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天色已黑, 出寒剑光散开形成的结界像是另一层夜空一般,透着更遥远的星空,又闪着淡淡的冰霜白芒,仿若天河流淌在繁世之中。
第二十七城占地宽广, 街巷之数不可数, 贯穿其间的长街像是望不见尽头的长龙, 人群在长龙中涌动。
人来人往,不知多少凡人修士路过安无雪身边。
川流之中,唯有他们像是凝止的时光。
有人驻足摊子旁,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人一个递物一个接物却无人动弹的模样, 摊主也时不时张望过来。
似是须臾,似是许久。
谢折风一直没动。
他指尖搭在自己的魂铃之上, 眸光闪动,瞬间的怔愣之后, 是完全无法抑制的慌乱。
那双眼睛分明在他人面前只有寒凉,此刻却闪烁着紧张,甚至是……
害怕。
可惜站在他面前的人并没有看到这一切。
安无雪稍稍垂眸,看着自己手中那还没被谢折风接走的魂铃, 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兵不厌诈, ”他嗓音空空荡荡的, “……这一招,还是仙尊教我的。”
只是谢折风喊他“师兄”没能诈出他, 反被他这一声“师弟”诈了出来。
谢折风倏地把手收了回去, “我……”
喧嚣险些把这个字都淹没,安无雪以为自己没听清整句话。
可他等了片刻, 发现谢折风并没有说什么。
是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喊“师弟”的时候,谢折风即便伸手接了魂铃而没有反应, 也能解释一二,可这人偏偏伸手之后意识到了他的称呼,又停下了动作。
先动后停,足以说明一切。
谢折风知道了。
不,应该说,谢折风确认了。
怎么能……?
怎么会!!?
他最不愿让谢折风知道。
可谢折风偏偏知道了。
安无雪只觉心间一阵痉挛,喉间也堵着什么东西,带来撇不掉的窒息感。
他抓着魂铃的手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什么时候?”他问得极为茫然,并不觉得谢折风会有问必答。
可谢折风全然不似一个四海听令的仙尊,反倒像当年刚入门还是小师弟之时那般,语气润着仓惶,语速极为缓慢地答道:“魂铃。”
“嗯?”
“这枚魂铃,只有你能敲响。”
居然……
安无雪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魂铃,终是无言。
难怪当时他便觉着不对,连困困都黏他黏得比平时肆无忌惮许多。
若不是他们出来前把那小东西留在城主府中,此刻困困怕是要心虚地绕着他转。
原来那时谢折风的异样,并不是因为压制了心魔。
而是从那时起,他这位师弟便不是在面对宿雪,而是在面对那死于自己剑下的罪有应得的师兄。
那谢折风如今到底是以什么心思面对他的?
偏偏还是在他在北冥祸事上嫌疑愈重的时候。
即便……即便师弟千年前便对他动过情——这又与出寒剑的冰凉有什么干系?
师弟会在琅风城孤身一人出结界战雪妖,也同样不愿从归絮海帮他带一株雪莲回来。
冥海万丈水渊下会在他耳边喊他“阿雪”,最终却依然在风雪中送他一句“罪有应得”。
他的师弟对他向来有同宗同门之情分,可四海两界的出寒仙尊该无心无情之时,依然剑下无留手。
“师兄——”
“你别——!”他猛地喊住对方,自己却又滞住。
别什么?
他也不知道。
“宿雪!”
声响从安无雪身后传来。
乔听快步越过人流行至他们面前,又对着谢折风抱剑作揖沉肃道:“谢道友。”这才复又恢复了面带笑意的模样,问他们,“你们在这站着干什么呢?”
安无雪和谢折风几乎同时敛下神色。
他们各自静默了一瞬,在乔听一脸疑惑地又要开口询问之时,安无雪这才面上执起笑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是我先前为了破落月峰的护山大阵,偷了谢道友的魂铃,现在用不上了,正在还给他。”
乔听:“哦……啊!?”
这这这这是能说出来的吗?
他赶紧转头看向仙尊,已经预想到出寒剑光直指眉心的那一刻了。
可先前还对着他们说“并非不斩仙修”的仙尊却稍稍低着头,神色格外落寞地接过那枚魂铃,视若珍宝地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这才收起来。
乔听:“……?”
不太对劲!
乔听有些好奇,却又不敢问,想看出点什么,可安无雪却已经变了神情,全然像是忘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安无雪手中提着的鱼灯晃晃悠悠,烛火同那些凡人手中的花灯一同跳动着,他眉眼一弯,双瞳中倒映着明光,温声款款问乔听:“你方才不是说要去吃个痛快吗?怎么回来找我们了?”
乔听虽听出了安无雪转移话题之意,却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问,登时也顺着答道:“我刚才在前头听到有人说,再过一会儿会有烟火,今天登云楼也开了——啊对了,登云楼是二十七城最高的酒楼,高层之上每一个里间都有明窗。不少凡人都去登云楼登高望烟火了,我们去看看吗?”
安无雪喃喃道:“登高望烟火?”
乔听这才意识到他们登高似乎并不需要靠登楼,“……那个,虽然城内有规矩不让修士随便凌空,但是谢道友在……御剑也行。”
反正旁边这位可是出寒剑尊,两界四海都是仙尊治下,仙尊即便是立于云端看烟火,谁又敢说什么?
他不好意思道:“我刚才没想太多。两位也知道,我养母是个凡人,她喜欢凡尘的热闹,未过世前,总是会带我入凡尘,跟着百姓一道赏花赏灯,我习惯如此,忘了两位可能对此没有兴致。”
他眼眸一转,视线落在谢折风身上,等着仙尊拍板。
可谢折风目光却落在安无雪身上,一言不发,也是一副等人拍板的模样。
于是乔听一起看向安无雪。
“怎么会没有兴致?”安无雪坦然地笑着说,“我不曾见过这样的北冥,从前……”
他转头,目光缓缓扫过身边人流,最终落在手中的花灯之上,缓缓说,“很早以前我便一直想见,可惜没等到时机。如今终于能如浩浩凡尘一般临高赏灯火,我可不想错过。”
安无雪拎着花灯,缓步往前,走在人群中。
乔听虽没说登云楼在哪,可放眼望去便能瞧见高楼屋舍中最高的那一个,他自能瞧见。
乔听赶忙跟上,同安无雪说着他从不知晓的千年后的北冥二十七城。
谢折风从头至尾不曾开口。
他惴惴不安亦步亦趋地跟在安无雪身旁,不知说什么,什么也不敢说。
师兄……不生气吗?
师兄没有什么想同他说的吗?
责怪也好,怨恨也罢。
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都没有。
他摸不准师兄为何突然不在意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明白师兄为何转瞬间又若无其事。
安无雪甚至没过多久便当真如一个在夜集中流连忘返的凡人一般,玩得格外开心。
他又路过一个花灯铺子,这铺子比方才那小摊的样式多了许多,手中的鱼灯都平常了起来。
他看的入了迷,谢折风这才敢上前试探问道:“你若喜欢,我把这些尽皆买了存入专门的灵囊中,可好?”
乔听:“?”
他眼珠子一转,看一下谢折风,眼珠子又一转,看一下安无雪,识趣地不插嘴。
谢折风神情忐忑,已经做好了师兄如先前一般冷淡拒绝的准备。
可安无雪却歪了歪头,拿下一盏贝壳形状的花灯,说:“一人独赏,那便算不上赏灯了。我只取一个陪着这小鱼便好。”
谢折风赶忙拿出灵石递给店主。
“哟,仙师,这颗灵石可以买下整个小店了,您给多了……”
“无妨。”谢折风只是忐忑地望着安无雪。
安无雪笑道:“那便多谢谢道友了。”
谢折风一愣。
师兄却已经拎着那两盏花灯,同乔听一道继续朝着登云楼而去。
没走多久,安无雪又看上了一个剑穗。
那剑穗只是凡人所制,没什么灵气附着,可样式精巧得很,他拿起便没再放下。
谢折风又尝试着替他买了下来,又是一声“多谢”。
这可比先前好太多了。
好到三人行至登云楼时,谢折风心中甚至燃起了点滴的期望。
乔听要了一间高楼厢房,领路在前头,带着他们顺阶而上。
谢折风问安无雪:“今夜……你开心吗?”
安无雪眉梢微动,坦言道:“自然。”
怎么会不开心?
他千年前最想见到的,不正是这般星夜下的万家灯火吗?
他此番莫名其妙重活一次,也只有入照水城那一夜,匆匆看过一眼天水祭,只有今晚,只有刚刚那一路走来,是真的放下一切流连于尘世。
“宿雪!你们还站在门口干什么,进来呀。”
“来了。”
安无雪刚一踏入厢房,便瞧见另一侧的明窗敞开着,举目望去,尽是被结界笼罩保护下复苏的人间繁华。
夜风簌簌而入,分明带有凉意,却吹不冷人心。
“砰——”
第一束烟火直冲云霄,绽放在结界之下。
夜空绽出绚绚明花,流光映照在安无雪的脸上,装进他的黑眸中。
他将花灯放下,坐在茶几旁,微微侧头看着。
出寒仙尊却对这劫后余生的烟火毫无兴致,同他对坐着,目光只落在眼前。
乔听直接倚靠窗边,坐在窗栏之上,探出头往下看,说:“我上一次在登云楼看烟火,还是娘亲在世——”
他嗓音一顿。
只见乔吟带着几名城主府修士停在登云楼门前,烟火绽放声模糊了她的话,乔听三人只约莫听见她似乎在问登云楼的伙计:“他……二郎……楼上……”
乔听瞬间从窗栏上滚了下来。
堂堂渡劫修士,差点跌了个脸朝地。
安无雪:“……”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乔听却没工夫同他计较,直接抱拳道:“今日是无法陪两位看烟火了,告辞!”
他生怕再慢一步乔吟便找上来,直接转身御剑凌空而去。
楼下,乔吟感觉到了灵力波动,抬头一看,惊道:“二郎!”
也是一个御剑,凌空追上了。
转瞬间,烟火才刚燃了几朵,光影交叠在夜空之下。
厢房内只余下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
分明烟火绽放声“砰砰”作响,窗外高台下人流喧闹不止,安无雪却觉得四方都死寂了下来。
他笑容倏地落下了。
这一刻,他终是要以“安无雪”的身份面对谢折风。
“仙尊,”他率先道,“我此番醒来已身在落月峰。那日你归山,山门一面,便是我刚醒来之时。我一开始以为我只是因缘际会,魂魄到了宿雪身上,现在回想,或许‘宿雪’的出现便是有人有心为之。”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一朵又一朵样式不一的烟花,尽量平静地说,“我不知你是如何猜测我的复生,但我绝无虚言——我这千年间并无意识,醒来便是数月前。”
“照水一事,我也是看剑阵出事才知晓,北冥之危,我更是自仙尊口中得知。”
他叹了口气。
“这些事情,不是我做的。”
“砰——”
“砰砰——”
烟火燃至中段,好几束明花一同绽放。
谢折风愣了许久。
这一路走来,他设想过好几种师兄会对他说的话,他以为不论如何,该解释的那个人应当是他。
他唯独没想到此情此景。
他当然能看得出来师兄对傀儡印的来源也一无所知。
他更不可能将那幕后之人与安无雪扯上关系。
他……
“师兄为何——”
为何同他说这些?
安无雪却打断了他:“我所知甚少,也拿不出自证的证据,只有这一句话——当真不是我。”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是在和谢折风说,也是在和自己说。
“我虽然不知仙尊为何知晓我身份却隐而不谈,但我本就是个修真界的‘罪人’,仙尊或许有自己的打算。只是……这打算若是想从我身上探出蛛丝马迹,怕是要让仙尊失望了。”
“我所知的恐怕还没有仙尊多,已经尽数告知。”
“你若不信,是要杀我还是要审我,我都不会坐以待毙。”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生怕出寒剑光什么时候便突然出现,从始至终只是看着那灿灿烟火。
如今说完,回头看向谢折风,却发现对方神色呆愣,眼神之中满是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什么?
不可置信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也对。
一个死去的师兄会让人缅怀,一个无法追回的昨日会让师弟困于心魔,可一个看上去和照水北冥之祸脱不开干系的复活归来的罪人呢?
不信他和此事没有关系,再正常不过。
毕竟谢折风千年前便没有信过。
秦微和他说过,千年来谢折风为他奔走,因他生魔。
可出寒剑光的冰凉仍在心口,那句罪有应得徘徊耳侧,梦中无心无情的出寒剑尊挥之不去。
他还是怕。
不是怕谢折风这个人,怕的是这个名字带来的惶惶未知。
他如今撕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薄纱,谢折风打算如何呢?
眼前之人终于开口道:“你刚才不是说——今夜……很开心吗?”
这话牛头不对马嘴,安无雪怔了怔。
但他还是说:“是,我很开心。我刚才在想,我已点出你看出我身份一事,若是你要杀我,我确实不是如今的你的对手。”更别提还有个傀儡印在他身上。
“或许今夜真的是我看的最后一眼人间了……”
思及此,他嘴角轻勾,眼角眉梢浮出笑意,“所以方才我确实很开心。”
因为他什么也没有想。
就连谢折风付灵石,他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也不在意。
“砰——”
最后一朵烟火落下。
夜空闪烁一瞬,再度归于沉寂。
他真的挺开心的。
他想。
他先前那几句多谢,也是真心的。
“我还是该谢谢仙尊。”
“起码仙尊这一回没有在知晓我身份的那一刻便将我格杀,让我看完了今夜这场烟火。”
第062章 第 62 章
凌晨将至, 夜风更凉了。
登云楼名为登云,贵客厢房自然极高,明窗之外仿若伸手便可摘星。
安无雪刚入内时,还觉得这般眺望人间格外热闹, 现下却倏地只觉寂寥。
他说完那些话, 一手握拳, 渐渐握紧,面上沉静之色终是稳不住。
他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多么冷静。
怎么冷静?如何冷静?
他重新醒来这么久,最怕的不就是被谢折风认出来吗?
种种思绪, 矛盾又凌乱,险些堵着他的胸腔, 将他活活憋死。
他什么也想不明白,只能珍惜今夜的烟火。
就连方才那些话, 安无雪也不是在为自己辩解。
他只是希望谢折风莫要当真把他当做北冥照水一事的幕后之人,从而让真正的黑手隐于其中。
茶几旁,厢房内早已备好的炉火不知烧开了多久,飘出热气, 被夜风吹出温雾。
没了烟火燃放的声响, 夜集渐歇, 喧嚣声愈来愈低,沸水见底的声响便格外刺耳起来。
谢折风瞬间泛红的双眼在雾气之后模糊不清, 他连开口都像是费劲力气一般疲倦:“师兄……”
师兄……
安无雪只觉耳边立时响起——“师兄这是罪有应得。”
他胸膛一疼, 猛地站起。
谢折风一惊,也赶忙跟着站起, 还几步冲到他的面前:“怎么了?”
安无雪登时后撤,直至行至那炉火旁, 退无可退。
“仙尊!”
谢折风浑身一僵,终是没有继续靠近。
他在汩汩沸水声中,背对着明窗与万家灯火,挡着凉风,对安无雪说:“我没有……我不是……”
他似是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竟是顿了两下,才说:“我不会怀疑师兄。我更不可能做你说的那些事,你……再信我一次可好?”
言至最后,只剩恳求。
安无雪面露茫然。
“……什么?”
谢折风下意识伸手想碰他。
他双瞳一震,还未反应,这人便又缩了回去,自行对他说:“我不动,师兄别怕我。”
安无雪本能便警惕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谢折风面露痛色。
他那双常年如同结了冰霜一般冷的眸子此时像是霜雪融化了,只剩厚厚一层雾。
“师兄要如何都可以,别再像方才那样想……”
安无雪绷着身体提着心,更是困惑。
方才那样想?
他想什么了?
他已经没有求什么了,甚至只贪了几刹的烟火明灯。
但……
“……如何都可以?”他重复了一遍。
这话像是松口,谢折风双眸一亮。
他低头,打开灵囊,从中拿出春华。
这把剑曾是安无雪的本命剑,曾被他在霜海上惊动过,也曾在云剑门因其而被谢折风刺入冰锥。
几日前,谢折风还用春华试探过他。
如今,春华终是“名正言顺”地被递到他的眼前。
这终究是安无雪的本命剑。
身份既已暴露,他不再犹豫,抬手便接了过来。
神识勾上春华,灵剑颤了一下,发出一声悦耳剑鸣。
“你想如何都可以,”谢折风嗓音很轻,“若是恨我怨我,用春华杀我也好。”
安无雪本还在盯着本命剑,神色怅怅,闻言,他眸光轻动,反倒笑出了声。
“杀你?”他顿了顿,又笑了几声,笑得岔了气,止不住咳嗽了数下。
谢折风指节微曲,却又不敢动弹。
安无雪笑够了,才忽而敛了所有笑意,低声说:“我怎么杀你?照水剑阵之危,利用云舟之人寻不见踪迹,北冥浊气一事,赵端已透露出极可能有大魔手握修浊登仙秘法。仙尊是世人眼中顶天立地的那把剑,我哪里敢折断?”
就算谢折风现在昏了头引颈受戮,他能为了一己之私,便杀了谢折风吗?
“我……”
谢折风想反驳,却无可说之处。
安无雪所言,句句无错。
他连让师兄报仇解恨都做不到。
安无雪说:“我不知仙尊究竟在想什么,又对我是何想法,我此番醒来当真一无所知,也没有选择。前尘往事和''宿雪''无关,仙尊说如何都可以,那我确实有一事想求仙尊成全——我想离开。”
“……离开?”
“我同仙尊说过不止一次。”
谢折风神色惶然:“我当真什么也不会做,更不可能伤害师兄。当年之事,我有许多话可说。”
“但我无话可说。”
安无雪心乱如麻,却知心中坚决之事。
谢折风若是不疑他,自然更好。
可他也不想留在落月峰听这人说那些秦微也说过的话,更不想在谢折风明知他是谁的情况下,还这样不明不白地以炉鼎的身份待在这人身边。
他又说:“我所求真的不多。仙尊,我什么也没做过,也什么都不怨,我只是想走。”
“仙尊要是愿意对我更慈悲一些,让我把困困也带走,那我这个罪人只会对仙尊感激涕零。”
“你不是罪——”
安无雪疾道:“此事不重要。”
谢折风双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好似知道说不动安无雪,又把话语咽了下去。
炉火中的水已近乎烧干,反倒没了声响。
厢房内寂静得只剩风声。
终于,在安无雪想开口打破僵持之前,谢折风说:“那你身上的傀儡印怎么办?”
安无雪一顿。
“师兄的傀儡印唯我灵力可缓解,傀儡印发作至极限生不如死。”
谢折风所言,皆是谢折风自己所担心之事。
此印危害极大,背后还不知有多少隐患,师兄想解印,他何尝不想?
他一字一顿:“先前师兄不是说等解印之后再走吗?如今解印还未有头绪……”
谢折风从未说过这般低声下气之语。
他说:“我还对师兄有用,为了这傀儡印,师兄暂时留下如何?”
安无雪却轻笑一声。
“锵——”
春华出鞘!
谢折风以为安无雪终于愿意对他动手出气,不曾有所防备。
可下一瞬,剑锋却朝着安无雪自己而去,眨眼间春华已经被安无雪横于咽喉之前!
他一惊:“师兄!”
安无雪淡然道:“我确实因傀儡印受制于你。仙尊可以杀我,但若是要用傀儡印要挟于我……你我也算同门生死一场,你应当知晓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他说着,手中便用了力道,已做出吻颈之势。
一旦谢折风以傀儡印控制他,他不会犹豫——大不了做个孤魂,再不济魂飞魄散,今夜烟火已观,他不算死不瞑目。
“我并无此意!”
安无雪持剑的手稍动,春华在自己主人的脖颈之上稍稍划过,灵剑锋利,登时划出一道血痕。
禁咒的三日时效还未过,安无雪对此毫无所觉,谢折风却察觉到了自己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
谢折风更是什么都不敢说。
他慌乱地后退了几步,退到窗边。
心口的疼比脖颈的疼要痛上百倍,他却无心理会,赶忙汇集灵力于指尖,在自己周身几处大穴之上点了几下。
安无雪见状,握剑之手稍松,眼神微顿。
——谢折风封了自身灵力。
出寒仙尊此时在他面前同寻常凡人没有任何区别,随便一个修士都能要了他的命。
“我如今什么也做不了,”这人小心翼翼地说,“师兄可放心了?”
安无雪意外之极。
但他确实稍稍放松了些。
他怔怔地放下春华,这才瞧见春华剑锋之上居然沾了些许鲜血。
血……?
他流血了?
他抬手一摸,果不其然摸到一点湿润,却没有一点痛觉。
同时,谢折风本能地皱了皱眉头。
——反倒像是那个受伤的人一般。
安无雪看在眼里,猛地从心中万千思绪中揪到了其中一个。
他想起自己最开始是如何起疑的。
他这几日在睡梦中破了渡劫,本该时刻如针刺般疼痛的经脉却没有一点儿动静,反而是谢折风面色不太好看。先前他的手被木刺扎破,他没有感觉到,也是谢折风先有反应。
他刚才便是因此确定谢折风不对劲……
“……你对我用了什么咒术法决?”他肯定地问。
“没有用过什么法咒。”谢折风答得极快。
安无雪冷道:“仙尊当我是傻的吗?”
春华还未入鞘,他干脆转动剑锋,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臂上划过。
“师兄!”
刚换上的衣袍瞬间染血,谢折风几乎同时感受到了手臂上的疼痛。
可禁咒只能转移苦痛,并不能替他人受伤。
这伤是实实在在伤在安无雪身上的!
他不过犹豫了一瞬,安无雪眼都不眨一下,便又划下一剑!
谢折风面色一震。
如此两剑,安无雪尽无痛觉。
这怎么可能没有问题?
“仙尊对我做了什么?”语调中带着几分害怕。
他实在是怕谢折风做了什么束缚禁锢他之事。
谢折风心如刀绞,终于不敢再瞒:“只是转移痛觉的禁咒而已,时间马上便过了。”
他想从灵囊中拿出疗伤灵药,可低头才想起自己方才封了自己的灵力,短时间内封禁未开他动不了灵囊。
他只能把整个灵囊解下来放到安无雪身边,哑着嗓子说:“春华锋利,师兄先敷药。”
血浸湿了安无雪的衣袖,他却看也没看那灵囊。
谢折风听见师兄用最疏离的称呼唤他:“仙尊……”
安无雪惨笑了一声。
“论锋利,还是出寒剑更胜一筹。”
谢折风眼神一滞,话语却带上了期望:“当年之事,我可以解释。”
第063章 第 63 章
安无雪有些疲了。
他倏尔松手, 放下春华,眸光淡淡的。
他说:“好,你说。”
这本该是他们二人最大的阻碍,他松口的太容易太快, 谢折风蓦地愣住了。
“几位仙师点的酒菜好了。”
门外有人驻足。
安无雪和谢折风没有点酒菜, 多半是乔听先前点的。
这下乔听人走了, 反倒留了他们两人在这。
谢折风只是眸光沉沉地看着安无雪,此刻心中全然没有其他。
外面的人得不到应答,又问:“……仙师?”
安无雪同谢折风之间再如何,也不想涉及到凡人。
他看了一眼自己右臂伤口, 还有放在一旁的灵囊。
他自己并没有治疗渡劫期外伤的灵药。
敲门声中,他走到谢折风面前。
谢折风受宠若惊道:“师兄……?”
安无雪抬手, 解了他封灵力的几处穴道——那是落月峰的封灵手法,谢折风会封, 他自然会解。
他说:“仙尊该以北冥安危为重,在险地封自身灵力这种事情,已经两次了——”
他嗓音一顿。
一旦回到“安无雪”这个身份上,面对着谢折风, 他竟还是不由得说出一个师兄会说的话。
谢折风却已经认真说:“我知晓了。”
这人解了灵力, 立刻拿回自己的灵囊, 从中拿出灵药递给他。
安无雪被敲门声拉回了冷静,此时抛开了那些纷杂和莫名的惶恐, 有些茫然。
茫茫中, 谢折风要替他疗伤,他赶忙接过药, 说:“我自己来。”
“……好。”
安无雪立刻以灵力沾上灵药覆于伤痕之上,不过几息, 伤痕便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谢折风神色稍缓,不知是因为安无雪身上伤痕带来的痛感消失,还是因为安无雪愿意用他的药疗伤。
安无雪手袖一挥,换了件干净素衣,同时灵力掀开屋门。
谢折风还站在一旁,他便已经安静地坐在桌边,看着伙计布菜放酒,平静得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
——对他来说,最差的情况便是被谢折风知道。
最差的情况已经发生,他还有什么怕的呢?
左右不过是魂飞魄散。
他也从未贪生过。
伙计放下酒菜后关门离去,谢折风在他面前坐下。
他说:“仙尊。”
谢折风神情落寞,嗓音沉沉:“师兄从前都是喊我师弟的。”
安无雪默了片刻,没有理会这句话:“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当年的解释。”
谢折风一怔,惶惶道:“师兄是不想听吗?”
“想听——曾经想听。”他说,“尤其是身死后意识还很朦胧的年岁里,什么都不清楚,但总是迷迷糊糊中想问你为什么。但是后来不想了。”
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还给谢折风倒了一杯。
他不爱喝酒,凡人的陈酿也不是什么仙酿,他倒完,反倒不想喝了。
他只能意兴阑珊地放下酒杯,“因为结局已成,过程如何,都是这个结局。”
谢折风端起酒杯的手颤了一下。
这人僵了僵,一饮而尽,说:“我当年,并非有意。”
安无雪瞬时明白了。
他苦笑道:“……心魔?”
“师兄知道?”谢折风似有期待之意。
“不知道,但这些时日看下来,猜也能猜到。”
他的语气很淡,淡到不像是一个知道了当年真相的人。
谢折风莫名有些心慌。
这对他而言格外重要的解释,似乎在师兄眼中,不过是一个发生在过去的过程。
他想解释,可解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对面的人想听,愿意听。
安无雪的反应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最终只能说:“当年是我勘不破行路迷障,登仙前便生了心魔,破入仙境的最后一场劫云,横生意外,我没能……以至追悔莫及。”
“我……”
“我一直很想你。”
安无雪垂眸,心想,菜好像要凉了。
他的心好像没有在疼。
也没有什么波澜。
于是他叹了口气:“仙尊说完了?没说完也无所谓——既然仙尊今夜不杀我,你我已至此境地,那不如我来说。
“仙尊曾说我罪有应得,但从前桩桩件件,先前已经明了,其中还有不少琐碎罪名,确实是仙尊助我澄清,我在此谢过。除去那些,所剩不多,唯有离火宗一事还有我身上沾染浊气一事说不清。此事非我有意为之,我是挖了灵脉,那时事出紧急,你正在闭关冲击仙者境,我只能寻最近的离火宗相帮。挖脉得离火宗首肯,我并不知晓我走后离火宗竟然出了大事。至于修浊入魔,我身上确实沾染了许多浊气,此事也与离火宗灵脉一事有关,可我并没有吸纳浊气入丹田,更没有修魔。”
"这些话我当年便说了。"
谢折风双拳紧握。
安无雪反倒格外坦然:“只是没有人信罢了。”
“我没什么好怨愤的,我确实拿不出证据。
“一如戚循所说,离火宗灭门前只有我去过,我如何开脱?我一身浊气,却无法指出浊气来源,又不能剖开丹田给人看,说我修浊入魔,我也无可辩驳。”
他抬手,指尖落在横放于身前的春华剑之上,一点点摩挲着剑身,想着当时自己拿着这把剑破了重重围杀回到落月峰……
“我不恨秦微,更不恨戚循。我有我的辩解,他们有他们的坚信,怪不得谁。
“而你……”
他终于在和谢折风摊牌之后,认认真真地喊对方:“师弟。”
谢折风神色猛地一肃。
“你若是当年在登仙时出了岔子,生了心魔,被心魔所控,因此对我出手——此言我听了。”
“那一剑非我本意,确是和心魔有关,可其中并非只是心魔!”谢折风言辞染上了急切。
“好。”
“……好?师兄没有别的想问的想听的想说的吗?”他分明有太多言辞,他宁愿师兄一句一句质问他让他解释,也不是这简简单单一个“好”字。
“想问的想听的?”安无雪不解,“这有什么重要的吗?或许仙尊想和我说什么隐情吧。可背后隐情如何,并不影响结果。一如当年,离火宗为何出事、我身上为何沾满浊气,修真界其实并不在意。我身上既有浊气,便无人愿意听我陈述隐情。
“心魔再如何,不也是仙尊的心魔?既如此,当年不还是仙尊大义灭亲斩杀我的?”
谢折风浑身一颤,面色顿时青白如纸。
安无雪看也没看面前之人,只接着说:“至于想说的——我之所想,还以‘宿雪’面对仙尊之时,便已经说过了。
“仙尊当年选了道弃了我,便莫要摇摆至心魔缠身八百年,如今又一朝复苏。
“你有你的宽阔仙途,我也自食其果,你我之间,不论是同门之谊还是……”他顿了一下,仍是直白道,“还是情爱之心,一切因果,千年前便已经结清。”
他和谢折风,本就该再无干系。
他说完,目光终是从桌上已经冷了的菜肴上移开,落在谢折风身上,却倏地瞧见这人双眼又湿又红,竟像是要哭了。
他顿时觉着荒谬。
谢折风……
这可是谢折风。
他从前见过谢折风哭吗?
似乎是没有的。
只在回忆中的荆棘川,看过这人哭着喊他的名字。
他不由得出了神,谢折风却突然凑到他的面前,猛地抓起他的手!
对方冷息环绕而来,他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呵道:“仙尊!”
谢折风红着双眼,抓着安无雪的手腕,将安无雪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胸膛前。
他似是压抑许久,这一刻还是没能忍住,急急忙忙地说:“我错了,师兄,我错了。”
安无雪匆忙要抽手,可谢折风竟以灵力锁住四方,不愿松手。
他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个双目赤红神情落寞的人同自己印象中以无情入道的出寒仙尊扯上关系。
他曾经面对过这样心魔发作的谢折风,却不曾面对过清醒的师弟。
“你干什么!?”
“我不曾一眼认出师兄,是我眼拙心蠢。可这近乎半年来每日种种,师兄不也是在一旁瞧见的吗?我知错了,我只想师兄回来,只想为师兄寻出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心魔梦魇中尽是师兄。”
谢折风近乎恳求一般:“师兄别和我撇清关系,好吗?算我……算我求你。你还在生我气?所以才赌气说我会杀你,赌气说我会疑你。”
他紧紧抓着安无雪,“师兄生气,就这样抓碎我的心也行,杀我也好,打我也罢,怎么样都行。日日折磨我都可以——”
“谢折风!!!”
“师兄……”
他终是哭了。
明窗送入夜风,星夜装来月光,百姓渐入清梦。
没人瞧见,在这登云楼的高阁之上,那凡人孩童都知晓年少便登临尊位的出寒仙尊,那以仙者剑气肃清天下妖魔的出寒剑主,竟在无助落泪。
唯有安无雪一人在此,可他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人如何。
被谢折风禁锢的感觉让他如临深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气息,道:“你是心魔又复苏了吗?你的无情道呢?”
谢折风面颊带着泪痕,轻笑了一下。
“我早已破道。”他说。
“那你便转浮生为道,去这滚滚万丈红尘中,找那个愿意与你永结同心之人。”
安无雪字字肺腑,“我不会是红尘中的那个人。仙尊和一个死于出寒剑光下的人说这些话,不觉得可笑吗?”
他分明已经尝试着冷静了好几次。
可他想冷静,谢折风却不给他机会。
“仙尊——师弟,你放过我吧。”
谢折风如遭雷击,连抓着安无雪的手都失了力道。
灵力散开,安无雪赶忙推开他。
这人身后便是那烧开的炉火,踉跄中,炉火被撞倒,炭火倒出,瓷片碎开一地,火舌卷到了一旁的长帘之上。
谢折风余光之中瞥到安无雪带上来的两盏花灯就在火舌之上,赶忙以灵力扑灭火舌,拿起那两盏花灯。
安无雪却又从他手中夺过那两盏花灯。
“……师兄?”
安无雪拿着花灯行至那赏灯的明窗旁,指尖送出灵力,猛地将花灯一抛!
灵力捧着花灯不坠,可高空之中风啸不止,吹动烛火,火舌燃到纸扎的花灯之上,顷刻间,那两盏花灯便化作灰烬。
安无雪收回灵力,灰烬随风散开,什么都不剩。
他先前分明格外喜欢这两盏花灯。
他说:“你瞧,我买他们的时候多欢喜,可他们刚才被你碰了,我便突然看着不顺眼,想烧了。”
“可我烧完,又有些后悔,我还是挺喜欢它们的。”
谢折风只能说:“我去给师兄再寻来两盏一样的。”
此言正是安无雪预料之中。
他只觉鼻尖酸涩,却笑出了声:“我就要刚才那两盏。”
“可——”谢折风蓦地止住了话语。
他神色愈发绝望。
安无雪说:“仙尊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对吗?花灯烧了,我想要一模一样的,其实已经没有了。”
“仙尊的师兄死在一千年前。若我没有在宿雪的身体中醒来呢?若我当真在这漫漫千年中连一缕残魂都消散了呢?那今日谁又能坐在这里,听仙尊说这些话?”
“我只是幸运又不幸运地重活了一次罢了。可我要是没有这一次机会呢?我根本不可能看到这一切,也不会看到仙尊在干什么,更不可能知道秦微、戚循他们又是怎么想的。”
“仙尊,我不是你的师兄。”
“我不是他。”
“所以你觉得的解释,你所想的隔了生死的误会和隐情,还有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些话,我听了,也只会是听了。因为这些东西于我而言……”
“没有任何意义。”
第064章 第 64 章
一字一句, 飘在被出寒剑光化作的结界笼罩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讽刺。
谢折风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安无雪低头瞧去,看着那一家家的灯火都在逐渐熄灭,登云楼上的人也少了许多, 只剩一些还未尽兴或是喝得高了的凡人。
烟火已经结束很久了。
他明明一口酒都没喝, 却觉得醉醺醺的。
他自言自语般道:“在赵端的回忆中, 我曾和你说过,情爱可生于日久,也可生于一瞬,还有可能生于日久中的一瞬——失望也一样。仙尊斩我的那一剑, 只是一瞬,可这一瞬, 不过是日久的最后一瞬。”
他“怕”谢折风,他想离开谢折风, 他宁死不愿回到从前,难道是因为那一剑吗?
是。
但并不只是因为那一剑。
兴许也是因为那等了许久不曾等到的归絮海雪莲,也可能因为冥海双修之后他入苍古塔受刑百日都等不到师弟一丝宽慰……
他想,他和谢折风之间应当已经无话可讲了。
他转身, 将春华收入灵囊中, 留了几颗灵石在桌上, 作为烧了门前长帘的补偿。
那一桌的凡人菜肴,谁也没动过。
他径直推门而出, 顺着登云楼一圈又一圈的台阶缓步而下。
长街已经人影寂寥, 不如先前那般灯火通明。
有的人家上已经挂起了白灯笼——以喜缅悲之后,在这场祸事中失去亲人的凡人便会开始办丧事了。
他知道谢折风就在他身侧不远处, 但他只当那人不存在。
安无雪在一处挂着白灯笼的人家门前停下。
这家人灯笼才挂了一边,里头还点着一束烛火, 昏暗非常。
透过纸窗映照而出的剪影,能看出这家只有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
妇人许是不够高,正在搬着长梯。那孩子拎着灯笼出来,瞧见安无雪和谢折风,吓得后退了一步。
“你……”你莫怕。
安无雪一个字都还未来得及说完,那孩子看他们身着不沾尘的长袍,便已认出他们身份。
他喊道:“仙师!”
那孩子竟是直接拎着白灯笼跑到安无雪跟前:“仙师是来发符纸的吗?”
——前几日二十七城还傀儡遍地,凡人尽皆藏于屋舍中,贴着符纸在门前,半步不敢出。
孩童所知不多,还未明白祸事已了。
他缓缓蹲下,同那孩子视线平齐,这才笑着说:“不用符纸了。”
“那些长着人样的妖怪被仙师们诛灭了吗?”
说的应当是傀儡。
安无雪点头。
“那我爹是不是会回来了?”
安无雪一怔。
他看了一眼孩童手中的白灯笼……
这时,妇人抱着长梯走出,见状,赶忙放下长梯上前,惶恐道:“仙师,稚子无状……”
安无雪稍稍摇头,示意她莫要担忧。
他问:“你爹去哪儿了?”
“娘亲说爹去帮仙师们捉那些为非作歹的妖物了!既然妖怪被赶走了,我是不是可以等爹爹回来再睡觉了?”
那孩子说着,身后的妇人双手交握,紧张地摩挲着手指,似是在担心安无雪戳穿。
安无雪神色一柔。
世间万恶不尽,善也不止。
哪怕是仙祸不曾到来的几千年以前,也有各自的纷乱与危难。仙祸好不容易徜过千年,树欲静却又风不止,祸端甚至可能是从千年前绵延至今……
他说:“妖物是除不尽的。”
孩童懵懂地眨了眨眼。
“二十七城如今歌舞升平,但北冥辽辽四十九城,四海冥冥百族千域,两界泱泱万宗,祸乱未止。”
“你的爹爹若是未归,兴许是在遥遥远方的哪一处降妖除魔。他一日未归,便是这世间有别人家被妖魔所缠,得了他相助。”
他眉眼微弯,“他没那么快回来见你,你今夜还是早些睡吧。”
孩童听不懂如此复杂之语,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了一会,奶声奶气道:“那我……那我还是迟些见到爹爹就好!这样,别人有仙师们和爹爹相助,就不用像我这样天天等爹爹啦!”
他身后,那妇人稍稍低下了头,揉了揉眼睛,嗓音略微哽咽:“宝儿,该挂灯笼了。”
她对安无雪稍稍俯身行了一礼:“多谢仙师。”
安无雪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挂好灯笼回了屋。
灯火熄灭,他听见身旁的谢折风终于开了口:“师兄还是放不下两界的。”
他说:“我想放下。”
想放下,而不是已经放下。
谢折风低声说:“既放不下,就别走了,好吗?祸乱之人干涉剑阵,剑阵是师兄主立,这世上总没有人比师兄了解此间门道。师兄当年无法辩驳之事,也许也与如今之事有关。”
“你即便如今离开,也只是与我分别探查北冥之事,但要寻找幕后作乱之人,合力总比分开好……”
“师兄便当做是我需要你相助,北冥需要你相帮,你是为了两界暂时留下,可好?”
安无雪默然。
谢折风又说:“那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显露出来的线索尽皆和师兄贴合,不论如何,此人多半都和你有旧。有师兄在,总是好一些的……”
安无雪依然无言。
他立在已经黑了灯火的长街当中许久,终是迈动脚步。
他并没有用灵力,就这么漫步回了城主府。
谢折风同他一道默然无声地走着。
若是旁人瞧见此景,怕是会把他们当做什么一同游街的好友。
直至回到他们所住的那小院中,安无雪停步于客房门前。
谢折风在他身后,踌躇片刻,问:“师兄要休息了?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安无雪没有回头,背对着他,轻轻地说了一个“好”字。
此言显然不是回答谢折风的问题。
而他们沉默了一路,上一次交谈,安无雪并没有说话,全都是谢折风在挽留。
挽留……
谢折风倏地明白过来,眸光闪动,特意放缓语气问:“你同意留下了?”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笑的不是其他,更不是谢折风,而是他自己。
方才静默中同谢折风并行,他好似想了很多,临到门前,却什么都忘了。
他确实放不下两界。
他心里也清楚,他已不再是落月首座,仅凭自己一人势单力薄地寻找傀儡印解法,未必能成。
倘若谢折风不会以傀儡印要挟于他,同谢折风一同寻找背后之人的线索才能事半功倍。
可谢折风当真不会以此挟制他吗?
谢折风就算现在还不疑他,之后呢?之后要是又遇到什么别的直指于他的污蔑,谢折风又会如何?
他根本无法做一个傻子,当一个得过且过的谢折风的身边人。
这一个“好”字,已经快耗费他所有力气。
他说:“但解印之后,我之来去,与你无关。我一日不能登仙,你确实都有能力杀了我,但我宁愿死,也不会受你束缚,做你炉鼎。还有,今日起,若是仙尊心中有疑,或是另有打算,看在千年前我们同门一场的份上……”
谢折风面露苦色——师兄甚至只提了同门一场。
“……希望仙尊能直言于我。傀儡印的发作,如果仙尊不愿替我压制,也提前告知于我,我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我不会疑师兄,更不会让你出事。”
安无雪却又不说话了。
谢折风等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安无雪根本不打算信。
他哑着嗓子说:“好,我知道。”
安无雪这才接着说:“我身上的禁咒……”
他看了一眼自己已经伤愈的手臂。
“禁咒只会维持三日……”
安无雪推开了屋门,这时才稍稍回头望了一眼谢折风。
上一世他从未这般同师弟说过话。
他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谢折风反倒乖顺温和地站在下边等着他说话,竟给了他一种荒谬的居高临下之感。
“那三日时限过后,禁咒解除,仙尊便莫要再对我做这种事情。我不想欠你什么,更不想在这种境地还要被仙尊的恩情裹挟。”
“毕竟……我若是再次不幸地死在你剑下,也不想死的时候还因为这些你强塞给我的恩情,让我连恨都恨不彻底。”
“师——”
安无雪这一回不等谢折风回答,便入了屋内,瞬间以灵力合上房门。
结界落下,隔绝了外界一切动静。
无论谢折风在门外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谢折风滞了许久,还是缓步行至刚才安无雪站着的门前。
师兄的气息似乎还在,他干脆在门前阶上坐了下来。
在他房里休憩的困困听着关门的声响飞出,却只见谢折风坐在门前。它想推门进去找安无雪,却被结界弹开。
困困探头看向谢折风:“呜呜?”
谢折风抬手,将它接入怀中,替他顺了顺毛。
“我做的不够好,”他对困困说,“被师兄发现了。他今夜本该很开心,我若是能再瞒久一点,他应当能有个好梦吧?”
“呜呜!”困困咬了他虎口一下。
谢折风却好似毫无感觉一般,面上只有落寞凄苦之色。
他想起秦微入苍古塔后的所言所语,此刻总算明白过来。
师兄有恨才好,像现在这般,没有恨,不报复,才是真的绝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喃喃道:“他说不想欠我恩情,可还不起债的那个人分明是我。”
“师兄连我不会伤害他都不愿相信……”
他该怎么办?
明日,剑阵应当就能传送了。
安无雪既应承他,必然会和他一起去找上官了了……
“呜呜……”
困困又咬他。
他想着想着,突然笑了出来。
“他好歹暂时是不会走了。”
如此于谢折风而言,已是大幸。
这时,一阵风吹来,有人凌空掠步落于院中。
乔听没想到月上中天了谢折风居然抱着困困坐在安无雪门前不知在干什么,猛地一惊,赶忙停下,匆忙行礼道:“仙尊!”
谢折风方才还神情凄凄中带着笑,抬眸看向乔听的一刹那却倏地冷了回去。
“你来干什么?”
乔听心中叫苦:他被乔吟追了这么久,这不是累了回来歇脚吗?
发生什么了?好大的脾气!
他赶忙说:“回来睡觉!”
谢折风眸光一凝。
“仙仙仙仙仙尊答应过我分我一个屋顶的!!!”
谢折风似是这才想起来此事,收回目光,也不说什么了。
乔听松了口气,正想飞上屋顶。
谢折风又忽而看向他:“我观赵端回忆,你曾去过星河古道,摘过星草。”
乔听一愣,点头道:“是,不过也是时间比较巧。星河古道的星草五百年才长一轮,生长之处捉摸不定,即便愿意冒着噬骨罡风,也未必能遇到的。我是去了才知道能不能摘到全凭缘分。幸好我运气不错……”
谢折风只问他:“你还有吗?”
“什么?”
“星草。”
乔听这才明白。
他从灵囊中翻出剩余的所有星草,递到谢折风面前。
星草只用于贮存灵力,且用其传输灵力损耗极多,其实并不划算。他不知谢折风要此物是干什么,但他并不笨,一字不曾多问。
谢折风扔给了他几株珍贵至极的灵草,这才接过。
乔听推辞道:“二十七城本就得仙尊相助才斩杀了赵端,寥寥星草作为谢礼已经很寒碜了!”
“我既在此位,两界之事都是我分内之事,没有谢礼一说。”
乔听见谢折风不打算收回那些灵草宝物,只好收下它们。
他见谢折风又不说话,没由来便有些发怵,赶忙翻身上屋顶。
他以为累了一晚,他总算能休息了。
乔听被赵端逼得离开城主府的那段日子里,失了修为,流离失所,什么苦都吃过,区区睡屋顶,对他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发现自己睡不着。
因为屋门前那位统御两界生灵、四海予取予求的仙尊,居然就抱着那只白团子一样的灵宠,睡在了宿雪门前。
乔听:“……”
他根本不敢动啊!
第065章 第 65 章
次日清晨。
安无雪缓缓坐起, 随手撤下自己睡前布下的隔绝结界。
他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丝被,恍惚许久,才意识到自己醒了。
他昨夜没有做梦吗?
好像是的。昨夜他太累了……
“呜呜……”
门外的声音传了进来。
他刚醒,还有些神思飘忽, 听见困困在喊他, 便起身用法诀洗尘后披着外袍匆忙去开门。
“吱呀”一声。
房门拉开, 困困“咻”地飞入他怀中,可门前天光却仍被挡了大半。
安无雪:“……”
挡着天光的那人问他:“师兄昨夜睡得如何?”
他没有回答,而是说:“我留下既然是因北冥祸事,这种私事就不必告知仙尊了吧?”
“我只是担心昨夜师兄入梦之时困困不在身侧——”
“还有, 城主府修士众多,仙尊如此喊我, 是要向天下人广而告之我这个伏诛的罪人回来了?”
谢折风僵了僵,喉结轻滚, 咽下言语。
他伸手,掌心朝上,以灵力从自己的灵囊中摄出一物。
那是一本书册。
安无雪眸光微凝:“是记载傀儡印和制傀之法的书册?”
他方才抱着困困立于门前,寸步不让谢折风入内, 眼下见到这与北冥祸事有关之物, 倒是没有犹豫, 先行转身引谢折风进屋坐下。
谢折风自是看得清楚其中区别——师兄只愿和他谈论两界之事。
他神色寥寥,又怕安无雪不满, 瞬间收整神情, 拿着书册入内,同安无雪对坐而论。
他说:“前几日你从赵端房内搜出了几个灵囊, 给阵法补充灵力后,你灵力耗尽昏迷, 我用法诀给你换衣之时拿到这几个灵囊,便破开细细查探了一下。”
安无雪已经从谢折风手中接过书册。
他翻开一看,“赵端从传音符背后之人手中获得的,果然和北冥传遍大街小巷的复生之法略有区别。”
北冥普通修士都能拿到的那种书册,其中傀儡印的落印手法极为粗糙,和安无雪手臂上的炉鼎印区别甚大。
那种粗糙的炉鼎印只能当做一个维持傀儡身体不腐的法印,所需灵力更是无底洞一般。
但——
“这和云舟拿到的书册是一样的!”安无雪说,“照水之事果然和传音赵端的人有关。”
他接着往下翻,“赵端这本也被撕掉了几页……”
位置同样在记载傀儡印落印手法之后。
一模一样的书册,一模一样被撕去的书页。
没有任何新的线索。
如此,他们手中能往下探的那根线似乎又断了。
那背后之人像是在雨天泥泞中的泥鳅一般,滑不留手,乍一看好似都留有行踪,实则同雨过天晴后便不见的雨水一样,抓不到切实的痕迹。
可是……
安无雪隐约想到了哪里不对,可他思索间,只觉得有人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他下意识抬眸望去,正好捉到谢折风没来得及躲闪的视线。
他眉头一皱,站起便要找一处清净无人的地方继续思量。
谢折风赶忙跟着起身追来:“师兄!”
困困:“呜呜?”
安无雪刚迈出房门,谢折风便先一步绕过他,拦在他身前,低声道:“我只是没忍住……”
语气之中,似有怎么也掩藏不住的无措。
安无雪敛眸,按下神色,淡然道:“你若耐不住情爱之心,不如放眼看看别人。”
说完他自己都觉着有些古怪。
谢折风和“耐不住情爱之心”这几个字,当真是怎么想怎么不可能有关。
谢折风双眸黯黯,说:“你莫要让我去找他人。”
安无雪不置一词。
身侧之人嗓音微哑:“我因心魔不得不闭关的八百年里,除了在落月峰,其余时间都在荆棘川寻师兄的魂魄。”
仙者灵力常年覆盖在荒无人烟的荆棘丛,灵力再多也有枯竭之时。有时灵力枯竭而心魔又起,他便只能在荆棘川中藏匿闭关,压下心魔又继续铺开灵力……
如此往复八百年。
八百年,人世的爱侣都不知分分合合了多少。
“我并不是耐不住情爱之心,我刚才只是看师兄在翻书册,想起当年你也是这样同我商讨两界要事,一时忘了挪开眼……”
安无雪叹了口气:“你如今把从前当眷眷往昔,可这于我而言,是不堪回首。”
谢折风面色煞白。
安无雪只是陈述心中所想,本无心刺他,说完便干脆站在门前又思索起来。
他似乎知道哪儿不对了。
——正是刚刚谢折风所说的八百年。
“你还可记得云尧是何时死的?”他问谢折风。
谢折风脸色仍然惨淡,却立时肃了神情,分毫没有耽搁安无雪的询问:“两百年前。”
谢折风不会记错。
两百年前,他终于根除心魔,出关便进了苍古塔,在其中遇到已经油尽灯枯药石罔治的魔修。苍古塔昏暗,那魔修又从始至终低着头,谢折风当时也不可能在意一个魔修如何,从而并没有认真打量过。但是,之后在云尧执念带出的回忆里,他才发现他两百年前在苍古塔遇到的大魔就是云尧。
他自己说完,便也意识到了其中微妙。
安无雪沉声道:“两百年前,你心魔根除,因此不再常留荆棘川。之后正好云舟得到傀儡印落印之法,云尧入魔,死于苍古塔。云舟为复活云尧奔波至今,屠灭云剑满门,不知从何处寻来宿雪,因此上了落月峰,才有之后之事。”
“如今再回头看,云舟多半就是从幕后之人手中接手宿雪,将宿雪带上落月峰,此后才是我在宿雪这具傀儡身上醒来。”
那背后之人,恐怕就是两百年前才等到谢折风长时间离开荆棘川,从而开始对他的残魂做了什么!
他再度翻开书册,停在被撕掉的那几页处。
“还有,书册被撕掉的几页也很奇怪。如果只有云舟的书册被撕掉了这几页,说是云舟不想让云尧看到解印之法,也说得通。可赵端和云舟并不相识,总不可能这两人心有灵犀撕掉同一处书页。”
谢折风肃然道:“这书页不是他们撕的,而是那背后之人在给他们书册之前就撕了。可背后之人若是当真不想让书册流入我们手中,让我们知晓解印之法——”
安无雪牙关一咬,才没好气道:“那背后之人完全可以在制作书册的时候就不加入这几页。那个人是故意的!此人知道书册早晚会落到我们手中,就是故意让我知道有几页被撕掉,这样我会为了寻其中线索而入局。”
若是如此,那此事便大有不同了!
谢折风瞬时面露狠戾泠然之色。
安无雪久违地头疼了起来。
他抬手揉了揉额间,困困飞到他的肩上,为他舒缓神魂。
正值此时,一道传音符飘至谢折风面前。
裴千的声音从中传来:“仙尊,剑阵可以传送了,但我遇到了另一个问题。”
谢折风看了一眼安无雪,眸光缓和了下来。
安无雪只说:“我们现在过去。”
“好。嗯……?宿雪……?仙尊呢?”
传音符被掐断了。
裴千根本没听到谢折风说一个字。
谢折风下意识便想带安无雪一道凌空而去,可他刚一转眼,安无雪便已经唤出了春华,御剑赶往剑阵。
他眸光一暗,只能一言不发地跟上。
裴千在剑阵中等到人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宿雪御剑而来,身法干净利落地落下,而出寒仙尊反倒和那个叫困困的灵宠一同跟在宿雪身后赶到。
裴千:“……?”
人还是那个和他说找不出阵心就杀了他的仙尊,但为什么怪怪的……?
安无雪收剑落地,裴千便没忍住问:“这不是仙尊的配剑吗?”
指的是春华。
谢折风先前日日带着,寸步不离身。
先前要借给安无雪,安无雪还拒绝了来着。
安无雪只说:“仙尊配剑是饮风食雪的出寒剑,举世皆知。”
“……?”裴千看向谢折风。
谢折风点头:“嗯。”
裴千:“。”
行叭。
可惜谢折风身份已显,他已经不敢再打趣两位“闷葫芦”了。
谢折风也一点不在意裴千的反应,只是几步上前,问他:“你刚才说传送出了点问题?”
“对。但也不能说是传送出了问题,第二十七城现在可以直接传送至第一城。”
“但是传送的另一端我说不准。按理来说,我们可以直接从这里传送到第一城的剑阵当中,但我探查传送另一端的气息,发现第一城似乎全城都处于一个大凶阵之中……”
他说着,想引动同传送有关的阵纹给谢折风看。
可裴千刚转身,还未驭使灵力,便瞧见安无雪已经先一步从第二十七城的巨剑之中,勾出了能勾连第一城的阵纹。
那阵纹裴千修了几日,连从小在第二十七城长大的乔吟都看不懂。
安无雪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完了这一切。
“第一城的剑阵被一个覆盖全城的大凶阵笼罩住了,不知是不是也是为祸之人的手笔。剑阵被这凶阵包裹,我们要找出北冥剑阵的问题,必须先入那个凶阵,才可以入北冥剑阵。我们可以传送,”安无雪说,“只是传送过去之后,我们会先落入那个覆盖第一城的凶阵之中。”
谢折风轻轻点头:“那便不是问题。既然第一城被凶阵覆盖,上官了了和第一城修士甚至是凡人都有可能在阵内,我们本就要入阵。”
“入阵吧。”
安无雪说完,余光之中瞥到一直在盯着他的裴千,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
他这才亡羊补牢地问裴千:“裴道友觉得呢?”
裴千:“……”
他还能觉得什么?
这两位不都你一言我一语说完了吗!
他挑眉:“我就说宿雪你深藏不露,你之前还不承认。没想到你不仅神识修为更胜一筹,阵道也略有涉猎啊。”
安无雪先前不承认,那是为了瞒谢折风。
现在谢折风都知道了,裴千又是谢折风带入北冥的修士,他们之后探查北冥之时还得一同行动,他从方才开始便没打算特意在裴千面前隐瞒什么。
他说:“不算略有涉猎。”
“你看你,又谦虚了——”
“应当是得心应手”
裴千:“。”
第066章 第 66 章
安无雪后退一步。
他方才探查阵纹, 是因为如今不必收敛,四方又无他人在场,他自然随意一些,正好顺便看看千年来剑阵会不会有细微变动之处。
传送是裴千修复的, 开启阵法还是交给裴千来比较稳妥。
他让出位子给裴千, 示意接下来的传送仍由裴千负责。
裴千拿出罗盘, 灵力汇集而来,几人的衣袍都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谢折风抬手便又是一道剑光冲天而去。
剑光散开,加固笼罩全城的结界,以防附近其余分城的魔修察觉。
没过多久, 四方风云涌动,巨剑嗡鸣, 整个法阵流动起细碎银光。
传送阵入口浮现在他们三人眼前!
裴千神色却倏地凝重起来。
安无雪和谢折风也神色一顿。
那围困第一城的凶阵……
裴千喃喃道:“怎么另一端有两个入口?”
“既是凶阵,又有两个入口, 如此阵法通常都是有生死门的阵法。”
生死门,顾名思义,一门生,一门死。走进一处有生机, 走错一步越走越是杀机。
但这般一念之差失之千里的凶阵有很多, 他们如今隔着遥遥千万里, 还无法从传送法阵中看出是什么凶阵。
谢折风说:“那便直接先随意选一处入口进入。”
一力降十会。
不论生门还是死门,谢折风都无所谓。
裴千转动手中罗盘, 片刻, 他皱眉道:“选不了,若我们就在第一城外, 倒可以一同选一个门进去。可我们通过传送法阵过去,传送法阵落地之时本就会有偏差……”
那他们会进哪个门, 纯粹就是看运气了。
——他们甚至没有办法保证三个人都进同一扇门。
安无雪说:“那先进去再想办法汇合——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先进去。我们必须知道第一城发生了什么、上官城主又在哪里、北冥剑主剑阵的浊气到底从何而来。”
他心中思虑北冥之事,没想什么,可谢折风闻言,却眸光幽幽地望向他。
这人双唇微动,喉结轻滚,想说什么,却又咽下。
传送法阵的入口旁灵气流转,巨剑仍在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嗡鸣。
在安无雪要开口前,这人终于道:“入阵是必须入的,但是师……”
谢折风语气放缓,仿若示弱一般:“你说好会留下的。”
安无雪顿觉奇怪。
他说:“眼下在说传送一事,仙尊好好的,提这个——”干什么。
他话语一顿,在谢折风有些担忧的目光中,突然明白过来。
“我都站在这里,你觉得我会入了凶阵之后还一人独行离去?”安无雪着实觉得无话可说了,“难不成仙尊要时时刻刻都盯着我方才放心?”
“你这是担心我不留下,还是担心我在你视线之外为非作歹为祸北冥,做那幕后真凶呢?”
谢折风浑身一僵。
“我不是……”
他想解释。
可他已经知晓,他的解释在安无雪眼中格外苍白,甚至更像是一种讽刺。
于是他静默片刻,拿出了安无雪还给他的魂铃。
他说:“魂铃是我从前为你炼制,只有你能敲,也只有你能用……传音符可以冒充,可这枚魂铃无人能冒充。
“你入阵后,若是与我分开,遇险敲它,我必能知其方位赶来。”
安无雪并不是很想收下。
他实在是看这玩意不顺眼——就是这枚魂铃让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居然自投罗网。
但他没接,谢折风也没收手。
这人就这么睁着一双平时明明冷冰冰此刻却雾蒙蒙的双眼看着他。
两人这么僵着,困困“呜呜”了一声。
安无雪:“……”
他不想和谢折风说这些无用之事,这才重新把魂铃接过,放入自己的灵囊中,转而对裴千说:“走吧。”
裴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总算能呼吸了。谢谢你们还记得我。”
安无雪:“……”
他懒得同裴千争口舌,也不想见谢折风那副样子,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踏入传送阵。
四周天旋地转,光影都拧在一起。
他的身后,谢折风似乎带着困困紧随而入。
第二十七城剑阵忽而停下嗡鸣。
传送入口关闭,四方风止。
剑阵归于寂寥。
不远处,乔听靠在登云楼的明窗之上,手中拎着一坛凡间陈酿。
他见剑阵动静停下,灌了一大口酒,叹气道:“哎,宿雪他们走了。二十七城又被仙尊结界封着,我出都出不去——那我岂不是没有安全的屋顶可以待了!?”
……
安无雪眼前一晃,神思微飘,刹那片刻的功夫,他再度回神,眼前景象天翻地覆。
四方似有人声鼎沸。
他身前,一把比第二十七城的巨剑还要大、还要高的长剑遮挡住了他面前所有的天光,落下巨大剑影。
这把剑同照水、琅风的剑长得一模一样。
——这就是北冥第一城的主剑,真正的北冥剑!
可是……
剑阵周围格外平静,巨剑挺立,天色甚好,他甚至听到了他从前从未听过的第一城凡世的繁华之音。
北冥剑分明已经被浊气所侵,整个北冥陷入祸乱,第一城正置身于来路不明的凶阵当中。
眼前这是……?
安无雪有些疑惑地转过身,缓步朝剑阵外走去。
他身后,气息一阵波动,有人掠步至他身侧:“宿雪!看来我们两个进了生门,仙尊进了死门。”
安无雪回头去看裴千:“我们已经处于阵中了?”
他说着,和裴千一道走出了“第一城主剑阵”。
凡人屋舍映入眼帘,高楼瓦舍比第二十七城多了不知多少,闹市之音不绝于耳,远处长街人影幢幢。
他也意识到了。
此地不是真正的北冥第一城,而是一个处于阵中的,似是虚假的北冥第一城。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
他问裴千:“这是什么凶阵,居然能编织出这么庞大的幻境?”
第一城如此辽阔复杂,此阵居然能直接将还未出事的北冥完全捏造在阵中?
幻象可以做到捏造虚假之物,但幻象也分简单的和复杂的。捏造一个人的幻象容易,但要同时控制几十数百人的幻象,其难度也会同样翻出几十数百倍!
更何况,这是整个第一城,其中还有数不尽的凡人百姓……
安无雪上辈子陨落前,从未听过此等阵法。
裴千神色怅怅:“传送之前我就觉得不妙,没想到真的是这个阵……我们眼前的这些,是幻境,但并不是虚假的幻境,而是真实存在过的曾经的北冥第一城。”
“曾经……”
安无雪思虑几息,瞬时明了:“这是勾连时间的凶阵。”
“是,此阵名为观叶,意为置身时光洪流,观尽千叶世界。”
“观叶之阵笼罩了整个第一城,所以能将入阵之人带入曾经的第一城。这个‘曾经’并不是凭空编织,而是由阵法玄妙直接牵出时间洪流中的幻影,所以一旦阵法开启,哪怕是布阵之人,都无法控制阵法情况。
“观叶之阵的阵心也如千叶万花一般复杂多变,入阵之人落入的时间并不一定。生门里虚假的第一城会平和一点,仙尊那边应该遍布杀机。
“几百年前我还在北冥,倒是认得出来,我们现在落入的,正好是几百年前的第一城。”
裴千举目四望,目光扫过周围繁盛人世,摇头晃脑道:“说得直接一点——我们入阵便已经在时间中游走了。”
安无雪挑眉:“这观叶之阵错综复杂,观宇见宙,所囊所括宏伟至极,创阵之人和布阵之人必是阵道大家。北冥只有阵道曲氏才有可能做到吧?你怎么姓裴?”
裴千:“……你好直接。”
他打量了一下安无雪——他总觉得,宿雪和刚入北冥之时不太一样。
安无雪说:“我都入了凶阵,当然想确保我身边的人没有问题。”
“我的阵道确实习自曲家,”裴千摊手,“但我也确实不是曲家人。咱们进的这个观叶之阵,当真与我无关。”
安无雪问完便不会细究,只说:“你刚才说,我们所处的生门是根据几百年前的第一城编织而成的幻影,那若是破了这生门呢?”
“就会和我们入阵时一样,出现两条路——一生一死。踏入其间,又会落入另一个时间,困在不同时间的北冥第一城中。”
“那岂不是没有尽头?”
“有,破阵便是尽头。布下观叶之阵,必须寻一个时间作为根基,将那个时间中的一个东西或是一个人作为阵眼。
“若是能在循环往复的生死门中走对路,找到那个时间,毁了阵眼,叶败花落,阵法自散。”
他们交谈之时一直站在剑阵外。
不论是多少年前的北冥第一城,只要剑阵在,那剑阵外自然是有渡劫高手镇守的。
安无雪和裴千几句话来回间,已有人靠近。
——那是阵法中的“人”,是真实存在于几百年前的人。
裴千赶忙说:“观叶阵开阵之后,其中走向连布阵之人都无法控制,因为阵中的人可都是真实存在于那个时间点的,修为也是实打实的!”
来者是个渡劫期。
安无雪却没有动。
裴千语速越来越快:“刚才仙尊给你留了可以唤他的东西,你不摇吗?这里很可能存在当时所有驻守第一城的渡劫期,还有几百年前的上官城主。我们凭空出现在这里,说不清楚啊——”
安无雪还是没有动。
他根本不想摇那魂铃。
而来者已至他们面前!
这修士虽然是渡劫后期,但已经白发苍苍,显然寿数将至。
安无雪这时候倒是愣了一下。
此人他认得。
是仙祸之时便已经渡劫的北冥修士,立剑阵之时就在上官了了手下听命,当年他杀了上官然,这人和一众北冥高手一道站在上官了了身后,问他“为何”。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人又叫什么?
他好像都忘了。
要记得的东西太多,记着记着便全忘了。
对方眼看寿数将至。
所以,这人是在几百年前仙去了吗……?
他一时怔愣,什么也没做,那人凌空落于他和裴千面前,倏地瞪大双眼,神色比他还要怔然。
裴千眼看这时候再跑是来不及了,无奈之下,正打算厚着脸皮上前蒙混一下,可那人却抬手,指着安无雪,抖了抖,才惊道:“安无雪!?”
裴千脚步猛地一顿,转头看向安无雪:“他刚才喊你什么?”
安无雪终是回过神来,淡然道:“你不是听到了吗?”
“安无雪不是那个、那个……”裴千说不下去了。
他体贴地接话道:“那个你曾说过——若是还在世,在你面前也要甘拜下风的人。”
裴千:“???”
他眼看安无雪已经迈开脚步,朝那几百年前的渡劫期修士走去。
他听到安无雪对那人说:“是我。”
裴千:“……”
“。”
见鬼了!
第067章 第 67 章
裴千僵在原地, 一时之间,入北冥以来他和“宿雪”之间的相处,还有两界一直以来对落月峰那位前任首座的风言风语,在裴千心中交替。
然后他想到了传闻中出寒仙尊登仙出关大义灭亲。
然后他想起刚刚入观叶阵前, 谢折风和安无雪之间那些话……
他觉得, 他知道的, 有点,太,多,了。
裴千:“……”
他这片刻的功夫, 没能顾上阵法玄妙,前方, 安无雪却已经在问那处于过往中的老者:“我死多久了?”
安无雪是想确认他们入阵的时间点。
数百年前,具体又是多少年前呢?
观叶阵虽然是他死后创于世间的, 但阵法同剑道一般,万变不离其宗,勾连时光的阵法千奇百怪,其核心却都是一样的。
那便是打破时间。
周围的一切都是几百年前的海市蜃楼, 只有他和裴千是“未来”之人。
最兵不血刃的方式, 就是让海市蜃楼中的人意识到他们的并不属于此间, 这一层阵法便会自行终结。
听上去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因为局中人不自知。若是对面的人现在和安无雪说他才是阵法中虚构的幻影, 安无雪也无法相信。
直言以告行不通, 要么直接动手,用蛮力破万法, 要么得让对方自行明白此间虚妄。
安无雪不想动手——此间有几百年前的上官了了。
那便只有以巧破局这条路可以选。
可那老者被他的出现所骇住,手抖指着安无雪, 根本没想回答安无雪的问题,御剑便要离去——老者想要通知第一城的其他修士!
安无雪眉头一皱。
看到他和裴千的人越多,他要打破认知的对象便越多,不能放任对方离去。
他抬手,双指并拢,灵力冒出,春华“嗡”地一声飒然出鞘,横亘于老者离去的方向上。
他陨落千载,春华被谢折风封存于霜海,除了仙祸便存于世的渡劫高手,世间已经无人识得这把剑。
可对于仙祸之时的修士而言,此剑同出寒一般!
这是春华。
是出锋可劈山沥海,归鞘则天地敛芒,锋刃之上不知洗过多少鲜血的春华。
老者直接被春华所惊,猛地停下,回过头来,警惕而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无雪:“你是如何在仙尊剑下偷生,又现身北冥干什么?不对……”
老者话语一顿,喃喃道:“两界不知,可我一直有听到闲言碎语,说仙尊常年闭关不现身,正是和你有关,落月峰前些时日还来北冥调阅了养魂树精的踪迹……难不成仙尊根本没有杀你?”
安无雪无奈:“他杀了。”
这时,裴千终于稍稍平复。
他压下纷乱心绪,赶忙快步上前至安无雪身后,掐出法诀,立下结界,暂时隔绝了四方动静。
安无雪只是又问那人:“我死了多久了?”
裴千:“……”你自己问这问题很奇怪的啊!
老者咬牙道:“六百年了!天下太平已久,魔修早已不成气候,你难道——”
他想说安无雪难道还想掀起风浪。
可话到一半,提及魔修,老者神色一震。
他见到安无雪太过震惊,方才又被春华所震慑,此刻才意识到,安无雪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浊气的气息。
“……你不是修魔了吗?”
“我从来不曾修魔,”安无雪一字一顿,按着这老者所说的时间道,“六百年前荆棘川,我为净化凭空出现的第五根天柱,经脉沾染浊气。”
他又重复了一遍千年前被万宗围杀之时便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语:“我从始至终不曾修魔。”
裴千猛地看向他。
而那老者也怔怔不语,连方才的惊吓之状都被茫然所盖。
修浊入魔者,必须引浊气入丹田,才能真正利用浊气提升修为。
仙修被浊气所侵之事不算少见,但多半不会有那么浓厚的气息。
可不论如何,若是引浊气入丹田,此生便回不了仙道。若是还能重修灵气,只有可能是不曾修魔之人。
老者不知安无雪已经脱胎换骨,早已不是当年身躯,见他身周灵气清澈,所想竟最终歪打正着,怔然道:“那、那六百年前怎会……?怎会!!!”
这人神情又是一变,说:“即便如此,你私自斩杀上官然,又因我当时质问过你,得罪于你,你为了铲除异己,便在极北境一战中安排我兄长对战半步登仙的大魔,害得他身首异处!”
老者手持本命剑,做出随时出手之状,重重道:“你活着还敢来第一城,来这剑阵下,即便我半截身子入土,也——”
安无雪早在万宗围杀之时听这话就听腻了。
他根本没功夫细听这数百年前的幻影说完,便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你是谁了。北冥齐氏,我记得,齐氏出了两个渡劫,你兄长惨死极北境……”
他自嘲般笑了一下。
当年桩桩件件的事情太多,更有离火宗灭门这么一件大事压着,他连那些脏在他身上的其他琐碎罪名都快记不清了。
他记得此事,还是因为照水一事后,谢折风将这些琐碎罪名的真相顺势公之于众,云皖同他闲聊之时提起过,他这才有了印象。
他说:“你的兄长确实是我派去极北境的。”
“你——”
“可我当时便告知过他,极北境那个魔修是九尾狐族的大魔,若有浊气登仙的秘法在,狐族大妖怕是早已登仙,轻易不可当面对敌。我只是让他先行前往探听消息,等我师弟赶到,由我师弟杀魔。
“可他到了极北,发现那大魔手中有至宝,起了私吞之心,同另一个渡劫修士合谋,想偷盗至宝离开。可他们二人偷取至宝之时,你兄长贪心有余,蠢笨更甚,另一人带走至宝,故意惊动狐族大妖。那人带着至宝跑了,你兄长却死了。
“那人自然不可能告诉你真相,便说是我故意害死他。”
他转头,看向那把刺入云霄的北冥剑,眸中倒映出肃肃剑影。
他说:“诸位说我罪行罄竹难书,可罪状上字字句句,究竟有多少是我‘咎由自取’,又有多少是借我之名的世间私愤?”
老者怒道:“你胡说八道!那一位仙友是我兄长挚友,怎么可能害他!”
安无雪眸光一转,视线再度落于这人身上。
此间是他死之后六百年,便是四百年前。
他思索了一番时间,说:“此言甚是。可惜,两百年后,出寒仙尊在至南的鸣日城寻到了你兄长的挚友,搜了那人的魂,在那人灵囊中发现当年私吞的至宝与你兄长的灵囊。你兄长的灵囊近乎空了,里面装着的灵宝符箓那八百年来被用得干干净净,而那人也因为有着至宝和许多灵药,修为更上一层楼,延寿至两百年后才死,比阁下活得都长。”
他之所言,皆是前些时日谢折风所广告天下之事。
他自己都不清楚。
倒头来,也是从他人口中得知这些前世之事。
老者更觉荒唐:“你在说什么?什么两百年后?”
他虽这样问,可持剑的手却松了下来——从他看到安无雪身上灵气流转之时,便已在动摇,更何况安无雪所说,有头有尾,毫无破绽,完全不像是瞎编能编出来的谎言。
他其实已经信了。
裴千也反应过来安无雪在干什么,轻笑一声,同那人说:“两百年后就是两百年后,还有什么两百年后?说来也真是可笑,阁下如此义愤填膺,一副全然不会放过坑害你兄长之人的模样,没想到最终反倒纵容了那幕后真凶逍遥八百年,啧……”
安无雪只说:“你若不信,可以去鸣日城找人。谢折风是两百年前杀了那人的,如今是四百年前,你兄长那位‘挚友’应当还在鸣日城逍遥。”
老者转身便要离去。
这一回,安无雪反倒收回了春华,不再拦人。
裴千也撤下结界,静静站在一旁。
可那老者却没走了。
老者倏地皱眉:“去鸣日城……我怎么想不起来如何去……?”
“因为这里只有四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裴千说,“城外全是无边无际的虚妄,你自然去不了。”
老者身影一晃。
他面露茫然,神色挣扎,看着周围,终是缓缓明白过来。
“四百年前……现在是你们的四百年前?”
天地四方开始无声地摇晃,模糊的边界自远方包裹而来。
若说这是四百年前的海市蜃影,此时此刻,这蜃影在局中人意识到一切虚假的那一刻,瞬间开始土崩瓦解。
崩塌的虚妄中,老者再度望向安无雪。
安无雪不合时宜地想起千年前这人的样子。
修士寿数将至之时才会开始天人五衰,他在北冥立剑阵之时,这个姓齐的修士似乎还在大成期巅峰,法袍玉冠,仪表端端。
那时这人持剑行礼,对他说:“上官城主视安首座如兄,我也有兄长,明了城主同安首座之谊。此后,首座在北冥之命,我必视同城主之命,尽听首座调遣!”
后来……
后来。
罢了。
先前同谢折风回忆北冥故人之时,他其实有想过北冥齐氏。
北冥齐氏和他有旧怨,虽和照水无关,但在北冥是仙门望族,很容易掌控北冥之事,也对剑阵知之甚多,不是没可能是幕后之人。
眼下看来,却不太像了。
“首座……”老者突然喊他。
这一声称呼对安无雪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他恍惚了一瞬。
四方崩塌的速度愈来愈快,四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已经全然模糊了下来,只剩下安无雪和裴千周围的方寸之地。
眼看虚无即将蔓上那老者。
老者问他:“我死了?”
“你死了。”
“我恨错人了。”老者神色灰败,“幸好。我死了,城主还在,首座没死。”
“你误会了,我确实也死了。”
老者一愣。
裴千:“行,我是唯一的活人。”
那老者朝着安无雪伸手抓来,似乎想碰一碰安无雪,想看看安无雪是不是蜃楼中的虚妄。
可刚刚伸出手,边界终是崩塌至这幻影身上。
这一场从四百年前摘来的荒唐梦,似乎眨眼间便醒了。
顷刻之间,一切消弭。
两个入口浮现在他们面前。
裴千方才嬉笑的神色蓦地一收,低声说:“北冥齐氏同代至少都有一个渡劫,向来是北冥仙门世家中的望族,除去实力,齐家名声更显。我从小到大,便常常听人说——若说刚正不二,齐家当论第一。”
“四百年前我资历尚浅,没资格同这种前辈相见,一直觉得遗憾。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齐氏先辈,是这般光景。”
安无雪默然。
他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入口,直接踏入离他更近的那一个。
裴千面色一变,骂骂咧咧跟来:“宿——”
“你不等我算算这是生门还是死门吗!!”
“没有区别,”安无雪说,“只是凶险程度不同罢了,不管是生门还是死门,我们都得多探几层,寻找阵眼所在的时间。”
他们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踏入的第一个生门就是破局之关键。
既然不是,那便继续找。
他话音刚落,眼前光影逐渐清晰了起来。
四方景色变了,却又没变。
——他和裴千又出现在了北冥主剑阵当中,站在那顶天立地的北冥剑之前。
他和裴千刚一站定,这一回,根本不等他们自行出剑阵探查,后方便传来两人凌空飞掠而来带起的风声。
他和裴千转头看去,裴千口中还在说:“运气真好,看上去我们走的又是生门——”
那处于观叶阵中过往的两人靠近,裴千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完了完了,这怎么可能打得过?这次的幻影不可能用蛮力破了啊!”
只见谢折风和上官了了正朝此地而来。
他们入阵之前刚和谢折风分开,安无雪还记得谢折风所穿的衣袍,同他现在看到的谢折风的衣着完全不同。
安无雪紧抿双唇,神色稍紧。
这又是……多少年前的谢折风和上官了了?
第068章 第 68 章
过往虚妄里, 这两人看上去是特意来剑阵干什么的。
安无雪和裴千作为入阵之人,刚刚被观叶阵运转送至此间,还未彻底融入幻影中的第一城,上官了了和谢折风还未发现他们。
但他们这时候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安无雪眉头紧皱——不是因为谢折风, 而是因为上官了了。
他当真是不想以上一世的身份面对上官了了。
哪怕是在虚妄蜃影中。
他对裴千说:“你想办法引开上官了了。”
要让其他当年幻影中的人明白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确实需要大费周章。
可若是谢折风, 不论是何时何地的谢折风,应当都不难。
就算现在谢折风说自身无情道破,但师弟能以无情道登仙,对这世间迷障, 总是会多几分坚守。
裴千愣了:“你要从仙尊身上破开这个时间?”
“嗯。你拖住上官了了就行,正好看看剑阵外的别处有没有诡异之处。”
裴千面露担忧, 低声和他说:“观叶阵之所以能把人困在时间洪流之中,除了时间纷乱以外,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入阵之人同过往时间里的故人的牵扯。”
“安首座与仙尊……”
安无雪无奈道:“你叫的倒是挺上口,但我如今并不是落月首座。”
“你该如何便如何,谢折风带你入北冥结界自有他的目的, 我的事情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他眼见谢折风靠近, 迅速道, “而且你大可安心,我与谢折风之间, 我不知他如何, 但对我而言,停驻过去才是我避而不及之事。”
“行, 那有一点我得提醒一句——观叶阵只是过往幻影,不会改变过往, 可若是在阵中正好同入阵者的过去有交集,只要记忆足够浓烈,入阵者是能感受到发生了什么的。”
“你若是和咱们面前这位仙尊发生了什么,真正的仙尊可能会知道。”
“我知道了。”
安无雪这边刚说完,谢折风和上官了了交谈之声传入他耳中。
“谢出寒,你闭关隐世整整八百年,一出关便杀这个查那个,如今又要来北冥剑再看当年之事。”
谢折风冷冷道:“师兄斩杀上官然必有蹊跷。”
“我当时也这么希望,”上官了了嗓音淡淡,“阿然的死,安无雪说因他阻碍剑阵,不得不斩,且不说此罪不至于要了阿然的命,剑阵由我和安无雪各自负责一半,和阿然有什么关系?当年看不出剑阵有任何问题,过了八百年,你又能看得出——”
她发现前方有人,话语一顿。
上官了了以神识探查,瞧不见安无雪面容,安无雪又早已脱胎换骨,气息全变,她认不出来,只问:“何人擅入剑阵?”
谢折风死死地盯着安无雪。
他上一瞬还在板着脸听上官了了说话,眨眼间便猛地红了双眼,握着出寒剑的手颤动着用力。
裴千片刻没有耽搁,上前便对上官了了作揖道:“城主,我观剑阵有疏漏,特来禀报。”
“曲家的裴千?”上官了了两百年前居然就识得裴千。
她问:“是何疏漏?”
“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身边是出寒仙尊,天下事无需避他耳。”
裴千只好道:“其实不是剑阵之事,是曲家和我之事。我不想……”
上官了了默了一瞬。
她没听见谢折风的反应,只当谢折风默认,她直接手袖一挥,同裴千说:“随我来。”
两人瞬时消失在了剑阵之中。
安无雪这才凝眸看向两百年前的谢折风。
两百年前……
这人刚刚根除心魔出关?
是心魔还未复苏前的谢折风。
他听见那人颤着嗓音格外小心翼翼地喊:“师兄……?”
他没有应答,反而主动走向谢折风。
谢折风自始至终盯着他,在他停步之时,这人缓缓抬手。
安无雪一惊,本能觉得对方要动手,双指掐动灵力就要唤动春华!
可他一动,谢折风却不敢动了。
这人的手停在他脸颊旁,似是想摸他的脸,却没有落下,一寸也不敢进。
这人欲言又止许久,踌躇得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师兄……你、你还活着?”谢折风甚至语无伦次了起来,“我是来剑阵查上官然之事的。师兄,师兄还愿意来找我……师兄活着……活着吗?”
“这个时间的你,心魔既除,所见便为实,”安无雪漠然道,“我不是你的幻象。”
可你是此间的幻象。
他还没说这句话。
他想到刚刚谢折风正好在和上官了了谈当年之事……
他自言自语般说:“你来查上官然的事情……查不到的,因为确实是我污蔑他的——他没有对剑阵动过手脚。我只是找不到别的说法了,只能这么说。”
“仙尊两百年前,应该是无功而返了吧?”
“……师兄?”
“你两百年前来北冥过问上官然之事——那出事之时你在哪呢?”
“冥海水渊双修后,你一人独回落月峰,我回到北冥剑阵,之后我杀了上官然,至我领罪受刑,从苍古塔出来,我见都不曾见到你一面……”
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人是个已经停留在两百年前的幻影,而不是安无雪现在要面对的那个真正的谢折风,他没由来少了些许警惕与惶然。
有些话,他无需思索,便能毫无负担地说出口。
“如今来查……太迟了。”他对谢折风说。
这处于两百年前幻影中的谢折风似是全然没能听懂安无雪的话。
这人又惊又喜又哀又惑,五味杂陈,竟是懵懵懂懂地站在那,半晌才嗓音沙哑语气涩涩地说:“双修?什么……什么双修?”
安无雪哑然。
漫漫千年,他第一次在这时光洪流中提及此事。
谢折风竟是连记都不记得了。
“你连这也忘了,却把情爱挂在嘴边,”他无奈,“你当真能分得清楚愧疚后悔与爱恨心动吗?”
“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我该走了。”
谢折风神色突变,蓦地一急:“走?走什么?师兄活着回来,怎么突然又要走?”
安无雪说:“活着回来?你说错了——这个时候的我,应该还只是一缕残缺的孤魂。”
他抬眸对上这人视线,放缓了语调,仿若当年带刚入门的师弟练剑之时一般,循循道:“仙尊,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大阵之中,你不过是大阵勾连过往带出的虚影,我还要去和真正的你会和,你让这一处过往蜃影散了吧。”
他以为,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够了。
可四方景象毫无变动,谢折风反而神色猛地一变,双眸之中满是绝望与焦急。
“师兄在说什么?师兄恨我吗?你不想理我才这么骗我?我终于……”他似有哽咽之音,“终于再见到师兄,怎可能是虚妄?”
安无雪呆了。
谢折风毕竟是仙者境,观叶之阵再奥妙无穷,也无法完全将过往的谢折风囊括在内。
他面前这个,其实并没有谢折风本人性情的一半,是个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瞧出区别的假货。
可这样的假货居然脱不出虚假幻象!?
他滞了不过几息,谢折风便已惶恐至极,一步上前,近乎环抱上他却又不敢动——像是怕他当真一碰就消失无踪一般。
“师兄,阿雪——”
“不要这样喊我!”
他后撤一步,深吸一口气,唤出春华横在他和谢折风当中,咬牙道:“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春华?两百年前,你的现在,春华是不是被你封存在霜海之上?除非这世间有两把春华,否则你该如何解释?”
谢折风却猛然摇头:“我不信。落月峰的护山大阵从未革除你的神魂气息,霜海之上的杀阵唯独不会防你,一定是师兄先去取了春华来见我……”
安无雪稍稍意外。
谢折风所言,他倒是此时此刻才知晓。
难怪……难怪他当时上霜海那么顺利,直至碰到春华才惊动谢折风。难怪他偷魂铃也无人发现。
他只沉默了片刻,谢折风却以为他被说中,赶忙说:“师兄果然在气我。都是我的错……你若恨我厌我,报复我折磨我杀了我都行,不要走——”
“你总是这么说。”
安无雪打断了他。
谢折风神色空茫了一瞬。
“我在真实中不能杀你,”安无雪一字一顿,“在此地难道还不能下手吗?”
谢折风没听懂他的话,却面色一喜,徒手握上春华剑身,将剑尖指向自己的心口。
锋利的剑刃瞬时割破谢折风的掌心,鲜血自春华剑尖滑落。
“我行差踏错,害死师兄,师兄愿意杀我报仇,是我之幸事。”
这时。
裴千自剑阵外掠步飞回,口中喊道:“我撑不住了!!上官城主好生聪明!!!”
他的身后,上官了了紧追而至,剑气已出,直冲裴千而去。
她问裴千:“你怎么来的渡劫后期修为?支开我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剑气眨眼间冲至裴千身后,裴千不得不回身全力抵挡。
可他渡劫后期的修为居然在上官了了这一剑中尽落下风,灵力溃散,他整个人都被掀翻出去,倒地猛吐一口血。
可上官了了却自行停下了。
她骤然收剑,神情一怔,道:“春华的气息……谁在用春华?”
裴千喊道:“我打不过上官城主啊!还没破局吗?”
“呲——”的一声。
剑气破空,利刃入肉。
鲜血染红了谢折风的白衣。
上官了了和裴千都愣住了。
安无雪握着春华,灌注灵力于剑身,刺穿了谢折风的胸膛!
他杀了谢折风。
他自己也愣了一瞬。
他没想到这一剑如此顺利。
谢折风居然当真没有抵抗。
这人双手仍旧握着已经刺入胸膛一大半的春华剑身,掌心被剑刃长长拉过,双手同胸膛的血都流到了一处。
他双眼湿润,眼眶微红,胸膛传来锥心刺痛。
谢折风却笑了。
他一张口,鲜血自喉间涌出,他足足哽了数下。
安无雪听着谢折风因虚弱而断断续续的话语:“师兄……愿、愿意以春华入我心口,可还……可还开心?”
他稍稍低头,移开目光,垂眸,毫不犹豫地拔出了春华。
鲜血迸射而出,染脏了他的衣裳。
他说:“你误会了。”
谢折风微怔。
剑阵周围,天地开始变得模糊。
四方塌陷。
安无雪杀了局中人,此回生门,竟是以本该无可能的蛮力之法破之。
他在天塌地陷中,轻声说:“我入观叶阵,是为寻北冥祸事真相,救第一城之凡人修士。”
“我与你没有爱恨,杀你,只为两界之事。”
破碎已盖过正待开口的上官了了,安无雪没能听见她想说什么。
他只瞧见了谢折风灰败无光的神色,还有那双疼到只剩绝望之色的眼睛。
生死门再度浮现在他们面前。
第069章 第 69 章
安无雪收手挽剑。
他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湿, 抬手一摸,指尖便又沾上一点鲜血。
原来是“谢折风”的血溅到了他的脸上。
周围除了他和裴千,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乌泱泱一片虚无。
裴千调息了片刻, 随手擦去嘴角血迹, 赶忙来到安无雪身前, 心有余悸地同他说:“仙尊也是入阵者,刚才……仙尊多半也会在阵中感应到的……”
“那又如何?反正观叶阵只是虚影,根本不会影响任何真实之事。”
裴千一噎。
安无雪没管自己身上的斑斑血迹,只以灵决冲去春华剑身上的血污, 说:“至于谢折风,他即便知道了……我方才也说了, 我是为北冥祸事才如此做,他应当不会在意追究。”
裴千:“……”
他欲言又止片刻, 还是说:“仙尊在意的也许不是你杀他。”
“嗯?”
裴千默了默。
其实入阵者能感同身受的并不只有回忆,还有五感。
利刃穿心,锥心之言,痛在骨, 疼在心, 出寒仙尊怕是都能在刚刚感受到。
“他对你出手毫无抵抗之心……”
须臾。
“没什么。”裴千还是咽下了话语。
他看着安无雪怔愣恍然的神色, 仍是无法将眼前的人同两界赫赫有名的“安无雪”这三个字连在一起。
传闻中,落月峰前任首座滥杀无辜, 杀孽过重, 最终自食恶果。
先辈们口中,安无雪分明是天降福泽, 落月首座的师尊师弟皆是同辈第一人,唯有安无雪自己误入歧途, 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刚入道的仙修门眼中,有些人已经说不出四海万剑阵因何而来……
裴千眸光一暗,怅怅道:“安首座。”
安无雪苦笑:“我应该和你说过,我不是落月峰的首座了。”
“可我从未听过落月峰首座之位更迭的消息,也并没有听说首座被落月除名。”
“一无新任,二无除名,三——首座尚在人世。怎么喊不得?”
安无雪张嘴便想反驳,可他喉结轻滚,居然说不出什么辩证之言。
裴千说:“我只是突然有点遗憾。”
“什么?”
“遗憾我降生时仙祸已经终了,我听见首座的名字,皆是从他人口中,以至于误会数百年,今日才知道——首座和传言中,完全不似一个人。”
安无雪终于从方才一剑穿心了谢折风的恍然中回过神来,收整心绪,敛下神色,行至生死门前。
他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入口,问身后的裴千:“我倒没觉着完全不同。哪儿不同了?”
“哪儿都不同。就像这北冥剑阵有关之事,我在曲氏长大,学阵若是学到北冥剑阵,必然绕不开首座的名字。他们总说,你虽布了庇佑两界的四海万剑阵,但其实是个冷血至极狠厉无情之人……”
裴千瞥了安无雪的背影一眼,挑眉道:“这八个字我是一点儿没看出来。”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他没回头,“那是你错了,我倒觉得这八个字一字不错。没什么好遗憾的,你若是认识千年前的我,指不定也会这样说……”
甚至也会在围杀他的人群当中。
裴千“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对自己也有误解呢?”
安无雪不想继续讲这种无意义的事情,问他:“你刚才出剑阵探查,可有在两百年前的时间洪流中发现什么不对?”
“没有。这个时间段里没有阵眼,不过我和上官城主交手——不对,是我被上官城主追着打的时候,发现这个两百年前的幻影身上勾连着阵法的别处。上官城主真身应当也在阵法中。”
“……与其说上官了了也在阵中,不如说……”安无雪扫了一眼四方的虚无,“整个北冥第一城的修士与凡人,都在观叶阵中。并不是观叶阵包裹着第一城,而是此阵就是第一城。”
“首座不愧是阵道大家,”裴千眯了眯眼睛,点头笑道,“这可能就是北冥封城的原因。上官城主等人也在阵中徘徊,为了举城生灵寻破城之法,因此分身乏术,无法兼顾其余诸城之事。
“而且观叶阵的时间流速同外界不一样,我们这短短两个生门,外面怕是已经要过去大半个月了。”
这么看,他们得尽快和谢折风还有上官了了会和,一同寻到破阵的时间点。
安无雪不再多说,选了一个阵门,带着裴千踏入其中-
与此同时。
另一处时间洪流中。
谢折风持剑而立,困困趴在他的肩上。
四方天地塌陷,第一城破入虚妄,此局已被谢折风以蛮力破之。
这是谢折风踏入的死门。
刚才,他先是入了死门,发现自己身边只有困困,安无雪落入另一道阵门中。
他和师兄分开了。
自从确认宿雪就是师兄,安无雪便时刻在他眼前。
即便是在城主府修养的那几日,安无雪在屋内安眠,他在屋外,也能感受到屋中人安稳的气息。
这是他知晓师兄身份后,第一次摸不着师兄踪迹。
几乎在入阵的那一瞬间,莫名的惶恐便如广海巨浪拍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淹没。
师兄在哪里?
师兄在阵中有危险吗?
师兄为何不用魂铃找他?
师兄会不会就这么离开了?
师兄……
他停滞在剑阵中,神思恍恍。
这一段过往时光里,镇守北冥剑阵的修士发现了他这个入阵者。
那在数百年前守着北冥剑阵的修士认不出他的化身,厉声问他:“何人擅闯北冥剑阵?”
那人说完就发现他是渡劫巅峰,神色严肃,不敢随意动手,“剑阵干系北冥,非上官城主准许不得而入,速速退去!”
谢折风无言。
周围的声响根本无法入他耳,他此刻心中只有惧怕。
他怕师兄就这么走了。
他知道他所做之事,安无雪不可能轻易原谅他。
可师兄能活着已是大幸,往后岁月悠悠,他必会尽他所能赎罪。
他不能再失去师兄。
若是师兄离去……
“他身上的傀儡印被你的气息所控,你怕什么?”
和谢折风如出一辙却又有些低沉的嗓音在他识海中悄然响起。
他的面前,幻影中的北冥修士又说:“这位道友?北冥剑阵不得擅入,你若再不离去,或别有用心,在下只能唤上官城主前来了!”
谢折风神色空空。
识海中,那声音循循善诱:“你用傀儡印控制他不就行了?这么克制这么谨慎干什么?”
识海开始晃动,黑气如藤蔓一般,缓缓从识海缝隙中爬出。
心魔被分魂之法压制多日,还是在安无雪离开他身边的那一刹那冒出。
“你是仙尊,四海两界都听你号令,强求一个人罢了。”
“你还可以和我合作,成魔又怎么样?你已经是长生仙了,成魔你也是当世第一,放纵吧。”
“呜呜!”
瘴兽之力入他识海,提醒着他。
他心念微动,却又在转瞬间冷下神色。
他说:“我不能。”
我不能这么做。
此言是对心魔所说,可谢折风身前,那观叶幻影中的修士听得此言,以为他是强硬不愿离开,脸色一变,拿出传音符知会第一城高手。
周围立时冒出许多渡劫气息。
死门杀机尽显!
谢折风瞥了那人一眼。
那人立时冷汗涔涔,赶忙后退。
谢折风收回目光,在心中念了一遍清心咒。
片刻,他神色一定。
下一刹——
剑气冲霄!
整个第一城登时崩毁!
死门就这么破了。
生死门入口浮现眼前。
谢折风被心魔拖了几刻,安无雪那边便已经入了第二道生门。
谢折风正待迈入下一道生死门。
蓦地。
他脚步猛地一顿,瞳孔一缩。
安无雪同时光幻影中的“谢折风”所发生之事冲入他的识海。
胸膛被刺穿的痛感排山倒海而来!
他听见师兄和那个虚假的他说:“我与你没有爱恨,杀你,只为两界之事。”
此言比春华还要冰冷锋利,将他的心凌迟捣碎。
还有——双修?
师兄说双修。
他何时同师兄双修过!?
“何时双修过有什么重要的?有傀儡印在,你就是现在想双修,他能拒绝你吗?”
“你没听到师兄怎么说的吗?你以为你让师兄报复你折磨你,你就能不再失去他?”
“他根本不在乎!”
“你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不如随心所欲——”
“住嘴!”
他当机立断,在窒息一般的痛苦之中,在观叶阵的虚妄之下,神魂出窍,再度从神魂之上凝出刚刚冒出头的黑气。
黑气再度被凝至一角。
困困圆溜溜的双眸之中现出担忧:“呜呜!呜呜!!”
这离他上一次分魂不过几日!
谢折风却连眼都不眨一下。
困困劝他的功夫,出寒剑光便已经落下,切下他那一片细碎神魂!
霎时间,谢折风浑身一颤,面色瞬间苍白。
神魂的痛感同胸间之疼混在一起,疼得谢折风分不清苦痛来处。
如此情形,他却只停了几息,便伸手将困困抱入怀中,嗓音虚弱:“刚才记忆入识海,我感受到他在洪流中的哪一处了……”
“我们去找他。”-
安无雪刚和裴千进入下一段洪流,裴千便愁眉苦脸道:“好运气用完了,这好像是死门。”
“等等。”他说。
“怎么——”裴千一顿,也发现了问题。
这里虽然是死门,但是自第一城中心的剑阵往四方望去,边界竟然已经塌陷了大半。
安无雪神识扫开,发现他们不远处有灵力交锋的动静。
不仅有仙修,其中甚至还有……
“浊气……魔修?”
裴千恍然大悟:“此间已经有别的修士进入,那人破局之时同魔修打起来了?”
春华“锵”的一声飞起,安无雪凌空踏上春华,毫不犹豫地朝交手之处而去。
裴千:“诶等等我!”
第一城已经崩塌大半,交手之处离剑阵不过,疾风刚起,安无雪便已然落下。
他看清同魔修交手之人,一愣,讶然道:“姜道友?”
只见姜轻正被两个渡劫期魔修一前一后困在其中,魔修戴着隔绝神识的面具,看不出身份。
而姜轻以一敌二,衣袍之上多处染血,显然已经受了几处重伤!
姜轻闻声回眸:“宿雪!?”
他面露喜色,眼角的业火胎记随着眉眼笑意稍动,仿若真的有业火在燃烧。
可下一刻,他又赶忙收了笑意,道:“小心!”
那两名魔修似是见安无雪只有渡劫初期修为,还觉有所胜算,其中一人已经持剑冲向安无雪!
安无雪眼神一冷,无畏地轻笑一声,双手交叠掐出灵决,灵力环伺,送出春华。
春华破空,以迅雷之势破开那魔修防守,剑尖停于魔修眉心前,剑气却直入那人识海。
面具裂开,春华剑气瞬息取了魔修性命!
裴千也适时追来。
剩下一人眼见他们这边有三个渡劫仙修,不知掏出何物,用着那物件,那魔修竟不需通过生死门,便离开了这一段洪流,消失在三人面前。
安无雪等人无生死门无法离去,那人又逃的太快,根本来不及拦下。
几息的时间,战局扭转,魔修一死一逃,只留安无雪裴千还有姜轻在原地,第一城再度继续崩塌。
“宿雪,你怎么会入观叶阵?而且——你居然渡劫期了!??”
安无雪脚尖点地,几步飞至姜轻身边:“姜道友,此事说来话长,还有方才魔修之事,先都容后再议。你受伤不轻,先行疗伤一下。”
他掏了掏灵囊,发现自己灵囊中正好有渡劫修士用的灵药。
这好像还是前几日谢折风给他的,落月峰供奉给出寒仙尊的灵丹妙药,药力应当不差。
他递给姜轻,又控制灵力,助姜轻疗伤。
灵药覆上,姜轻身上几处剑痕果然迅速愈合,只是他脸色依然苍白得很,外伤虽愈,内伤却需要慢慢来。
裴千喊道:“姜先生。”
安无雪有些意外:“先生?”
“姜先生是胎灵之体,擅长世间因果,我在第一城之时,因一些阵法需卜算之道,从姜先生这学了些东西。虽然算不上我的师父,但也是传我道者,我喊他一声先生不为过。”
姜轻似是有些无奈:“一点卜算因果之道而已,根本不能算传道受业。”
裴千对姜轻说:“你法袍都破了,怎么不一起换一件?”
“说来惭愧,我被魔修追杀许久,灵囊早已不知在战中丢在哪里或者被魔修毁了,眼下什么都没有,哪来的法袍可换?”
安无雪打量了一下对方,见姜轻和自己身量相差不大,便从自己灵囊中拿出了崭新的法袍,递给对方。
那是秦微托玄方转交给他的,玄方放在门前,不拿走便浪费了,他只好收起来,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用我的吧,这法袍是我从落月峰出来之时被塞的,我还不曾穿过。”
姜轻一笑,手袖一挥,便已经换上了。
他问安无雪:“你身上都是血,怎么也不换一身?”
“不用,我衣袍没有破,只是沾了血。这一路还不知会有多少凶险会沾多少血,没必要时时刻刻换。”
他说着,正想趁着入下一个生死门之前,细细同姜轻说一说刚才的情况和北冥之事。
正值此时,已经变得一片虚无的四周突然一阵颤动,安无雪身后裂开一道缝隙。
谢折风自缝隙中踏出,脸色苍白,神情清冷,眸光黯淡。
见到安无雪,他双眸微亮。
可下一瞬,他便瞧见安无雪面前的姜轻,眼神又凉了下来。
姜轻认出他,眉眼微弯,说:“谢道友也在?云剑门前一别,没想到再见是这般光景了。”
谢折风只是看着姜轻身上的衣袍,低声说:“你的法袍……”
衣料是落月峰织造峰专用的灵布,样式颜色是师兄常穿的素青。
姜轻笑着点头:“是宿雪赠与我的。谢道友为何如此表情?谢道友和宿雪同出落月,既是同门,斗法后送衣袍这种小事,宿雪应当对谢道友做过许多次吧?”
“我如今灵囊没了,只拿这么一件,不会抢了谢道友的。谢道友大可放心。”
第070章 第 70 章
大可放心?
谢折风连分魂之痛与残留在身的穿心之疼都已习惯, 却觉着这四个字颇为刺耳,姜轻身上那件师兄的衣裳更是刺目。
从前师兄面面俱到,斗法后莫说是相赠衣袍,就是疗伤宽慰, 也时常有之。
可千年一梦, 师兄回来的这半年来, 哪怕以宿雪的身份在外行走,何时给他更换过衣裳?
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谢折风有自知之明,并无怨怼。
但他瞧见安无雪将这面面俱到给了他人, 仍觉气息都沉重了起来。
他抱着困困,神色微暗。
安无雪在侧, 他不得不敛下他那险些无法控制的戾意。
可安无雪背对着他,瞧不见他的神情。
安无雪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姜道友, 不过一件衣裳罢了,不必如此多余担心。”
更何况那人是谢折风呢?
“我从前赠过谢道友法袍,他也不甚在意,怎么可能会介意落月峰随处可见的普通法袍?”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
谢折风登时神情惨淡, 面上苍白之色更甚。
他死死地盯着安无雪, 双唇轻动了好几下。
可他能说什么?
他最终只能无言。
裴千来回看了看,心中暗暗叫苦。
他听出安无雪不想在北冥修士面前随意暴露身份, 怕姜轻不知仙尊身份, 说出什么不妥之言,赶忙主动问姜轻:“姜先生, 北冥到底为何会走到封城这一步?你怎么会在此地被魔修追杀?上官城主他们呢?”
姜轻摇了摇头:“你这问题一个连着一个的,我如何回答?不必心急, 我在观叶阵中徘徊许久了,着急也破不了这个阵,不如听我细说再议,我也想问问你们,阵外是何情势?”
裴千看了一眼谢折风。
谢折风目光却只留在安无雪身上,草草道:“我这边只过了一道死门,并无任何值得提及之处。”
裴千便简述了一番他们这边所知的情形。
裴千那边说着,安无雪已经行至那被他斩杀的魔修尸体旁。
这一段时光洪流早就被姜轻破了,此地彻底崩塌,而这个魔修的尸体却还在——这并不是观叶阵里的幻影,而是一个入阵者。
魔修也入阵了……
那人面具被他击碎,露出死前震惊的面容。
安无雪拿下那人腰间灵囊,半步登仙的神识瞬间冲开灵囊禁制。
神识探入,他稍一探查,便发现里头尽是布阵卜算的法器。
北冥仙门氏族不尽其数,阵道之中,曲氏足以同阵道第一大宗离火宗相提并论,有这个实力布下观叶之阵。
安无雪眉头一皱,将这灵囊扬起,扔给裴千:“你看看,这些东西是不是北冥曲氏的东西?”
裴千接过,一瞬便神色微变,眼神颇为微妙。
他没说话,可反应已经算是默认。
姜轻微讶:“宿雪这就确认了?我在阵中和他们斡旋许久才敢肯定的。”
谢折风沉声道:“观叶阵是曲家的手笔?曲家出大魔了?”
姜轻也肃了神色,说:“没有确凿证据,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但看小裴仙师的反应,曲家多半脱不了干系了。
“北冥之事,我要从数月之前说起。宿雪和谢道友还记得云剑门灭门一事吧?当时我在照水城等谢道友和宿雪破云剑幻境,可城主突然发了召集之令,命北冥听令的渡劫修士速回,我只能连夜赶回来——城主召我回来的原因,就是你们所说的傀儡之祸。
“只是傀儡之祸虽然蔓延四十九城,却并没有害人,最初看不出隐患。所以城主只是命人寻傀儡之法的传播之人,想断了源头。”
这些都能和安无雪他们从二十七城得知的消息对应得上。
二十七城也是遍地傀儡。
姜轻接着说:“可是傀儡之乱源头还未找出,第一城的主剑阵突然浊气冲天!”
“突然?”安无雪回头,“上官城主仙祸之时便已是渡劫巅峰,半步登仙,剑下斩过不知多少妖魔。她亲自坐镇第一城,北冥剑阵有冲天浊气,却不曾惊动她?”
“是的,不曾。不只是她,我们所有在第一城的渡劫修士都没有感觉,因为那浊气毫无踪迹,像是从主剑阵中自发散出的。”
姜轻神情愈发忧愁,“我等当时正要探查剑阵,观叶阵便突然倾覆而下,将所有第一城生灵笼入其中。听你们说,落月峰收到了北冥的求援信——那应当是观叶阵起的那一刻,上官城主在入阵的刹那间当机立断封锁北冥,送出传音符。”
——难怪求援的传音符中只有只言片语!
安无雪终于明了。
他之前便一直疑惑。
北冥剑阵是四海万剑阵中最难撼动的一角,四十九个剑阵互相呼应,轻易不可能出事。
北冥又自古以来是仙道昌盛之地,能人高手辈出,什么样的手笔能逼得北冥自封?
原来是这样。
背后之人不知如何用浊气污染了北冥主剑阵,又格外了解北冥诸事,对于其余的四十八城,那人散布傀儡之法,激发人心阴恶,以此利用赵端之流,分别对四十八个分剑阵做了手脚,以至于主剑阵出事之时其他剑阵无法相助。
其后,背后之人才发难第一城,成功让北冥陷入如今境地。
那人极有可能来自本就是第一城仙门望族的曲家,或是同曲家合作,这才让上官了了措手不及。
曲家……
好好的仙门望族,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折风也在转瞬间想通了个中缘由,皱眉道:“你可有见到曲家的仙修?第一城生灵既然都被网入阵中,你没遇到其他人?”
“观叶阵是曲家那个天才数百年前所创,小裴不是知道吗?他应当和你们说了吧。
“此阵落在什么地方,便会以那个地点的过往织造无数幻境,入阵者只能在时间洪流般的幻境中游走,直至找到阵眼,毁了阵眼方能破阵而出。
“过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有可能是一个幻境,时光洪流无穷尽,哪有那么容易遇到?我被套入阵中,一直在生死门里徘徊,被那两个魔修连着追杀了好几个幻境。
“能遇上你们,大概还是因为我和那两个魔修交手,让这一个幻境将破未破,反倒容易被他人踏入。”
他们谈及曲家,裴千本该最有话说。
可他一直抓着那曲家魔修的灵囊,神情愈发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无雪继续问姜轻:“他们为何要追杀你?姜道友和曲家有仇吗?”
姜轻转眼看向安无雪,神情稍霁,叹气道:“我和曲家没有来往,硬要算,也就是和小裴有旧。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我也想不明白。也许他们追杀的不仅仅是我,而是所有阵中分散的仙修高手。”
安无雪听完姜轻所述,沉思片刻,却又突然感受到谢折风凝视的目光。
他迎着目光看去,只见那人脸色格外苍白,像是受过重伤,身上衣裳却齐整干净,完全看不出一点问题。
先前这人每每被自己抓着视线,总会心虚躲开,此时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双眸黑沉,似有无数言语要同他说又说不出。
他一愣,思绪都断了。
四方虚无忽然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
裴千回过神来:“可能是幻境被破了太久,要彻底消散了。”
他们得尽快进入下一段时间。
安无雪说:“姜道友说的没错,时光洪流无穷尽,徘徊在生死门中找阵眼,和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我们现在对于如何破阵还是一头雾水,先找上官城主吧……”
裴千点头:“说的很有道理,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找?”
“你问了个好问题。”姜轻赞赏道。
“多谢夸奖,先生有办法?”
“没有,”姜轻笑着说,“我有办法还夸你干什么?为什么不夸我自己?”
裴千:“……”
安无雪却斩钉截铁道:“有办法,但不用我们去找她,让她来找我们。”
谢折风方才便是自己寻过来的,立时明白了安无雪所言何意:“寻找有她的幻境,杀了她。”
裴千:“……”
是哦。
刚才就是安无雪杀了两百年前幻境里的谢折风,这才让谢折风感同身受穿心之痛,从而知晓他们这边发生了什么,感应到他们所在的!
只要随便一个时间段的上官了了死了,真正的上官了了不就能知道了吗?
此时。
他们面前的两道生死门都开始晃动了起来。
再不离开,生死门溃散,那他们可真就是被困在其中了。
裴千赶忙道:“那我们现在反而不用在意生门还是死门,而是要寻可能还会有上官城主的时间是吗?我算了一下,右边这个——喂!!!”
他嗓音一顿,已经被谢折风以灵力扫入右边那道阵门中。
姜轻一惊:“小裴!”
他也赶忙追着踏入其中。
只剩安无雪和谢折风两人。
安无雪正待跟上,四方的虚无突然又稳定了下来,两道晃动的阵门也平静不动。
安无雪:“……?”
他发现谢折风毫不意外地抱着困困站在他身侧,心念一转,气笑了:“仙尊刻意影响此间营造出生死门即将溃散的情势,是为了支走裴千和姜轻?我倒是没想到,仙尊在两界之巅坐了千年,竟反倒学会了这等诡骗伎俩。”
谢折风神情蓦地软了下来。
“我……有话想问师兄。”
安无雪警惕道:“我刚才‘杀’你是为情势,仙尊难不成要秋后算账?”
谢折风眸中浮出痛色。
“我只是想问师兄提及的双修是什么时候怎么回事,并无其他想法。师兄想要我的命都可以随时拿去,我究竟还能怎么做,师兄才不怕我?”
安无雪眨了眨眼睛,鸦羽似的睫毛轻轻扇动,一双眼中似有一瞬的茫然懵懂不解。
他是真的有些不明白。
“你既然知道问我双修一事,那为何还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世上若是有人曾在你耳边喊‘阿雪’哄你双修,也曾拉着你的手不让你离去,却又在你最无助最难过之时,在你狼狈地示弱之后,仍然翻脸无情——”
“你难道会在那个人又一次喊‘阿雪’的时候相信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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