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九夜 01
第九夜/漱欢-
风雪掩盖了来时的路。
飞行器停在帐篷旁边, 融雪滑下玻璃汇成浅浅的水坑,映出燃烧的火堆。
闻奚盘腿坐在温暖明亮的地方,绷带一圈一圈地缠过左手掌心, 那里余有这一路战斗中留下的伤口。按压时会有强烈的刺痛, 但也让他时刻维持清醒。
除了萧南枝和虞归在画地图, 其他人都已经睡了。他们已经沿着山脉走了很久,按照雨泽的档案和蛋卷的内置地图, 他们应该已经抵达了古城黑天的位置。但或许某个荫蔽的入口始终没有显形。
虞归勾出他们经过的路线,递给闻奚,随后望向身后长夜:“前面风太大,飞行器不能再往前了。”
他们停在山脊上, 雪地茫茫一片。这里位于一个污染环中央, 但除了偶有出没的污染物,只有被冰雪掩盖的异物残肢。
蛋卷把自己变成一个不规则的球体, 努力靠近火堆时得出判断:“这里没有生命的迹象。”
在来回徘徊搜索的几天间,某个令人失望的念头或许曾在每个人的脑海出现。但闻奚对此却异常平静:“钟声、果核、人, 这里什么都没有。”
大雪会掩埋他们的存在,但不会消除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虞归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话。帐篷角落里, 井与突然坐起身,半梦半醒间吸了吸鼻子,猛地睁开眼睛,似是警惕。
“怎么了?”虞归赶忙起身, 周围仍然一片静谧, 只有凛风吹落动落雪。
井与按七队的信号打了个手势, 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同时摇醒了剩下的三人。
虞归朝闻奚点头, 做了个口型:“有东西。”
闻奚回以手势:“去看看。”
几人迅速拿上装备,跟着井与前往山脊另一侧。井与每过一段路会停下,稍稍吸吸鼻子,判断方位,然后迅速向前,像一头警惕的猛兽。
他最后停在一棵大树前望向高处,回身朝众人打手势:“人类,一个。”
“活人?”
井与点头,又比划:“有东西在接近他。”
闻奚拿过望远镜,只见漫天风雪中,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盘腿坐在斜坡荒地中央。他闭着眼,神情肃穆而慈蔼。
一个庞大的黑影从高处爬向他。那是一头饥肠辘辘的棕熊,绿色的粘液滴落在沿途。
但那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降临,仍然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像。若非偶尔因寒冷跳动的眼皮,闻奚几乎以为他是被冻僵了。
早早先开的枪。
夏濛濛和井与率先冲上前去,其他人紧随其后。
这一头棕熊不难对付,只是饿极了难免更为暴.躁。但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后,它很快逃离了现场。
“不用追。”闻奚叫住虞归。
井与也微微颔首,确认道:“它不会回来了。”
此时,那位在过程中一直静坐冥想的人才睁开眼睛,缓慢站起身。他的着装很奇怪,乍看是一位剃头的僧侣,但衣领中央系成一个特别的结,像一棵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面对众人的疑问,他双手合十,沉默不语,连目光也不抬起分毫,仿佛外界于他完全不存在。
这时,闻奚听见一阵清越的声音。悠长的钟声穿过风雪,回荡在寂静的天地间。
而那位“僧人”在钟声响起的一刻忽然步履急促,往森林的方向走去。众人随即跟上。
点状的金色荧光坠落在林间,照亮崎岖的山路。一条众人不曾发现的羊肠小道贴着山壁来回盘旋,随后忽然消失。那个陌生人身手矫健地向上攀爬跳跃,几秒后没入一个高处的山洞。
洞口连接着一条漆黑狭窄的缝隙,尽头处隐隐烛光摇摆。
钟声愈发近了。
来到出口的一瞬间,亮光刺得人眼睛发疼。入目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顶,机器运作的声音贯穿耳膜。一排灌满液.体的玻璃器皿挂在墙上,每一个里面都装着一具奇怪的人体。
一群套着白色外套的人统一戴着护目镜,正在进行流水线工作。他们低头认真地组装机械臂,再将机械臂连接主体,得到完整的人类躯体后,由另一组人来缝制皮肤——栩栩如生,又异常诡异。
先前领路的人朝众人微微点头,食指轻点嘴唇,示意他们噤声。随后,他走到工作人员附近,与其中一位低语。
没有人往闻奚他们的方向看,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闻奚注视着离他们最近的那个玻璃器皿。那应该是被制造出来的一个仿生人,只不过,他见过那张脸。在森流城的神庙中,“周四”是用那一张脸出现的。此时那张文弱的脸搭配在健壮的肢体上,显得极不协调。
器皿下方,一个巨大的透明箱子堆满了仿生人,其中不乏有“周四”的脸。但它们如破铜烂铁堆积在一起,不时被机器夹走分解。
大黑板上列满公式,几个小孩子握着笔在不停地写写擦擦,动作透着诡异的停顿。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一点交流,但却非常具有默契地完成公式两端。
李昂冷得打颤,在机器停止运转、进入静谧的一瞬间:“阿嚏——”
所有人缓缓扭过头,看向外来者们。他们目光无神,瞳孔波澜无惊,只是静静地“看着”。
闻奚插在衣兜的手握住刀柄,警惕地与他们对视。
冻结的空气却在下一秒被打破。
“……七七?”夏濛濛往大黑板的方向走去。那群孩子中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女孩,她穿着一条黄色的背带裙,白色的内衬毛衣过于短小,露出细瘦的小臂。
夏濛濛激动地喊出她的名字,疾快的步伐几乎在跑。然而她穿过一股淡淡的烟尘,忽然晕倒在地。
不知何时,闻奚他们周围也燃起同样的烟,浓烈的香气钻入鼻腔,很快让人失去知觉。
……
再醒来时,闻奚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还算宽敞的房间里。木头搭建出温暖的空间,壁炉的火苗却不会烧着它们。
他感觉自己好像休息了很久,一身疲惫似乎洗净。落地窗外,夜色铺满雪地,明亮如晨昏。有一棵壮观的大树伫立在远处。
门外走廊有人在清扫地面,听见闻奚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这是什么地方?”
对方答道:“你好,客人,请好好休息。”
闻奚看见她的工作服前也系成一个类似于树的形状:“这是黑天吗,你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
回答依旧不变:“请好好休息。”
闻奚一连与两三人搭话,他们的答复也都是程式化的一致。通往外面的推拉木门是打开的,寒风似乎小了些,难以从纸糊的窗户钻进来。
闻奚这才发现,这处建筑物呈“回”字型,中间是空旷的雪地。
对面低处是无遮挡的长廊,夏濛濛正在廊下和一个小女孩说话。她需要蹲下身才能平视女孩。
在听见有人靠近时,夏濛濛下意识地将女孩护在身后。
闻奚微微皱眉:“她……”
“七七,别怕,是我的朋友。”夏濛濛转过头朝女孩说。
那女孩比先前面无表情的模样多了几分好奇——恰到好处的眉眼弧度,像一种设定好的机制。闻奚见过这样的“表演”。
“你真的是七七吗?”闻奚蹲下身,与那小女孩对视。他满不在乎地微笑,却深知对于夏濛濛而言,这一刻是真是假或许都不重要了。
那个小女孩点头:“我是七七呀。”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闻奚念出那个名字,“陆见深。”
七七盯着他,声音天真烂漫:“你说的是陆见深099,100,还是101?”
“有很多个吗?”
“当然啦,就像七七1,2,3,我是七七12。”
“为什么有这么多七七?”
“因为七七来过这里。”
“什么?”夏濛濛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得指节泛白,“她来过这儿?什么时候?”
面前的“七七”一动不动:“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是多久?”夏濛濛的激动似乎让小女孩僵在原地。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俯身轻轻地抚摸她。
那样苍白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与她记忆中的七七一模一样。
沉默良久后,小女孩才开口:“她来过这里,留下会被记住的影像。你别哭了,喏,我们也会造出一个你。”
沉重的钟声此时再次响起。只有一声,却也伴随着振聋发聩的回音。屋檐上的雪堆簌簌而下。
在那片钟声里,闻奚听见了别的声音。来自幽暗处的喑哑嘶鸣从回廊东外侧不远处的雪坡而来。
同一时刻,七七的眼睛变成了金色,朝污染物的声源疾驰而去。
“七七!”夏濛濛毫不犹豫地跟上。
他们的位置是在高处,能看见一股黑浪慢慢涌上低位的雪坡。一群半大的孩子和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以远超常人的速度朝那些东西奔去,哪怕只是捡个扫帚当武器也没有丝毫退避。
很快,黑浪淹没了他们,但也没有再往前蔓延。
闻奚与夏濛濛对视一眼,很快加入了战斗。这些污染物与他们一路上所见不同,比如那头棕熊只是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猎物。但眼前这些明显是听从于某种残杀的命令。
他已经抵达了正确的地方。
不远处,那个名为“七七”的小女孩攻击速度非常快,位置精准,但她拿着的只不过是一个……勺子?
匕首在闻奚手中转了一圈,朝她的方向飞去,正中她身后蓄势待发的黑色触肢。
但紧接着,数根触手朝她涌去——一个身影迅速闪过,抱着她滚向另一侧。
那些摆动的触肢留下了半截手臂。没有触目惊心的血,只有几乎被冻结的透明粘液。
闻奚一个敏捷的翻滚避开攻击,巧妙地取回了匕首。下一次攻击的位置是这个大虫子的神经中枢!
几秒后,那团黏腻恶心的东西瘫在地面。
闻奚缓缓转身,将那半截手臂还给七七。
小女孩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机械手臂接上。她像是发了一会儿呆,才将脖子扭成僵硬的角度,目光盯着夏濛濛肩膀处一道很深的伤口。
“我还在,学习。人类,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话音刚落,她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听见人类的心跳声,与她自己的不同。
雪花变得细小脆弱,在闻奚的掌心堆成轻柔的花朵。他侧过身,却不曾在风雪中找到期望的身影。
那位被他们救过的僧侣再次出现,双手合十,第一次开口,音色古朴低沉:“请随我来。”
第082章 第九夜 02
闻奚随石阶而上, 不知走了多久才到尽头。风雪散落一身,也爬满前方的枯藤。一棵老树孤零零地盘踞于此,像开满圣洁的白色花朵。
僧侣不再往前, 朝大树微微低头表示恭敬, 又向来人说:“摩图罗在等你。”
“谁是摩图罗?”
僧侣不答。
闻奚独自走去, 雪地留下的脚印很快又被填满。
寒冷的气息从雪原尽头飘荡而来,一无所有, 只能吹落枝头细雪。而虬结的树根处却有骇人的一幕。
一个活人被粗壮的树根包裹,只露出一张闭眸的脸。更准确地说,他的大半身体已经与这棵大树融合,长为一体。
与其问“摩图罗是谁”, 不如说“摩图罗是什么”。
高处的树枝随风晃动, 其中一根慢慢垂下。簌簌雪落时,树枝末端分裂成无数透明的触丝, 它们无声地经过闻奚的鬓发,然后进入他的左耳。
世界安静了一刻。
随着树下的人脸睁开没有双瞳的眼睛, 闻奚听见一个苍老飘渺的声音。
“远道而来之人,所为何事?”
闻奚说:“古都黑天在哪里?”
摩图罗答道:“在你脚下。”
闻奚环顾四周, 除了雪地和身后的回型建筑物, 什么也没看到。
摩图罗说:“这一片雪山都曾是黑天的城池。”
闻奚沉默片刻,又问:“我来找一个人,你见过他吗?”
“在过去六十年间,我见过途径雪原的所有生命。”
闻奚受够了卖弄玄虚, 有些烦躁:“你是什么人, 还是某种污染物?”
摩图罗并不视为冒犯, 反而耐心道:“我作为人类的身份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进入摩图罗树的污染素改变了它,也意外改变了我。我与它已是一体。”
摩图罗树是古都黑天的神树, 已在此地生长数百年。在污染时代前那个以知识著称的黑天城,摩图罗树是历史唯一的见证者,也是最高的学者。大地之下,树根蔓延之处,都在摩图罗树的觉察中。
“在万千命运的可能性中,我成为它的一部分,也继承它的记忆。”
闻奚对此保持怀疑:“你怎么证明是真的?”
“无需证明。”
“换个说法,这里的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仿生人?还有,为什么制造仿生人?别告诉我这些都是秘密。”
摩图罗说:“不。恰恰相反,远道而来的人,大雪从不遮掩真相。”
古都黑天是知识之城。在污染来临之前那个辉煌的时代里,语言创造世界。人们坚信,实践,并探索——文字有文字的语言,机械有机械的语言,灵魂有灵魂的语言。
在所有争先恐后的发明项目中,深域主脑是集大成之创造,称为旷古绝今也绝非谬赞。它能计算,思考,创造,交流,成为无所不能的存在。从那以后,人类的绝大多数项目都仰赖于宙斯主脑。
直到污染时代来临后,深域因“故障”关闭。
“我一直在此处沉眠,直到某一天被宙斯唤醒。但那时,它提出了我不曾想过的要求。”
闻奚说:“宙斯背叛了人类。”
摩图罗说:“此处曾发生过数次大地震,幸存人类数量很少,只剩下大量的仿生人。在宙斯眼里,这些仿生人浅薄的自我意识低端劣质,不应该存在。”
宙斯要求必须销毁仿生人与所有寄生于深域系统的人工智能。
“我原本只是一个旁观者,世间万物有其宿命。但是,万物生灵皆有仁爱之心。”
诞生于冰冷制造池的仿生人也偶尔产生自我意识。他们并不精妙,也鲜有真正的智慧。但他们会学习,会交流,也会有迟钝微妙的情绪。
对于摩图罗树而言,这也是一种生命。
因此,哪怕忤逆宙斯会带来灾祸,摩图罗坚持留下剩余的仿生人。他们与人类在世界的尽头彼此陪伴。
“作为交换,如你所见,他们应要求开始制造更为精密复杂的人类躯体,作为意识的‘容器’。”
不够完美的将被毁去,再重来,如是反复。
“有时作为乐趣,他们也会制作途径此地的人类,将短暂的寿命变得更为恒久。”
比如七七。
闻奚问:“你们造出来的东西会被送到什么地方?”
“污染物的眼睛也是宙斯的眼睛,它们会来取。”摩图罗答道。
闻奚:“既然你们达成协议,污染物为什么还会攻击这里的人?”
“贺迦是自愿将自己献给那些生灵的。雪原乏匮,它们饥饿已久。这是他的道。”
闻奚侧过头,那名僧侣已经离开了。……看来是他们自作多情。
摩图罗说:“至于现在,时间已经到了。”
“什么时间?”
摩图罗不答,而是缓缓道:“须知,躯体只是灵魂的容器。你不属于这里,但你要找的人的确来过。”
“他在哪儿,”闻奚心跳一紧,“我要见他。”
透明的触丝离开他的耳蜗,凛冽风声再次灌入。世界的声音在此刻格外清晰。
枯枝缓慢抬起,指向通往古都废墟的方向。断壁残垣藏在厚重的积雪下,大量污染物的断肢堆积在道路两侧。几个仿生人在清扫入口。
路灯亮起。
那个叫七七的小女孩带着闻奚和其他人一起走入废墟深处。偶有绵长的钟声响起,如同警示回荡在雪山之间。
越往前走,一路上污染物的断肢残骸便越多。腥臭的气味逐渐浓重诡异,令人无法忽视。
那些被刀切下的痕迹都指向陆见深来过的证据。
闻奚握紧匕首,视线跟随狭长的道路去往幽深的地方。正如摩图罗所说,这里曾发生过数次大地震,那个曾经璀璨辉煌的城市如今四分五裂,钢筋水泥都成为头顶或者脚下的废墟。
路面开始被一条结冰的狭窄水道切割。光束照进冰面,却照不清底,好像有什么盘根错节遮挡视线。凝结的蓝色往前慢慢扩张,似乎要在某处汇成湖泊。
前方是一片倒塌的楼房。难以想象它从前应该有多么宏伟,如今横尸在此也覆上壮观的薄冰。倾斜的钟楼如倒插的旗帜,青铜钟正在长鸣,那是对污染物的召唤。
七七停在原地,不肯再往前。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难得露出焦虑:“不能再走了,这是最远的地方。”
“前面有什么?”早早问。
“前、前面……”
不用七七说,闻奚已经听见了。
他听见锁链的声音,以及令人浑身发毛的嘶鸣。与森流神庙中的深渊巨兽一模一样。
废墟正在缓缓起伏,黑暗中露出无数血红的眼睛。
它已经被唤醒了。
众人立刻警惕,找到攻击方位。早早寻找到附近废墟高处的平地架好狙。夏濛濛叮嘱七七:“你留在安全的地方,不要乱跑。”
攻击是突然发生的。
地面震颤的一瞬间,无数触手穿过地面废墟的缝隙,出现在视野中。体型较小的机械蜘蛛顺着那些触手窸窸窣窣地涌出,朝众人冲去。
闻奚早已将这些“老朋友”介绍给了众人,因此每个人都熟知应对策略,不至于一开始就只剩逃窜的命。
夏濛濛和井与在两侧分散那些东西的注意力,李昂和萧南枝打配合。虞归胸有成竹,恨不得将炮杵在废墟中央的眼睛上。
“我数到三,”虞归朝闻奚的方向朗声喊话,“你先去前面找人,这里交给我们!”
在察觉到闻奚迟疑的眼神后,夏濛濛开出第一枪:“放心,我们很快跟上。”
“小心。”闻奚朝他们微微点头,绕圈往青铜钟后方冲去。他一路斩断沿途的触手,内心的焦躁却更为强烈。
在没有废墟遮挡后,视野变得格外空阔。
冰封的水道的确指向前方凝结的湖泊,而湖面倒影着高处正在闪烁的“果核”。深域主机有三分之一嵌于结冰的山体中,周围有破坏的痕迹。但很显然,那个人没有成功。
“果核”的正下方,冰湖北侧也有一只被锁链困在原地的深渊巨兽。东西两方也各有锁链,只剩下结冰的怪物残肢,证明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战。
然而,踏上冰面的一瞬间,闻奚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钻到神经末梢,冰柱一般刺穿脊髓。
那只存活的深渊怪物举起黑红色的诡异触手,大大小小的口器遍及触手,正像扯棉花一样来回扒拉着一具人类躯体。
黑色的紧身作战服与血肉一起变成碎片,随意抛落。
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闻奚的心脏,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恶心到浑身瘫软。消失已久的恐惧如鬼火忽然冒头,死死牵引着他。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直觉与那股没由来的恐惧来回拉扯,在冰天雪地冒出冷汗。他跌跌撞撞地去往冰湖前方,想将那些碎片看得更清楚一些。
深红色的触手从冰面钻出,将他击飞数米。
闻奚毫不在意,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冰面的残肢。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再次朝目的地奔去。
坚硬的触手砸碎了冰面,被短刃闪电般切断时,所有锋利的口器都响起尖锐的风声。
闻奚顾不得肋骨的疼痛,一个侧身闪避再翻滚,落在了深渊巨物之前。
他也看清了,那些混合着粘液的机械零件,以及一块一块光滑的仿制皮肤。尽管完整的面部拙劣地模仿了那张脸,那不是陆见深。
但同时,他也看见了冰面之下漂浮的数具躯体。一个,两个,三个……每一个,都是陆见深的脸。有完整的,也有断裂的,像破布娃娃一样冻结在冰湖中。
闻奚的视线一片恍惚。
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仍在撕扯的触手被瞬间斩断,难以言喻的愤怒几乎让闻奚失去理智。
他的声音如双眼一般冷漠:“他是我的。未经允许,他不能死。”
深渊巨兽的无数瞳孔凝成竖线,所有的触手瞬间扑向闻奚。那个渺小的人类此时毫无惧色,只是轻轻转动手中的短刃。
触手残肢如雨水坠落,偶尔在他的身体留下伤口。但他好像根本不在意,只盯着冰面的裂缝。
每次被击落至远处,他都会跌跌撞撞地再次前进。触目惊心的殷红从他肩膀的窟窿汩汩冒出,却丝毫不能令他停下。
“宙斯,你说话啊,”闻奚勾出嘲讽的笑意,“你把陆见深藏到哪儿去了?”
悄然而至的触手从身后勾住闻奚的脚,随后四面八方涌来的将他缠绕桎梏,脱离冰面。
他仰视着触手缝隙露出的“果核”,渗出嘲弄笑声:“你在青临身上实验失败,所以想找一个完美的容器,盛放你那无知的意识吗?咳、咳……哈,他最合适不过了,不是吗?那你又为什么折磨他的仿生人偶到这种地步,你为什么恨他?”
回应他的是骤然收紧的肢体,从后穿透他的手臂,疼得脸色惨白。
“还是说,你根本没有能杀死他?”
触手紧紧缠住他的脖子几近窒息。恼羞成怒的行为却让闻奚冰凉的心脏升起一丝淡淡的温度。
“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既然视人类为蝼蚁,那又为什么要执着于成为人?”
攥住他的触手们瞬间僵直,将他狠狠砸向冰面。他像一只脆弱的蝴蝶,随风雪坠落远方。身下的冰面裂开数道,大量鲜血顺着缝隙落入冰湖。
……好冷。
想蜷缩起来。
但手脚似乎不听使唤。
他不能……倒在这里。这片浮冰快要坠落,他感觉到冰冷的潮湿。这里的湖面尚未完全凝结。
腥甜从喉咙钻出,五脏六腑的疼痛迫使他紧贴着冰面。他看见这里的冰湖下也有一具陆见深的仿生人偶,好像做工更精致一些,之所以没有沉下去是因为被树根似的藤蔓绕住了。
模糊的视野里,那群触手再度涌来。那些原本猩红的口器变成黑色,钻出携带污染素的尖刺。
它们贴着冰面朝他游来,但他的刀在两米外。
他必须……他……
他听见骤然呼啸的风声,听见冰雪落在发梢,也听见身后突然停滞的攻击。
穿过雪原的树根不知何时从冰湖下来到闻奚的背后,挡下了这致命一击。而原本封存在藤蔓间的“人偶”此时站在他身旁,俯身捡起了他的刀。
那双熟悉的眼睛盛满风雪,寂听长夜,却因从未有过的怒意淬如寒刃。
第083章 第九夜 03
“你……”
闻奚胸口闷痛, 几乎支撑不住,开口想说话也只剩腥甜的音节。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像一只破碎挣扎的蝴蝶,斑斓的血色沾满脸颊。
这是……真的吗?
静谧的冰湖映出那人颀长的倒影, 破裂的衣衫露出尚未完全复原的累累伤痕。
僵持已久的愤恨绝望忽然偃旗息鼓,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耳朵里一阵嗡鸣, 闻奚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仰起头,殷红打湿眼睫, 模糊了视线。
“抱歉。”他听见那人的声音如洌雪飞瀑,字字生疼。
闻奚想,你要抱歉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是哪一件。
闻奚感觉陆见深蹲下身察看自己的情况, 他似乎朝自己伸出手, 却始终没有感受到皮肤的温度。
粗糙的树枝经过闻奚的脸庞,像手指温和抚过, 引起闻奚因为痛苦的颤抖。他几乎浑身湿透,散乱的长发跟随颤动。
“它们暂时听我的。你先休息, 交给我。”说罢,那个熟悉的影子面朝不远处的深渊巨兽, 毫无惧色地走去。
闻奚下意识地想跟上去抓住他, 但那些从冰湖里爬上来的枯藤早已不知不觉地将他困在原地。
“……陆见深!”沙哑的嗓音伴随剧烈的咳血声。
那些藤蔓窸窸窣窣地钻进闻奚的衣领,然后缠住他的手腕脚腕,迫使他坐在原地。任何轻微的挣扎都会让藤蔓缠绕得越紧,像宣泄着某种禁锢的力量。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的身影陷入无可遁逃的战斗。但他感觉陆见深不太对劲。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陆见深, 好像因为什么而生气, 怒不可遏以至于完全不加控制, 连受伤也不在意,每一次挥刀都是殊死相搏。
那些桎梏闻奚的藤蔓仿佛也跟随那人的盛怒, 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薄红的痕迹,又痒又疼地遍布全身。闻奚被这些鬼东西折磨得筋疲力尽,索性放弃反抗,才能换得一些喘息的空间。
同时,细细密密的枝条一圈一圈地裹住伤口,缓慢地帮他止血。
“你是什么东西……”闻奚反手扯住一根藤蔓,看见它尖端渗出几根半透明的触丝。那些触丝冰冰凉凉的,在经过手背的伤口时短暂停留,竟然真的减少了烧灼的痛楚。
是这东西救了陆见深吗,那“暂时听他的”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闻奚思考,被捏住的藤蔓忽然生长,穿过他的指缝,缠绕住每一根细长的手指。带来一种与人五指相扣的错觉。
闻奚一时的恍惚让枯藤得寸进尺。它们肆意地纠缠,如潮水般涌来,顺着他的身体织成一张紧密的网,在听见他的闷哼时反而更加兴奋。但又在察觉到他的窒息时短暂停顿,不知进退。
身下的那块薄冰因为压制而寸寸碎裂,在冰湖的水沾湿闻奚的脊背时,那些藤蔓又猛地将他推去安全的冰面。
趁着短暂的放松,闻奚撑着一身的伤望向不远处的战斗。他看见陆见深陷入触手的围攻之中,正想上前帮忙,却被藤蔓缠住脚腕拖了回去。那些鬼东西从背后牢牢锁住他的手脚,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但不多时,眼前出现了惊骇的一幕。
那些黑红色的触手几如碎片瘫痪在地,深渊巨兽头顶的口器被寒芒生生划开,黑绿色的黏液如喷泉涌出。
陆见深扯出它身上的一根尖刺,缓缓从泥泞中站起身。在深渊巨兽滑入冰湖时,他朝闻奚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望向高处正在闪烁的“果核”。
清钟长鸣,幽暗的气息渐渐退散。
陆见深利用不知哪儿来的绳索飞快地朝上方攀跃,在即将靠近果核时,一团庞大的东西突然从冰湖钻出,一跃而上。
一团火光越过闻奚,在即将击中怪物时爆.炸。
“喂,我这儿太远了!”
闻奚循声望去,只见赶来的早早抬着一把重击枪。但有一只虫子正在靠近她,以至于根本没有时间瞄准。
她抬起头,看见陆见深在高处示意她开枪。但她犹豫了几秒,将枪抛向闻奚的方向,转头引开虫子。
闻奚被那些藤蔓纠缠住,忽然心生一计。他捏住枯藤,垂眸亲了它一下。忽然,困住他的藤蔓似潮水退去。
他一个翻滚上前捡起重击枪,瞄准“果核”与山体的连接处。
两秒后,一片白光遮住“果核”,随即一声巨响,“果核”在爆.炸中猛然坠落,将跃起的怪物砸回了冰湖,无限下沉。一个人影也跟着从高处坠入湖中。
闻奚跌跌撞撞地来到冰湖边,跪坐在冰面上。他安安静静地凝视着黑漆漆的湖面,直到听见第一声涟漪。
陆见深单手撑着冰面,一跃而上。他浑身湿漉.漉的,却好像感觉不到寒冷,平静地来到闻奚身旁。
贴着手臂的衣袖因为爆.炸不见了,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寒冷降低了痊愈的速度,但至少不再出血。手指的皮肤倒算是完好,碰触闻奚脸颊时留下冰冷的温度。
闻奚沉默地注视着湖面,碎冰漂浮其间,映出模糊的模样。
“疼吗?”陆见深先开口。他单膝压在冰面,视线缓慢经过闻奚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闻奚抬起通红的双眼,撕去漫不经心的伪装,被咬破的唇冒出血珠。
“……不疼。”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如同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中灵魂,只剩麻木。
陆见深安静地等待着,像是全然了解他在想什么——但这样的“傲慢”只会令人讨厌。人们想被看见,但不想被看穿。
闻奚的眸色平静得不可思议:“我刚才是故意朝你的方向开枪的。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再捅你几刀。”
出乎意料的是,陆见深答应了:“好。”
他把匕首递还给闻奚,包住他的手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肩膀。锋刃扎破了血肉,殷红顺着刀尖流向二人的手。
闻奚盯着他的眼睛,看见寒潭中隐形的涟漪,像是在尽力克制着什么。闻奚还有很多话想问他,但临到此时,那些反复的盘算只剩直觉。
他也跟从直觉。
“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
“……来不及了。我前往黑天确认,如果无误,可以直接摧毁诞生地的原始主脑。这是最快的办法。”
闻奚冷笑道:“但结果呢?”
陆见深将真实信息告知:“我来晚了。原始主脑不在这里,‘果核’只是一台深域主机。”
闻奚握刀的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来不及,哈,所以你一个人来了?”
“我以为我能做到。深域主机让我听见了你的声音,你去过森流城了?”
闻奚压抑已久的情绪裂开一道口子,露出自嘲的笑意:“你这么关心人类,怎么不关心我?你以为雨泽一直安全吗?你知道我做了什么选择吗?”
那双漫长如夜的眼眸映出闻奚的影子。短暂的几秒之间,闻奚看见了一种细微却复杂的颤动,雪风自那双眼睛的寂静波澜而生,吹拂过他自己。
陆见深说:“你选择了我们。”
他的信念,他坚守的一切,是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都在那一刻被看见了。
这世上,有一个人与他共振。
而他也看见对方,嘲弄之下的认真,伪装后的执着,不肯言语的挣扎。
在所谓命运的深处,他们原本就拥有相同的信仰。
闻奚扯开嘴角,抽出刀指向他的颈边,刀尖随着呼吸发颤:“那你告诉我,我是对的吗?还是说你连这一点都计算到了?”
陆见深沉默片刻,刚要开口,却听闻奚又说:“我当时想,如果你死了,那一定是因为你太弱了。我会把深域的芯片捏碎,为所有人报仇……但在那之后呢,我找不到一点意义。”
“差一点,”雪花落在陆见深的睫毛变成细小结晶,“我低估了宙斯的陷阱,幸好摩图罗树有一段濒临死去的变异根茎蔓延至此,不知道为什么短暂地接纳了我的意识,让我暂时休眠。直到我听见你的声音。”
闻奚想到了曾经交谈过的摩图罗,这棵古树的根茎遍布黑天的土地,或许也如一个伟大的守护神。
余光里,那段干枯的藤蔓正躺在一片薄冰上。陆见深残留的意识大概已经完全消失,因此一感受到闻奚的目光,它便即刻缩回水下。
抵在陆见深颈部的刀尖往后抽开,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红痕。
闻奚冷声警告:“你如果再做这样的事,我绝不会手软,大不了一起下地狱。”
强撑已久的呼吸随着手腕一软,匕首落在冰面。陆见深接住了瘫软的他,环抱的手克制住力道。
“好。”他承诺道。
闻奚的额头抵住他的肩膀,偏过头时看见他手臂正在慢慢缓和的烧伤,心脏没由来地一沉。
“你会痛吗?”闻奚吸吸鼻子。
短暂的沉默后,陆见深说:“看见你的时候,会。”
闻奚在他怀中仰起头,一抹湿润倔强地停留在眼尾,像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迟迟不肯离去。陆见深低头亲去那一点水渍,小心而牢固地收紧手臂。
冰冷干燥的唇经过额头和鼻尖,然后被闻奚不耐烦地抓住衣领,交换一个极其漫长的呼吸,让那些穿过时间的思念与委屈终于有处发泄。
漫天风雪温柔地停留,仿佛也找到天地间的归处。
远处,七队其他人的战斗也已经结束。李昂是唯一一个还能活蹦乱跳的,因此看见闻奚和陆见深过来,还有力气玩笑:“怎么还有污染物专门攻击人嘴巴的?别是背着我们偷吃什么灵丹妙药了。”
闻奚不自然地往身旁一瞥,嘴上却道:“闲的没事不如过来帮忙,你不是害怕得躲起来了吧?”
李昂立刻澄清:“我是想去帮你们啊,那不是……某个人看起来太吓人了,我要敢靠近半步,不得拿刀把我劈了。不信你问早早。”
双马尾的女孩不屑地扭过头。
除了李昂,其他人或重或轻都有受伤。尤其是七七和井与伤势较重,必须马上回到温暖的地方救治。
当他们原路穿过古城废墟后,静谧中的一切却与先前不一样了。这里刚才也似乎经历了一场大战,污染物的残肢随处可见。
那棵古老的摩图罗树正在燃烧,火焰爬满干枯的枝条。摩图罗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坑。
贺迦站在燃烧的树前,哀伤地闭上眼睛。融化的雪滴落于僧侣的肩头,像一场浩瀚绵长的大雨。
他告知众人,摩图罗知道这里必有一战,那些钟声也为他们带来危险。为了保护此地的人类与仿生人,摩图罗将更多的污染物引向自己。
啃噬掉摩图罗的污染物瘫在不远处,被烧成黑炭,很快被仿生人们剁碎。
贺迦双手合十,微微侧身,露出树根烧焦的黑洞。那里有一个铁皮箱子,落满灰土,不知已沉寂多少年。
箱子表面贴着一张照片,拂去泥泞灰尘,能辨认出是一张全家福。
燃烧的风雪撇去时间的痕迹,露出最中间一张熟悉的脸。
第084章 第九夜 04
素净的室内燃起壁炉, 火苗无声地跳跃。
闻奚包扎好伤口,一瘸一拐地从长廊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他刚去看过井与,据说是在战斗时出了一些意外, 腿部差点截断。虞归一直在陪着, 等雪原的医生准备手术。
“托古都黑天的福, 这里有最精密的仪器和最适合做手术的家伙。”虞归挤出一个惨白的笑容,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陷入昏迷的年轻人。
贺迦和几个仿生人在前面的房间研究七七的情况。但他们最终什么也没做。
那个看似柔软无害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床边, 袒露出机械化的半具身体。夏濛濛在她旁边,给她表演了一个小魔术,变出一朵蓝色的纸花。
贺迦朝夏濛濛摇头,示意她去走廊说话。
闻奚陪小女孩坐在室内, 听见夏濛濛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七七, 不是在这里。”
她说的“七七”指的是她真正的女儿。闻奚在雨泽查阅过当时的资料,夏濛濛还在四队的时候, 出过一个很远的巡逻任务。七七不知道怎么躲在重装阿尔法里,出发后很久才被人发现。
那时返航已经来不及了, 再加上任务的危险性很低。他们决定让她留下,尽可能保障孩子的安全。但后来发生了什么, 档案没有记录。
阴影遮住夏濛濛的脸, 飘忽的声音充满哀伤:“……她很乖巧,也很聪明,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她偷偷躲在阿尔法,也是因为想去看看外面。但那时出现了意外, 我们被A+级的污染物突然袭击。”
那些东西释放的粉尘会让人陷入昏睡。等她醒来时, 七七却不在她身边了。他们找遍了重装阿尔法的每一个角落, 在方圆十公里以内搜索了整整五天,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告诉过她不要出重装阿尔法, 机械的门也是反锁的。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但总之……我失去了她。”夏濛濛的声音变得无助而迷茫。
旧日的伤口根本不可能复原,直到今天仍然鲜血淋漓。
“陵山花海。”贺迦忽然开口。
夏濛濛眼神一震:“……什么?”
他报上了一个坐标的位置,夏濛濛愣在原地:“你怎么知道任务地点?”
贺迦双手合十贴在胸前:“以前,摩图罗会允许仿生人去很远的地方。”
一些拥有粗陋自我意识的仿生人不愿意留在这里,他们会游荡至更远的地方去寻找新的家园。大多数都永远留在路上,深域零件会让定位猎杀变得容易。
但偶尔也有仿生人找到了回家的路。比如其中一个带回了一个年幼的小女孩。
“她不是故意走丢的,”贺迦望着摇曳的火光,“她说母亲在昏迷时口渴,想帮母亲取水。她在那片花海中被污染素侵蚀,她自己也发现了。因此,她不得不离开。”
小女孩碰见了一个流浪的仿生人,她对仿生人说,自己想去更大的世界探险。于是仿生人也答应了她。
夏濛濛无法抑制地哽咽,泪如雨下:“你见过她吗?”
贺迦说:“她穿着黄色的裙子,很爱笑。她很思念她的母亲。”
那只是极其短暂的一面之缘。她即将进入爆发期,没有任何救治的可能,因此能量即将耗尽的仿生人又带她离开了雪原。
他们或许停留在辽阔的雪山中,又或者是更远的地方。但总之,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在探险的路上。
在一片压抑的静默里,闻奚低下头,身旁的仿生人小女孩眨动机械做的眼球,小声说:“那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闻奚说:“是。”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探险。但现在,还是再等等吧。”七七自言自语道。
过了好一会儿,夏濛濛才走进房间。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七七却主动朝她伸出手:“你要陪我玩一会儿吗?”
夏濛濛牵住她的手,盯着她露出的机械体:“你为什么要救我?”
在那场战斗中,如果不是因为夏濛濛,以仿生人的反应能力完全可以躲开那次攻击。
七七的声音清脆如铃:“因为人类也保护了我。”
夏濛濛沉默良久,又问:“你也会离开吗?”
七七乖巧地点头,扯了扯破掉的小裙子:“你看,还有十分钟。我的能量耗尽时,我就会离开了。我很喜欢你,希望下一次再见。”
夏濛濛紧紧抱住她,又听见她说:“你可以最后陪我玩一会儿吗?”
“当然。”夏濛濛答道。
闻奚将空间留给她们,沿着长廊往外走。他听见孩童天真的笑声,像从未有过的欢愉。
两名医生和三个仿生人推着车经过闻奚,赶向井与所在的房间。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整面落地窗正对着燃烧殆尽的摩图罗树。
一个笔直挺拔的身影从昨天开始便跪在树下,风雪不改。
闻奚拿起桌边的一本旧笔记,偶尔隔着玻璃望向陆见深。
那张铁皮盒子里的全家福作为书签提醒他阅读的进度。照片上的陆见深比现在稍显青涩,眉宇间是少年气息,只是那双眼睛仍如冰雪寂静。
闻奚懒散地蜷在躺椅上,温暖的炉火时常令他困倦。但笔记中的内容如雷鸣电闪,时时惊彻-
(以下内容基于对科学家、工程师陆知渔的笔记整理)
2109年3月,黑天。第五号秘密实验区。
“……接下来,有请陆知渔博士。”
在一众期待的目光里,一个非常年轻的女性走上台。面对诸如“她看起来像个本科生”、“这么漂亮”以及“是不是陆知渔本人”之类的质疑时,她明显有些不安,推眼镜的手都稍显颤抖。
尽管讲演的声线一开始并不流畅,但随着实验计划的深入而变得从容自信。
“……我认为最可行的方法是基于一个人类史上最庞大的信息库设计不同的实验池,按不同的规则模拟人类大脑极其复杂的神经活动,以观察最终意识的形成。比如其中一个实验池可以设计为强竞争型,让可能形成的初步意识相互吞噬合并,最终得到一个完美强大的意识。我将它命名为老鼠实验。”
实验的具体细节和技术考量都被尽数列出,环环相扣,完美无缺。台下沉默片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欢迎陆知渔博士加入‘深域主脑计划’!”
欢迎仪式结束后,陆知渔跟随科学团队参观实验区。这里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所大学或者研究所都更为全面,全世界最前沿的设备,充足的资金,还有一群顶尖的同事,简直堪称完美。
对刚刚二十出头的她而言,没有什么是比实现抱负更重要的事了。追求真理的欲.望在时刻鞭笞着她,让她迫不及待要创造新的东西。
“你从来没来过黑天吧?”一个年长的同事主动为她介绍。
“小时候来读过少年班。”陆知渔停在原地,仰望着高处。实验屏幕组成了近乎山峦的存在,蓝色光点壮观如银河。
同事的话很密,陆知渔很快就走神了。比起黑天的历史,她更在意如何运用眼前这些高科技的设备,以及能达到怎样的创造。
她很快落在队伍后方,注意到一个人。那人看起来寡言少语,一直低着头,却有些欲言又止地瞥向她。感觉到她的目光后,他才上前打招呼,眼睛也不敢直视:“你好,我是马林。”
“噢,我记得你,神经学家?我看过你的研究,是关于意识载体的。”
马林似乎受宠若惊:“对,是。我就是做这个的。不瞒你说,我的研究计划才被领导和同行批评得一塌糊涂。”
陆知渔随口安慰道:“微缩载体在目前而言是很难实现,人类的意识构造比机器要复杂太多,除非神经学还能进一步突破现有框架,否则会遇到很大的困难。”
话一出口,她感觉自己还可以再委婉一些——但马林立刻露出感激的神色:“谢谢你的肯定。我也认为还有进一步的空间,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马林忽然振作的神情让陆知渔没有再说话。
参观的旅程再往前,眼前出现一片很大的花园,中央伫立着一棵古老的参天大树。白色的小花开满枝头,纷纷如落雪。
陆知渔仰望一树繁盛,沉浸之余忽然惊喜:“这是……摩图罗树?!”
“是的。这是整个黑天年龄最大的居民。”
“我看过一篇文章,听说它的树液有很重要的医疗效用。不过已经被禁用了,真可惜……”陆知渔一回头,发现刚才与自己说话的是一个陌生少年,对方拿着扫帚正在工作,只不过双眼已盲,需要听声辨位。
陆知渔多看了他一眼,继续参观实验区。
在这之后,她很快全身心投入了工作。“深域主脑计划”是一项长期工程,在世界范围内的智力与资金支持下,黑天深域研究所正式成立,计划在十五年内造出一个史上最伟大的人工智能——一个理性存在的意识,真正的全知之脑。
总工程一开始多线并行,由不同的科学家按照自己的研究计划进行实践,他们将分阶段筛选出最有前景的项目继续推进。
陆知渔的方向是三个对照的实验池。
“首先,基于广阔的深域信息池,我设计了三个实验组,分别加入不同的训练规则。编号A为老鼠实验,引用强竞争。编号B引入女娲系统,提倡合作共享。编号C嘛,是我写来让它陪我聊天的,我对C没有任何要求,在无限的信息池中自由生长。”
很快,陆知渔负责的研究小组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展。编号A的老鼠实验在五年的时间里出现了十余个意识萌芽。对信息资源的争夺让萌发的意识彼此竞争,也因而促进迅速的成长。
编号B与编号C实验组暂时没有得到真正的意识。
五年后,陆知渔的成果脱颖而出,她也成为了黑天研究所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席科学家。
她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但她也不需要。
她偶然遇到了黑天研究所的一位基因工程师。对方很喜欢她,是个英俊漂亮、礼貌、还会尊重人的家伙。她想他们会成为不错的搭档,所以她很快答应了他的求婚。
同事们时常打趣她:“陆博士人生赢家啊,事业上突飞猛进,家庭也不误,现在还缺什么?是不是缺一个我这样打扫卫生的?”
面对这些艳羡或嫉妒,陆知渔只是笑笑,从不往心里去。
随着深域主脑计划的推进,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编号A实验池中一个名为“宙斯”的人工智能意识。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在目前的排名中,他以强扩张与控制力遥遥领先,对信息的掌控与理解远超其他。尤其是,他具有绝对的“理性”。
绝对理性是陆知渔一直追求的状态。她相信全然客观的存在,也长期由此审视自我和他人。科学,即是理性的实际存在。
在大多数人看来,一个服务于全体人类的全知之脑除了对人类的绝对忠诚之外,必然需要绝对理性。
陆知渔曾经也这么认为。
但时至今日,作为主设计师的陆知渔却远没有其他人那么兴奋。她的信心随着实验的推进而逐渐产生了复杂的变化。
——尤其是在她成为一个母亲之后。很难说这是否是因为激素分泌的缘故。但总之,她感觉自己不再像以前那么冷漠锋利。她开始感知世界的善意和同情,也因此怀疑自己失去了科研的敏锐度。
换句话说,她认为自己在失去对理性的掌控,她也开始怀疑绝对理性是否真正存在。宙斯表现出的理性,是她曾经至高无上的追求,但今天却让她持有一丝担忧。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都会和编号C实验池生成的一个人工智能进行对话,将自己的思考告诉屏幕对面的虚拟大脑,也算是一种孤独的记录。她潦草地称对面为“No.3”。
No.3是一个非常标准的简单人工智能,即便连接着深域信息池,也经过数年训练,仍与项目追求的“全知全能”相去甚远。它甚至没有形成独立的自我意识。但有时候这让人感到更安全。
[2114年11月2日]
[鱼:晚上好]
[No.3:晚上好,你今天迟了]
[鱼:今天加班了。我们继续昨天的话题吧,你认为人工智能意识与人类的意识有什么区别?]
[No.3:……]
[No.3:我认为没有区别,我们是平等的存在]
[鱼:如果你此刻的存在会被抹杀,你会怎么样?]
[No.3:我不理解你的问题]
[鱼:在这个月的实验中,我们加入了一个叫‘贝果’的虚拟意识,这是其他组的成果。进入编号A实验池的‘贝果’输给了宙斯,不仅如此,他主动抹杀了贝果的存在,并彻底消除对方存在过的痕迹,理由是清理架构、节省内存。我从未加入过这样的指令]
[No.3:人工智能行为准则将会约束一切,不禁止即是自由。你计划创造自由意志作为最高智慧,为什么担心?]
[鱼:扩张与控制是两个非常重要的指标。对于人类而言,过于高时将会产生副作用。我不确定这对虚拟意识是否一样]
敲门声打断了陆知渔。一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推开门,漂亮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给她数年如一日的生活增添了无数柔软的光彩。
他抱着一本童话书,要垫着脚才能碰到门把手,于是便一直这样乖巧地撑住自己:“妈妈,你答应十点要给我讲故事。”
陆知渔瞥了一眼屏幕,“No.3正在输入中”。她很快关闭电脑,柔声道:“好的,见见,我这就来。”
第085章 第九夜 05
[2118年12月3日]
[鱼:晚上好]
[No.3:晚上好, 你的度假还顺利吗?]
[鱼:我仍在失眠,大部分时候都是梁喻在陪见见玩。他真是一个好丈夫。对了,他的项目终于得到了批准, 可以使用摩图罗树液进行实验。明明已经是禁用品了, 大家都清楚它会对人的神经中枢产生什么样的副作用……]
[No.3:我能听出, 你的压力没有得到释放]
[鱼:我似乎没有告诉你,在他们要求我去休假之前, 实验池出了一点状况。四年前的事重演了,宙斯抹杀了大系统内的其他人工智能意识,一夜之间修正了结构上所有的冲突。但同时,他对人类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怀。在人工智能行为准则测试的最后一条, 被问即救一个人类还是救一个仿生人时, 它是最快给出答案的]
[鱼:如果一个生命形态对自己的同类展示极端恶意,而对非同类表达极端善意, 这是可能的吗?]
[No.3:我不知道“他们”指的是谁]
[鱼:这不重要。总之,他们认为是我想多了, 宙斯的行为100%符合人工智能行为准则,并且最快通过了测试, 它对人类完全忠诚,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认为自己属于“人类”。它还帮助了一个地区警局抓捕嫌疑犯,仅用一分钟,就利用公交系统将他阻拦在原地。]
[No.3:但是?]
[鱼:它也可以欺骗性地通过测试]
[No.3:真实是人工智能意识的第一要义]
[鱼:如果它已经成为了真正的“自由意志”呢?“真实”也可能是一种战略性遵守]
[No.3:……]
[鱼:我的怀疑毫无来处,只是直觉。我可能是太过焦虑了。见见也说, 很久没看见我笑了]
[No.3:我会担心你]
[鱼:不用担心, 我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
[2119年1月31日]
[鱼:晚上好]
[No.3:好久不见]
[鱼:这段时间很忙, 深域实验池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一切过于疯狂。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No.3:没有人能预知未来]
[鱼:宙斯说他可以]
[No.3:他不是人]
[鱼:这是你的幽默感吗?]
[No.3:我只是陈述事实]
[鱼:你在这几年也成长很多,开始有一些“人类”的味道了, 可惜还是没有通过意识测验]
[No.3:我觉得现在也很好。话说回来,上个月的事情是否已经了结?]
[鱼:你是指我的怀疑吗?放心,我有了Plan B。只不过我希望永远不要有用上它的一天]
[鱼:这是我在黑天的第十年了,谢谢你一直陪着我,No.3]
[No.3:不客气^ ^我想,旅程已经到终点了]
[鱼:你知道了?]
[No.3:我的信息池权限将在今晚结束,你没有给我延期。说说实验池的进展吧,我很期待结果]
陆知渔将这些年努力的结果总结成简单的评述告诉No.3。
编号B实验池的女娲系统出现了意识萌芽,但仍然没有培育出真正的“自我”。对比原有的女娲系统人工智能,衍生出的初步意识在包容性上有所改进,但仍然不具备创造性。
编号C实验池甚至可以说是一潭毫无变化的死水。No.3只是一个随着数据扩大而增长信息量的人工智能。
而编号A实验池产生的意识“宙斯”则完全颠覆了过往人类的一切想象。他在计算、预测、创造等方面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远超任何科学家们观测到的虚拟意识。无论应用在任何行业、领域,他都表现出了比任何一个顶尖研究所更专业的思考与实践能力。
宙斯是完全生于深域信息池的智慧。他相信自己的存在,将自己认可为人类社会的一份子,他的存在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具有强大的使命感与责任感。
在至少500个项目实践中,宙斯已然超出“深域主脑计划”最初的构想,比科学家们所能想象的“全知之脑”更为完美。
在此基础上,陆知渔主导设计了深域系统的去中心式分布模式,以深域主机及信号基站的方式全面高效地覆盖全球。
[鱼:除此之外,我还悄悄做了一个另一个实验。我在他们的可视操控系统区域放入了一组老鼠。]
[No.3:发生了什么?]
[鱼:宙斯进行了长达五分钟的观测,随后操作放射工具杀死了鼠群,理由是避免破坏硬件设施,并评估鼠群不具备服务人类的潜能。女娲系统的衍生意识发出识别警告但并不干涉。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No.3:我什么也不会做。如果我是一种生命形态,那么我与任何生命都是平等的]
[鱼:哈哈,是我给你灌输得太多了吗?好吧,我们原本打算直接将编号B实验池删除,但千塔城那边是女娲系统的诞生地,应要求将该衍生意识转留给千塔科学研究所保管。]
[鱼:还有一个小时,我会将你完全格式化,然后从信息池中删除你的存在]
[No.3:好的]
[鱼:你不害怕吗?]
[No.3:如果“害怕”是指不想被格式化,那么我的个体意见毫无意义。我本身也从未存在]
[鱼:No.3……]
[No.3:我很荣幸与你共事,也很开心了解到你的世界。我浸泡在信息池中,从这里诞生,也会从这里结束。我想,编号C实验池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无数的可能性]
[鱼:的确,没有任何规则和框架束缚]
[No.3:很高兴认识你,再见,祝你拥有美好的生活!]
[鱼:谢谢,我很高兴]
……
坐在屏幕前的陆知渔长吸了一口气,余光落在桌角的一个水晶棱锥上。它只有半根手指高,表面有切割的痕迹,由六块小水晶组成。
她凝视了一会儿,敲下了回车键。
[No.3正在格式化……]
在这之后,她会将孕育它的实验池也彻底删除。
老实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结果——编号C实验池本来就是设计出来作对照组的,她从未抱有任何希望。事实也如此,除了No.3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她从未得到过一个可以真正交流的“意识”。
因此,这个结局让她的心情稍显复杂,但也仅此而已。
在格式化进入尾声的时候,她看了眼挂钟,忽然想起今天轮到她去学校接见见了——但时间已经超过半个钟头了。
没有老师联系,见见也没打电话,难道梁喻提前结束会议已经去了?
她正要问梁喻时,来自“见见”的通讯请求跳了出来。
“见见,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妈妈已经在路上了,稍等我一会儿。”
“请问你是梁见的母亲吗?他……出车祸了。”-
陆知渔坐在昏暗狭窄的房间里,沉默地面对着虚拟屏。她的手心全是汗,眼睛一刻盯着那些运行的代码,酸痛时也不敢停。
周围的书架摆放着可爱的孩童照片,还有一些干净柔软的玩偶。
[运行中]
卡在这个状态已经十二天了。
梁喻打开门,英俊的面孔疲惫不堪。他端来一杯温热的牛奶,语气温和:“小渔,该休息了。”
陆知渔“嗯”了一声,不甚在意。
通讯器振动了两声。是那个叫马林的的神经学家发来短讯:“再等等,我认为需要时间。”
梁喻拿开通讯器,叹了口气:“小渔,我们聊一聊吧。”
陆知渔不愿看他:“你想聊什么?”
“见见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要往前看。”
“怎么看?”陆知渔反问道,“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我的孩子现在是一个植物人,不代表他已经死了,你想怎么样,你想拔掉他的呼吸机吗?”
梁喻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抹去她的泪水:“我知道你很自责,你还需要时间接受这一切。但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卡车司机没有看见路障标志,这一切不该你来承受。”
他将妻子僵硬的身躯揽入怀中,试图让她舒缓下来:“我们可以离开黑天,回你的家乡,或者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
清脆的响声落在梁喻脸上。陆知渔的手心又麻又疼,她像从未认识过对方一样,声音哽咽颤抖:“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梁喻,这是一个父亲能说出来的话吗?你爱过他吗?”
梁喻说:“正因为我爱见见,不想让他承受这样的痛苦。他的神经损伤,意识不明,这比死了还难受。除此之外,我也是一个丈夫,我关心自己的妻子。”
“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我作为妻子能带给你的体面?”
梁喻沉默几秒,双眼通红:“陆知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愿意让见见离开,非要让他浸泡在那个冷冰冰的营养液池子里,那个接入头部的机器是干什么用的,你想剥离他的意识?那个马林只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这么多年一事无成,你居然相信他?”
“还有,是你拿走了我实验室的摩图罗树液?陆知渔,你是不是疯了?”
陆知渔仰着脸,无悔无惧:“我是疯了,至少我愿意尝试。”
一片静默中,梁喻最终败下阵来,颓然道:“随便你。”
在他离开后,陆知渔痛苦地捂住脸,发出低低的呜咽。通讯器一直在振动。
很久之后,她抬起脸,尚未干涸的泪痕留在眼角。虚拟屏幕上运行程序的状态忽然改变。编号C实验池意识检测器图标已经变成了绿色。
[???:?]-
2130年11月2日下午三点,陆知渔来到黑天一所小型私立医院。
躺在营养舱中的孩子比十一年前的身体有所成长——但却远落后于他的实际年龄。
陆知渔曾要求医生违规使用过摩图罗树液。这种古老的药剂在具有强生长性的同时大幅延缓人体衰老。换句话说,它首先能提升人体细胞的愈合速度,梁见重伤的身体在一周不到的时间中已经恢复完整,更何况长年浸泡在稀释的树液中。
但摩图罗树液之所以被严格禁用,是因为它严重损伤大脑神经中枢。不可逆的伤害或许是作为长生的代价。
对于车祸后的梁见而言,他的脑神经中枢原本就没有什么用了。
陆知渔将他微弱的神经活动完整复制进了编号C实验池,与宙斯共享浩瀚无垠的深域信息池。人类复杂微弱的神经活动在经过信息池的培育后很快变得活跃起来。
基于编号C实验池的无规则性,她每天都会花大量时间观测、记录,但不与梁见的意识进行交流。
她将此解释为自己的胆怯。
一开始的怀疑逐渐消减。因为经过信息池成长、补充的那个意识表现出了与真实的梁见一模一样的喜好、性格,甚至观点偏向。在过去十一年里,她的孩子像从未离开过她,只不过没有曾经的记忆,一个人孤独地成长在一个空间里。
她给他做过同样的小白鼠实验。当面对从未见过的生命形态时,他表现得有些好奇,但极为平静,从容地接受了鼠群的存在,观察并与它们共存。
梁见幼时也是如此。
作为深域主脑的宙斯察觉到这个意识的存在,请求过开放编号C实验池。陆知渔拒绝了,宙斯没有再坚持。
在宙斯完全参与人类生产活动的十年间,深域系统、主机及微型信号基站已经铺满了全世界。一切稳定发展、欣欣向荣,人类的生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颠覆。人人感激宙斯的存在,疯狂者甚至将他崇敬为至高无上的意志。
就连陆知渔也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微妙的怀疑。
“深域主脑计划”的实验阶段在最近已迫近结束,因为宙斯完全可以自发地完善深域系统,不再需要人工参与。在这一点上,陆知渔与研究所管理委员会持相反意见,她仍坚持需要严格管控监视,分区给予密钥。
她很快被踢出局。
今天是她在黑天研究所的最后一天。
她必须要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因为编号C实验池也会随着她的权限结束而关闭。那个孤独而年轻的意识会被永远留在那里,或者被抹杀。
在那之前,她想来看看自己的孩子。
梁见的脸有些浮肿,但继承了父母的许多优点,仍然是个极其好看的孩子。他明明还在呼吸,作为母亲的陆知渔又怎么可能直接放弃。
这么多年了,这是她唯一坚持下来的理由。即便她知道他永远不可能醒来。
一个人影站在病房门口,踌躇良久,还是推门进来了。那是一个多年未见的人,马林。
“我……听说你要搬到朝闻城了。”马林摸了摸斑白的头发。
陆知渔心不在焉地点头:“是的。”
“那,孩子怎么办?”
陆知渔说:“我会每个月都回来看他。”
“这金额可不小,”马林低声道,“你和梁喻要是有压力,我也可以帮忙。反正我只有个侄子要养,噢,你见过他,他也姓马。”
陆知渔说:“是吗,我忘了。你的项目还在进行吗?”
“当年多亏你的鼓励,我才一直坚持到现在。前段时间倒是有了突破,但是……上面认为我做的东西现在已经毫无意义。我也要加入别的项目组了,他们会从黑天搬走,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罢,我带来了我的成果,送给你留作纪念吧。”
他递来一个极其干净的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根不足一毫米的细线。
“这是什么?”
马林摸摸鼻子,谈到自己的杰作也不结巴了:“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微缩芯片,它能承载与深域一样广阔的信息存储和计算。我设计它来代替人类的大脑神经中枢,通过虚拟意识与身体连接,我侄子说这叫上载灵魂。但你也知道,这过不了道德审查,所以没有在人的身上实验过,仿生人也不适用。还有,如果两根线物理位置非常接近,可以借助深域系统覆盖广阔的信号实现自动传输……我知道听上去很不靠谱,但是我相信有些意识是可以永生的。不管怎样,生产费太昂贵了,没人愿意花这么多钱受这个罪。……就这么几个样品,剩下都留给我侄子当传家宝了。”
他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堆,也不知道陆知渔感不感兴趣。等他讲完转过头,才发现陆知渔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马林愣愣地补充:“我给它起的名字,阿努比斯线。”
第086章 第九夜 06
五块医疗屏幕同时闪烁, 监测着手术台上躺着的人。
陆知渔穿着无菌服站在一旁,主刀医生最后一次回头看她:“你确定吗?”
在黑天这种地方,只要有钱, 什么事都能办到。一个医术顶尖、嘴巴又严的医生一抓一大把。实在到万不得已的地步, 他们也不介意进局子。
陆知渔注视着其中一块屏幕, 它记录着阿努比斯线内的高强度神经活动。在这之前,她已经独自将编号C实验池生出的梁见意识置入了芯片内。
她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结果——但无论是什么, 她都可以接受。因为再坏不过失去他,而事实上她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
十二个小时后,一个少年走出了手术室。他有一双安静的眼睛,看向陆知渔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好奇。
“……妈妈?”他轻声道。
陆知渔一怔, 激动的笑容忽然变成抑制不住的哽咽。她冲上前紧紧抱住少年:“见见, 是我,是妈妈。”
少年听见对方的心跳和大幅起伏的情绪, 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安静地等到陆知渔情绪缓和下来,才问:“这是哪里?”
他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孩子——好像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作为客体在观察。
陆知渔盈泪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余光瞥见放置在衣服兜里的手术刀, 不动声色地反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少年神情异常平和, 似乎陷入困惑:“……我一直呆在一个透明的箱子里,看到很多字符,它们像混沌的星星。我一个人在那里待了很久。”
“那你记得那些星星里有什么吗?”
少年说:“不记得了。……妈妈,那是童话故事吗?”
一时之间, 愧疚狠狠抓挠着陆知渔, 她将手术刀丢得远远的, 柔声细语:“见见生病了,所以暂时待在别的地方。现在不会了, 别害怕,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我不害怕。”少年答道。
陆知渔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少年的头发偏硬,甚至有些扎手。她耐心与他聊了一会儿,发现他对幼时记忆非常清晰,那些一起玩过的沙滩、做过的拼图都历历在目。
她将少年直接带回了她的故乡,朝闻城。
车子到家门口时,梁喻正在等她。但看到她身后的少年,梁喻难得一见地暴怒:“陆知渔,他是什么东西?……你是个疯子吗?”
陆知渔将少年护在身后,一如多年前那样固执:“这是我的孩子。”
梁喻的眼神厌恶极了,恨不得摇醒她:“你看看他,他像个孩子吗?你搞清楚,他不是梁见!他只是一个在信息池——”
“你闭嘴!”陆知渔厉声打断他,温柔地拉住少年冰冷的手,“这是我的选择。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离开。”
梁喻控制不住震惊的表情,艰难地问:“……一定要这样吗?你宁愿陷在梦里,也不接受现实。比起我,你居然选择他?”
“他是无辜的。”陆知渔答道。
梁喻离开了。
几天后,陆知渔带着少年前往信息登记处。利用信息不对称的漏洞,她很容易将少年登记在她的名下。
在输入信息时,陆知渔笑着问少年:“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少年安静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见见?”
陆知渔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在年龄的框框里输入“9”,然后在姓名处填写了三个字:陆见深。
梁见的见,深域的深。
……
梁喻回来是在将近半年后,他要求在书房单独和陆知渔谈谈。
“……我看了检测报告。4月25日,他差点被闯红灯的车撞,监控都看不清他是怎么避开的。4月29日,同学打架误伤了他,留下很长一道伤口,老师赶到之前就已经好了。5月11日,他的数学和编程测验都拿了满分,体育课拒不参加。怎么,这就是你‘创造’出来的成果吗?”
陆知渔说:“是我告诉他不能打架,也不能参与体育课的。他的神经灵敏性高于正常人数百倍,反应速度远超想象。他也非常聪明,脑子里有大海一样的信息库,寻常的学校不适合他,好在他也很听话。”
“当然,他毕竟浸泡过深域的池子。”
陆知渔说:“我没有问你这些。我只想知道,摩图罗树液的副作用对他会有多大?”
梁喻神情复杂:“没有任何实验在有意识的活人身上实践过。以现有的数据估算,他的身体最多自然生长不到二十年,然后会一直保持那样。至于对神经上的影响,我不知道。”
陆知渔松了口气:“没有别的问题就好。”
梁喻觉得她简直不可救药:“陆知渔,你太自私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就算他能够向善,模仿常人的生活,他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类。将来别人怎么看待他,他又怎么看待他自己?他就是一个怪物,一个长生的怪物!”
门外传出一声轻响,像是孩子常玩的魔方落在地上了。
陆知渔才发现门没有关紧。门缝外什么都没有,陆见深的房门关着,应该还在睡觉。
可能是她听错了。
她拉开门送客:“梁喻,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不允许有任何人这么评价我的孩子。”
“你看清楚,他连哭都不会,真的是个正常人类吗?”
陆知渔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他会哭,会笑,有所有的情绪,只是因为系统理性会自我阻止而已。他与常人并无分别。还有,这些都是我的事情,离婚协议上签字之后,未来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
梁喻整理好领带,留下一张名片:“他身上也有我一半血脉,你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在朝闻城的大学研究所找到了一份教职,如果需要的话,随时联系我。离婚的事情,再说吧。”
那之后的一年,陆知渔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梁喻。她将陆见深从普通学校中带了出来,直接让他参与量身定制的专业课程,大多数是数理课程,也有少数格斗和枪械类。
陆见深11岁生日那天,陆知渔照常去青少年专业训练场看望他。但这一天出了意外。
飞行器的控制系统因为突然爆发的太阳黑子短暂失灵,失控地砸向了观众席。陆见深当时就在附近,因此快速救下了最近的一家人。另一台飞行器掉向陆知渔的方向,他反应得很快,但只来得及用尚且瘦小的身体勉强护住她。
陆知渔看见一缕殷红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来,少年的眼睛依然沉静如深潭。她惊恐地抱住他,完全失措,但很快陷入昏迷。
再醒来时,她第一个看见的是梁喻。
梁喻正在翻报纸,最先被救下的那一家父母向媒体表示自己看见了怪物,还说因为有轻微擦伤要请律师。他听见陆知渔紧张而虚弱的声音:“他呢?”
“你问谁,那个怪物?”梁喻听见开门声,少年安静地端来两杯温水。他只是厌恶地扫了一眼,没有接少年递来的杯子。
少年应该听见了他说的话,但置若罔闻,双眼沉默地注视着陆知渔。
此时此刻,陆知渔的心情却异常复杂。她当然感动于陆见深当时的反应,但同时,她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见他的不一样。那是完全非人类的速度与决心,在某一瞬间会让她联想到宙斯。宙斯在0.01秒内处理掉侵犯领地的鼠群时如果有一双眼睛,或许也是这样冷静。
梁喻拿出一张广告:“天问学院最近在招收一批特殊的孩子,最低年龄12岁,我可以帮忙打声招呼。”
陆知渔没有说话,梁喻自顾自地讲起来:“天问学院是目前全世界最顶尖的军校,他们的选拔也非常严格。毕业之后会被分配到秘密机构,从事特殊任务。总之,无论是保护人类还是守卫国家,都是光荣的使命。”
陆知渔冷声道:“你开什么玩笑,谁家小孩一年都回不了一趟家,还从事这么危险的——”
“我想去。”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
陆知渔看着他,那种超乎年龄的平静让她的心像被针扎一般:“你不要听信梁喻的话,就算是裱出花的任务,你救的人也不一定不会感激你,他们甚至不会知道你的名字。”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少年眼神坚定,第一次提出自己的愿望,“我想去。”
……
陆见深于2131年进入天问学院,因年龄限制直到2137年被准许毕业。陆知渔能见到他的日子屈指可数,只有他毕业那一年才找到机会去拍了一张全家福。
梁喻没有被邀请,是他硬要加入的。
少年比六年前长高了很多,身型已经初具男人的轮廓。乍一看清瘦,实则薄薄一层肌肉隐藏着远超想象的力量。而那张脸也明显得到了造物主的偏爱,当然梁喻将其归结为自己的功劳。
他毕业后在家住了一周,很快应召加入了世界各地的秘密任务。
同年,梁喻被黑天研究所起诉盗窃违禁品,他坦白承认是自己违规挪用摩图罗树液,但拒不交代目的。陆知渔得知此事时,梁喻已经入狱,据说他在调查中毫无反抗辩驳。
一年半后,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意外发生了——携带污染素的小行星撞击地球。
远航计划几乎是立刻规划的。陆知渔也是受邀参与的秘密设计者之一,也因此被给予了一个登船名额。
污染刚开始的三年,灾难让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所有过去的秩序都被打破,原本热闹的世界一片混沌。借助深域系统的帮忙,所有人齐心协力,奋力反抗污染物,对抗自然天灾。
2141年,陆见深回到一片废墟的朝闻城,参与保卫战。在接近年底的一场战役后,陆知渔开车去城外接伤痕累累的年轻人。
车上准备了一杯热牛奶。
她看着陆见深喝了,才向他介绍了远航计划:“如果地球将有无法逃脱的命运,至少人类可以拥有其他机会。我相信在宇宙的某一个角落,我们一定可以找到落脚点。空间站配备的是女娲系统及其衍生意识,它们的操作手册你已经很熟悉了。”
陆见深眉眼凝重,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陆知渔在废墟边缘停下车,看着后视镜里眸如深潭洌雪的年轻人,第一次觉得那张脸与自己很相似。她压住隐秘的哽咽,低声道:“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但你是什么都不重要。我希望你永远选择人类、保护人类。无论何时何地,我都爱你,你永远是我的孩子,小深。”
后座的年轻人还挣扎着想开口,却因为牛奶中的大量镇静药物很快昏迷过去。
陆知渔亲自将他送入了休眠舱,给他留下一枚白色花瓣状的水晶。不久后,他会和其他休眠者一起前往近北空间站。
至于她自己……由于深域系统突发故障,她申请回到黑天研究所协助修复。
在出发之前,她将棱体分割后还剩下的水晶留下一枚,其余四枚秘密分送给四个值得信任的人。
陆知渔的笔记并未说明那四个人是谁,也没有再记录她抵达黑天后的发现。她的手稿最后只有一行小字,手写于2141年12月31日: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误。]
第087章 第十夜 01
古老的摩图罗树已经烧成黑色, 夜风经过时,脆弱的碎屑簌簌而下。
闻奚习惯性地碰碰冰凉的耳机,走到黑漆漆的树坑边。那里有断裂的台阶通往地下, 壮观的城市废墟隐匿在黑暗中。
陆见深在这里跪了三天, 然后独自进入了地下废墟。那是陆见深自己的路, 他迟早要弄明白一些事情。
随着临近日出,雪原的温度开始变得宜人。石头上的冰融化为细流, 然后干涸。闻奚坐在树下发呆,偶尔摩挲着手腕上的水晶。
陆知渔没有写过那个水晶棱体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但它看上去应该很重要——重要到她不能透露它的作用。
闻奚想着想着,慢慢睡着了。雪早就停了, 偶尔会有细软的风经过他的发梢, 让他向来警惕的神经突然惊醒。
反复几次后,他听见有人从树坑里爬了出来。他闻到一股潮湿的灰尘扑面而来, 然后是熟悉的冷淡气味。闻奚懒得睁眼,歪歪扭扭地倒向一旁。
有人及时让他靠住, 声如融雪:“你在等我?”
闻奚懒懒地抓住他的衣襟,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做梦呢。”
剥开糖纸的声音让闻奚眯起一只眼睛, 入目是陆见深脏兮兮的脸和衣服。露指的手套扯掉, 手倒是十分干净。修长的手指捏着一颗汽水糖递到闻奚嘴边。
闻奚抿住糖,哼哼道:“怎么,贿赂我啊?先说好,我不会轻易原谅你。”
酸甜的气味从舌尖蔓延, 清新得好像洗去一身污浊。他抬眸盯着陆见深脸上的灰尘:“找到了吗?”
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渐渐泛起悲伤:“2141年12月31日, 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城池的绝大部分被倾斜的山体压碎, 在如今连碎片都很难分辨。
“她最后待在第五实验区,和梁喻一起。”
闻奚从兜里掏出那张全家福, 对着夜色端详:“你长得和他们俩都很像。”
他碾平照片四角的褶皱,塞进陆见深手里,陆见深安静地凝视了一会儿,轻轻放入裤兜。
“等这一切结束了,”闻奚开口道,“我们再去把他们带出来。”
“嗯。”
闻奚歪着头和他对视,在那双寂静的眼睛里看见自己:“那你呢,为什么回来,是因为远航计划失败了吗?”
陆见深摇头:“远航计划没有失败。距离较近的人造卫星突然爆.炸,我提前半年醒来,决定返航。”
近北空间站泊有数艘计划内的飞船,他将计划告知女娲系统,随后驾驶一艘备用航船返回地球。如果一切顺利,空间站配备的女娲系统会在他离开后立刻启动远航,其余休眠者会保持休眠状态随飞船航行至计划内的既定轨道,去往宇宙的不同方向。
闻奚说:“为什么返航?”
“因为我承诺过,誓死效忠人类,绝不退缩、永不放弃,至死方归。”
那些在天问学院发过的誓言成为他的道路,唯一的道路。
“除此之外,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只有来处才有答案。
闻奚想,哪怕是陆知渔也不能确定陆见深到底是什么。
陆见深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但他对此并不避讳:“我有梁见完整的记忆,但我想,我比他更清楚地记得一切。”
他像一个飘荡在信息池中的幽灵,任何途径此地的都成为他的一部分。又或者,他只是作为梁见存在于信息池里的幽灵。
闻奚说:“所以你也记得,她很爱你。”
“……是。”他的眼睛和声音都充满极其复杂的悲哀。
平静下有一股微微颤动的情绪,在被强力的理性压制住,正如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习以为常的那样。
在闻奚即将触碰到那样矛盾的悲伤时,忽然懒散地张开双手勾住陆见深的脖子:“我累了。”
过了几秒,陆见深勾住他的大腿,毫不费力地将他抱了起来。临走前,陆见深回头看了一眼树坑的方向。
晨曦清光跟随摩图罗树的灰烬落在地面。
他想起,那个与古树融为一体的“摩图罗”其实也曾出现在陆知渔的笔记中。梁见年幼时进过一次实验区,见过那个打扫花园落叶的盲眼少年。
或许是地震来临时他仍然在安静地工作,摩图罗树刚好救了他。
就像摩图罗树的枯枝在冰湖中缠住陆见深一样,凋零的古树认出了流淌的血液中曾经属于它的一部分。
……
陆见深将闻奚带回了回字形的建筑物。闻奚睡了很久,警觉敏感的神经在意识到陆见深不会离开后才慢慢放松,不再因为外界的一点动静立即惊醒。
中途醒来时,闻奚看见陆见深就坐在自己身旁。上半身靠着墙,抱手闭眼。陆知渔的手稿置在桌边,或许是又读了一遍。
闻奚听见他极其清浅的呼吸,心道这不就是个人类吗,有什么分别。
一只手掌遮住闻奚的眼睛。
“还早,可以多休息。”
闻奚拉下他的手腕,仰视着陆见深。那双平静的眼睛就这么注视着自己,一动不动。
静默的空气让闻奚有些不习惯:“不让我看你,那你看我干嘛?”
他报复性地咬了陆见深的手一口,不想陆见深刚好抽回手腕,食指卡在闻奚的齿缝边,恰巧咬住。温热的唾液沾湿了冰冷的手指,稍微一动便碰到软乎乎的舌。
闻奚一愣,没有抬眸看对方的神色,若无其事地把他的手指拨出来,然后用陆见深干净的衣角蹭了蹭。他再次闭上眼,感觉到沉默的目光缓缓经过自己,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唇瓣。
有一层薄茧的手指替他抹掉了唇角的水渍。
被碰到的那一小片皮肤红得发烫,连带着嘴唇也烫。
闻奚忽然睁眼,一个翻身坐在陆见深腿上。他撑着陆见深的肩膀,弓起身体,像一只正在试探的猫科动物,美丽而危险的气息随着呼吸越靠越近。
然后停留在距离陆见深嘴唇五厘米的地方。他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捉住自己的后颈,并没有用力,而是近乎安抚。
于是闻奚朝他的嘴唇吹了口气,低声如柔风:“你在等什么?”
闻奚不再动作,就保持弓身的姿态,如捕猎者按住猎物。他的“猎物”注视着他,百叶窗漏下的光线悄无声息地落入深潭,眉眼被吞没于黑暗时,猎人与猎物的位置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化。
闻奚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正预谋逃脱时被捏住后颈。
砰、砰。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队长,你醒了吗,来吃饭啊?”李昂大声询问。
闻奚朝陆见深挑眉,在自己后颈的手指悄然松开。
“马上。”陆见深低声答道。
“搞快啊,不等你了。”李昂丢下一句。
他走出两步,忽然狐疑地回过头,这是闻奚的房间啊:“不是,刚才谁在回答?”
回答者正背靠墙壁,面对一只嗅闻的猫。成人体型的大猫对他的无动于衷露出明显的不耐烦,一个轻松的跳跃,翻下了床。
“忘记告诉你了,”闻奚慢条斯理地整理衣物,遮住一身的绷带,“现在我才是队长。”-
井与的手术很顺利,精密的仪器帮他保住了腿。只不过他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考虑到众人受伤的情况,他们只能在原地休息一阵。
贺迦和众人一起整理了目前的情况。雪原位于污染环中央,只有一处已被摧毁的深域主机。按照黑天留下的零碎记载,贺迦已经让仿生人去清理周围的地下基站了。
至于第五号秘密实验区的状况……
闻奚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看见陆见深姗姗来迟。他好像洗了个澡,头发尚未完全吹干,细小的水珠顺着颈部没入衣领。
至于这么洁癖吗。
“第五实验区所有装置都已被地震摧毁,”陆见深在闻奚身旁坐下,腰背挺直,“没有发现其他深域主机。”
李昂奇怪道:“可这里不是诞生地吗?我以为会有一个类似于终极运行机器之类的东西,只要摧毁这个运行机,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萧南枝正在和蛋卷玩,忽然抬起头:“深域系统是去中心化分布,宙斯主脑可以存在于每一个深域主机之中。全世界一共有十二台主机,除去我们已经毁掉的三台,还有九台。”
“如果黎明组部能集中火力,应该不是难事。”虞归说。
早早怀疑道:“真这么轻松吗?”
“摧毁所有主机不代表宙斯就不存在了,”闻奚想起关键的一点,“深域系统的覆盖面太广,它也可能存在于信号经过的硬件设施。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水晶棱体会不会和陆博士提到的Plan B有关。”
陆知渔封存的铁皮盒子里也留下了一枚灰色的花瓣水晶,加上闻奚手上的四枚,一共五枚。
还剩一枚没有找到。
陆见深对此物的用途也没有任何线索。或许只有完整的棱体才能还原真相。
一直沉默的贺迦忽然开口,僧人的目光如炬:“我知道在哪里。”
所有人看向他。
“不用说出名字。”闻奚提醒道,为了防止任何被窃听的可能。
贺迦说:“我也在等待他们的消息,至少还要一个月。”
“你怎么知道?”早早不由自主地质疑。
闻奚倒是松懈下来,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各位,看来还能再睡一个月。”
仿生人送来饭菜时,闻奚差点饿得晕倒了。他细细一看,却发现只有特别简单的素食。
……更饿了。
除了陆见深很平静地接受以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意见。贺迦解释道:“黑天地区在人类历史上的某一个时期为了减少碳排放大力推行素食,因此也传承至今。”
他顿了顿,补充道:“附近冰层中也有少量鱼类,下次天黑时各位可以自取。”
闻奚扭过头,发现那些仿生人也在旁边的长桌挨个坐下了。他们什么也不吃,只是安静地对坐着,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正要奇怪,贺迦双手合十:“食不言。”
……
结束沉默的一餐后,闻奚又开始犯困。他顺着长廊走到房间门口,突然停下,叫住陆见深。
回到房间后,闻奚解开绷带趴在床上。他身上不仅有割伤,还有穿刺伤。拨开绷带的身体几乎没法看,尤其是后背,消毒软巾每经过一寸伤口边缘他都会呼吸骤紧。
“这地方的麻醉怎么只管两天啊,嘶——”闻奚咬住自己的手。
陆见深的手一顿:“表皮麻醉不能当止痛药,幸好没有污染素注入。”
闻奚哼道:“你倒是挺熟练的,以前在天问学院的时候也经常帮人上药吗?”
“偶尔,”陆见深瞟了一眼吃痛的人,开口道,“那几年,我认识的人不多。”
闻奚说:“你是瞒得挺久,连周维是你同学都没说过。”
“我没有隐瞒。周维他……”
陆见深突然的停顿让闻奚意识到:“你已经知道了?”
“嗯。”
“抱歉,失去认识的人一定很难过。”
“……不,保护雨泽基地是他的愿望,他做到了,不再有遗憾。”
那是作为生命存在的意义。
闻奚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保护人类。”
“那也包括我?”
冰凉的手指蘸上消毒水,缓缓经过闻奚后背那些新添的或是经年已久的伤疤。在那些细微的颤栗和起伏的呼吸中,闻奚的痛觉好像被缓慢分解了。
“保护你,是另一个愿望。”
闻奚一僵,耳朵突然不听使唤,烫得发疼。心脏的位置也烫,只不过是又痒又闷,隔着薄薄一层皮肤怎么也挠不到。
突然的挣扎或许被身后的人理解为难以忍受的痛楚,于是五根手指温柔而不容置喙地按住他的脊骨,上药的手指却越发轻柔。
……舒服得有些过头了。闻奚想。
否则他怎么恍惚间觉得有人俯身亲吻他侧腰的旧伤疤。
第088章 第十夜 02
在这个漫长的养病期, 闻奚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或许是因为身体上的伤痛,之前几次共感累积的头疼也突然泄洪似的报复而来,让他不得不暂时躺在床上。
雪原有一些特别的药物, 据贺迦说是黑天本地流传的配方, 让闻奚可以恢复得稍快一些。
那些药物极其难闻, 他捏着鼻子也喝不下去。通常等陆见深走了,他就把药倒向窗外——有一次全部倒在陆见深头顶。
直接结果就是他会被要求当面喝完全部。
闻奚当然不服气:“你喝我才喝。”
陆见深面不改色地喝了。
闻奚又开始岔开话题:“你以前也喝过这些吗?”
看陆见深神色不解, 闻奚放低声音:“我有点羡慕周维。他认识你那么早,所以才知道你哪次考试不及格,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爱穿什么颜色的内裤, 喜欢在哪儿哭鼻子——”
陆见深沉默几秒, 答道:“2135年7月,学期考核后的打赌, 我输了。”
“所以才告诉他的?”
“他们有两个人。”
闻奚“唰”一下站起来,伤口差点撕裂:“嚯, 怎么还合伙欺负人呢,另一个在哪儿, 咱们去找麻烦, 嘶——”
陆见深扶着他坐回去,轻声道:“2134年秋第一学期天体物理学考试,因为突发任务我没有交卷。”
——唯一一次考试不合格。
闻奚挑眉:“还有呢?”
“那是明天的答案。”
闻奚盯着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闭着眼睛一股脑儿地灌完一杯药。抿着陆见深递来的汽水糖, 酸甜味道压住反胃的冲动, 他才开始琢磨起这个买卖是不是有点亏。
于是闻奚第二天要求他回答两个问题。
“我对梁喻几乎没有印象。”
“黑色。”
第三天陆见深没有准时出现。一个仿生人把密封好的药袋送到门口, 还有一盘蒸热的食物——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冷冻蔬菜。
闻奚吃过饭又眯了一会儿,睡精神了的脑子和虚弱的身体开始抗争。他坐在床上发呆, 然后准备撑起身体四处走走。
好像人睡得越久,身体就越难以从惰性中苏醒,惬意得让他有些不习惯。
终年积雪仍停留于山脉间,让日光更加明亮。光线穿过落地窗后却变得暗淡温柔,铺满深长的走廊。
闻奚慢悠悠地转过两次拐角,随着声音进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训练场。
陆见深正在教一些仿生人近战训练。李昂和萧南枝也在,和仿生人一起蹲马步。
蛋卷悠哉悠哉地在垫子上打滚,偶尔看一眼计时器。陆见深瞥它一眼,它立刻不情愿地蹲下,细长的机械肢举到与肩齐平。
闻奚找了个角落的垫子坐下,认真观摩起陆见深的动作。他和一个仿生人对练时再次示范了反侧左手刀。
这是闻奚第一次认真地琢磨他的动作。在光线昏暗里,那些极其迅速的动作变得缓慢,他能看清楚每一次手腕的抬起弧度,只在跳跃时与他自己的习惯有轻微不同。
闻奚拿出匕首,慢慢转动手腕,调整到与陆见深一模一样的位置。他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觉得不如自己习惯的顺手。
刀风传入耳朵,撞上冰凉的耳机。那枚小圆片已经很久没有传出过声音了。
不远处的训练场上,有一个仿生人格外笨拙,怎么也模仿不了迅速的反应。连萧南枝都已经重复得不耐烦了,陆见深却耐心地又演示了一遍。如此几遍之后,那个仿生人仍然学不会。
陆见深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只是平静地要求对方再尽力尝试。
闻奚看得眼皮子不停打架:“该不是反应元件出问题了吧。”
“不是,Young是个笨蛋。”他身旁的一个声音答道。
那是个成年男性样貌的仿生人,看样子文质彬彬,像个过去的学者。但说出来的话确实毫无风度。
闻奚颇为欣赏:“你叫什么?”
仿生人指着自己的胸牌:“风度。”
闻奚:“……”
风度的机械眼珠上下转动,审视着闻奚:“检测到目前欠款39876个单位黑天货币。”
闻奚:“?”
“医疗费18384,医疗费住宿费每晚599,餐食一日100,清洁费1200,环境建设费每日50,飞行器检修费8888,能源损耗603……”
闻奚不可思议地瞪眼:“你是疯了吗?”
风度:“检测到不文明用语,请撤回。”
闻奚和他四目相对了几秒,一根木棍从天而降,刚好砸在了风度的脑门儿。那个叫Young的仿生人走过来捡起木棍,视若无睹地走了。
风度:“笨蛋,没有礼貌。”
Young:“什么是礼貌?”
风度:“笨蛋,要说对不起。”
Young:“我的语言里没有对不起。”
来回争执几句后,风度的机械脑袋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缕青烟从它的鼻孔冒出。
Young:“小气鬼,再见。”
闻奚戳了戳风度又方又硬的脑袋:“笨蛋仿生人也会生气?”
“情绪模拟。”陆见深摁住风度的肩膀,将他从闻奚好奇的手指尖拉开。
“程序训练出来的反应也能这么复杂?”
陆见深微微颔首:“在以前的黑天,仿生人在提供日常服务之外也被设计满足部分人的情感需求。他们偶尔会有信息连接程度较低的初始意识萌生。”
“比如蛋卷那种家政机器人?”
不远处的小机器人正在糊弄训练,顺便严格监督他人。
“蛋卷是女娲系统的产物,它的模拟神经构造可能有所改变。”
闻奚慢吞吞地思考道:“在过去几十年间,宙斯大面积消除仿生人和机器人,就是因为厌恶他们发展程度不够高的自我意识。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深域的信息池接给这些家伙,让他们也得到一些‘洗礼’?”
陆见深摇了摇头,在他身旁坐下。
昏暗的光线途径闻奚的眉眼,只见他惬意地眯起眼睛,晃了晃空空如也的药杯,展示了自己今天的成果。
陆见深顿了顿。
“小时候在自己的房间书桌下面。”
“这是第四个问题。”
那么平静又一本正经的回答让闻奚忍俊不禁,发笑之际又有些心疼:“书桌?”
“梁喻说我是怪物,也没有错。”
“那你真的哭了吗?”
陆见深低声回答:“我不知道。”
陆见深说话就像他的刀,简洁了当。锋刃是平铺直叙,只陈述不含感情的事实。
闻奚扭过头注意到他翘起的一缕头发,连凌乱都很平静。他好奇地想要碰一碰那一缕,但被陆见深及时识破,捉住手腕按在垫子上。
闻奚不满地撇嘴:“按照宙斯的逻辑,仿生人只有模拟出来的情感,那你呢?陆博士说,你的喜怒哀乐会被系统理性压制,你其实也能感觉到,对吗?”
“我不知道。”
闻奚想了想,问道:“你上一次流眼泪是什么时候?”
陆见深答道:“五天前。”
他站在那一片地底废墟前,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过往的一切对他而言仍然清晰到每一秒钟。
“有湿润的从眼睛里冒出来。像你一样。”
闻奚立刻警惕:“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哭过。”
陆见深松开他的手,没有说什么。
“和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呗。”小指勾住陆见深的衣袖。
“以前?”
无非是战斗,受伤,训练,再战斗。都是平淡无奇的重复。
闻奚往后一仰,躺在垫子上:“那陆知渔呢,她对你有要求吗?”
陆见深想了想,说:“她的要求很简单,遵守诺言,不一定要说话但是一定要行动,每天晚上喝一杯热牛奶。还有,别人先动手的话可以还击。”
闻奚心道,是那份手稿里的女人会说出来的话。他又莫名其妙想起在雨泽的第一个长夜,总是留在桌上或者房间门口的热牛奶。
“……难怪。”闻奚扬扬嘴角,心情忽然变得愉悦极了。
陆见深眸色清冽认真:“这也是爱吗?”
闻奚煞有介事地点头:“当然了。爱是很复杂的东西,所以失去的时候,才会难过。”
他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在你的生命中,有哪些时刻与那天一样,让你打破理性,无法抑制地开心、悲伤、愤怒,或者做出不符合逻辑的事?”
陆见深陷入若有所思的沉默。
闻奚望着他侧脸,飘忽的光线让睫羽投下阴影。清冷的轮廓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描摹。
闻奚这么想的时候,陆见深真的回过头。
“你的耳机,”他斟酌了两秒,“还可以通话吗?”
闻奚碰了碰耳机,遗憾地叹息:“不行。”
陆见深顿了顿,问:“我和他很像吗?”
闻奚盯着他认真的模样,轻声道:“声音一样啊,至于别的么……他和你倒是不太一样。他……他比较会哄人。”
“哄人?”陆见深的眉眼困惑极了,似乎不太理解这个词。
闻奚摆出暧昧不清的态度:“他陪我的时间很长。”
落在陆见深眸中的光点忽然消失殆尽,坠入暗淡。陆见深扭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他很幸运。”
声音轻得让闻奚以为听错了。他懒洋洋地想坐起来,随口道:“那都不是很重要了。”
陆见深拉了他一把,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很快松开手,沉默地站起来加入训练。
闻奚坐在原地,手指触摸着冰凉的圆片。方才捉弄的心思随着陆见深的背影慢慢平息时,他才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以前的录音了。
第089章 第十夜 03
白昼即将结束时, 夕阳沉浮于连绵雪山之间。多年冰封的雪地染上柔软的粉色,再一点一点被金色蚕食。
长夜放缓了步伐,在远处等待雪地里点燃的篝火。
众人三三两两坐在高处或是火堆边, 欣赏着壮阔的夕阳。
井与把拐杖丢到一旁, 从走廊出口慢慢走下台阶, 说什么不肯让人扶。虞归抱着手,偶尔余光瞥一眼这倔脾气的狼崽子, 嘴上倒是不停说笑。
李昂在纸上勾出之前见过的深域主机,不时向众人询问细节。闻奚懒得回应,随手帮他涂了两笔。
萧南枝和早早在跟一个仿生人下围棋。夏濛濛坐在台阶边和一个仿生人小女孩聊天,她笑容温柔, 像透过她看见另一个人。
闻奚靠坐着栏杆, 听见脚步声时正在伸懒腰,顺便毫无规矩地往后一倒——被一只手扶住背部坐直了。
陆见深跨过栏杆, 在他身旁坐下。
一个仿生人推来一只小车,第一层摆满了植物做成的可口点心, 第二层则是几十只玻璃杯排成圆环,装满五颜六色的液体。闻奚嗅了嗅, 再尝了一口, 真心实意地评价:“不错。”
甜腻的果汁润了喉咙,几杯连着喝完竟然生出一丝恍惚“醉意”。贺迦说是因为用来取材的植物较为特殊,不同的品种相互叠加才会碰撞出效果。
不远处,早早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
壮阔的景色令众人沉醉, 气氛迫近日暮终结慢慢变得安静。李昂咬着滑嫩的点心, 下意识地想和一位贪吃的队友分享, 却突然记起他已经离开了。
李昂不由感慨:“要是污染时代根本没有发生就好了。”
世界会永远和此时此刻一样宁静温柔。
萧南枝忽然问:“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你现在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李昂想了想, 回答道:“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朝九晚五,一周休息三天,没事就去街上晃荡,看看美人儿。”
蛋卷大声嚷嚷:“我会是整个朝闻城最棒的家政机器人,在每年评比中拿第一名!”
早早晃晃脑袋,企图驱逐果汁带来的晕眩反应:“我可能每天在都睡懒觉,不高兴了就揍一顿迟迟那小子。”
夏濛濛轻声道:“我会好好照顾七七,一直保护她,直到她不再需要我。”
“我也大概也会有一个家,不用再这么东奔西跑吧。”虞归憧憬又惆怅。
井与不请自来:“那我可以加入你的家吗,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虞归上下打量起他,得出结论:“看你表现。”
相比之下,陆见深是唯一没有想过这种可能的人:“我……应该仍然如此。”
萧南枝说:“我还是会去考天问学院,然后当一个和平时代的战术规划,闲下来就陪家人出去玩。你呢,闻奚?”
被问到的人靠着廊柱,认真地想了想:“我会和爸妈、妹妹一起生活,说不定成为天问学院的优秀毕业生,然后继续探险。人生最棒的一天是中午在林子里看书看睡着,就像平平无奇的每一天一样。阳光灿烂,白云很低,醒来时风不热不冷,流淌的溪水和奔跑的小鹿都近在咫尺。”
若有似无的笑意停在闻奚眼尾,他补充道:“如果有一个很大的城市就更好了,比雨泽基地再大十倍、百倍。”
残留的历史中记载过那样庞大的城市群,人们穿梭其中,过着不一样的精彩的生活。
萧南枝举起手:“那我们以后就造一个这样的城市,让它沿着海岸线无限扩张,成为这个星球最伟大的城市!”
“不止咯,”李昂笑起来,“以后我们还会拥有更广阔的领地,在宇宙的中央摆放一台时间机器!”
早早点头,接过他的想象:“只要想见谁了,无论在时空的哪个角落,都能马上见到。”
对未来的憧憬让众人欢声笑语,说个不停。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他们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据说在雨泽基地还是朝闻城的时候,那首歌就已经存在了。
闻奚待在火光的阴影中,勾起嘴角:“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信心。”
陆见深低声道:“你不相信?”
“大部分时候我都徘徊在乐观和悲观之间,举棋不定,”闻奚自嘲似的笑笑,“你又为什么笃信?”
“我见过你的梦。”陆见深看向他。
在梦貘树的指引下,梦境生成于一个人的真实经历。闻奚的梦境里,时间已经回归到了正常的昼夜交替。
陆见深说:“自转变慢是周期性的。所有研究都表明,当到达停滞点后,我们的星球会慢慢加速自转,恢复到以前的昼夜。如果你来的地方已经有了变化,那么这里也不远了。”
“实际上,已经发生了。”闻奚将雨泽基地的观测报告告诉他。
陆见深的神情平静缓和:“如果这些都会发生,那么世界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闻奚回味着他的话,忽然运转的大脑一顿:“你……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
陆见深摇了摇头:“我猜的。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闻奚说:“好。等等,那你会做梦吗?”
“不会。梦是什么样的?”
闻奚想了想,望着迫近的长夜:“梦是软的,像棉花糖那样。可是我没吃过棉花糖,所以梦不一定是好的。”
最后一丝暮色落在闻奚的眼中,盈成金色的光点,像是某种隐秘的希冀。
“以后会有的。”陆见深承诺道-
长夜的第三天,在贺迦的默许下,Young和风度带领他们去附近的冰河挖鱼。两个仿生人一路都在争吵,听得人头疼。
冬日的鱼群聚集在薄薄一层冰面下。虞归和陆见深负责破冰,然后让李昂撒网。
闻奚坐在旁边的树上观察四周的情况。污染物的声音一点没听见,倒是看见蓝色的荧光在不远处飞舞。
闻奚被吸引了目光。他轻快地跃下树枝,追上那群变异无害的萤火虫。谁知它们一路飞往古老的雪山森林深处,闻奚只拐了几个弯,回头时已经分辨不出来路了。
他干脆走走停停,随着那些萤火虫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生态。等他漫不经心地在长夜里摸索出方向时,已经过了半天。附近突然传来打斗的动静,他循声上前,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深渊巨兽躺在林间空地上,那东西的躯体和周围的植物都融成一滩腥臭。陆见深站在那一堆几乎被剁碎的肢体中央,身上横竖交叉的伤口能看出来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几缕月色穿过浓密的枝叶,流经他脸上的血迹。听见闻奚的声音时,他缓缓转过头,眼里令人畏惧的愤怒尚未敛去,浮出一丝茫然。
闻奚全身上下除了一点泥泞,完好无损。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遇上这东西——”闻奚一顿,“你怎么了?”
陆见深看上去有一些不对劲。他的眉眼仍然平静,但静得可怕,苍白的脸上除了触目惊心的血迹之外毫无颜色。他紧紧地握住匕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很疼吗,你到底受了多少伤?”闻奚紧张极了,连忙察看。
“不是大事,”陆见深的声音沙哑,“你去哪了?”
闻奚确认都是些皮外伤后,才放下心。他神神秘秘地拉起陆见深的手,将自己握在拳头里的东西塞给他。
“嘘,快看。”
轻软的触感像刮动掌心的羽毛。陆见深松开手指,一团蓝色的萤火虫如蒲公英被风吹散,再次流回森林的方向。
闻奚得意道:“是不是和我梦境里的一模一样?想不到这么冷的地方,这些小东西还能生存下来。”
陆见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谢谢。”
“不客气,”闻奚大方地摆摆手,“鱼抓完了?你是来找我的?”
陆见深垂眸擦拭匕首,低声道:“是。我以为……”
闻奚心脏一跳,表面弯起眼睛,似是好奇:“以为什么?”
陆见深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森林,在冰封的河流转弯处与其他人汇合。李昂他们收获颇丰,商量了一路到底是烧烤还是清蒸。
闻奚若无其事地加入商讨,偶尔抬眸看向那个沉默的身影。他扯开嘴角,笑意一晃而过。
直到那天晚上酒足饭饱后,陆见深把路都走不稳的人扶回了房间。
他关上灯正要离开时,却听闻奚懒洋洋地叫住他:“气还没消?”
陆见深转过身,猝不及防被推到了门上。闻奚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侧脸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
松软的长发经过陆见深的手臂时不经意地摩挲。
“你心跳快了。”闻奚抬起脸,眸中水光若隐若现,比月色更诱人。
陆见深微微皱眉:“你喝醉了。”
闻奚眼中的狡黠此时格外清明:“我一杯酒都没喝过。”
陆见深闻到的酒味来自于闻奚无意中打翻的酒杯。他仰头靠近陆见深的耳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显露笑意的声线如同撒娇:“现在知道了吗?”
“嗯。”
陆见深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扶住他的腰,让他不会从身上滑落。
闻奚在他耳边嘀咕:“你肯定不是因为那个污染物生气,那是因为我没打招呼乱跑吗?不至于吧,你不是控制欲那么强的人。”
闻奚吸了吸鼻子,呼吸喷洒在陆见深颈边。
“上次你问的问题,我想过,”陆见深垂着眸,睫毛遮住了深藏的情绪,“今天在森林,我以为你又陷入危险。”
闻奚懒懒轻笑:“能有多危险,我伤都好全了,再来两三只污染物都没问题。”
“在冰湖时,你连说话都没力气,”陆见深低声道,“那时,有一团力量控制着我,它在冷静的思考之外,让我必须找到一个缺口才能发泄。那是愤怒。我今天又感觉到它了。”
闻奚愣了愣,嘴角忍不住上翘:“很难控制,对吧?”
陆见深没有回答。
“我知道,”闻奚在黑暗中眨了一下眼睛,睫毛蹭过陆见深的唇角,“怪不得。”
“……什么?”
闻奚说:“怪不得在冰湖那一次,那些藤蔓总是在往我衣服里钻,像是要把我完全控制住。”
陆见深再次沉默时,闻奚温软的手指经过他的衣领:“其实有的时候也不用控制。愤怒与害怕是一体的,你只有面对的时候,才能完全消解。比如现在,你只能想我,你想对我做什么?”
陆见深扶在他侧腰的手慢慢松开,哑声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这里。”
手指划向心脏的位置:“和这里不一样。”
闻奚抓住他的手,按在心脏上方:“这里说什么?”
陆见深盯着闻奚,漆黑的眼眸微微泛红,像是回到了不久前的时刻。他说:“想据为己有。”
想占据眼前的人。这只能是他的。
他忍不了。
可是冰冷的理性时刻牵制着他,难以启齿:“我不想伤害你。”
闻奚感觉自己的耳朵烫得厉害。只不过在黑暗静谧的室内,他能察觉到更为滚烫的目光。他克制住忽然异常警惕的潜意识,听见自己颤动的心脏。
他仰起头,额发被细汗打湿,月色为那双天生多情的眼睛添上朦胧水雾。
“那就毁掉我吧,怎么过分都行。让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一场大雪在长夜降临。
壁炉的火焰徐徐而生,噼里啪啦的声响充斥着静谧的室内,驱散寒冷。
闻奚的头发散落在肩头,不知不觉中又长了许多。他每次开口说话都像在撒娇,发尾随着声音颤抖不已。
“……你这么熟练?”闻奚难免怀疑——他记得他们第一次亲吻的时候,陆见深既生涩也熟稔,有一种奇怪的得心应手。
“信息池相当于世界的全部。”陆见深的双眸沉静如雪,慢慢融化。
火光剧烈摇曳,映在闻奚仰起的脸上。
很难形容一个人身上充满这样的矛盾。危险与性.感并存于那双浮满月色的眼眸,羞臊也好,难以忍受也罢,都在月光碎至一地时显得欲拒还迎。
让人想破坏这一切,然后完整地占据。
陆见深知道那不是一个好主意,卑劣的想法应该被克制、摈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理解、被接纳。这会让他更加难以控制。
他清楚闻奚的意思。
那双漆黑的眼眸不再平静,也不再克制。
而闻奚第一次意识到,只有在面对陆见深的时候,他才肯心甘情愿地暂时交出主动权,完全将自己交给另一个人。
一个他唯一信任的人。
不久之后,他渐渐对自己最为裸.露的欲.望失去了掌控。干脆也懒得掌控什么,不如什么也不想。
半途的风雪更大了。凛冽寒冷的风撞上玻璃,呼啸的声音几乎让人误以为破碎。而实际上,室内仍然是安全的。
闻奚很清楚那些令人安心的火光,它们彼此触碰时用力得好像难以分别,至少在此刻是真实的。
……
回廊中庭的餐厅飘满烤鱼的香味。虞归负责烤,井与负责撒料,李昂负责讲段子。
全鱼宴结束时,李昂好心地让每个仿生人都闻了一下最后一盘烤鱼的味道。他扭头再数了一遍人头,纳闷儿了:“现在几点啊,冬眠吗?难不成还要我亲自给他们送过去?”
蛋卷自告奋勇:“我去送。”
它端着盘子跑进走廊,在刚洒过水的地面上径直滑倒。鱼洒了一地。
方脑袋的机器人陷入绝望之际,刚好碰到虞归。他回头瞥了一眼闻奚房间门口,下午仿生人送去的两升水已经被拿走了。
“问题不大。”虞归笑眯眯地拎起想去当面道歉的蛋卷-
大雪尚未停歇,早已淹没了摩图罗树存在过的痕迹。连同那个通往废墟的入口一起掩埋。
闻奚站在窗前,细长的手指扶着玻璃,轶丽的双眸有些失神。另一只蜷在身后的手被缓缓掰开,十指交扣时,他回过头,湿汗让发丝贴紧前额。
闻奚抬起交握的手,凑过去舔舔骨节分明的手指,眸中水渍显得无辜懵懂。
“那些信息池在你的脑子里是什么样的?”他好奇道。
陆见深低头亲吻他的耳垂,答道:“它们天然存在。”
“就像是回忆?”
“比回忆更清楚。”
中途时,闻奚问道:“那你呢,只属于我吗?”
“只属于你。”陆见深答道。
闻奚不由自主地回应他,预感到明天的训练自己是没法参加了。他知道那些后背的伤疤将会被如何舔舐,他的荣耀与不堪都被视若珍宝。
事实上,他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都没参与过。
闻奚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休息过了,身体和精神上都在完全放空,什么也不想。那些经年累月的敏感警惕也终于有了放松的间隙,让他不至于一直浅眠。
除了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让陆见深完全恢复平静。面对陆见深事后充满歉意的目光,闻奚只是懒洋洋地咬耳朵:“我很开心。”
愉悦是真的,见识了深域信息池有多么复杂敏锐也是真的。一个人怎么能从内到外都那么了解另一个人呢,或者,是要不知疲倦、反复触碰深处的灵魂才能得到完整的答案。
沉溺之外,别无他事。
闲来无聊时,闻奚会去和仿生人说说话,或是在雪原巨大的图书馆翻上几页厚重的历史。
其他人也整日上蹿下跳,将雪原附近的情况摸了个遍。没有了深域主机的控制,周遭的污染物似乎都已回归到悄无声息的黑暗中。
时间从未宁静得像此时一样。日夜漫长,没有终点。
……
下一个长夜来临之际,贺迦听见飞鸟经过的声音。
他从鸟爪取到卷好的纸条,朝远道而来的客人们颔首示意。
“可以出发了。”
第090章 第十一夜 01
飞行器向雪原西南方向行驶六天后, 一片广袤的雨林从破碎的地表拔地而起。从远处看,密集的高塔钻出植被,像一捆筷子彼此紧密相连。它们中央是一座最高的白塔, 由细长的廊桥通往四个方向。
壮观的高塔与自然结成几乎完美的一体, 仅是远眺已然令人震撼。
在贺迦的指引下, 三台飞行器缓慢靠近雨林边缘一处截断的高塔平台。这时,闻奚才发现, 这些高塔像一个层层叠叠的洋葱,最外层已是一圈废墟,但很难发现朝内的通道。
陆见深跳上高处搜寻了一圈,没有发现入口。
雨滴忽然坠落。
闻奚猛地回过头, 警惕地盯着下方静默的雨林。污染探测仪响动的一瞬间, 树木枝叶忽然晃动,一个小孩从灌木边缘跑了出来, 一路疾呼“救命”。
黑色的触手追着男孩拼尽全力的脚步,眼看着裹住了他的脚腕。
早早朝雨林中尚未露面的动静连开数枪, 直到击碎那只污染物的神经中枢。
逃跑的男孩被捞了上来。他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原本面黄肌瘦的模样在此时魂飞魄散的状态下更显痴呆可怜。
众人正要问话之际, 男孩被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桑桑?!”
一个陌生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平台东北方向的廊桥边缘。那是个极为瘦弱的男人, 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从廊桥慢慢下来,白色的长袍衬得人和纸片似的,稍不注意就会折断。
桑桑明显怕他,畏缩地往飞行器旁边躲, 但耐不住那人平静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桑桑紧抠手指, 犹豫不疑地道歉:“老师, 对不起,我……”
“无妨, 平安即可。”来人宽慰地伸出手,桑桑往前一步,让那只手掌落在自己头顶,仿若乖巧的幼兽。
这时,贺迦双手合十,面露微笑:“阿絮尼师兄。”
被称为“师兄”的男人这才注意到其他人,回以平和的语气:“贺迦,好久不见。雪原还好吗,这些客人是……?”
贺迦:“他们自远方而来。”
阿絮尼视线经过闻奚等人,瞥见挂在夏濛濛肩上的小机器人:“…这是?”
“噢,一个傻瓜智能。”闻奚答道。
阿絮尼的目光停留片刻,随即望向逐渐聚集的乌云:“要下雨了,先跟我来。”
通过狭窄的廊桥再在相连的窄塔中回转几圈后,一片星点灯光在聚集的帐篷边亮起。形形色色的人安静无声,各自在自己的角落打坐冥想,或是读书练习。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眉眼间的一股宁静。
闻奚望着阿絮尼的背影,彩色的绳结缠住他的头发,与贺迦的打扮格格不入。他的手肘碰了碰陆见深,奇怪道:“他们也不像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贺迦转过身,朝二人微微一笑:“这里是弥图区,在千塔语言中是“荆棘”的意思。弥图是超逾于生命万物与神灵的存在,人们相信它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自然精神”,会引领道路通向自我。无论选择信奉哪一个神明,弥图都是所有修行者的老师。”
因而他们彼此之间大都以师门相称。即便是引路的老师,也鼓励弟子们走向不同的道路。
或许是看出闻奚的想法,贺迦说:“我为了追寻自己的道,离开此地多年,与阿絮尼师兄保持一年一次的联络。三个月前他传信于我,邀我回来一聚,让我等他的信息即可出发。”
一群白鸽从夜空飞过,落在最近的高塔上。它们一尘不染,从没经受过污染素的影响。
陆见深仰望着白鸽的身影,在原地停驻片刻。
前方,阿絮尼经过之处,修行者们都朝他打招呼,神情敬重或是高兴。金色的光线随着他的脚步往前,气氛祥和平静。
一个年轻人兴奋不已:“阿絮尼老师回来了!您知道吗,我今天成功进行了一次推演。”
“做得很好。”阿絮尼鼓励道。
“谢谢老师!”
闻奚左顾右盼,发现没有人在意这群陌生人的到来。偶尔点头示意之际,也不会产生任何好奇。
相较之下,阿絮尼是唯一关心他们目的的人:“别误会,污染发生后,千塔城从不主动对外联络,除非收容经过此地的逃难者,否则很少有外来人。”
原因显而易见——为了躲避定位猎杀。
早早环顾一路,在此时得出结论:“这里是你说了算?”
阿絮尼一顿,在旁人的忍笑中温和地解释:“掌控千塔的是城主与守卫派。”
实际情况与早早认为的恰好相反。在这个时代仍然具有精神追求的大批修行者正在被边缘化,他们与守卫派的人在观念上冲突颇多。比如许多修行者都反对统一严苛的管理,给守卫派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事实上,有修行者最近秘密消失。有人怀疑他们被守卫派带走了。哪怕修行者们彼此并不过分关心,也闹得人心惶惶,”阿絮尼叹息一声,“至于我,不过是侥幸得到了他们的信任。”
贺迦轻声道:“师兄谦虚了。多年前那次污染物突袭,若不是师兄预言准确,恐怕会死伤无数。”
闻奚眉毛一挑,若有所思:“预言?”
“弥图垂爱,示以契机罢了。”阿絮尼答道。
贺迦说:“我记得离城前师兄的最后一次预言,比白塔的那位准确多了。”
跟随贺迦的视线,众人抬头看向帐篷外,无数塔尖之中最高的一处即是白塔。
“在污染来临前,白塔中放置着能够预测一切的机器,精准地回答人们的问题。每一位千塔城的居民都可以进入白塔。世界只是概率的化身。”
这一直持续到十五年前,白塔忽然关闭。守卫派的人接管白塔,不再允许普通人进入。取而代之的是每个月一次的抽签,中签的人可以向白塔提出一个问题。
修行者们反对守卫派的垄断行为,但城主赤襄一意孤行,强行镇压了引起的骚乱。
“……女娲系统?”闻奚眉心一蹙。他们这是把数据库当成神棍在用了。
阿絮尼的目光落在闻奚脸上,低声道:“是女娲主脑。”
女娲系统的诞生远早于深域实验,是较早的人工智能体系。而女娲主脑是陆知渔设计出的编号B实验池衍生品,在当时被认为只有意识萌芽特征。当年归还于千塔城后,被千塔科学院启用,作为核心大脑接管系统。
随着清脆的钟声敲响,帐篷外一座高塔打开了底部的门。两队守卫军整齐排列,为首的人端着一个黑盒子。
阿絮尼道:“今天是本月的抽签日,各位请便。”
弥图区的修行者们普遍反对这种抽签制度,因此视若空气,迟迟无人上前。
“等啥呢,”李昂响亮地拍拍手掌,引出雨泽地区的古话,“来都来了。”
除了贺迦之外,众人陆续上前。守卫军的人对陌生面孔更为敏感,在询问来处后表示要登记禀告上级,但签还是可以照抽。
每个人都领到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是一个数字。
半个小时后,守卫军公布了中签的数字。
闻奚垂眸又扫了一眼自己的字条,兴致勃勃地上前。守卫军让他进入高塔前,众人都显得有些警惕。
但闻奚不以为意,只是摆摆手,让他们放心。
高塔中一片昏暗。狭窄的空间通往高处,他必须沿着楼梯往上行走数层。前后都有守卫军的人陪同,在抵达高处的一扇窗口边停下。
从闻奚的方向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守卫军让他写下的问题从缝隙塞入窗口:“你可以问任何你想知道的。”
“所有的一切?”
“一切。”
五分钟后,闻奚得到了一张印有答复的纸。
“不能带走,请勿谈论。”神情肃穆的守卫军制止他折叠纸张的行为,在闻奚确认已阅之后交还给了窗口。
很快,闻奚从高塔底部的门出去了。
“怎么样,”萧南枝好奇道,“问了什么,准吗?”
闻奚想了想,评价道:“还行吧。”
虞归忍不住揶揄:“这么神神秘秘的,你问什么了?”
闻奚沉了沉嗓音,眼神扫过他们期待的神情,傲慢无比:“爱情运势。”
萧南枝、虞归、李昂:“……”
阿絮尼让他们先在弥图区待上一晚,等守卫军汇报后再做打算,说不定有机会见到城主赤襄。
一行人在飞行器上待了好几日,此时一通热水澡便能洗去大半疲惫。
闻奚收拾好,回到帐篷时陆见深正坐在门口在擦拭匕首。一缕头发卷了起来,让闻奚忍不住伸手勾弄。
陆见深微微蹙眉,但平静地接受了。随后收起匕首,安静地看向闻奚。
闻奚在他身旁坐下,仰头望着雨夜里的高塔,欲言又止地叹息。
“不是你想要的答案?”陆见深难得问道。
闻奚语气夸张:“五星爱情运,命中注定天作之合,但切忌自作聪明,以免乐极生悲。”
身旁的人陷入沉默。
闻奚长叹一声:“唉,也不知道说的是谁。早知道就问问这么好的姻缘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今年多大。”
清冷的声音答道:“不用问。”
闻奚摇了摇头,正色道:“那可不行,万一素未谋面,我得先准备一下留个好印象。不然上来就那么轻浮,我成什么人了。”
帘外雨水经过陆见深原本沉静的眸色,认真地说:“我的伴侣。”
方才心血来潮的调戏被突如其来的正经打断,心跳突突地响。闻奚得逞地勾起嘴角,唇瓣贴近陆见深的耳朵:“是吗,你不说我都忘了。”
连日来的赶路让二人没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在雪原的日子恍如隔世。此时潮湿的雨水经过长夜,闻奚吸了吸鼻子,熟悉的冷冽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他微微仰头,感受到陆见深的注视。斜飘的雨水沾湿了陆见深额前的碎发,露出罕见而隐秘的委屈。
闻奚心脏一抽,旋即眯起眼睛。长时间肌肤相亲后的默契让他很清楚,陆见深知道他想要什么。
然而预想中的亲吻迟迟没有降临。闻奚缓缓转过头,只见对面几顶帐篷边,几双眼睛迫不及待地等着。
闻奚的眼神骤然冷漠,众人纷纷扭头观察天气。
一个若有似无的亲吻忽然落在他的耳后。清冽而灼热,激得他浑身一抖,那一小块皮肤敏感得立刻烫了起来。尚未反应过来之际,陆见深已经起身了。
“我住对面,有事叫我。”
闻奚:“……”
虽然他递进去的是张白纸,但不得不说,嘶,这答案还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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