的早餐,几乎可以确定一点——奥温怕不是什么老好人吧!?
她也直接这样说了:“其实你帮塞西娅送我回来,我已经很感激了,你还给我们做早餐,这下是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了。”
奥温笑出声来:“没那么夸张。”
“我们宿舍门禁比较早,我在这打扫完已经很晚了,塞西娅就和我说,不嫌弃的话可以在你们客厅沙发睡一觉,明早再走。”
奥温做的早餐很简单,两个白煮蛋和一盘沙拉,伴着玛拉酱吃完。
两人靠着流理台收拾碗筷时,奥温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向她示意:“要来一根吗?”
常矜摆了摆手:“不,谢谢,我不抽烟。”
常矜看着奥温点烟的动作,“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拿烟出来,原来你抽烟的吗?”
奥温单手夹着烟尾巴,垂眸一笑:“戒了很久了,偶尔会抽一两根,很少。”
“为什么戒了?”
奥温:“我有个妹妹,她闻不了烟味,所以我后来就慢慢戒掉了。”
常矜好奇:“亲生的妹妹?”
“对。”
“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你提起,”常矜问道,“她多大了?也在加州读书吗?”
奥温含着烟嘴,喷洒出的烟雾淡淡掠过他面容,一片灰白中,常矜觉得他似乎是笑了笑,“确实,她说过,如果她考得上加州的大学,她一定会留在加州。”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她现在应该也跟你一样大了。”
常矜怔了怔,心里一慌,条件反射地道歉。
“对不起。”
怪不得,他从不提起自己的家庭。
奥温笑着转过眼,弹了弹烟灰:“为什么道歉?”
常矜顿了顿,慢慢开口:“我也不知道。”
奥温有些意外,抽烟的动作一滞。常矜站在餐台边,没有看他,而是微微垂下头:“可能是因为我也有一个哥哥。”
“如果我出了意外死了,他也会像你一样难过吧。”
常矜知道常鹤会的。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在同一天发出来到世界的第一声惊哭,同一天学会走路,同一天开口说爸爸和妈妈。
虽然常鹤这个家伙总是表现得冷漠无情,嘴还很毒。
但常矜知道,他们永远是对彼此而言最重要的家人。
即使远隔天涯海角,也会时时挂念。
奥温沉默了。
厨房有一面窗,虽然很小,却能看到被风成群结队摇曳的树。越是临近秋天,金红色的叶子越多。
他似乎是想了很久,才决定开口。
只是第一句,便叫人不忍再听。
他说:“我妹妹是自杀。”
“她上高中的时候,喜欢上了她的同班同学。那个男生我见过,不学好,烟酒不忌,满手臂的刺青。我开始也没打算直接反对,但我问的每个问题,我妹妹都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那时我就知道,她口中那个她非常喜欢的人,只有被她爱着这么一个优点而已,其他的再也没有了。”
“加上我妹妹的成绩在和他交往之后越来越差,还沾染上了很多坏习惯和毛病。我再也忍不住了,去劝阻她,她却让我不要干涉她谈恋爱。她说爸爸妈妈都不管她,凭什么我这个哥哥要管。”
“我父母对我们是放养式教育,我长这么大,能分得清好坏是非已经是不容易,我不想看到妹妹将来后悔。”
“我的阻止微不足道,毕竟我又不能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上学。我知道,她还是和那个男生在一起,和他参加那些疯狂的派对,在学校内外结交些怪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断了她的零用钱没收她的证件,不让她假期和那个男生出去旅游或是开房。”
“但她还是趁我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和那个男生约会了。她独自跑出去的那个下午,市区里发生了那起在当时非常著名的无差别枪击案。”
“我接到警察的电话时才知道,我妹妹和她男朋友,当时就在持枪者所在的那条街道上。”
“结果,她完好无损,而她男朋友身中数十枪。”
“持枪者扫射过来的时候,那个男生紧紧地抱住了我妹妹,用自己的全身护住了她,所有的子弹都打在他背上,我妹妹甚至没流一滴血。”
“我被警察通知到医院接走我妹妹,我到的时候,我妹妹已经崩溃了,她死死地扒拉着已经盖了白布的床沿,嚎啕大哭。”
“在这之前,她还从未见过生离死别。”
“我们都没想到,她人生里的这堂课,会以一种这样惨烈的方式上完。”
奥温:“我理解她。如果是我,我爱的人为我而死,我也不想独活。”
故事就停在这里,他没有再说之后了,只是淡淡开口,仿佛青烟一缕,敲下点灰烬,作了结。
“想死的人留不住,我知道的。”
只是有时候,当他路过妹妹的房间,他会想,如果他当时没有那么强烈地反对这段感情,如果他没有锁上家里的大门,是否妹妹也不会挑那天出门,甚至选择了翻墙,去到了另一条街道。
是否之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常矜无言以对,她发现此时自己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于是只能回以沉默。
奥温拖来烟灰缸,将燃尽的烟摁灭,转头看向常矜:“不聊这些了,太沉重,再说都已经过去了。”
“我刚刚想起来,其实有件事还没和你说。”
常矜怔了怔:“什么事?”
奥温:“昨晚有人给你打了个电话。我擅自接了,还没和你道歉。”
“他说他叫Ray,我说等你醒了,我会让你给他回电的。”
“谢谢你,我知道了——”常矜摆手的动作突然一顿,她睁大了眼睛,“等等,你说是谁打来的电话?”
奥温:“他说他叫Ray。”
奥温看向她的黑眼睛很漂亮,似鸦羽又似烟灰,明明是沉淀万物的颜色,却通透无比,有着仿佛可以看穿她的灵魂的目光。
奥温慢慢开口:“我不会中文,你在电话上给他备注的名字我看不懂,而英文的部分又很明显不是人名,所以我问了他的英文名字。”
常矜的脑袋一空。
但奥温已经念出了那串英文:
“Atopos。”
那是常矜给顾杳然单独设置的来电后缀。她不怕被人看到,因为相熟的朋友们更多时候会给她打微信电话,通讯录上的备注反倒隐蔽得多。
Atopos,古希腊语。意为独一无二的、无法被归类的存在。
她心中那个最特别之人。
奥温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放轻了:“Jane,他是你一直喜欢的人吗?”
“你昨晚就是为了他而哭的吗?”
呐喊
然而常矜现在却很慌张。
她放下水杯, 杯底磕在流理台擦得光洁如新的石面上,发出极其清脆响亮,接近破碎的声音。
“不好意思, 我先去拿一下手机!”
常矜匆匆忙忙回到房间里, 在自己的包里找到了她快要耗尽电量的手机。
一打开,便是一窝蜂涌进来的新消息。
常矜径直滑开其他人和其他无关紧要的信息,点开和顾杳然的聊天框。
顾杳然:“我今晚的飞机, 去旧金山。”
顾杳然:“不用来接我,我直接去你公寓那里。”
常矜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揉了揉眼睛再看, 发现是真的。
常矜:“你明后天没有别的事吗?”
常矜:“你几点到?”
常矜:“为什么突然过来——”
第三条信息发出去, 还没多久, 常矜手指尖一抖, 又将它撤了回来。
常矜捂着额头:这都什么事啊!
看到她走出来, 一直在走廊的房间门口等她的奥温问道:“他给你发消息了?”
常矜颔首,她显然很是头疼:“他说他来旧金山了。”
“我想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虽然就算是误会, 也是他有理, 我真的很难解释。”很难解释为什么晚上十点她的公寓里会有陌生男性,并且还能接她的电话。
但她和奥温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常矜对奥温的态度从认识的那天开始, 就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把奥温当作一个在旧金山认识的新朋友, 对方和顾杳然性格相似, 故而更让她另眼相待。
她确实有想过,自己可能只是喜欢顾杳然这种类型的男生。喜欢他从始至终的温柔, 喜欢他照顾她, 总是支持和包容她, 喜欢他笑起来时微微弯的眼睛。
但和奥温相处得越久,常矜越明白不是。
她喜欢的, 就只是顾杳然这个人而已。
换成其他与他相似的人,她都没有任何感觉。
奥温:“我和他解释过,我说我是你的朋友,而且你室友也在公寓里。他没说什么,只跟我说他打算来找旧金山找你。”
常矜握着手机的手指圈紧,她吸了口气,收回自己的目光。
于是在奥温看来,她原本紧绷的身体,从肩膀开始,骤然一松。
“说起来,”常矜似乎是轻笑了一下,重新提起刚刚被她略过去的那段对话,“原来你还知道希腊语。”
“我还以为很少有人看得懂。”
奥温:“因为我曾经看到别人用这个备注。”
他在当时处于热恋期的妹妹手机上看到过,她用这个词语备注她的男朋友,那个后来为她而死的男孩。
他不解地询问,而妹妹无比烂漫地笑着说,这是独一无二的意思。
“我爱他,所以他对我来说就是独一无二。”
常矜和奥温站在走廊里,相对无言的下一秒,对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只刚刚苏醒的母狮子揉了揉眼睛,看向门外并排靠墙站的二人。
“嗯你们怎么都起床了”塞西娅一副完全在状况外的样子,睡得一团糟的头发到处乱翘。她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像个树袋熊似的挂在常矜的身上,声音慵懒地撒娇,“Jane,我们今天早上吃什么啊?”
常矜无奈地扶住她,不让她摔下来:“今天我也起得很晚,早餐是奥温做的,你饿了的话就凑合吃点吧。”
塞西娅一下子醒了,她探出头,惊叫:“奥温!你还在呢?我还以为你一早就走了!”
奥温抿唇笑:“反正是周六,就多呆了一会儿,没想到Jane她宿醉还能起得这么早,就和她一起聊了会儿。”
塞西娅叫得更夸张了:“你们还一起聊天了!?”
塞西娅偷偷和常矜使眼色,常矜怎么可能看不懂。但事已至此,她知道她也该把话说清楚了:“塞西娅,我和奥温一直都把对方当作朋友。”
塞西娅蒙了,她张口结舌:“啊??”
奥温也微微点头:“我们刚刚聊过了,我们对彼此都没有那种意思,当朋友就很好。”
塞西娅一觉醒来,感觉全世界都变了。
她拼命地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抓耳挠腮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暗中下注的cp正式在她眼前be。
塞西娅欲哭无泪:“好吧,我知道了。”
常矜被塞西娅挽着手臂走进厨房,奥温跟在她们身后。
就在这时,常矜的手机震动了一瞬。
顾杳然:“下飞机时太匆忙了,没看消息。”
顾杳然:“我快到了。”
常矜被这两条消息定在原地。她握着手机的手掌都开始发麻,这是她紧张时下意识的身体反应。
塞西娅注意到了她的异常,探头探脑地看过来:“怎么了?谁给你发消息了?”
常矜连忙说:“没什么。”
只是下一秒,悦耳的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塞西娅发现常矜僵住了,于是提醒她:“电话响了噢。”
常矜看着来电,犹豫许久,还是点了接听。
熟悉的清凌声音语尾上扬,因为熬夜,音质听上去比平时更低沉磁性,有些暗哑。
顾杳然轻声喊她:“常矜。”
常矜默默握紧手机,指尖有点难以自控地微颤。
时隔两个月,她听到顾杳然喊她的名字。
仅仅只是如此,就令她多日以来千锤百炼的防御和准备都全面崩盘。
楼下,白板鞋踩过被烈日晒得发烫的沥青地面。
沐浴着九月加州阳光立在楼下的顾杳然单手握着手机贴着耳朵,只站在那里便气质邃然,亭亭如盖。
电话里,常矜低低地应了他:“你怎么突然来旧金山了?”
顾杳然微抬头,拿着手机,看向二楼凸出来的天蓝色阳台。
他说:“我来找你。”
“常矜,”他声音温柔,“你现在出来,低头看,就能看到我。”
常矜一步步走向阳台,纱帘被风吹起,湖蓝纹缎像是被风吹泛涟漪的水面,她穿过它们来到阳台边缘,急匆匆握住被晒得滚烫的栏杆。
楼底,黑发黑眼的青年只穿了件白T恤,干净利落。
原本注视着这里的眼睛,因为看到她,顿时弯起,笑意生花。
常矜感觉到喉咙发紧,像卡了颗苦杏仁。
她多了解顾杳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只是那双眼雪亮澄明,让人容易忽略他连夜坐飞机留下的一身疲倦。
即使如此,他身姿依旧挺拔落阔,远远看去像是夏日里一棵笔直的雪松。
常矜想要和他说什么,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快要关机的警告,还有不到二十秒。
她只能赶紧和顾杳然说一声:“杳然,你在那里等我一下——”
“常矜,你先不要走,我有话想对你说。”
常矜:“我知道,但是我手机马上就要没电了,你等我待会儿换我朋友的手机再打给你——”
她说着,急于回房间去,手机也离开了耳边。
顾杳然却没有再犹豫,他看着女孩刚转身还没完全转过去的侧影,大声地喊出了他揣了一路的话:
“我喜欢你!”
他这一声喊得实在清亮,仿佛一巴掌扫过桌案,劈里啪啦打碎了成排的琉璃瓷盏,直捣得满桌兵荒马乱;又仿佛落在夏日河水里的烟花,砰地一声,炸得满池水波激荡,溅起的火花闪亮。
常矜硬生生地被这一喊截住步伐。
心跳声轰鸣作响,几近爆破地擂动着。
她慌忙回到栏杆边,脚步都乱了。
周围的公寓里住的也都是年轻人和留学生,此时听到动静,纷纷探出了好奇的小脑袋,众目雪白望向楼底。
看着常矜去而复返的顾杳然笑了,眼睛亮如晨星:
“你刚刚听见了吗?”
常矜又急又窘:“顾杳然,我都说了,你等一下——”
“等不了。”顾杳然笑得弯起眼睛,“你听见了吧,我说,我喜欢你。”
他笑得灿烂,将手拢在唇边,朝她大喊:“常矜,我喜欢你——”
中文在外国早已不是加密语言,更何况,就算这些探出头来的外国佬听不懂中文,也肯定听得懂中文的“我喜欢你”,就像中国人都知道“i love you”的意思是“我爱你”一样。
隔壁街坊四邻的外国友人们都振臂高呼,两岸猿声啼不住,起哄的音浪阵阵传来,夹杂着兴奋怒吼“Answer him!”的呐喊。
见此情状,常矜顿时脸红如烧:“你喊什么!”
顾杳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我怕你听不见,我这样喊,你就不会再误会我了吧。”
“常矜,我喜欢你,从头到尾都只喜欢你。”
他说得郑重又肯定,不愿再让她误解半分,也不再给她机会动摇半分。
常矜直到此刻才确定,他都明白,明白她的犹豫不决,明白她的焦虑不安,明白她为何固步自封,守成不变。
所以他直接捧出自己的心让她看。
他用最盛大的爱意和勇气,将荒芜平原灌溉成连绵不绝的绿洲。
顾杳然仰着头看她,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他推开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走进来,窗外是摇晃的风和花骨朵,他低头和她对视的眼里,满满地只装着她一人。
只是这次变成常矜低头看他。
她握紧了扶手,手指颤抖不停,抿着唇,眼眶里凝聚的眼泪几欲落下,眼尾都泛红了。
顾杳然全都看到了,他眼底闪烁的光辉越发温柔。
他仰着头,注视着自己喜欢了很久的女孩。
顾杳然说:“常矜,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十七八岁的少年怀抱一腔赤诚心意,远赴万里,跨越山河湖海,只为了给她这样一场热烈告白。
朦朦胧胧间,常矜感觉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是塞西娅。
金棕色长发的女孩比她还激动:“Jane!你快下去呀,别在这儿呆着了!”
“我带你下去找他!”
常矜甚至来不及擦干眼角的泪,她已经笑了起来,数日阴霾一扫而空的绚烂,“走!”
疾驰而过的风吹开她的长发,她一路被塞西娅带着跑下楼,那家伙比她还要夸张地尖叫着。
碧空如洗,大门被人拉开,耀眼夺目的白昼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她爱的人。
常矜跑了过去,一伸手抱住了顾杳然。
顾杳然也伸手回抱住她,在一片簇拥成海的欢呼和叫好声中,他将她完全纳入自己的怀抱。
二人交融的心跳声同样剧烈,为这迟来的拥抱而狂乱跳动着。
常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鸢尾花香气。
浓郁、迷人且热烈,如同他给予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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