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谢折风身形一晃。
困困无声地飞起来, 抱着安无雪的手臂,轻轻蹭着他的手腕。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小东西的头,示意它没什么事,这才对谢折风说:“发生过的事情, 再怎么三令五申不会再来一次, 也是没有用的。”
“我死过一回, 仙尊这些时日便日日怕我离去——这何尝不是一样的?我因你而死一次,你说你不会杀我,不会疑我,我就能放宽心吗?我说我不会离去, 你就能无所谓了吗?”
谢折风寂静无声。
安无雪这回倒是耐心十足地等了片刻。
可谢折风眸光凝沉,面无血色, 仿佛随时要跌入身后无边无尽的虚无当中。
他在疼,却喊不出疼。
他彻底说不出话来。
安无雪一下一下地顺着困困的毛发, 摸着怀中小东西的头,神色平静,嗓音更是裹了一层温和:“师弟,你还记得师尊吗?”
谢折风面露茫然, 却还是立刻答道:“自然。”
“我也记得。仙祸快终了的那些年, 举世无仙, 我每次听人提起长生仙,总会想到师尊, 想到很多过往, 回忆师尊教我练剑传我道法,怀念师尊于我的慈善与期望。
“但其实师尊同你一样, 修的是至疏至淡无情道。他是众仙尚在之时都能力压两界高手的南鹤仙尊,为人冷心冷情, 处事只有苍生。他对我的期望、对你的教导,只因为我们是他的弟子,因为我们将来需接管苍生重任。
“我若是细细回想,其实年少时他教我们练剑,虽有慈爱之时,但更多的其实是日复一日的严苛。我自小无父无母,初涉世事,自然将师尊当做父母,可师尊从未回应过我的敬仰依赖之情,反而会斥责我太过优柔。
“但哪怕是现在,我还是怀念师尊为数不多的耐心与温和——因为他死了。”
“师兄——”
“师弟。”他回应了谢折风这一声。
他反而笑了。
“生死会让人失了寻常之心,这一点我体会了太多。”
他上辈子,总是在被动地同死人较劲,最终输的都是他。
“师尊死了,我便只会怀念他带给我们的美好。我死了,你就一定能分得清爱恨与亏欠吗?”
谢折风嗓音发涩:“我分得清!”
“这是你现在自以为的答案,但这对我不重要,因为我怕了。”
或许谢折风现在当真以为自己是一片真挚之心吧。
眼前之人双目微红,方才说出口的寥寥几言语调都颇为激动,可安无雪却从始至终平静得很,像是在陈述寻常之事。
他说:“至于双修一事……那是在北冥剑阵功成之前,你中了魅毒,你说你不记得,许是鲛妖魅毒会乱人意识吧。当时确实是我没能自持,身为师兄,不论如何,此事算我之过,你忘了也好。”
在他们面前的那两道生死阵门又开始晃动了。
这一回,不是谢折风做了手脚,而是这一片虚无所剩的最后方寸之地真的要开始湮灭了。
安无雪觉得自己已经说了很多,一些最开始没想说的都说了,没必要说的他也说了。
他把困困放在了谢折风的肩上,说:“仙尊心魔虽暂时压制,但并未根除,还是让困困跟着你吧。”
他神色平常地转过身,不等谢折风回答,抬脚踏入右边那道阵门之中。
他似乎听见身后的人轻声又坚决地说:“我当真分得清……”
安无雪只是往前走着。
待到虚无的黑暗褪去,他眼前景象再度清晰。
裴千和姜轻就在一旁。
姜轻重伤未愈,此时正在闭目调息,而裴千则是掐着灵诀,正在维持一方结界。
裴千见着安无雪和谢折风先后出现,松了口气:“等你们好一会了,我还以为上一个幻境出了什么事。”
姜轻缓缓睁眼,面露疑惑:“谢道友脸色好苍白,你也受伤了吗?”
裴千:“咳。”
“小裴也有伤?”
“是,内伤。”憋的。
安无雪:“……”
他扫了一眼四周,才知道为什么裴千居然撑着结界藏匿他们的气息。
他们在第一城中,可他们的身后,却没有那耸立了千年的北冥剑。
这难道是……
姜轻已经开口道:“好消息是,我们入了生门。坏消息是,这道生门里的过往,似乎是北冥剑阵未成之时。”
裴千咂舌:“剑阵未成之时?那不就是千年以前的仙祸之时?我刚刚一走出来,没看到北冥剑,我差点吓趴下了——万一这是众仙陨落之前的北冥第一城可怎么办?”
那时候的北冥,可是高手辈出、仙者扎堆的!!
他们要是被当做什么来历不明的宵小之辈可如何是好?
谢折风哑着嗓音,徐徐道:“即便有,也不至于无可匹敌。阵法终归是人布的,布阵者不是长生仙,阵中幻影再厉害也不可能真的到达仙者境。只要不是仙者境……”
有他在,他们便不可能当真有生死之危。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有长生仙,谢折风天予剑纹,无情入道,百载渡劫,年少登仙,仙祸之时的长生仙怕是也找不出几个能同他匹敌的。
安无雪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对此并不担心。
但他稍稍皱眉,道:“不太可能有长生仙,裴道友和姜道友若是把神识探入我们脚下,能感受到剑冢的存在,剑冢是北冥剑阵的第一步——这个时间点,是北冥剑阵设立中途。那时举世无仙,而上官城主也未必在城内……”
千年以前,他们为了立下北冥剑阵,常常在北冥四十九城中奔波,上官了了并不是日日待在第一城。
姜轻说:“宿雪对四海万剑阵真是了解。若是如此,其实也算好事,那时候的城主还没有半步登仙之境吧?要是我们能在此间找到她,要杀她就容易多了。”
“千年以前的第一城中渡劫气息太多,我们无法确认城主在哪。四个人一同寻找太容易暴露也太慢了,不如我们兵分两路?”
裴千赶忙附和道:“正有此意!那正好我和姜先生一道,宿雪和谢道友一道。”
这样他就不用和仙尊待在一起了啊!!!
他赶忙从自己灵囊中掏出了两张用材极为稀罕的符纸。
裴千直接以剑尖划破指尖,用自己的鲜血,在上头落下符文。
“这是能在一定距离内传送的符咒,两张符咒是一对,撕碎其中一个便能传送到另一个所在的地方。”裴千递了一张给安无雪,“如果我们未能寻到城主,有人破了此间幻境的话,其余人也可以通过这两张符咒汇合,一同进入下一个生死门。”
安无雪接过,说:“好。不过姜道友重伤未愈,裴道友又更擅阵法不擅斗法,两位一起,不算稳妥。
“还是我和姜道友一起在城内寻人较好。
“仙祸之时第一城边缘常有魔修潜入,防护的结界法阵众多,镇守的渡劫高手也不少,危险重重。谢道友修为最高,在外侧寻找合适,裴道友同去,正好相助谢道友。”
他这一言终了,裴千立刻垮下脸却不敢说什么,谢折风登时冷着目光看向姜轻。
唯有姜轻笑了一声,温声道:“宿雪考虑的当真周到。”
谢折风只是看着安无雪。
可安无雪不看他,他伸手,想将安无雪拉到他眼前,可临了快要碰上,又想起师兄对他的触碰有多排斥。
他动作一顿,最终只敢抓着安无雪的衣袖,低声问:“为什么?姜轻现在身上还有伤,护不了你——”
“我何须他人相护?他护不了我,我护他便是,左右他又不会杀了我。”
谢折风双瞳微颤,只觉短短数言,竟如万箭穿心,烈火灼身。
偏生姜轻还在一旁说:“谢道友和宿雪是同门,同门之间守望相助,担忧宿雪安危也正常。真是惭愧,先前我分明还能护着宿雪,如今宿雪修为突飞猛进,我反倒成了累赘。但是谢道友请放心,如有危险,我也会尽我所能,定会帮谢道友照顾好宿雪的。”
谢折风眼神愈发幽沉。
裴千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深深地呼了口气。
不远处似有修士在靠近。
谢折风僵在那儿,安无雪便干脆甩开了他的手,说:“就这么定了,当务之急是找到上官城主,再寻破阵之法,莫要被时光洪流里已经过去的因果绊住。”
“谁找到上官城主,传音相告。”
话音未落,他直接同姜轻一道,隐匿气息出了裴千落下的结界,身影消失在裴千和谢折风视线内。
裴千更是大气不敢出。
直至那来询查的仙修即将发现他们,谢折风手袖一挥,灵力带起轻风,连带着把裴千和困困一起带走。
他们很快来到了第一城外围。
谢折风想尽快终结此间幻境。
破了幻境也好,杀了幻境中的上官了了也好,总之他一刻都不想等。
他一想到安无雪会和那没有分寸不知轻重的姜轻独处不知多久,两人之间又不知会说什么……
他胸膛便像是填满了醋一般酸苦,酸苦之中又裹着惶恐。
他怕师兄当真对那胎灵……
可他却偏偏没有任何立场说话,连一句“我不想他同你一道”都没有资格说出口。
识海轻晃。
那不过刚刚被分魂压制的心魔居然又有重现的趋势!
谢折风赶忙强行压下心中杂念,忍着分魂之痛,铺开他的神识。
——快点结束此间幻境,师兄便不会和那胎灵多待。
他们此时正在第一城边沿。
裴千刚站稳,便听到出寒仙尊说:“第一城背靠冥海之处,有一个很淡的渡劫仙修气息。”
气息很淡,反而说明那个仙修的修为凝实,修为精深。
“难道是上官城主?那我们——”现在过去。
话没说话,裴千又被谢折风像拎着个麻袋一般,被带着飞掠而起。
裴千:“……”
看仙尊现在的积极性,说不定下一刻就找到上官城主,一剑把人给杀了,他来干嘛的呢?
他认命地当一个废物麻袋,跟上谢折风。
片刻。
谢折风隐着自身气息,同裴千一道前后凌空落下,来到了冥海岸边。
眼前一片蔚蓝海水,海浪之声循循入耳。
他们看清了那岸边的人影。
困困惊喜地轻声嚎叫:“呜呜!?”
裴千都愣了一下。
谢折风怔怔道:“……师兄?”
海浪尽头,湿沙与海水来回相错之地,千年之前的安无雪坐在礁石之上,正眺望着远处涛浪,神情复杂,似有忧虑,又似有无措。
他喜着素青,当年分明是两界修士马首是瞻的落月首座,却从不见奢华之风。即便如此,他坐在错乱的礁石之中,也比身后望不见尽头的冥海水还要让人挪不开眼。
也正是因为师兄穿着总是如此素净,谢折风这才一眼瞧见了师兄雪白的脖颈处,那稍稍冒出衣领的几点微红。
这种痕迹,不像是受伤,反倒像是……
谢折风蓦地想起先前安无雪所说。
——“冥海水渊双修后,你一人独回落月峰,我回到北冥剑阵……”
——“至于双修一事……那是在北冥剑阵功成之前,你中了魅毒,你说你不记得,许是鲛妖魅毒会乱人意识吧……”
难道……
难道此时正是师兄所说的冥海双修之后!?
第072章 第 72 章
谢折风顿时往前走了几步。
可他望着千年以前的师兄, 所有的害怕恐惧无措都堆积在了一起。
他不敢打扰到此时还未经历此后苦难的师兄,却又想再见一见那时的师兄,想同“安无雪”说上几句话。
他踌躇而又犹豫,又停下脚步, 问:“师兄杀‘我’之时, 我能感同身受。若我同千年前的师兄说话, 他也在此间幻境中,可能感知?”
裴千在一旁鹌鹑许久,听谢折风问完却无人应答,猛地反应过来:“啊?哦, 仙尊是在问我?”
谢折风瞥了他一眼:“还有别人在此?”
“那不是还有一个千年前的安首座……”
但谢折风隐了他们二人一兽的气息和动静,千年前的安无雪修为再高也没有登仙, 自然无法发现此处有了他人。
裴千悻悻答道:“不会,观叶阵没办法牵动那么强的因果。仙尊能感受到幻影身死, 是因为身死之时的心绪波动太过浓烈,因果太强。”
“简单的谈话相处是不会的。”
谢折风又问:“观叶阵是否会同入阵者心绪心念关联?”
“仙尊是问——观叶阵是否会根据入阵者的因果和心中所想,勾出对应的过往吧?”
谢折风轻轻颔首。
“会的。毕竟此阵的来源……仙尊会特意命人寻我行踪,又带我重回北冥, 不是因为缺阵道高手, 而是预料到北冥之事我能派得上用场吧?”
裴千难得露出了似讥似嘲的表情, “确是如此。此阵是那个人为了囚我所创,目的是让被囚者不断徘徊在过往在意之事中出不来, 本就不是个单纯的时间法阵。我们身为入阵者, 越容易想到什么,便越容易进入那段过往……”
裴千一顿。
他们现在所在时光洪流的幻境是在千年以前, 这个时间点,裴千还没出生, 姜轻还是块沉在冥海水中的石头,会把他们带来这里的人只有可能是安无雪或者谢折风。
看仙尊这般反应,怕是仙尊和安首座方才就有人在想这段回忆……
裴千神情一拧——人不可以,至少不应该,知道这么多事情吧!!!
他不敢说话了,好在谢折风的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身上,根本没在意裴千猜到了什么。
谢折风又犹豫了片刻。
他出剑从未停滞半分,杀伐不曾踌躇,如今却连幻境之中的几步都有些胆怯。
“呜呜……”
困困却已经飞了出去!
坐在岸边礁石之上的青年听到这一道熟悉的熟悉的叫声,乍然回眸,颇为惊喜道:“困困?你怎么来北冥了?北冥大妖刚陨,剑阵未成,遍地险恶,我不是让你待在落月峰等我归来吗?”
他张开双臂,将困困接入怀中。
小东西落入他怀里,安无雪只觉双臂一沉,温温轻笑:“你怎么重了这么多?还大了?该不会是戚循偷偷给你喂吃食了吧?”
困困只知道在安无雪怀中打滚。
安无雪哭笑不得:“你怎么啦?”
谢折风心间一揪。
他虽对双修之事毫无印象,却知道,北冥剑阵落下之后,师兄因无故斩杀上官然,认了戕害同道一罪,入苍古塔百日,出来之后困困才见着师兄。
对困困而言,此时的师兄,是千年前便追不回的泡影。
——于他而言何尝不是?
他胸膛酸麻,疼得盖过了分魂之痛。
困困蹭够了,却突然咬住安无雪的衣袖,往谢折风这边飞。
安无雪一愣,顺着困困拽他的方向看去。
谢折风不得不在化身之上现出自己的真实样貌,踏出隐匿的结界。
他不由得想——自己从前是何模样?又会对师兄展现出何等神情?
安无雪看到他,面露惊愕,眸光一闪,倏而无措了起来,目光游离,避开同谢折风对视。
师兄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的困困,似有些紧张。
“原来困困是师弟带来的……”他垂眸,低声说,“你回了一趟落月峰吗?”
谢折风缓步上前。
海水没过沙石,浸湿了他的衣摆与长靴,可他连灵力都忘了用,就这么如同凡人一般走到师兄坐着的礁石下。
他仰头望着礁石之上的师兄。
方才隔得太远,如今走近一看,师兄束发颇为凌乱,碎发贴着额间与鬓角,发梢被海风吹着,一晃一晃的。
远处看去脖颈只有点点微红,近处一看,师兄的喉结之处都有些泛红,衣袍披的格外松散,素白衣带随风而起,像是能飘进人的心里。
无尽冥海的水雾都像是笼在了他的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如雾般朦胧。
谢折风不过走近凝望了他一眼,安无雪的双耳便轻动了一下,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就像是……刚刚被什么人欺负过一般。
“师兄可是刚从冥海水渊的鲛族腹地中回来?”
谢折风只觉喉间滚了无数刀片,他说这句话,每个字都疼进他的肺腑之中。
他居然忘了。
他怎么能忘了?
安无雪轻轻点头,遂又摇头:“也不算……我比师弟醒得早,只是有些……所以在此地坐了两三日。”
他低着头,眼神躲闪,这般吞吞吐吐地回应着谢折风,话一说完,却又神色一变,蓦地跳下礁石,踏入水中,双手把着谢折风双臂,仔仔细细地看着谢折风。
“对了,我险些忘了——那魅毒可对你有影响?你的道心现在如何了?身体可有不适之处?”
谢折风喉结轻滚,不知如何作答。
当时的他是没有任何不适的。
他似乎是独自一人在蚌壳中醒来,因伤了元气,直接回到落月峰,闭关打坐许久,出来之时,北冥剑阵已成,师兄却因苍古塔刑罚而闭关养伤了。
他只能说:“我无碍,你莫要担心我。”
他甚至不敢变了神色,他怕师兄发现,他怕这近乎不可能发生在如今的一切眨眼破碎。
“你不要骗我,”安无雪抓起他的手,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之上,要为他探查经脉丹田,“情爱双修本就和无情道相悖,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影响?此事是我这个师兄的错,不论如何,我都该挡在师弟前面,替你担下——”
“师兄!”谢折风没能稳住心绪,急促道,“双修是二人之事,中魅毒的是我不是你,怎会是你的错?”
千年前的安无雪不曾见过谢折风这般神情,一时之间,连想说什么都忘了。
他睫毛轻颤,怔怔不语。
困困已经飞到两人身侧,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北冥海风簌簌不止,安无雪松散系着的衣带被吹得一下一下地打在谢折风衣袖之上。
谢折风生怕过往中的师兄就这么被海风吹走,他实在想抱着对方,却又实在不敢。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你。”安无雪终于开口。
他那桃花一般温润的眼睛弯了弯,勾出缱绻笑意,“是我早就对师弟动了越过同门之情的心思,才有几日前水渊之事。”
“……你说什么?”
“嗯?”安无雪没明白谢折风在惊讶疑惑什么。
谢折风忽而觉着冥海轻风比极北境的冷风和星河道的罡风都要冰冷,吹得他彻骨冰寒。
——是我早就对师弟动了越过同门之情的心思。
此言比心魔妄图动摇他心境之时说出的任何言语都要尖利,绞碎了谢折风最后的冷静。
他还是没能稳住神情。
“师兄……”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不像话。
安无雪更是怔然,茫然又焦心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
谢折风直至今日,直至安无雪说出方才那句话之前,都只以为他和师兄之间不曾互诉过明确的情意。
可他们不仅双修过,师兄还早就……
那他千年前在双修之后又是如何对师兄的?
此后种种,师兄所受,又何止是伤心那么简单?
师兄是带着他们在冥海深渊之下互诉过的情意,死在出寒剑下的吗!?
他居然……
他竟然!!!
“我只是……”他费尽了力气才再度开口,“只是觉得我实在混账。”
师兄此时甚至还想揽下一切。
他嗓音哽咽,终是说出亏欠安无雪千年的话语:“我也心悦师兄已久,却一直辜负师兄情意,是我对不起师兄。”
处于过往幻影中的安无雪霎时神色空白,眼眶似是在微微泛红。
海浪一片一片地拍来,蜃影之中的时光还在仙祸未过时,冥海之上见不着任何灵兽的踪影,风云无痕,仿佛时光都静止在了这一刻。
许久。
四方天地轻颤,整个北冥第一城开始崩塌。
这是幻影将破之象。
谢折风险些以为自己当真回到了千年以前,直至此刻,如梦方醒。
还处于隐匿结界之中的裴千呆滞道:“怎么破局了?不是说要找上官城主吗?”
破局,要么是蛮力破之,要么是局中人自行发现一切是虚妄的。
“难道是姜先生那边找不到上官城主,所以直接把幻境破了?”
谢折风看着周围开始坍缩,也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可他收回目光,却发现身前的“安无雪”并无任何惊讶神情。
“师兄……?”
安无雪眺望远方,轻笑了一声。
他抬手,替谢折风理了理那有些歪了的衣襟,又转过头,摸了摸困困的毛发。
“呜呜……”困困赶忙凑上他的颈间,埋在他的颈窝之中,叫声之中似有不舍之意。
谢折风隐约意识到了幻境崩塌的根源。
过往中的师兄看他的目光充满温柔,落下的话语却比霜刃还要锋利冰冷,一刀一刀割碎他滚烫的心。
“你的反应太顺利,太美好了,我刚才也险些陷进去了。可师弟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你不像他,可我又不会认错你,你就是他。”
“那我是假的吧?”
第073章 第 73 章
蜃影崩毁, 虚无倾泻而来,眼看要将“安无雪”吞没。
过往中的安无雪还不知将来,依然温和地望着谢折风,双眸之中盛满湿润的笑意。
谢折风疼得更厉害了。
他宁愿是现在的师兄这般冷然对他, 也不想再承受来自从前的回不去的温柔。
不要这样看他了。
他不值得。
是有人将他的神魂捣碎了吗?为何疼得如此厉害。
仿佛全身都在疼, 神魂也在疼, 胸腔更是被什么东西塞满,堵得很,咽喉也被什么东西掐着,噎得慌。
他骨血都僵了, 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想做什么,动不了分毫。
幻境里的时间却丝毫不愿意等他。
此地处于第一城边沿, 背靠冥海,崩塌之时,是最快被虚无吞没之地。
瞬息之间,眼前的安无雪便开始消散。
“呜呜!”困困爪子拽着安无雪的衣袖。
谢折风猛然回神, 赶忙伸手, 下意识想抓住对方。
他想和师兄说他有多混账, 想告诉师兄他不值得。
他还想和师兄说,千年前的冥海岸边, 师兄在这里枯坐几日, 最终都没能等来他。
可他没能抓着对方。
“安无雪”已经散入虚无。
那本就是回不去的泡影,是谢折风分明拥有过却不曾留住的过往。
谢折风伸出的手停滞身前, 最终攥紧成拳。
两道生死门出现在谢折风面前。
此局阴差阳错,算是谢折风破之。
裴千赶忙跑上前来:“仙尊, 我刚才一直躲在结界里面,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周遭灵气波动一瞬,安无雪和姜轻出现在谢折风身侧。
裴千赶忙住嘴。
传送而来的安无雪面露困惑。
刚才的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第一城边沿的景象又消失得太彻底,安无雪只瞧见了冲到自己面前撒娇“呜呜”叫的困困,还有神情绝望的谢折风。
谢折风衣摆之上还沾着水迹,显然刚刚不用灵力徒身走入冥海中。
姜轻也疑惑道:“小裴,你和谢道友怎么把此间幻境给破了?我和宿雪才刚刚开始找上官城主,甚至还没确定确切时间点,就看到幻境崩塌了。”
他叹气,“我本来还想着看看能不能寻一寻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恩人呢。”
裴千有苦说不出。
好在谢折风没有丢了理智,眨眼间恢复了化身的容貌,回过头来,凝眸看着安无雪,解释道:“没什么,不小心惊动了局中人罢了。”
他没说局中人是谁。
他也不会再问双修一事——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谢折风甚至不敢让安无雪知晓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说:“我和裴千方才确认过时间点,这个时间,上官了了应当正在外出北冥其余诸城巡视,不在第一城,我们本就寻不着她。”
他语调平稳,用尽全力抑着心中苦涩。
安无雪眸光轻转,似是发现了他有些古怪。
可安无雪只疑惑了一瞬,神情便恢复了平淡。
谢折风松了口气,心中酸苦更甚——师兄所思所虑,皆是观叶阵玄妙与第一城安危。
千年前师兄温柔缱绻的目光已经被埋葬在了时光洪流之中,成了他永远无法追回的虚妄。
安无雪说:“找不到上官城主的话,早些破局也是好的。裴道友,现在这两道阵门,你算一算,哪一个可能有勾连上官城主的因果?”
裴千觉着自己手气有些背,赶忙说:“我这不是算了个上官城主不在的幻境?还是让姜先生算一次吧,他也擅因果道。”
姜轻说:“你也太谦虚了,也许上一次的生死门不论选哪个都是没有城主的,你还选了个生门,已是不易。”
他扫了一眼,指向右边:“这个吧。”
这一回,根本用不着谢折风来推,裴千自己巴不得赶紧走,率先踏入门中。
姜轻随之而入,安无雪和谢折风却都没动。
眨眼间,虚无之中,又只剩下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还有趴在谢折风肩上的困困。
安无雪这才说:“仙尊这是怎么了?”
谢折风一愣。
千年前会与他款款细说的师兄刚刚散去,他却不敢显露端倪,一时之间竟有些支支吾吾:“我……”
好在安无雪想的却是其他:“你是心魔复发了吗?”
谢折风此刻脸色惨白,双眸幽深,神情戚戚,嗓音更是沙哑,确实像是先前心魔发作过一般。
他知安无雪关心的是北冥局势,顺势说:“是,但发作不严重,眼下已经无碍。……不会影响破阵。”
安无雪不再多说,转身踏入下一道阵门。
谢折风落寞地盯着安无雪的背影,直至四方只余下他一人。
他稍稍闭目,心念一动-
遥遥远方。
落月峰,葬霜海之上。
一阵清风送过,门前守着的弟子打了个盹,被凉意吹醒,猛地一惊。
弟子赶忙环顾四周,左右查看,却未见任何来客。
“……为什么感觉有人路过?我做梦了?”弟子困惑着站回原地。
无人发现,霜海正中,松林中央,出寒仙尊的本体与出寒剑已消失无踪-
观叶阵中。
安无雪走出阵门,再度站在了又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北冥剑下。
这新的一间幻境中,北冥剑阵完整,北冥剑顶天立地,剑阵外送来繁华盛世之音,时间多半是在他陨落之后到他在宿雪身体中醒来之间的千年里。
他无声地打量了一番四周,等了片刻,才见谢折风最后出现。
安无雪轻轻皱眉,还未询问,谢折风便自行交代道:“我如今内伤暂愈,恐生事端,感召本命剑归来。”
裴千和姜轻在旁,此言模糊,安无雪却听明白了。
谢折风先前化身行走,是怕心魔失控,长生仙灵力殃及一方,如今既然心魔暂缓,便可唤回本体与出寒剑候在北冥外。
他点头:“也好。”
他正想问裴千此间幻境是何情况,却见裴千脸色也不太好看,神情涣涣,似是有些不适。
“裴道友?你怎么了?”
“嗯?啊……”裴千回过神来,摆摆手,“我只是有些……哎算了,我确实有点什么,但不用管我。我从前在这阵里困了太久,几个生死门走下来有些恍神,还是姜先生来看看情况吧。”
安无雪闻言,不再多问。
入阵之后他便觉得裴千对此阵格外熟悉,幻境中的上官了了也曾说过“曲家的裴千”一言,姜轻先前还稍稍提及过一嘴此阵是几百年前曲家的一个天才所创……
两界四海广阔,各人都有各人的因果,他见得多,自己也因果缠身不得而出,自然明白。
这边谢折风也神色怅怅,那边裴千略有不适,姜轻也刚被人追杀重伤未愈,话也不多。
他们分明有四人,气氛却寂静得很。
无人开口,姜轻在沉寂中,小心翼翼地展开神识探查了一番,才开口道:“死门。”
“但我神识稍稍探出剑阵,凡人长街和屋舍模样十分眼熟,但并不是我入北冥修行之时,应当更早——五六百年前。”
五六百年前,仙祸终了许久,两界清平,谢折风还在闭关,四海无事,北冥也风平浪静。
上官了了多半会在第一城中镇守。
安无雪便说:“虽说五六百年前的北冥没有魔修,但我们还是兵分两路吧,这样找人快一些。”
“师——”
谢折风险些脱口而出。
他赶忙刹住话语,凉凉地看了姜轻一眼,转而道:“这个时间点,姜轻还不在北冥,反倒是我更了解当时的北冥一些。宿雪和姜轻对那时的北冥不熟,一道寻人只会事倍功半。”
此言有理,安无雪沉思。
其实他把自己和谢折风分开,倒不是真的多么在意和谢折风多相处这么一时半刻——既然都答应这人留下探查北冥祸事了,他怎么会扭捏这等小事?
他之所以要同姜轻一道,主要之因,其实是不放心裴千和姜轻。不管怎么样这两人都是北冥人,只要是北冥的渡劫期修士,都有可能同北冥祸事的背后之人有关,他和谢折风一人看着一个比较合适。
他思虑间,姜轻以为他在为难,说:“宿雪,我一直和你一道,谢道友毕竟是你的同门,和你分开他会担心,若是因为我伤了你们之间的和气就不好了,这一回还是我和小裴一起吧。”
他此言分明是顺着谢折风的意思,可谢折风还是神色一沉,完全没有理会姜轻之言,只是看着安无雪,好商好量般说:“我全听宿雪的。”
裴千适时道:“几位,这是死门,不是生门——我们稍微走错一步或者引起此间局中人警惕,死门便会演变出千万种杀机。若是如此,别说寻上官城主,就是破出死门都很麻烦。
“观叶阵千变万化,错过这一间幻境,还不知要走多少次生死门才能再走到一处极有可能找到上官城主的时间点,我们这一次在找到上官城主前,还是小心行事,不要分开为好。”
——半个时辰后。
四人纷纷换上普通修者的行装,将外露的修为压至在第一城不算起眼的大成期,悄悄溜出了北冥剑阵,入了此间幻境。
仙祸终了的几百年后,传承保留完整的北冥迅速恢复生机,第一城尤为繁盛。
安无雪等人行在凡世人流中,还看到长街旁的戏台之上,凡人在演上官了了少时大义灭亲助南鹤追杀北冥仙君的戏曲。
裴千极为轻车熟路地入了茶楼,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在那嗑瓜子吃花生待了一刻,同来往的不认识的修士都说上了几句话,便手中抛着花生窜回他们身边,说:“有点难办的是,我大概知道具体的时间点了,这是在五百二十年前——这时候我还在第一城,我可别撞见我自己。”
安无雪挑眉:“但这也是好消息吧?”
既然有曾经的裴千,说明这段时间必然在裴千的记忆里。
果不其然,裴千点头道:“我回忆了一下,这时候上官城主确实在第一城中,而且这段时间她似乎会拜访曲家,我们只要不惊动死门杀机,在这个幻境里杀了城主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他说完,面露古怪:“在第一城里大声密谋杀害城主这种事情,居然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要做的正事?”
姜轻:“谢道友布了隔音结界,你想多大声都可以。”
安无雪:“……”
第074章 第 74 章
他们此时还在大街上, 来往凡人修士众多,裴千思索片刻,在自己脸上布下幻术,免得五百年前的故人认出。
瘴兽罕见, 谢折风也隐下了困困身影。
如今在外人看来, 他们只是四个面孔陌生的大成期修士。
“你刚才说上官城主过段时间会拜访曲家, ”安无雪问裴千,“可有确切时间?还记得是因为什么事情吗?”
裴千眼神闪烁,犹疑片刻,才说:“城主拜访之时我不在曲家, 是回去之后才知道她来过,所以无法确定具体时间——我们先在曲家附近的客栈住下吧?”
谢折风皱眉道:“要等吗?我直接杀去城主府不行?”
裴千严肃道:“此乃死门, 一有变故就是天翻地覆,万一出手之时上官城主还未出现, 死门杀机就改变了此番天地,那我们可能连见到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说着,已经在裴千的领路之下,往曲家门庭所在之处赶去。
曲氏是北冥阵道第一望族, 除了曲家修士, 在其手下谋生的凡人和散修也很多, 越靠近曲家,周围便越是繁盛。
曲家甚至在千万年前出过长生仙, 哪怕是仙祸之时, 安无雪在北冥布阵,曲氏也有不少阵道高手在他手下听命。
这么一个底蕴悠久的仙门望族, 为何会参与到北冥祸事当中?图什么?
安无雪一路打量走过,并未发现五百年前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裴千带着他们来到一间客栈门前, 说:“这家客栈离得近、建得高,住在楼高的客房里,可以看到曲家的外围。”
客栈来往之人众多,大堂还请了个说书先生,堂下坐满了人。
姜轻笑着上前,对伙计说:“可有四间空房?楼高最好。”
伙计面露难色:“客官,空房有,但是……这几日曲氏喜宴,高一点的客房都是要留给有曲家请柬的仙师的……”
安无雪眉梢一动——曲氏喜宴?
难怪这么热闹,难道上官了了拜访曲家,其实也是参加这个什么喜宴?
那岂不是还需要请柬才能入内,裴千怎么没说?
他想着,却见裴千行至姜轻身旁,对那伙计说:“我等就是来参加喜宴的。我们是裴公子的朋友……”
裴千说着,抬手掐出一道法印。
伙计见状,立马变了神色,点头哈腰道:“曲家的家纹?裴公子的朋友哪还需要请柬,请几位在堂下稍等,我去给几位打扫出四间上房!”
伙计退走,裴千低声和他们说:“这间客栈本就是曲氏经营的,上房都是用来款待来往的修士,我记得当时这间客栈上房没有满,所以我们住进来不会影响到这个时间点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姜轻打趣道:“没想到小裴当时在曲家如此有分量?”
裴千苦笑:“我还未同曲家断绝关系之前,怎么也算是个养子,表面上的身份还是有的。”
此时,又有几个修士走了进来。
这几个修士手中便拿着请柬,显然是曲家的宾客。
客栈内的伙计此刻都在忙活,那几个修士便等在门前交谈起来。
“好热闹,曲家这是请了多少人?好大的手笔。”
“合籍宴上估计更是热闹非凡。”
“毕竟是曲公子的合籍宴嘛,曲家本宗这一代就得了这么一个独苗,还是个不世出的阵道天才,能不重视吗?”
“……”
裴千神色愈发复杂。
他沉默不语,比寻常安静了许多。
安无雪双手藏于衣袖之下,不着痕迹地布了个隔音结界,这才说:“他们口中的这位曲家不世出的阵道天才,是否就是姜道友之前说的——创造这观叶大阵的曲家人?”
姜轻叹了口气:“是,所以我刚被困在阵中之时也很惊讶。但……”
裴千接口道:“曲家多少和我有关,姜先生不便在我面前言语,不如还是我来说吧。”
他顿了顿,转而看向谢折风,“谢道友,我可否言明一切?”
他知晓谢折风是出寒仙尊,自然已经完全明白,谢折风是知晓其中因果才将他带来北冥,该不该说,肯定是仙尊说了算。
可仙尊目光落在安无雪身上,惯于冰冷的目光顷刻间柔缓不知多少。
谢折风只说:“宿雪想听之事,不必问我,我本也是听他的。”
安无雪登时道:“谢道友是落月峰入北冥的主力,我和裴千都不过是你带进来的,一切自然由你定夺,我不敢越俎代庖。”
他说得极快,一字一句,都是近乎本能般要和谢折风还有落月峰撇开关系。
谢折风不禁又想起上一间幻境里的师兄。
千年以前师兄眼底倒映他的身影,望着他的目光充斥着温柔与忧心,满腔情意,还怀揣着对将来的期待。
可如今的师兄像是什么都不想要,又什么都怕了。
当年……若是他有那么一次,能成功回头抓着师兄的手呢?
他顿时又心如刀绞,对着安无雪应好也不是,说不好也不可能,就这么僵在了那里。
姜轻还不知这两人身份,擒着笑在一旁等着。
裴千却是一清二楚的。
他心中叫苦不迭,谁知道就这么一句问询这两人都能这样?他哪里还敢说话?
好在伙计带着上房钥匙符箓来拯救了他。
裴千对曲家附近的这些地方实在是熟门熟路,用不着伙计带,拿着东西便说:“跟我来吧,虽然说有隔音结界在,但大堂毕竟人多口杂,我们一不小心触碰杀机毁了此间死门幻境就不好了。”
他说着,引着众人上楼,选了其中一间客房,在其中布下好几层结界,这才指着窗外不远处那连绵的别院说:“这就是曲家——我自小便是在此处长大的。”
安无雪顺着高楼明窗往外望去,瞧见不远处一片连绵的亭台楼阁,镇守的灵兽盘旋于四方,防护结界足足有好几层,放眼望去,曲氏比之他陨落前还要显赫。
事关北冥甚至是两界四海,他并不避讳,直接问道:“你说你是曲氏养子……可据我所知,仙修本就子嗣稀薄,若是膝下无子又想有人传承,找个有仙骨有眼缘的孩子收为弟子便是。”
“更何况刚才他们说那个曲公子是曲家这一代的独苗,那曲氏这一代不是有传承之人吗?为何会有养子?”
裴千听着安无雪的话,神情愈发苦涩。
“是啊……”他居然也说,“为何会有养子?还不是因为曲忌之。”
曲忌之便是曲家本宗那不世出的天才。
安无雪还未陨落之时的那位曲家家主在几百年前便仙去了,这一代曲家家主承位之后,一直未有身孕,眼看传承无人,她确实有过从旁支或者在北冥寻一个弟子的想法。
可没过多久,她就怀上了曲忌之。
这孩子得来不易,还没出生便天显异象,曲家本就擅阵法卜算之道,谁来算都能算出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曲家主亲自算卦,算出这孩子命中必有一劫。
修行本就是劫,若是天资够好能够修到渡劫期,渡劫期更是一步一劫,命中有劫这样的卦语,对凡人来说或许是如临大敌,对修士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因此最开始并没有人当一回事。
裴千说着这些,优哉游哉地把玩着自己本命剑上挂着的剑穗,语气悠然地不像在说自己的事情。
“但是这家伙出生以后,家主才发现大事不好。”
姜轻讶然:“哦?我倒从未听闻什么大事不好,我在北冥这么久,一直都知道曲小仙师幼年就显露阵道天赋,修行上也一日千里,甚至有人说他在浮生道上的天赋堪比北冥仙尊年少时,怎会……?”
“便是这浮生道的问题。”裴千说,“曲忌之降世没几个月便对凡尘俗物流连忘返,尚在襁褓之中,见着滚滚红尘就嬉笑不止,确实是个浮生道的根骨。可有了他的生辰八字,家里人又算了一卦,算出了他那一劫的细节。”
裴千讥讽地笑了,“是无情道的情劫。”
无情道?
安无雪下意识便瞧了谢折风一眼。
出寒仙尊似乎很不喜欢这三个字,难得没有留意到安无雪的目光,眉头紧皱,脸色煞是难看。
姜轻知晓因果道法,也皱了皱眉,说:“修行讲究应劫一说,他若命中有此一劫,便注定了要度过此劫方能更进一步。他既然有无情道的情劫,那便该修无情道,等待应劫那日到来。可曲小仙师分明是浮生道的根骨……”
裴千对姜轻作揖道:“不愧是姜先生,我还没说呢便发现问题了。你要是早点醒来入第一城,曲家那些老东西肯定会来请教你这个世间仅存的胎灵族,说不定就不会做日后的蠢事了。”
“这么看来,真是你那个恩公的错——他封你怎么封的那么死,让你早出来一两百年不好吗?”
安无雪:“……”
姜轻啼笑皆非:“你说正事。”
裴千顿时肃了神色,接着说:“曲忌之出生就是浮生道的绝佳根骨,命中劫难却是无情道之情劫,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怕是要么放弃修为的至高追求,要么直接让他修无情道顺天而行,但是嘛……”
“他是曲忌之,是阵道曲氏这一辈的唯一希望,曲氏自以为于因果命途上有所钻研,妄图瞒天过海,改天道定下之劫。”
裴千灵力凝于指尖,抬手,直接在半空中画出几笔。
那是一道卦文。
“他们给曲忌之算出来的卦文,是‘曲家子,命定一劫,无情有情’。卦文上说的不是曲忌之,而是曲家子。”
言已至此,安无雪听明白养子是怎么回事了。
裴千果然说:“所以家主在凡尘流民中,寻了个有仙骨,生辰又同曲忌之极为接近的孩子,用三枚铜板从孩子生父母手中换来了他,将他认作养子,曲氏不把曲忌之记入族谱,反倒把养子记入曲氏族谱,让这个养子来修无情道应劫。”
安无雪这回总算有了点惊讶之情。
“——你修的是无情道?”
裴千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道:“不难看出来吧?”
安无雪:“……”
不,很难。
他余光扫过在一旁总是时不时看着自己的谢折风,又看向面上擒笑嬉皮笑脸的裴千,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修的才是无情道的错觉。
第075章 第 75 章
姜轻也惊讶道:“从来不曾听小裴提及过, 我还以为你修的是浮生道!”
安无雪随之道:“无情道的修士不多,道成者各个都是人杰,裴道友能修至渡劫后期,着实厉害。”
“你谬赞了, 我这不是在二位面前……”裴千扫了一眼谢折风和安无雪, “根本不够看的吗?说到底, 浮生道和无情道都只是道,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两位浮生道带来的造诣不也远超于我?”
安无雪立时说:“我修的确是浮生道,但谢道友是无情入道的。”
此言一出, 裴千和姜轻尽皆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谢折风。
安无雪生怕这人又说出什么无情道破的话来,正打算扯回曲忌之和裴千的事情, 谢折风却倏而沉声道:“大堂有人拦住伙计问询,伙计喊他‘曲公子’。”
其余三人立刻安静下来。
谢折风眸光微散, 似是还在认真听着,过了片刻,这人才说:“那个曲公子问伙计——‘你传信说裴千请了四个朋友来参加我的合籍宴,那四人现在何处?’”
这明显是曲忌之。
裴千神色突变, 低骂了一声, 才说:“他怎么会找过来!?”
姜轻赶忙起身, 皱眉道:“不好,观叶阵的死门之中, 一切都必须遵循本就发生的事情而发生, 若是改变过往,死门中的所有修士都会脱离过往, 失去理智攻击我们……”
他们本就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遇到曲忌之。
若是因他们的出现,曲家这位天才做出什么同真正的过往不符合的举动, 该如何是好?
就算他们不怕第一城中所有修士的围攻,但他们的目的是要找到上官了了。
改变本该发生的过往,惊动死门杀机,找不到上官了了,下一次再遇到此等机会还不知要走多少个生死门。
裴千懊恼道:“是我的问题,我刚才只想着住在这边守株待兔不会影响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疏忽了。”
谢折风没有说话,仍在全心用神识打探着大堂的情况。
若是曲忌之当真已经找上来了,这人不会不说话。
安无雪见谢折风没有其他动静,稍稍放心,耐心问道:“我们入死门到现在,其实也不是没有和幻境中的其他人交谈过,死门并无影响,这其中是否有判定的门道?”
裴千说:“有,因为观叶阵的生死门其实会跟着入阵者的心绪走,若入阵者拥有北冥第一城的过往回忆,那么入阵者想到什么在第一城发生的过往,就会更容易进入那段过往的幻境中。
“我们会在此间幻境,多半是因为我。是我想起了我和曲忌之的因果,所以把大家带入这个时间点,那么此间幻境的一切发展便会以我和曲忌之为核心。”
安无雪明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发生在你二人身上的事情不会改变,死门就能安稳维持到上官了了参加曲氏喜宴?”
裴千点头:“是,过程不重要,其他人也不重要,曲忌之和我是核心,不能改变‘我’和他在这个时间点里的走向。”
谢折风突然说:“他刚才询问伙计我们的特征和来历,走上来了。”
那他们现在如何?
姜轻问:“我们可以直接同曲小公子打交道吗?小裴是曲家养子,刚才按你所说,曲家收养你本就是为了替曲忌之应劫,你和他算是青梅竹马,在他的合籍宴上邀请几个朋友,应当不算什么?”
他说着,自己便嘀咕了几句,“怪了,我几百年前入北冥第一城,也有结识曲小仙师,怎么从不知道他有道侣?”
安无雪也说:“想个说辞把他敷衍走是否可行?”
“不行!”裴千迅速道,“因为我是不可能邀请人来参加喜宴的!他那么聪慧的一个人,此刻怕是已经察觉到古怪之处了……”
安无雪心念转来转去,顷刻之间,定了主意。
他说:“可否——”
与此同时,男人低沉的嗓音交叠响起:“可否——”
两人尽皆一顿。
安无雪下意识看向谢折风,却正巧撞见那人也意外又惊喜地望向自己的目光。
仙祸之时,比眼下的情形还要危机还要复杂的事情多太多,他和谢折风时常商量定夺,两人这方面的行事风格全然相同。
这一瞬间,安无雪便已经知晓,谢折风和自己想到了一样的缓兵之计。
他心下五味杂陈。
这瞬间的话语交叠仿佛在提醒着他,他和谢折风之间互相抹不去的因果关联。
安无雪此刻居然有些庆幸情势紧急,无需和谢折风纠缠。
他见谢折风停下,也不管对方如何,兀自说了下去:“我们可否先派一两人,做出我们四人临时出游之象,假意和曲忌之错过。曲忌之既然要找我们,肯定会追出去,先拖延他一段时间,裴千你再仔细说过往之事,我们再思虑对策。”
他自告奋勇道:“我可以去引走曲忌之。”
姜轻马上笑道:“那我和你一起吧,你也需要一个熟悉北冥的人来领路,免得被曲忌之追上。”
时间紧急,安无雪神识稍一展开,都能探到曲忌之已经拾阶而上,走到他们客房所在的这层了。
他赶忙转身道:“走。”
一把灵剑蓦地横亘在他和姜轻当中,拦住了他们离去的动作。
这把剑的主人因为化身出行,出寒剑未曾跟着入北冥,春华又还给了他,如今只用着一把普通灵剑,可抬剑的架势却仿若同妖邪相争。
谢折风冷着一张脸,说:“我不擅因果道,更无处理人情俗事的经验,留在这未必能想出应对之法,引走人这件事还是我来。”
他又瞥了一眼姜轻,“既然姜道友了解北冥,那你我同行,为我领路,一道引走曲忌之。”
姜轻:“我——”
他们却没有时间商量了,谢折风又说:“他要来敲门了。”
这人说着,便已经闪身而出。
姜轻无奈,只好跟上。
两道轻风送过,谢折风和姜轻先后消失在了房中。
安无雪听到外面一道陌生的青年音传来:“四位道友,请等一下——”
嗓音刹那间飘远。
曲忌之跟着谢折风和姜轻幻化出的他们四人的虚影走了。
周遭终于再度安静下来。
谢折风亲自出马办事,安无雪自然放心得很。
他松了心,再度坐在茶几旁,还格外悠闲地用灵力点起炉火,泡起仙茗。
裴千显然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想遇到曲忌之,人被引走,裴千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安无雪给他倒了杯热茶,说:“我初识你的时候,你说你是散修。你和曲家断绝关系,是因为曲忌之吧?曲忌之的合籍宴是怎么回事?和你有关?”
裴千本来已经端起茶杯想喝,闻言,动作一顿,连喝茶的心思都淡了些。
他放下茶杯,神色渐肃,低声说:“这家伙根本没有合籍道侣,这场合籍宴,是整个曲氏纵容他的一场闹剧罢了。”
“没有合籍道侣?那如何举办喜宴?此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安无雪问完,自己便顿了顿。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因为他想合籍的那个人就是我,我根本不可能与他合籍,在五百二十年前的这几日,我躲起来了。他合籍宴上见不着道侣的。”
安无雪:“……”
果然如此。
怪不得刚才裴千说,曲忌之知道他们四个是裴公子邀请来参加合籍宴的朋友,便已经是古怪之处了。
“安首座,你历经仙祸,见过生死,阅尽凡尘,必然也见过这千数百年来两界四海的荒谬之事吧。”
“你可曾见过有人明明自己是个天之骄子,天底下的美人随他挑选,他还想不开,偏要和一个青梅竹马的无情道结成道侣的?”
安无雪饮茶的动作滞了滞。
他倏地觉得茶水有些滚烫,热得他的喉咙都有些难受,让他难以开口。
“我自小便七情淡薄,无法太过体会他人之情,生身父母总是嫌我无情,说我将来必然不是个孝顺的,连每日几碗粥喂我,都觉着我费了粮食。曲家人花了三枚铜板就把我带走,问我生父母我的名字,他们只说‘就一赔钱货’,仙修不知人世苦,听岔了,以为我姓名便是裴千,就这么把我带走了。
“当年曲家收养我,是看中我仙骨,觉着我已显露无情道的根骨。
“曲氏将我从流民中带入傲视北冥的仙门望族,此恩我谨记于心,替曲忌之入无情道,是我心甘情愿,甚至是我之本心。可是曲忌之不知怎么想的,少时还好,长大后,他却突然说想和我结为道侣。”
安无雪听着,也觉着此事格外荒谬。
曲氏万里挑一,选了个七情淡薄、无牵无挂的无情道绝佳根苗,为的就是替曲忌之应劫。
倒头来,曲小仙师反倒喜欢上了替自己修无情道的裴千?
他听裴千又说:“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修浮生,我修无情,整个曲氏尽知。他是第一天知道我修的是无情道吗?他是第一日知晓我不可能对任何人动情吗?”
“曲氏恩情尚在,我可以为他去死,但我不可能爱他。此言我不知说了多少遍,可他呢?”
“放着万丈红尘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要追着一个绝无可能的无情道——”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安无雪敛眸。
放着万丈红尘不要。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非要追着一个绝无可能的无情道……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茶杯,看着茶水在杯中轻荡,自嘲般笑了一声。
“确实。”他说。
第076章 第 76 章
裴千不知安无雪和谢折风当年往事的具体始末, 只是见安无雪神情黯然,以为安无雪不想听他言此,讪讪道:“我说多了。”
安无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多余的。
他只问:“所以这个所谓的合籍宴, 就是曲忌之要同你合籍, 而你不愿——曲家主知道这件事, 还任由他胡闹?”
晚辈任性胡为,长辈还不知其中轻重吗?
“首座可还记得曲家最开始为什么要收养我?”
“替曲忌之应劫——”
安无雪话语一滞。
“……难不成他们觉得曲忌之就是你的无情道情劫,所以顺水推舟,放任曲忌之纠缠你?可是替劫一说根本子虚乌有, 曲家本就在痴心妄想,该是曲忌之的劫便逃不了, 你无法替之。”
裴千苦笑:“就是这个理。我可以为曲忌之去死,我也可以替他应劫偿还曲氏恩情, 可是五百多年前的我,根本没有应劫的感觉,无情道也无破道之相,这条路根本走错了。”
他甚至不止一次在想——曲忌之偏生要抓着他不放, 当年的卦语说的是无情道的情劫, 其实并没有点明, 这个无情道,指的是不是曲忌之本人?
曲忌之和他之间的纠缠, 不也应了那一句“无情有情”?
倒头来, 曲氏找他替曲家这一代的天骄应劫,他却最终成了曲忌之真正的劫。
天道恒常, 命定之事,越躲越躲不过。
裴千身在局中, 却在局外看着,反而比曲家人看得透。
五百多年前,曲忌之非要和他结为道侣,曲家反倒助曲忌之逼迫于他,恩情压下,不等他点头,曲氏便已经开始筹备合籍宴,广发请柬。
当时的裴千看着满院挂着合籍宴所用的灵物装点,对曲忌之说:“这世上生死都可以被掌控被改变,唯独情爱一事,仅凭心证,无可勉强。我就算和你双修,也不会动心,你这又是何必?停了合籍宴,别再做这种傻事。”
“傻事?”
曲忌之却轻笑道:“你该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从不在意过程。只要结果是我想要的,你会不会动心又何妨?”
裴千气极,干脆不理他了。
曲忌之便在一旁摆弄阵盘,闲情逸致起来了,还会在一旁弹琴吹箫,总之就是不走。
裴千被盯着,想跑都跑不了。
直到曲家主传话来,让曲忌之前去商议合籍宴一事,裴千这才寻着机会。
他在曲家这些年,知晓自己的身份,若是修行有关,或是有人考校,他都只是陪衬曲忌之,没有展露锋芒。幸亏于此,曲家人低估了他的阵道造诣,禁锢他的禁制不算太难,成功被他破了。
于是就在曲氏广发合籍宴请柬的前几日,裴千跑了。
曲氏压下此事,偷偷在背地里寻他。
裴千知道自己若是在北冥中大摇大摆,怕是迟早被曲忌之找到。
他故意给自己布了个困阵,入得阵中,躲到了合籍宴之后。
出来以后,他听说合籍宴上,连上官城主都亲临祝贺。可不管是曲忌之,还是那个无人知晓的曲公子的道侣,两人都没出现。
曲家虽照常宴请来客,但合籍一事,算是无疾而终。
裴千干脆不回去,打算同曲忌之分开一段时间。
说不定曲忌之冷静之后,就放下偏执了呢?
可他没想到,曲家为了找他,居然在辽辽北冥之中,寻到了当年和裴千生身父母有血缘关系的后人,以那些凡人的血脉为引,寻到了他的踪迹。
但曲忌之没有第一时间现身,只是暗中盯着裴千的行踪。
裴千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他数十年在第一城中游走,都没有听到曲家那位小仙师多余的消息。
他都快以为曲忌之放下了。
可是并没有。
曲忌之花费数十年,创了观叶之阵。
这家伙这时候才寻了上来。
裴千再度见到曲忌之,根本不知道曲忌之心中打算,看曲忌之一副比之前好说话许多的模样,便放下戒心,跟着曲忌之回了曲家。
——回了阵法里的曲家。
踏入观叶阵的那一刻,裴千才意识到,他眼前的曲家根本不是真正的曲家,而是虚假的幻影。
曲忌之根本没有放下,反倒愈发偏执,竟然将他囚在了阵中。
“你能不能别犯病了?”他说,“放我出去。”
曲忌之凑上前,把玩着他的发尾,悠然道:“你不是喜欢藏在困阵中吗?我特意为你量身打造了一个困阵。”
“此阵设在曲家,我将时光洪流设在了你来我家之后,直至你合籍宴出逃之前——只要你在阵中,你就会一直徘徊在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的过往中。”
曲忌之甚至亲手将观叶阵的门道教给裴千,笑着说,“此阵只需在过往时光的幻境中寻到阵眼并摧毁阵眼,便可破开。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阵眼就是我。”
“你想走,可以。杀了我。”
裴千气笑了:“你明知我不可能杀你。”
“那你就只能困在过往中,直到你心动,直到你心甘情愿留下。”
裴千撇开曲忌之再度凑近的手,没好气道:“布阵者就算改不了阵法走向,也有随意在阵中来去的引信——你把引信给我。”
曲忌之不答。
这人直接走了。
……
安无雪听到这里,神情凝重道:“曲氏他们虽有恩于你,但收养你之时,他们并没有和你言明要强迫你情爱之事,而且他们收养你本就是另有所图,根本不是出自善心。他们此后却一直用这个恩情裹挟于你,当真是糊涂!”
他问裴千:“既然你动不了阵眼,最后是如何出来的?”
裴千沉默片刻,才说:“那时候我还没有渡劫后期的修为呢,强行破阵根本做不到。我在阵中困了很久,久到我完全忘了时间,常常一睁眼就是我和曲忌之的过往,一闭眼又是各种回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望不见尽头的曲氏门庭。
“曲忌之想让我被困在往事中,眼里只有他,其实他做到了。这次第二次进观叶阵,我就一直回想起我和他的糟心事,不然也不会把几位都带到五百多年前的幻境里了。我现在看到曲家门庭,都能想起我从小到大直至离开曲家,和曲忌之之间发生的往事——倒背如流。”
“因为看的太多太多遍了,几百年前,我困在观叶阵中,真的差点就要放弃了。”
“……差点?”
“对,差点。曲忌之选了曲家作为囚困我的地点,成也是此地,败也是此地。
“我在时光洪流的曲家里不得而出,逐渐对曲家的每一处都了若指掌,发现了上一任曲家家主封存的咒术阵书。
“那是记载着高绝咒术阵法的书册。书册被封印在曲家一处不起眼的别院中,因着上一任家主修为高绝,这一代的曲家人都没人发现它们。也就只有我这么个被困在里面不知多少年的人,才能因为太熟悉而发现其中不对劲之处。”
安无雪回想了一下曲家的上一任家主——那似乎就是他还是落月峰首座之时执掌曲家之人。
确实是个阵道大家,年岁都能和南鹤论同辈,是位阵法造诣极深的仙修前辈。
他说:“我识得曲氏上一任家主,他为人谨慎,不会忘了告知后辈传承之物。曲家若是不知晓,那些咒术法阵怕是他特意封存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千点头:“首座果然厉害。但我当时哪里有得选?我本来只是想着,挖出来看看有没有可以不毁阵眼还能助我脱离观叶阵的办法,可办法没找到,我却发现了另一个东西。
“一个从来没有记载在两界阵法咒术书册之中,也不曾有人听说过的东西。
“那咒术若是被落月得知,应当会被列为禁咒之一。”
安无雪起了好奇之心:“什么咒术?我自认博闻,仙祸之时也知晓不少曲氏上一辈的修士,倒是想听听,是否是我听过的咒术。”
裴千说:“此咒名为——无情咒。”
无情咒?
安无雪一愣。
他确实没听过。
裴千解释道:“无情嘛,顾名思义,就是被下咒的人七情被封,会忘却一切情爱。而且这个咒术是长久之咒,只要一直存在于被施咒者体内,被施咒者哪怕是再次动了情爱,情爱欲念也会被咒术提取而出,斥出神魂,让被施咒者再度忘却。
“咒在,必无情。”
“无情咒的名字其实取得很敷衍,确实不像是被很多人用过的样子,而且咒术内容确实狠绝。但我当时真的无路可走了,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你对曲忌之下了无情咒?”
裴千点头,又面露忧愁。
“我当时真的被困到快疯了,没来得及细细研究无情咒,只草草学了一下,然后假装自己改变心意,把曲忌之骗到我面前。我主动要在阵中和他双修,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给他下了无情咒。”
他摊手,“这家伙醒来就忘了情爱,自然不会继续困着我,就放我走咯。
“出来之后,我趁着曲忌之忘了对我的一切情爱,花了两百年的时间,给曲氏留了许多我自创的阵法,炼了不少灵宝,算是百倍还了他们给我的恩情,此后便和他们断了关系,离开北冥。”
裴千说完,发现面前的茶都凉了。
他干脆饮酒一般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目光涣涣,颇为疲倦地说:“北冥祸事既然和观叶阵有关,我也不知曲氏在其中是何作用,曲忌之又和此事有什么关系。他修的是浮生道,我当时给他下咒本就是无奈之举,我又急着脱困,根本没有下死手,他现在怕是早就自行破咒了。”
安无雪听着,倏而一个心念闪过。
两界如今暗潮之下风云涌动,谢折风这个举世唯一的长生仙实在重要,却偏生被那顽固至极的心魔掣肘。
心魔既然是因他而起,那便是因情而生。
无情咒能让人忘情……
只要谢折风忘了,他和谢折风之间,也算是皆大欢喜了吧?
他目光一定,问裴千:“你当年给曲忌之下完咒之后,他当真全忘了对你的情意?”
裴千狠狠点头。
安无雪伸手。
“干嘛?”裴千一愣,突然往后一缩,“首座不会要在这时候治我使用禁咒之罪吧!?”
安无雪:“……不是。”
裴千缩了回来:“哦,那你说。”
“我要和你当共犯。”
“啊?”
“无情咒给我,”安无雪说,“我也要用。”
第077章 第 77 章
“我如今大不如前, 身上没什么现成的宝贝,但一些上古法咒灵阵,还有仙祸之时便绝于世间的不传之秘,你想要哪个, 我可以和你交换无情咒。”
安无雪掌心摊开, 看裴千神色略微呆滞, 催促道:“快些。”
他们还在观叶阵死门中,谢折风和姜轻引走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不论能拖多久,最终都还是要回来的。
裴千看了他一眼, 又低头看着安无雪伸出的手,心虚地问:“你是要给仙尊用吗?仙尊是仙者境诶, 万一你失败了,东窗事发, 我会不会被秋后算账啊?”
安无雪赞同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裴千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听安无雪又说:“那我可以先把你打晕,然后搜刮你的灵囊,再不济还能搜魂, 把完整的无情咒拿到手, 这样便和你无关了。”
裴千立刻从灵囊中掏出了一个书册, 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安无雪面前:“首座, 您请。”
安无雪接过, 哭笑不得道:“其实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哪怕我给谢折风下了无情咒, 他也不会知道此咒来源的。除了曲忌之……”
谢折风随时会回来,时间不多, 他立刻翻开书册,泛着桃花香的墨水味扑鼻而来,只见书册中,泛黄的书页上显现浓黑的咒文。
桃花墨?
几千年前,北冥有一片桃花林,土壤被一上古墨石所侵,开出来的桃花都是黑色的,摘其花瓣而下,研磨入墨,墨水的桃花香可维持千年,其色还能久久不褪,仙祸之时是渡劫期和长生仙才能有一两块的上乘宝物。
可惜那片桃花林毁于南鹤仙尊战北冥仙君的那场大战之中,此后,桃花墨便绝迹了。
安无雪眉头轻皱。
有些奇怪。
桃花墨水火不改,可留万年,曲家上任家主既然用此宝物留下咒文,自然是希望此咒留存。可他又偏生把咒术封存在曲家不起眼的角落,若不是有曲忌之这命中一劫阴差阳错造就了无情咒再度出世,指不定千万年后曲家败落,这咒术就同曲氏一道消失了。
看上去真是……又想留存此咒,又不想留存此咒。
但上一代曲氏家主已仙去,也无法和安无雪言说缘由。
时间紧迫,谢折风随时可能归来,安无雪翻动书页,边学着落咒手法,边问裴千:“话说回来,你给曲忌之下了无情咒之后,他便放你离去了。可他只是忘情,难道连你给他下咒一事都忘了吗?”
若是记得下咒一事,曲忌之哪怕忘了情,也应当不会傻傻地就让裴千离开。
裴千眼珠子一转,突然露出了古怪之色。
“咳……”他支支吾吾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把他骗到面前……嗯,说要与他双修。双修自然是情爱之事,我故意先勾起他的情念,才把无情咒落下,那一段记忆被算作情爱之事里,他忘了那段时间的事情……”
那自然连带着落咒一事一同忘了。
安无雪微讶——无情道的修士登仙之后,双修一事方才影响不大,没想到裴千经历过……还道心不改。曲氏别的不行,寻无情道根骨倒是寻得极好。
裴千摆手:“而且,其实不忘了也没什么嘛,下咒之后,中咒者既然忘了情,那自然不会执着于破咒——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稍稍颔首:“原是如此,那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安无雪只是翻看着书页。
裴千懊恼道:“我当时实在是被关怕了,只想着赶紧逃离,落咒漏洞百出,以曲忌之的天赋,哪怕他忘了被下咒一事,破咒也是迟早的事情。可惜他忘情之后反倒对我有防备,我也没有机会再次落咒,只能就这么离开北冥……”
安无雪也还记着当下最要紧之事。
他思虑片刻,说:“按你所说,其实这个幻境主要之事就是曲忌之的‘合籍宴’,我们必须保证合籍宴上,当时的你没有出现,曲忌之也没有出现,宴席上只能有前来祝贺的宾客,还有上官了了。”
“我没有出现不算难,这个时候,五百二十年前的我应当已经躲在困阵中了。只要不惊动‘我’,就能相安无事。主要就是曲忌之。”
安无雪轻笑一声:“那我们为什么要避开幻境里的曲忌之?只要他不去参加自己的合籍宴不就好了吗?”
“首座的意思是……”
“你确实不太可能邀请朋友来参加这个荒谬的合籍宴,所以不管怎么解释都有风险,不如直接现出真身,你装作你是五百年前的‘裴千’,就当做你被他找到了。反正你只需要拖着他,把他拖到上官了了拜访曲家那一刻就行。”
裴千双眸一亮:“所言甚是啊!我们又不是真的怕死门杀机,我们怕的是上官城主出现之前死门出现异变,只需要拖到那一刻就行——”
他突然垮了脸,“可是,那我是要面对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不是吧,我五百年前这时候都没被他抓到,现在反而要自己撞上去。”
安无雪失笑。
他想,曲家的卜算造诣确实登峰造极,曲忌之修了浮生道,最终应的劫却是裴千的无情道,卦文一字不错。
他说:“你若当真为难,我再想个别的法子。”
裴千虽是愁眉苦脸,却也摇头道:“我知轻重缓急,会有此刻情形,本就是我的疏忽,一会我——”
“他们回来了。”安无雪倏地说。
他的神识一直在微微展开,方才突然察觉到了谢折风归来。
他赶忙翻完这记载着无情咒书册的最后一页,将落咒之法谨记于心,便将书册收入灵囊中。
客房外,谢折风和姜轻的脚步声传来,随后便是曲忌之的声音:“几位道友怎么出去一趟回来了还不理我?请留步!”
只听姜轻笑道:“道友是在喊我们?我们方才在互相比试身法,行得极快,不曾停步,一直没有注意到道友,请见谅。”
曲忌之方才言语还格外客气,此刻却倏而压低了声线,语气之中充满了探究:“我刚才不是瞧见四位道友吗?怎么如今只有两位了?”
困困:“呜呜!”
曲忌之:“哦,两个半位。”
困困:“……”
“那另外两位呢?”
——姜轻和谢折风要拖不住了!
裴千在屋内起身,迅速对安无雪说:“无情咒我还有一事想提醒。首座应当也知道,此咒听上去完全可以是无情道修行的绝佳法门,可却被曲氏封存,其中多半有不足之处。
“我拿到它几百年,也算小有研究,有一猜测。
“此咒法,也许反而不能对无情道根骨起作用,唯有浮生道根骨才能用,因此这无法作为无情道修行的法门,反而是个毒咒。”
他说完,和安无雪视线相对,随后转身推门而出,走出客房。
裴千退去了面上幻术,恢复原本样貌。
曲忌之登时喊道:“裴千。”
安无雪也跟着走了出去。
屋外长廊之上,除了谢折风和姜轻,还有一身黑袍的俊朗青年站在阶梯处。
那人浑身矜傲之气,面容俊美,正望着裴千,双眸带笑:“你果然在这。”
曲忌之眸光轻转,一一看过谢折风,姜轻,还有刚走出来的安无雪,这才幽幽道:“合籍如此重要一事,你破了禁制出门不同我说,怎么还多了三个我不识得的朋友?”
裴千乍然同曲忌之相见,哪怕在心中告知自己眼前这个只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他也依然滞了滞,小心措辞了一番,这才演戏道:“你既知道他们是我的朋友,还要在他们面前和我论这些吗?”
他指向一旁的空房,“私下再说。”
曲忌之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行。但你这次居然能破了禁制跑出来,可见平日里藏拙不少,我怎么相信你会愿意私下和我好好说话?”
曲忌之眉梢轻动,稍稍俯身,双唇凑到裴千耳边。
“你想让你的朋友不牵连我们之事,和我私下说,可以。但你的花样实在太多,我要先封住你的灵力,才能放心你不会再跑。”
安无雪眸光微凝,藏在衣袖下的手缓缓拢出灵力,准备见势不妙便出手。
找上官了了固然重要,但他也不可能看着裴千当真出现危险。
裴千差点骂出声。
但他好歹忍住了。
幻境里的曲忌之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修为肯定不如现在的他,落下的封印对现在的他而言应当很好解。
他把手负在身后,对安无雪比了个手势,让对方放心。
“你封吧。”他说。
曲忌之反而有些意外:“今日这么听话?”
“那当然是因为跑路被你找到了,所以心虚。”
曲忌之笑了一声,抬手,在裴千身上几处经脉灵穴上落下封印,顺势抓起裴千的手,牵着他进了另一间空房。
曲忌之手袖一挥,客房四方便落下了几重结界,隔绝所有气息与动静。
待到房门关上,曲忌之和裴千彻底消失在他们视线中,姜轻这才低声问:“宿雪,你们这是……?”
“是我和裴千商量的对策,放心,这样不会改变幻境内该有的走向,死门目前还是安全的。但是,”他肃然道,“姜道友,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谢折风登时神色难看地说:“你想要做什么,我为你做。”
姜轻眯着眼睛笑道:“我自然愿意为宿雪效劳。”
安无雪没有理会谢折风,径直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我们的目的是在上官城主出现在曲家之前,拖住曲忌之。裴千正在拖延曲忌之,我们剩下三人里,你对北冥最熟悉,可否潜入曲家,看看上官城主究竟何时会出现?”
“那我去了。”
“万事传音联系。”
姜轻点头,身周灵力滚动,眨眼间消失在长廊之上。
不过几刻时间,长廊上便只余下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
困困飞到他们当中,左看一眼谢折风,右看一眼安无雪。
“呜呜?”
安无雪伸手,将困困抱入怀中,摸了摸它的手,灵力一动,在困困身上落下安眠咒,小东西即刻睡晕了过去。
他就这样抱着昏睡的困困走回客房,轻柔地放下困困,又给困困立了隔绝的结界。
“……师兄?”谢折风显然对他这些举动有些困惑。
裴千正在另一间客房中应对五百年前的曲忌之,姜轻去了曲家,困困暂时醒不过来,眼下只有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了。
安无雪收整心绪,再度回忆了一番无情咒的落咒之法,这才转过头去,看向谢折风。
“师弟。”
他温声喊着,双眸盛着款款笑意。
谢折风一怔。
第078章 第 78 章
安无雪抬手, 灵力滚动,轻轻关上房门。
谢折风似是有些受宠若惊,黑瞳映着窗外的天光,眸中囊着安无雪的身影。
安无雪默了片刻。
这次死门幻境, 他们若是顺利等到上官了了现身, 通过虚假的上官了了同真正的上官了了汇合, 之后怕是再也没有眼下这种和谢折风静谧独处的时机了。
不论无情咒是否对本就修无情道的修士有用,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要落无情咒,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师兄?”谢折风见他半晌不语,又喊了他一下。
安无雪眸光微凝, 低声说:“我身上的傀儡印似乎又有发作之兆……”
谢折风赶忙凑上前,要抓起他的左手, 忧心道:“你可有不适?”
安无雪本能后退一步。
谢折风立时不敢碰他,手滞在半空, 有些踌躇。
安无雪骤然想起自己的目的。
他神情稍缓,转身行至客房床边坐下,掀开左臂衣袖,垂眸看着上面的傀儡印。
他说:“曲忌之和裴千那边情势未定, 上官了了随时会出现, 现下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仙尊若是不介意, 可否坐我身旁来,替我压制一二?”
那人没有动。
安无雪等了片刻, 复又看去, 正巧撞上谢折风有些飘忽的视线。
难道是他看上去太意有所图了?
安无雪敛了敛神色。
“仙尊?”他问,“仙尊可是不想帮我?”
他心有思虑, 还是没忍住微微皱眉。
谢折风所有心念都被这句话吓走,眼角眉梢都颤了一下, 几步往前,在床沿的另一边坐下。
“我怎——”怎么可能会不想帮你?
安无雪却在担心失了时机,立刻道:“傀儡印一事我确实只能倚仗仙尊,你若是要开什么条件,可以提,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手臂的傀儡印之上,嗓音愈来愈低,“我都尽量一试。”
谢折风若是还在偏执之中,想以此胁他双修……
罢了。
又不是不曾双修过。
裴千不就是靠双修成功下咒的吗?
双修之时,他趁机落下无情咒,就当以一次双修,断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因果。
值当。
他打定主意,干脆破罐子破摔,悄悄勾动灵力,主动催发傀儡印的发作。
灵力在经脉中流转,悄然无声地激发傀儡印,眨眼间便把安无雪浑身勾得燥热非常。
“嗯……。”
他登时刹住声响。
印记勾连双方,谢折风还未来得及开口,呼吸便猛地一沉。
安无雪转眼看去,师弟黑瞳幽幽,面上神情似是闪过一瞬情念被勾起的暴戾之色,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
他心尖一颤。
下一刻,这般神情却又被强行压下,只有微红的眼眶暴露了谢折风的隐忍。
这人神情明明可怕得紧,却只是轻轻抓住了他掀开衣袖的手腕,往自己怀中一带,轻柔地将人环入怀中。
安无雪呼吸一滞,登时想要推开对方。
不行!
不能推。
他按下后退的冲动,紧咬下唇,不愿出声。
久违地被这人冷息环绕的感觉堵满他的身周,将他禁锢在方寸之间。
他明明觉着热,靠在谢折风怀中,反倒像是冷得很,竟是下意识更凑近了一些。
谢折风胸膛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他好像有些……失策了。
他第一次放任傀儡印的发作,没曾想只是靠在这人胸膛之上,便如此难以忍受。
这一瞬,他似乎听见千年前的冥海万丈水渊之下,那人在昏暗的蚌床之上,喊他“阿雪”。
心间像是被灌了成千上百坛的仙酿,晕得忘了千年。
浑身绵软,动弹不得。
不。
不对……
他忽而一个激灵——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落下无情咒!
安无雪急忙定了神色,稍稍抬头,看着谢折风的下颚,悄悄打量对方。
谢折风的呼吸也比往常还要长还要沉。
可这人抱着他的力道都不曾变过,居然默了一会,低声说:“助师兄压制傀儡印,是我应当做的。我任你差遣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反而会要求你做什么?”
谢折风的嗓音很沙,语气极缓,像是在极力忍耐着被勾动的情念。
这人果然看出了他的另有所图,又说:“我知你已经不可能相信,可我当真……当真什么都能为你做,师兄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不需要与我交换什么,直接利用我就好。”
“我心甘情愿。”话语之中,充满虔诚。
师弟连看他都不敢看,不知何时竟闭上双眸,说完这番话便抓着他的手腕,将灵力气息灌入傀儡印中。
几息之后。
傀儡印发作被彻底压下,那种不可自抑地想要贴近谢折风的冲动缓缓淡去,可安无雪仍被谢折风抱在怀中。
师弟僵着身体,紧紧把着他的手,不舍放开。
这般姿势,他根本没办法落下无情咒。
没了傀儡印发作带来的影响,安无雪的心逐渐冷了回去。
他在静谧中思量了片刻。
“你说你为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安无雪叹了口气,复又自嘲一笑。
“有些话该出现在合适的时候。如今我生死一场,你才说这话,这不一定来自情爱,也许只是你第一次对于失去的东西无能为力,所以起了执念而已。”
“我——”
“师弟!”
他知谢折风必会反驳,却故意打断了对方。
趁着对方还在怔愣,他甩开谢折风的手,赶忙往后躲去,推开了这人的怀抱。
谢折风这时才缓缓睁眼,双眸之中满是绝望与落寞。
“师兄许久没有像刚才那样同我说话,”他喃喃道,“刚开始,我还以为……”
这样的欣喜不过几瞬,他就发现不过是他在痴心妄想。
安无雪正准备找准机会偷袭落咒。
见谢折风如此,他藏在袖中已经结印的手稍稍松开。
此咒来历不明,被封存的原因也不可知,若是能不下咒,自然……更好。
他最后一次问谢折风:“你我之事,我这个被杀之人都无计较之心,你权当我已经死了。我日后离去,绝不会碍仙尊的眼,跑得远远儿的,这样不好吗?”
谢折风急道:“你答应我留下的!我什么都听你的,绝无可能强迫你伤害你,留下并无坏处,师兄,别……”
又是差不多的回答。
看来无可转圜。
安无雪终是说:“好。既然你什么都可以听我的,我确实有一事,希望你为我做。”
他这几句话中转口得太快。谢折风先是一愣,随后面露喜色:“师兄尽管说。”
这人方才被情念影响,至今双眼还有些微红,此刻却又笑了。
安无雪说:“我不敢说。我怕你知晓我要做之事,会问罪于我。”
“怎么可能!”
“口说无凭,仙尊修为高绝,如果发怒要清算,不也是眨眼的事情?”
谢折风立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抬手,双指并拢凝出灵力,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身上几处经脉大穴之上点过。
“我封了自身灵力,也封了神识之能。”谢折风认真道,“我下的是死结,自己解不开,只有师兄能帮我解——这样师兄可放心?”
安无雪深深地看了谢折风一眼。
他缓缓道:“仙祸还未结束之时,我审过不少大妖大魔,也从他们手中拿到过折磨人的咒法,你就不怕我在你身上一一试过?”
谢折风闻言,心下便已有答案。
——真如此,那说明师兄恨我,师兄愿意恨我,有恨便有无恨之时,岂不是我求之不得的结局?
可他不敢说。
他怕说出口,师兄改变主意,眼下这得来不易的微末温存会荡然无存。
他这般踌躇不答,安无雪看在眼里。
安无雪不知谢折风心中所想,以为确实在思虑那些折磨人的法子。
他上辈子什么都做过,唯独不会演戏。
事已至此,安无雪只能指望无情咒成功落下后,谢折风因方才被他勾动了片刻情念,忘了下咒一事。
即便没忘……
这人对自己无情之时,他可是体会过的。届时他要担忧的,恐怕不是谢折风忘没忘情,而是如何在忘情的谢折风手下自保。
他打定主意,干脆说:“你莫想太多,我不会对你做那些。”
他伸手,轻轻抚上谢折风脸颊。
这般举动实在太像他们二人在落月峰上练剑的少年时,谢折风忐忑却又受宠若惊地望着他。
他说:“我得了一咒法,名曰无情咒,中此咒者,会忘情绝爱。你既因我之死反而困于心魔,我为你下了这咒,也算了断。”
谢折风本还在虔信认真地听着他说,可师弟神情愈发难看,听到最后,竟是双瞳一颤,脱口而出:“我不要!”
“师弟,”安无雪好言好语,格外温和,“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
谢折风倏尔凑近,抓着他刚刚撤回的手,同他并坐在床边,俯着身,却抬着头。
这般姿态格外谦卑。
“唯独此事不可以!”师弟高声又急促道,“师兄从何处拿来的此物?说不定只是骗人的伎俩!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唯独此事,不要,我不要……”
安无雪被眼前人那双黑眸瞧着,在这般话语中,心念竟是轻摇了一下。
可他下了决心,便不会优柔。
他像从前教导师弟时那样说话,语气温和,循循善诱:“你只是入了偏执,此时所思所想,都是偏执之心作祟。我助你忘了,说不定届时你反而会觉得现在的你在做傻事——”
“我不会!”
谢折风紧紧抓着他,
安无雪无奈,稍一挥手,便甩开了此时毫无灵力的谢折风。
那人被他这么一推,撞到后方床栏之上,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被安无雪召出的锁链捆在床上。
他赶忙挣动起来。
灵力化作的锁链簌簌作响,却并无退去之意。
他自己封了自己的灵力,此刻在安无雪面前,仿若稚子凡俗,毫无抵抗之力。
安无雪绑住他后,便立即双手交错,开始结起落咒所需的法印。
谢折风登时挣扎得更厉害了。
他失了灵力,此刻便是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动弹分毫。
那是他给自己下的禁锢。
没了灵力,谢折风化身上的幻术也退去,渐渐显现出了他本来的面容。
安无雪看着那张脸,不禁感叹,师弟当真生得格外好看。
平日里出寒仙尊总是冷着一张脸,又太过高不可攀,两界连敢直视谢折风的人都不多,自然没有几人敢议论仙尊的容貌。这样的容貌,若没有师弟这般的天赋和修为,无人庇佑,怕是早被哪个歹毒的修士夺去做了炉鼎。
谢追这么一个为了苟活甚至不惜夺舍亲子的鼠辈,怎么能生出这样一朵举世无双的雪莲?
而这张好看的面容此刻却充斥着恐惧绝望之色。
“师兄!我不要,不要……你对我做什么都好,你杀了我,折磨我。还有,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些刑罚伎俩,都可以!你一一在我身上试过可好?”
“唯独这个,我不要忘了你。”
他挣扎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锁链越箍越紧,他毫无知觉一般,磨破的手腕和肩颈沁出鲜血,晕染无垢的白衣。
“……师兄……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和你说你不想听的话,我不会打扰你,我不想忘,我不能忘……”
“我只是记着你而已,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的……师兄……”
他从未如此绝望无助过。
怎么样都可以,他什么也不敢奢求。
安无雪法印彻底结好的那一刻,瞧见出寒仙尊落下泪来,泪水顺着眼角滑入床榻,那人白衣浸血,狼狈而又卑微地恳求他:“师兄,求你,我求你,不……”
第079章 第 79 章
安无雪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折风。
师弟是冷淡却亲近的, 仙尊是无情而疏离的。
可不论什么时刻,谢折风不曾如此恐惧过,心魔发作之时都没有现在狼狈。
他坐在床边,低头俯视着被困在床榻之上锁链之中的谢折风。
我又没有要杀了他。
我只是哄他封了自己灵力, 落印之后自然会替他解开, 他为何这么害怕
又为何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安无雪困惑着。
兴许是此时的出寒仙尊太过低声下气, 他怔然之中,比平时少了许多警惕与戒备。
他神色平淡,语气放缓:“师弟,你如今之情起于偏执, 我只是想解决你的心魔之事,咒术落下, 我会立刻解开你的灵力和神识禁锢。若是咒术有异,我也会替你解咒的——”
“师兄!!”谢折风面上恐惧之色更甚, 嗓音越来越哑,“我不会再妨碍你,你想怎么样都行——”
他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 双眸之中燃起一丝希望, 急切道:“对了, 你可以在我的神魂之中落下奴印,让我做你的奴仆!让我只能随你的心念而活!只要我让你不开心, 你可以随时掐碎奴印了结我的性命, 这样可好?”
他宁可如此,也不愿碰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无情咒一星半点。
“你这又是何必?”安无雪摇头道, “我若是当真有报复你之心,放任你被心魔掌控或是杀了你便好。”
他成为宿雪之后, 其实遇到过几次有机会杀了谢折风的时刻,他都没有做。
他苦笑一声,“仙尊,忘情之咒罢了,若是有用,无情咒能放过我,也能助你大道再成,更上一层楼。岂不是皆大欢喜?”
“不,不是……”谢折风慌忙道,“我不怕死,可你别让我忘了。师兄,求你了……”
他拼命地摇头,全然没了寻常之时的冷静。
分明只是无损于身的无情咒,这人却仿若面对比一切酷刑要可怕的刑罚。
谢折风哀求地看着他,话语之中已满是哭腔,恳求之时,眉心之上的雪莲剑纹显化而出,本该是洁白一片,此时却缓缓浮现出乌黑之色。
那黑色若隐若现,是心魔在谢折风神魂中再度冒出。
“……这就是你听话的下场。”
是谢折风自己的声音。
但这声音在谢折风脑海中响彻,只有他一人听见。
“看到了吗?师兄根本不听你的哀求,他不为所动!他明知这对你来说比死还可怕,他还是要你忘了他!”
“不如让我来……”
谢折风忽而双瞳一暗。
他挣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接纳我吧。”
“接纳我,以我的心魔之力足以冲破你自己的封印。”
“循规蹈矩?乖乖听话?有用吗?师兄听你任何一句哀求了吗?”
“随心所欲吧,天下都任你予取予求!安无雪在两界无尽凡俗万千修士的眼中,还是无故戕害同道屠灭离火宗的罪人,你即便把他囚在身边,谁又会说什么?”
转瞬之间,雪莲剑纹愈发乌黑。
入观叶阵许久,心魔终是寻到时机滋生。
识海震颤。
谢折风心念恍恍,唯有一丝理智尚存。
不行……
可是,师兄——他不能忘了师兄!
他不再动弹,神色却逐渐显出挣扎。
安无雪神色一顿。
——他瞧见了谢折风剑纹之上那一闪而过的黑色!
电光石火之间,谢折风刚刚双瞳涣散,他便当机立断,暂时散了手中法印,双指并拢,点在谢折风眉心之上!
瞬时,谢折风神魂被他下了安眠之术,剑纹之上的乌黑之气立刻退去!
这人在昏迷之前,似是最后看了他一眼。
眼神依然满是哀求之意。
“师兄……”谢折风双唇微动,嗓音因无力而格外的轻,“我不……”
话没说完,谢折风终是不可自控地合上双眸,失去了意识。
四方眨眼寂静如死。
安无雪松了口气。
他方才没有让谢折风睡去,本是怕无情咒落在长生仙的神魂之上,会有别的影响,所以想着看谢折风会有何反应,若是不妙,他也好及时解咒。
没想到谢折风竟……
还不如在一开始就把这人打晕。
他扫了一眼这人挣扎之中被灵力锁链磨破的几处伤口。
即便只是化身,那也是渡劫期修为的化身,水火难侵,凡铁难伤。
可谢折风身上,有的伤口直接被锁链磨出一条大口子,鲜血直流,连床榻都晕开了点点红梅,足以看出被捆缚之人挣动的力道有多大。
安无雪当年尚是落月首座之时,有些被他下手残忍吓到的大魔在锁链之下挣扎,他都不曾见到这般夸张的伤口。
师弟的心魔都险些再度发作。
这么害怕吗?
害怕得……不合时宜。
如今种种,哪怕随便一刻放到千年以前,他都受宠若惊。
可偏偏是现在。
现在,他看到那被他暂时掐灭发作的心魔,只希望无情咒能有用。
他双手持印,发呆了一会。
片刻。
他神情微敛,闭上眼,不看那人的泪痕与伤口。
静谧之中,安无雪将结出无情咒的法印推至谢折风眉心之上,灵力轻荡。
刹那间。
无情咒被送入谢折风化身眉心,眼看就要落在谢折风神魂之上!
倏地。
异变突生。
安无雪刚撤回落咒的双手,谢折风神魂却猛地一颤。
在无情咒触上神魂的那一刻,这人的神魂竟然直接将咒法排斥而出!
怎么回事!?
咒术未成,灵力反噬,安无雪五脏六腑一震,赶忙睁开双眼。
只见谢折风双眸紧闭,眉头紧锁,睡梦之中都格外忧虑恐惧。
而这人眉心之上,雪莲剑纹再度涌现,神魂之力波动,将他刚落下的无情咒冲出,还不等他反应,法印便径直消散了!
安无雪心底一沉。
谢折风已经失去意识,根本不可能抵抗无情咒。
可这四周被他立下结界,只有他和谢折风两人在内。
咒术失败,若不是人为,唯有两种可能——被下咒者身上已有相同咒术,或是有其他咒术与此咒相斥。
咒术相斥,被排斥而出的咒术必然是下咒者境界更低的那一个。
他虽然修为未恢复巅峰,可神识一直都是半步登仙之境,若要排斥他落下的咒术,另一个咒术的下咒者,必然要比他修为还要高……
可再高便是仙者境了。
这……这怎么可能?
谢折风可是举世无双的长生仙!
什么人,又是什么咒术,能落在谢折风身上,维持至今!?
谢折风没有解咒吗?
他连调息反噬带来的内伤都忘了,怔愣片刻,再度伸出双手,又结出了一道无情咒法印。
他知道落咒不会成功。
刚才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来得及细看,再来一次,不是为了成功落咒,而是为了查探根源。
这一回,他护持好自身经脉与五脏,这才将无情咒再度缓缓送入谢折风眉心之中。
他的神识跟着无情咒一同探入。
第二道无情咒再度触及谢折风神魂的那一瞬间,安无雪神识立时察觉到了另一道咒术的气息。
那咒术根本不给他落下的无情咒任何时间,须臾之中便冲散了他落下的无情咒!
他抓住机会,神识展开,环绕在谢折风神魂之外,终于清晰地探到了另一个已经落在谢折风神识之上的咒术。
他动作一顿。
这是……?
这居然是——!?
这居然也是一个无情咒!
安无雪猛地瞪大双眼,眸中满是震惊。
他刚刚明明已经在护持自身经脉与五脏,此刻却已经惊诧得全都忘了。
咒术斥出的反噬再度冲击得他浑身一颤。
两次落咒失败,他喉间一甜,嘴角沁出鲜血。
鲜血滴落而下,落在谢折风已经满是血迹的白衣之上,同谢折风的血混在一起。
他仍怔怔地坐在那,双手甚至还维持着落印之势,忘了动弹。
下咒者的修为确实比他高。
因为那是仙者境。
那是他格外熟悉的仙者境的气息。
这气息的主人曾将他从满是大雪的尸山中抱出,牵着他的手走过落月万千山峦。教他练剑、引他为人。
还带着他去过琅风城,带回了差点被亲父夺舍的谢折风。
更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他喃喃道:“……师尊。”
居然是师尊。
师尊给谢折风下过无情咒。
他蓦地想起师尊陨落之前留给他的话。
——“你天赋虽高,却勘不破劫难,能不能登仙,尚未可说。可你师弟弑父而生,天赠剑纹,本就是无情道磨砺出的最锋锐的剑。若是道成,必可登仙救世,挽大厦之将倾。”
师尊说这番话之时,已经给师弟下了无情咒吗?
可是谢折风未入落月之前,便有杀伐之心,能隐忍至谢追即将夺舍修为最低的那一刻杀了谢追,又能在他都不忍之时替他挥剑斩灭他心魔之根源,如此天赋,为何……?
他实在不明白。
为何师尊还要给谢折风落下无情咒?
他想起方才谢折风的恐惧与哀求。
师弟如此反应,必然是不知此咒的存在。
一千多年。
难道谢折风一直都背负着无情咒??
种种疑问,压在安无雪的心口,重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又想到裴千提醒他的话。
——“此咒法,也许反而不能对无情道根骨起作用,唯有浮生道根骨才能用,因此这无法作为无情道修行的法门,反而是个毒咒。”
无情咒可能是个只对浮生道有用的毒咒……
谢折风自入道便是无情道,此后更是修为一日千里,剑法卓越,小数百年即至登仙。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出寒仙尊前无古人的天赋。
他更不可能怀疑谢折风的根骨。
可如今,他将指尖搭在谢折风的手腕经脉之处,第一次探着师弟的根骨。
观叶阵内的时光似是在走,又好似永远停滞,他们在这客栈之中,仿若脱离了时间。
明窗下的闹市是真实的过往,虚假的现在。
结界隔绝了一切声响,他听不见闹市的喧嚣,四方安静得他只能听见自己和谢折风之间交错的呼吸声。
几刻之后。
安无雪蓦地笑了。
他笑得没有一丝笑意,满是繁芜纷杂的疲倦。
他探明白了谢折风的根骨。
这分明是……修浮生道的绝佳根骨。
第080章 第 80 章
有仙骨的人可入道修仙, 修士入道之时,若是根骨明显,探得出来,门中或家中长辈会根据其根骨为其选道。若是根骨不显, 便根据那人性情或是门派传承决定。
比如安无雪曾和秦微说过的那个故事, 北冥有个破浮生道转无情道的断剑之人, 便是从小不知根骨,反而走错了道。
反观曲氏的阵道天才曲忌之,从小出生便是明显的浮生道根骨,因此曲氏才不舍得让曲忌之入无情道, 反而导致裴千与曲忌之的孽缘。
谢折风之性情,本就适合无情道, 安无雪从未怀疑过南鹤仙尊为谢折风选的道有何问题——这人都无情道登仙了,谁又会想到, 出寒仙尊是以浮生道的根骨,修无情而登仙?
安无雪也没想到。
他的手还搭在谢折风的腕脉之上,久久无法回神。
他想不明白,南鹤已死千余年, 他也不可能自行得到答案了。
这么明显的浮生道根骨, 不论放在什么门派, 都是天赋绝伦,便是让师弟修了浮生道又会如何?
师尊为何要给师弟落下无情咒, 瞒下浮生道根骨一事, 让谢折风无情入道?
还有这无情咒……
曲氏上一任家主同南鹤仙尊算是同辈,南鹤又是出自北冥, 双方以同辈论交。
此咒既然被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封存之前, 用过此咒的人,难不成就是他的师尊?
他不禁在想,曲氏从未传出此咒,那这无情咒是曲氏本就有,只是给南鹤仙尊用过,还是专门因南鹤要用而创出此咒?
曲家上一任家主不愿无情咒流传,却不敢毁去,只是封存于曲氏门庭之中,难不成也是因为知晓出寒仙尊身上还有无情咒,怕无情咒造成什么后果,因此还留了一线之机?
安无雪眸光微转,看了一眼仍在昏睡之中对此一无所知的人。
锁链还捆缚在谢折风身上,这人因挣扎得太过用力,衣裳凌乱、浑身是伤,双眸紧闭,睫毛却不住地颤着,好似还沉在什么噩梦之中,想醒却醒不过来。
“……呜呜!”
他回头看去,只见困困身上的安眠咒到了时间,消散而去。
困困缓缓爬起,飞出结界,撞入他的怀中。
他下意识抬手接着它。
“呜呜?”困困探出头看向床榻之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是担忧。
“他没事,”安无雪说,“皮肉伤罢了。”
他说着,指尖轻动,谢折风身上的锁链便消失殆尽,身上的皮肉伤也尽皆愈合,只剩下床褥和白衣之上还有斑斑血迹。
师弟静静地躺在那,还对无情咒一事一无所知。
“……他居然到现在也不知道,”安无雪满腔疑问最终都化作了茫然,只好埋在困困毛茸茸的白毛之中,低声说,“无情咒若是在他少年之时就已经深入神魂,那……从前他是否因无情咒的影响忘了什么?”
困困舔了舔他的手腕。
他复又转头看向谢折风。
明窗外云卷云舒,天光忽明又忽暗。
过往幻境里,五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繁盛平和,这时安无雪身死,谢折风闭关,世间万物却依然从容地行过数百年光阴。
他停于此间,茫然无措地坐在床边,抱着困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许久-
另一间客房内。
裴千被曲忌之牵着入屋,身前之人掌心裹着他的手腕,分明不烫,却让他觉得分外灼热,恨不得赶紧甩开。
他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曲忌之被他甩开手,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不恼,反而笑道:“脾气倒是没变。”
裴千心中“切”了一声。
幻境是在五百年前,那时候曲忌之不就是几天没见他,脾气没变不是很正常?
但他没忘他的任务是拖住五百年前的曲忌之,说:“我不会和你合籍的,你若要把我带回去,我……”
曲忌之依然噙笑看着他:“你怎么?洗耳恭听。”
裴千:“……”
烦死了!
这家伙真是不管几岁都一个德性,明明脾气比他差多了,表面上却永远笑盈盈的!
他实在想不到什么能威胁到这个疯子的,只能说:“我就在合籍之后收几十个炉鼎,让他们和你共处一室,喊你哥哥!”
曲忌之眼角一跳,终于敛下笑意,冷冷道:“你敢收,我就敢杀。”
这人缓步走到床边坐下,对他招了招手,又恢复了那桃花般温润的笑意:“过来。”
裴千当然不想过去。
“你现在灵力都没了,又不听话,是想和我一起玩别的花样?”
裴千:“……”
他还是走到了曲忌之面前。
这人得寸进尺,指了指自己的双腿,说:“坐这。”
“你有病。”
“嗯。”
裴千:“…………”
北冥事重,我忍!
他不情不愿地在曲忌之双腿之上坐下。
曲忌之立时抱住了他,气息环绕而来,这人的手分明只是虚虚地搭在他的肩上,却又好像分外用力,裴千根本动弹不得。
这家伙还嫌不够,就这样抱着他,双唇凑到他的耳边,温热的吐息在他耳边时隐时现。
“你想勾我情念?”裴千没好气道,“道在心,不在身,你便是现在与我双修,也改变不了什么!”
后来曲忌之把他关进观叶阵,他也不是没和曲忌之双修过。
曲忌之又把玩起了他的发尾——这家伙总是喜欢这样玩,好似这样,裴千就是他的人一般。
这人说:“我自然清楚,你当初哄我双修,只是为了下咒。”
……什么?
下咒?
裴千一愣——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不是还没把他囚困在观叶阵中吗!?
他怔愣中,曲忌之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次这么乖,是因为那几个入观叶阵的渡劫修士?几百年不见,你从哪儿交了这么几个朋友呢?”
裴千瞪大双眼:“你——你你!!”
这根本不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而是真正的曲忌之!!!!
这家伙居然和他们在同一个幻境里,还假扮五百年前的曲忌之来找他!
他就疑惑五百年前的曲忌之为什么能这么快找来,他还以为是他疏忽了,没想到是这家伙偷梁换柱!
他赶忙一挣,想要脱离这家伙的怀抱。
可曲忌之牢牢地按着他,根本不让他离开,继续在他耳边说:“胆子真大,居然敢骗我双修,在我身上落下忘情咒术。我花了三百多年才挣脱出来,你这几百年来,逍遥够了吗?”
裴千咬牙:“幻境里的那个你在哪?”
“放心,我没有影响幻境里五百年前的你我的行迹,五百年前的我现在还在别处寻五百年前的你呢。可你若是不听话,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去做什么引动死门杀机的事情。”
“那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本来是想直接把你带走的,但你身边那三个人实在是修为太高,我没有把握,只好装作五百年前的我自己,来把你骗到我怀里咯。”
这家伙说着,趁着裴千失神,突然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
裴千:“!!!”
他立时红了耳朵。
“你真的有病!”他控诉着。
“我早就知道了。”
裴千挣脱不开,只能尝试冲破封印。
可封印他灵力的人不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而是眼前这个真实的修为似乎还比他高上一点的曲忌之。
他根本冲不开灵力封印。
他问:“笼罩北冥第一城的观叶阵是否和你有关?”
曲忌之眉梢轻动,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说呢?”
裴千默了片刻,肃然道:“此阵不知已经卷入多少生灵,影响了多少修士的生死,你不是这样的人。”
“哎,”曲忌之有些失望,“你这般信我,我都找不着理由欺负你。”
“你是真的有病!!!有病!!!!”
突然。
“——咚咚咚。”
敲门声传来。
敲门之人没有破坏结界,而只是以灵力洞穿结界送入声响。
“裴道友?你和曲小仙师现下方便吗?我有一事想问你。”
是安无雪。
裴千要开口,却被曲忌之捂住嘴。
这家伙不悦道:“几百年没见,我还未和你清算下咒一事。”
裴千却猛地打开曲忌之的手,低声说:“你要疯别在这时候疯,安……宿雪修为高超,境界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你不是他的对手,别找死。”
曲忌之眼神一暗,没有松手。
安无雪在屋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裴千?”
裴千赶忙对曲忌之说:“你都把我灵力封了,我就同他说几句话,这都不行?我在保你性命你知不知道?”
曲忌之幽幽看了他一眼,双指一动,一条灵力凝成的丝线捆上了裴千的手腕。
这丝线另一端,正好系在曲忌之的手腕之上。
裴千:“……”
算了,不是计较的时候。
他只好就这么绑着这丝线,从曲忌之腿上坐起,三步并两步赶去开门。
安无雪站在门外,双手抱着春华,神情茫然,双眸黯黯。
他见着裴千,双眸这才凝了神。
他见裴千身边没有人,曲忌之留在屋内,略微惊讶:“里头那位……你搞定了?”
裴千不敢说里头那根本就不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抬起手,晃了晃手腕上的灵绳。
安无雪:“……”
“首座有何事?可是上官城主现身了?”
安无雪摇头:“我让姜轻盯着曲氏门庭,姜轻此时还没动静,上官了了多半还没出现。但我有其他的事情想问你,你随我来。”
他带着裴千,回到了谢折风所在的客房。
房门还未合上,裴千远远瞧见床榻上的血色,神情一震,赶忙后退:“我还想活下去!”
安无雪一挥手,房门合上,堵住裴千退路,无奈道:“我不论上一辈子还是这辈子,合起来都只行过一次杀人灭口之事,你怕什么?而且此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裴千惨不忍睹道:“你对仙尊下咒了?”
“下了,但也没下。”
“啊?”
安无雪行至床榻前。
他方才不知这般探查了几回,再度结印已经十分熟练,眨眼间就结成了无情咒落咒之印,毫不犹豫地送入谢折风眉心。
“首座——!”
下一瞬,裴千却瞧见那无情咒被排斥而出。
“你看到了吧?”安无雪说,“他身上已经有一道无情咒,将我落的咒排斥出来了。我想问你的便是此事——具体如何得知的你别管,但我能肯定,他背负此咒足有一千余年,直至此刻,无情咒都没有解除。可他……”
安无雪没说,裴千却已经知道安无雪要问什么了。
出寒仙尊这些时日来种种行迹,哪里有半点中咒的模样了?
裴千是见过此咒在曲忌之身上生效的,谢折风的举动根本没有忘情之迹。
安无雪眉头紧皱,问他:“我对咒术研习不深,不明白其中门道。你可曾知道,会有人身中咒术,却毫无中咒之效吗?”
裴千微愣:“有……但是……”
“你说。”
“咒术和阵道有异曲同工之处,说白了就是个作用在人身上的阵法。这就好像……”
裴千细细思索了一番,终于找到了例子,“就好像超度的咒术,如果有一个地方怨气极重,哪怕落下超度咒术,怨气也无法消散,久而久之怨气依然越来越重,超度的咒术虽然还在那个地方,却毫无效果。
“若是有人中了无情咒,可其情意坚不可摧,那自然也能在咒术未解之时,生生凭借自身意志之坚定,抵抗无情咒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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