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死?
手心落于因子虚的眉心, 指尖还在微微颤抖,落不下的一滴眼泪被权持季揩了揩,权持季郑重其事地勾着因子虚垂到鼻尖上的发丝:“好了, 放你走。”
因子虚彻底怔住:“你……”
他还是悲观:“你是要我出局吗, 就像是一只可怜虫一样。”
“权持季,你不如杀了我。”
权持季阔步走到门槛, 木质的厚重大门推开,他生的高, 府里的门开得也大, 一开门阳光就争先恐后挤进屋子里面, 照亮了因子虚清透的桃花眼, 脚下的土地渐渐温暖,因子虚死死地望着权持季宽厚的背。
什么东西好像是利剑一样刺穿了因子虚的心脏, 万丈光芒一瞬铺天盖地,因子虚在失神之间,听见了权持季高呼一声:“戴三七, 备马,带因老板去奉安城。”
戴三七着急忙慌在门外候了好久, 这时候听了命,急匆匆地迎上来:“主子,用带什么东西吗?”
权持季却是苦笑:“因老板他不愿意带上我。”
因老板……他不愿意带上我。
因子虚身躯一震, 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权持季要放自己去找庄琔琔, 他要让自己身为庄琔琔身边唯一的人。
“先生!”
权持季低头,看着因子虚的脸, 眼睛一眨不眨:“庄琔琔就交给你了,你该去找属于自己的追求。”
就好像是因子虚说的那样。
权持季就是贪婪, 就是用庄琔琔,用地位,用权势……用所有的一切高高在上的筹码把因子虚留在身边,他从来不在乎因子虚是否瑟瑟发抖。
因子虚怕他怕的要死。
说好的帮助只是一层碍眼的镣铐。
“赵明德这家伙重感情,他是不会伤了你或是庄琔琔的,奉安城离这里远,路上都是穷乡僻壤,现在战乱,要注意安全,至于夏桥,我会在你身后拖住他。”权持季道:“我也常常说要琔琔学会独当一面,可是我在他身边总是很难真正地教会他什么,他知道什么是尸体,却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因老板,你要照顾好庄琔琔。”
说到最后,权持季的声音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的哽咽:“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会喜欢和我并肩作战,希望我可以看见一个不一样的庄琔琔。”
希望,下次,你能不再害怕我。
因子虚还是恍惚:“你就放心把孩子交给我?”
权持季微微一笑:“你会教导出一个好孩子的。”
因子虚微微颤动着掌心,指甲陷入皮肉:“权持季,为什么”
他露出了少见的迷迷糊糊的表情,脚尖试探一样往后面伸了伸,好不容易才往前迈了一步:“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虽然因子虚确实是一个厚颜无耻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但是他多疑,他好像是难以理解权持季对他宽容的理由,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可以打动自己的借口,除了爱,因子虚找不到任何的动机。
可是,凭什么呢?权持季喜欢自己什么?他们之间的故事很难和轰轰烈烈的爱情有什么关系。
于是,因子虚只能质疑:“你是真的喜欢我吗?喜欢我什么”
权持季托着他的手,一下就把他抱到了马背上,轻轻地拍了拍马笼头,伸手垂眸,把手心里面的马缰绳递到了因子虚手里:“喜欢,要理由吗?”
因子虚高高在上坐在马上,这个时候,他终于睥睨一样看向了权持季的发旋。
是俯视权持季,而不是仰视。
来不及做出反应,权持季突然狠狠的拍了一下马背,因子虚一声尖叫,再回头时,他看见权持季的身影一下又一下地变得很小,笑容却是少年的明媚风光,权持季朝他挥了挥手:“走吧。”
真真正正地给他自由,实实在在地扶他回青云。
戴三七在前面引路,手里还拿着令牌和文书,一步一声呼叫。
“军情紧急,闲杂人等统统让路。”
因子虚知道,这是借了赵明德的军令幌子,离开京都,畅通无阻。
他一下子就握紧了手上还带着体温的缰绳,头脑却越来越混乱。
“戴三七,我们走了,那你的主子怎么办?”
原来就混乱的脑子这时候好不容易才可以艰难转动:“他是什么意思?”
“把庄琔琔留给我,那他留在京都要怎么交代?他的手里不是已经没有兵权了吗”
戴三七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因子虚这会儿扯了扯嗓子:“说啊,你说啊。”
“他要拿什么和夏桥斗,难道他当夏桥那里的只是几个私兵而已吗?夏桥手里的是安邦的兵!!!”
大启向来偏安,文臣多,武将少,连夏桥都可以把圣上杀了,权持季手无寸铁待在这里,不就是给夏桥送命吗?
戴三七沉默了良久:“你要的不就是主子死吗?”
因子虚抬头,已经到了城门,他忽然失力,好像是在否认什么一样呶呶不休:“不是,不是的……”
感情这种东西剪不断理还乱,叫因子虚抓心挠肝,他算不清楚他说不明白,要是他和权持季还是势同水火他应该会毫不手软,可是现在,权持季好像动了真心,那自己又该怎么自处?
如何是好,他到底应该庆幸权持季身边群狼环伺还是痛苦一个在乎自己的人身陷囹圄?
城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满城白布,因子虚还以为是因为皇帝驾崩,却看见城门之上有人披麻戴孝,高高的城楼,却是挂着一个白布包裹的球。
再定睛一看,那城门之上一身白麻的人是阳长。
阳长好像是一夜之间就憔悴了,眯起了眼睛,远远地看向因子虚,那一刻,阳长的背后是沧桑与虚无。
戴三七立刻就往因子虚的身后推搡了一下。
因子虚警觉,他狐疑地看向城楼上挂着的白布包,好像看见了白布上面的血迹,因子虚一下就扯住了马头,颤颤巍巍地指着虚空,好像是难以置信,却分明已经知晓,只能无能地发出幼兽一样的悲号:“那是谁?是谁”
阳长在风中凄凉地笑了一阵,额头上的白色抹额苍白,他好像是一步就要倒掉:“权持季还是放过你了是吗?”
“你说那是谁?”阳长终于还是嘶吼了起来:“那是葛丰正,是我的师傅。”
终于还是心死,因子虚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他怎么?谁干的?”
阳长望着空无一人的城门,好像是想要挤出笑容,却是失败了,禁不住地嚎啕大哭,要说话,泪水却是越来越汹涌,好像是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点。
“呜呜!!!”
他是人人称赞妙手回春的好大夫,为什么谁也救不了。
就只能一身丧服,呆呆地看着葛丰正被割下来的脑袋,血要了命了地流了一地,他好想去护着葛丰正的尸体,却得到了一句:“葛丰正葛大人,身为御医,未曾恪尽职守,隐瞒皇子身份,让皇子流落民间,,现在皇子被歹人带走,下落不明,葛丰正难辞其咎,故将葛丰正的人头挂于城墙示敌三日,以儆效尤,更是告诉天下,欺君之罪,难辞其咎。”
阳长哭得喘不过气来:“我要等着,我要把师傅带回家,我要……我”
我要带师傅回家,他高高仰头看着城门上悬挂的首级,眼泪朦胧,好像是看着一轮红日,终于再次抱头哭叫。
葛丰正常常叫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师父说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毛躁,什么秘密都藏不住,可是最后,葛丰正用自己的命教会了阳长:非礼勿言。
非礼勿言,非礼勿言……
阳长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师傅没瞒住一辈子呢。
他呆呆傻傻地看着因子虚:“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都是为了维护你。我的师傅死了。”
因子虚好像是要从马上滑落:“你会恨我吗?”
“不会,你走,你立刻走。”阳长声嘶力竭地嘶吼起来:“逃出去,你要做到,说好的要给大启换上主人,你要做到,因子虚!!!”
“师父一生把什么都瞒住了,就为了你,他死了,你要负责。”
“他是为了让大启不落入外邦人手里,你要记住。”
“因子虚,你的身上都是人命,要是你没有做到,权持季把你放了,师父给你留下了一条命,你欠我好多。”阳长的眼泪还在流:“我心眼小,你都知道的,要是最后你叫夏桥得偿所愿,我骂你一辈子,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葛丰正是为了保住因子虚姓名而死,但葛丰正不单单是为了因子虚,更是为了大启,为了庄琔琔。
“快走吧,你知道为什么城门没有人吗,因为守城的人一半已经变成了安邦的人,城外是雄海,城内还要和安邦斗,刚刚夏桥把师傅的首级悬挂在这里之后就把人带走了一大半,安邦私底下已经和雄海谈判要如何瓜分大启,这里撑不了多久了。”
孤坟上人影成双成对,他阳长孤身一人,好像是一下就成长了。
葛丰正告诉他,世上有的是可以救但是在医师身侧依旧死去的例子,以前阳长不懂,现在却是切身体会:为人医者,要学会对死亡习以为常。
有些人命,任他悬壶济世妙手仁心,都叫他无能为力。
因子虚一步三回头,看着那在城楼摇晃的葛丰正的首级,不知不觉,他和阳长一样泪流满面。
“葛丰正……”
“葛大夫……”
葛丰正也死了呢。
还记得这个胖乎乎的大人常常跳脚,却是宠溺,骂因子虚不得好死,却一次又一次鬼门关抢人。
谁也想不到,葛丰正会死于保守不了的秘密。
第092章 一起走
权持季饲养的战马只会听从将军的指挥, 战场上到处都是鲜血淋漓,无论面前是什么样的天堑鸿沟还是千军万马,是白的刀子还是红的樱枪, 战马都会一往无前。
因子虚拉不住, 他想和阳长一起歇斯底里,但他刹不住马笼头。
现在死的是葛丰正, 那么下一个呢?
会是谁?
权,持, 季?
明明这是一个会叫因子虚振臂高呼欢声雀跃的结果, 可因子虚没来由心口一酸。
“戴三七, 停下来。”
马还是在不停地向前面奔驰, 因子虚的手从拉着缰绳变成狠狠地抓着马脖子,指甲都陷入马的皮肉里面。
戴三七没有大的表情变化:“主子的马不会听我的。”
下一秒, 因子虚伸出两条腿用力的阿哒阿哒蹬着,终于一脚踩到了受力点。
他笑了一声:“春风吹又生,现在城门的草应该很厚了吧。”
戴三七只觉得莫名其妙, 无缘无故说草干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他那么大一个因老板身子一滚,直挺挺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一个华丽丽的倒栽葱,摔倒的时候四脚朝天,扶着老腰一瘸一拐还跳了两下。
春天的草确实厚, 但是再厚摔下去也不可能不疼的啊。
因子虚的马看着远处,背后突然觉得一轻, 马蹄子一刹,它呆呆傻傻地转过马头看着因子虚, 晃动自己的长睫毛,马嘴一歪:“……”
自己背上那个……怎么掉下去了。
马生艰难!!!
因子虚还是扶着老腰一瘸一拐:“不走了, 我们……去接权持季。”
戴三七:“……“
城门口,阳长还是看着高高挂起的白布,葛丰正的头颅上面裹满了血条,风吹过来,白包袱没有动,但是底下的血布条张扬摇曳。
他没有什么精神:“你怎么又回来了呢,因子虚。”
因子虚发现,其实阳长这个人与别人都不一样,阳长向来只相信自己眼睛里面看见的东西,任凭别人说许沉今如何如何,阳长从来就没有把因子虚叫做许沉今过,无论因子虚过去是什么样子的,阳长都只认他认识的因子虚。
这样的人,说他大智也好,大愚也罢,阳长从来都是炽热得可怕。
阳长说:他从八岁起就跟随葛丰正,当时葛丰正已经名满天下,按道理来说,阳长资历不够,可是宫门之前,葛丰正问阳长,学会了行医治病,出师之后,阳长要怎么做?
阳长觉得莫名其妙,当然是治病救人啊。
他说了一句:“唯愿柜上药蒙尘,不愿人间病长存。要是我出师了,便要所到之处无病无灾。”
葛丰正笑了:“皇城里面,都是大病,不是身上有病,就是脑子有病,但凡脑子清醒些的都挨了板子拖出宫门暴毙荒野,你觉得能救得了皇城吗,你要是跟着我,十之八九留在城门之中,看天子,看官吏,看后宫期期艾艾,却是无能为力。”
阳长蒙昧,舌头绞了一下,呆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脑子,有疾?”
宫里有不少大人却是科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才当上大官的,怎么会却是脑子有病?
当时葛丰正就想要离开了,对葛丰正来说阳长太天真,这孩子可以是行脚大夫偏偏不能说侍奉君王大人的御医。
结果,阳长用两条腿追了葛丰正的驮着药材的小破驴一路,眼见着是追不到了,就一个屁股墩儿坐了下来,大喊大叫他的腿断了。
葛丰正:“……”
阳长叫得更大声了,叫了一会,声音都沙哑了,这回叫的是自己不仅腿要断了,嗓子也要废了。
原来葛丰正应该抓住这个时机撒腿就跑的,可是鬼使神差的,他却停下了脚步。
葛丰正深知,要在宫里面活下来,就要成为一个哑巴,一个盲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他还是多事了,走过去把地上惨兮兮的阳长扶了起来,却叫这小孩一下子就抓住了袖子。
“为什么就耗上我了呢?”葛丰正不解。
阳长道:“大人不愿见我倒在冰天雪地,不忍听孩童呼痛,我也一样,志同道合,所以一定追随。”
葛丰正假笑了一声,好一个不愿,好一个不忍。
他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怎么会给这个破孩子留下这样的印象?
于是,葛丰正面无表情:“只是你哭得太难听了,小子。”
阳长:“……”
两步走出去没多久,葛丰正却是回了头,对着不远处的阳长道:“小子,跟上来啊。”
阳长眼睛一亮,腿也不疼了,三下五除二就追了上去。
葛丰正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他只是在一个孩子身上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一个没有沉没在心机与谎言的自己。
他恍惚记得:没有为官前,他的梦想也是悬壶济世来着。
后来,葛丰正见到阳长为了一匹马砸了那么多药材,一边歇斯底里一边鬼哭狼嚎的时候,葛丰正简直是两眼一黑。
这家伙就不应该留在宫里,为了一匹马都能泪如雨下,以后,要是死的是葛丰正自己,那阳长得把自己哭断气。
他教训道:“阳长,你要知道,世界上有的是明明可以救下,可是医师身侧,依旧死去的例子。”
阳长抱着马,眼泪一滴一滴往地上砸:“也就是说,你可以救我的心肝,但是你要袖手旁观是不是?”
“……”葛丰正气笑了:“为了一匹马,你要顶撞师父吗?”
阳长突然奋起:“他不单单是马,他是一条生命,难道生命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吗?”
“天真,愚蠢!”葛丰正问:“那恶人,那野狗,那叫花子,那乞丐片子,你看见了就都要救吗,你讨厌的人你也要救吗?”
阳长言简意赅:“要,讨厌他们是我的事情,可是救人也是我的使命。”
葛丰正叹了一口气:“你是真的不适合这里。”
一天后,阳长带着他的心肝嘚嘚瑟瑟地过来说他是如何死马当活马医,力挽狂澜,终于把奄奄一息的马救了回来。
葛丰正:“……”
此子赤城,但是这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赤忱。
于是,葛丰正把阳长打发去随军,他倒要看看见过了鲜血淋漓的阳长,还会不会依旧天真。
可是葛丰正等来了权持季凯旋大胜的消息。
等来了阳长回来禀告自己竭尽全力,无论高低贵贱,皆施以援手,留得下命的阳长都会去鬼门关抢人,不眠不休,在所不辞,
葛丰正:“……”
他总想教会阳长明哲保身,但是最后,他还是变成了阳长,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的,可是葛丰正还是挺身而出,说道:“有。”
“确实有流落在外的皇子。”
知道死期将至,他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和阳长喝着百年的好酿:“师父这辈子干了太多冷眼旁观的事情了,你是我见过最最纯粹的医者,阳长啊,不忘初心,不忘初心。”
只可惜,等到葛丰正的人头被高高地悬挂在城门的时候,阳长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阳长只能嚎啕大哭。
他要拿葛丰正的尸体带回去,却得到了一句:“示敌三日。”
从昨日开始,阳长就望着那包裹头颅的布包,不眠不休,等了一日。
葛丰正的尸体已经摆进棺材,就差这颗头颅,他的师父就要魂归故里了。
完完整整地来,便要完完整整地走,不是吗?
阳长望向因子虚:“你若是要走,无所谓称王还是别的,给我留一个位置,我便去随军,不是为了帮你,只是能救一个是一个,等到师父的尸体入了土,我就出发。”
“你能告诉我,要去哪里吗?”
“还有,权持季呢?”
因子虚这才恍惚记起,葛丰正说得确实没错,阳长比葛丰正更像是一个医者。
尽管阳长很讨厌自己,每次都在骂骂咧咧,可是从来没有停下治病救人的手,哪怕躺下去的是讨厌的自己。
因子虚道:“奉安城,皇莆七落处,我等着阳长大人,权持季嘛,在下带走。”
戴三七还没有反应过来,因子虚已经抓住时机,一跃而上戴三七的马,对方身形轻盈,好像是寒塘渡鹤一样蜻蜓点水,再下一秒,足尖灵敏挑着戴三七的腰腹,因子虚声音冷然:“你下去,这匹马归我,在这里等我,带你主子回来。”
戴三七此行招摇,夏桥那里早就得了消息,这个时候应该自己到了权持季那里兴师问罪。
按照夏桥的性子,要的就是冠冕堂皇。
因子虚一走,成千上万的屎盆子就可以往权持季的脑袋里扣了。
伪善成夏桥这个样子的人并不多见。
要是没找到把柄,夏桥绝对不会动手,要是找到了把柄,凭着夏桥在这里的势力,很轻易就可以要了人的性命。
现在圣上驾崩,京都已经变成一团乱麻,偏偏夏桥从龙有功,还是一个神棍,很容易就成为乱世里面的主心骨,在京都里面,夏桥有手段,有好名声,还有神的庇佑。
因子虚知道自己必须要快,万一迟了一步,权持季就没了呢?
权持季死了,自己又回来,和羊入虎口没有什么两样。
耳边风声走马,沙沙的响。
雄海虎视眈眈,这几日街上的平民很少,习惯了偏安的大启贵族窸窸窣窣开始带着细软金银准备逃亡,人群的方向都是向着城门,偏偏因子虚逆着人群往上,如此一来,显眼的过分。
血衣怒马,轻蹄快走,春色忙,草却枯,蹄下生风,耳边闹哄哄。
权持季到了京都那日,兵权就还了圣上,带来的死士也很少,除了戴三七,剩下的寥寥无几的兵马,说来好笑,竟然在奉安城。
当是权持季带着手下浩浩荡荡从京都出发,明面上是为了找许沉今,实际上了为了拿到销金寨,销金寨到手后,为了把销金寨稳在手里,权持季和因子虚出发去凉都继续找许沉今的时候,只带了阳长和戴三七。
他们也不知道,到最后他会直接回了京都并没有带回原来留在销金寨的人马。
现在庄琔琔和因子虚都要到奉安城,权持季更加不可能调回销金寨的人手。
他哑声笑了一声:倒真是孤立无援了呢。
他把因子虚从夏桥手底下带走就已经是结了怨,现在,估计夏桥要过来说自己勾结雄海细作了。
权持季饶有兴趣看向外面,却见春暖花开,逆风处远远奔驰过来雪白的小马驹,红衣的人在马上墨发飞扬,因子虚借着大敞开的院门横冲直撞。
一匹马,冲进了院子,走过假山和引水的池塘,踏着亭子,直直到了权持季的屋子前面。
“权持季,一起走。”
第093章 喻白川醒啦
要说圣上就真的相信夏桥, 那是不可能的。
夏桥能给圣上的帮助再大,也是安邦人,若不是为了借助安邦的势力, 远岫怎么可能容忍夏桥。
监天司明着隶属礼部, 却没有任何流水添补,圣上要登位离不开监天司, 偏偏圣上登位之后什么都不能带给监天司。
为了防止安邦反噬,圣上殚精竭虑才把夏桥放在了监天司的位置, 为了就是叫夏桥摸不到兵权, 财权, 法权。
只能说, 这个皇帝远岫做得确实不怎么样,但是该有的心眼子还是在的。
夏桥是大启的“两根神棍”之一, 别的权力没有,忽悠百姓的本事却是很大。
每年春猎之后,天子都应该用春猎的猎物祭神, 保佑大启新的一年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可是今年……皇帝没了。
皇子也找不到。
夏桥抡了抡自己的羽扇,嘻嘻地站在化龙江上, 伸手捧起了一捧手,对着身后跟来的尔朱勒拍了拍手,甩干净了手上的水渍。
身后的尔朱勒抱着手, 不耐烦地用脚尖碾死了脚下蜿蜒爬过的蚂蚁群,明明没下雨却是一身蓑衣, 显然为了过来他是费了不少功夫。
夏桥阴沉沉笑了一声:“好久不见,小朱~”
下一秒, 尔朱勒的手直直地掐住了夏桥的脖子,指尖缩紧, 陷入皮肉,很快就只能感受到夏桥苟延残喘一样的呼吸。
夏桥重重地一脚踩到了尔朱勒的脚,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把尔朱勒的手掰开,语气好像是不耐烦了起来:“许沉今骗了你,怎么还拿我撒气呢。”
“你就不应该过来感谢我吗?”夏桥洋洋得意了起来:“他们都以为你已经到了大启之外,谁也想不到你还在大启。”
“哦,不。”夏桥的表情变得欠揍了起来:“许沉今应该也知道,他可清楚知道你走不了。”
说来真是可悲啊,作为雄海留在大启的“使者”,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雄海?
“要是你真的可以回去,你的皇兄也不会同意吧,拿着大启的城防图,却得不到雄海的信任,要是你带着城防图到了雄海,估计大家都会以为你拿了一张假图,就是为了夺权找个借口吧,你的皇兄要登基了,你怎么能不急呢,尔朱勒。”
“更好笑的事情发生了,那确实是一张假图。”夏桥疯癫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许沉今真狠啊,这下你该怎么向你的雄海交代。”
“夏桥!”尔朱勒怒不可遏起来:“你的手又比许沉今干净清白多少呢?假的城防图是许沉今不要脸利用我,你也是拿了不少好处,若不是我搅出了一摊浑水,你又怎么浑水摸鱼?现在可好,手上摸到的权力可就大了,不是吗?你敢说不是?”
“哎呀呀呀…”夏桥不怀好意:“还是有脑子的吗,所以还来赴约,是为了什么。”
尔朱勒咄咄逼人:“为了听你放屁,你和许沉今那个瘪三真是相似的讨厌。”
“哎呀,真是好头疼呢。”夏桥笑了起来:“我和许沉今确实某些方面很相似,但是我认为,比起许沉今我和你要相似得多呢。”
“你想想,你是雄海的弃子,我是安邦的弃子,你根本想不到,当我知道要把圣上这个废物扶上皇位的时候我有多么焦虑。”夏桥蛊惑人心一样:“可是我触底反弹了,我把圣上扶上了这个位置,还把他杀了,大启终于还是落到了外姓手里,出于惺惺相惜,我们可以合作。”
夏桥伸出手,掌心向上,眯起了眼睛:“大启这块肥肉,我吞不下,你也吃不了,要是让雄海白白出兵,那边你也是不好交代吧,不如你我二人一起合作,待把大启收入囊中,我们分而食之。”
“里应外合,才是道理。”夏桥抬了眼睛,手里的羽扇轻轻一抡,轻巧好像鸿雁点水,笑眯眯的,说话的语气却没有刚才客气了:“若是你不愿,那就杀了你,也算个功劳。”
尔朱勒恶狠狠地龇了龇牙:“真是无耻呢。”
夏桥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怎么能这么说呢,您也预料到的不是吗,相信小朱你啊过来本来就是为了和我合作的吧。”
化龙江上倒映两道人影,一道不耐烦甚至是嫌恶,却还是伸了手,他们的手蜻蜓点水一样碰到一处重重攥紧,一个对彼此都有好处但是没有双方都没什么好脾气的合作就这样诞生。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尔朱勒掂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刀,说话并不客气:“待到大启亡了,我们细细瓜分的时候,也该是你死我活。”
两人攥着的手收紧,夏桥吃痛,眉心一拧,嘶了一声,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尔朱勒戴好了箬,遮了遮自己的面:“赵明德守着,就很难打进来,必须把赵明德那个老匹夫灭了。”
夏桥狠狠地眉心一跳:“这就开始使唤人了是么?”
尔朱勒头也不回:“这是合作,监天司夏大人。”
这就是明晃晃的讽刺了。
讽刺夏桥就是一个没有用的神棍,尔朱勒再傻也知道夏桥来找他的目的:因为夏桥没有任何的真正意义上的权利,只是名义上的从龙有功又勾结户部礼部的官员还养了几个私兵在苦苦支撑罢了,顶多还能借着神明的幌子找点小麻烦。
大启境内还由不得夏桥说了算。
大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光靠他一个监天司神棍就要大启改朝换代,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夏桥才约尔朱勒化龙江一叙。
“他娘的。”见到尔朱勒走了,夏桥恶狠狠地呸了一声。什么风雅端庄的样子都装不出来了,狠狠地跺了跺脚,恨不得把尔朱勒抓回来杀了喂狗。
他是伪善,可他也是真的憋屈。
“不就是一个弃子吗,当他什么玩意?”夏桥粗鄙地叉腰,撒气一样把自己的羽扇扔到地上用力跺了两脚,又是梗着脖子好生叫骂一句,这才收敛好自己的脾气,放松表情,变回了人前如沐春风巧笑嫣然的夏大人。
化龙江水依旧奔腾不息,他看着化龙江上清风徐徐,远远地看向安邦的方向,怎么眺望都看不见安邦的山头,千万里的路途,来时他心心念念,现在他已经不记得了,毕竟太久没有回去。
夏桥一只手招呼手下人,吩咐了一声:“信加快送回去,我们……”
“要回家了。”
回到心心念念的安邦。
衣锦还乡,衣锦还乡啊。
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一些什么,漫天的翠色开始飘荡,远远地跑来一群孩子。
贵族忙着跑路,世代躬耕于大启的百姓却被这片土地囚禁,回忆和苦难统统成为枷锁,他们不知道国家面临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只知道他的地在这里,土地还没有收成,没有收成就没有粮食应付徭役赋税,在秋天丰收之前,他们不会走的。
孩子们更加不清楚外面的动荡,还要跑着闹着出门撒欢,横竖不过是被爹妈知道了挨一顿不痛不痒的打,街上的清冷并没有打消他的兴致,反而为这个世界短暂地属于彼此而兴高采烈着。
夏桥皱了皱眉毛。
这群孩子身形还小,脚步很轻,如果是听到了刚刚他和尔朱勒的谈话没有被发现也说不准。
夏桥恼怒地瞪了瞪手下人,接着拿起了自己的匕首。
这个世道,易子而食都不少见,死几个无关紧要的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那帮孩子还在不谙世事,压根没有预料到接下来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会是什么。
甚至,他们还在唱着童谣。
“大启西,望京难,不见族亲不见妻,监天子,骗朝臣,异邦使臣窥天下。”
夏桥的手顿时一顿。
孩子们还在接着唱下去。
“大启南,见奉安,明珠蒙尘落人间,还幼子,灭逆臣,人间还珠兴正统。”
大启西,就是京都。
大启南,就是奉安城。
这几句童谣的意思就是,在奉安城的许沉今会带着真正的皇族血脉把夏桥虎视眈眈的大启收回囊中。
夏桥一听,明明已经是咬牙切齿了起来,却还是收回了自己的刀子,笑眯眯地弯着腰看向手边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就好像是世间最值得敬畏的老学究一样循循善诱:“孩子们,刚刚这几句童谣是谁教你们的呢。”
“一个白头发但是很年轻的说书先生。”这群小孩不设防地会答,下一秒,雪白的刀子没过稚嫩的胸膛,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孩童太矮,血只溅到腰际。
剩下的孩子开始尖叫了起来,乱窜着,却被夏桥的人团团包围。
夏桥太装,明明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却还是笑得仁慈可爱:“那个白发的说书先生,在哪里呢?”
孩子们早就说不出了,他们只能看见自己的小伙伴没了气息,生生蜷缩成一团,逐渐变得死白,哭叫的声音越来越大,已经被吓傻了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说得出话。
夏桥就怕这哭声会引来什么不速之客。
好像是随便打发草芥一样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手下人。
痛苦的嘶叫声一下子放的更大,然而很快就回归平静,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斩草除根。”夏桥又捅了捅自己的耳朵,眸子一斜瞟了身后鲜血淋漓的孩童尸体,虔诚的拜了一拜。
好赖也是一个神棍呢,这帮孩子遇上了他,就只能解释为命里不幸,倒霉罢了。
白头发的说书先生?
夏桥可是一听就反应过来了呢。
那不是和他并列“两根神棍”的喻白川吗?
天生白发,可见鬼异“喻白川”。
许沉今借神杀人的喻白川。
这么久没看见许沉今带着喻白川,夏桥还以为那个病秧子终于死了,现在冒头,真是叫人烦躁。
夏桥咬牙切齿:“怎么没死呢,真讨厌。”
喻白川当年是国师,历年以来,大启都没有国师一说。
据许沉今的说法,国师不过一个虚名,喻白川的俸禄屈指可数,没有品阶,也不用上朝听政,按道理来说,身为监天司卿的夏桥就应该稳稳地压喻白川一头,可是夏桥发现,比起自己,百姓们更容易被喻白川这个家伙忽悠。
夏桥骗人的时候还要引经据典来几句古往今来天下异动之时发生了什么大事,喻白川就只用红口白牙两根手指头一掐,然后翻着白眼神神叨叨来讲上几句天机不可泄露。
骗人都敷衍。
偏偏这老百姓就是更相信喻白川。
就是因为喻白川这头白发和那对银瞳,看起来就好像一个能通灵的,相当唬人。
只可惜喻白川是个鼠目寸光的草包,时时刻刻听命于许沉今,许沉今要他咬谁,他就汪汪汪咬谁。
夏桥虽然口头不言语,但他确实不喜欢喻白川这个家伙:一个装神弄鬼的病秧子罢了,怎么敢和自己斗的。
要是喻白川在了,自己借着神明旨意蒙骗百姓就要困难过了。
还是要杀了,无论是许沉今,喻白川,还是在奉安城的所谓流落在外的皇子,亦或是赵明德,统统都是自己的绊脚石。
“喻白川……”夏桥看着稚嫩的鲜血蜿蜒到了脚上,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满满的都是想要杀人的欲\望。
京都确实繁华,茶摊子到处都有,现在战乱了,闲人少了,来听说书的统统只有孩子。
喻白川戴着一个大兜帽罩着自己的身形,若隐若现的白头发围在黑色兜帽里面,他躲避着阳光走,连着这些天一睡不醒叫他形销骨立,唇色也更加苍白,走在路上摇摇晃晃,孩子们托着他的肩膀。
喻白川眉心一皱,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一身破衣烂衫,还带着遮挡太阳的箬笠,小小一个缩成一团,被同样年幼的南村群童像对待野狗一样推搡。
他们说他是一个怪胎,是鬼。
他们笑他明明小小年纪却长了老头一样的白头发,羸弱地一推就倒,不管怎么打怎么骂都没有反应。
他们经常把喻白川的斗笠摘下来,让他在太阳底下暴晒,不用多久就可以看见喻白川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发出痛苦的嘶吼,然后跌跌撞撞地去拿回属于自己的斗笠,常常惹得顽童哈哈大笑起来。
……
喻白川后怕的缩了缩自己的脖子,看着眼前的孩子默默地后退了一步,狠狠地压了压自己的斗笠,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今天还要过来学童谣吗”。
……
当他苏醒的时候,屋子里面只有一个药童。
药童见他醒了也不关心,没什么大表情,说了一句:“终于醒了。”
喻白川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这是哪里,因子虚呢?”
药童回答:“这里是沁药居,我不认识你口中的因子虚,这里的主人是阳长。”
喻白川一个激灵,终于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他尝试着扶墙下地,弱弱问道:“我能走吗。”
药童回答道:“你只是一个病人,病好了,当然能走,不过,你不想等等我们阳长大人吗。”
“不想……”喻白川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斩金截铁的样子叫药童心寒。
以往他们主子救下来的人都对他们主子感恩戴德,没有留下来亲亲热热说两句话都是赶不走的,这回这个为什么那么没有良心。
“哎!!”眼见着喻白川不顾一切地要走,药童嘴角抽搐了一下:“现在天下大乱了你知不知道,外面不安全。”
喻白川迟钝地看向院子里面晒着的药草,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睡了好久好久,外面……外面怎么了?
药童回答了一句:“圣上死了。”
喻白川真心实意:“可喜可贺。”
药童:“……”
他摇了摇头:“雄海打过来了,许沉今勾结雄海,现在这里就要亡了。”
喻白川猛地回头:“你是说,许沉今”
许,沉,今。
第094章 妖怪
有些人就是这么可怜又可悲, 明明自己被因子虚遗忘,喻白川却还记得帮因子虚装神弄鬼。
喻白川对着小药童也没办法忍住自己的一声漫骂:“傻缺玩意……”
因子虚这个奸诈小人,无奸不商, 怎么偏偏在这种事情上犯糊涂, 他回京都不就是送死吗。
接下来药童口里边说的一个比一个炸裂。
先是权持季宠幸许沉今。
再是许沉今背刺权持季。
然后是许沉今勾搭雄海。
最终权持季掳走许沉今。
喻白川哑口无言:“……”
自己的老板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一番交谈下来,喻白川的心凉了一大片。
救天地浮屠对喻白川来说太过于天方夜谭, 可是骗人的时候他的嘴里动不动就是天下易主,江山动荡, 什么国运啊, 什么天命啊……嘴巴里面吐出来的都是没有实感的东西。
明明……明明他只是怕因子虚那个没有分寸的随随便便就死掉了。
因老板前科太多, 菌子毒药说吞就吞, 喻白川害怕了,惶惶不可终日。
他是一个可怜的病秧子, 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安然无恙长命百岁,偏偏因子虚不明白,偏偏因子虚找死找得很勤快。
喻白川头也不回告别药童, 戴了蓑笠一瘸一拐。
外面是风声萧条,他守着权宅, 进不去,只是望。
直到,他在街角看见因子虚血衣白马, 从权府出来,戴三七远远开路:“军情紧急, 闲杂人等通通让路。”
喻白川若有所思。
据他所知:权持季和因子虚都是癫公,权持季放了因子虚, 想必是他们有了什么交易,因子虚出了京都, 能去的不是凉都就是奉安城。
奉安城有老板的势力,喻白川恍然大悟:“奉安城!”
此时夏桥又借监天司之名,说天子陨灭,紫微星动,该是有大事发生,会有异姓之王起,平乱定反。
喻白川能不明白吗,夏桥装不下去了。
夏桥能胡说八道,那喻白川也能。
异姓之王?那庄琔琔也是异姓,庄琔琔还是皇族血脉呢。
于是喻白川捡回老本行,不出两日,大街小巷里的孩童传唱童谣。
此时,喻白川看向身侧团团围着自己的孩子,挣扎一样退了好几步,后怕地捂紧了自己斗笠。
可惜了,这群孩子是他的信使。
喻白川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为了和他们打成一片,喻白川可以蹲下来给他们当马骑。
一个小女孩脆生生的问他:“阿婉找不到自己的哥哥了,你不是神算吗,你知道我的哥哥在哪里嘛?”
喻白川:“……”
他讨厌孩子,真的。
找爹找妈找伙伴,他们怎么不去找个死?
喻白川看着眼前这群小孩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就像在看庙里的菩萨,叽叽喳喳地简述自己丢了小猫小狗哥哥弟弟姊姊妹妹。
喻白川绷直了嘴唇,沉思自己应该怎么编。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每个人平凡的命运都是大差不差。
你看看,这一群孩子,家里全都丢了人,不知道还以为那几只小崽子是手牵手一起丢的呢。
喻白川哪里真的会算命,他只知道胡说八道罢了,面前缠人的小东西们叫他烦躁,却不得不理会。
喻白川只能随心所欲道:“过一个时辰就会找到人了。”
小朋友们明显相信了:“你怎么知道。”
喻白川口上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心里却明白:因为一个时辰之后就到饭点了。^v^
饭点了总该回来了。
喻白川估摸着到了吃饭的时候,那群乱跑的小崽子一回来,还要有人夸他真乃神人一个,这都能掐指一算。
眼见着终于打发走了身边的孩子,喻白川慢慢地踱进屋子里面。
里屋狭小潮湿,桌上堆积着长了霉点的发黄书页,光照不进来,闭仄昏暗,不用到晚上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在被许沉今带走变成国师之前,他就一直住在这里,不见天日,实实在在的阴沟里的老鼠。
现在又回来,一切都好像是完成了属于自己的闭塞。
喻白川突然猛地咳了两声,一下子就跌跌撞撞地俯下身子滚到了灰扑扑的案子上面,思绪不甚清晰,只能摇头晃脑,接着,发白的指关节缩紧,喻白川眼睛猩红,手臂上青筋暴起,只能动作僵硬地呼吸,胸膛鼓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后槽牙死死咬着。
他差点把案子打翻,这才哆哆嗦嗦地抽屉里面拿出了一颗用纸包着的药丸。
这颗药形状并不规则,好像是手搓出来的粗制滥造,闻起来没有浓烈的药味,多的是一种焚烧草木灰的味道。
喻白川不用水送服就急急地把药吞咽了下去,呼吸却越来越粗重,这病劲儿竟是一点缓解的意思都没有。
自从他从阳长那里出来,就什么药都没有吃,这几日全靠硬撑。
刚刚吃的那颗说白了,不叫“药”叫“丹”。
就是那帮市井骗子口中包治百病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
“呵——”喻白川一声冷笑,他又怎么不清楚这种所谓长生不死丹,什么气功度化都是假的,可是除了把自己微薄的希望放在这里,喻白川又能怎么做呢?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他只是……只是想要苟延残喘下来罢了。
奉安城路途遥远,这几日忙着装神弄鬼,凑了一点窝囊费当行路的盘缠。
喻白川皱了皱自己的鼻子,心中思量道:要快点上路了才好,不然就凭着他这副病秧子的身子骨,说不定在路上就死掉了。
混蛋因子虚,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自己呢?
喻白川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呼吸,跌跌撞撞地出门,手上还拿着那装着药丸的小纸包,想了想,还是把那几封骗子药揣进了怀里。
这药,万一,万一……有一点用呢。
他要出去租马,想想法子怎么出城。
这还没有走出房门,就听见了屋外面的喧嚣,喻白川猛地一下抬起了自己的眼睛,他好像是看见了气势汹汹过来的人群。
瞳孔放大,手僵直地垂了下来。
晚风永远寒凉,天光昏暗,乾坤泯黄,人影没入夜色。
喻白川的眼睛不好,在白日看不太清,只有到了晚上的时候才可以观察仔细,可是这个时候他开始痛恨起为什么自己看得清晰,因为他看见了所有人愤懑害怕的样子。
傍晚的乌鸦叫不停,门口那盏白灯忽得一下就灭掉了,一切都显得不吉利。
喻白川打开门,往身后退了一步。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妖怪!”
“我家娃娃昨天还和他说话,今天我家娃娃就没有了!”
村妇的嚎哭不绝于耳。
喻白川好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神,只能呆呆傻傻地看向眼前。
几张小小的草席,包裹着几个小小的尸体,尸体软绵绵的,喻白川的四肢也是软绵绵的,他禁不住失力,跪到在穹苍之间。
耳边还有女孩的抽噎:“你明明和阿婉说好了,明明说好了,晚上我的哥哥会回来的,为什么……”
为什么……统统死了呢。
喻白川的脑子里面是一片空白,他哆哆嗦嗦伸出手,想看看草席之间的可怜尸体,却被佃农们按住,锄头和斧头就在身侧,他歇斯底里地哭了一声。
听阿嬷说自己刚刚出生的时候,一张开眼睛,屋子里面所有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他们说自己是妖精投胎,要把还是婴儿的喻白川扔到火堆里面。
谁也养不起一个病秧子,不如给病秧子留下一个妖怪的名声,让他们易子而食的行为变得合情合理。
现在……喻白川又变成了妖精。
他可以是骗子,是国师,是神算,也可以是妖怪。
重要的从来不是他是谁,而是大家需要他是谁.
喻白川用力掀开了其中一张草席,结果看见了嘴唇死白的尸体,胸口上一个血淋淋的刀口子。
“这分明就是……”
就是被人活活捅死的。
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待在这破巷子里面,怎么可能会是他做的呢?
明明是一个病秧子,要是拼了命起来,竟然力气大得几个汉子都没能拉住。
喻白川好像是疯了一样,病恹恹的身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形同疯魔,把所有的草席都掀开来。
无一例外,这些尸体的身上都是刀口,贯穿身体,要人性命,他们死之前,一定哭得歇斯底里。
喻白川忍不住大声谩骂起来:“这几日我从来没有离开自己的院子,你们难道看不见吗,这些孩子身上都是刀伤,现在战乱,街上什么人都有,他们不是我杀的。不是。”
可是愚蠢的佃农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土匪他们是惹不起的。
见了官兵他们也只有赔笑的份。
谁能去给自己的孩子找一个交代。
“我的娃娃——”
泼妇歇斯底里:“昨天还好好的。”
“你就是妖精,你一来了我们巷子,我娃娃就没有了。”
“一定是你诅咒了我的娃娃。”
喻白川惨惨一笑,表情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恶狠狠道:“那,我就诅咒你们,诅咒你们。”
“不是说我是妖怪吗,我诅咒你们。”
“你们会不得好死,你们会流离失所,你们妻离子散……”喻白川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诅咒你们。”
群情激奋,这帮佃农大声叫了起来:“他承认了,他就是妖怪。”
喻白川脚步不稳,步步紧逼:“对,怎么样?”
他这天生的怪病就活该被别人当成妖怪。
大家被“妖怪”吓得往后面退了好几步,终于一齐拥了上来。
“把这个妖怪送到城外,活活烧死。”
“烧死他!”
“烧死他!!!”
第095章 你听听,我的心慌不慌
另一边, 奉安城外,因子虚戴着一个防沙的大兜帽,枫衣上面虚虚地笼罩着一层黄沙, 逆风而行, 不想言语,就怕吃一嘴西北风混旱地沙。
他是不说话, 权持季却喃喃不休,将脸埋在因子虚脖子那里, 轻轻呵出的气息比迎面过来的黄沙还要扰人:“因老板, 我在奉安城人生地不熟, 你都带我过来了, 你就要养我。”
因子虚:“……”
他们从京都过来,一路上简直是畅通无阻, 夏桥的鬼影都没有看见,通关文牒也不盘查,甚至有人笑脸相送。
过于一路顺风。
他开始怀疑了, 他不开心了,他气愤了。
权持季却把头靠在自己的脖子上面, 嘟嘟囔囔,劲臂勒这因子虚的腰,整个人都贴着因子虚, 好像是一只悠然黏人的大狗。
因子虚猛地伸手到身后,突然松了缰绳, 身子往后面一扭,直愣愣地看向权持季的眼睛, 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觉察因子虚的视线,权持季立刻眨了眨眼睛, 抛了一个媚眼。
因子虚:“……”
这……活孔雀。
“能不能别把脸埋在我脖子上说话。”
权持季不要脸道:“我怕吃到沙子。”
因子虚干巴巴:“你是觉得我的脖子能比黄沙干净多少吗?”
权持季不怀好意笑了一声:“蜂腰玉颈,趁手得很,因郎。”
一个郎字,原来千娇百媚,权持季说出口却是奇怪,少了几分狎昵,多了两分戏谑,更像是明晃晃的宣告占有。
“因郎,因郎……”眼见因子虚猛地一愣,竟是没反应过来,权持季得了趣,压低声音,继续叫,叫到最后,从“因郎”变成了“先生”。
“喊魂吗?”因子虚没有听清楚权持季最后的那一声“先生”,他把头扭过来也不是为了和权持季打情骂俏。
因子虚若无其事道:“先生,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虽然也不能保证在下绝无异心,但我们也能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和我交一个心……”
他语气一顿:“你的底牌是什么,除了那点兵和已经被收回去的兵权,真正叫圣上忌惮你的,到底是什么。”
“看路。”权持季轻飘飘地揭过话头,伸手要把因子虚的脑壳扭回去,结果,因子虚这个家伙坚强地梗着脖子,一副要落枕了也不管不顾的样子。
因子虚伸着自己的长脖子,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什么?”
权持季还是那句话:“回头,看路。”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就是清楚明白地告知因子虚,他不想说。
他相信因子虚这么聪明,肯定能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不过,权持季显然忘记了一件事:因子虚明白是明白,但买不买账就是另一回事了。
因子虚在这种事情上精明,可不愿意被一丝一毫地糊弄。
都是刀口上过日子的事情,不问清楚了,便是杯弓蛇影,提心吊胆。
哪天剑悬头顶,他都浑然不知,白白送命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因子虚没什么耐心道:“你是眉毛底下挂两蛋,光会眨眼不会看还是?我不看路,你不会看?先生,你别躲啊,让我好好看看你。”
“别看……”权持季目光躲闪,他怕和因子虚一眼就叫因子虚看穿了。
“好看。”因子虚这个老流氓矮了矮身子,笑了一声,说话却是咄咄逼人:“先生,到底是什么?”
叫圣上忌惮,叫夏桥算计,叫危急关头还能人誓死追随的到底是什么筹码。
是什么要比兵权,要比民心来的招人。
“你既不想说,那你就是也不信我。”因子虚偷换概念:“权持季,我对你好失望。”
“无所谓。”权持季也没有什么良心一样说道。
马上行,东风渡,千里黄沙送轻蹄,快马加鞭,在旅途者:两面三刀的,沉默寡言的,斤斤计较的……他们在城门前眼神交汇,对弈。
因子虚疑惑不解。
原来权持季愿意放他出京,他就以为权持季动了情,他也软了心肝,现在看起来未免叫人生疑:或许一切都在权持季的掌握之中。
已经要到奉安城,日夜兼程,他的脑子没有一时一刻不在警惕。
因子虚觉得自己和权持季一起走的决定就像是脑子被骡子踢了。
“先生,坦诚点不是好事吗?”因子虚扭过了身子,挑了挑眉毛,好叫权持季没法看见自己眼睛流露出来的一抹凶光。
他知道自己纯粹是因为脑子崴了一下,见到葛丰正的死,那一刻因子虚大厦将倾,偏偏当时的权持季顺眼地过分了,愧疚感就好像狂风骤雨,摧枯拉朽之势。
他的理智,他的阴暗,他的小人得志……彻底败下阵来。
现在,理智回笼,因子虚追悔莫及。
权持季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因子虚看不透,但是照着权持季每天啃来啃去的架势,先不说权持季会不会什么想法,反正自己是要有想法了。
说来不耻:和权持季亲吻和云雨/巫山真的很舒服啊。
因子虚就怕是自己有想法了。
太多色字头上一把刀的例子,叫因子虚如何安心。
更气人的是,权持季这个家伙不知道哪里学的,也太会撒娇了吧。
以前被权持季揍的时候因子虚怎么没看出来,这家伙内里的本质就是喜怒无常大癫公。最近权持季和风细雨叫人后怕。
而且因子虚吃的还真是他这一口的。
这下可好,为了转移因子虚的话头,权持季突然从后背伸出自己的手,手心赫然是一道血痕。
那手在因子虚眼前晃了一下,权持季道:“因老板,你看看,我的手破了。”
因子虚冷漠无情:“看见了,再等一会,都愈合了。”
权持季好像是突然愣了一下,心里面怅然若失:回答和以前不一样。
明明就是书生,方方面面却是不一样。
竹庐里面的书生,会低头嗅蔷薇,温柔得不成样子。
他出声问因子虚:“你对一个孩子也是这样吗?”
因子虚鄙夷:“你算什么孩子。”
权持季:“……”
他明了,自己见到的书生也许只是因子虚恶劣性格的一部分罢了。
奉安城的城门赫然映入眼帘。
这个城门其实就是一个摆设,奉安城里的地痞流氓可不会老老实实走城门,加上奉安城多沙子,没有护城河隔断,大家更是遍地跑。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变成了路。
于是,在鱼龙混杂的奉安城里面,地痞子们除了不走城门和不走官道,在哪里都能飞檐走壁。
因子虚在奉安城呆了那么久,耳濡目染,也知道奉安城的气性。
偏偏就带了权持季走官道,过城门。
没有一点要抄小路的心思,大摇大摆。
权持季原来还以为因子虚不放心,要试探自己的本事究竟达到了什么地步,也就由着因子虚去了。
现在权持季才明白,因子虚不仅存了试探的心思,还不仅仅是为了试探。
这一步走的是:试探结果不满意,因子虚还可以把权持季杀了。
奉安城皇莆七落搞不定,可是她还是城主,城门这东西归的就是皇莆七落这个女人管。
此时,城门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兵,高高的弩架了起来。
虽然权持季和因子虚挨得很近,但是他可以清楚明白的感受到,这些箭镞的方向统统指着他自己。
因子虚慢悠悠地伸出他的手,只要他把手臂落下来,乱箭就会过来。
“先生,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其实呢,我也不相信他们会百发百中,可是没有办法。”因子虚道:“进了城门,我就被动了。”
这几句话的意思清楚明白,就是讨要好处。
多疑小心眼好比因子虚可不会让自己手无寸铁的。
“花言巧语是最最不可信的,我要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因子虚旁若无人一般说到:“到了奉安城,庄琔琔肯定是听你的,你在这里还留着几个兵,销金寨也在你的手上,况且刚刚你不愿意和我坦诚相待,先生,我心好慌。”
到了奉安城,因子虚好像是恢复了自己的老流氓本色:“先生啊,你听听,我的心,慌不慌。”
明明就是一个要人命的话题,他却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把公事说的那么下流暧/昧。
“慌死了。”权持季抱着因子虚的脑袋:“这乱箭下来,你也要浑身窟窿眼了,你肯定要慌的啊。”
因子虚笑了一声:“先生比我高大,到时候身上的窟窿眼肯定比在下要多。”
“哦。”权持季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原来他就打算给因子虚诚意的,只是没注意到因子虚会用这样的方式和自己讨要。
他噗呲一下,觉得更有趣了。
权持季:“因老板,你知不知道人肉盾啊,你在我前面,你还那么轻,一只手就可以把你举起来,你挣脱得开吗”
因子虚:“……”
好野蛮的解决方式。
好不爽。
结果,一个吻落到了他的耳朵尖上,软和的舌头勾着自己的耳郭,耳边好湿,风吹一下就感觉明显,偏偏权持季故意朝他的耳吹了一口气。
“你想要的,我会给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给你,不是因为瞄准自己的箭镞,而是因为可以吻上你的耳朵。”
“我有的是办法化险为夷,给你是我心甘情愿。”
“你要什么?”权持季道:“尽我所能,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他苦笑一声:“要怎么样,才能得到你的信任呢?”
因子虚好像是一只龟缩在壳子里面的篆愁君,它太害怕了,鬼鬼祟祟,胆小到连别人的示好都叫它如临大敌。
太苦了,太苦了……
因子虚一愣:“我要销金寨。”
他见权持季点头,又继续得寸进尺道:“又不止销金寨,连同你留在销金寨的兵,我都要!”
说完,因子虚看向权持季的脸,好整以暇,等待回应。
第096章 你喜欢孩子
人影之间隔阂着看不清的黄沙, 看不见深情的眼睛,城门里面晃晃荡荡的骡子颈子上都挂着清脆的驼铃,听不清应和的声音。
因子虚想: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自己要的太多太多。
基本上是架空了权持季, 要对方一无所有。
如果……如果这也可以答应的话,要么是权持季的脑袋被驴踢了, 要么是权持季真的真的很喜欢自己。
好像是怕权持季没有听清,因子虚又复述了一遍:“销金寨的粮道, 你的兵, 还有庄琔琔, 我都要。”
“嗯。”权持季没有什么大的表情:“我答应。”
因子虚恍惚了一下, 还是觉得权持季的脑袋被驴踢了,他尝试着开口点拨了一句:“要是都给我了, 你就不害怕你手无寸铁,叫我把你弄死吗?”
“先生,我是要亡你后路。”
“我知道。”权持季不道德地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叫人错不开眼睛, 权持季悠悠道:“你绝不会杀了我。”
因子虚不留情面:“那谁知道呢。”
权持季却是老神在在:“琔琔离不开我,到了这里,就是庄琔琔的眼皮底下。”
“你们可不会无时无刻待在一起。”因子虚反驳。
权持季却眯起了眼睛:“因老板会喜欢庄琔琔的, 你也不会想看到孩子失望的表情。我死了,庄琔琔可是会伤心的呢。”
因子虚:“……”
他干巴巴地反驳:“我不喜欢孩子。”
权持季歪头:“不, 你喜欢。”
城门守卫见因子虚没有手势指令就放着他们进去,到了里面, 因子虚下马,箭镞还在穷追不舍地指着权持季, 因子虚回过身子,慢悠悠地把偏长的缰绳捆到自己的手掌里面,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沙子:“走吧,先去销金寨,东西没拿到我是不会带你去见庄琔琔的。”
言罢,因子虚借了城门另一匹马,对着权持季招了招手。
权持季策马跟上,身后还有皇莆七落的人。
这群人都是八百个心眼子。
因子虚不会随便相信权持季,皇莆七落更是不信。
权持季不免好奇了起来:“因老板,你和皇莆七落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原来以为自己带着因子虚和喻白川出城的时候是因老板和皇莆七落的初次相识,现在看来,那就是两只老狐狸的故人重逢。
因子虚捅了捅自己的耳朵:“我刚刚到这里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女人了。”
说来好笑,奉安城这个地方实在是荒僻,战时连年,今年奉安城还是大启的,明年可能就变成雄海的,西临的,安邦的……可谓是流水的国君,铁打的城主。
偏偏奉安城气候实在不好,常常将犯人流放到这里,无论是哪国的国君都不想花功夫好好治理,据皇莆七落说:他们不过是把奉安城当成一个垃圾场罢了。
垃圾场里什么都缺。
茶楼,铺子,饭馆,客栈……屈指可数。
原来因子虚带着喻白川藏匿在这里的时候,为了不动声色,就想找一份清闲工作,左思右想,一拍脑门:卖棺材不错啊。
卖棺材是一个晦气生意,很少能有回头客,门可罗雀,不见天日。
偏偏这里是奉安城。
在这里要能开一个棺材铺子也是独一无二,刚刚开业那天,来来往往竟然也可以算是络绎不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因子虚自嘲一笑:真是可怜啊。
直到那日,皇莆七落来了。
那个女人坐着步辇,珠帘微微晃动,露出一双手,步辇停在棺材铺前面,她的侍女一脚就踹飞了因子虚的门板。
因子虚那时候只是还没有蓄好那乱蓬蓬的胡子,可是刘海已经脏乱,一身大红大绿乱七八糟,急急忙忙从屋子里面跑了出来。大喝一声:“我的门!!!”
接着,因子虚就看见了皇莆七落,一个长得娇滴滴的小女娘,抬眼却是清清凉凉的杀意,不说话的时候,威压吓人。
喻白川紧随其后出来。
皇莆七落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对着她的侍女出声道:“阿月,他可真白啊。”
因子虚一下子就警觉了起来,一把把喻白川扯了下来,暗暗打量对面,接着扯出了老实巴交的笑脸,巴结道:“这里小小棺材铺子,敢问不远万里过来,所为何事?”
皇莆七落微微颔首:“我要订一个棺材。”
“哦,”因子虚开始去拿图样:“为谁定的,要什么样式?”
皇莆七落淡淡的:“要两个。”
因子虚同情:“是死了双亲吗?喜丧吗?”
这个年头,死人是并不避讳的事情,或许死亡才是更好的解脱呢,更别提大多数人都是草席一裹,抬到深山老林里面找个地方埋了,立一块木牌就草草了事,这个女人还能给人准备棺材,照理来说,他们算是过得不错的了,按皇莆七落的年纪来看,她的双亲或许是自然老死。
因子虚准备好了几个八仙庆寿二十四孝的图样叫皇莆七落看着挑选。
那个围着面纱的女人却嫌弃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住那几张图样,敷衍的看了两眼,遂往地上一扔:“我是给我自己和阿月准备的棺材。”
因子虚“啧”了一声,一个屁股蹲蹲在地上把图样捡了起来,倒是不惊讶:“给自己吗?那你要什么图样?”
“要龙,只要龙。”皇莆七落好像很满意因子虚的波澜不惊。
因子虚想:这下该不会遇到什么神经病了吧。
九五之尊才配用龙。
“姑娘,这可是僭越。”
皇莆七落抬了抬眼睛,阿月的刀一下子就递到了因子虚的脖子上面。
她道“你就说,能不能做?”
因子虚喉结抖了抖,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可以。”
要因子虚怎么做都可以,但是要他的命就不可以了。
因子虚连忙亲亲热热地用自己的指甲弹了弹刀片,示意阿月把自己脖子上这个吓人的东西拿开。
好端端一个女娘,一出手就是一把有因子虚半人高的刀,挥刀的时候一点也不手软。
就这刀,要是因子虚还不一点能扛起来。
因子虚能怎么做,只能讨好笑笑,“欢迎光临”,面不改色,“什么都行”。
“哦。”皇莆七落又出了声音:“算了。”
因子虚瞬间绽放微笑:“啊?”
算了好啊算了妙。
和这个女人做生意怎么看都有一种大事不妙的味道。
谁承想皇莆七落的“算了”,不是“算了,不做棺材了。”
而是……
皇莆七落微微一笑:“不用做两个了,做一个,我和阿月合棺。”
因子虚从来不是什么保守固执的人,相反,因子虚很喜欢不按套路出牌,但是当不按套路出牌的人变成别人,他就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了。
因子虚弱弱的问了一句:“是夫妻合棺那种尺寸吗?”
“是的,许沉今。”皇莆七落这话一出来就叫因子虚掉了一身冷汗。
他刚刚逃出来不久,怎么这么快就被人认出来呢?
不过看样子对方也没有什么心思要把因子虚送到哪里。
因子虚慢腾腾地拿了笔墨纸砚出来在地上铺了一层,慢悠悠地画着图样,神色淡定:“哦,怎么认出来的呢?”
皇莆七落蹲下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因子虚的圆润饱满的后脑勺,好像是好奇一样:“许沉今,你的身份被人揭穿了,你就不害怕吗?”
因子虚:“……”
他把笔抬了起来,手心一直在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害怕了。”
他的龙画得都是哆哆嗦嗦歪歪扭扭的。
皇莆七落:“……”
她心道:许沉今这个人身上倒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实在。
因子虚见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干脆罢笔,蹲在地上哈出了一口气:“你们有刀我没有,我能怎么办呢?你们怎么知道的?”
皇莆七落还是那副笑吟吟的阳长:“强龙不压地头蛇。”
话音未落,因子虚真诚地道:“什么强龙?不过是落水狗罢了。”
皇莆七落见和因子虚实在没有办法正正经经地交流,只能支起身子:“许相你可是大名鼎鼎,我一直好奇传闻中许沉今能扭转乾坤,到底是真是假,原来要和许相你好好聊聊合作,现在看来,你是没有什么心情。在奉安城,谁都是自由的,可以自由地选择活还是死,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逼你。若是以后有机会,许沉今,若你要重新见光,翻云覆雨,我们可以合作。”
皇莆七落一脚登上步辇,阿月站在步辇边上。
那个女人伸出手撩开珠帘,对着因子虚微微一笑:“对了,你那棺材做好了就送到城主府。”
城主府?
因子虚那时才明白。
这个看样子娇滴滴却出手狠辣,说话莫名其妙的小女娘就是大家口中奉安城城主皇莆七落。
她做的那个雕满了九龙的棺材,意思不言而喻:这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因子虚,她皇莆七落确实有反心。
不仅如此,她还想要因子虚帮她反。
把棺材送到城主府的时候,因子虚又看见了皇莆七落,这回因子虚长了记性,拿出一把小刀藏在袖子里面防身。
却冷不防听见那个女人说:“许沉今,你知不知道,你连刀都藏不好?”
因子虚麻麻赖赖:“在下不才,是知道的。”
皇莆七落叫阿月给因子虚奉茶:“那你还带刀过来。”
因子虚笑出了两个梨涡:“城主误会了,我带刀过来不是为了伤害城主,就凭我这三脚猫功夫,白白送命的事情我还是不会干的,只是有一些东西,我说不出口,这刀能代表我的意思。”
“许沉今是一个愚人。”因子虚笑着,边说边用刀子在地上铺着的草席上割了一道口子。
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意。
“也许以后我还会过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但是我现在,累了。”因子虚说完,把刀扔了,旁若无人地离开。
皇莆七落在他的身后道:“许沉今,你信不信,到以后,你终究还是会忍不住起了反心?”
“许沉今,我等着你。”
第097章 亲我
销金寨属于奉安城的西边, 山卡拉中的山卡拉,要不是奉安城习俗诡异,没人愿意走正道也不会发展成现在的规模。
从官道出发, 到达奉安城就需要走过羊肠弯弯绕绕。
奉安城的风都是乱吹的, 没有方向,迷人眼睛的黄沙带着厚重的云遮着太阳, 定位并不能很好辨认。
幸好因子虚对这块儿熟悉,有条不紊的领着方向。
权持季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你说, 因老板, 在京都的时候, 我日日夜夜看着天上有没有飞过鸽子, 怎么还是叫你把信送到了皇莆七落这里。”
因子虚摸了摸鼻子,得意洋洋到了小人得志的地步:“有些东西要比飞鸽传书更好用。”
权持季不免好奇:“什么?”
因子虚微微一笑, 流里流气地把落到鼻尖上的刘海一抖,一吹,骚包地应了一句:“半裁叶啊!”
权持季笑得僵硬:“那家伙倒是愿意为了你拼命呢, 就是不知道你是答应了他什么。”
因子虚没个正形:“美人身侧,当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答应他从今以后,命运相连,休戚与共, 有我一口肉就少不了他一口汤。当然,他可比先生你要乖巧得多啊。”
那一刻, 权持季的面色青黄中带着恼怒,后槽牙咬了咬, 手上不动声色地攥紧了缰绳:“你喜欢乖巧的?我怎么看不出来,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玩命。”
“哎呀~”因子虚歪了歪自己的脑袋:“其实只是和先生待在一起, 脑袋就不怎么牢靠罢了。和先生走在一路啊,确实是天天都要玩命,可是经常玩命可不代表着我就喜欢玩命了,先生到底还是不了解我。”
“那他呢,他就了解你吗?”权持季不爽。
因子虚见要到地儿了,把马笼头一勒,老神在在地晃晃脑袋:“哦,他也不了解,可是他才不会给我找麻烦。”
“先生,你也要让我少一点麻烦才好。”
这句话就是因子虚在暗示权持季了:大意就是别耍花样,立刻,快速,马上……把销金寨和兵送到自己手里。
权持季有一种坏心思被戳穿的窘迫,毕竟,他虽然是打算把东西送上去,可他确实没有老老实实的打算。
销金寨在权持季走后就一直交给手下人来打理,黑七是一个没文化的粗鄙之人,销金寨又是一个土匪窝子,没有正正经经的账房先生,于是留下了好几笔的坏账,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权持季拿了账本出来一一摆放到因子虚面前,摊开,顺便给因子虚递了茶水,好整以暇地看着:“难搞哦。”
因子虚却是坦荡荡:“你们当然算不明白销金寨这一堆糊涂账了。”
权持季微笑地看着他:“果然,不怪他们都说你聪明,怎么算?因老板可是有什么法子。”
销金寨里面到底藏着多少东西,权持季不知道,他可以把销金寨送出去讨因子虚开心,可他也要知道自己究竟拿出去了什么才安心啊。
因子虚聪明,还在奉安城呆了这么久,或许他有奇法子算明白这一笔账。
权持季就等着因子虚能想出什么超凡脱俗的办法。
结果,因子虚的回答朴实无华:“你知道为什么你们看不懂这个账目吗?”
权持季好奇:“为什么?”
因子虚笑得见牙不见眼:“因为这些账目都是假的。”
权持季皱眉:“你怎么知道。”
因子虚老实巴交地揣揣自己的袖子:“因为真的被我藏起来。”
权持季:“……”
他就该想到,这只老狐狸就干不出来什么人事。
“藏哪里了?”
因子虚:“柴房,老鼠洞里面。”
权持季:“……”
他恍惚记起在销金寨和因子虚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因子虚倒吊着,黑七跪在地上,接着自己拿刀架在他们两个人的脖子上面……
权持季锲而不舍地问道:“什么时候藏过去的。”
因子虚抹了抹自己的小胸脯,又叉了叉腰,回忆道:“吊在梁上的时候就已经偷到了,撕了最最重要的几页,就藏在裤腰带里面。”
为了叫权持季少说话多干事,因子虚还存了恶心人的目的向权持季补充道:“那时春情香一熏,你就站在我面前,大小伙子可俊了,搞得我心神荡漾,差点把自己脱干净,要不是裤腰带里面还藏着东西,先生你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会是赤/条条的丑男扭来扭去了。”
权持季咽了咽唾沫:“……”
老实说,他想到因子虚不着寸缕的样子,可耻地耳朵一红。
但他还是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你就不能藏在正经地方吗。”
因子虚一拍手掌:“幸好那时你没叫阳长给我找个姑娘,不然我藏也藏不好,至少泡冰水里面我的衣服还能好端端地留在身上。后面我一瞧,唉,柴房地上趴着两只死耗子,再一想,那耗子洞得多安全啊,都不怕耗子啃坏了。”
权持季敏锐地察觉到了因子虚的言外之意:“你现在是不是怨我一开始就欺负你。”
因子虚点头,道:“是。”
还用说吗?
谁能不恨?
而且因子虚自认为他自己实在是贱人一个,就想看看权持季究竟能忍到什么地步,摸明白了以后才能更好地得寸进尺,权持季怎么样他不管,自己这么聪明可爱,短了谁都不能短了自己。
“那你怎么才可以原谅我。”权持季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顾盼生姿的模样,捧着脑袋微微一笑的空当,一张俊脸猛地贴到了因子虚眼前,眯起眼睛的笑意显得那么亲昵。
因子虚被突然靠近的举动吓了一跳,觉察权持季就是单纯的孔雀开屏之后,他忍无可忍地挑了挑眉毛,说话的时候明晃晃的不怀好意:“求人原谅要有求人原谅的样子,先生现在明明答应好了,却是拖拖拉拉,先生哪里有什么诚意呢?”
权持季打着哈哈:“哪里有的事,这不是给你算着吗。”
因子虚:“……”
账房先生那一张纸来来回回算了七八百遍也没算够。
因子虚不是傻子,第二,因子虚不是瞎子。
面前消极怠工的场面叫因老板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喻白川算账都要比他们利落。
因子虚只能咬牙切齿:“看来先生乐善好施,手底下人都是苟延残喘,半截身子进了黄土,连喻白川那样的病秧子都比他们利落,该不会,他们比喻白川还要羸弱吧。”
权持季却是一点也没恼,反而笑笑:“我手下这些人都是个不好管教的,想必是不太想听因老板你的。”
因子虚立刻警觉:“你什么意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难道你要反悔?”
什么叫不太想听自己的?
这说法如何叫因子虚不细思极恐。
权持季兀自笑得惊心动魄:“没事,我有法子叫他们乖乖听你的。”
因子虚懵懵然:“什么?”
他就想知道权持季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
到底是要守信还是要搞事。
眉头还没舒展,突然,权持季那张脸又靠近了自己一分,侧着脸,怼向因子虚的面前:“亲我。”
因子虚:“……”
因子虚条件反射一样,干脆利落一巴掌扔了过去。
心里笃定:权持季有病……
权持季还没有把自己挨了巴掌的俊脸收回去,执着地孔雀开屏。
因子虚:“……”
看来,这病得还不轻。
也许是那看傻子的眼神过于灼热真诚,其间还掺杂着对癫痫人士的深深同情与切切关爱,叫权持季头皮发麻。
他清楚地明白:因子虚还想再多打自己两下,并且他跃跃欲试,因老板呼人巴掌的手还没有任何缩回去的意思。
留守在销金寨的众人:“……”
他们也不知道哇。
他们对因子虚的印象还停留在卖棺材的老流氓,胆小如鼠,说跪就跪,半夜三更,上街溜马,还一下子放倒了阳长大人的心肝,叫阳长大人突突打了一顿。
谁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
因子虚和权持季虽然不在奉安城,但是奉安城处处是他们的传说。
老流氓爆改高风亮节无风自香的许沉今。
窝里吃窝里拉,上完茅厕都不知道擦,他能是许沉今?
现在,权持季和因子虚还当着他们的面儿打情骂俏。
所有人内心都是窘迫,尴尬得手脚都没地方放,只能若无其事地看星星数蚂蚁,半个眼神都不敢分过去,生怕自己看见了什么要自戳双目的事情。
向来说一不二,喜怒无常的权持季把脸送过去挨了一下后意犹未尽地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
好像是蛊惑人心一样,权持季道:“他们中有不少人,父辈就呆在我爹军中,多年的感情,怎么会随随便便听命于别人。”
因子虚冷笑:“所以呢?”
“除非是权家人。”权持季巧笑:“亲我一下,证明给他们看看。”
因子虚抖了抖袖子,抖出了两袖清风,高洁好像朦胧雪:“不亲,亲了就变成断袖了。”
权持季发出一声嗤笑,手指伸出去压在因子虚的肚子:“我可是到访了这么深的地方,我的子子孙孙都留下你这里了,做都做了,没有亲嘴就不是断袖?可笑。”
因子虚一套歪理:“我们做的时候没人看,现在要亲嘴就有人看见。”
“因老板脸不红心不跳在这里说了这么多虎狼之词,看见没看见,重要吗?没看见和看见了有什么区别。”
因子虚却笑:“区别大了,比如,现在说了,效果和亲了做了一样,我就可以不亲也不做。想必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有什么猫腻,在下是无所谓的,反正不洗澡的是自己,毁坏的也是先生的名声。现在可以好好理账了吗。”
权持季突然倾身,两瓣唇先是抿了起来,接着,飞快地贴到了因子虚的脸颊,宽厚的手掌由后按住因子虚的后脑勺。
脸颊吻?
哦,权持季有病。
第098章 狂徒的赤色鸳鸯肚兜
因子虚迷迷瞪瞪地伸手揩了揩自己的脸盘子, 搓出了一手泥:“……”
他捅了捅自己的耳朵,问道:“什么时候能算完啊。”
权持季看都没看一眼就开始胡说八道:“今晚是出不来了。”
因子虚奸商嘴脸顿现:“不眠不休一晚上也不可以吗?”
算账的:“……”
好过分,这真的好过分。
权持季也不恼:“也不可以。”
因子虚只好揣了揣自己的袖子, 抖了抖身上的黄沙, 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抖搂抖搂自己的毛茸茸,斤斤计较地算计着:"哦, 那你们今晚就要住在这里了,算完了记得把几天打尖和住宿的钱补给我, 干我们这行的, 最忌讳的就是……不收钱。”
“对了, 日头晚了, 我就先睡了,熬夜伤肝, 我们这行的还忌讳有命赚钱没命花。”因子虚嘚嘚瑟瑟地摇了摇脑袋,正要扬长而去,却不料权持季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因子虚走两步, 猛回头,再走两步, 又猛回头,戒备地缩了缩自己的脖子。
他警觉的发现自己和权持季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因子虚又回过头,阿哒阿哒往前面窜了好几步, 接着皱眉看向自己的身后:权持季还跟过来了。
因老板不免汗颜:“你干什么?”
权持季老神在在:“睡觉。”
因子虚立刻错开身子,给权持季让了一个道儿:“您先走。”
权持季歪了歪脑袋:“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因子虚当然知道啊。
可是, 有个重要的傻要装。
因子虚只能捅了捅自己的耳朵:“知道什么啊?在下愚钝。”
言罢,因子虚两条大长腿抡得飞快, 倒退着退出屋子,眼神警告权持季别跟过来。
对着权持季委屈巴巴还幽怨的眼神, 因子虚眯了眯眼睛:他承认自己的年纪大了,确实不如权持季年轻气盛,但是他的腿脚还很灵便,而且他还有一个优点——爱惜自己,很怕疼。
因子虚猛地把门一关,轻快地抖了抖自己的袖子,笑成了弯月形状的眼睛在回头的那一瞬间就变得冷咧了起来,步履匆匆的模样。
从高高在上许沉今变成市井小民因子虚,他放弃了很多廉价的品德,在奉安城,高风亮节的人很难苟活,生活会把所有人磨成一个梁上君子,因子虚也不能免俗。
他的方向是黑七的房间。
因子虚进屋的下一秒就把窗棂紧紧关上,深一脚浅一脚踩上榻,手指掀开床褥,手指关节试探地扣着床板,终于,他的耳朵灵敏的一抖,好像是听见了比刚才略清脆的声音。
因子虚满意一笑,果然看见了那里一个小小的暗格。
里面就是销金寨强抢来的东西以典当来的银票。
销金寨吞吐着各国暗面里的黑粮生意,其间能沾染上的油水确实多,可是这儿毕竟还是土匪窝子,最最喜欢的依旧是没本的买卖:杀人越货抢劫。
从中得到的不义之财还用记什么账啊,直接藏起来就好了。
坦白来说,黑七藏的地方确实简陋,要是留心一点,肯定可以搜到。
问题就是黑七被权持季杀死的时候场面太过晦气了。
床上的女娘还在尖叫。
黑七的裤腰带刚刚绑上去。
因子虚这个老流氓丑人多作怪,倒吊着呼气如兰。
权持季一刀架着两个人,咕咚一声,黑七脑袋落地。
因子虚:“……”
眼前和回忆交叠,因子虚汗颜,只能说:谢谢黑七了。
这间屋子被简单收拾了血迹之后就没人踏足。
因子虚还可以鸠占鹊巢,得来一份不义之财。
人在江湖飘,钱多不压身,因子虚虔诚地拜了一拜,好像是面对黑七的幽魂,然后心安理得伸出两根手指头掐了一掐,试图估计出里面能有多少的钱款。
这个时候,因子虚对于黑七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觉得黑七有品位:躺在钱上睡觉,想想就觉得舒服。
另一方面,因子虚又开始埋怨黑七这家伙私底下酒肉都来:要是黑七能清心寡欲一点点,因子虚现在就可以躺在更多的钱上做更大的美梦了。
还没有算计出自己能白捡多少钱,一道扫兴的声音响起。
“硿硿——”
到底是拿了死人的钱,虽然是黑七,可因子虚道德高尚啊……其实是心虚。
他还是被敲门的声音吓了一跳。
“谁啊。”
屋外传来权持季黏糊糊的声音:“因老板”。
权持季这个人会装,能打扮成明媚风流的少年郎,一道声音沉沉,温柔起来的时候能酥掉人的身子,可是就算他再能装,大家也都知道他的骨子里面绝非良善。
因子虚立刻从榻上爬了起来,汲着一双破鞋,用身子抵着门,并没有要开门欢迎光临的意思:“三更半夜,先生还不睡吗?在下肝虚,是要睡了,先生有事明天再说吧。”
言罢,因子虚还像模像样地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权持季不怀好意:“拿到销金寨之后,我在奉安城里面睡的可一直是这间屋子,我认床,因老板,你疼疼我,叫我进去。”
因子虚:“……”
他可不是一个傻子。
作为一个合格的梁上君子,因子虚能知道黑七把钱藏在哪里,难道还不能知道权持季那个家伙睡哪间屋子吗。
用自己的脚趾头想一想也能知道,权持季睡在这间屋子里面难道不嫌晦气吗。
想到这里,因子虚做作的咬了咬自己的手掌,假装惊讶道:“先生,真的吗?”
权持季此刻还没有预料到因子虚那张巧嘴里面能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虎狼之词,他还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真的,被褥换了我都睡不着。”
“哦,那先生应该记得,那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黑七的榻上。”因子虚慢悠悠地打开门,伸出一只手出去,往权持季的怀里塞了黑七塞在柜子里面的肚兜。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先生认床,连换了被褥都睡不安稳,想必一定很想念它。”
说着,因子虚妖精一样一手撑着门框往外面挤,自己也出了门,接着把门一关,伸出手把权持季怀里的肚兜拿了出来,挂在了权持季的腰上,不怀好意:“先生,你可真是一个狂徒,既然认它,那可一定一定要收好了。”
嗯
“先生还有什么事情呢,难道拿走一条还不够吗,虽然黑七的榻上确实有那么十条八条了……”因子虚又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声音,一拍手掌,问道:“难道先生把那些红肚兜,粉肚兜,花肚兜全都认下了吗?”
下一秒,因子虚看见权持季恼羞成怒地把自己刚刚挂在他腰上的赤色鸳鸯肚兜扯了下来,温柔可爱的声音也压不住了,一下就把自己抵在了门框上:“我不认床,我认枕边人,因老板,你知道我要什么。”
“这夜黑风高,你故意在我眼前,还往我的身上系这种东西。因老板,你是要穿给我看吗?”
因子虚:“……”
就没见过比权持季还能倒打一耙的。
什么叫故意站在他面前。
因子虚默默纠正:“是你站在我的房间前,也是你来认床。”
“就算是我先来的,你过来就往我的腰上系肚兜,你难道就没有意思吗。”权持季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就要看因子虚苦苦争辩,然后羞红耳朵。
但他显然忘记了,因子虚这个家伙心理素质尤其强大。
他丝毫没有自乱阵脚,笃定地回了一句:“我没有意思。”
目光坚定得可以写一份血书证明自己的清白的模样。
权持季幽怨道:“我知道我不会说好话,可是我说一辈子伴君身侧就是一辈子,少一分少一秒都天打雷劈。”
因子虚点评一句:“这话真虚。”
他又说:“你知道吗,别人可不会把话说的那么满,话说得满了就显得虚假了,曾经有人对我娘说,虽然我不能保证我这一辈子只会爱上你一个人,但是我可以保证,你在我身侧的时候,我会一心一意,只爱你。你看,这样很容易就让我娘相信了。”
因子虚笑眯眯的:“悟到了吗?”
权持季点了点头:“知道了。”
因子虚循循善诱:“知道了什么?”
权持季不确定要:“过满则溢,话不能说得太绝对。”
因子虚立刻摊了摊手:“你看吧,你还是没明白。”
权持季抓着因子虚的下巴与他对视,咄咄逼人:“没明白什么。”
面前这个一身花花绿绿的老流氓突然歪着脑袋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明白说出的话那都是狗屁,你说的满的听起来都不像真的。说的好听还打动人心的,骗的人这么期待,结果也还是假的。”
“权持季。拿出一点实在东西吧。”
权持季问他:“销金寨,还是别的,不是都给你了吗。为什么还不信我。”
“因为你不是一个孩子了,我也不是一个孩子了。”因子虚保持着被权持季握着下巴的姿态,笑意不达眼底:“要我还是许沉今,我可能会赤忱地相信你,可是我已经不是了,权持季,我年少成名,结果现在回头一看,还是蹉跎漫漫岁月,一事无成。俗话说得好,吃一蛰长一智,过去吃的苦都变成了我的心眼子,所以很难相信别人了。”
“如果你是一个小孩就好了,若你是一个小孩,我会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我会相信一个小孩拥有的善意是纯粹的。”
权持季沉声道:“若是我是一个孩子呢?”
因子虚冷冰冰:“又在说什么屁话,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权持季喋喋不休:“我是说,若是一个孩子对你的爱,你会相信吗?”
“若是一个孩子对你的爱意疯狂,疯狂到了叫别人恶心的地步,你会害怕吗?”
“你会相信吗?”
第099章 凸碧是权持季?
因子虚笑, 感到莫名其妙,心底却抓狂:“先生是什么意思。”
屋里面床褥还没有收拾回去,屋外面权持季虎视眈眈, 看起来就像是一辈子没见过姑娘似的, 哦不……差点忘了,权持季可是一个纯种的断袖, 要真是见了姑娘那还要好办得多。
因老板只好没个正形地靠在门上,笑嘻嘻, 抱着自己的肩膀, 看看天, 看看地, 看看脚底下的小蚂蚁,一副完全不稀得听权持季讲什么的样子。
和稀泥道:“好好好, 你是一个孩子,还不行吗。”
“我还没扮嫩呢,你倒先起来了, 要和我在门口聊到什么时候。”
权持季的语气竟然委屈起来了:“那因老板你就放我进屋啊。”
因子虚假笑:“你看我傻吗?”
这和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权持季瞧着因子虚的面色,突然勾唇笑了一下, 这一笑简直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笑得那么明媚好看,叫因子虚心里痒痒的, 更加大事不妙了起来。
笑得那么好看,就是来勾/引人的, 今夜过来就是要把自己拆吃入腹。
危!!!
权持季俯下身子,高大身形带起的影子把因子虚罩得完完全全, 微微侧头,睫毛轻轻扇动, 好整以暇的模样:“你真的不让我进去吗?”
那还用想吗?
因子虚点头如捣蒜:“不让。”
权持季:“为什么?”
因子虚:“你不安好心。”
这一句彻底把权持季逗笑了,他一只手捧着肚子,另一只手支在因子虚的脖子旁边,指腹温热,倒不知道他是在威胁一样扣着紧闭的房门,还是暧昧不清地摸着因子虚的脖子。
因子虚恼了:“笑什么?”
难道权持季现在这样耍流氓还不能证明什么吗?
权持季他确实是一副居心不良的样子啊。
权持季慢悠悠的,手指头从他的脖颈摸到耳垂,轻轻的捻,手指和精致的耳朵都变得滚烫了起来。
“你的耳朵好烫。”
因子虚忍无可忍:“你搓它的时候力道大得就像钻木取火,能不烫吗?”
“这样吗?”权持季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我刚刚还在想,你到底是害羞的,还是紧张的,脸那么红?”
因子虚只要一个对视就明白了权持季一定有他的言外之意:“我紧张什么?”
眼神对视,因子虚佯装镇定,心中早就万马奔腾。
什么意思?权持季偶尔的捉摸不透总叫因子虚抓狂害怕。
毕竟这家伙不笨,偶尔还很聪明。
权持季笑:“你能紧张的事可就多了,这挡着不让我进去,莫不是金屋藏娇?”
因子虚:“……”
白紧张了,我去你娘的金屋藏娇。
还没有把心放回肚子里面,还没有假笑着骂回去。
却听见权持季自言自语,声音却好大:“哦,差点忘了,以因老板的性子,金屋藏娇的事情是做不出来的,毕竟自己这么好看的一张脸都舍得糟蹋。”
权持季又看向因子虚,嘴角勾起,好整以暇:“那应该是娇屋藏金。”
娇屋藏金?
娇屋等于黑七的屋子。
金,那不就是那些钱。
因子虚:“……”
他翻了一个明晃晃的白眼:“进来吧,既然都知道了,又何苦来,逗我玩呢?”
他已经做好权持季把钱全部收回去的打算了。
毕竟权持季可没说把黑七的私财给他。
可权持季眼神直勾勾的,把因子虚往榻上一推:“我来不是来收钱的。”
因子虚难以置信:“这你都不要?”
权持季:“我对钱不感兴趣,特别是死人的钱,也不怕晦气。”
因子虚一脸欣赏:“先生,你那么伟大,一下子就把继承家产的人都一起骂了呢。”
不过,
因子虚回过味来:“那你进来干什么?”
他烈女捧心,结结巴巴:“总不能,总不能……来睡觉?”
权持季捏他的脸:“来问你个问题。”
因子虚歪了歪脑袋:“什么?”
还有什么事自己没有交代的?
因子虚道:“在下一个正经商人,先生不要把我的心眼子想得那么多好不好?”
权持季:“我问你,要是,就是如果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心悦你了,你会怎么样?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哪怕是一点的心悦与我?”
因子虚脑子依旧没有绕过弯的模样,说话就像开玩笑,不要脸道:“没有流放之前,喜欢在下的多着呢,踏破门槛的说亲你当都是胡编乱造吗?”
他依旧是没脸没皮:“对了,先生你现在多大来着?”
其实他是不想说:确实,自己对权持季动心了。
可是兵临城下,动心可是一个祸害。
他被沈问弄怕了,吓急了,不想也不愿意承认罢了。
成业第一步,先杀心上人,这个道理简简单单,可因子虚没成功。
喜欢啊,这种东西摸不见看不着,偏偏叫人抓心挠肝,有了喜欢,就有了软肋。
因子虚本来就一无所有,现在再给自己套上一套镣铐,加上一副软肋,这太傻了。
其实,在京都的时候,本来因子虚是打算徐徐谋划拿了权持季的命,可是他总是想起化龙江上权持季点燃烽火放他离开的模样,喜欢在那一刻潜滋暗长,他甚至可以忍受和一个男人鱼水之欢,在以前,他可是以为自己喜欢的一直是女人。
一切都太荒谬了,因子虚这才马上磨刀霍霍,一刻也拖不了了,他怕对权持季的喜欢发酵起来,到了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地步,倒不如把一切扼杀在摇篮。
因子虚笑了起来:“孩子才有时间谈喜欢,我这一把年纪了,你和我聊这个,太梦幻了吧,先生。”
权持季无视因子虚后面一句话,佯装无事一样回答因子虚上面一句话回答:“我比你小十岁。”
因子虚一傻:“哇。”
或许是权持季太高了,因子虚看他的时候还要仰着脖子,知道权持季年纪比自己小,但是不知道小那么多啊。
“那我还没有流放的时候,你就只是一个半大孩子……”
“比那还要早,在我还是一个6岁的孩子,在你未入仕途之前,你还是寂寂无名的时候,我就喜欢,不是,是迷恋上了你。”权持季希冀因子虚能突然之间醍醐灌顶想到什么,想到凉都的点点滴滴,想到温柔的风,想到不知名河畔落了凉都的雪。
结果,因子虚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桃花眼眯了起来,眸光亮亮的。
权持季莫名攥紧了手心,头垂了下来,心却跳的好快好快,什么东西要奔出胸膛一样,从未……从未如此忐忑,好像在柔情的刀芒之下听候发落。
因子虚……该知道了吧。
他已经说得那么明显了。
可是,因子虚一锤手心,铿铿锵锵,掷地有声,真诚赞美:“那先生真的是很小就知道自己是断袖了呢,真好,幸好先生知道得早,还没有祸害过小姑娘。”
权持季:“呵……”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因子虚把自己忘记了。
那样美好安宁的岁月说忘就忘,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自己眼里的心心念念,在因子虚这里甚至掀不起任何的波澜。
权持季知道一个说法:就算是一个人身上的血都流干净了,身首异处,那也不叫死亡,真正的死亡是遗忘,是已经没有活人记住他的存在。
这一刻,心如死灰。
权持季皱眉,气呼呼地拔腿就走,一点眷恋的意思都没有了:“……”
就这样被气走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声气音,愤愤不平:“哼!!!”
深一脚浅一脚,头也不回,气鼓鼓地疯走。
因子虚看着那道背影,盯了好久,突然失力了一样,整个人都从门框上滑了下来:“作孽啊。”
他一把拍在了自己的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清醒,结果头脑反而越来越乱。
一方面,他没有想到权持季竟然和小碧螺春一般大,登时充满了罪孽感。
另一方面,他又心里暗暗怀疑:权持季,该不会是小碧螺春吧。
之前他就知道权持季这个家伙幼年流落凉都,而后被找到,随父从军。
权持季现在又神神叨叨说什么很小就喜欢自己。在权持季那么小的时候,许沉今除了好看还有啥,怎么就让权持季喜欢了,况且之前在庄琔琔面前数落许沉今的时候权持季可不是这么说的。
除非他喜欢的不是许沉今,是当时抛弃许沉今身份留在凉都招猫逗狗的自己。
如此一来,时间,说辞,人物……竟然都对的上。
要权持季真的是小碧螺春,那因子虚就……原地把自己的裤子脱了吊起来弄死自己。
为老不尊啊为老不尊。
要是只是上了权持季的榻,因子虚自认为他脸皮厚,爽就爽了,然后算了。
但如果是凸碧,对不起,这把老脸因子虚还是要的。
想到这里,因子虚木然地转过身子,双目失神,差点栽一个华丽丽的倒栽葱。
老天害人不浅,从小到大,因子虚睡过的也就一个权持季,偏偏还好巧不巧,权持季是凸碧,他当儿子养的凸碧。
幸运的是:他找到了走失的儿子。
不幸的是:儿子变成榻上人了。
更不幸的是:他们都差点把对方弄死。
因子虚已经彻底失神,一下子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埋到了被子里面,闷闷的出了一口气,还是侥幸:万一是自己想多了呢?
万一呢?
凸碧小小地一团,这些年得吃多少才能长得和权持季那样高。
对对对,因子虚从猫成一团的被子上抬起身子,笃定地点了点头:没错,万一呢,万一……不是呢……
下一秒,窗外传来了什么样的声响,好像是干脆松枝折断,又好像是猫垫着脚慢悠悠走过。
因子虚一下子就把权持季抛之脑后,拿了刀子,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眯着眼睛看向外面。
电光火石,自己手上的刀划破窗纱。
第100章 心悦你
窗纱上面结了薄薄的水汽, 更深露重,刀尖划开窗纱的时候声音就像是裂帛,凝结起来的水滴被弹飞, 刀锋凌厉, 没有一点迟疑。
结果,破开的窗纱窟窿之后赫然是一张憨厚而眼熟的脸。
因子虚懒洋洋的哈了一口气, 对着窗外面眨眼睛的戴三七歪了歪脑袋:“这是?来替你家先生听墙根呢?”
戴三七一阵窘迫,条件反射一样点了点头, 表情就是一个愣头青, 可是话头却转了一个弯:“不……不是。”
因子虚来回审视:“……”
心里默默感叹:不是, 这傻孩子怎么连说句谎都结结巴巴的。
说不是了还点什么头, 呵……
因子虚若无其事地套上外衫,说话的时候笑得春花灿烂, 说出来的话却是阴阳怪气:“我最敬佩你主子的一点就是他什么人都敢用。”
也就是欺负戴三七老实,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不过,权持季身边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缺心眼子, 像阳长,有啥说啥, 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可以骂骂咧咧,戴三七就更离谱了,套他东西都不要一盏茶的功夫。
也罢也罢。
因子虚要看看他们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不是替你们先生来的, 那是为何来的。”他也不让人进屋,就隔着窗子, 笑得老奸巨猾,听趣儿一样。
戴三七低头, 连珠炮一样哔哩啪啦,皱着眉头好像是幼童背书, 卡了一下,还要用手指头搅动自己的袖子,磕磕绊绊:“我们先生从因老板你这里出来了之后就开始哭。”
因子虚噗呲一笑:“怎么哭,呜呜地哭还是嘤嘤地哭,莫不是咩咩地哭。”
戴三七好认真思考了一下:“……”
他又没见过将军哭,怎么知道是怎么样地哭。
见傻孩子还较真上了,因子虚摆了摆手,笑着道:“然后呢?”
戴三七继续道:“然后就开始喝酒,把东西砸了,现在又开始喝酒了,估计要醉的不省人事了。”
因子虚继续问:“所以呢?”
戴三七声嘶力竭:“您快去看看他啊。”
因子虚打开门,慢慢踱步,撑起了一盏昏黄的灯笼,明明是打算去看了,却表现的没那么轻易:“所以呢?在下又不是什么神医,不省人事找大夫啊,找我做什么?怎么他醉了你就第一个想到我了。”
戴三七一下子就被噎住了,结结巴巴也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因子虚抬起灯笼,他的脸天庭饱满,眼窝深邃,睫毛浓密纤长又鼻梁高挺,光一照,脸上遮挡出一片形状美好的一片阴影,眼睛又亮,衬出绚烂的色彩,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原来因子虚在奉安城的时候就是刘海遮面,胡须乱蓬蓬挡着全脸,后来到了京都胡须没了之后能看见小巧精致的鼻尖和清丽隽秀的下颚就好看了很多,现在也许是打算睡了,便将头发别在自己的耳后,露出的眉眼好看得像是西临国才有的琉璃珠子。
这样好看的一张脸,确实无愧是当年名动天下的许沉今啊。
因子虚眯起眼睛,狡黠地套着话儿:“我问你知不知道你主子的表字。”
权持季的年纪已经及冠了,该有表字了。
因子虚内心惶惶不安,好像是在害怕什么一眼地验证着:“听说已经过世的权老将军虽然是个立下赫赫战功的英豪,但不只是精于带兵打仗,还会作词赋诗,不知道他给你主子起了什么样的表字呢?”
戴三七回想了一下,道:“先生的表字不是老将军起的。”
“不是吗?”因子虚好像是明了:“你主子不会字凸碧吧。”
戴三七都震惊了:“你怎么知道,因老板你真是神机妙算啊。”
因子虚:“……”
坏了,确实是凸碧。
然后因老板刚刚已经踏出房门的腿又啪叽一下迈了回来。
戴三七面容惊恐:“主子要喝到不省人事了,你倒是去看看啊。”
因子虚冷漠无情:“我刚刚不是教你了吗,叫大夫啊。”
戴三七还在努力:“叫大夫没用。”
因子虚真诚:“我是废物我也没用,我去能干什么,给他讲睡前故事吗?”
戴三七:“讲故事也可以啊,因老板,别为难我了。”
因子虚隔着窗拍了拍戴三七的肩,体恤道:“我教你,你去给他讲。涤亲溺器,卧冰求鲤,打虎救父,弃官寻母,子路负米,闻雷泣墓……”
简而言之:孝顺是美德!
只可惜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很难代替因子虚传递这样优良的美德。
戴三七见因子虚把鞋都脱了要躺下去了,一个跟头好像蛮熊一样艰难地把自己从窗口上挤了进来,一把扛起因子虚,然后不顾因子虚的鬼哭狼嚎,把门踹了,接着脚不点地开始往权持季房里跑。
“放我下来,鞋,鞋……”因子虚张扬着自己风骚的大脚趾头,简直是对牛弹琴,只能头痛扶额:“操。”
他就不信权持季真的喝酒哭泣撒酒疯。
“主子!”戴三七凯旋而归。
他兴冲冲地把因子虚板板正正的塞进房里,雄赳赳气昂昂地拍拍自己的胸脯,满意的离开了。
因子虚:“……”
他无措的缩了缩自己的脚趾头,僵硬地好像是一个立在田里的稻草人。
迷迷瞪瞪地看着脚边的一地狼藉。
心里嘶了一声:真砸东西了!
权持季的背影宽厚,身上穿着薄薄的里衣,盘腿坐在蒲团上面,轻轻的眯起眼睛,眼尾就勾了起来,眼睛底下是醉出的薄红,他咧齿一笑的时候,声音都是眷恋:“你来了啊。”
因子虚咂舌,赤着的脚尖在地上扒拉出了一块空地,席地而坐,远远地看向面前撒酒疯的权持季。
竟然……真的醉了吗?
因子虚伸出手,比较着权持季的身高,心里好像是空落落的:怎么,怎么就长那么高了呢,以前明明只有那么一小点的。
“哗啦~~”
权持季突然扭过身子,碰倒了桌上的酒盏,胳膊往因子虚的反向一探,脑袋就顺势垂了下来,抬着因子虚的下巴就要吻。
“停!!!”因子虚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可以把那么大一块的权持季推开了,还用自己的手掌捂住了权持季的嘴巴子。
这一定是为人师长的力量,为父则刚啊!!!
权持季的眼睛湿润润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因子虚,那眼神好像要把因子虚吸进去。
因子虚莫名心悸:难道……这家伙刚刚真的咩咩地哭了?
还没有心疼多久,指缝里面突然一片湿润。
因子虚简直是见了鬼了,权持季竟然在舔他的掌心,滑腻的舌头没入指缝,轻轻咬住了因子虚的指节。
“!”因子虚:“松口啊喂,松口!!!”
他想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结果被权持季握住了腕子,一股大力扯着自己的手腕,带着因子虚就要往权持季身上倒去。
因子虚:“……”
醉了的权持季,真是难哄。
权持季嘟嘟囔囔着,只要因子虚一反抗就把因子虚抱得更紧,接着开始啃咬因子虚的脖子。
“狗一样。”因子虚还是骂,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把自己的手搭在权持季的后背上了,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气儿。
酒气扑面而来,因子虚都害怕权持季哇一下就往自己身上吐。
以前凸碧好小一只的,可以被他完全圈进怀里,现在权持季要比他高很多了,手掌也很宽厚,轻易就可以叫他动弹不得。
小时候明明是乖的没边,现在看起来还真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与以前全然不同了。
手底下的皮肤隔着衣料都可以感到炙热。
还黏黏糊糊抱着他的人突然就开口说话了,呼吸的时候都是酒热,灼人得很。
“因老板,你说,要是爱上了……”
因子虚:“……”
他就知道,幸好他的嘴很快。
“那是父爱。”
这叫什么事啊,活造孽。
权持季扁了扁嘴:“可是,他没有养我啊。我就不能喜欢他吗?”
因子虚:“???”
权持季继续说:“是我养他。”
因子虚拍桌:“那是污蔑。”
现在又要来抹杀他教育事业的功绩了是不是?
因子虚黯然失色:“他把你当孩子的,或许这对他来说太难以解释的,自己去祸害自己养的孩子,这叫什么话,感情要是这样说变质就变质了,背德的感觉就会如影随形,权持季,他太难了,我想他要是真的随心所欲,他会愧疚的。”
权持季还是抱着因子虚:“为什么会愧疚呢,是我在照顾他,我照顾他,却一直居心不良,要是背德,那也是我背,和他有什么关系。”
因子虚:“……”
喝醉的人这么强词夺理的吗?
“他年纪大,老牛吃嫩草,他要脸行吗?”
权持季还在嘀嘀咕咕:“那我就喜欢比我大的,我癖性诡异,我都不怕丢了脸面他怕什么?”
“……”因子虚表情木然:“你也知道你癖好诡异啊。”
怎么就天底下男的女的好看的这么多,你专门啃我这一棵老葱干什么?
还穷追不舍。
幸好权持季是醉鬼,因子虚悄悄问了一声:“你一般会记得自己醉了时说的话吗?”
权持季黏黏糊糊:“不会。”
因子虚:“权持季,我一点也不好,我就不适合被爱,知道吗。你不是凸碧,我不会信任那种看起来浅薄的感情,但你是凸碧,我信了,但不能接受。追逐我,太辛苦了。”
“你不是凸碧的话,我可能继续还会三番五次动要暗算你的念头,你是凸碧的话,我会相信你,我会偏爱你,但不会爱你,若是这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了,我会逃走。”
“我确实心悦与你。”
“可是心悦没有达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别喜欢了,好好当你的权持季,也别来试探我了,只有我知道你是凸碧就够了。”
“快睡吧,别想了,醉了明天什么都忘了。”
权持季突然就支起身子,三下五除二把因子虚扔到榻上,欺身而上,一点一点解开自己的扣子:“要是我没醉呢。”
因子虚赤裸的脚趾蜷缩成一处,突然释然一样的笑了:“我知道你装醉,那就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毕竟醉了的人不会立。”
权持季:“……”
因子虚继续道:“权持季,我的意思是选择在你,今天什么也别管,我们就当做你醉了,行不行?”
“现在把话说开了,明天继续装傻充愣行不行,不要把感情发酵了,这原来就是大逆不道的,我做不到,你就当做你从来没有发觉行不行。”
“这回,只有我知道你是凸碧,我会信任你,我会和你永远站在一处,只不过不是用你想的那个身份。”
他卑微道:“行不行?”
见权持季眸光闪烁,因子虚问:“你醉没醉?”
意思是:这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傻,你装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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