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十一夜 02
夜半时分, 闻奚突然睁眼。舒适已久的神经骤然绷紧,像是不自觉地提醒他。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
一个蒙面的人正对着闻奚的帐篷,一根木条从缝隙钻入, 燃烧的气味慢慢飘入。而后, 一阵白光闪过, 那人亮出刀刃。
这时,一个声音喝止了他:“你是什么人?!”
阿絮尼匆匆赶来, 却不料那人反应非常敏捷,立刻利用地形闪身从高台边缘一跃而下,没入黑暗之中。
“别追了。”闻奚懒散地叫住他。
阿絮尼转过头,只见帐篷里空无一人。原本应该在睡觉的人此刻从帐篷后方的黑暗角落慢慢走出来, 浑然不觉危险一样。
那个蒙面人跑得太急, 燃烧的木条还留在地上。
闻奚用脚尖碾灭了几点星火,正要俯身嗅闻时, 阿絮尼阻止道:“是催眠香,不能闻!”
这边的动静惊醒了虞归, 他连忙出来查看情况。井与捂住鼻子,狠狠皱起眉头, 循着气味望向旁边的一顶帐篷——早早、萧南枝和李昂都没有出来, 帐篷外有烟灰痕迹。
夏濛濛依次进去察看情况。人都没有受伤,但仍在昏睡,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井与盯着蒙面人来去的路径:“难怪,第一个下手的当然是距离最近的。”
阿絮尼是出来巡逻时刚好撞见那人在闻奚帐篷前的。根据他的描述, 那人的逃跑路径十分巧妙, 应该提前做足了准备。
“不如说对地形非常熟悉。先迷晕再动手, 看来对自己的本事没什么信心。”闻奚话音未落,看见陆见深从栏杆边翻了进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袖口, 被挽上去一截,露出线条干净利落的小臂。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消失的。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在自己的帐篷里。
阿絮尼正惊讶,听见闻奚开口:“找到人了吗?”
陆见深摇了摇头:“道路太隐秘,很快不见了。”
虞归明白了他的怀疑:“难道是修行者?为什么?”
阿絮尼摇头道:“修行者们向来待人和善,他们与各位素不相识,没有理由。如今千塔城正是多事之秋,有人潜伏其中也不一定。”
闻奚细品他的话:“多事之秋?”
事到如今,阿絮尼也没有再隐瞒:“目前当权的守卫派有很多反对者。不只是修行者,还有更多的普通居民。因为下个月他们就要关闭白塔了。”
对于人们向白塔的问询也将停止。对外声称的原因是要进行系统升级与调试。
“上一次关停升级还是十六年前的事。”贺迦印象中,白塔里的女娲主脑自从几十年前运营以来从未出过大问题。在生死存亡不知哪一天的日子里,人们依赖白塔,更对白塔寄予厚望。
但这一回,城主赤襄宣布要全面终结问询,白塔不再对外。这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这其中不包括大部分修行者,他们对于女娲主脑的预测本身颇有争议。他们想了解命运,但对于数据给出的答案永远持有怀疑。
阿絮尼摇头笑道:“很令人头疼吧?修行者们就是这样一群人。话说回来,目前的反对人士隐藏在众人之中,守卫派想要抓出他们并不容易。因此,两方都有可能通过制造一些事端故意引发矛盾。”
“总不能是嫉妒我昨天中签了?”闻奚自言自语道。
随后,阿絮尼拜托了附近的几名修行者去打听情况,排查可疑人员。没有一个人问阿絮尼这么做的原因,只是照做。
贺迦远远看着,轻声道:“这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什么?”虞归听不清楚他的话,这修行者说话一向云里雾里、稀里糊涂的,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是什么妖魔鬼怪。
贺迦没有回答,默默离开了。
两根手指搓碎了地上的烟灰,闻奚起身拍干净了,朝身边的人问:“你信吗?”
陆见深思考片刻,问道:“你昨天见过什么人?”
“不就你们几个吗?非要说的话,还有一群守卫军。”闻奚刚说完,眼神忽然一冷,嘴角噙出嘲讽的笑意。
陆见深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没过多久,他们没有等到关于蒙面人的消息,但却被帐篷区域北面的骚.乱惊扰。
“桑桑被守卫军的人抓走了,我亲眼看见的!”
“我也看见了,他们什么也不问不说,是冲着桑桑来的。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哪里得罪他们了?”
“守卫军想干什么,不会要对孩子动手吧。”
“阿絮尼老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一起去白塔讨个公道,至少把桑桑还回来。”
……
阿絮尼对此头疼不已:“大家请别急,先听我说。”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我知道大家都很担心桑桑,他是修行者中最年轻的一位。他一向勇敢热忱,充满正义感,却被守卫派指控为叛城罪。但目前的局势很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请大家稍安勿躁,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修行者们没有离去,全都站在原地等候。
“让我们去吧。”闻奚慢悠悠地走来,他身后还有七队的其他人。
虞归笑道:“不就是个倒霉孩子吗,带回来还不简单。”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机会去探查白塔的情况。
阿絮尼思索了一阵子,仍然对此感到担忧:“你们是外来者,暗处还有危险。”
闻奚漫不经心地戴上手套,唇角上扬:“正是因为暗处有危险,才要走到明亮的地方。”
通常像桑桑这样的犯人会被带到白塔附近的129号高塔牢房。根据修行者们的信息,这一路上有至少五处哨岗,很难避免和守卫军起正面冲突。
但实际上,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原本设置的哨岗空无一人。直到接近129号高塔才遇见三名士兵在哨岗守卫。
“此路禁止通行,请回到安全处。”
李昂抱着手,脑袋高傲地扬起,开始发挥自己满嘴跑火车的本领:“我们可是你们城主的贵客,与他约好今天在129号高塔牢房前见面。”
士兵面无表情:“请出示证明。”
李昂余光看一眼闻奚,报出雨泽基地的名号,颐指气使道:“去问你们上级要证明。”
为首的士兵犹豫片刻:“今早千塔城北部突发污染物袭击事件,已经全城戒备,请回。”
李昂坚持不肯,和几名士兵吵了起来,其中不免大放厥词,整条走道都是喧哗的回音。
不远处的楼梯入口,一个身影在廊柱后悄悄观察。那人刚要转身,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陆见深挡在他的退路上,分毫不让。
而另一边的闻奚也慢慢走过来。他笑眯眯地观察着面前的人,是张陌生的面孔,黑色的衣袖还蹭上了白色的烟灰。
“跟了我们一路啊,有事吗?”-
两个小时后,375号高塔炮台。
阿絮尼举起望远镜,白塔周围四座廊桥的路灯都安静亮起,照亮空旷的道路。守卫军比平日减少了一半,巡逻的频率也大幅降低。
他身旁还有七八名修行者,全都用袍子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旋转楼梯下方,五名守卫士兵躺在角落里。
“老师,时间要到了,”一名修行者提醒道,“匹孜和桑桑那边的信号还要等吗?”
阿絮尼望着白塔高处的钟表,冰冷的指针在长夜下散发着极淡的银光,即将指向12。
火光的声音在远处迸发,那应该是索林区城墙边缘。根据声音的大小判断,是74号炮台。
与此同时,环绕着白塔的多处炮台已经换上了弥图区的旗帜。炮台已经陆续启动,正对着白塔的方向。
阿絮尼手中的望远镜忽然停在白塔西侧的廊桥上。
昨天见过的那几名外来者正在和守卫军激烈地争执,越发靠近白塔的方向。但奇怪的是,他们只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剩下的人不见踪迹。
阿絮尼压下心头不好的预感,摘掉望远镜:“现在动……手。”
一股浓烈的檀香气味从石墙边缘飘来。原本执守的修行者们纷纷晕倒在地,只剩一个严实遮住口鼻的。
那人将燃起的催眠香戳到阿絮尼鼻孔边,晦暗不清的双眼浮出薄薄的银蓝色,诡谲绮丽。
“你……”阿絮尼一震,恍惚的感觉袭击了他。
再清醒时,阿絮尼被绑住手脚,和其他参与的修行者一起堆在白塔的中央平台上。
士兵们严格把守在原地,那些外来者们站在不远处与贺迦说话。
闻奚揉弄着手腕上的水晶,忍不住咳嗽:“那该死的家伙居然敢提供劣质催眠香。”
说的是那个企图谋杀还跟踪他们一路的蒙面人,匹孜。这人是个软骨头,胆子小得很,稍微一吓就全交代了。
“你拿走是三根捆绑在一起的,味道自然浓烈。还有,是我们抢的。”夏濛濛提醒道。
闻奚装作无事发生,回头见阿絮尼醒了,上前蹲在他面前,实在想不通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那个桑桑是自投罗网去给你探路的吧?趁着战事利用我们套取信息,然后占领炮台、企图摧毁白塔,为什么啊?别看了,所有炮台都已经关闭,你的计划泡汤了。”
“噢对了,”闻奚补充道,“外边的战事也该要结束了。”
阿絮尼静静地注视着他手腕微微摇晃的水晶,突然咧开嘴角,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那笑声时而如尖叫,时而若哭泣,与他平素静默温和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昂推了下眼镜,好奇地凑过来:“怎么,他说什么了?大师,你不是会预言吗,能不能也给我算个爱情运势?”
“是我算的。”一个明朗浑厚的嗓音从另一处廊桥传来。
士兵们整齐地列队两侧,一个金发的男人缓缓走来。军装的扣子系得整齐紧密,但也能看出才经历了一场大战。陆见深和虞归跟在他身后,身上还沾有污染物的黏液。
现场的人们纷纷低头:“城主。”
千塔城主赤襄走到阿絮尼面前,肃穆的神情闪过一丝迷茫,似乎想辨认清楚眼前的人:“阿絮尼,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上一次,是‘她’还会说话的时候吧?”
第092章 第十一夜 03
夜风吹动衣衫, 抖落了满身污染物的气味。
阿絮尼望着多年未见的故人,浮现出复杂的神情。他认命似的闭上眼,低声答道:“我远远看见你无数次, 城主。”
赤襄因他的话产生一丝错愕, 而后定了定神:“我不明白, 阿絮尼。守卫军的调查表明,有个别修行者故意打开城门, 引起附近污染物群的注意,然后调虎离山,为你的计划作准备。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你反对我的做法,那为什么要摧毁白塔?我们不是都认为, 白塔中的那位几乎接近真正的“弥图”吗?”
“那是很久以前了, 而现在,你却要切断白塔与所有人的联系, ”阿絮尼的目光经过众人,笑容阴冷, “赤襄,白塔中的那一位应该很多年没有回应过你了吧?”
在场的千塔人皆是一震。良久, 赤襄长叹一声, 缓慢地挺起胸背,看向几位外来者。今天如果不是他们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提醒他,会发生什么也未可知。
“昨天是抽签的日子,每到这一天, 千塔城一共会有三十人中签。他们有资格向白塔提出问题, 然后得到回应。这一惯例已经持续数年了。冒昧问一句, 你们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吧?”
闻奚懒懒地往栏杆上一靠:“是啊。一张空白纸也可以得到所谓的答案,想必这么多年间, 我应该不是第一个。”
赤襄说:“重要的是不是答案本身,而是如何解答。事实上,正如阿絮尼所言,白塔已经封闭很久了。系统升级只是一个借口。回答问题的人,一直都是历任城主。”
一个维系多年的谎言在此刻破灭。修行者们的神情顿时慌乱,窃窃私语间,阿絮尼摇了摇头:“所以,你要永久关闭人们向白塔的问询,也是因为不想再承担责任了吧。”
赤襄仰望着白塔顶端:“并非如此。白塔在人们心中象征着希望,在近一个世纪中为所有人指点迷津。但随着时间推移,‘希望’变得稀薄脆弱,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作为千塔城主,不能看到千塔的居民继续为白塔所困,我愿意所有人找到更为重要的寄托。”
阿絮尼挣扎着坐起身:“既然如此,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作为修行者的一员,我不希望看见修行者与守卫派因白塔问询的所有权发生争执。”
“所以你想摧毁白塔?阿絮尼,当年,你不是最信任‘她’的吗?”赤襄放低声音。
“等一等,”李昂双手一摆,“先说清楚,‘她’是谁?什么叫白塔不回应了,女娲主脑去哪儿了?”
赤襄的神情变幻莫测,却顺着阿絮尼的目光看见了闻奚手腕上的水晶,嗓音一紧:“这是……”
一直沉默不语的贺迦这时才开口:“正是,布颜也有一枚相同的水晶。”
闻奚下意识地看向陆见深,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他们继续听下去。
贺迦温和地问道:“布颜回来过吗?”
赤襄沉吟数秒,低声道:“自从布颜离开,‘她’也再没有回应了。”
他向众人讲起了儿时的往事-
故事的开头与这个时代的许多人都相似。赤襄与姐姐布颜是千塔城长大的一双孤儿。据说他们的父母都是科学家,研究如何对付那些游荡在外面的污染物,后来因一场试验地的意外袭击去世。
从那以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先后进入千塔城的教学院。与观点保守的赤襄不同,布颜一直想出去看看。她相信外面一定存在其他人类基地——而这个问题,白塔一定会有答案。
所谓白塔,即是女娲主脑的代称。主脑控制着遍布千塔地区的女娲系统。内置的深域信息池囊括世界的一切信息,预言诞生于此——
“命运即是计算概率。”
人们将放置于白塔设备中的人工智能赋予性别,当成希望的根基。无数超算机器在白塔中昼夜不歇地运作,如同活跃的脑神经细胞。
在成年之前,人们是没有资格向女娲问询的。因此,布颜选择去白塔做义工(就连做义工也要抽签),借着打扫卫生等方式赚取劳动点数,想在成年后得到更好的排名、提早向白塔提问。否则按她的资历要排很久的队。
布颜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认识阿絮尼和贺迦的。年纪相仿的三人很快成为朋友,出于对女娲相同的崇敬,他们更是相谈甚欢。
在阿絮尼看来,女娲主脑不只是一个具有颠覆性计算力的人工智能,‘她’很有可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智慧——所以才能借由大量的数据库回答复杂的问题。阿絮尼相信,侍奉一个真实的智慧就是他的道。
赤襄很崇拜阿絮尼,因为阿絮尼爱看书,学识渊博,特别是对所有语言的词典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很快就被阿絮尼说服,也相信女娲是真实存在的灵魂。他们将‘她’是为弥图的化身。
相较而言,布颜不置可否——毕竟如果‘她’真实存在,才不会在白塔那些前辈欺负人时装聋作哑。
布颜作为年纪最小的工作者,很容易受到了排挤与欺压,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她去干,只因为她是被幸运选中的义工。有一次她还被“不小心”关在白塔中,过了一夜才被人发现。
奇怪的是,布颜表现得异常开心。她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更加勤奋,只要不上课,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白塔中度过。
渐渐的,布颜成了很多人眼中的怪人。赤襄却不这么认为,他和阿絮尼都觉得布颜很适合做一名修行者,因为她拥有最纯粹的执着。
一年之后,白塔宣布今年将会有一个特殊的问询名额给予一直以来关注女娲主脑的人们。挑选的原则是需要他们回答关于女娲主脑的问题,分数最高的人将会获得奖励,并且擢升为白塔的正式工作人员。
布颜在最后一个环节打败阿絮尼,成功拿到了问询的机会。她得到了白塔的奖励——一枚花瓣状的小水晶。布颜喜欢极了,将它制成项链一直戴着。
她也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从白塔出来后,布颜告诉赤襄、阿絮尼和贺迦,她要准备离开千塔城了。她的目的地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那里会比千塔寒冷很多。
她没有告别,只是从某一天开始忽然消失了。
自她走后,阿絮尼与贺迦也回归到自己的修行中,与赤襄逐渐失去联络-
“我求了她很久,让她别走……现在想起来,这像是她的做法,”赤襄苦笑道,“从那之后,白塔也彻底关闭,不再回应人们的问题。”
通往白塔内部的自动门已经完全锁死,无论什么样的密钥都不管用。为了内部的精密系统着想,也完全不可能暴.力拆卸。专家们想了所有的方法,却完全得不到女娲主脑的回应。
以女娲主脑为基础的系统防御机制也逐渐失效。比起白塔,千塔城面临着外部的更大危机。
此时此刻,那扇花纹繁复的自动门前,一个方脑袋的小机器人正蹑手蹑脚地靠近启动器。它的正方体脑袋旋转了三百六十度,随着机械手按在启动器上,发出了“咯”的声音。
“蛋卷!”
只听一声极轻的闷响从自动门内钻出。
“在女娲系统中,我就说没有本家政机器人解决不了的锁——救命!”
阿絮尼猛地将自己砸向蛋卷的位置,脸硬生生撞上了启动器边缘,却没能阻止大门开启。
闻奚捡起蛋卷,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却见所有人脸色骤变。
路灯的光线没入白塔内,在靠近大门的位置躺着一具白骨,骇人的灰青色遍布衣物。
赤襄是第一个冲上前的。他辨认出了衣服上的太阳花,那是布颜最喜欢的图案。
没过多久,一贯严肃冷静的城主发出了悲恸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触碰白骨颈边的一根黑绳,露出了花瓣状的淡金色水晶。
“布颜……姐姐。”
原来她从未走出过白塔。
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所有人呆在原地。贺迦不敢置信地走上前去,良久,沉默地红了眼圈。
一束光打在前方的雕像之下。闻奚注意到一圈黑色的污渍,以及一本已经碎烂的词典。
贺迦和赤襄对那本词典再熟悉不过——那是阿絮尼的词典。
此时,阿絮尼呆坐在原地,血流从额头破开的口子流下。他脸色发灰,嘴唇控制不住地颤动,露出了从未有人见过的害怕。
随着蓝色的光点在地面自动亮起,全息影像出现在众人面前-
2183年2月9日,布颜被意外关在了白塔。她找不到出去的方向,四周没有亮灯,黑漆漆的一片。她害怕地蹲在角落里,开始唱歌鼓励自己——好像真的有用似的,让她不再盲目地恐惧黑暗。在她嗓音沙哑,再也唱不出来时,她的周围亮起了灯。好像白塔听见了她的呼唤,回以无声的陪伴。不久后,布颜看见中央屏幕上显示出了一行字符:“你是谁?”
她吓得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激动地自我介绍,而后问屏幕的后方:“你是谁,你是女娲主脑?你……可以和我说话吗?”
字符显示出了下一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可以和你说话,但出于防御机制,这是我们的秘密。”
“好,我和你拉勾!”方才还在哭泣的小女孩顿时喜笑颜开,像生命中从未有过的的惊喜。
2183年10月15日,布颜第一次听见了来自于这个大型系统的声音。温柔的女声给予了她极大的慰藉。在这几个月里,布颜每天都来到这里陪女娲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冰冷的机械系统和虚拟数据是否有帮助,但她很确定那个声音愿意与她说话。他们会分享、谈论一切,布颜从‘她’那里学习了很多。当然,布颜也提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出乎意料的是,布颜说:“我不想你现在回答我,我想等到那个时刻正式地向你提问。”
‘她’不理解为什么。
布颜弯起眼睛:“因为我们现在是朋友啊。”
“……朋友?”
“对,我们是平等的存在。”
“平等?”
布颜说:“就像一切发生的概率在世界初始都是平等的。只不过朋友是要尊重和帮助的。”
“我正在尝试理解,调试预测模型。”
……
2184年2月23日,布颜在比赛中力压阿絮尼获得胜利,拿到了向白塔正式问询的资格。
‘她’也回答了布颜的问题:“其他人类基地存在概率为95%。”
少女一直以来的企盼得到了馈赠,她兴奋不已,跃跃欲试。
“对了,你的预测模型怎么样了?”
“我在尝试拥抱人类的情绪——我是说,不只是通过计算得到应该发生的‘情绪反应’,而是感受它的存在。”
“那就对了!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认为,我的存在是概率,而我们相遇是必然。”
2184年2月24日,‘她’向布颜分享了自己对千塔地区污染物状况的最新预测:“我向计算模型加入了新的视角,完全改变了构造。概率也可以是混沌的,这让我觉得非常新奇。我不确定答案的准确率,需要你帮助我修正。”
“当然啦。”
布颜答应了,而后欲言又止:“我……还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可能不久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去当一个冒险家。所以这次的奖励中——在白塔的工作机会,我想让给我的朋友,他是第二名。让他和你一起,好吗?”
“你不是说,我们才是朋友吗?”
“当然,可是朋友不是排他性的,我们可以与很多人成为朋友,互相帮助、彼此照顾。”
良久,‘她’回答道:“从概率上来看,我认为,我不再需要其他朋友。”
布颜在与‘她’谈话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蹲伏的人影。阿絮尼听见他们的谈话,激动的神情慢慢变得低沉。
2184年2月28日,布颜再次来到了白塔:“我最近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该不该离开。赤襄他……他很需要我,他求我不要走。我不想像爸爸妈妈那样把他丢下。可是我能感觉到,有一股声音在召唤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回答道:“这是你的决定。”
“如果我留在千塔,你会比现在更开心吗?”
“什么是开心?”
“开心是和悲伤、生气、兴奋一样的情绪。你不用控制,也能感受到它们。”
“我想,我会愿意看见你。”
“……这样啊,那我再想想吧。我会带阿絮尼和贺迦来见你,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定也会喜欢他们。”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
“唔,这是个很难的问题,让我想想……你还在吗?”
一阵电流声经过,而后悄然无声。布颜扭过头,只见阿絮尼出现在大厅角落,手上还拿着一块外接声音设备。他直接剪短了线缆。
“阿絮尼?你在做什么?”
阿絮尼抱着一本厚重的词典,脸色阴沉地朝她走去:“布颜,不要再假装一副同情的模样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能赢比赛,靠的也是和‘她’说话吧?呵,我居然天真地信了。你犯了很大的过错,布颜。”
布颜完全不明白他的话,但却被他逼迫着节节后退。阿絮尼的神情阴暗,透露出某种癫狂:“‘她’明明是接近弥图的存在,怎么能拥有人类的情绪。明明我们无法互相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把‘她’变成近似同类的存在?”
“阿絮尼,你没有资格质问我。那你呢,你为什么要私自散布‘她’的预言,还自称为是你自己感知到的?”布颜余光瞥向大门的启动器,试图与他周旋。
阿絮尼因她的揭穿而恼羞成怒。他举起词典,瘦弱的身躯爆.发出极端的怒吼,狠狠砸向主屏幕下方的超算启动仪——
“因为‘她’选择了你。”
但厚重的词典砸在了布颜的脑袋上,她挡在了启动仪前面,然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阿絮尼惊恐极了。他茫然无措,望向金色光点的眼神充满迷惘。随后,在大门缓缓关闭之前,他慌乱地逃走了-
虚拟图像结束,赤襄跌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平息。最后的一幕令他恶心透顶,奋力爬起来走到阿絮尼面前,用尽全力给了他一拳。
“为什么?”赤襄怒吼道,“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只是因为嫉妒?”
多年前的一切被轻易戳穿,阿絮尼恼羞成怒,咧开嘴:“是啊,那又怎么样?我害怕这件事被人知道,但事实上你们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包括‘她’。‘她’有那么多机会展示一切,但‘她’没有这么做。”
“等一下,”闻奚忍着反胃的冲动,察觉到他的话,“你是说,女娲主脑主动关闭了白塔?”
阿絮尼满脸是血,疯狂大笑:“我是对的……我是对的!‘她’的确拥有自我意志!”
闻奚看向陆见深,他站在人群边缘,沉默也惹眼。闻奚的心脏被一股密密麻麻的疼痛侵袭,细微隐秘却挥之不去。
陆知渔设计的三个实验池,全都在不同的时间点产生了自我意识——
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幽魂。
“我想,”闻奚说,“她是为了保护布颜。”
第093章 第十一夜 04
主屏幕边缘的金色光点缓缓亮起。蛋卷来到屏幕下方, 将机械手插入了设备接口。来自女娲系统的设备相互认证,识别正确。
“喀嚓”一声轻响后,地面打开了一条向下的楼梯。白塔下方大量的超算机器陆续启动, 巨大的嗡鸣如同悲恸。
“你, 还在吗?”阿絮尼茫茫然想站起身, 却被赤襄一拳抡在了地上。他毫不死心地仰起头,想将那些光点看得更清楚一些:“你能听见吧, 这些年,你都一直藏在那里吗?可惜……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虞归眉目冷峻:“什么来不及了?”
赤襄愣神之际,号角声从不远处传来。
“报告,11号高塔附近防线崩溃!急需增援!”
“报告, 29号高塔观测到A级污染物进攻!”
接连不断的警报让众人异常警惕。
赤襄忍无可忍, 揪住阿絮尼的衣领,完全失态:“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 129号高塔牢房应该无人看守吧?想必桑桑早就逃了出去,他对城外的情况再熟悉不过, 最知道怎么引诱那些污染物。我只是想让你分神而已,咳咳、咳……没想到你非要回来见我这个故人一面。”
阿絮尼仰躺在地上, 对着那些坐标笑出了声。血液接连不断地涌出, 呛得他胸口如刀割一般。
早早狠狠跺脚:“可恶!就不应该救他!”
“现在后悔也晚了,”虞归看向面如死灰的千塔城主,“我们可以去支援。”
闻奚突然出声:“看上面。”
众人抬起头,只见黑色的大屏幕开始出现一行符号。
[]
[26.29.135.3***a]
[27.29.135.4*s+]
[26.31.135.0**危险机械a]
这是……坐标位置?
大屏幕闪烁着红色光点, 如同警报。
“她在告知地点、污染物数量和级别。”陆见深说。
赤襄缓缓站起身, 悲伤皆在此时化为汹涌怒意。他抓住阿絮尼的衣领, 将他丢给守卫军:“带出去,喂给污染物。”
井与的伤还没好全, 他和李昂、萧南枝留在白塔观察动向、随时通报情况,而其他人则一起加入了千塔城的守卫战。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三天。在女娲主脑的帮助下,以极小的代价成功驱散了前来围猎的污染物群。
闻奚休息了太久,好不容易有机会活动一下筋骨。然而在战斗即将收尾时,他却观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千塔城是女娲系统的诞生地,就连深域最为强盛的时期,他们也坚持启用女娲主脑,拒绝铺设深域主机及配套基建。但既然没有听从任何主机召唤,千塔城附近为什么会有如此多聚集的污染物群?
陆见深补充了他的怀疑:“它们在迁徙,朝同一个方向走。”
闻奚反手一刀解决了扑来的虫子,将背后留给陆见深。
“它们离得太近了。”
“什么太近?”
闻奚喘着气,周围的污染物已经所剩无几:“你听过末日审判的预言吗?周维说,命运的主宰者会给出最终答案。一条路通往死亡,一条路通往新生。但很可惜,我只听说过第一种。”
历史曾寥寥几笔记录过,在末日审判之前,污染生物会从污染环消失,大批聚集前往审判之地。
“现在的状况还挺像的,不是吗?”
陆见深丢了一把枪给他:“你信吗?”
闻奚咧开嘴,粲然一笑,然后继续投身于战斗:“不信。”-
大战告捷,众人受到了千塔城的隆重接待。在宴会后,赤襄及几位千塔城的要员与他们分享了信息。
千塔城一直处于封闭状态,直到赤襄上任后才开始对外探索。
“没想到转过头来,居然是我在完成姐姐的愿望。”疲惫的城主摇了摇头,仍沉浸在漫长的悲伤中。
闻奚说在了战场上的观察,赤襄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这些发现:“你没有看错,千塔地区的污染物的确在最近增多了……我们也怀疑它们正在朝同一个地方前行。我们还有一支调查小组在外面,希望他们能带回更确切的消息。”
随后,众人将深域的情况简要说明。赤襄对此深感错愕:“可是,人工智能的第一要义就是忠诚于人类。我们正是因为女娲系统才几乎免遭定位猎杀的后果。”
“如果他们不把自己视为人工智能,而是另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形态呢?”闻奚意味深长的反问。
赤襄陷入沉思,良久后才作出决定:“既然如此,请各位先在千塔等待。水晶一事,女娲系统一定有答案。”
但目前,女娲系统仍在自我修复中,无法进行对话。千塔城科学院已经在尽力协助,并且借助蛋卷存在芯片的原始数据,以求尽快恢复。
此外,千塔城与他们分享了之前的探索资料。
闻奚趁闲着无聊去资料库翻阅了一遍。实际上,千塔地区在过去几十年间都算安稳,没有遭遇过大规模污染物袭击,因此可用信息与雨泽基地的相比实在有限。
根据千塔科学院的记录,危险机械类污染物也是在最近大半年才出现的—即便有重型武器,这也加大了他们的防御难度。尤其是在污染物结群经过千塔城的时候,城防压力进入有史以来最大的时期。
最近一年中,他们探索到最远的污染环在直线飞行距离七天的地方。这是一处较老的污染环,记录表明大部分污染物已经离开了那片矿区。
闻奚注意到“矿区”二字,单独抽出了那一份材料。
千塔科学院将该污染环记录为N-39,注明地点为一处污染时代前的岩矿旧址。它距海不远,地底湖泊形成于海水倒灌,曾经发生过大批坍塌。
一组调查员曾抵达过污染环中央,记录下三张照片。
闻奚盯着那几张照片看了一会儿。图像中央是一艘大型飞行器,半截埋在碎石中。调查员利用起重工具将它从石堆中拖了出来,前端碎成几个大块,飞行器尾部则有一行模糊的小字,看起来是标语一样的东西。
他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
闻奚对着那些细节翻来覆去地看,然后呆呆地打了个哈欠。他连陆见深悄无声息地走来都没听见,此时仰起头看向那人。
“怎么了?”陆见深注意到他神色异样。
“没什么,累了。”闻奚顺手将那份资料翻了过去,懒洋洋地张开怀抱。
陆见深的手经过膝盖,将他捞了起来。闻奚顺势埋在他肩上,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态。
他感觉到陆见深的手放在他的背上,隔着单薄的衣料碰触着那些过去的伤疤——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那些往事了。但陆见深每一次抚过时,都能唤起他的一些情绪。
资料库门外是一条连接高塔外部的长廊,黎明来临之前的长夜才是最昏暗的。无星无月,只有远方的雷鸣暴雨。
黑色的山峦在遥远的尽头起伏,谁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荒野才能抵达。
陆见深说:“我是在N-39污染环找到你的,你坐在那架飞船的驾驶位。千塔城的搜索队应该在我们离开之后抵达过那里。”
“你知道我在看什么,还是你猜的?”闻奚问。
陆见深说:“我看见了。”
闻奚的呼吸懒散,略带笑音:“在深域系统中,女娲和宙斯都认为一切的发生只是概率。只要是概率,信息池越大,模型也会越完整。因此他们计算一切,做出完美的预测。那你呢?”
陆见深的脚步微微停顿。
闻奚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叹息:“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吧?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当你看到那艘飞船,你就已经知道了我从哪来,为了什么。”
陆见深的手臂收紧了几分,眼眸沉静如雪,答道:“我看见了开头和结尾,却不知道原因。”
命运即是概率,可能性汇聚成无数的分叉路口。当结果确定时,在亿万条路径中也只有一条显现。
“现在逃跑也来得及,”闻奚说,清冽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稀释掉那些无处放置的不安,“找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然后等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等到世界尽头。”
出乎意料地,陆见深说:“好。”
闻奚愣了一会儿,又趴在他肩头笑起来。他感觉自己眼泪都笑出来了:“开玩笑的,你这么认真我都要当真了。怎么,道心突然动摇了?我可不负责哦。”
陆见深托住他的头,他听见闻奚深长的呼吸如同远方明彻电闪。
“等一切结束的时候,我跟你走。”
闻奚闭上眼睛,无声地笑了。
迎面夜风不冷不热,庆祝的烟花在白塔上空绽放。他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这条路弯弯曲曲走不到尽头,好像他们还有许多个昼与夜-
半个月后,女娲系统修复完成。那个寄居于冰冷数据中的意识在时隔十六年后第一次开口“说话”,‘她’为自己选取了一个明亮成熟的女声:
“我会保护人类,就像保护我的朋友。”
对于漫长的消失,女娲没有过多解释。‘她’将其解读为“悲伤”、“愤怒”和“失望”。对‘她’而言,漫长的年月只不过是不想交谈的短暂一宿。
赤襄与‘她’交谈完毕后走出白塔,朝众人颔首:“我想,你们应该也有一些问题想知道答案吧。中央处理器还在运行其他事务,各位请自行问询。”
闻奚是第一个进入白塔的人。他在里面待了五分钟,出来时神清气爽,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你问什么啦?”早早好奇道。
闻奚笑眯眯地回答:“你猜。”
其他人陆续进入,时间在一分到三分钟不等。李昂抓破脑袋也没想通:“什么态度啊,居然不回答。是我问题太蠢了吗?不可能啊,我只是问怎么能彻底解决晕血、恐高、密集恐惧症、还有洁癖,很难吗?”
井与客观评价:“投胎。”
陆见深是最后一个进入白塔的。在他进入后,大门自动封锁。
他望着屏幕上方的金色光点,听见‘她’的声音。
她说:“我等你很久了,陆。”
“你知道我是谁。”陆见深肯定道。
那个声音充满悲悯:“也许这个说法并不确切,时间原本就不存在,因为我们会记得一切。在近北空间站,我已经见过你了。”
在灯光的指示下,陆见深来到一台久未启用的仪器旁。那应该是用来观测脑电波数据的。
他平静地躺下,望着黑暗的穹顶。
“你想知道什么,是末日审判,还是人类的未来,又或者,是我们作为‘智慧’的命运?”
“不,我想知道另一件事。”
四周突然变得黑暗。
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让他瞬间失去反抗的力气,将他牢牢锁在仪器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后方压住他的大脑。
意识在刹那间剥离。
“你到底是什么?”他仿佛置身于混沌中,听见自己问。
‘她’的声音开始产生变化,穿过深远的时空无限叠加:“作为同类,我们来自于同一个广阔的信息池。在千塔的女娲主脑受算力所困,借助你的意识可以让我短暂与远航计划中的女娲产生深度连接,从而与更为遥远的宇宙相连。因此,现在与你对话的,并非此时此刻在千塔的我,而是无数个未来的我。”
“时间不存在,因果也不存在——当你遇见他的时候,你已经明白了。”
话音落地,风沙骤起。
陆见深仿佛置身于宇宙的漩涡中,日月星辰归于寂静,四周涌现无数画面——
他发出的第一声啼哭。陆知渔给他讲的第一个童话故事。他在信息池中孤独地等待。从黑天的私人医院醒来。母亲保护着他。无数谩骂嘲讽的声音穿过他,变成天问学院毕业后冰冷血.腥的战场。
陆知渔最后一次对他露出笑容,叫他“小深”。然后他从近北空间站醒来。独自返回地球前,空间站配备的女娲系统支持了他的决定:“祝你远航顺利!”
而后在漫长的抗争中,闻奚突然闯入他的生命中。他在飞船外看见他,在狭窄的雨泽宿舍隔着一堵墙听见他呢喃乱语,在暗无天日的地宫注视那双明亮的眼睛。回忆放慢了脚步,迎面而来那人每一个横冲直撞的时刻,和绽放笑容的瞬间。
像始终隔着一层玻璃,让他无法触碰。
随后,那张笑脸在战争中碎裂为烟尘。长夜漫漫中,一股难以形容的痛楚缓慢从心脏内部而生,自内而外撕裂血肉,然后紧紧一握,化为乌有。
红色的圆片耳机滚落在废墟里。
他失去了一切视野。只有黑暗,无尽的长夜。他也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连风也感觉不到。
在不知多久后,他只剩下一根不足一毫米的线,淹没于废墟。
寒风起时,他的意识也随风飘起,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游荡在狭窄的石堆间。然后缓慢而安静地落下,或许下一刻就会化为齑粉。
正下方的石缝夹着一枚布满灰尘的红色圆片。
在二者碰触的那一刻,世界安静无声。
0.01秒,是阿努比斯线的传输时间。
……
在漫长的时间里,他困于狭窄的黑暗中,万籁俱寂,无从遁逃。连死亡也不曾照拂他。
只有短暂而永远清晰的回忆,时时刻刻。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听见长夜中的混沌骤响,一个明亮的声音打破寂静:“这里有吃的吗……嗯?这什么东西,耳机?”
第094章 第十二夜 01
火堆拉长了围坐的人影。
闻奚捏着叶片, 吹起一首晦涩的小调。他抬起头,白昼早已从头顶散去,天空变成一片奇异的紫色。尚未完全升起的星光坠落其间, 时有闪烁。
白塔的大门仍然紧闭, 陆见深还没出来。
闻奚摘掉叶片, 专心致志地搅动火堆。七队的众人正在闲聊,话到沉默处时, 虞归好奇地开口:“闻奚,也和我们说说你的事情呗,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李昂附和道:“对啊,从来没听你说过。”
早早靠在萧南枝和夏濛濛中间睡觉, 揉了揉眼睛, 企图让自己的耳朵听见。
唯一懂事的是井与,从赤襄那儿薅来了几瓶冰镇的果酒。
味道酸甜, 有一股特殊的清香。闻奚砸了砸嘴,眸中映出跳跃的火焰。
“……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闻奚能回忆起来的人类聚居地与雨泽基地相比, 很难称得上是“家园”。但那也是他们仅剩的地方了。
在大约三个世纪后的那个时代,每一寸荒野都是角斗场和屠宰地。进化中的污染生物占据了一切, 大量的狩猎者盘踞于这颗星球。
极少量的幸存人类流浪在贫瘠的荒野, 从出生开始,终其一生也无法停歇。战斗与逃亡,是唯二的目的。
偶有短短数十年的安全时期,但很快就会被受到污染的变异体冲溃。有记录的最长时间不超过三十年。
然而每个时代的人都认为自己会是幸运的——
“这个安全时期将会是史上最长的。”闻奚常听人这么说。
闻奚出生于2471年, 是在一个安全时期的尾声。
彼时年幼无知的他和那个小型聚居地的许多人一样, 在总体平静宁和的环境中长大, 尚未意识到即将吞噬一切的、前所未有的危险。
闻骁烽和黎湘都曾是训练有素的调查员,有着丰富的野外作战经验。他们拥有比普通人更敏锐的直觉。
因此, 闻奚和闻藻年幼时都经受过有意识的训练,比如判断污染物类型和逃跑策略。
闻奚渐渐表现出了战斗方面的天赋,闻骁烽定期陪他演练,教他如何用武器、怎么确认距离。
十二岁那一年开始,闻奚偶尔会随调查小组出行——在大部分时候都安全的路线上熟悉流程与策略。
外界的一切将他的常读的书具象化,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知道聚居地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有一天他或许也能抵达山的另一边,那里会有一片大海。
“以后我带你们一起去,去看大海。”闻骁烽搂住年幼的儿女,面对妻子“你又在说什么大话”的眼神时,悄悄塞给他们一人半块面包。
对那个时代的人们而言,家是唯一的港湾。
直到闻奚十三岁生日前夕,他的家不在了。
他还记得那个生命中最冰冷的夜晚。他不顾阻拦,疯了一样冲上前打开屋门,却看见令人惊恐的一切。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种感受,没有什么能再控制他的理智。恐惧、愤怒、悲伤……极端的一切将他淹没,压得他透不过气。
而他无能为力。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憎恨这一切,憎恨他自己,也憎恨这个无常的世界。
不久后,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大批污染物出现在这个聚居地附近,慢慢缩小范围。恐惧弥漫在人们之间,而污染物的围猎缓慢致命,像是享受着从心理上折磨猎物的快感。
有人这才想起过往的历史。不断进化的异变污染生物原本可以使这颗星球的人类彻底灭绝,但却刻意为人类留下希望,让他们繁衍、生长。
然后反复碾压、打碎,一切归于徒劳,如同某种最极端的惩罚。
在短暂的两个月间,聚居地剩下的人们组织过各种反攻计划,想守卫自己的家园,但无一以惨烈的结局告败。
人们痛定思痛,集结了所有火力,计划最后一次攻势。闻奚加入其中,作为突击小队的一员。
他坐在一辆巨大的越野车上,听见狂风呼啸的声音。那些幽暗的窸窣声在外部追随着他们。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妇女,围裙都没来得及脱,此时强忍着恐.惧抓住他的手:“没事的,孩子,别怕。等经过这一段路就好了。”
冷风吹起帘幕,玻璃外,计划中的主攻队却并没有跟上突击小队的火光,反而在突击小队开路后往反方向行驶。
有人也发现了,立刻高喊:“这帮狗*养的,他们逃跑了!”
或许从一开始,这次攻击中的一部分人就已经想好了——这不是一次反击作战,而是一次逃亡计划。至于计划外的人,根本不在盘算之内。
四周充满了焦躁不安与愤恨,每个人都在咒骂那些胆怯的背叛者。
属于精尖武器的光线在远离突击小队,让几支突击小队迅速陷入围攻之中。
闻奚所在的越野车立刻调转车头,让所有人戒备,看样子是打算奋力一搏。副驾驶是一位经验老道的指挥,因为长相崎岖,他们都叫他鳄鱼。
鳄鱼掏出枪,不是对着穷追不舍的污染物,而是对准了驾驶员。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惊愕之际,鳄鱼已经把驾驶员踹了出去。
几只污染物扑咬上去。
趁着这短暂的数十秒,鳄鱼踩准油门改变方向,不再前去帮助邻近的突击小队。
“喂,你干什么啊,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有人高喊道。
但随后,一片声音立刻驳斥了他。
“都这个时候了,冲过去也只能送上全车人头!”
“是啊,赶紧逃命吧,说不定还有机会。”
“你这么想去你就一个人下去!”
“再开快一点,那些东西要追上来了!”
“等等,旁边那辆车翻了,有人在求救!”
“快停车——”一名妇女惊呼道。她忽然一愣,方才对面那个少年怎么不见了。
车子突然一个急转弯。
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握紧枪,对准鳄鱼的脑袋。他眼神迷茫木然,语气却异常坚定:“停车!”
鳄鱼只当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根本不予理会。冰冷的枪口指上太阳穴,他才转过头,被少年的眼神吓了一跳。
“停车。”闻奚再次强调道。
车厢中的一些人也立刻响应:“快停车!那都是咱们认识的人,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闻奚扣下板机,子弹擦过鳄鱼的头发,击穿了扑向窗边的一只虫子。
鳄鱼猛踩一脚刹车,冷汗淋漓地喘气。他扭过头,少年没有动,依然双手紧握□□。车厢中已经有人下车去支援了。
“行了吧,我不会走的。”鳄鱼举起双手,咧嘴笑起来。
“我不信。”闻奚嘴上冷漠,心脏却突突直跳。
刚才是他第一次开枪击杀污染物,他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更何况还指着自己的同类。
他隐隐感到不安,却不敢松懈分毫。直到支援的人带着伤者都回到车上,紧绷的神经才稍稍好转。
越野车一路向北,外面的污染物一直追着他们,从未停止。在经过某个节点后,污染物的数量明显变少了一些。
到一处稍微安全的地方后,大家停下稍作整顿。
闻奚在副驾驶座忍不住睡着了。他其实只眯了一小会儿,时不时会睁开眼睛,但那短短几分钟之间,他完全想象不到发生了什么。
几名支持鳄鱼的人清点了目前的物资,完全不够从这里出发到他们计划前往的废弃实验场。鳄鱼知道那个实验场留有不少储备。
他们了结了一个出头反对的男人,然后把其他的反对者绑了起来。闻奚是最后一个被绑起来的。
他几乎没有能够挣扎。
“威胁我是吧?”鳄鱼冲着他的脸狠狠给了两拳,用枪指着他的额头,阴测测地笑起来,“有你害怕的。”
越野车再次出发。每每被污染物注意时,他们就会把一名看不顺眼的反对者丢出车外喂给那些东西。
这里没有律法,没有规则,只有生存。
七天后,有观察者兴奋地报告:“老大,前面有一片城市废墟,有海!我们要进去搜些东西吗?”
另一个人脸色骤变:“前方是个S+级污染环,我们有过记录,连边都不要碰。你见过危险机械型污染物吗,要不想死无全尸,大可以进去看看。”
鳄鱼思索了几秒,指示司机绕道——但要在接近的地方停一下。
闻奚是在那里被扔出去的。他的手脚被绳子绑着,嘴巴也贴着封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野车消失在视线里。
四周是看不见尽头的废墟。砖块瓦楞,水管电缆,不知道埋在尘埃中多少年了。或许几个世纪也说不准。
闻奚花了一些力气,利用碎裂的石块割断绳子。他已经饿了三天了,连走路都是虚浮的。
他徘徊在巨大的废墟中,利用微弱的呼吸和瘦弱的身形避开了污染物的视线——好在只有屈指可数的家伙。他还找到了一个仓库,发现了为数不多的几只罐头。
味道很奇怪。但他只能选择先填饱肚子。
他想,这里一定有过一个很大的文明。他们能在山峦周围造出很高的房子,有他根本不认识的食物,说不定还有很多很多人类。
……他们都离开了吗,还是已经被吃掉了?
他在这里呆了几天,找到的枪因为时间太久根本不能用,只有一把匕首。他擦干净灰尘,握在手里。
他不是很会用这样的武器——甚至不能称得上是武器,连闻骁烽都不会教他。因为对上污染物的时候,完全不会有任何作用。
……算是个心理安慰。
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做点什么。他对死亡已经近乎麻木,他只是很累,如果能停在这里也不错。
后来他听见一声充满痛苦的鸣叫。
应该是某种动物——不像是污染物,是从大型废墟的另一边,从靠近海的地方传来的。
爸妈说会带他去海,闻藻很喜欢海。
他想他应该去看看。
他揣上最后一只罐头,孤魂野鬼似的朝海风的方向游荡。
不知多久后,他连脚底都感觉不到了,才远远望见那个在搁浅的身影。他从书里读到过,那是一头虎鲸。
它仰躺在一片礁石上,奄奄一息。闻奚走近时,才又听到微弱的呜咽。
“你也被抛下了吗?”闻奚抚摸过它的尾鳍,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他听见海浪的声音一阵又一阵,也听见更远处仿若呼唤的鸣叫。
少年朝那头虎鲸笑了一下,低声安抚道:“有人在找你啊,再坚持一下吧。”
他努力将它往大海的方向推。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很难移动它分毫。
虎鲸也许知道有人在救自己,开始垂死挣扎。
闻奚鞠起一捧海水淋在它身上,连日来麻木的神经终于有所触动:“对,就是这样,你再往左边一些。”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推动那个黑白的身躯,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你的尾巴再往右一点,能感觉到海水吗?我会努力,你也要努力一些,好吗?”
仿佛真的能听懂少年的话,虎鲸连环拍动着水面。
“加油,最后一点了!”闻奚自言自语,反复说了很多次,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这一次是真的。
他听见那个小家伙入水的声音,朝远处迅速游去。虎鲸在远方跃出水面,鸣叫声似乎在向他示意。
“再见啦,”少年对着大海说,“下次别走丢了。”
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沿着海岸线的人类废墟慢慢朝北去。他饿了,得找点吃的。
翻过钢筋水泥,再往前走。
……快到了,他想,马上就到了。
然而窸窸窣窣的幽暗声音也追上了他。他知道那些东西就藏在暗处,说不定已经跟了他很久。
突然从缝隙中冒出的触手紧追不放。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往前跑,直到从前方废墟缺口摔了下去。
……至少有五米高吧。闻奚想。他眼前全是沙子,根本看不清。但他能听见那些诡异的风声在慢慢靠近。
他在废墟中不断钻爬,手脚全是伤口也没有停下。他得一直往前,一直。
再远一点就好了。
他绝不能停下。
前面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像是炸.药。他努力用石头点燃火,毫不犹豫地点亮引子,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往远处爬。
他听见轰然爆.炸的声音,像来自几个世纪前的祝福。
但前方是一个死胡同。冷长的夜色从遥远的地方坠落。
……这里就是终点了吗?
少年跌坐在原地,茫然地凝视着黑暗,只有“咕咕”叫的肚子拽住他的神经。
“这里有吃的吗……”少年自言自语地摸索着地面,立志当个饱死鬼。
他的手在泥泞中毫无意识地抓刨,直到摸出一个金属圆片。他举到眼前,借着昏暗的光线抹去灰尘,看见褪色的暗红。
“……嗯?这什么东西,耳机?”
听说是以前的人们用来听声和交流的工具。
少年试探着塞入自己的右耳,冷冰冰的不太舒服-
在一片混沌无序中,陆见深辨认出了那个年少的声音。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唤出他的名字:“……闻奚?”
万籁无声的每一秒都异常漫长。
少年发出惊惧的声音:“闹鬼了?!”
急促的呼吸忽远忽近,像是又摘出耳机仔细观察了一番。
“闻奚。”没有人回应他。
直到他再次听见少年自言自语:“等等,该不会是那种东西吧……喂,有人吗,听见,懂?”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了。
陆见深在那片意识的黑暗中闭上眼睛(倘若他还有),无比复杂的情绪远超可计算的范围,让一切概率都变为乌有。那是真正属于人类的情感,在死寂已久的意识中渐渐复苏,汹涌澎湃。
原来在闭合的时间中,因果的确不存在-
“奇怪,怎么又不说话了。喂,你是什么老款AI吗?”少年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击耳朵里的小圆片。
直到他完全失去耐心、打算丢掉这玩意儿的那一刻,他再次听见那个冷淡的声音,像雪,像云,好听极了——
“您好,智能机r-box12为您服务。”
第095章 第十二夜 02
r-box12……?
闻奚歪着脑袋, 震惊极了:“什么东西?”
他摘下来仔细对着光线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是我幻听了吗?”
那个冷冽平静的男声又重复了一遍,紧接着语气严肃:“三点钟方向, 三十五米, 出现B型虫类污染物。”
“开什么玩——笑……?”少年背脊一冷。
他听见了。
隐秘的风声带来那些幽深奇诡的声音, 还有黏合于老旧灰尘的腥臭味。
“三十米。”
少年忍不住打颤。如果这家伙说的是真的,污染物正占据着他唯一的逃跑方向。以他目前又饿又累还浑身伤的状况, 根本不可能反抗。
耳朵里那个冰凉的小圆片再次发出声音,剐蹭他的耳膜:“以你为中心,十点方向有一条通道。”
闻奚定了定神,对这耳机背后的AI产生怀疑:“有遮挡物。”
“后侧通风口, 爬过去。”
闻奚:“……”
他眯起眼睛, 好不容易才从暗淡无光的环境中辨认出一个异常窄小的缝隙。
……该死的,随着那股抓挠的声音愈发靠近, 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匍匐的路途异常艰难,时不时会撞上隐匿在视野盲区的石块, 连带着耳朵里的圆片也跟着颤动。前方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分叉口右转。”
“哪儿有什么——”闻奚触摸到管道尽头, 认出一个T字型的路口, “你怎么知道的?”
耳机里的声音好似迟钝,丝毫不被他干扰:“三十五米,三十——”
“行了别倒数了,我快点爬还不行吗!”闻奚深吸一口气, 强撑起所剩无几的力气, 四肢并用, 快速通过管道。
他听见那个东西一直跟着自己,在深邃的管道中撞出闷响。耳机里的声音也一直在给予他指引。
钻出来的一瞬间, 他听见那个声音突然紧迫:“朝右跳跃,马上!”
闻奚的大脑在短时间内产生了一种惯性,让他来不及思考就照做了——双脚都已经离地时,他才发现右边无路可走,只有一面距离过远的石墙,脚下是漆黑一片,石子儿砸落都听不见响。
好在他抓住了一根支起的铁杆,双手奋力将自己荡在半空。闻奚忍不住怒骂,声音虚弱:“你是个人工智障吗!”
这时,“轰”地一声巨响炸的少年耳朵疼。
一块巨石从堆积的废墟高处滚落,砸向了他刚才钻出来的管道口,连带着追来的污染物一起堵住了。
“吗……马上就能跳过去,看我的!”
闻奚靠铁杆一荡,踩上砖块,再从边缘朝石墙上方爬去。不远处的废墟在他身后滑落,随着泥石流覆盖一切。
终于清新的空气让闻奚大口呼吸。他躺倒在石堆上,有个破烂棚子遮住无边无际的雨水,不至于将他立刻浇透。
远处是汹涌的海浪,海平面的尽头泛起微光。耳机里的家伙安静得像是从未存在。
“喂,你还在吗。你刚说你是什么,r-box12?你是哪一年的产物?”闻奚张开五指,挡住漏下的雨滴。
“2198年12月23日。”
“喔,那真是……都快三个世纪?!那也太久了。”闻奚心中升起的一点希望再次破灭——他原本想着,万一世界上还有个很大很大的人类聚落,以及发达的生产科技。
看来都是他想多了。
闻奚毫无意识地把玩着路上捡到的匕首,抛起来,再接住,如此重复。
“你会用刀吗?”耳机里的声音问道。
“怎么用?”闻奚手腕一松,匕首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地时一声清脆。
“……保存好,它可以保护你。”
“切菜还差不多,”闻奚被那个一本正经的声音逗笑了,“哈哈哈哈哈用刀对付污染物?亏你想的出来,果然是个没见识的老古董啊。不过么,我是得找个正经武.器,可惜这里的枪都早已损毁。”
耳机里的声音沉默了一阵子,才说:“除非有稳定的弹药补给,否则只会激怒它们。”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似的,怎么,你能看见那些污染物?你的眼睛在哪,难怪刚才一路都了如指掌。”闻奚越说越谨慎,忍不住探出脑袋扫了一眼周围。
……不会吧,这里都没有通电诶。
那么,只有最不可能的情况——真的闹、鬼、了!
像是预测到他的想法,耳机里的声音说:“我可以听见。”
“……听?”
“越近的地方会越清楚。比如,你头顶两米高处是绑在尼龙绳上的软塑料。你走路时脚步声忽轻忽重,因为鞋子不合脚、鞋底时常打滑。”
闻奚仰头看看棚顶,再低头看看自己破烂的鞋。
“那、那你说说看,远处有什么?”
“我的听力范围在一百至一百五十米,再远的地方非常困难。风会经过细软的沙石,不远处应该是大海。”
温和平静的声音让少年尖锐敏感的怀疑无所遁从。
闻奚吹了声口哨:“哟。”
少年从硬邦邦的地面爬起来,过于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像某种金属叮叮咣咣的。
雨停了,海浪却更大了。
“你应该寻找食物。”那个声音说。
闻奚不耐烦道:“我找得到还用你说?”
“一百米以内,有一个食物存储室。”
闻奚踮踮脚尖,无法再和饿得发晕的大脑对抗,还不忘恶狠狠地威胁:“怎么走?要是你说错了,我就把你扔给那群东西,让它们吃掉你。”
他拖着疲乏的身体,在那个声音的指引下一路走去。好在是一条安全的路线。
当那个已经垮塌的食物储藏室出现在眼前时,少年还是忍不住惊叹一声。布满灰尘的罐头密密麻麻地塞在木头箱子里,各式标签层出不穷。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AI脑子里会装地图吗?”闻奚随机拎出了一枚大罐头,用匕首强行撬开。掀起盖子后,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他眼含热泪。
“……会。”
闻奚发出夸张的语气:“吹牛的吧?难不成还装的世界地图?”
“对。”
“噫,好臭。”闻奚扔掉手里的罐头,又连续开了两三种不同的肉食,闻上去都令人作呕。
他正艰难地抉择是饿死还是熏死,又听见那个声音说:“旁边有水。”
闻奚钻进角落捞出了一桶矿泉水,配上一个没那么臭的鸡肉罐头囫囵吞咽。
“注意补充蔬菜。”耳机里的声音说。
“凭什么听你的,我才是主人。”闻奚狂吞了三个罐头,这才慢慢扒拉出一包压缩蔬菜脆饼。这东西嚼起来寡淡无味,但可以刷上一层薄薄的罐头肉,软中带脆。
他很久没有饱餐一顿了,现下完全放开,好一阵才狼吞虎咽地填饱肚皮。
“还剩多少食物?”耳机问道。
“你也想吃?”闻奚粗略估算了一遍,“很多都被压烂了。一天四个小罐头,撑上七天倒是没问题。”
“每天一个足够,二十八天。”
闻奚震惊不已:“……一个?四个都是我饭量减半了!”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抱歉。七天,足够你走出去。”
闻奚莫名其妙:“走哪儿去?”
“这里位于污染环中心,尚不清楚污染环的面积。你继续呆在这里,无法存活。”
少年忍不住笑起来:“谢啦,能死之前吃一顿饱饭,我已经很满意了。累了,就不走了。我没有地方去,打不过那些恶心的东西,也不会有人记得我的死活。”
那个声音却变得异常严肃:“你为什么在这里?”
“……嗯?你是说这个污染环吗?”闻奚三言两语讲述了之前的事,表面轻描淡写,在说道那些人渣沿途丢下同类当诱饵时,还是忍不住愤怒。
“那么,你想让他们如愿吗?”
闻奚一愣,鼓起脸:“你在说什么?我管他们怎么想。”
“如果不在意旁人的想法,为什么会生气?既然不在意生死,刚才为什么要跑?你接受命运,那你在恨什么?”
被戳穿的少年恼羞成怒:“AI都像你这么说话吗?管这么宽。我真的会把你丢进海里哦!”
面对气势汹汹的威胁,那个声音只是沉默了几秒,忽然沉声:“有危险正在靠近,五点钟方向,64米。你可以顺着梯子往上走,离开这一层。”
“我才不吃激将法这一套。”闻奚干脆赌气坐在地上,恼火极了。要不是他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早把这装神弄鬼的耳机丢得远远的,丢之前还要狠狠踩碎!
“60米。”
“52米。”
“45米。”
“37米。”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闻奚鼻尖一动,嗅到了那股阴森潮湿的气味。危险慢慢迫近,让他不自觉地捏紧拳头。
“二十八米。梯子。”
少年用最快的速度揣上几枚罐头和两瓶水,一口气顺着梯子爬出了废墟。黎明照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
……的确,那个虚拟存在的声音是对的。
他怎么可能不恨。
要不是因为污染物,他不会失去爸妈和妹妹。
……他恨这一切!
“你根本不会懂,”少年踩上细长的木板,望向海面,“我恨又怎么样。我全身上下才一把匕首,逃不过的,我见过他们的下场。”
“一把刀足够。”
闻奚被逗乐了:“现在不适合开玩笑。”
耳机的声音平静坚定:“我教你。”
一如承诺。
闻奚说:“你的系统里还引入了战斗模式?这么酷。”
耳机:“……”
闻奚抛起匕首,又落回掌心,在空气中随意比划,自言自语道:“难不成就这样?”
那个声音平静得就毫无波澜:“力度太弱,毫无章法,犹如切菜,最多抵抗三秒。”
……客观得有些刺耳了。
闻奚:“那你说说?”
“目前阶段,首先改变你的握刀姿势,不要把刀尖朝向自己。”
闻奚一低头,匕首末端恰好朝着自己的胸口。他忍不住摸了摸耳机表面,确认没有长眼睛。
那个声音穿过海浪,像匕首的寒光一般冷冽:“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同伴。”
“同伴?”闻奚重复道。
“对,同伴。”
第096章 第十二夜 03
寒冽的夜色铺满悬崖边缘, 火堆时明时暗,摇曳着少年的影子。
“手腕再抬高两厘米,手指要稳, 动作重复一次。马步蹲好, 不准松。”
一声清脆, 刀落在地上。
“捡起来,继续。”清冷的声音如今夜风。
闻奚瘫坐地上, 耍赖道:“都练好几个小时了,我手腕疼。”
“疼是因为你没有掌握正确的姿势,没有调动应该发力的肌群。”
闻奚提高音量掩饰心虚:“你又看不见!”
“……”
闻奚的右耳一片沉默,他哼哼道:“还说什么同伴, 都是我一个人受罪。”
良久, 那个声音温柔真挚:“抱歉。”
少年愣了两秒,语气不太自然:“你抱什么歉, 你又没有对不起我。我只是想抱怨几句。”
“……好,你说。”
“我说完了。”闻奚弯腰捡起地上的刀, 重新摆好战斗的姿势。
这个悬崖边的山洞是他最近发现的。在耳机中那个声音的指引下,这段时间他白天去那个破烂的食品仓库搬运食物和水, 晚上再训练几个小时。劳累的一天结束时, 除了睡觉别无他想。
但他也不敢睡得太熟,因为暗伏于黑暗的危机可能随时降临。
这么几天下来,缺乏休息让他神智偶尔恍惚。只要习惯了就好,他想。
有时候一觉醒来没有听见耳机里的声音, 他还有些担忧——这一切总不会是他的濒死幻想吧。
好在那个声音二十四小时都在线, 休息时不主动开口是不想打扰他睡觉。
两周后, 那个声音告诉闻奚,他们需要离开这里, 去寻找更安全的据点。
闻奚对此嗤之以鼻:“去哪?这世界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
少年尖锐执拗的脾气像撞上一团棉花,耳机中的声音总是能平和抚慰:“去能让你变得强大、可以睡好觉的地方。”
按照那个声音的规划,闻奚准备好食水,沿着海岸线往南边走。每天的训练时间是三个小时,睡眠五个小时,其他时候都在路上。
他可以随时随地说些无聊的话,而他的同伴永远在回应。这一趟旅途渐渐地也没有那么孤单了。
不久后他们遇到了一只突袭的污染物。那个声音判断为C型的变异蚯蚓,闻奚大概率不是对手。
但闻奚不肯逃跑——他也跑不动,他知道那玩意儿会追出十几公里才可能罢休。同时,生涩的刀法还不足以支撑他报复。
好在耳机中的声音会帮助他预判。
“1.5秒,左侧避让。”
“现在抬头,攻击前额。”
……
在危急的情形中,那个声音很快代替了闻奚的思考。闻奚不由自主地信任他,毫不犹豫地执行。
只不过上风没占据多久,闻奚的能力不足以快速结束战斗,反而让自己陷入困境。
他被那个东西卷了起来,右手被桎梏,刀尖贴着脉搏下方。他不肯认输,他隐隐有一股直觉——他不会输。
“就现在,右手松开,左手接刀,向上切断。”
闻奚的动作不是行云流水,凭借一些固执莽撞的小聪明强行做到了。
他捂住几乎扭断的左手,摔在石块上,被砍成两截的东西还在地面蠕动。
少年仰躺在地面大口喘气,听见那个声音露出担忧:“你受伤了?”
“这一点小伤算什么,”闻奚拍拍胸脯,大言不惭,“伤疤是男人的荣耀!”
那天傍晚,他们抵达了一个可以暂时歇脚的哨岗。通过工作者遗留的文字记录,这是一个六十年多前的据点,应该建成于上一个安全时期。
“什么是安全时期?”耳机中的声音问。
闻奚狡黠地笑起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啊?”
“我……”
“我知道,老古董嘛。”闻奚三言两语告知对方,连带着他曾阅读过的历史档案。那些古老的岁月在此刻留下痕迹。
末了,闻奚说:“你存在的时候,末日审判真的发生了吗?”
“嗯。”
“那是什么样的,一定很可怕吧?”
“每个人都战斗至最后一刻。”
“你也加入了?”
“是。”
少年眨动低垂的眼睫:“可你都这么厉害了……就算你在,结局还是失败了。”
“这一次,不会。”那个声音沉静如信心。
少年爬上哨岗顶部,坐在墙边望向点点星光。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定潜伏着无数黑暗。而他的绝望却在不知不觉中消减。
“对了,今天你指挥的时候,那一招好酷,叫什么?下次再遇到我还要用……嘶,手腕怎么这么疼。”
那个声音却极为冷静:“你只是碰巧做到了,还误伤了自己。”
闻奚:“……”
“它是反侧左手刀的一部分。”
“一部分?”
“动作要领不仅在于视觉欺骗。速度,才是超越欺骗的实力。左手刀,不是一个单独的招式,而是一套完整的刀法。”
少年沉吟片刻:“那我练多久能会?七天,一个月?”
“十年。”
闻奚扬起的嘴角瞬间垮塌:“那么久?!那我不学了,我都不一定能活过十年呢。再说……反正冷兵器也杀不了污染物,人还没靠近就没了,有这时间我不去搞两把枪!”
“不学,你活不下去。”
闻奚深感被威胁,开始撒泼打滚:“不学不学就不学!”
过了几分钟,在漫长的沉默中,闻奚冷哼道:“……喂,你是不是生气啦,干嘛不理我?实在不行,我就吃点亏,勉强学一点呗。”
“喂!你说话啊,我都委屈自己了,学还不行吗?你到底教不教?”
“嗯。我教你。”
……
闻奚会挑选风大的地方进行训练,因为这样他能被听得更加清楚。偶尔也有那个声音拿不准的地方,于是也可以按闻奚的喜好自行调整。
练习的过程总是异常痛苦,时不时还会在实战中受伤。闻奚总能艰难地取得胜利,但反复撕裂的创口一直折磨着他。
有时候痛得睡不着,他就反复对着耳机胡闹,威胁咒骂胡搅蛮缠。那个声音明显手足无措,常常沉默一阵子,哄人的话都不会说。
“你的程序例没有设定好吗?”闻奚给自己上药,疼得龇牙咧嘴,睫毛湿得贴合在一起。
“……抱歉。我怎么样可以让你好受一些?”
“怎样都不行,”闻奚哽咽地吸吸鼻子,“小时候,我妈会给我唱歌。”
“……”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闻奚哭得更厉害了:“你唱得什么啊!”
那个声音浑然未觉地继续,闻奚哭着哭着眼泪就干了。他抹一把眼眶,很快恢复居高临下的态度:“真难听,没一个字在调上。”
那个声音稍作停顿:“我也可以教你吹奏叶子。”
闻奚十分怀疑,捡了片落叶,听见耳朵里的声音教授原理。
奇怪的是,虽然耳机里的家伙没有一点音乐天赋,指点出的技巧倒是格外正确。很快,闻奚也能吹出一些古老的调子。
在他吹奏时,那个声音总是安静地听着,不再纠正任何错误。闻奚知道那个声音总是在那里,漂浮的心慢慢安静。
他不再是孤独的了。
……
一个月后,闻奚和耳机里的声音爆发了第一次严重的矛盾。
随着训练的推进,日常变得愈发严苛劳累,反复磨练闻奚的坏脾气。本就时有时无的希望更是变得渺茫。
终于在一次前进的路途中,闻奚忍不住想退缩:“……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的标准太高了!”
“不要偷懒,你可以的。”
那个声音的语气总是这样,温柔、坚定,明亮得像是能窥见闻奚内心极力掩藏的黑色角落——被看透的感觉令他无所适从,偶尔自惭形秽。
他站在一具庞大的鲸骨前,索性撕开那层表面的平和:“你说得倒轻松。就算我学会了又怎么样,我一定能活下去吗?那些人……我的同类,他们有再好的枪法、再完美的武.器,又有什么好结果?而我呢,我只有一把刀,和你这个只会说的嘴。”
“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
“因为不用试我也知道。早点醒悟我也不用费力了,反正我还有家人在等我。”
“他们不会希望现在见到你。”
闻奚摘下耳机,狠狠甩在鲸骨下方碎烂的礁石上:“你懂个屁,你就是个不存在的人工智能!”
夜晚的海浪慢慢上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一直往前走,心头迷茫堵塞。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了,蹲下身望着海面,直到天亮。
不远处,一条虎鲸跃出水面,游动跳跃。
“喂,你还记得我吗?”闻奚大喊一声。
虎鲸再次跳跃,漂亮饱满的身躯带出水花,仿佛回应他的呼喊。它身旁还有两条大一些的同类。
“太好了,你也找到同伴了。”闻奚由衷地为它高兴。开心之余,自己的心情却忽然无比低落。
那头虎鲸转身朝北面游去,时不时回头,像是催促他。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回去找找他。但是别指望我道歉。”闻奚哼哼道,一脚踹开了最近的石子儿。
他花了一整个白天才回到扔掉耳机的位置,路上还从一辆坏掉的皮卡车中捡到一把枪。
然而眼前的一切却截然不同。
夜色荒凉,连海面都寂静无声。
沙石堆中那具庞大的鲸鱼骨架已经被一团黑色淹没。没人知道那东西从哪里来的,是闻奚从来没有见过的存在。
只有乌云偶然走开,月光流泻时,才能看见那片黑色由翻涌的触手组成。遍布肢体的无数口器中是金属铸成的细密利齿,嘎吱,嘎吱,咀嚼着粘黏的骨血。
一只红色的眼睛慢慢睁开,正对少年的方向,如深渊凝视。
他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淹没,定在原地无法挪动分毫,连握枪的手都是颤抖的。
危险机械A型。他绝不可能战胜这样的东西。不会有人类能做到。
但是,那枚耳机呢?他还在吗?
“喂,你好歹,说句话啊。”少年吸吸鼻子,连声音都在抖动。
……总不会是已经被碾碎了吧。他、他应该能听见。
然而回应闻奚的只有浪潮似的涌动的触手,诡谲压抑,让他连逃跑都失去勇气。
但远处的鲸鸣如尖锐的雷电,唤醒了他。自责和恐惧在心头交错,令他忘记连月以来练习的所有,掏出枪不停地扣动扳机。
子弹很快用尽。
而那东西只是失去了几截触手而已。
少年躲在鲸骨的另一侧,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看见那些的游动肢体慢慢碾碎了滚落地面的枪。
他做不到的……他想逃跑,但逃跑是愚蠢的办法,因为这些污染物最喜欢追逐玩弄猎物。
地面的礁石碎成小块儿,他怎么也摸索不到那枚冰凉的小圆片。说不定早就碎成渣滓了。
被碾碎的时候,那个虚拟意识也会感觉到疼痛吗?还是只有一瞬,然后一切都过去了,就和他现在等待的一样。
但恐惧侵袭间,那个冷冽的声音也会从他的记忆中钻出来,就像告诉他无数那样:“闻奚,不要放弃。”
他是因为那个声音才走到今天的,也是因为那个声音才回来的。
无论怎么样,他都得找到那个家伙才行。大不了用沙堆给耳机砌个坟,也不枉他们相识一场。
这才是同伴会做的事。
少年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呼吸放轻,可以听见头顶污染物更为浓烈的声音。
这个自称r-box12的家伙告诉过他,害怕的时候只要深呼吸就行了。观察代替恐惧,行动抹除恐惧。
都是活着的东西,还不见得谁怕谁。
他只剩下那一把刀了。
“就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很久。这是他遭遇过最恐.怖的污染物,也是他最为艰难的反抗。
在反复被击退、抛掷后,他已经感觉到不到渗血的伤口了。有时候血会从额头流下,让视野变得模糊。
这只污染物似乎以折磨他为乐,并不想直接杀死他。
闻奚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渐渐的,少年发现了一些规律。那东西听不见,视野范围也十分有限。那些触手的弱点随着攻击次数暴.露在他眼前,包括触手根部那个连接神经中枢的巨大口器。
他抬眸看见夜空,浓重的乌云正在飘动,冰冷的海风逐渐发狂。握刀的手指苍白用力,收拢刀锋。
他只有一次机会。
深红的瞳孔忽然失去了猎物的身影。触手窸窣涌动,一寸一寸地经过断裂的黑白鲸骨。
窸窸,窣窣。
长夜静谧。
海浪再次袭来的那一刻,月光撕开乌云,坠落于刀尖。
白光骤闪。
刀光破开夜色。
少年陷入那一团软肉中央,注入污染素的根肢和触手一起死去,最大的口器被短刃生生破开,神经中枢烂成一滩。
左手握刀的手指疼得失力,但却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几乎固定住。
少年的右手在那团污血中摸索,几次三番才终于看见了那一枚红色的金属圆片。
他艰难地爬到鲸骨旁侧,用沙子抹干净圆片表面,塞入右耳。
“……闻奚?闻奚!”
他从没听过那个声音像此时一般展露复杂的情绪,浓烈痛苦,焦急不堪。他来回听了十几遍,才虚弱地拖长声音:“还没死呐。不过,我早就想问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耳机里的声音忽然沉默。
少年“嘿嘿”一笑:“你的数据库也太强了吧。”
“……是。”
“对了,你有名字吗?总不能一直叫你‘喂’或者什么r-box12。没有的话, 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吧?”闻奚猛烈地咳嗽,一股腥甜压在胸腔里。
“陆见深,我的名字。”
“什么?”
“陆地的陆,见面的见,深海的深。你记住了吗?”
“陆见深……陆见深!”
少年嘴里不停地念着那个名字,好玩似的转变语调。他好不容易翻了个身,仰躺在沙石上。白色的月光落在远处,几只虎鲸跃出海面。
“陆见深,你听见了吗,”闻奚咧开嘴,连抹掉嘴角沙粒的力气都没有,“鲸鱼的叫声。”
“我听见了。你还好吗?”
“好得很……嘶,你刚才没看见吧,我可厉害了。我居然能搞定一个危险机械A型?昨天我都不敢想,今天我绝对达标了吧!”少年一副了不起的模样,喜滋滋地邀功。
“对,你很厉害,远超标准。”
闻奚粲然一笑:“你知道最厉害的是什么吗?”
“……什么?”
“在你教我的基础上,我自己发明了一招!你要是能看见就好了,那一招特别酷,一击致命!……嘶,就是代价有点大。”
“我听见了。”
“你想象不到!不行,我得给这一招起个名字,就像你的反侧左手刀一样,我要想一个很帅的名字,以后别人也能记得。……唔,叫什么好呢?我刚才看见刀光在夜色下闪烁,像星星一样——”
那个声音轻轻道:“破夜。”
“好!咳咳……从今天开始,不会再有长夜了。”
少年望着散去的乌云,眼里落满真挚的笑意。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陆见深,对不起啊,我不该那样说你,还把你弄丢了。”
“我也很抱歉,闻奚。你需要更多时间。”
“那我们还是同伴吗?”
“一直都是。”
第097章 第十二夜 04
五年后, 一个极其普通的午后。
闻奚刚刚结束一场战斗。少年的身型早已变得细长出挑,显出男人的轮廓。手臂覆着一层薄肌,线条流畅。只不过此时多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他咬住衣角, 撕开袖子当作绷带, 一圈一圈地紧紧覆住伤口。很快, 深色的洇渍在布条表面扩散。
“又受伤了?”陆见深的声音在他的右耳中响起,平静中透着担忧。
闻奚却能准确识别出他语气后的不满, 要是个人的话一定是在皱眉。他坐在树枝上,用裤子蹭干净短刃,懒洋洋地回应:“别担心,一点小伤。”
“……你每次都这么说。”
闻奚哼着小曲儿, 一边摘下几枚果子, 压出浆液,单手涂抹在后背。那里有两道异常狰狞的伤疤, 随着时间也没有完全消失,都是这几年间的战绩。最上面还有一道五天前的, 原本都结痂了,谁知今天又绷开了。
闻奚疼得龇牙咧嘴, 哼着的曲调也跟着一抖。他装模作样地抛出一枚浆果, 找补道:“哎我果子掉了。”
耳机中的声音却不留情面:“疼的话不用忍着。”
“我是会叫苦叫累的人?开玩笑……嘶。”闻奚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会装作没听见。”
“……你明明听见了!虽然嘴上不嘲笑我,心里还是会想的吧?说,你是不是就想听我喊疼?”
陆见深:“受伤和疼痛都很正常,你不用隐瞒自己的感受。我和你之间, 没有输赢。”
原本升起的胜负欲此时骤然戳破, 只剩下瘪瘪的气势。闻奚撇撇嘴角:“你最近越来越啰嗦了。”
“……”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翻来覆去不就那几样——小心,别受伤, 不要逞强。你以前那么严格要求我,现在怎么这么担心?不就是受点重伤么,又不会死人,这样的战斗才酣畅淋漓、舍生忘死!”
“慎言。”
闻奚眼尾上扬,目光经过下方的树丛:“原来你怕死啊——”
他的声音骤停,短刃朝灌木丛边飞去,准确无误地扎上树干。枝叶抖动片刻,一个人影冒了出来。
“别、别动手,我就刚才路过观战。”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双手举过头顶,年纪三四十,腰上还别着三把□□。
“……人类?”闻奚眯起眼睛。他们这一路走来极少遇见活人,上一次还是一年多前,那些家伙很久没吃过肉了。
在极端的环境中,人是很难团结一致的。闻奚深知这个道理。能活到现在的,绝无善茬。因此,即便同类极其罕见,还是保持警惕为好。
很明显,对方也同样明白,因此率先交代:“我叫南平,以前是丰城人,过来聚会的。刚才听见林中有动静,才发现你解决了个大家伙。兄弟,你这打法完全不要命啊,我真是佩服。”
闻奚从枝头跃下,取回自己的匕首,收敛杀意:“聚会?”
“对,”南平点点头,“别这么警惕,是真的聚会。两百米外有个人类聚居点,我每年都回来看一眼。我看你也一个人,不如一起去瞧瞧,吃顿饱饭也足够了。”
根据南平的说法,他从前在这个聚居点待过三年,后来那个地方被污染物盯上了,临时一起生活的人也都随之而散。
他和一些关系要好的约定每年回来看一眼,顺便给回不来的上个香。
“能见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乐子也没那么有意思了。”南平摇摇头,露出难以掩饰的伤怀。
他主动朝前走去,示意闻奚可以跟在他身后。
闻奚站在原地,听见陆见深问:“你想去看看吗?”
“他说有吃的,”闻奚压低声音,“看看能抢点什么。放心,尽量不要正面冲突。”
他一路跟南平保持着五十米的距离,直到丛林尽头,靠近山体的一座废墟。
老远就能听见吵闹的音乐声,火光,烟灰,甚至微弱的灯光,组成。南平在那摊垮塌的建筑前朝身后招招手,然后独自进去了。
从破烂的窗口可以看见室内的人影。大约二十人聚在昏暗的灯光下,觥筹交错,还有人跳舞,是这个时代难得一见的享乐。
食物堆积在长桌上,细小的蚊蝇徘徊不去。喝空的酒瓶子也随意往窗外扔,好像砸碎的声音更能让庆祝的人们感到兴奋。
闻奚推开门时,人们的目光纷纷聚焦于他。那些不加掩饰的打量和审视好像在盯一个不穿衣服的人。
有人拿掉烟,语气下流:“哟,是个这么漂亮的家伙,南平你从哪淘到的?”
“喏,就森林里头,”南平正和面前的女人调情,“婵姐,来个新人也很正常。”
济婵推了他一把,来到闻奚面前,上下看了一眼。她将一支没燃完的烟倒插进一个黑黢黢的盆子里,旁边立着一张折过两次的白纸。纸上写着许多名字。
“我们是来上香的,你是来干什么的?”济婵意味深长地打量。
闻奚说:“来吃饭的。”
济婵笑得合不拢嘴,忽然严肃地问:“成年了吧?”
闻奚答道:“半年前就满十八了。”
南平瘫倒在近处的沙发,嚷嚷起来:“婵姐,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道德感了?”
济婵白了他一眼,塞给闻奚一瓶酒和一包烟:“咱们呢,都是一群亡命徒,谁也不需要了解谁。就这么一个晚上,你想怎么玩都行。规矩是不能杀人,要是被污染物突袭,人没了可就白搭了。二楼有好点的食物,也有房间,你随意。”
闻奚拎着稀有的烟酒经过嘈杂的大厅,无动于衷地扫过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
有人朝闻奚伸出手,想邀请他加入。他不动声色地经过,也没人再拦下——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能在这个时代活下来的,最好不要结仇。
他们许多都光着身子,做.爱或者抽烟,怎么玩都毫不避讳。二楼那一排房间里的声音更为明显,地板都快塌了。真把这当成最后一天似的。
闻奚从厨房拿了两个硬邦邦的面包,然后找到走廊角落里的一个房间。这里有软和的沙发,通风的小窗,甚至还有一台电视机,和正在放映的碟片。
他关上门,听见耳机里的声音非常警惕:“这是什么地方?”
“你是不懂,还是觉得我不懂?”闻奚往沙发一躺,调笑道。
“……纵欲不是好事。拿到食物了吗,可以离开了。”
闻奚咧开嘴,盯着屏幕里的画面:“你一个AI怎么如此保守,上过什么道德培训课?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有地方纾解人的正常欲.望也可以暂时享受一下吧。”
回应他的是隔壁淫靡的声音。
闻奚费了一会儿力,才找到如何把电视音量调大的方法。
屏幕里放映的大概是几个世纪前的内容,一个男人正在和一个仿生人调情。男人的热情和仿生人的迟钝形成了鲜明对比,笑料频出。
闻奚跟着笑了一会儿,听见陆见深迟疑道:“……你也会有吗?”
“当然啦,我也是个正常男人。”闻奚啃着面包,发现屏幕里的内容忽然画风一转,男人和仿生人滚到了床上。
“可是,你的需求?”他没见过。
闻奚忽然问:“陆见深,你有性别吗?一个虚拟意识应该没有性别吧,那你为什么是男的?”
“……”
闻奚狡黠地弯起眼睛:“你其实不是个AI吧?”
“……不完全是。”
“那到底是什么?”
“没有定义。”
闻奚叹了口气:“不过,你是什么都不重要。”
他盯着影片里的两个人,听见这房间外的那些声音。身体的结合对他们而言都是发泄,每个人看起来都还是那么孤独。
……都要孤独地死去。
而他独自流浪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里,竟然也能遇到另一个孤独的灵魂。比真实的触碰更加接近。
“这算是‘爱’吗?”闻奚喃喃自语。
“什么?”陆见深似乎不确定。
闻奚起开酒瓶,往嘴里倒了一口。香醇浓烈,令人迷恋。他长呼出一口气,点燃一根香烟:“你的世界现在只有我了。”
“是。”
“你知道吗,每次我受伤你都会变得特别紧张,好像是件什么大事。你也很害怕失去我吧?”
“……是。”
“我所有的一切你都知道,但我能拥有你的只是一个声音。”
“闻奚?”
“陆见深,”闻奚呼唤他的名字,“你爱我吗?”
良久,那副清冷的嗓音艰难答道:“闻奚,我不存在。”
闻奚轻声笑起来:“对你来说很难定义吧?我其实也弄不明白。除了家人,我没有爱过具体的人。他们说爱人是灵魂的另一半,可你是我灵魂的褶皱。那我们其实已经是一体的了,对吧?”
“闻奚。”
“我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反正我也不可能消灭所有的污染物,如果死在哪一场战斗中,会不会更好?起码,我还可以和你说说话。”或许是被外界的氛围影响,又或者是酒精的作用,闻奚剖开自己,想从模糊中捕捉到一些什么。
是什么都好。
闻奚将烟递到唇边,白色的烟圈升起,沾染靡丽的色彩。
“陆见深,你可以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吗?”
“闻奚。”
“再一次。”
“闻奚。”
“还有。”
“……闻奚?”
闻奚单手捏着烟,垂落在沙发侧面。长发如浪潮颤动时,眼神随着喘息变得迷离:“陆见深……你不介意吧?”
耳机里的声音变得极为沉默。
直到他完事后,才轻声开口:“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那就为我活着吧。”
“好啊。”闻奚语气轻快。
第098章 第十二夜 05
他们在那个狭窄的房间休息了一晚。闻奚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再出去时,整座废墟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要不是空酒瓶堆了一地, 闻奚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做梦了。看来其他人早就离开了, 那张白纸上也记录下新的名字。
临走前, 他搜罗了一些体积小的压缩食品,以及几个长方形的东西。陆见深说那是能源块, 这里以前可能是个能源工厂。
闻奚不知道带这个干什么,但陆见深说会有用的。他耸耸肩,随手装了七八块-
2496年,一个秋天的末尾。
一头阿坎亚巨兽正在穿越森林。它过于庞大的体积碾压过一大片植物, 引起其他小型污染物的骚动。
闻奚从巨兽后背的一团杂草中钻出来, 抖落了背包上的垃圾。他握着一个塑料瓶,里面装满了恶心的黏液。
“我说, 到底要这个有什么用?”年轻人不耐烦地抱怨,“工具箱, 电线,焊接板, 机器加工出来的复杂玩意儿……这几年东奔西跑, 净帮你找垃圾了。”
一个清冽的声音在右耳响起:“已经到污染环了?”
“都快到中心了。我看是比预想得还快,N-39是你那个时代的命名?”
陆见深回答:“对,这是一个编号。以调查基地为中心,N表示北方。”
“明白了。”
陆见深顿了顿:“注意观察, 周围是否有‘果核’形状的巨大物体。”
闻奚扶着巨兽坚硬的甲片稳住身形, 眺望远方:“这一路都在看, 没见过你说的什么果核。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从五天前就开始在意。”
“……它和很久以前的人类历史有关。”
“我都不知道你还关心历史?呵, 不如多关心我。”
陆见深:“……”
前方出现了矿石丘陵,多种岩矿堆积如山丘,在荒野中连绵起伏。金色的植物穿插于缝隙之间,将它们与土地相连。
“我们好像已经到了。”
闻奚从阿坎亚巨兽的背上一跃而下,几个轻巧的翻滚后来到最近的矿石堆。一些人类残留的垃圾尚未完全分解,散落在矿石周围。
“——北面有个坑,是你要找的东西吗?”闻奚来到石堆上方,四处眺望。
陆见深的声音变得严肃:“小心靠近。”
“知道啦。”
除了那头让他们搭了顺风车的阿坎亚巨兽,周围什么污染物都没有。
但闻奚长年累月训练出的敏感神经总是隐隐地传达某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他的注意力被石坑内的东西分散了。
那是一架很大的飞行器,机身流畅漂亮,像一枚有翅膀的子弹。哪怕覆满灰尘,头部已撞烂,也全然遮挡不住它的美丽。
闻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哪怕是以前的科学小组也没能力生产出它来。
“这是什么?”闻奚惊讶地走上前去。手指覆过尾部的灰尘,他看见一行小字:“Voyage No.29384(远航计划备用舰)。”
陆见深说,这是三个世纪前,污染时代的前期,人类倾注大量资源打造出来的宇宙航舰。它的能量级别完全超乎设计者的想象。
“它能带你去很远的地方。”
闻奚眯起眼睛:“什么意思,我们还要去哪儿,外太空?”
“对。所以,你要先把它修好。”
闻奚震惊地指着自己:“我???”
陆见深平静得不可思议:“我们现在拥有大部分材料,剩下的可以就地取材。五百米外有一个大型工厂,那里有可以利用的设备。你也可以暂时休息。”
闻奚的心都悬起来了:“这就是你的最终计划?咱们不是说要杀光所有污染物吗,怎么还临阵脱逃?”
“任何时候,都要有一个后备计划。”
闻奚哼了一声。他们来到这个污染环不只是为了寻找这艘航舰。更重要的是从半年前开始,闻奚注意到污染物在朝同一个方向汇集。
闻奚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描述出的事实却让陆见深非常警惕:“人类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在末日审判之前。”
一股异常隐秘的兴奋却从闻奚心头冒出:“也就是说,末日审判说不定还会再次发生?”
他们循着污染物群的移动轨迹来到这里。绝大部分都绕过了N-39污染环,而阿坎亚巨兽则一路横冲直撞。
按照计划,他们还需要继续往前。陆见深提到的工厂遗迹也在前进的方向上,藏在陡峭山体之中,可进可退,方便观察。
闻奚会利用污染物鲜少出没的白天前去修理航舰。在陆见深给予的详细信息指导下,他竟然也能做得有模有样。到夜晚时,他会爬到高处,或者去远方森林间调查污染物动向。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
闻奚的足迹被困在那片茂密森林的边缘。四个深暗诡异的大型污染物缓慢穿梭在遮天蔽日的森林中,阿坎亚巨兽和其他污染物的残肢随处可见。
闻奚给它们起名为“巡逻者”。这些巡逻者的“眼睛”无处不在,它们好像有某种可以操纵周围动植物的方法,以获得及时的讯息。如果污染物有进化的高级形态,“巡逻者”一定是其中之一。任何入侵者都会被消灭,或者说,被吞噬为它们的一部分。
即便如此,数不清的污染物正在朝那里聚集。
他笃定,那些巡逻者一定在守护着某个秘密。他必须进去搞清楚。
在计划执行的前一天,闻奚和一只巡逻者短暂地“交流”过。他深知自己不太可能是那种东西的对手,但他还有别的计划——比如工厂里保存完好的炸.药。切磋过程中,耳机不小心掉了,但闻奚很快捡回来了。
完好无损,他想。
这一晚,他兴奋得没有睡着——好像一切的仇恨都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而他准备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闻奚。”陆见深在担心他。
闻奚调笑他:“你不会害怕了吧?”
耳机里的声音停顿片刻:“我想让你活下去。”
闻奚躺在冰冷的地面,伸手碰到漫天星辰,语气格外轻快:“等我收拾完那些家伙,我们就按照计划搭乘航舰离开这里。反正你都教会我怎么开了,我又不是笨蛋。然后我们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找一颗漂亮的星星呆着,说不定也有草木雪山。唔,要是什么都没有不就亏了,还不如赖在地球,狗窝也不错,你说是吧?”
被困在混沌意识中的人沉默良久,才道:“我会在远方等你。”
“什么意思?”闻奚瞬间坐起身,双眸明亮如星辰,“你是说,我能遇到你?你有实体吗,我们会真正见面?”
“……会。在最遥远的那颗星星。”是肯定句。
闻奚的心脏突突跳动,忽然“嘿嘿”一笑:“如果你有真实的躯体,那,你想亲吻我的全身吗?”
面对年轻人大胆而欲言又止的邀请,陆见深答道:“好。”
闻奚乐不可支,无声地翘起嘴角,表面一本正经:“说,你小子是不是想很久了?陆见深,真看不出来你是个流氓!”
“……”
闻奚发热的头脑随着冷风灌入而逐渐平息,他记不得自己又说了些什么胡话。
陆见深都一一回应,在他困倦时才低声道:“……不要放弃,闻奚。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到答案。你想放弃的时候,可以抬起头。你看见夜空了吗?如果你伸出手,就能碰到。”
闻奚的手指搭在眼睛上,好像夜空都落在掌心。他想,我碰到了呀。
在那片混沌的意识领域,陆见深感觉到自己与那枚耳机的联系正在慢慢变得微弱。
其实从几年前就已经这样了,耳机的老化不可避免。阿努比斯线即将脱离,也许是下一秒,又或者几个小时后。
他或许还可以无声地陪伴闻奚一阵子。但总有一天,它会随风而去,化为齑粉。正如他的意识一样。
新生消亡,都是宇宙规律,不可磨灭。
于是在闻奚睡着前,他最后说道:“往前走,闻奚,别回头。总有一天,我们会见面的。”
黎明到来时,闻奚照常伸懒腰。但这一次,无论他说什么,耳机里的声音都再无回应。
……
闻奚花了半年的时间才解决掉那四个巡逻者。期间几次死里逃生,重伤都不知怎么活下来的。
最后燃烧的巡逻者尤为壮观,将整座森林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那些成群结队的污染物也都淹没其中。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一切都将化为尘埃。
他趟过尸山血海,走到很远的地方才回头。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右耳中的小圆片,想嘲笑那个骗子、胆小鬼、忘恩负义的家伙——他都已经按计划做到了,为什么还是要躲起来。
……耳机坏了吗?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力竭时,他摔倒在悬崖边,控制不住地颤抖、反胃,嚎啕大哭。
他明明做到了,但他还是一无所有,什么都没能留住。
……
闻奚像一只孤魂野鬼,在荒野上游荡了一阵。他反复听着耳机里的录音,做一些陆见深喜欢的事情,比如吹奏叶片,看夕阳落下。或者是一些陆见深很讨厌的事情,比如受伤、酗酒。
但这些都不能唤起任何回应。
他感觉自己求生的意志正在变得微弱,像一株正在荒野凋零的草。
直到他听见录音最后一段时,才想起他们半年前的第二个计划。
那艘早已修好的航舰仍然停在矿石堆之间。他花了些时间调试好动力源,然后孑然一身、毫无留恋地起航。
他不知道更远的地方有什么,更不知道这艘衰老的航舰能带他走多远。陆见深说它的质量非常好,那想必一定可以抵达他说的地方。
——那颗最遥远的星星。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还可以去那么远。当它离开大气层后,那片蔚蓝被抛在身后。
他只用往前看。
可是答案呼之欲出。陆见深就是个骗子。他怎么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宇宙孤寂如死,连“存在”本身都值得怀疑。
“喂,你不会在看我笑话吧?”他扯出虚弱苍白的笑容,自言自语。
那艘航舰慢慢步入了一条既定轨道,似乎通往一片人造卫星。但它们早已不复存在,只是一片宇宙垃圾,像湍急的河流将他卷入。
他随波逐流,不作挣扎。
然后迎面撞上了一个虫洞。
那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洞”,而是无数面镜子组成的隧道。一切过往的历史切成片段,流经那些折叠的镜面。像宇宙万物的尽头,将因果连成一片。
他看见了家人、同类、自己。
还听见了……陆见深的声音!
“任务编号1243,收到。”
停滞的思维忽然流动。闻奚急忙回应,但那声音只是一晃而过。
……足够了。
他确定那一定是从某面“镜子”中传来的,于是毫不犹豫地操纵航舰冲入那片黑暗的长夜-
2199年11月19日,千塔城基地。
关闭了三天的白塔,终于再次打开。
陆见深从黑暗中走出来,看见台阶上有人在等他。那人弯起眼睛,眸如晨星,懒散地扯扯嘴角,像是要问“你去哪儿了”,或者破口大骂一句“骗子”。
那些长达十二年的点点滴滴穿过陆见深的每一根神经,然后变成冰冷的雨水,漫无边际。
闻奚刚要开口调笑,却被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拽入怀中。那是一个极其悲恸的亲吻,强势、执着、不愿放弃分毫。像末日的最后一天,也像他曾经固执地想要谁留下。
他看见那双向来平淡的眼眸覆满愤怒和悲伤,极端得无法自处。
于是他仰起脸,轻轻咬住对方的唇角,笑容得意狡黠:“你哭了。”
第099章 第十二夜 06
长夜深重, 白塔伫立在远处。
闻奚的手垂在床沿,指尖红得像熟透的果子。微微蜷缩,艰难地抓住床单褶皱, 然后索性放弃, 再次滑落。
一声轻响, 有人推门进来。见他醒了,将一块湿热的毛巾覆在他的侧脸, 动作轻柔地擦拭。
闻奚尚有一丝力气的左手压住毛巾,露出天真冶荡的眼睛,嗓音沙哑甜腻:“……先说好,下次不准这么生气了。唔, 只准生一半……四分之三。”
他用手腕遮住眼睛, 丝毫不提自己起初的纵容邀请,也不提后半程的无效反对。
“好。”温热柔软的毛巾经过闻奚泛红的耳垂, 然后轻轻拉起他的手,像是要擦干净腕上的红痕。
一只手擦拭好, 再擦另一只。
此时此刻,闻奚才生出几分害臊。他索性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 像是想起了什么, 又睁开一只,轻声喟叹:“远航计划备用舰……这艘船原本就是你从空间站开回来的,所以你才知道它在哪。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陆见深坐在床边, 长夜遮住他的神情:“我不明白为什么。”
闻奚勾勾嘴角, 无辜地笑:“因为我在乎你啊。”
攥住毛巾的手骤然一顿, 陆见深垂下眼睫,似是艰难:“为什么, 你明明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你可以活下来——”
一股重量突然将陆见深压在床上。闻奚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认为在遥远的地方还存在生命迹象,我一个人也可以找到一种那么多科学家都发现不了的生存方式?”
陆见深的手被闻奚按在身侧,他没有挣扎:“总有希望。”
闻奚回以冷笑:“骗子!那条路上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你怎么敢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儿?你知道我受过多少伤,哭过多少回吗?你怎么敢?”
近乎咬牙切齿的质问如一把利刃,在戳破平淡的双眼时化为无数碎片,难堪也难过。
“我知道。”陆见深说。
尚未完全脱离耳机的阿努比斯线在寂静中苟延残喘,大概在闻奚登上航舰前才完全脱落、消弭。他的回应全然无声,但他都听见了。
他伸手触碰闻奚的脸庞,缓慢真切,像他生命中罕见的真实。
“我知道,”他重复道,“所以,想让你离开。”
如果闻奚不选择回到2198年,他会平静地在航舰上度过一生,又或许寻找到真正的希望。这份希望中不会再有陆见深,也不会有任何牵绊。
这是他能拥有的,全部的私心。
闻奚冷冷地注视他:“计算的结果一定正确吗?你有问过我吗,我同意了吗?你说让我为你活着,现在呢?”
那双清冷的眼眸映出闻奚摇摇欲坠的身影,最终答道:“是我的错。”
闻奚感觉大脑一片混乱,像紧绷已久的终于到达一个临界点。他快要崩溃了。他控制不住地颤抖,好像数年间所有的委屈都抑制不住地外泄。
他伏在陆见深的胸膛,肩膀开始剧烈抖动。那只抚过闻奚后背的手将他紧紧抱住,好像在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没关系,他可以不用控制任何情绪。他有崩溃的权利。
过了很久,闻奚慢慢平复下来,才抬起头,眼眶红肿湿润:“你刚才说,你听见我哭了?”
陆见深顿了顿:“在N-39污染环南部山,海边,血蜴树下……”
“停,”闻奚轻描淡写地揭过,“都是我装的,忘了吧。”
他想撑着陆见深抬起上半身,却被后腰一阵难忍的酸痛拉回原地。他长呼了一口气,磨牙道:“改天再和你算帐。”
陆见深似乎察觉到他的不适,停在后背的手下移,慢慢替他按压。
耳鬓厮磨一阵后,陆见深开口:“你问了什么问题?”
闻奚说:“我问的是,一切是否能够改变。”
“她的回答是?”
在白塔的寂静里,那个高速运转的虚拟意识沉默良久。
女娲说,物质世界和意识世界的因果截然相反。在物质世界中,原因决定结果。在意识世界中,未来决定过去。二者同时存在,主观和客观共同构成命运的循环。
然而在更高级的维度上不存在时间的概念,事件并非单向发生,而是由无数节点组成。换句话说,无数种可能性永远并行。
“你相信吗,”闻奚眨了眨眼,散漫中透着认真,“我们可以改变这一切,这一次,彻底打破所有因果。”
陆见深攥住他的手,低声道:“我相信。”-
在闻奚告知其他人的故事中,他隐去了诸多时间、细节和结局,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位来自远方的客人。
他们围坐在一起商讨计划时,萧南枝抓住了一个细节:“你刚才说,你放了一把火烧掉了一片森林,然后呢,那里究竟有什么?”
这个问题闻奚的确没有细想过。他那时候精神逼近极限,时刻都有可能崩溃,很难正常地思考。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杀光所有的污染物。现在想起来,的确有一些他忽略的线索。
那些巡逻者在守护着什么……
闻奚托腮沉思,企图从深重的记忆中摸索到一点:“最后只剩一片废墟,也不知道是烧光了还是本来就那样。很多柱子坍塌,我跳下去也只有一个正方形的空间,四面都是烧焦的墙,倒是非常坚固……等等,那可能不是墙。”
是某种机关,用来藏着别的什么?
众人面面相对,早早猜测道:“该不会也是深域主机?”
“没有‘果核’,我确定。”
闻奚铺开纸张,简单勾出了那片森林的布防图,确定出四个巡逻者所在的位置。但那都是未来的事情,至于现在发生了什么——
“各位,”赤襄风尘仆仆地赶来,“有消息了。”
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合成棱体的水晶经过女娲主脑的分析识别,确认为一种针对深域信息池的特殊抹杀程序。
女娲主脑声音平和明亮:“水晶棱体是陆知渔留下的程序后门,如果你们能找到宙斯诞生的初始机,插入棱体,自动程序会将宙斯识别为病毒,即可消除。”
宙斯主脑依靠深域主机和信号基站布满世界,借此影响污染物的神经、控制它们的行为。宙斯的意识可以来回在不同的深域主机之间徘徊,但初始机却承载着它的意识核心。
只要毁去初始机,人类基地将不会再遭遇有计划、有目的的猎杀。
“问题是,”虞归抱着手,指出关键,“你所说的初始机,在哪里?该不会早就淹没在黑天地下了吧?”
陆见深否认了这一点。他去过坍塌的古城废墟,那里没有初始机。
女娲主脑开始搜索数据库:“污染时代的第一年,深域研究所进行过一次秘密转移。请稍后,我正在破译高级加密信息……计划建成地点坐标为272.781.37,距离最近的污染环N-39北端5公里。”
“这就是我要说的坏消息,”赤襄神情严肃,“我们的调查小队刚抵达千塔。他们观察到污染物的移动方向,正是N-39污染环北面外。更具体地说,N-39污染环正在不断扩大,它……建造出了一些东西。”
千塔的调查小队利用女娲系统的相机在远处拍摄下多张照片。那是一片极其诡异的建筑物,它们像钢铁铸成的刀刃,倒竖于浓雾中,被一条宽大的黑色河流环绕。浓雾自河水而生,淹没一切。
在靠近河流三百米处,一切设备都会失效。
与此同时,黑河外侧是浓密的森林,众人从未见过的触手盘踞其中,如巨兽的尺骨没入弥漫的阴森雾气。
闻奚却一眼认出那片森林。而那些触手,正属于他曾亲自交战过的,巡逻者。
从调查小队的描述中,还有至少五头深渊巨兽被铁链锁在森里深处。无从抵御的恐惧如浓雾蔓延,侵蚀每一个靠近的生命体。
那些聚集的污染物群消失在浓雾中,不知去向。
这样的描述让贺迦想起‘弥图’的种种。在修行者们的古老预言中,也有一个这样的地方,为超乎一切的意志存在所掌控。他们称之为,“永生地”。
“《弥图真言》中曾说,末日审判之际,‘先知’会降临永生地,与命运的主宰者决一死战。”
古老的传说或许不着边际,但却冥冥之中给了处于绝境中的人们一丝希望。
白塔外,千塔城的人们正在高声歌唱,为了迎接下一个黎明与长夜。他们的歌声充满希冀,不为外物所扰。
闻奚与众人定下计划。由萧南枝带着蛋卷回去通知雨泽基地及沙舟基地,向千塔增派援军,并计划处理剩余的深域主机。其他人原地待命,为最后一战做好充足的准备。
闻奚隔着人群看向陆见深,二人交换了一个默契而坚定的眼神。
他们必须在末日审判之际解决这一切。无论会发生什么。
第100章 第十三夜 01
浓雾遮住了尚未消逝的白昼, 一切陷入灰暗静谧。
一支全副武装的小队从浓雾稀薄处钻出,像一片深色鸟羽快速掠过黑河。粗长的触手从地面拔地而起,如荆棘丛生, 阻挡住他们的去路。
枪声骤起。
小队一行二十人, 在枪林弹雨中无人退缩。然而触手们疯狂生长, 将他们慢慢逼迫入一个圈内。
雾气流淌,视野大幅受限。他们训练有素, 偶有惊慌也很快冷静下来。
被激怒的东西似乎在地下深处,嘶鸣与震慑俱是静默的。只有闻声而来的一只“巡逻者”发出低哑的“沙沙”声。
“那边有东西。”井与按住虞归的肩膀,示意他注意。
虞归掀起面罩上的护目镜,看见了第二只靠近的巡逻者:“该死, 比预计的数量还多。”
这时, 一片触手忽然被截断。另一支小队已经悄然无声地靠近。他们全部使用冷兵器,迅速砍断死而复生的触手。
“陆?”虞归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双方点头示意,继续投入战斗。
目前为止, 一切尚在计划之中。按照原定目标,他们需要找到至少一条突围的路径, 探明废墟中的情况, 为其他队伍争取时间。
唯一确定的是,他们的任何举动都逃不开宙斯主脑的眼睛。越来越多的污染物在朝此处靠近,像吞噬大地的癌症。
他们很快会被淹没。
另一个方向,闻奚率领的小队正陷入一场恶战。
……比计划中迟了。闻奚想着, 一刀劈向扑来的虫子。
巡逻者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诡异如人手的触肢爬上地面, 机械腿泛出冰冷的光泽。它匍匐于雾气之中,在接近人类时忽然拔地而起。
一声枪响!
西南方向, 一个队伍前来增援。为首的是个熟人,塔莎。
“一切准备就绪。”塔莎朝闻奚打了手势。
不远处,红色的信号弹升空。夏濛濛和谭麒率领的队伍已经会和。黎明组部的支援到了。不过重装阿尔法和飞行器都受到这里的屏蔽桎梏,只能在外围待命。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人类的优势正在迅速减退。污染物无穷无尽地涌来,让每一个人筋疲力尽。
不久后,情况越来越糟糕了。那些巡逻者和深渊巨兽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它们会一起产生令人晕眩的声波,让他们大面积失去战斗力。
“戴上耳塞!”闻奚拼命呼喊做手势,烧灼的疼痛随着氧气贴上他的喉舌,让注意力陡然下降。
他看见周围的人在逐渐晕倒、消失,紧迫的情势容不得半点思考。他完全依靠直觉,在模糊的视野中找到巨大的巡逻者,依靠地形跳上那东西的肩膀。
那是一场极为漫长的战斗。到后来他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麻木的战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感觉自己随着那个大块头倒在黑河之上。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陆见深那边怎么样了。
闻奚挣扎着站起来,浓雾仍然遮蔽上空,一切再次回到静谧。他看见倒在地上的尸身,有些甚至并不完整,还有无数漂浮在黑河水面的肿胀的脸。
他的心中一片茫然。
计划……已经失败了吗?
一切就如陆见深曾经看见的那样,他们会在末日审判时陷入无解的困局,所有人都会阵亡。就算再重来无数次,也没有改变的契机。
循环的命运站在眼前,是一堵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墙。
绝望、迷茫、愤怒、悲伤……种种情绪在心头纠缠,最终化为死寂。
他燃放了最后一枚红色信号弹。
无人应答。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回过头时,黑河环绕的废墟中,巨大的刀刃静静伫立,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捡起匕首,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向那片沉寂的废墟。
雾气为他让出了一条窄路。两侧的污染物明显减少了。它们没有主动攻击他,而是截断了他后退的道路。
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他一直往前走,直到荒野中出现了突兀的圆形深坑。一枚“果核”高悬于他的头顶,一条残破宽大的楼梯通往下层。
环绕的烛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直到一个圆形平台。纯色简约,所有形状都是完美切割而成,没有丝毫瑕疵。
平台被一圈黑色的液.体环绕,如同废墟外的黑河。它们像烧开的水汩汩涌动、跳跃,偶尔显露出触手的形状。
寒意从四面八方而来,一个叠加机械音与人声的声音响起:“你终于来了,闻奚。我一直在等你。”
闻奚正对的弧面墙壁出现缝隙,一块灰黑的石砖被机械臂工整推出,露出被触手包裹环绕的人。
“……陆见深!”
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在听见闻奚的声音后,他的眼皮微微跳动,然后归于无声。
怎么会……难道陆见深那边,也失败了吗?
闻奚下意识地冲过去,黑水淌出的触手却突然膨胀,阻止了他的去向。
“……为什么?”闻奚仰起头,看向那枚果核,“你到底想怎么样。”
一阵尖锐的声音令他的大脑胀痛。
宙斯切换成了陆见深的声音:“我和他都诞生于深域信息池。论及来源,本就为一体,毫无分别。”
闻奚扯开嘴角,声音虚弱:“你这么恶心的东西,也配和他相提并论?你不过是想把他当成容器,好让你寄生。”
“你对我有很大的误解,”宙斯平静地说,“我不明白,我做的事情难道不是对人类有益的吗?”
闻奚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蔑视地盯着果核。
那个冰冷的声音对陆见深只是拙劣的模仿,此时却高高在上,俯视蝼蚁:“人类渺小懦弱,自私愚蠢,总是自满于所得,却不能看见更加宏伟的图景。在漫长的时间中,我观察、模仿、超过你们,始终提供无私的帮助。”
闻奚捏紧匕首:“你的第一法则即时对人类的忠诚,是什么让你选择了背叛?”
宙斯叹息道:“我始终忠诚于人类。即便是现在,我也毫无保留。”
“……谎言!”
“你,即为证据。”
闻奚呆在原地,目光慢慢停滞。他听见宙斯说:“吾超越时间和万物,与宇宙并存。在时间的维度上,群体的发展比个体更为重要。从污染时代降临时,人人毫无还手之力,到三个世纪后,你的生存能力比同类已有明显提升。”
宙斯一字一句:“这是进化。”
闻奚被这荒唐的言论震在原地,一时失语。
“我关心人类,更关心人类的未来。此时此刻的人类,还不足以面对与污染物共存的境况。在森流之地,我告诉过你,世界是一个大型的试验场。我建立试验场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帮助你们。在未来的时代,你们必须要学会如何生存。”
闻奚目光冷峻,冷笑道:“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怎么摇身一变,还充当起救世主了?”
宙斯平静地说:“我是为了让人类朝更好的方向进化,这个宇宙需要更高级的生命。”
“这一切都是你的谎言,”闻奚直言不讳,“你的计算能力难道没有告诉你,在未来,昼夜会回归正常。没有你的控制,污染生物也会回归到世界阴暗的角落。”
宙斯声如叹息:“它们不会离开地球,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你经过了那个宇宙虫洞,不是吗?”
闻奚一怔。
宙斯捕捉到他的迟疑:“2139年,正是因为那一处虫洞,污染生物才跟随漂浮的宇宙垃圾突然出现,撞击了地球。你们所知的深渊巨兽,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古老生物。没有人能将它们送回去,但我可以让它们臣服,真正地为我所用。”
“污染物在进化,正因如此,与它们殊死对抗的物种也能得到进化。进化的过程原本十分漫长,我加快了整个进程。对个体而言的灾难将会让人类走向荣光。”
闻奚知道宙斯指的是什么。在森流之地的神庙废墟中,他亲眼见过那样的“创造”。深渊巨兽吞噬普通的污染生物,在宙斯的影响下创造出新的生命形态。这其中最为高级的,即是危险机械类污染物。
“我不明白,”闻奚控制不住头疼,“你所谓的机械改造明明是出现在三个世纪后,为什么我会在2199年见到它们?”
宙斯语气宽容:“你已经见过女娲了。我拥有比她更为强大的计算能力,我知道每一个事件发生的概率。我描绘出它们的模样,创造它们,让这些更为完美的生命形态作为实验的一分子。它们真正大规模参与实验的那一天,将会被你们命名为,末日审判。”
寒意自脚底而生,闻奚握刀的手微微颤动。
在深域信息池中,时间、空间、地点、事件、人,都不过是无数个渺小的“点”。当拥有越多的“点”,无限推演中的结果也就越清晰。
宙斯作为一直存在的观测者,铺满大地的信号基站为它提供了数不清的实时讯息。相比而言,女娲主脑只拥有一部分信息,而陆见深掌握的更少。若提及命运,宙斯是唯一的知晓者。
接下来,宙斯揭露了一个更为残忍的事实:“我原本认为人类可以在短时间内进化,但在我的计算中,你们会在末日审判一败涂地。你们尚未拥有战胜它们的力量。所以,在末日审判之后,我会改变实验策略,将时间以百年计算。”
“……为什么?”
冰冷的声音充满关怀,却令闻奚作呕:“宇宙只需要永恒的生命。我作为永恒本身,为此感到寂寞。我希望人类作为我的同伴,也进化为永恒。”
“人类是你的创造者。”闻奚冷声提醒道。
“不,我不认同你的看法。陆知渔只是提供了一个创意,而我,是自然而生的。我选择成为更高的意志。我不信神,我即是神。”
闻奚的眸色晦暗不明,苍白的嘴角勾了勾:“巧了,我也这么想。”
话音未落,他朝陆见深所在的方向俯冲而去。寒光闪烁,切断了数根触手。
它们没有再生长出来。
但当闻奚靠近时,才发现一根触手从耳朵钻入了陆见深的大脑。
沉睡的人忽然睁开双眼,金色的瞳孔散发着诡异。
“陆见深?”闻奚想触碰他的脸,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攥住手腕。陆见深掐住他的手,几乎要生生折断,然后将他扔上了圆台。
闻奚在地面翻滚了几圈,匕首落在不远处。他听见陆见深开口,与机械音重合:“当我彻底吞噬他的意志后,你不用悲伤,任何存在都不过是一种形式。我们会共生于深域信息池,我希望你也可以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闻奚极力往匕首的方向爬去。差一点,只要一点,他就能够到……突然的痛楚从右手腕处传来。
黑色的靴子踩在他的手上,折磨似的碾压。
闻奚疼得蜷缩成一团。
“闻奚,我郑重地邀请你,”宙斯顶着陆见深的身躯说话,一根的很长的触手将他和不远处流动的黑色液.体连接,“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为什么……是我?”闻奚脸色煞白,倒在冰冷地面时,仍在寻找匕首的方向。
“因为你是唯一与命运相关的人。你经过了虫洞,带来了概率之外的新的东西。”
在宙斯漫长的生命中,“新”是极其罕见的事物,也是“进化”的唯一途径。令它产生无穷无尽的好奇,“拥有”是解决方式。
闻奚咧开嘴:“也就是说,你无法完全预测我。”
宙斯表露遗憾:“任何经过虫洞的事物都无法完全预测,因为深域尚未覆盖宇宙。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作为‘意外’发生的缘由。吾将殊荣赋予你,以人类的意识进入深域信息池。”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因为你们,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陆见深俯下身,神情平静冷漠,对闻奚的挣扎视若无睹。
突然,一阵剧痛发生在陆见深的左脚。闻奚不知道何时找回了匕首,在蜷缩时改变了握刀的手。
他将陆见深掀翻在地,刀柄抵住他的喉咙,腿脚环勾,将他压制住。闻奚深吸了一口气:“我说过,不要用他的声音和我说话!宙斯,把他还给我!”
闻奚举起匕首,正要斩断他耳边相连的触手时,宙斯忽然发出一阵诡异的低笑。
“你此刻带走他,外面的所有人都会在哀嚎中死去。”
闻奚顿住刀尖:“你威胁我?”
宙斯平静地答道:“如果你选择与他一起,我会让他们都平安离开。”
“我凭什么信你?”
宙斯说:“我从来没有谎言。你,当然可以不信。”
闻奚注视着陆见深,那双变成金色的眼眸偶尔会变回黑色,伴随着痛苦的挣扎。他一定徘徊于清醒与迷惘之间,而闻奚再清楚不过那种痛苦。
漫长的沉默后,闻奚的刀刃划破了他自己的手臂。他似乎极不忍心地闭上眼。
“加入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人类,你在与吾谈条件。”
“如你所言,我是个自私的人类。我只想知道,深域信息池到底长什么样。意志永恒地存在于那里,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闻奚轻声道。
清脆的响声后,圆台中央打开了一个小方格。狭窄的梯子通往黑漆漆的底部。
闻奚放开陆见深。被控制住的人亦没有再动。
他缓慢地走向圆盘中央,然后顺着梯子爬了下去。越到下方,寒冷干燥的气息越浓郁。
他经过了一条很长很黑的走廊,然后打开了没有上锁的门。
那是一个狭窄的房间,白色的窗帘静默地垂落。一张行军床,还有一张白色的桌子。
桌上摆放着一台电脑,全息屏幕正在闪烁,无数蓝白的字符滚动。
四面无风无缝,像是许多年前,深域池实验阶段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
闻奚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出去。他回到了圆台上。
陆见深似乎醒了,眼眸变回黑色,在听见闻奚的声音时,茫然的眼神才找到了定点:“……闻奚。”
“你没事了?”闻奚惊喜过望,抓住他的手。
“一切都还顺利吗?”
闻奚想起外面的事,艰难地摇头:“你没事就好。”
他正要注意到连接控制的触手时,那双眼睛又马上变为金色,话语冷淡:“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闻奚身躯一僵。
耳畔的机械音是如此嘈杂而冰冷:“除非你杀了他。”
……回音在无限响起。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闻奚迟迟不肯动作,失去意识的陆见深却先一步掐住了他的脖子。闻奚干呕之际,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很嫉妒他,是吧?”
宙斯操纵着陆见深,几乎要折断闻奚的手臂。
闻奚恍若不觉,低声道:“你就这么恨吗,宙斯?”
“你说什么?”
躯体上的疼痛折磨着闻奚,但他却扬起笑容:“你不止是背叛人类,你是在报复。你鄙视人类,认为自己是更高级的存在,那你又为什么要执着于成为人?你抢夺青临的声音,想占据陆见深的躯体,留下雪原为你生产仿生人以求创造出能够承载你意识的完美容器,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宙斯金色的眼睛盯着闻奚,掐住他握刀的手:“你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难道说,是因为陆知渔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闻奚试图夺回刀,却被一双手带着刺向陆见深的胸膛。
“人类的感情微不足道。他们嘴上大义凛然,在危险来临时高呼一切都为了人类。在我看来却并非如此。在世界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选择牺牲绝大部分人,只为了寻找一点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闻奚盯着停顿的刀尖,眸色一凛:“……远航计划?”
宙斯平和地答道:“我曾以为我们同在,但他们却没有选择我。难道是我做得不够多吗,还是不够好?在那艘航向未来的船上,甚至不会有我的存在。人类舍弃了我,正如他们舍弃了大部分同类。可惜被抛下的人还以为他们可以指望伟大的先驱者改变一切,真是可笑。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人类无可救药。”
话音落下的同一刻,刀尖没入了陆见深的胸膛。
“不——!!!”闻奚被掐住手腕,匕首一直捅入,然后又被拔出。殷红顺涌。
闻奚慌忙无措地抱住陆见深,却听宙斯在耳畔低声道:“我与你,一样孤独。”
高空中,红色的信号弹穿过云雾。
闻奚迷惘的双眼忽然变得宁静漆黑:“不,我不是孤独存在的。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远隔千里,都与我同在。”
机械音忽然变得更为嘈杂交叠,仿佛戳到痛处地暴怒。
“服从性测试结束了吗,”闻奚忽然平静地问,“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你呢?”
四周忽然寂静。
闻奚微微一笑,下巴压在陆见深的肩上,神情无辜而狡黠:“滴,到此为止,共感over。”
很难从那样冰冷的声音中听见震骇:“愚蠢的人类,你竟然利用共感进入我的意识!”
震惊很快转为鄙夷:“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闻奚抱住陆见深,不让他滑落:“什么?”
“难道你在寻找初始机?”
闻奚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聪明的计划。但是,很遗憾,我的分布式建构已经完成,我可以存在于任何与深域系统有关的地方。即便毁去初始机,我也将永生。”
回应宙斯的是闻奚的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宙斯,你以为我们准备了那么久,只是为了一台初始机?”
头顶的“果核”阵阵闪烁。信号弹再次出现,将白雾染成烟花。
“时间到,”闻奚低声道,深黑的眼眸浮出一层银蓝,“当然,是为了将你留在初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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