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室外传来姜裕的声音, 大抵是下学回来了?。
侍女们打起帘子,姜裕走?了?进来。
乔翎见他身上穿的并非弘文馆学生的服制,却是作黄衣吏装扮, 不?由一怔,心下纳闷。
姜裕见状, 便同她解释:“嫂嫂有所不知?,高皇帝说过,弘文馆作为本朝第一学府, 里边出来的学生将来会到五湖四海去,不?能做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该当在合适的?时候出去历练一二。这也是本朝的?旧制了?。”
他自然?而然?的?脱掉了?外袍, 顺手接过了?侍女递上的?衣裳, 自己穿戴整齐:“我同几个同窗被分到了?京兆尹的?刑房,可以旁观京兆府办案, 学学相关文书的?具体格式和实际上的?案例裁决。有心的?话, 也可以往大理寺和刑部去走?动一二,查一查那些未破的?悬案旧案, 也在份例之中?。”
乔翎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
又有些羡慕:“帝都就?是不?一样, 好的?学府也格外好, 还在读书呢, 就?有机会跑这么多衙门了?!”
姜裕看她一看, 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相较于野蛮生长的?乔翎, 他是个纯粹的?高门贵公子, 虽然?年少, 但言语起来, 已经非常老道?了?。
又因为先?前大婚之日的?同仇敌忾,并没有拿乔翎当外人, 是以此时听嫂嫂说了?句好玩又可爱的?傻话,实在觉得有意思,便如实点破:“京兆尹是我的?姨丈啊,我去那天,姨丈纵然?事忙,但还是专程过去说了?几句话的?。”
是偏袒的?话吗?
却也不?是。
太叔洪告诉底下负责带他们?几个少年的?官员:“不?要因为他是我的?外甥,就?有所顾忌,若是有做的?不?周到的?,只管责骂。”
还告诫姜裕:“不?要打着我的?旗号乱来,惹出事来,我可不?管什么亲戚不?亲戚!”
说完就?板着脸走?了?。
别人就?算是看见,听见,又能说什么呢?
而底下人听了?这一席话,难道?还真?敢把姜裕当成普通学生来对待?
姜裕的?母亲是大长公主之女,兄长又体弱多病,他大概率会袭爵国公,满朝勋贵,东拉西扯一下都能跟他扯上关系,是以他想去刑部观摩就?可以去刑部观摩,想到大理寺去查旧卷宗,也多得是人愿意为他大开绿灯,可像他这样出身的?少年,国子监里有几个?
乔翎听明白?了?,忍不?住问:“那你们?弘文馆里,会不?会有那种出身相对一般,所以只能去不?太好的?地方历练的?学生啊?”
姜裕说:“当然?有啊。”
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数给?乔翎听:“大多数人都不?太想去礼部和太常,跟职位和职权没有关系,而是这两个衙门要当的?差使都太繁琐太无趣了?,又很容易出错,不?排除有偏好这些东西的?人,但毕竟是少数。”
“户部倒是个好地方,但是山海一般的?账目压下来,家里边没有出过户部官的?人,亦或者对数字和朝廷策令不?够灵敏的?人,都是很难适应的?,面对着强过自己数倍的?老辣的?户部官员,很容易怀疑自我,自暴自弃,最?终的?评级也不?会高……”
“还有十六卫这种纯粹要靠武力?和韬略获得敬重的?地方,如果秉性稍弱一些,很容易被欺负的?……”
最?后姜裕耸了?耸肩:“毕竟我们?都还年轻,用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去跟实践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老手硬碰硬,当然?会头破血流。”
总会有大家都不?想去的?地方,但那些地方,也总得有人去不?是?
乔翎意会到了?这其中?隐藏的?残酷,心绪复杂的?“啊”了?一声。
那边姜裕已经结束了?话茬,郑重其事的?向她行礼道?:“还没有谢过当日嫂嫂的?回护之恩呢!”
梁氏夫人坐在一边喝茶,神色平和的?看着这一幕。
乔翎倒是没有拦着,坦然?的?受了?,心说,傻小子,那可是我第二回救你了?!
姜裕却是笑眯眯说起另一事来了?:“我的?几位同窗见到了?嫂嫂的?英姿,都很崇拜、想结交您呢,改天您要是有空,我可以请他们?到家里来见一见您吗?”
乔翎茫然?道?:“啊?我的?英姿?”
梁氏夫人也茫然?道?:“英姿?什么英姿?”
姜裕理所应当的?比了?个砸瓜的?动作,脸上终于出现了?少年才有的?激动和雀跃:“多有气魄啊!我当时呆住了?,没仔细数,但他们?数了?——那晚在厅中?,嫂嫂一共砸了?二十三个瓜,人送外号爆瓜狂战士!”
梁氏夫人一口茶喷了?出去,继而剧烈的?咳嗽起来!
乔翎:“……”
乔翎:“?!”
乔翎愤慨不?已:“什么爆瓜狂战士,这也太难听了?吧!”
姜裕轻蔑一笑,告诉她:“经过此事之后,六学当中?还有学生私下里搞砸瓜比赛呢,真?是东施效颦,他们?怎么跟嫂嫂你比!”
乔翎继续愤慨不?已:“喂不?要莫名其妙的?就?开始比啊——”
梁氏夫人接连咳嗽好几声,终于强力?转换了?话题:“走?吧,这个时辰,估摸着老太君也该回来了?。”
乔翎心绪复杂:“……嗳,好。”
三个人一块儿?出了?院子,侍从们?跟在后边,拐过长廊的?时候,梁氏夫人忽然?想起一事来,微微侧过脸去告诉她:“先?前你成婚那日,中?山侯府送了?十分厚重的?贺礼来,大抵是宫内那场龃龉的?后续。婚后第二日世子夫人便递了?拜帖,说明日要来府上拜访你。”
乔翎“噢”了?一声,又有些心有余悸:幸亏只是去吓唬吓唬淮安侯夫人!
中?山侯府在婚宴结束之后,就?赶紧投了?拜帖,时间也约在了?她出狱的?第二日,对主家表示了?十分的?尊重,要是到这儿?之后发现新妇又坐牢去了?……那可真?是不?太美妙!
乔翎心下有些庆幸,这时候就?听姜裕在后边轻哼一声:“又是替庾显收拾烂摊子吧?中?山侯早就?该管管他了?!”
乔翎微觉惊奇:“你好像挺讨厌他?”
“我们?同在弘文馆啊,只是他比我大几届罢了?。”
姜裕说:“他这个人品性不?好,我不?爱跟他来往。中?山侯世子与大驸马都是温良之人,偏这个弟弟不?成器,一从好笋最?后出了?根歹竹。”
乔翎皱起一点眉头来,问:“他干什么了??”
“他欺负同窗,尤其是那些没有背景的?同窗。”
姜裕神情厌烦,说:“陈续虽然?不?是东西,受了?鲁王之托来欺负谷雨,但起码不?算是欺软怕硬,但庾显比他还要烂。因为自己学业不?精,所以经常戏弄那些出身不?好、但是成绩异常优异的?同窗。”
乔翎眉头皱得更紧:“学府的?老师们?不?管吗?”
“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姜裕大抵是思及前事,脸上浮现出一点嘲弄之色来:“太太们?其实是很欣赏那个被他欺凌的?学生的?,也曾经几番制止,但是庾显做事,怎么说呢,他不?做那种打断人一条胳膊、伤人一条腿的?大恶,只是小小的?捉弄人,故意藏起人家的?东西来,用自己的?富贵来羞辱人,手段很细碎,也很折磨人……”
他这么说的?,冷不?丁听乔翎森森的?问了?句:“他现在每天都去上学吗?平时都是走?哪条路的??”
姜裕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梁氏夫人就?先?瞪了?她一眼:“你给?我安分一点,刚从监狱里出来呢!”
乔翎瞥了?她一眼,含糊不?清的?嘟囔了?句,又给?姜裕递了?个眼神:“晚点我们?私聊!”
姜裕起初一怔,继而精神一振:“好的?!”
梁氏夫人于是又本着儿?媳妇跟儿?子平等的?原则瞪了?姜裕一眼:“你也给?我安分一点,别给?我搞进监狱去了?!”
姜裕笑吟吟道?:“怎么会呢?庾显据说被中?山侯府行了?家法,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弘文馆了?。”
“是吗,”梁氏夫人倒是才知?道?这事儿?,思忖几瞬,颔首道?:“亡羊补牢吧,总算没有酿出什么大祸事来。”
又告诫乔翎:“庾显不?是东西是庾显的?事,再远一点是他爹娘没有教好,碍不?着他嫂嫂什么,世子夫人同我们?家还有亲戚,脸面上得过得去,知?道?吗?”
乔翎面露茫然?:“啊?这也是我们?的?亲戚?”
梁氏夫人懒得细说,递了?个眼神给?姜裕。
姜裕便任劳任怨的?告诉乔翎:“二姑母嫁去了?广德侯府毛家,嫂嫂该知?道?吧?”
乔翎声音清脆的?回答:“我知?道?!”
广德侯夫人姜氏跟小姜氏这姐妹俩,是多么惨烈的?对比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姜裕于是便说:“其实毛姑丈并不?是老广德侯的?嫡长子,而是嫡次子,他是因为嫡亲的?兄长亡故,才得以袭爵的?。中?山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正是毛姑丈嫡亲的?侄女。”
乔翎不?由得“哎”了?一声:“能留下一个女儿?,说明毛姑丈哥哥离世的?时候年纪不?会太小吧?”
姜裕一点就?透,明白?了?她的?疑惑:“是的?,那时候老侯爷还在,那位是世子,因病亡故,其女又是嫡出,按理说也是可以袭爵的?,只是老侯爷最?终还是选择将爵位给?了?次子,而不?是长孙女。”
他没等乔翎问,便告知?她答案:“倒不?一定?就?是老侯爷偏爱儿?子,不?喜孙女,而是因为这个孙女的?生母姓陈——正是鲁王之母、宫里贵妃的?亲堂姐。”
乔翎了?然?道?:“看起来,广德侯府很谨慎呢。”
如若叫孙女袭爵,其母又与贵妃和鲁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容易就?会陷到夺嫡之战当中?去,倒不?如索性将爵位给?次子,图个清净。
再一想还真?是,毛姑丈娶越国公府的?女儿?,或许也是看中?了?府上关系简单这一点。
……
天香楼。
越国公府的?女婿广德侯正与人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醉了?,半伏在桌子上,大着舌头说些醉话。
广德侯就?听对方在自己耳边说:“姐夫,真?不?是我要搬弄是非,而是那天他们?姜家人自己说的?……我怎么听说,当初越国公府要许给?你的?其实是妹妹,最?后结亲的?时候,却换成了?,换成了?姐姐啊?”
广德侯迷迷糊糊道?:“什么,竟有此事?”
对方说:“枉越国公府也是高门显贵,家里边的?女儿?居然?做出,做出这种事来!”
他声音更低,像是有只虫子在耳朵里爬,叫人痒痒的?:“李文和自己喝醉了?都说了?,是小姜氏与他暗通款曲,越国公府没法子了?,才把姐姐许给?你的?……那婆娘真?是眼拙,居然?看不?上姐夫你,还有越国公府,也太看不?起人了?……”
“噢,”广德侯迷迷瞪瞪的?说:“那很好啊。”
那人还要再说,嘴唇动了?几下,忽然?怔住:“啊?”
他醉醺醺的?道?:“姐夫你说什么?”
广德侯于是又说了?一遍:“我说那很好啊。”
对方呆住了?,又一次道?:“啊?”
广德侯看着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很确定?的?点了?点头,庆幸不?已:“她当初要是看,看上了?我,真?嫁过来了?,那我不?是完蛋了??之后上哪儿?去找现在这么好的?妻室?漂亮,贤惠,人又精明……”
对方持续呆住。
广德侯哈哈笑了?几声,两手揉了?揉脸,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
他朝房门处走?去。
身后的?人大梦初醒,又叫了?声:“姐夫!”
广德侯回过身来:“怎,怎么了??”
那人问他:“你真?的?打算把爵位给?大姐儿?啊?”
广德侯迷糊了?,慢吞吞说:“那是我头一个孩子呀,不?给?她,给?她弟弟,也太叫孩子伤心了?吧……”
对方没再说话。
广德侯便走?了?。
出门上了?马车,他靠在车壁上,眉宇间饶是仍旧有几分醉意,但眼神却清明了?。
掀开车帘,最?后望一眼天香楼,他心里有些感伤。
对方叫他姐夫,其实并不?算虚攀——那是他原配妻室的?弟弟。
少年时候,他们?一度非常投契,几乎可以为了?彼此两肋插刀。
直到后来他的?原配亡故,程家希望他能够续娶原配之妹,而老侯爷为他选定?了?越国公府的?女儿?为继室。
为此,两家闹的?很不?愉快,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舅兄二人之间的?交情。
但现在广德侯知?道?,那大概只是他以为。
回到府里,他先?去洗了?把脸,换了?身衣裳,闻不?太到酒味了?,才往正房去。
他告诉妻子:“以后每逢年节,无需再跟程氏往来了?。”
广德侯夫人姜氏起初一怔,回神之后,将手掌覆盖上他手背,温和应了?声:“知?道?了?。”
并没有问为什么。
广德侯轻叹口气,再未言语。
……
广德侯走?后,程纲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亦是无言。
良久之后,他终于起身将房门关上,深吸口气,语气重回清明。
“夫人应该都听到了?吧?”
屏风之后端坐着一个年轻妇人,闻言淡淡道?:“您想让我听见什么呢?”
“夫人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程纲双眉一挑,语气里平添了?几分笑意:“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替您抱不?平罢了?。”
“这爵位,原本就?是您父亲的?,令尊亡故之后,作为嫡长女,该是夫人您的?——好吧,府上迂腐,铁了?心要传给?儿?子也就?罢了?,可到了?现在,事情落到您堂妹身上的?时候,他们?怎么又开明了?呢?”
他轻轻摇头,语气惋惜:“别说是您,就?算是我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啊!”
坐在屏风之后的?年轻妇人,也就?是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毛氏听完之后,仍旧是心平气和的?反问他:“所以呢,您只想同我抒发几句感慨吗?”
程纲微妙的?沉默了?几瞬,继而轻声道?:“如果我说,有办法替您夺回本该属于您的?爵位呢?”
他声音更轻,宛如恶鬼的?低语:“您或许不?知?道?,这所谓的?爵位,绝不?仅仅只是世人能够看见的?世袭罔替,在此之外,还有比这宝贵得多得多的?东西——如若不?然?,当年淮安侯府的?爵位更迭,怎么会引起那么大的?风波来?”
毛氏神色微动,语气里平添了?几分好奇:“听起来,淮安侯府的?故事,好像另有内情?”
程纲不?由得笑了?起来,很得意的?:“你以为淮安侯夫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吗?可实际上,她同时耍了?两拨人,又成功的?保全了?自己啊……”
淮安侯夫人?!
居然?还有她的?事情?!
毛氏听得心头一跳,暗起惊疑,却说:“其中?内情,阁下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程纲彬彬有礼的?向她欠了?欠身,道?:“如若夫人愿意加入我们?,我是很乐意悉数告知?的?。”
毛氏敏锐的?重复了?一次:“你们??你们?是谁,组织的?名字又是什么?”
程纲曼声吟诵:“三命皆有极,咄嗟安可保……”
继而又笑道?:“三命有尽,不?过是无知?者的?愚昧罢了?,天地之大,多得是匪夷所思之事。我们?共有的?名字,唤作无极!”
无极?
毛氏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再结合程纲所吟诵的?那句诗,微觉悚然?:“三命无极,岂不?是说,人可以长生不?死?”
程纲理所应当道?:“有何不?可?”
说完,又笑了?起来:“说不?定?,夫人会在其中?见到许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呢!”
毛氏沉默了?几瞬,有所意动:“怎么加入无极?”
“其实很简单。”程纲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盒,步履从容,往屏风后去。
毛氏微微蹙起眉来,神色狐疑的?看着他手里的?那只玉盒。
程纲将其打开,一只深紫色、约有成年男人拇指大小的?蜘蛛饶有余裕的?动弹了?一下。
“你站住!”毛氏面露惧色,制止他上前之后,又追问道?:“这是什么?!”
程纲顺从的?停下,安抚性的?举起了?一只手:“夫人不?要怕,这只是加入我们?的?必要流程——让它在您的?手背上轻咬一口,我保证,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毛氏斥道?:“你往后退,再退!”
程纲有些无奈,但也明白?女人对于这东西的?畏惧:“其实很快就?过去了?……”
毛氏冷笑道?:“我不?信叫它咬一口,真?的?能毫无影响!”
程纲更无奈了?,他耸一下肩:“只要您别想着出卖我们?,那就?不?会有事的?嘛。”
他说着,便待上前。
毛氏又一次拦住他,微笑着问道?:“在我之前,你一定?游说过很多人了??”
程纲扬眉一笑,正待回答,忽然?间觉得不?太对劲,心念微动,脸上笑意顿失,眯起眼来:“夫人,你不?会是在套我的?话吧?!”
说着,他脸色转阴,大步上前。
毛氏见他变色,便暗加提防,看他发作,当即动作敏捷的?从座椅上闪开。
下一瞬,一杆长枪穿窗而过,势如奔龙,溅起无数木屑和尘埃!
程纲仓皇躲避,反应倒快,情知?是有人设了?圈套,甚至于没有走?门,身体猛地向临街的?那扇窗户撞去——但听一声震响,木质的?雕花窗户四碎,程纲身形短暂一顿,落出窗去!
那长枪的?主人却没有去追,先?关切的?去看毛氏:“丛丛,你没事吧?”
毛丛丛反而比他心急:“他跑了?呀!”
她的?丈夫庾言因而失笑起来:“跑不?了?,有人专在楼下等着拿他呢!”
又弯下腰,斜着身体觑她脸色,揶揄似的?,小声问她:“真?不?心动啊?我都心动了?!他如果说的?是真?的?,那你以后可就?是丛丛侯啦!”
毛丛丛嫌弃的?打了?他一下:“什么丛丛侯啊,难听死了?!”
夫妻俩并肩一处下楼去,到一半时,她步履稍慢些许,忽的?说:“其实是有一点不?甘心的?。”
庾言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温柔的?、安抚的?捏了?一捏。
毛丛丛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是平心而论,叔父跟叔母待我不?薄,虽然?爵位是很好,可要是为了?这东西,连良心都不?要了?,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又冷哼一声:“而且那个程纲四处扇阴风点鬼火,一看就?是个贱人,贱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第 32 章
说?着, 毛丛丛斜了丈夫一眼:“与其信他,还不如等哪天你走了,像淮安侯夫人?那样把中山侯的爵位过渡给我呢!”
庾言满口答应:“好好好?, 哪天我要不行了,一定专门留下遗嘱, 把爵位的职权过渡给?你!”
毛丛丛颇娇俏的哼了一声,倒是笑了。
笑过之后想到正事,神色又?凝重起来:“听程纲话里的意思, 参与此事的人?只怕不在少数呢。”
她出身?侯府,母亲又?是公府之女,社交圈子几乎皆是勋贵要员, 程纲说?“夫人?会?在其中见?到许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 一是指与他同流合污的人?极其之多,二来也有暗指有些极其显赫之人?参与其中的意思, 思之令人?心惊。
庾言握着妻子的手, 眉头微皱:“他说?起淮安侯夫人?的那几句话……也很有值得?推敲的地方。”
毛丛丛也觉纳闷:“他居然说?淮安侯夫人?不蠢?!”
说?着,她都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倘若祖父把广德侯的爵位给?了我, 哪怕来个天仙似的男人?, 也别想叫我把爵位给?他!”
庾言听得?忍俊不禁, 思绪却?飘到了远处:“在程纲口中, 世袭的爵位居然不是最珍贵的?他意图以广德侯的爵位来打动你, 又?是希望从中谋取到什么利益?”
说?话间的功夫, 夫妻俩到了楼下, 自然而然的松开手, 止住言辞。
天香楼外?早不复先前的熙熙攘攘, 负兵曳甲的卫士将附近几条街道都封锁住,一派冷厉肃杀之像, 着玄甲的是金吾卫,盔上有白?羽的是羽林卫。
程纲已经被拿下,双手负于身?后,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见?庾言夫妇下楼,羽林卫中郎将于朴翻身?下马,客气的朝二人?抱拳:“某幸不辱命,贤伉俪可来确定贼人?是否是程纲无误。”
庾言还礼,略略后退一步。
毛丛丛近前看了眼,很确定的点头:“是他。”
于朴一挥手,便有卫士近前来用黑布袋套住了程纲头脸,他朝那夫妇二人?点头致意:“我这便押解他往金吾狱去受审。”
几人?就此别过。
庾言要送妻子回去,毛丛丛没叫他送:“这边抓了程纲,之后两卫怕是有的忙,我自己又?不是不认得?路。”
她眉头微蹙,小声同丈夫说?:“倒不是我要泼冷水,而是照程纲之前表露出来的意思来看,恐怕审问不出太多东西呢。”
庾言心里其实也有这个顾虑,伸手抱了抱妻子,他带着人?往金吾卫去了。
一直到了深夜时分,他才回府。
进门搁下佩刀,迟疑几瞬,却?没有回房去,而是使人?去打探:“阿耶睡了没有?”
随从看了眼时辰,饶是知道结果,还是认命的去走了一遭,继而回来回禀:“正房那边说?,侯爷已经睡下了。”
庾言短暂的犹豫一会?儿,道:“无妨,那就把他叫起来吧!”
随从:“……”
毛丛丛这会?儿也没睡,稍显困乏的从内室出来,倒是猜到了丈夫要去做什么:“程纲没吐出来?”
庾言神色有些疲乏,点一下头,复又?摇头,最后说?:“你明日还要往越国公府去,早些歇着吧,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毛丛丛如实说?:“心里边存着疑影,我怎么睡得?着?”
庾言叹了口气:“那就等我回来。”
虽然正值午夜,但侯府里却?也不是漆黑一片,庾言甚至于没叫人?掌灯,就着廊灯,借一点月色,一片寂静中往正房去。
中山侯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睡到一半又?被人?喊起来,迷迷瞪瞪的对?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认命的起身?。
“深更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庾言环顾了一下四遭,没有言语。
中山侯见?状,便会?意的遣退侍从,等人?都走了,才道:“这总可以说?了吧?”
庾言这才低声将今日之事讲了:“我听程纲的意思,好?像本朝这些世袭的爵位,除了爵位本身?之外?,还有些更要紧的意味?”
中山侯神色微变。
庾言看出来了,心脏不由得?漏跳了一拍,低声又?叫了句:“阿耶?”
中山侯默然良久,终于起身?,转动开关,打开了密室,留下一句:“随我进来。”
庾言环顾四遭,快步跟了进去。
密室里留有通风口,点着长明灯。
中山侯很谨慎的把门关紧,检查过四遭之后,头一句就是:“你要发誓,我今天告诉你的,除了将来继承中山侯爵位的后嗣,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毛氏!”
庾言心头一震:“阿耶……”
中山侯一掌击在案上,厉声道:“答应我!”
庾言神色一凛,正容道:“我发誓,绝对?不把您今天告诉我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丛丛。”
中山侯听罢,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忽的萎靡起来:“原本该是等我快要咽气的时候,才能告诉你的,但是有鉴于老淮安侯的例子,早一点告诉后继者人?,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庾言起初听得?莫名,思绪稍一转动,忽然间明白?过来。
老淮安侯是突然亡故的!
这个原本应该由父亲亦或者母亲转告给?继承人?的秘密,直接被他带进了坟墓里,淮安侯夫人?不知道,夺得?他爵位、将淮安侯夫人?赶出家门的他的堂兄弟也不知道!
而这个秘密所代?表的价值,甚至于超越了爵位本身?!
庾言忽然间心头发紧,有种无知无觉之下推开了另一个世界大?门的惊奇感,兴奋当中夹杂着幽微的恐惧。
中山侯打开了密室里的机关,从中取出了一只设计精巧的金属盒子,操弄许久之后将其打开,握了什么东西在掌心里。
拳头送到庾言面前,继而打开。
庾言看见?他掌心里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
中山侯示意性?的抬了抬眉毛。
庾言便会?意的捻起了那块玉石。
触手生温,材质温润,庾言以为那该是透明的,然而对?着光看了一下,发现光线居然不能够穿透它……
中山侯告诉他:“跟随高皇帝开国的所有勋贵,家里都有一块类似的玉石。我猜测——毕竟我也没能见?过别人?家里的那块——可能公府里的那块,要比这一块更好?一些。”
庾言不能理解:“这东西……”
“你可以把它当成一张请帖,一张可以让你去参与最高决议的请帖,发起并主持这场决议的人?,被称为‘方伯’,这场会?议,也叫做方伯会?议。”
中山侯看着儿子写满了疑惑的眼睛,不由得?“唉”了一声:“不要让我说?的再详细一点了,因为我知道的大?概也就是这些,当初你祖父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方伯……”
庾言细细的咀嚼着这两个字。
这是一个相当古老的称谓,据说?是远古时期诸侯当中的领袖,现在这两个字,却?被用在一场决议的发起人?身?上……
庾言脑海中灵光一闪:“这个所谓的‘方伯’,会?不会?就是——”
中山侯眉头皱起来一点,轻轻摇头:“我猜测,皇室手里会?有两块甚至于更多的这东西,但方伯大?概率不是圣上。”
庾言心生惊骇,不由得?“啊”了一声!
对?于一个出身?侯门、自以为生长在天/朝上国,口称天子万岁的勋贵子弟说?,皇帝居然不能够在一场最高权力决议当中占据领袖地位——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庾言旋即追问:“您曾经参与过方伯主持的会?议吗?!”
中山侯摇头:“没有。”
继而他严肃了神色,徐徐道:“据我所知,方伯至少曾经召开过两次会?议,而这两次会?议期间,方伯的人?选发生了更迭,而决议的最终结果,也都改变了帝国的命运……”
庾言下意识道:“方伯的人?选还能变更?!”
继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会?议大?概率从本朝开始就有了——起码不会?比建国晚太多,当时间线被拉长,方伯的人?选发生变更,好?像也就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惊骇产生自这之后,庾言近乎悚然的意识到:“难道说?第一位方伯——”
中山侯肯定的告诉他:“第一位方伯,就是开创本朝的高皇帝!”
“高皇帝继位之后六年,高皇后联合母家邓氏意图谋反,推举隐太子上位,事情败露,高皇帝发起了第一次方伯会?议,以高皇帝的威望——彼时的方伯会?议,大?概率就是走个形式。”
“事后高皇后与隐太子被杀,邓氏被族诛,只有隐太子的孩子因为年幼,还在襁褓之中,被高皇帝放过,存活于世。”
庾言只觉得?后背发凉:“隐太子——隐太子不是在事发之前就放逐了自己吗?”
中山侯失笑起来:“总要给?祖上遮一遮羞的嘛,难道要直说?先祖意图弑父,最后被父亲处死?了?那可太难堪了。”
笑完他重又?正色道:“倘若不扶持隐太子上位,高皇后怎么谋逆?事成之后自行上位?要说?隐太子没有参与其中,那才奇怪!”
庾言只觉得?毛骨悚然:“若是如此,那本朝的史书,几乎全都要被推翻了啊……”
不知何时,额头竟然已经生出了冷汗来。
庾言抬手擦掉,倏然间想到了另一事:“阿耶说?,方伯会?议至少召开了两次,高皇帝杀高后、隐太子是第一次,那第二次……”
中山侯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他注视着儿子,告诉他:“第二次方伯会?议,是在幽帝时期,那次会?议正式决议,废黜幽帝的法统,迎立隐太子的后人?承继大?位,即为世宗!”
后背那根脊柱传来一阵酥痒,一直涌到后脑,庾言嘴唇张合几下,居然不能说?出话来。
他终于明白?了程纲那时候说?的话,也明白?了淮安侯府发生的事情。
“我们?府上有一张请帖,淮安侯府同为十二侯府之一,也该有一张的,是不是?”
庾言理顺了关系:“但是老淮安侯去的太突然了,他唯一的女儿彼时又?极年幼,他甚至于没来得?及将这个秘密告诉她,所以也就给?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操作?空间……”
中山侯稍显无奈的点了点头:“你难道没有想过吗?”
“淮安侯夫人?夺回爵位,是大?公主在其中出力,可是她们?的年纪相差那么多,在大?公主尚且年幼的时候,在淮安侯夫人?身?处神都之外?的时候,是谁庇护了淮安侯夫人??老淮安侯的堂兄弟,真的没想过斩草除根吗?”
庾言彻底明白?了:“他们?想要通过淮安侯夫人?,获得?淮安侯府的那张请帖!那淮安侯夫人?事后忽然宣布嫁给?淮安侯,同时将爵位过渡给?丈夫,就相当的微妙了!”
中山侯轻叹口气:“这些年,她大?概也不好?过。”
庾言不由得?问起来另一件事:“阿耶,既然如此,天下之大?,到底有多少张请帖?”
中山侯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所有的公府和?侯府,大?概都有一张吧,只是在投票时候的分量,可能是不一样的。皇室应该有好?几张,除此之外?……”
他也说?不上来了。
庾言又?问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请帖的数量是固定的吗?”
中山侯又?一次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据我猜测,大?概率不是固定的。总会?有新人?涌现,也会?有如同淮安侯府那样接近于落寞的门第,事实上,现在淮安侯府的那张请帖是不是还存在,只怕也得?打个问号。”
庾言若有所思,最后压低声音,问:“方伯,是由所有请帖的持有人?选出的吗?”
中山侯同样压低了声音:“不是。只有在会?议召开的时候,请帖的持有人?才能见?到方伯。”
庾言心头猛地一震:“这么说?,方伯知道所有持有请帖的数量和?持有人?的身?份?”
中山侯轻轻颔首:“不错!”
庾言的问题暂时告一段落。
他靠在椅背上,艰难又?悚然的消耗着这一夜得?到的巨大?的信息量。
……
相隔几个坊市之外?。
三个时辰之前。
越国公府。
乔翎脚下轻快,问梁氏夫人?:“婆婆,那位世子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好?不好?相处?”
梁氏夫人?用罗扇拍了拍她肩头,叫她走得?稳当一点:“是个挺活泼的人?,好?相处的。”
期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乐子,眉宇间忽的洋溢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笑。
“说?起来,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还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乔翎听得?迷糊了:“哎?发生什么事了?”
梁氏夫人?问她:“你知不知道大?公主同淮安侯夫人?之间的事情?”
乔翎马上举手:“我知道,二弟跟我说?过!”
梁氏夫人?心里奇怪,暗说?这个“二弟”是谁?
只是急于分享八卦,倒是没有细问,而是笑着告诉她:“就在婚礼结束的第二天,大?公主往弘文馆去视察,因为淮安侯之女董令慈应对?得?宜、成绩优异,特意厚赐了她呢,又?要亲自为她选聘良师!”
“特意”两个字,她咬得?很重。
乔翎怔了一下,继而为之咋舌:“大?公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杀招啊!”
淮安侯夫人?得?到了大?公主的帮助,获得?爵位,然后背刺了大?公主,将爵位过渡给?了丈夫。
现下她又?有意让养在自己名下的庶子越过女儿继承爵位。
大?公主呢,就在这时候对?她的长女展示极大?的善意。
对?于淮安侯夫人?来说?,这是来自大?公主的赤裸裸的威胁。
我当初能把稳坐了爵位多年的你的堂叔拉下马,难道多年之后地位稳固了,还拉不下你的一个庶子?
你没能为我做的事情,就叫你的女儿来为我做,怎么不算是一啄一饮呢?
一份厚赐,一个良师,杀人?不见?血,狠辣至极。
要想这招不奏效……
除非淮安侯夫人?的女儿真的对?此毫不心动。
要她心甘情愿去做那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弟弟的垫脚石才行!
但是,可能吗?
乔翎想起自己当日在淮安侯府见?到的淮安侯夫妇长女董令慈。
聪明,礼貌,处事周全。
乔翎也想起自己在神都城中,夜色初起时见?到的董令慈。
阴郁,幽冷,心事重重。
她不由得?说?:“看起来,淮安侯府内部会?起一场不小的风暴呢……”
……
相隔几个坊市之外?。
两天前。
淮安侯府。
淮安侯怀抱着幼子,隔着门,听见?室内妻子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甩开我,去投奔别人?了?!”
淮安侯不由得?说?:“康乐,你冷静一些,不要这样跟孩子说?话……”
“砰”的一声脆响,一个花瓶砸到了墙上,四碎开来!
淮安侯夫人?的尖叫声穿破了墙壁和?门户,传了出来:“滚!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淮安侯神色复杂的看着那扇被碎瓷划破的窗户,抱着孩子,默默的去了前厅。
淮安侯夫人?没有心力理会?他,看着女儿,声泪俱下:“我是你的生身?母亲啊令慈,难道我会?害你吗?你难道看不出来,大?公主其实不怀好?意,就是要离间我们?母女吗?!”
那十岁出头的女孩端正的坐在椅子上,目光平和?的看着她的母亲。
“我知道,只是大?公主并没有哄骗我,这只是一场交易。”
“她帮我获得?淮安侯的爵位,我付出我的血脉,站在她的旁边,我们?各取所需,谁都不亏欠对?方。”
淮安侯夫人?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声音不受控制的在发抖:“你知道,这个爵位是你弟弟的。”
董令慈抬眼看着母亲,短暂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淮安侯夫人?换了个姿势,问她:“你笑什么?”
董令慈说?:“没什么,想笑,所以就笑了。”
淮安侯夫人?定定的看着她,忽的说?:“你是觉得?我很好?笑吗?”
董令慈又?笑了:“是的,阿娘。”
她轻声说?:“你不觉得?你很像一个小丑吗?不过你应该也习惯被人?这样看待了吧,没必要太生气的。”
淮安侯夫人?劈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清脆的一声响!
她身?体都在哆嗦:“全天下的人?都能这么说?我,就是你不能!”
董令慈的身?体都被打的侧过去了,险些从座椅上歪倒,只是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痕,满不在乎的说?:“哦。”
淮安侯夫人?看着女儿漠然的脸庞,忽然间哭了:“令慈,令慈啊!”
她蹲下身?,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女儿膝间,仰着头,看着女儿:“权力是毒药,不是什么好?东西,叫别人?拿去吧,你不要沾。”
“我,我是爱你的啊,你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淮安侯夫人?哽咽着说?:“除了爵位之外?,别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做一个富贵闲人?,嫁一个如意郎君,你可以生几个孩子,也可以不生,就那么平安顺遂的过一辈子,不好?吗?”
董令慈垂下眼去,看着母亲:“阿娘,你做不到的事情,我未必做不到,你害怕,但我不怕,你不能用你失败的过往,来决定我的未来。”
“把爵位给?我吧,阿娘!我是你的女儿,是你唯一的孩子啊!”
她握住母亲的手,神情感伤,语气殷切:“那个所谓的弟弟,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淮安侯的直系血脉,我才该是这个侯府的主人?,你宁肯成全别人?的孩子,也不愿意成全你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吗?!”
淮安侯夫人?看着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只觉得?心寒如冰。
她把手抽了出来,站起身?:“如果我说?不呢?如果我说?不——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了吗?”
董令慈看着她,没有言语。
淮安侯夫人?看着她,目光愠怒:“大?公主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大?公主帮我夺回了爵位,但这爵位本来就该是我的,我难道没有权力决定该如何处置吗?”
“你是我的女儿,可这爵位是我的,只是因为做母亲的人?不愿意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孩子,孩子居然憎恶母亲,像对?待仇人?一样对?待母亲——这样的孩子,实在太叫人?心寒了!”
董令慈看着她,眼底的温度彻底消失。
她又?一次笑了:“阿娘,我不要跟你一样,做满神都的笑话。”
从相较于十岁出头女孩子过高的椅子上滑了下去,她看着母亲,轻声道:“弟弟才刚过完满月……唉,要是你去年死?掉就好?了。”
淮安侯夫人?心头好?像被一把极锋利的刀穿过,因为刀刃过于锋利,甚至于过后许久,疼痛才延迟性?的传来。
她眼眶含泪,几乎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女儿。
董令慈若无其事的走了几步,打开门。
将要出去的时候,她重又?回头,又?说?了一遍:“要是你去年死?掉就好?了。”
第 33 章
淮安侯夫人当然没有因为女儿的一句话而死去。
即便这句话被重复了两遍。
但是就在这?一日, 也就是乔翎出狱元年一日这晚,有?一个人死去了。
他是皇太后的亲弟弟,是皇帝嫡亲的舅父, 是大公主的外祖父,是当代承恩公。
当日朝堂之上, 韩少游惊怒一击,承恩公后脑勺上挨了一下,当场晕厥过?去。
此后太医轮回看诊, 御内几番赏赐,尽管短暂的挽留了承恩公数日,但到底也没有?阻止他走向死亡之路。
是日傍晚时?分, 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 侍女?过?去喂药,才发?觉承恩公已?经没了反应, 大着胆子在他鼻前试了试气息, 惊觉人不知何?时?,已?经去了。
刘七郎——也就是承恩公那闯出祸来的幼子——自打老父受伤卧床, 便一直守在旁边, 如今陡然惊闻噩耗, 当下一脚将那侍女?踹倒, 继而伏在老父尸体上放声大哭。
周遭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劝他, 刘七郎便已?经霍然起身, 夺了门外侍从的佩刀, 神色阴鸷, 杀气重重冲出门去了。
房里原就因为承恩公的离世乱成一团, 再见他这?般情状出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必然是去找韩少游寻仇去了!
世子作为长兄, 毕竟年长,赶忙使人去追:“拦住那畜生,别再惹出事来了!”
刘三郎在旁冷笑:“惹出事来不是正?好??既报了杀父之仇,又少了一个连累自家的祸害!”
世子听?完,亦是微微变色,没有?表态赞同,只是迟疑着吩咐侍从:“你们,去看看吧……别闹大了。”
刘三郎发?出了一声嗤笑。
寿材都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因着承恩公先前情状实在不佳,府上该准备的也都准备上了。
这?会儿儿媳妇们开始筹备丧仪所需的一干事项,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熏泪瓶,不多时?,室内就响起了呜咽声,人人都红着眼眶,脸上挂泪,一片哀戚之声。
世子在短暂的踯躅之后,迅速打起精神来,使人往各处,尤其是宫中报丧,侍从们眼明心亮,赶紧将那些不合时?宜的鲜亮之物收起。
刘七郎在府上前门那儿夺了匹马,骑着便往韩少游府上去了,承恩公府的侍从得了吩咐,满脸焦急,但是不紧不慢的在后边追。
在内卫衙门当差的刘四郎接到父亲亡故的消息,匆忙回府,扫视四周,却?不见刘七郎,神色旋即阴沉下去:“老七呢?”
他是府上唯一担着要紧差事、又深得圣心的人,是以即便是承恩公世子这?个长兄,素日里都礼敬三分。
此时?听?他发?问,心里边有?些发?虚,迟疑几瞬后道:“阿耶过?身,他激愤之下出门了……”
觑一眼弟弟的神色,承恩公世子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叫人去拦他了。”
刘四郎听?后脸色顿变:“他去了多久?”
甚至于没等到对方回答,便已?经将人拽住,同时?厉声吩咐:“备马!”
承恩公世子不意弟弟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着实惊骇,气势因而愈发?低迷下去,只能小心翼翼的搬出老三的说辞来:“左右老七总是给家里惹祸,倒不如借此机会……也算是给阿耶报仇了不是?!”
刘四郎几乎是提着长兄的后衣领把他拉了出去,声色俱厉:“那可是韩少游!他要是死了,圣上会叫全家人都给他陪葬的!”
承恩公世子稀里糊涂的被拉上了马,心里边又觉得古怪。
圣上不是已?经下旨将韩少游远谪了吗,之前老七的案子,也没给他多少情面?啊……
彼时?韩少游正?在家炖鸡,冷不防家门被人一脚踹开,倒把在旁边菜园里摘菜的韩夫人吓了一跳。
还没回过?神来,坐在灶前烧火的向怀堂已?经摘下围裙递给韩少游,又叫韩少游与韩夫人的独子、现下才七岁的韩节:“过?来替我看火。”
韩节满脸好?奇的看一眼那不速之客,继而代替他坐到了灶台前。
向怀堂抱着剑过?去,语气平淡:“你有?事吗?”
刘七郎压根没有?言语的打算,狞笑一声,拔刀出鞘——
然而他的刀甚至于没能出鞘,拔刀的动?作就先一步停滞住了。
与此同时?,在他对面?的向怀堂归剑入鞘,微觉疑惑的问韩少游:“这?是谁啊?”
刘七郎“扑𝔀.𝓵通”一声,倒在地上。
韩夫人抖了抖手里的油菜,感慨出声:“好?菜啊,真是好?菜!看这?,多新鲜的菜!”
韩少游:“……”
韩少游后知后觉的捂住了儿子的眼睛,继而说:“这?,这?好?像是刘七郎?”
马上又说:“别怕,他跑到我家里来行凶,官司打到哪儿都输不了。”
向怀堂奇怪说:“你哪儿看出我害怕了。”
重又回到灶台前,叫韩节让开:“我来吧。”
向怀堂继续烧火。
韩夫人继续摘菜。
韩节回屋去温书。
韩少游拿着勺子,犹犹豫豫的看着炖鸡的火候。
刘七郎很没礼貌的躺在人家院子里不起来。
刘四郎与承恩公世子匆忙赶往韩家,还没进门,就见其门户大开,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里齐齐咯噔一下。
待进了门,瞥见院中情境,脚步自是一滞。
向怀堂在烧火。
韩夫人在摘菜。
韩节在屋里温书。
韩少游拿着勺子,犹犹豫豫的看着炖鸡的火候。
终于,还是刘四郎率先开口,打破了一片寂静。
他极客气的向韩少游行个礼,同后者示意向怀堂:“明尊,这?位是?”
韩少游还没说话,韩夫人却?已?经摘完菜了。
她挎着篮子从菜园里出来,顺手拉上了半人高的竹门:“哟,是刘四郎,冒昧来访,有?何?贵干?”
刘四郎说:“夫人有?礼,某是来寻家中小弟的。”
韩夫人稍显惊讶,会意之后到刘七郎身边去,轻轻踢了踢他:“刘郎还是起来吧,我们家院子里不让睡觉。”
“呀,”她说:“你弟弟睡得真沉,只怕你们兄弟俩得把他抬走了。”
韩夫人到门边去,做了个“请”的姿势:“恕不远送了,三位刘郎。”
刘四郎微微一笑:“看起来,夫人好?像不太想叫我探寻这?位来客的身份呢。”
向怀堂于是叹口气,又一次摘掉了围裙,继而又一次喊了韩节出来:“替我看着火。”
韩节从屋里出来替他。
韩少游叫住他:“怀堂。”
他咳嗽一声,很怕爆瓜狂战士的好?友是个爆人狂战士:“我们神都不能随便杀人的,正?当防卫跟防卫过?当量刑不一样。”
向怀堂回头?看他,道:“你放心。”
韩少游说:“好?。”
向怀堂继续说:“我有?最高司法豁免权。”
韩少游心说那我还放心个屁啊!
又有?些疑惑:“本朝还有?最高司法豁免权?我怎么没听?说过??”
向怀堂很确定的告诉他:“有?的。”
韩少游大为惊奇:“真的有??什么内容?”
别说是韩少游,连刘家兄弟都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向怀堂指了指刘家兄弟:“皇帝在他们俩当中吗?”
韩少游还没发?话,承恩公世子便赶忙厉声呵斥他:“大胆狂徒,休要胡言!”
韩少游忙道:“当然不在他们当中。”
向怀堂“哦”了一声,抱着剑慢慢向刘家兄弟走去:“我在有?一个能说得过?去理由的前提下杀了非皇帝之外的人,以及除此之外的任何?罪过?,都可以得到司法豁免,这?就是最高司法豁免权的内容。”
韩少游头?顶缓缓冒出来三个“?”。
我靠?!
这?也行?!
假的吧?!
承恩公世子也是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倒是刘四郎若有?所思。
继而几人就见向怀堂在刘家兄弟二人中间站定,神情轻快:“两位要质疑一下我吗?说不定是我编出来骗你们的呢。”
关键时?刻,承恩公世子自然而然的去看自家弟弟,等着他来拿主意。
刘四郎很谨慎——如果这?是假的,以后有?的是机会找回场子,可这?要是真的,兄弟俩只怕得一起交待在这?儿!
他果断的给长兄递了个眼神过?去。
于是刘家兄弟快步上前,一个抱起刘七郎的肩,一个托起刘七郎的腿,口中唏嘘不已?:“老七也真是糊涂,不看看地方,倒头?就睡……”
三兄弟齐心协力的出了门,将要迈出门门槛的时?候,刘四郎还叮嘱随从:“怎么搞的,没看见韩相公家的门坏了吗?愣着干什么,赶紧找个人来修一下啊!”
出去随手把刘七郎一丢,又折返回去给韩少游赔罪,再三客气之后,这?才带着刘七郎离开。
走出去没多远,刘四郎就勒住了马,告诉长兄:“且先回去操持阿耶的丧事,老七的死暂且隐忍不发?,我往内卫衙门去走一遭,在家等我消息!”
承恩公世子点头?应了。
刘家兄弟走了,韩少游还在愣神,好?半晌过?去,才问灶前烧火的向怀堂:“真有?最高司法豁免权这?回事?”
向怀堂说:“真的有?。”
韩少游不由得抬高了一点声音:“真的?!不是诓刘家兄弟的?!”
向怀堂往灶底送了几根柴,说:“真的,不是诓刘家兄弟的。”
韩少游愈发?觉得匪夷所思:“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把鲁王给杀了,也能豁免吗?!”
向怀堂说:“不是说了吗?只要不杀皇帝,基本上就能豁免。”
韩少游诡异的陷入到了凝滞状态。
【非静止画面?.jpg】
终于,他有?了反应:“我靠!!!”
韩少游大感惊怒:“怎么会有?这?种条例存在?!”
马上洗了把手,就要进宫。
韩夫人叫住他,无?奈道:“刘家人要杀你报杀父之仇呢,这?时?候出去干什么?”
“也就是刘七这?种蠢材,别的人敢杀我?”
韩少游冷笑一声,杀气腾腾:“我死了,圣上必然杀他们全家!”
向怀堂又一次摘掉围裙,向韩夫人道:“无?妨,我送韩太太到宫门口便是了。”
韩夫人叹了口气,无?奈的看丈夫一眼,客气的向他道了声“有?劳”。
……
刘四郎脚步匆匆的回到内卫衙门,见到他的人还觉奇怪——不是说承恩公亡故了吗,不在家守孝,怎么又回来了?
刘四郎却?无?暇理会那些形形色色的眼神,径直寻内卫统领去了。
“您可知道,本朝有?最高司法豁免权存在?”
内卫统领从书案前抬起眼来,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的问:“谁死了?”
刘四郎心头?一紧,如实答道:“我弟弟。”
“噢,”内卫统领重新低下了头?,满不在乎道:“人总是要死的,你要节哀啊小刘。”
刘四郎并没有?为刘七郎的死而感伤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震惊,为内卫统领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意味而震惊。
他难以置信:“原来真的有?所谓的最高司法豁免权?!”
内卫统领端起桌上的热茶,慢慢啜了一口:“你应该已?经见到了吧?不过?我这?里呢,只怕是无?可奉告。”
刘四郎从他的态度当中会意到了几分,躬身行了一礼,出门之后便递牌子求见圣上。
正?遇上了韩少游。
四目相对,皆是无?言。
殿中省的郎官依次录了名,刘四郎是内卫校尉,正?四品,韩少游被贬官之后为下州司马,从六品。
其中当然也有?别人,只是无?需赘言。
郎官看着手里边的登记簿,有?些为难。
按理说刘四郎既是天子的表弟,又是内卫这?样的特?务衙门出身,一旦求见,上报的排名是可以越过?寻常朝臣的。
再按理说,韩少游现在只是个从六品的州官,甚至于没资格跑到宫外来求见圣上……
只是短暂的踯躅之后,他跟同僚商量一下,还是没有?拒绝,将这?两人的名字分别录了上去,递到了殿中省内监的手里。
内监瞟了一眼,便怔住了:“韩相公求见圣上?”
郎官有?些不安,小声问:“这?,是不是不应该理他啊?”
内监没有?言语,往内殿去了。
倒是监正?瞥了郎官一眼,告诉副手:“下次记得换个人。”
副手问:“那跟他同一组的那个?”
监正?实在懒得多说,索性道:“你明天也别来了。”
殿中省的内监有?着从三品的勋位,又常伴圣上左右,不比你们会揣摩圣意?
他都客客气气的称呼一声“韩相公”了,一个两个还搞不懂风向——傻×同僚有?多远滚多远吧!
内监往殿中去回禀:“圣上,韩相公与刘家四郎都在外边求见您呢。”
圣上微觉讶异:“韩少游来了?他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啊。”
手里的折扇指了指门外。
内监便使人去传讯,请韩少游入内见驾。
韩少游来的很快,按部就班的见礼之后,头?一句问的就是:“陛下,本朝刑律,是否真的有?一条最高司法豁免令?”
圣上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倒是怔住了,几瞬之后道:“你遇上他了?”
韩少游失声道:“居然真的有??!”
圣上观他神情,为之忍俊不禁,颔首道:“真的有?。”
“荒唐啊!”
韩少游面?露愠色:“即便是为了装装样子,也还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假说,怎么能公然设置这?样一条有?悖律令的条例?若是传将出去,朝廷颜面?,岂非荡然无?存?!”
他连说了三声“荒唐”!
圣上有?些无?奈:“这?也不是公开的律令啊,私行罢了,如少游你,不也是到今日才知道的?”
韩少游据理力争,唾沫横飞:“跟是否公开没有?关系,而是这?种律令的存在,就是对本朝司法的轻蔑和?动?摇了!”
他难以置信:“您怎么会通过?这?样的法令?!”
圣上打开折扇来遮住脸,等韩少游说完,才“唉”了一声,说:“你不要这?么大声嘛,这?也不是我通过?的啊。”
韩少游勃然大怒:“居然有?人敢允准这?样的条例存在?圣上该杀他的头?!”
圣上哈哈笑了起来,合起折扇,这?才告诉他:“是世宗皇帝通过?的。”
韩少游:“……”
韩少游:“啊?!怎么会——”
圣上终于歇了笑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皇室内部的一笔烂账罢了。”
彼时?监正?早已?经示意殿内侍从们退下,只留下他与殿中君臣二人,并一位史官而已?。
韩少游神色一凛:“臣愿闻其详。”
圣上思忖几瞬,告诉他:“那是和?帝的嫡系后人。幽帝继位之后,屠戮宗亲,他的先祖因为尚且年幼,得以存活下来。”
“和?帝的后人,那就是幽帝的同胞至亲了。”
韩少游听?罢,目光为之震动?:“若是如此……”
“是的,”圣上道:“那是窦后的血脉,也是太宗文皇帝的直系后嗣,相较于朕这?一支,他其实更具备继承大位的法统。”
“只是幽帝死时?,他的先祖还很年幼,而朕的先祖、隐太子的后人世宗皇帝又在平定幽帝之乱当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社稷动?荡,国家却?无?长君,这?是取祸之道,所以最后议定,世宗承继大统,但与此同时?,保留太宗后人承继本朝大位的法统——这?是世宗皇帝承继大位的条件之一。”
韩少游想说,对于一个偌大的帝国来说,同时?存在两支可以承继大统的血脉,这?是极大的隐患,世宗皇帝当年应该永除后患的。
这?跟世宗是否奸诈残忍、是否冷酷无?情无?关,政治就是这?个样子的,死一个人,豁免后世可能会有?的冲突和?流血,换取稳定的万世基业,值得!
可他又想,世宗亦是一代雄主,他能想到的事情,世宗难道想不到?
且依据圣上的描述和?世宗皇帝的妥协,当时?,显然存在着另一股足以制约世宗皇帝,甚至是直至今日仍旧在制约着当今皇室的巨大力量!
否则,他怎么有?机会得知这?桩旧事,知晓这?份条例?
韩少游倏然转头?看向南方,那是中朝所在。
只是很快,他就收回视线,垂下眼睑。
如同乔翎先前的顿悟,韩少游豁然开朗:“难怪世宗皇帝之子显宗皇帝挖低东南,修建水池,原来是那一支的先祖,被带去了南边?”
圣上颔首道:“不错,正?是如此。”
韩少游再想起今日之事,难免唏嘘感慨起来:“既然如此,我见到的,就该是太宗文皇帝那一支的直系后嗣了?”
“是啊,”圣上应了一声,又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韩少游想到事情的原委,骤然惊觉——越国公夫人真乃神人也!
话说她知不知道她这?个朋友的身份啊?!
韩少游不想把自己的朋友说出去,便只一笑,没有?回答。
圣上见状便笑了:“你不说,我难道就不知道?”
他点破道:“是越国公夫人牵的线吧?”
韩少游心下微凛,却?道:“您既然知道,又何?必要问呢。”
圣上抬眼望天,想了想,觉得这?并不是十分需要保密的事情,且韩少游也并非多嘴之人,便告诉他:“越国公夫人的身份也不一般呢。”
略微这?么一提,又有?些好?奇的问他:“你遇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少游现下还觉得晕乎——真没想到,我居然还有?被本朝第二偶像太宗文皇帝(第一偶像当然是高皇帝)后人保护的一天呢!
不止这?样,他还在我家烧火呢!
又想,圣上说越国公夫人的身份也不一般,这?是怎么个不一般法?
“唉,”韩少游恍恍惚惚的道:“是个年轻人,品貌出众。”
圣上“哦”了声,说:“年轻人”,又问:“比之朕的公主皇子们如何??”
韩少游在心底冷笑了一下,脸上倒是没有?显露:“臣不敢妄言。”
“还是说说吧,”圣上笑吟吟道:“我看你好?像都做好?看我笑话的准备了。”
韩少游干咳一声,观望着他的神态:“起码比鲁王殿下强得多的多!”
圣上脸上笑容顿了一顿,倒是一贯好?脾气的没有?说什么,往身后靠枕上一趟,好?一会儿,才说:“你是该离京消停一下了。”
韩少游会意的准备退下,将要转身的时?候,忽然又停住,稍露不安:“世宗皇帝当年……陛下如今又……”
圣上朝他微微摇头?,手里折扇随意的摆了摆。
韩少游再施一礼,退了出去。
出宫门的时?候,外边天色已?经有?些黑了,他思绪原还有?些混沌,却?也在视线触及到灯柱下那少年时?清明过?来。
太宗文皇帝的后人啊……
居然守在他的陋室里,如此顾看于他。
再想起圣上方才说的那句话——越国公夫人的身份,也不一般呢。
难道说,越国公夫人其实也是太宗文皇帝的后人?
如此说来,她岂非也是一位公主?
师弟,弟弟,要掩人耳目,所以更改称呼,也不奇怪。
韩少游心中思绪万千,踱步到向怀堂面?前去,却?没急着回家,而是道:“今日该是越国公夫人出狱的日子吧?”
出狱的日子……
向怀堂唇角微翘:“是啊。”
韩少游遂道:“承蒙夫人关怀,怀堂不弃,加以照拂,现下夫人脱离苦海,很应该上门拜谢才是。”
向怀堂说:“也好?。”
二人遂往越国公府去了。
乔翎同梁氏夫人还没到老太君那儿,府内就有?管事前来报信:“夫人,外头?韩相公来访呢!”
乔翎还没等反应过?来,便又有?人来报:“卢相公来拜访夫人。”
姜裕有?些纳闷儿:“府上跟二位相公,平日里也没什么往来啊。”
梁氏夫人微觉茫然:“啊?找我的?”
“不,”乔翎挺胸抬头?,站了出去:“找我的!”
又告诉侍从:“以后称呼婆婆夫人,叫我太太!”
梁氏夫人:“……”
姜裕:“……”
梁氏夫人警惕道:“你没在外边发?癫吧?!”
乔翎愤慨不已?:“婆婆,你不要这?么说我,我会难过?的!”
梁氏夫人觑着她,将信将疑。
到了前厅,几人将将坐定,就听?卢梦卿那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大乔!”
乔翎清脆的答应了一声:“嗳!”
梁氏夫人惊诧不已?,以手掩口,小声问:“他为什么叫你大乔?”
乔翎学着她的样子,以手掩口,小声回答:“因为我在监狱里跟他结拜了!”
梁氏夫人:“……啊?”
梁氏夫人五味俱全的张着嘴,下意识问:“你们结为异姓兄妹了?”
“不,”乔翎郑重其事道:“是异姓姐弟!”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大怒:“天杀的!乔翎,你还说你没发?癫!!!”
第 34 章
梁氏夫人还?要再骂, 奈何客人们已经相携到此,只得停住,双方极客气的行了礼, 入内寒暄起来。
乔翎还?不知道卢梦卿被放出来了,见到他着实惊喜:“什么时候出来的?”
卢梦卿笑道:“跟你差不多前后脚。”
又从身后小奚手里接过本书递了过去:“我说要给你的那本诗集, 明天再写张条子?给书店那边,下个月你就能收到钱了……”
梁氏夫人听得微露讶色,倒是没有言语, 毕竟这是别?人的社交关?系,她没由头说什么的,只同韩少游客气的交谈起来。
倒是那边乔翎接过那本书, 还?没翻开, 脸上就显露出几分惊奇来。
她一手?捏住书脊,另一只手?将其像扇子?一样哗啦啦的翻动起来:“哎!”
乔翎觉得很?新奇:“我先前看过的书, 大多都?是线装的, 还?有些是卷轴、竹简什么的,头一次见这种书!”
翻开之后略用几分气力撕了撕, 发现竟然纹丝未动, 她更觉得有意思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卢梦卿故意逗她:“哎呀, 你这么聪明, 居然也不知道?”
韩少游在旁失笑, 告诉乔翎:“是胶。”
乔翎眼睛瞪得像猫一样, 捧着那本书, 聚精会神的看着他。
韩少游便?解释的更详细一些:“帝国西南有一番邦之国, 国号为繁, 高皇帝时便?向本朝称臣,显宗皇帝时, 因为本朝以繁国为跳板频繁出海,便?在彼处设置了繁国总督,驻军一万。”
“天后——也就是太后临朝摄政时,少府军器监和将作都?水监向帝国势力辐射范围之内的番邦派遣了巡查队伍,检索两处衙门可能?需要的材料和器物。被派往繁国的那一支在那里发现了一种独特的植物,将其运载回?神都?,屡次实验之后,就有了如?今乔太太见到的胶粘书……”
乔翎用力的重复了一下:“繁国!”
韩少游说:“是的,繁国。”
他大概给乔翎讲述了一下:“离神都?很?远很?远,一路不停,驿馆不停地换马,估计也得个?把月才行,不过,若是贯穿帝国南北的官道彻底修建起来,估计路程会被缩短许多……”
卢梦卿这时候问了一句:“确定要修了吗?”
韩少游道:“户部的态度很?坚决,中朝的某位学士也列席其中,此事定然无从转圜。”
卢梦卿“啊”了一声:“既如?此,那今岁的年终,怕还?有的吵!”
韩少游叹了口气:“年年如?此,早该习惯了。”
因着此事的缘故,又想起今日同圣上那番言语之中所察觉的的某种意味,他心?头忽的浮出一抹阴翳,因而不安起来。
乔翎听得稀里糊涂,又一次用力重复:“中朝的某位学士?”
梁氏夫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念念书吧……别?总问这么浅显的东西啊!”
乔翎很?不好?意思,因而微微红了脸,小声说:“我是乡下来的嘛。”
又很?小声的说:“我就再问这一件事。”
对面卢梦卿笑着说了声:“无妨。”
他问乔翎:“你与越国公?成婚之前,应该进宫去拜见太后娘娘了吧?从皇城正门进去,先是三省六部乃至于别?处要紧衙门的官署……”
乔翎小声说:“我们走的不是那道门呀。”
“噢,”卢梦卿了然了,继而随手?一歪自己面前的茶盏,倒了点茶水出来,用手?指蘸着画图给她看:“这是皇城正门,直着走进去,就是三省和别?的各处衙门,衙门这边再直着走,又有一道宫门,但是内里并没有宫殿,只是城墙之上的望楼较之别?处格外宽敞,在这宫门上边,设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衙门……”
他没说这个?衙门叫什么,而是继续画图:“此处继续直行,就是百官朝会、拜见天子?的太极殿,是以这座修建在宫墙之上格外宽敞的望楼,实际上将三省六部的官署和天子?分隔开。”
“三省六部的官署又被称为前朝,亦或者?是外朝,而天子?的居所,被称为内宫,亦或者?是禁中。所以就把这个?分隔开两边的地方,称为‘中朝’。”
“此处当值的人都?被尊称为‘学士’,因所处之地,便?被唤作‘中朝学士’。又因为三省的官署在皇城南边,被称为南衙,而此地处于南衙以北,望楼之下的那道宫门便?被称为‘北门’,所以也有人称呼中朝学士为‘北门学士’。”
乔翎极好?奇的问:“他们的官职高吗?我先前从来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个?衙门!”
卢梦卿稍稍严肃了一点,说:“高。”
韩少游在旁道:“中朝学士在外朝行走时,礼同宰相、爵视亲王,地位极其显赫。”
乔翎大吃一惊,想了想,又看向梁氏夫人,隐约带着点愤慨:“我们府上办喜事那天,他们一个?都?没来!”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无奈扶额:“他们从来不出席这类场所啊,我这可爱的乡下的没念过几本书的愚蠢儿媳妇!”
乔翎无视了梁氏夫人给出的一长串形容词,又大吃一惊:“啊?!”
“太夫人说的不错。”
卢梦卿颔首道:“中朝学士诚然地位显赫,掌控要权,但他们几乎从来不会插手?朝政。他们不出席常朝,只出席十日一次的大朝,即便?如?此,往往也只会去一个?人,象征性的旁听,几乎从不言语。”
乔翎长长的“哎——”了一声:“这么怪?!”
“不止,”韩少游继续道:“他们从不参与神都?的社交,也不会跟任何朝臣乃至于非紫衣学士之外的人来往,甚至于他们常年头戴冠帽,连面容都?无从知晓……”
乔翎又听到一个?叫她茫然的词汇:“紫衣学士?”
“噢噢噢,”卢梦卿连“噢”了三声,稍显懊恼:“我先前说漏了!”
他补充道:“据说在高皇帝时期,朝中一等要人着紫,次一等的官职着红,是以形容显贵官员、朝堂盛势,常道是‘满朝朱紫’,只是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紫色成了中朝学士独有的标志,剩下的人只要退而求其次,改为着红了。”
乔翎明白了:“因为朝中只有中朝学士会穿紫色官袍,所以又把他们称为‘紫衣学士’!”
韩少游道:“不错。”
乔翎回?味着上一轮对话当中韩少游透露出来的讯息,诧异道:“他们既没有社交,又不露脸,这岂不是说,根本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卢梦卿与韩少游异口同声道:“正是如?此!”
乔翎诧异道:“他们不会是常住在中朝,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吧?”
卢梦卿与韩少游又一次异口同声道:“正是如?此!”
乔翎忍不住道:“好?怪!”
她说:“既然如?此,不会有人专门去假冒中朝学士吗?反正也没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卢梦卿道:“中朝那边专门有说过呢,非三省官员协同、又无有中朝手?续,自称为中朝学士者?,皆是假冒,可杀之。”
韩少游则道:“很?多很?多年之前,据说也曾经有人假冒过,只是很?快就被揭穿,继而被处死了。”
“我不明白哎,”乔翎稍显困惑的挠了挠头:“他们既不参与朝政,也没有社交,那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北门学士也有北门学士的事情要做啊。你要是把他们当成闲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卢梦卿失笑道:“譬如?说本朝勋爵的传袭,都?是需要中朝学士为之见证的,三品及以上的官员可以在中朝设置遗嘱,如?果符合法度,身后无论?如?何,中朝学士都?会帮助他践行遗嘱。”
“有时候,他们也会参与刑部和大理寺的工作,譬如?说先前神都?夜里有恶鬼杀人,闹的人心?惶惶,最后就是中朝的某位学士出手?,彻底了结了此事。”
卢梦卿补充一句:“他们也做钱货相关?和保管的事情,三品及以上的官员乃至于在中朝登记了的要人,若是有极珍贵的东西害怕丢失,也可以委托给他们保管,倘若是银票的话,神都?境内,随便?哪个?官署的中朝驻处都?可以提出来。”
前两个?透露出来的讯息量已经很?大了,乔翎还?没能?消化完,就听到了第三个?。
她下意识道:“这么说,中朝学士有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将银票的讯息通传到天下各处的官署中咯?”
卢梦卿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我想是这样的。”
韩少游则道:“或许这才是户部力主修建南北驰道的缘由——大王一直都?很?想从中朝得到他们迅速传递讯息到帝国各处的途径。”
乔翎嘴唇动了动,甚至于喉咙还?没有发出声音来,梁氏夫人已经忍无可忍道:“不准问‘大王’是谁!你之前自己说就再问一件事的!”
乔翎:“……”
乔翎垂头丧气:“……好?,好?的婆婆。”
卢梦卿与韩少游看得失笑,倒是真的没跟她说“大王”是哪一位,这当口外边侍从来传话:“老太君久等不到您几位,差人来问,知道是二位相公?来府,说是务必要请两位贵客同去用饭呢。”
梁氏夫人目光询问的看了过去。
那二人齐齐道:“恭敬不如?从命。”
几人就此起身,往老太君院中去。
韩少游稍稍落后一点,又递了个?眼色给乔翎,示意她有话要说。
乔翎便?会意的落后了几步。
梁氏夫人与卢梦卿察觉到了,只是也没有阻止。
先前在厅中几乎没有说话,只是静听的向怀堂仍旧跟在韩少游身后,步履从容的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乔翎很?懂的小声问:“韩相公?,你想问什么?”
朦胧的夜色中,韩少游紧盯着她的脸:“方才一番言谈,我算不算是知无不言?”
“当然!”乔翎明白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韩少游不由得放慢步子?,叫自己落后卢梦卿与梁氏夫人更远一些:“我知道你那师弟的身份了。”
乔翎心?想:我师弟他有什么身份,我怎么不知道?
难道那不是个?平平无奇的师弟?
又听韩少游道:“如?今,我倒是很?好?奇越国公?夫人的身份。”
乔翎心?头微微一动,紧接着鼻子?也跟着动了动:“韩相公?进门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你身上有很?名贵的香料味,你去了什么地方吗?”
韩少游如?实说:“我进宫去见了圣上。”
继而反问:“越国公?夫人——乔太太,你的身份,是我想的那样吗?”
乔翎心?脏漏跳了一拍,稍显愕然的看着他,小声问:“皇帝告诉你的?!”
韩少游饶是早有猜测,真的坐实之后,也觉惊诧:“你真的是?!”
他嘴唇做出“公?主”的口型来。
乔翎心?想:天呐,原来我真的是公?主!
这是皇帝说的,怎么会假?
“唉,”她叹口气:“还?是叫你知道了。”
韩少游起初一怔,回?神之后,不由得摇头叹息,深有种物是人非,旧时宫廷燕、飞入百姓家?的唏嘘。
这是太宗皇帝的后人啊……
向怀堂落后几步,神色随意的打量着越国公?府的庭院花木,再一回?神,就见自己已经落到了队伍的最后,自己前边,是眉头微蹙、忧心?忡忡的师姐。
他盯着乔翎看了会儿,说:“你怎么了?”
乔翎忧心?忡忡:“坏了,师弟!我成公?主了!”
乔翎唉声叹气:“这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公?主呀!”
向怀堂:“……”
向怀堂很?茫然:“啊?”
你是公?主,那我是什么?(不是)
“很?吃惊吧?”乔翎很?理解的拍了拍他胸膛:“毕竟从前都?是小人物,哪跟皇室接触过呢,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向怀堂稍显无语。
然后问:“谁说你是公?主?”
乔翎道:“皇帝说的呀!”
向怀堂叫这答案震惊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皇帝说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乔翎理所应当的道:“他告诉韩相公?,韩相公?告诉我的呀!”
向怀堂:“啊?!”
向怀堂愣住了,脚下机械性的向前,思绪却为之停滞住。
知道有问题,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皇帝怎么会告诉韩少游,说师姐也是太宗皇帝的后人?
难道那一支不是只留下我一个?后人吗?
他在打什么主意,其中是否有诈?
向怀堂心?底暗生?疑窦,那边乔翎已经快走几步,到了韩少游近前,小声问:“韩相公?,你说我之后该怎么办呀?”
韩少游还?当她是在为高皇后一系和窦后一系的龃龉而忧虑,因而低声宽慰她道:“乔太太无须忧虑,圣上是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向怀堂他都?没管呢。
哪知道乔翎听完之后,眉毛就竖起来了:“难道他还?敢对我做什么?!”
韩少游诧异的张开了嘴,回?神之后,为之失笑:如?此气魄,不愧为太宗之后啊!
他想了想,低声说:“出于种种顾虑,皇室是无法公?开明确你的身份的,这应该也是约定的内容之一,只是除此之外,若要行些便?宜,倒也使得……”
乔翎“哎?”了一声:“比如?说?”
韩少游左右看看,靠近她一点,坏心?眼的在她耳边说:“比如?说,你出去花钱,可以报皇室的账!”
乔翎明显吃了一惊:“这?!”
韩少游很?确定的朝她点点头:“可以的!”
钱这东西,对圣上来说无非只是数字,人家?那一支连皇位都?让出去了,花他点钱怎么了?
大皇子?一掷千金买繁国女奴,鲁王在外边横行不法,三皇子?前不久刚修了一座连绵数十里的庄子?,皇室的公?主更是向来豪奢,所费糜多……
诚然那走的都?是皇家?私库,但架不住韩少游看不太惯这些。
一边是各处衙门为了预算大吵特吵,拍着桌子?骂对方十八代祖宗,另一边是皇室众人满天下的撒币,好?像钱都?是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想他韩少游位居宰辅,家?里先前也就是一个?厨娘,一个?门房,再加一个?车夫罢了……
就这,先前打完刘大,自己估摸着要被流放,也提早把人给遣散了。
反正都?是花皇室的钱,还?不如?叫他看的顺眼的人去花呢——反正越国公?夫人就绝对不会一掷千金去修一座连绵几十里的庄子?!
乔翎尤且有些不确定:“真的能?花?”
韩少游再次肯定:“真的能?花!”
乔翎彷徨不已:“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呀……”
“此事极易,”韩少游大手?一挥:“我去找宗□□,让他们给你刻个?章,记录在档就行了,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就盖章,最后他们会去找宗正寺报账的,宗正再去找皇家?财库。”
乔翎觉得靠不太住:“这,能?行吗?”
韩少游打了包票:“一定行!”
前边就是今晚行宴的地方,先前眼见二人有话要说,张玉映特意落到后边去,这时候便?加重脚步上前,提醒性的叫了声:“娘子?。”
二人瞬间会意,快走几步追上梁氏夫人和卢梦卿,一处往厅中去了。
正是夏夜,院子?里支了烤架,一只羊被切成两半,被烤的滋滋冒油,厨娘们用头巾扎起头发,衣袖用襻膊整齐的束起,正用刷子?将香料抹到肉上。
老太君显然与两位相公?相熟,见到人之后,便?起身相迎,二人忙道不敢,宾主客气几回?,终于落座。
乔翎的位置在梁氏夫人下首,只是却也注意到旁边的坐席空着。
她心?头一突,略一偏头,芳衣便?迅速迎了过来,低声道:“太太,国公?身体不适,没有过来。”
乔翎想起日前姜迈往狱中去探望自己,呼吸不由得紧促了起来:“很?严重吗?”
芳衣极轻的叹了口气:“也是老毛病了。”
乔翎坐不下去了,左右席间也没什么外人,索性起身直言:“老太君……”
老太君笑道:“这时候该称呼祖母了。”
满座人都?笑了。
乔翎也笑了,笑完说:“我怕是得失陪了,国公?身体不适,我想先去看看……”
老太君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因为没想到她回?来之后居然还?没去瞧过,诧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毕竟还?有两位相公?在呢,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她点点头,和蔼道:“去吧。”
还?不忘吩咐芳衣:“晚点羊肉烤完了,记得送一扇过去,弘度是喜欢吃羊肉的,实在用不下,就给徐妈妈她们,她们尽心?竭力,我都?知道。”
芳衣应了声。
乔翎歉然向两位来客辞别?。
卢、韩两人催促她:“快去吧,咱们什么时候再聚都?成。”
乔翎带着张玉映一路往正房去,越是前行,便?越觉得彼处是一个?迥异于老太君处的冰窟。
没有热闹的喧嚣,没有显赫的宾客,更没有架到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排和夜色之中束着头发忙碌的厨娘。
这里只是寂寥。
眼见着就要到了,张玉映又拉住她,从怀里取出来一把小梳子?,认真的替她梳了梳头发,末了,又取出小小的一盒唇脂,指尖蘸了,小心?的涂在她唇上。
她有些怨囿:“都?怪淮安侯夫人,好?好?的新婚之夜,给搞成这样子?!”
说着,又蘸了点唇脂点在乔翎两颊,指腹小心?的给拍开。
乔翎乖乖的闭着眼睛,问:“好?了没有哇?”
张玉映莞尔:“好?啦,娘子?现在看起来美丽极了。”
乔翎睁开眼睛,忽的瞥见夜色中有一点幽蓝色的光芒在上下翻飞闪烁,不由得惊奇的“咦”了一声:“那是什么,蝴蝶?!”
“是蝴蝶的一种,唤作织梦娘,神都?这边多见一些。老人们都?说见到它能?做好?梦,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张玉映也看见了,笑着告诉她:“看起来,娘子?今晚也会做个?好?梦呢。”
乔翎了然的“哦”了一声。
二人一处往正院大门那儿去,正赶上徐妈妈打里边出来,四目相对,都?觉惊喜。
徐妈妈赶忙向她行礼:“夫人回?来了——国公?一直惦记着您呢。”
乔翎还?没有说话,就听院子?里传来铃铛的清脆响声,金子?像是一头矫健的小老虎似的,摇着尾巴朝她飞奔来了。
乔翎想要“哈哈”笑一声,中间想起姜迈还?在静养,赶紧刹住,小声叫它:“金子?,金子?!”
金子?亲热的在她脚边停住,毛茸茸的身体穿梭在她的裙摆里。
乔翎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扬起脸问徐妈妈:“金子?怎么在这儿呀?”
张玉映轻咳一声:“娘子?糊涂了,成婚之后,金子?和侍奉您的侍女们,就都?往正院这边来了啊。”
乔翎很?不好?意思的反应过来:“噢噢噢!”
徐妈妈心?想,虽然成了婚,但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又想,也好?,国公?需要的其实不是妻子?,而是陪伴。
她温和笑了起来:“国公?还?没有歇息,您去同他说说话吧。”
乔翎利落的应了一声,走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有点赧然的靠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徐妈妈微微一怔,会意之后笑了起来:“好?。”
乔翎被她笑的有点不好?意思,干咳一声,背着手?进屋去了。
内室里静悄悄的,不闻一声,连烛火都?是平静又寂寥的。
乔翎进了内室,便?觉里边的灯光较之外间稍弱一些,姜迈坐在塌上,身后垫着软枕,手?里握一卷书,并没有看,却是正对着窗外出神。
乔翎这会儿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这,说什么呀?
虽说是正经的夫妻,但总共也没见过两次。
也不熟哇。
她干咳一声。
姜迈回?神,转目看向她,微微一笑:“这个?时间,吃过饭了没有?”
他自然而然的将书卷搁下了。
乔翎摇头,老老实实的说:“没有呢。”
短暂的说了一来一回?,气氛上也就没那么别?扭了,她抬手?摸了摸喉咙,走上前去,主动在床边上坐下了,神情关?切,隐约带着点歉意的忧虑:“怎么忽然间又这样呢?也怨我,要不是那天你去看我……”
姜迈轻笑道:“本来就不好?,怪不到你身上。”
没给她自怨自艾的机会,又继续问:“想吃什么?叫厨房去做。”
说着,抬手?用帕子?掩住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乔翎说:“都?行。”
这会儿徐妈妈打外边进来了,姜迈侧过脸去看见了她手?里边的东西,倒是转身怔楞。
徐妈妈也笑:“夫人还?记挂着这事儿呢,说成婚那天应该叫她来掀盖头的,今天得补上。”
乔翎双手?合十,目光希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姜迈稍显无奈:“好?吧。”
他说:“那就给夫君补上。”
身体略微往后一仰,徐妈妈便?上前去,稳稳的替他盖了上去。
乔翎心?里有点小小的开心?,期待的搓了搓手?,又往床榻里边去坐了一点,继而前倾身体,双手?轻轻掀开了那张盖头。
姜迈的脸色是接近于透明的白,瞳色却是浓郁的黑,盖头上的流苏垂下来,在他眉眼间半遮半掩,连带着他的目光好?像也变得朦胧起来了。
乔翎想起了当日他往京兆狱中去探望自己时,自己第一眼见到人时的感受,他简直就像是空谷里一枝寂寥又极致美丽的兰花……
她鬼使神差的再凑近一点,在他脸边嗅了嗅,惊奇不已:“你香香的!”
那气息落了一点在他耳侧,有些微的痒。
姜迈笑微微的看着她,没有言语。
乔翎见他温柔,便?试探着伸手?过去,摸了摸他脸颊,居然真的有种花瓣般柔软细腻的触感……
盖头盖完,徐妈妈就会意的出去了,张玉映亦是如?此,室内只留下这对新婚夫妇。
乔翎挨在姜迈身边,惊奇又亲热的告诉他:“天工师傅的手?很?巧,会做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还?会做特别?漂亮的娃娃,头发、皮肤还?有触感,都?像真人一样,只是没那么大……我是想说,你比天工师傅做的所有娃娃都?好?看!”
末了,又忍不住加了句:“你香香的,真好?闻!”
姜迈没有问她“天工师傅”是谁,也没有问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娃娃?”,他只是含笑看着她。
乔翎被他笑的有点不自在了:“对不起,其实神都?的好?多事情,我都?不懂,有时候就会有一点傻傻的,我刚才是不是又说了傻傻的那种话啊?”
姜迈摇头:“没有。你很?好?。”
他说:“我喜欢鲜活的人。”
说完,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外边徐妈妈就在这时候开了口:“国公?,夫人,老太君那儿送了烤好?的羊肉过来,还?热着呢……”
乔翎马上小声问他:“你要吃一点吗?老太君说你喜欢吃羊肉。”
又有些迟疑,病中的人很?难有什么好?胃口吧。
没想到姜迈点了点头,说:“好?。”
徐妈妈便?叫了切了一大盘送来,另有一条清酱鲥鱼,一盘八宝豆腐并一盘凉拌青芹,乃至于夏日里几样清爽解腻的小菜。
侍女们入内来摆了桌,乔翎扶着姜迈下榻往桌前安坐,自己则在他旁边就近坐了。
徐妈妈往外边去使人拿了壶果酒来,再进门瞧见二人座次,不由一怔,只是她没说什么,将酒壶搁到案上,将空间留给小夫妻俩:“我在外头候着,国公?和夫人若是有事,只管吩咐。”
姜迈微微点一下头,乔翎则说了声“好?”。
等徐妈妈出去,她才小声问:“刚才徐妈妈好?像有点吃惊,为什么呀?”
姜迈看她像一只初来乍到的猫一样谨慎的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觉得很?有意思,夹了一筷子?羊肉,轻轻咬了一口,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声告诉她:“倘若遵从礼法的话,你该坐在我的对面。”
乔翎于是疑惑地、长长地“哎——”了一声。
她看了看对面那个?位置,再看看现下跟自己差不多能?挨到胳膊的姜迈,说:“但是那里离得很?远啊,我们不是夫妻吗,为什么不能?一起坐?”
姜迈含笑看着她,附到她耳边去,低声说:“我也觉得坐得近些更好?。”
乔翎夹了一筷子?羊肉,一整条塞到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是吧!”
姜迈于是又到她耳边去,低声说:“要是你坐到对面去,我们都?没法像现在这样咬耳朵了。”
乔翎更加用力的附和他:“是吧!”
……
第二天大清早,韩少游就跑了趟宗正寺。
刻个?章这种差事,无谓去找宗正和两位少卿,他径自去找了专门操办这事儿的宗正丞:“加刻个?章,再录到皇室玉牒上,到时候走皇室私库的账目。”
宗正丞心?里还?纳闷呢,皇室又添了孩子??
我怎么不知道?
怎么算,也不该由你韩相公?来通知我吧?
话说韩相公?你现在好?像不是相公?了啊……
心?里边这么想,倒是没有说出来,只掏出登记簿来,问:“敢问明尊,贵人名何?”
韩少游说:“不必录名,刻一个?特许章。”
宗正丞听到此处,立即肃然起来:“录第几等?”
韩少游说:“第一等。”
宗正丞心?下凛然。
宗正寺料理的不仅仅是皇室宗亲诸事,也料理皇亲国戚诸事,譬如?皇后的亲戚、皇太后的亲戚、太皇太后的亲戚,都?是有不同品阶和等级的,不容乱来。
起初听韩少游说要录一个?特许章,他还?当是哪家?王府有了风流债,再听到是第一等章,心?里的小鼓马上就七上八下的敲了起来。
他不由得确定一次:“第一等?”
韩少游很?确定:“第一等!”
第一等的可都?是帝裔,本朝皇室的直系血脉啊!
如?齐王之女福宁郡主,都?不能?算是帝裔的,如?今却又添了一位,且还?不能?明言身份?
夭寿啊,惊天大瓜!!!
宗正丞左右看看,兴奋的压低了声音:“有没有圣上的手?书?”
韩少游道:“所以我让你录特许二字。”
宗正丞会意了,心?知这是不想留下文字记档的意思。
只是有些为难:“第一等的权限太高了,既无手?书,又无口谕……明尊且暂待片刻,至多一个?时辰,下官便?回?来。”
他使人奉了茶来,请韩少游暂待,自己则往皇城那边去打探消息。
先问负责记录求见圣上的郎官:“韩相公?这两日觐见过?”
新上任的二人噤若寒蝉,并不回?应。
再听说这是公?事,韩相公?此时正在宗□□,这才告诉他:“韩相公?昨日入宫觐见,不知出了什么事,先前的两位郎官,都?被撵走了!”
宗正丞有种误入瓜地,因为瓜蔓太多,不小心?被绊了一下的感觉。
再去求见殿中省的监正:“昨日韩相公?入宫觐见圣上,今日又往宗□□去……”
监正跟随圣上多年,知道的秘密车载斗量,更知道太宗后人留存于世是何等要闻,听罢立即厉了神色,冷冰冰呵斥道:“韩相公?叫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别?瞎打听!”
宗正丞心?知在某种程度上,监正的话就是圣上的话,如?此疾言厉色,还?是头一遭……
他面露不安,赶忙告罪,一溜烟出去,还?是没忍住在心?里想:我靠!这得是多大的瓜!!!
回?去麻利的刻了章,盖了印,因为第一等权限太高,还?得送到宗正少卿那儿去签字盖章。
宗正少卿看了眼,也觉不解:“这是谁?”
宗正丞怀抱着分享八卦的心?态,小声告诉他:“我去太极殿见了大监,他让我照做就是,别?瞎打听!”
宗正少卿肃然起敬,战略后仰,同时不由得一提绶带。
我靠,有瓜,还?是禁忌瓜!
左右无人,他小声问宗正丞:“是圣上的风流债?”
宗正丞:“不至于不能?公?开带回?宫吧?”
宗正少卿:“那妇人是有夫之妇!”
宗正丞:“那也不至于不敢带回?宫吧!”
宗正少卿:“难道是先帝的沧海遗珠?”
宗正丞:“那就更没道理不带回?宫了!”
宗正少卿若有所思:“说不定是圣上跟先帝的嫔御,甚至于还?是宗室之妇……”
宗正丞若有所思:“也有可能?是天后当年跟男宠们……”
二人对视一眼,义愤填膺:“我靠,真是银乱啊他们!!!”
第 35 章
越国公府, 夜晚。
乔翎同姜迈一处用了晚膳,很快便有人送了漱口的清茶和洗手水来。
她学着姜迈的样子?用了,末了, 徐妈妈亲自来领着她去沐浴。
“正院的浴房在后边,一向都是国公在用, 只是国公体弱,常年药浴,寻常人消受不?了, 只好请夫人屈就,往这边来了……”
乔翎听徐妈妈说“屈就”,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很小的浴房, 没想到真的进去之后, 却见里头热气腾腾,几乎可以容纳十数个人一起沐浴。
她为之瞠目:“这也?太大了吧!”
说着, 又?抽了抽鼻子?:“好香!”
徐妈妈微笑道:“张小娘子?说娘子?喜欢茉莉花香, 所以我叫她们在水里加了些?茉莉花油。”
乔翎先在外间?泡了脚,洗过头发, 最后叫张玉映帮着将长发包起来, 末了才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池。
她很热情的招呼人:“玉映, 你也?来!只有我一个人泡, 也?太浪费了一点!”
张玉映笑着摇头, 又?悄悄道:“娘子?且在这儿泡澡, 我这就出去了, 徐妈妈怕是有话想跟您说呢。”
乔翎明?白了, 当下?扶额苦笑:“徐妈妈也?真是的, 她给的图未必有我看过的清晰……”
张玉映:“……”
张玉映嘴角微抽,只说:“我在外头守着, 娘子?有什么事,只管大声叫我便是了。”
乔翎说:“好。”
等她出去,徐妈妈果?然来了,往浴池边坐下?,迟疑着,期期艾艾起来。
乔翎双手合在嘴边,喇叭似的围住嘴,小声说:“徐妈妈,你放心?,我都明?白!”
徐妈妈神色微动?:“夫人真的明?白?”
乔翎稍显兴奋的点了点头:“都明?白!”
徐妈妈松一口气,朝她点头一笑,起身?便要出去,将要走到门边上?的时候,回味着她方才那个神情,忽然又?觉得不?对。
她重?新折返回去,小心?的试探着问:“国公的身?体太弱了,只怕是无力圆房,您不?要欺负他——夫人知道的,是吗?”
乔翎大失所望,一张脸都耷拉下?来:“什么?!”
徐妈妈见状,却是忍俊不?禁,只是到底不?放心?,便又?说了一次:“国公性?情温柔,您不?要欺负他啊。”
乔翎黯然的用手指按住两边眼角,往下?一拉,瓮声瓮气道:“我性?情也?很温柔老实,不?会欺负他的……”
徐妈妈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被包起来的头发,慈爱的点了点头。
……
乔翎泡完澡到正房时,姜迈早已经躺下?了,见她过来,轻轻问了句:“你要睡在里边,还是睡在外边?”
浴池里的水很热,直到现在,乔翎两颊都红扑扑的,她说:“都行。”
姜迈便顺势往床榻里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来。
乔翎还在回味刚才那个宽敞又?华丽的浴房,两步跨到床上?,津津有味的跟姜迈分享道:“洗澡的地方真的很大,也?很香!有我喜欢的茉莉花的味道……”
说着,她凑到姜迈脖颈处闻了闻,继而毫不?客气的在他脖子?上?“mua~”了一口:“不?过,还是你更好闻一点!”
姜迈躺在塌上?,只觉得一股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是沐浴后的热气,是旺盛的气血,也?是鲜活的生命。
他合上?眼,继而轻轻笑了起来:“夫君说笑了,母亲那边的浴房,据说比这边还要好的多,玉石铺地,脚踩上?去都是暖的……”
这个“母亲”,显然就是指梁氏夫人了。
乔翎被那句“夫君”惹得心?里痒痒的,笑眯眯的搂住他,像是抱住一个柔软的、漂亮的大号娃娃,且这个娃娃还会说话……
她忍不?住又?幸福的“mua~”了一口上?去:“不?过婆婆那里,一定没有这么好闻的姜大小姐,嘿嘿!”
姜迈因而又?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睡吧,小郎君。”
……
清晨时分,院子?里就开始有鸟在叫,
乔翎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就见姜迈已经醒了,正枕着手臂,侧着身?体静静看着她。
她睡眼惺忪:“外边的鸟叫得真好听,像山间?的泉水声一样……”
姜迈说:“本就是专门养来听声音的鸟。”
略微顿了顿,才说:“不?然,这里也?太安静了。”
乔翎听罢,不?禁有点微妙的羞愧,拉起被子?一直遮到鼻子?,声音稍有点闷闷的传了过来:“有我在这儿,以后多半安静不?了了……”
姜迈笑了笑:“那很好啊。”
乔翎嘿嘿笑了一声,拥着被子?坐起身?,忽的想起一事来:“我先前?出门的时候,在瓦子?里见到了一个玩杂耍的,很有意思,我还给了他几两银子?的定金呢,改天叫他来表演给府上?的人看,好不?好?”
姜迈轻轻说了声“好”。
外边侍从听见内室里传来的言语声,通禀一句,推开了门,拉帐子?的拉帐子?,开窗的开窗,另有人端了温水来,又?准备了擦脸的巾帕。
张玉映拉着她往外间?去洗脸,又?自然而然的说起今日的安排:“卢相公说把那本诗集的分红送给娘子?,书店那边今天估计会来人,您要是想见呢,那就见一下?,不?想见就罢了。”
“今日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要过府来拜访,这是早就投了拜帖的,一来两家向来有所交际,二来也?是姻亲,即便是为了广德侯夫人的情面,也?得好生招待的。”
“梁氏夫人说,有件须得出门的差事,今日见了您再细说。”
“还有一件事,本来昨日就该告诉您的,只是想着您刚出来,正是高兴的时候,就没有说……”
说到最后,张玉映神色踯躅起来。
乔翎听得心?头一沉,用帕子?擦掉脸上?的水珠,道:“什么事?”
张玉映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府上?喜事结束之后的第二日,御史台闻风奏事,弹劾安国公府少国公、吏部侍郎梁绮云渎职,立身?不?检,梁侍郎上?疏自辩,圣上?留中不?发,就在昨日,梁侍郎请辞吏部侍郎之职衔……”
乔翎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准了?”
张玉映点头:“准了。”
乔翎听得默然,缄默许久,又?问:“婆婆那边找我,是有什么事?”
张玉映倒是知道:“承恩公死了。”
乔翎楞了一下?:“被韩相公砸了脑壳的那个?”
旋即会意了几分,怪不?得韩相公昨日会带着师弟过来,怪不?得在过来之前?,他进了宫,想是承恩公府上?有什么要紧的人去寻他麻烦,结果?反倒撞在了铁板上?……
她扁了扁嘴:“总算是有件叫人开心?的好事!”
张玉映:“……是呢。”
洗漱之后,侍从们送了清早的膳食过来,有荤有素,极为周全。
乔翎一边喝粥,一边瞧着自己刚过门的新娘子?姜迈。
如姜裕一般,他是个标准的贵公子?,吃东西的时候细嚼慢咽,举止优雅,偏人又?生的美丽,乔翎即便吃的是淡粥,送到嘴里之后,好像也?有了味道。
手旁摆了一小碟香油和清醋拌过的藕,乔翎夹了一筷子?吃,嫩生生的脆,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做菜的人会吃藕!”
姜迈稍显疑惑的看着她。
乔翎打开了话匣子?:“你们北边的人不?太会吃藕——一根藕挖出来,就是一节一节的,有的适合炖着吃,有的适合炒着吃,还有一节最老,很难吃,我一路过来,好多人都是乱吃的!”
姜迈看过很多书,却从不?知道原来一根藕还有这些?讲究,听完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原来是这样的。”
乔翎见他感兴趣,便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我住的地方有很多荷花,每年先吃莲蓬,再挖莲藕,莲子?可以煮粥,莲藕用来炖骨头,锅里加一点盐,就鲜掉眉毛!水里还有鱼虾可以捉,有空还可以去山上?打鸟……”
说着,她嘴里发出“biu~”的声音,又?问姜迈:“你玩过弹弓没有?有空我们一起出去打鸟!丁婆婆有一片很大的菜园,总会有野鸟去捣乱,我每年打死一些?挂在绳子?上?,就没有野鸟敢去了!”
几桩小事,她都说的妙趣横生,别说姜迈,连张玉映及几个侍女都有些?心?驰神往了。
姜迈问:“野鸟会偷吃菜园里的菜吗?”
“有的会偷果?子?吃,有的要吃菜心?,这些?其实都还好,反正种的多,吃一点也?不?打紧,最讨厌的就是野鹊——”
乔翎说着,忍不?住瞪起了眼睛:“这种鸟最坏,头一天把种子?播进地里,当天晚上?它就要抠出来吃!等菜苗苗长出来,它不?吃,但还要把苗拔出来摆在菜圃里!”
身?旁“哎呀”一声,有个侍女不?由得道:“它怎么这样呀!”
张玉映则好奇道:“野鹊居然会从菜圃里抠种子?吃?”
“它可狡猾呢!”
乔翎气愤道:“播种的时候要浇水呀,过后就是一个水圈儿,土又?是软的,它见到就知道底下?有吃的,一挖一个准!”
姜迈放下?筷子?,好奇的询问出声:“倘若如此,南边种下?点什么,若是没人看着,不?是很快就被野鹊吃光了?”
乔翎有点好笑的看着他:“地多,但是野鹊少呀。数万亩土地一起播种下?去,前?后相差不?了几天,野鹊就算去吃,又?能吃多少?再则,地里有稻草人,隔三差五的也?有孩子?去打鸟,只是我们那儿人少,种的菜也?少,野鹊没什么地方可去,所以就紧盯着丁婆婆的菜园了。”
姜迈品味着她说的话,诚然觉得有意思,他点点头:“难怪你会玩弹弓了。”
乔翎眉飞色舞的告诉他:“起初打不?太准的,练了几次之后,指哪儿打哪儿!丁婆婆播种完,后边的差事就是小孩子?的了,师姐和师弟负责在菜园里拉绳,我负责打鸟,连打上?十几只野鹊,剁掉头吊在绳子?上?——”
姜迈忍不?住问了句:“管用吗?能吓住它们?”
“管用啊!”
乔翎不?假思索道:“你看见有个地方吊着十几具无头尸体,你还会过去吗?”
姜迈:“……”
屋里其余人:“……”
张玉映不?由得道:“只是这东西跟稻草人一样,起初有威慑,后来野鹊见得多了,应该会有所缓解吧?”
乔翎笑道:“当然啦,它又?不?傻,头几天被吓住,过去之后就不?怕了。”
姜迈遂问她:“那之后怎么办?”
乔翎理所应当道:“再打啊,隔两天打上?十几只鸟,剁掉头吊上?去,过两天再打再吊,最后等菜熟的时候,绳子?上?乌压压全都是没有头的鸟尸!”
……大型鸟类露天停尸间?是吧。
姜迈:“……”
屋里其余人:“……”
姜迈稍显无力的说了句:“南方湿热,会腐烂的吧……”
“什么都不?做,当然是会烂的啊,”乔翎瞪大了眼睛:“怎么,我没有说吗?”
众人齐齐摇头。
乔翎挠了下?头,补充道:“要腌制的。我头一天打鸟,第二天坐在菜园里剁掉头腌制好再吊起来,应该也?有点威慑作用吧,这天我不?打鸟,但是也?没有鸟落下?来。”
姜迈:“……”
屋里其余人:“……”
甚至于?不?敢带入到野鹊身?上?,试想一下?那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室内一时缄默了起来。
乔翎倒是觉得手痒了,很由衷的问姜迈:“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哇?我们打鸟去!或者出去钓钓鱼、摸摸虾,这些?觉得累的话,还可以出去摘莲蓬,乘一条船,在水上?吹吹风~”
姜迈还没说话,徐妈妈便婉拒道:“夫人,国公还没好呢。”
乔翎抬头看着她,很认真的说:“徐妈妈,你让他自己说嘛!总是在屋里闷着,没病也?要闷出病来的,哪怕是出去坐着钓钓鱼也?好啊,我觉得他很想出去的!”
徐妈妈心?下?一震,有些?迟疑的看着姜迈。
姜迈温和道:“我明?白您的担忧,只是夫人说的实在很有意思,惹得我也?想出去走走了。”
徐妈妈想叹口气,只是忍下?了,笑着说了声“好”:那我这就找人去准备,咱们家在城外也?有几个庄子?,这几日找个好的天气,您身?体好些?,就出门去。
这边吃了早饭,乔翎便预备着往梁氏夫人那儿去。
她在帘子?里边更换晚点见宾客的衣裳,帘子?外姜迈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
乔翎说:“还不?知道婆婆那边留不?留饭呢,不?过我尽量回来吃午饭,世子?夫人是姑母的侄女,不?好怠慢了的……”
忽然间?想到一事,她拉开帘子?,使其铡刀一样夹住自己脑袋,问姜迈:“你想不?想去姨母家坐一坐啊?我们成婚那天,我都没来得及去给姨母敬酒,说起来真是对不?住姨母和舅父的一番深情厚谊,我刚进神都的时候,他们就送了礼物过来呢!”
姜迈说:“会不?会太叨扰了?”
“怎么会?”乔翎诧异道:“难道姨母过府来做客,你会觉得麻烦吗?”
姜迈略略一顿,继而道:“当然不?会了。”
乔翎于?是就拍了板:“那就这么定了!”
收拾齐整,她辞别姜迈,带着张玉映几人往梁氏夫人处去了。
正院的一个老人悄悄同徐妈妈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夫人也?是这样啊,国公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居然还……”
徐妈妈冷冷瞥了她一眼,一个字都没说,那老人就默默的噤声了。
“夫人是国公的妻室,拿正院的主?意,不?是理所应当的?”
她𝔀.𝓵环视周遭,既是稳定人心?,也?是事先告诫:“叫国公高兴,就是最大的事。”
……
梁氏夫人手里捏着一支炭笔正在画图,就听院子?里乔翎的声音传过来了,中气十足的,跟自己的陪房说话。
她没抬头,继续勾画手里的图案。
那边乔翎进了门,也?没把自己当外人,眼睛往桌子?上?瞅了瞅,先说:“我之前?吃的那种红红的腌果?子?很好吃,今天怎么没有?再去取一些?来。”
这点小事无需梁氏夫人做声,侍从听后便应声去了。
继而乔翎脚步轻快的到了近前?去,声音欢快的叫了起来:“婆婆~婆婆~我来啦!”
梁氏夫人稍觉心?累:“如果?婆婆没有打扰你,那你也?不?要来打扰婆婆。”
乔翎压根不?搭腔,亲热的往她旁边一坐,肩膀挨着,先说:“婆婆,听说你这儿的浴房居然是用玉石铺地的,踩上?去是热的,有空我要来试试!”
梁氏夫人板着脸道:“不?准你来!”
“别这样不?近人情嘛,”乔翎一边说着,一边顺势往她手里的画纸上?瞄了眼,惊奇不?已:“婆婆,你画的真好看!”
她问:“这是要修园子?吗?”
又?说:“这旁边居然还备注着要种几棵树,栽什么花呢!”
梁氏夫人正待说话,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修这园子?,不?由得顿住了,三两下?将草稿纸摞在一起,叫侍从给收起来。
然而这短暂的一瞥,已经叫乔翎看出来几分端倪,她呆了一下?,愕然几瞬,才意识到:“是要修在我们两边中间?吗?”
梁氏夫人说:“我画着玩的,你别管。”
乔翎用一种被背叛了的眼神,受伤了似的盯着她,不?说话。
梁氏夫人默然了起来。
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说:“……那是还不?认识你时候的事了。”
乔翎惊住了:“你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就这么干?”
梁氏夫人于?是又?稍显不?自在的沉默了起来。
乔翎不?由得愤愤道:“婆婆,你这个样子?,很容易没朋友的!”
姜裕坐在一边,微觉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梁氏夫人赶忙转了话头:“承恩公亡故,过几日你随我一道去他们府上?致奠。”
乔翎往后缩了一下?脖子?:“婆婆,我不?去。承恩公的儿子?是王八蛋,承恩公姑息养奸,是老王八蛋,我要是去了,一来有违我做人的准则,二来,以后我还怎么见韩相公和二弟?”
她给出了理由,继而说:“我不?去。”
梁氏夫人白了她一眼,居然也?没骂她,而是说:“倒也?是。”
乔翎稍显诧异的看了她一看。
梁氏夫人终于?送了个白眼出去,没好气道:“我难道就没有做人的准则了吗?我不?要脸的吗?!”
乔翎马上?笑眯眯起来,亲热的用肩膀蹭了她一下?。
把梁氏夫人给嫌弃坏了,反手拐了她一下?。
乔翎说:“那就都不?去了?”
梁氏夫人道:“情面上?不?太好看吧?”
两人对视一眼,继而齐齐看向旁边人,异口同声道:“姜裕,你去!”
姜裕:“?????”
姜裕出离愤怒了:“怎么,我不?要脸的吗?!”
第 36 章
“你们看不上承恩公府, 难道我就看得上?”
姜裕坚决不肯去。
乔翎有些为难:“唉,这要是都不去,只怕就把承恩公府给得罪了……”
梁氏夫人正想说“那?你去啊”, 紧接着就听乔翎问了出来:“承恩公府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人物啊?这回不去,说不定哪天他们还会?找我们麻烦呢, 我得提前?有个准备!”
这才像是乔霸天嘛!
梁氏夫人心想。
这才像是爆瓜狂战士嘛!
姜裕心想。
继而梁氏夫人告诉乔翎:“承恩公有个女儿,是圣上的贤妃,贤妃的女儿, 就是大公主,只是贤妃一向不理会?宫外的事情?,常年静修, 大公主对待承恩公府亦是平平, 想来这回致奠即便?不去,也?不会?对我们府上做什么的。”
乔翎明了大公主的心态——一个这么不争气的外家, 简直恨不能叫他们滚八百里远, 谁耐烦往上凑?
倒是贤妃的秉性,有些出乎她的预料了。
姜裕察言观色, 有所会?意, 低声道:“圣上娶表姐妹为妃, 只是想施恩承恩公府, 对外展现自己的孝道, 又不是想给自己找麻烦……”
言外之?意, 如若贤妃真的头脑不甚清明, 那?多年之?前?, 就不会?被圣上看中, 选入宫闱了。
乔翎明白过来,又问姜裕:“那?承恩公府里, 有没有出众一些的后代?”
姜裕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情?态稍稍肃穆一点?:“承恩公的第四子颇得圣上宠信,如今正在方片内卫当中任职……”
乔翎呆了一下:“啊?方片内卫?为什么要叫‘方片’?”
“不知道,高皇帝设置的,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姜裕说:“方片内卫是皇室专用的密卫情?报机构,隶属于三省和军队的情?报机构有别的称呼,当然,此外还有林林总总的情?报机关,名称各异……”
乔翎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隶属于三省和军队的密卫情?报机构分别叫什么啊?”
姜裕告诉她:“三省的被称作?红桃,军队那?边的叫黑桃。”
乔翎于是“哎——”了起?来:“听起?来都有点?怪怪的!”
梁氏夫人向来都不关心这些,也?没太在乎刘四郎:“承恩公的亲姐姐,就是太后娘娘,不过倒是不必担心,太后娘娘一向不怎么管承恩公府的事情?。我隐约听我娘提起?过,说太后娘娘当年就是因为跟母家不睦,才会?成为北尊弟子的……”
乔翎迷惘的“哎?”了一声:“对不住,北尊又是哪一位啊?”
梁氏夫人简直要气死:“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怎么一点?都不往脑子里记!你脖子上顶的到底是脑袋还是漏勺?!”
乔翎委屈坏了:“没说过!”
梁氏夫人怒道:“说了,你就是没用心记!”
乔翎握紧了拳头,坐直身体,大声反驳:“就是没说过!”
梁氏夫人一指厅堂方向,震声道:“昨日两位相公过府来,跟你说了中朝和北门?学士!”
乔翎认真的反驳:“但是没说过‘北尊’。我刚要问‘大王’是谁,你就开始凶我了!”
梁氏夫人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没说过?
语气马上就没那?么强硬了:“可能是记错了吧,不过这都是小事,就让它过去吧。”
乔翎对着她怒目而视。
梁氏夫人就当是没看见,继而告诉她:“北门?学士的领袖,被称为北尊,他不止是中朝之?首,同时也?是太后娘娘的老师。”
乔翎不由得扭头看张玉映:“玉映之?前?跟我说过,本朝的皇后,几乎全都是出自勋贵之?家。不过玉映也?说,太后娘娘就不是勋贵出身……”
那?时候乔翎跟身边人在探讨圣上为什么要娶表姐妹做妃子,倒是没有去探究此事。
现下再去细想,太后娘娘既没有显赫的出身,却能够做本朝皇后,要么是得到了先帝的大力?支持,要么就是在先帝之?外,得到了另一股强势力?量的托举。
或者两者皆有?
乔翎心下疑惑,便?问了出来:“太后娘娘是从妃子升为皇后的吗?”
梁氏夫人摇头:“太后娘娘是先帝的原配妻室,入宫便?是皇后。”
乔翎遂道:“那?太后娘娘当年之?所以能够入宫……”
梁氏夫人很?痛快的给出了答案:“因为太后娘娘是北尊的弟子。”
姜裕则压低声音,告诉长嫂:“甚至于有人说,先帝其实是因为娶了北尊的弟子,所以才能做天子的。毕竟当时可以承继帝裔的人选并不只是先帝一人,而先帝的身体并不算好,在帝位之?争当中其实并不占据优势。”
乔翎觉察出不对劲儿来了:“还有别的人选?但是本朝的皇室宗亲——我是说直系的那?些,好像并不算太多啊?至多也?就是……韩王?”
梁氏夫人轻声告诉他:“韩王是先帝的幼弟,生母生下他之?后便?离世了,他小的时候,承蒙太后娘娘诸多照拂。”
乔翎挠了挠脸:“婆婆,你没说为什么本朝的直系宗室不多……”
梁氏夫人眉头蹙起?一点?,几瞬之?后,低声告诉她:“先前?争夺储位的时候死了一些,天后临朝的时候,也?杀掉了很?多。”
乔翎记忆里,太后娘娘是一个退居深宫、颐养天年的老妇人,尽管知道她曾经作?为天后摄政,但现下所流露出来的,却仍旧是一个隐忍的、温和的老人,是以再听到梁氏夫人所说“杀掉了很?多”之?后,难免愕然。
她小声问:“太后娘娘临朝的时候,杀过很?多人吗?”
梁氏夫人同姜裕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很?多!”
乔翎没有就着这个问题继续追问,而是将话题转到了最开始的地?方:“那?北尊现在还活着——唔唔唔!”
她瞪大眼睛:“干嘛捂我嘴?!”
梁氏夫人异常严肃的警告她:“别乱说话!”
姜裕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慌乱,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乔翎被二人如此剧烈的反应惊住,骇然之?余,小声道:“我没大声说话呀……”
梁氏夫人又重?复了一次:“别乱说话!”
乔翎怔怔的看着她,倏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几瞬之?后,她近乎悚然的扭头去看姜裕——姜裕看着她的眼睛,很?确定的点?了点?头。
乔翎心疼的顺了顺自己被吓得竖起?来的汗毛:“太后娘娘今年多少?岁了?”
梁氏夫人道:“六十有五。”
乔翎再三斟酌了言辞,小声问:“那?太后娘娘的那?位老师呢?”
梁氏夫人说:“不知道。”
乔翎愣住,思忖一会?儿,盘算着问:“有八十岁吗?”
梁氏夫人注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中朝之?所以超脱于三省,地?位尊崇,北尊之?所以可以托举一个寻常出身的女子坐上皇后之?位——因为他在那?之?前?,曾经扶立过三代帝王,加上当今,已经是第四代了,这也?是如今三都之?中佛道盛行,多有人渴求长生的根本原因!”
一个扶持过四代帝王的人!
乔翎粗略估算一下,骇然发现,他起?码活了将近两百岁,而且现在仍然活着!!!
她问梁氏夫人:“北尊参与朝政吗?”
梁氏夫人摇头:“他不参与。”
乔翎又问:“他也?同那?些中朝学士一样,常年居住在中朝,没有自己的府邸吗?”
梁氏夫人点?头:“不错。”
乔翎想了想,又问了很?重?要的一点?:“那?么,他也?从来都不对外露出自己的面孔吗?”
这一次,梁氏夫人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
她说:“从出现在世人面前?起?,北尊就是个中年人。”
乔翎明白为什么本朝有那?么多人求仙问道了。
一个不直接参预朝政,除去几位中朝学士之?外没有任何公开党羽的人,却能够扶持四代帝王上位——这绝不是世俗力?量所能做到的!
这位北尊的存在,本身就是某种非自然力?量的显现!
也?难怪先前?她意图要问北尊是否还活着的时候,梁氏夫人会?如此惊骇的制止她——因为北尊真的有可能通过某种方式,知道她说过的话!
乔翎陷入了沉思。
乔翎继续沉思。
乔翎站起?身来,神情?严肃:“婆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出门?一下,马上就回来!”说完,都没等梁氏夫人回应,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喂!”
乔翎一路出了越国公府,谁也?没叫跟着,牵了匹马,一路跑到了自己曾经当掉梁氏夫人螺钿排柜的那?家当铺里。
店里边倒是有几个客人,见忽然来了个人,起?初有些诧异,很?快回神,继续自己的典或赎了。
他们去的是寻常窗口,乔翎却是穿一道门?,径直往总账房那?边去了。
柜台里边坐着的还是那?个老者,形容清癯,两鬓微白,鼻梁上架一副水晶打磨成的眼镜,抬眼瞟一眼乔翎,客气道:“这位夫人是有什么事项要办?”
乔翎抓了个矮凳垫在脚下,叫自己跟他一样高,同时抓着栏杆破防大喊:“我靠,这不科学!!!”
她又惊又怒:“为什么有人能活二百多岁,他是妖怪吗?!”
账房先生摘下鼻梁上的那?副水晶眼镜,摸出一条手帕,慢条斯理的擦了起?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
乔翎怒道:“可是这也?太奇了吧?来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会?有这种事啊!”
账房先生轻轻“嗳”了一声:“那?你忍一下嘛。”
乔翎拍打着栏杆,如同一只愤怒的猩猩:“我不,我害怕!这也?太怪了!说不定哪天莫名其妙的就栽了!”
账房先生稍显无奈的笑了起?来:“他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乔翎更愤慨了:“敢情?你们知道他有危险啊?听起?来好像还认识,但是却不告诉我!”
账房先生见她这么生气,思虑几瞬,终于露出了一点?妥协的神情?,朝她招招手:“好吧,你过来,我告诉你。”
乔翎心里一阵激动?,脸上不显,赶忙把耳朵伸了过去。
就听账房先生在自己耳边说:“想发疯诈我,你得再修炼两百年才行。”
乔翎:“……”
乔翎郁卒不已,悻悻的抓着栏杆,由衷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高皇帝之?后发生的事情?啊。”
她看着脚尖,真的有点?失落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傻。”
账房先生温和的注视着她,终于伸手出去,在她肩膀上安抚的拍了拍。
“因为我们也?不知道,那?之?后发生的一切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
他说:“阿翎,我们希望你有不受任何人影响的,自己的判断。”
乔翎心事重?重?的离开了当铺。
一路骑马往越国公府。
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仍旧在路边卖糖炒栗子。
她下了马,掐着腰,揉出一副神气的样子来:“千辛万苦瞒我,最后还是没瞒住,傻眼了吧!”
栗子婆婆瞥了她一眼,神色平静的说:“想发疯诈我,你得再修炼两百年才行——我猜账房是这么跟你说的。”
乔翎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五体投地?。
栗子婆婆冷笑一声:“你的兵不厌诈是假的,婆婆给你来个真的,你看,这不是一句话就诈出来了?”
乔翎把马鞭胡乱的卷了起?来,委屈道:“怎么都欺负我啊……”
栗子婆婆叹了口气,倒是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打开炒锅的盖子,开始给她挑炒好的栗子。
乔翎嘟着嘴说:“别挑了,我不吃。”
栗子婆婆手上动?作?不停。
乔翎于是又探头说:“要开口大一点?的,好剥!”
栗子婆婆看她一眼,笑着“嗯”了一声。
乔翎又低声问:“北尊他是神仙吗?”
栗子婆婆将装栗子的袋口扎好,递给她,同时很?认真的告诉她:“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仙,那?些都是迷信,你不要当真。”
乔翎小声问:“真的?”
栗子婆婆用力?点?一下头:“真的!”
乔翎放心了,同她辞别,折返回越国公府去。
她这场突如其来的不告而别,惹得梁氏夫人有些窝火,又怕她听了北尊的事情?之?后出去发癫。
是以刚听见儿媳妇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就站起?身来,阴着脸迎了出去:“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那?不是寻常人可以打探的事情?,人家随便?施展一点?神仙手段,你的小命说不定就保不住了……”
乔翎把自己刚听来的消息分享给梁氏夫人:“婆婆,那?些都是迷信,不能当真的……”
这么一来一回言语的功夫,姜裕也?从屋里出来了。
乔翎看一眼他面庞,心头骤然一紧,手里装栗子的袋子直接砸到了地?上。
老弟!
她心说,我这趟出去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刻钟,你怎么又一脸死像了?!
姜裕弯腰把掉到地?上的那?袋糖炒栗子捡起?来,好笑道:“嫂嫂刚刚突然间?跑出去,倒是吓了我们一跳,这会?儿见了我们,怎么好像是被吓到了似的?”
梁氏夫人原本还要发作?,这会?儿觑着她的神色,忽的惊疑不定起?来,倒是没说什么,只道:“以后不要这么冒冒失失的,亏得客人还没来,不然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乔翎回过神来,五味杂陈的点?头,应了声:“好。”
梁氏夫人重?又领着她进了屋,寻个迎客的由头将姜裕打发出去,等内室只留婆媳二人的时候,才一把攥住乔翎手腕,低声问她:“可是裕哥儿有什么不妥?”
乔翎看着她,流露出诧异的神色来。
梁氏夫人对上她的视线,发出一声掺杂了轻嗤的、短促的笑:“你身上古怪的事情?那?么多,谁看不出来你身份成疑?刚才急匆匆出去又回来,又是这副作?态,我难道还看不出其中另有蹊跷?”
乔翎忍不住道:“婆婆你不要说得自己好像很?聪明一样,主要是我压根都没有掩饰过吧……”
梁氏夫人脸色一黑,正待言语,冷不防就见乔翎伸出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梁氏夫人见状微愣,下一秒就见乔翎像一只灵活的猫一样跳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
姜裕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栽进屋来。
乔翎叉着腰,洋洋得意:“你看,姜裕他都看出来了!你糊弄他,他也?糊弄你呢!”
梁氏夫人:“……”
姜裕稍显窘迫的站直了身体。
乔翎反手关起?了门?,三个人重?新又聚头在一起?说话。
姜裕开门?见山道:“说的是我的事,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梁氏夫人有些头疼:“我这也?是为你好……”
乔翎替她翻译给姜裕听:“婆婆的意思是,你才吃过几碗饭?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既承担不起?责任,也?处理不了事情?,玩去吧小东西?,关键时刻还得看你娘的!”
梁氏夫人怒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翎与姜裕异口同声道:“你就是这个意思!”
梁氏夫人怒了,众生平等的瞪着他们俩。
乔翎抖了抖眉毛,索性将自己发现的事情?摆到台面上讲:“之?前?郑国公府的那?个少?爷拖行二弟的小厮,据说还是鲁王的手笔,你们该还记得吧?”
梁氏夫人同姜裕对视一眼,古怪道:“难道冤枉了他?”
乔翎摇头:“就这件事情?,并没有冤枉鲁王,只是他的本意是惊吓二弟,却不是真的想要伤人,也?是在那?一日——”
她从怀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皮革小包,展开之?后,从中抽出了一根银针,捻着针尾,叫那?母子二人去看针的上半部分。
姜裕注视着银针上的那?一道蓝光,神情?微有恍惚:“这是从哪儿来的?”
“其实也?是那?天,你骑的那?匹马,该发一场狂的。”
乔翎从梁氏夫人手里抽出了她的帕子,将拿根银针扔到了上边:“鲁王只是想恫吓你,但这个人,想要你的命!”
姜裕额头上微微的生出了汗:“为了训练学生们的骑射,马匹并不是固定的,能伸手到学府中去的人倒是有,只是又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害我的性命?”
本朝的官学,以六学二馆为首。
六学即是国子监下辖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而二馆则是指隶属于门?下省的弘文馆和从属于东宫的崇文馆。
如同朝堂之?上官阶分明,学府亦是如此。
皇亲国戚与三品及以上官员之?子可以入二馆,三品及以上官员之?子可以入国子学,此后又以五品、七品为限,分润学子们到不同学府去。
因为本朝未曾设置储君,二馆便?只有弘文馆对外招生,姜迈作?为公府嫡子、大长公主外孙,理所应当的列属于其中。
而除去极少?数几个为了彰显国朝看重?才能,特意拣选进去充当面子工程的寒门?子弟,馆内学生出身几乎都与他相似。
如姜裕所说——要说这些同窗有能力?做这件事,那?倒是真的有,可他们哪来如此深重?的仇恨,一定要取他的性命呢?!
梁氏夫人也?说:“裕哥儿跟我不一样,不是会?出去结仇的性子。也?不会?是鲁王,他要是敢害我儿子的性命,我一定叫他偿命!”
乔翎于是就换了个方向:“如果二弟遭逢不幸,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梁氏夫人略一怔神,继而道:“那?,就该是二房了……”
她看了乔翎一眼,微觉避讳,但还是如实说:“国公身体不好,他之?后,爵位必然是裕哥儿的,裕哥儿若有变故,爵位便?要归于二房一系。”
乔翎脑海中浮现出姜二夫人的面容来。
“但是这可能性很?小,”梁氏夫人诚然与而二房夫妻来往不多,但还是替他们分辩了几句:“府上人的品性,都还是不错的,说的难听一点?,二叔若是能有这种心思,国公也?不能病歪歪的支撑这么多年,再则,上边还有老太君盯着呢。”
“小甘氏膝下诚然有一子,但如今也?不过两岁——才两岁大,以后可能会?有的变故太多了,她再如何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也?不至于提前?多年就开始发昏,想着害裕哥儿性命。”
说着,她叹了口气:“说起?来,府上一贯人丁单薄,你也?知道小姜氏是续弦吧?”
乔翎点?头:“我知道,叔母一看就很?年轻呢。”
梁氏夫人于是又叹了口气:“先前?二叔其实早有妻室,倒也?是个温厚人,夫妻二人带着孩子一同南下赴任,结果感染了瘟疫,弟妹跟孩子都亡故了,二叔自己也?是病得就剩下一把骨头,险些丧命,马车拉回来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具骷髅,在家修养了一年多,才算是有了人样……”
姜裕对此也?很?唏嘘:“堂姐比我还要大两岁呢。”
原来二房那?边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乔翎摸着下巴,盯着姜裕看了会?儿,忽的道:“听玉映说,神都城内姑表结亲的人不多,可叔父跟叔母就是姑表亲呢。”
老太君是赵国公的妹妹,姜二夫人是赵国公府的孙女,两家的血缘比较接近,这婚事是怎么成的?
梁氏夫人被她问的一愣,迟疑几瞬,才说:“我其实不爱管别人的闲事……”
乔翎马上搓着手催促道:“婆婆,快说说你知道的瓜!”
梁氏夫人事先警告她:“你别出去乱说啊。”
见乔翎点?头,才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小甘氏跟二叔实际上隔了一辈,她是庶出的女儿,在娘家的时候不太受她父亲看重?,嫡母待她便?有些不妥,老太君归宁的时候有所发觉,得了空便?接她过府来坐一坐,有时候也?带着她接待宾客,也?是给她长一长脸的意思,后来二叔重?病归来,又成了鳏夫,两家才有了结亲的意思……”
她就事论事,很?郑重?的告诉乔翎:“小甘氏往府上来小住的时候,二叔还在南边,他们之?前?或许作?为亲眷见过,但也?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并无私情?。至于庶出,就更没什么大不了了,人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
乔翎笑眯眯的看着梁氏夫人。
我婆婆这个人呐,看起?来冷若冰霜的,但其实很?有原则。
梁氏夫人不自在起?来,随即白了她一眼。
乔翎也?没揶揄她,只是说了句:“原来是这样啊。”
“对小甘氏来说,这是一桩不错的姻缘。”
梁氏夫人说:“二叔年长她多一些,但相貌并不丑陋粗俗,又无儿息,人也?温和,且对她来说,与其说是相中了二叔,不如说是相中了老太君吧,嫡亲的姑祖母,待她又宽厚……”
“唔,”乔翎想了想,又问:“我没见过二叔,只是听你们说的,好像二叔的身体也?不是太好?”
梁氏夫人道:“一场险些丧命的大病,怎么可能不伤元气?”
乔翎于是就着这个话茬,继续问道:“要是二房也?出了意外,那?这越国公的爵位会?归谁?”
梁氏夫人跟姜裕都愣住了。
因为先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思来想去,梁氏夫人微微变色:“可能会?流到旁□□边,更大的可能是……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小姜氏不算,她已经同府上没有任何干系了。”
乔翎会?意的数了数:“那?位嫁去南边的大姑母,还有女孩当中齿序第二的二姑母,也?就是广德侯夫人,是吧?二叔先前?往南方去的时候,跟大姑母有过来往吗?”
梁氏夫人略觉悚然:“你别搞得草木皆兵的……”
乔翎一把拉住姜裕的衣领,将他拉到三人当中:“婆婆,我出门?之?前?,二弟的脸色还很?正常,但是现在,他脸上已经有死相了,这是你唯一的孩子,你确定不要草木皆兵一下吗?”
梁氏夫人变了脸色,严肃道:“不要乱说!”
乔翎分辩道:“我没有乱说,我学过一些术数之?道,能看见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我看见的就是这样的。”
梁氏夫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她,倏然又扭头去看姜裕,眉宇间?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来,许久之?后,终于站起?身来:“我去写信给你舅舅,让他回来一趟……”
乔翎“哎——”了一声,好奇的问姜裕:“舅舅是干什么的?我怎么没见过他?成婚那?天他也?没来呢!”
姜裕正在整理被她拉乱了的衣襟,闻言抬头说:“舅舅是修道之?人,早离世俗,云游四方去了。”
梁氏夫人进内室里去写信。
乔翎则坐在原地?,支着头问:“舅舅齿序更大,还是姨母齿序更大?”
姜裕悄声道:“姨母齿序更长,舅舅是其次。我娘是第三。”
乔翎敏锐的察觉到:“你没说婆婆是最小的!”
姜裕于是靠她更近一点?,很?小声很?小声的告诉她:“我原先是有个小姨母的,那?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孩子,同我娘是孪生姐妹,只是已经亡故了……”
乔翎会?意到这是安国公府,乃至于梁氏夫人的伤心事,随即肃然了神色:“我知道了。”
又隔着帘子叫梁氏夫人:“婆婆,为什么找舅舅,不找姨母啊?姨母更大,不是应该更有办法吗?舅舅又不在神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信赶回来呢!”
梁氏夫人一边用镇纸将信纸推平,一边道:“你不懂,姐姐是长女,她继承了爵位,但是我哥哥他继承了家族传承,他在那?方面更有天赋……”
乔翎马上问姜裕:“安国公府有什么家族传承?”
姜裕比她还吃惊:“娘,外公家有什么家族传承?!”
梁氏夫人怒道:“少?管闲事!你娘都没有这个天赋,你这废物指定也?没有!”
姜裕:“……”
乔翎却说:“那?外婆总该有吧,为什么不找外婆帮忙?”
梁氏夫人心烦意乱:“不是说了吗,这是梁氏一族的血脉传承,我娘怎么可能会?有……”
乔翎又说:“可外婆她历经几朝,见多识广,总该有所了解吧?”
梁氏夫人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儿。
她停了笔,一掀帷幔走了出来,神情?古怪的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乔翎趴在坐席的小机上,朝她眨巴一下眼睛:“婆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先前?还没成婚的时候,外婆要见我吗?”
梁氏夫人怔住了。
她略有猜测,心头倏然一震,愕然的看着乔翎。
乔翎洋洋得意的晃了晃屁股:“不然外婆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多钱?总不能是纯粹因为我生得美丽吧!”
梁氏夫人冷笑道:“……后一句撤回去。”
乔翎怒道:“我就不!”
婆媳二人皱着眉头彼此看着,冷不防外边梁氏夫人的陪房出声道:“夫人,太太,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来了。”
梁氏夫人转头向左,乔翎转头向右,旁若无人的整了整衣冠,又亲亲热热的相携出门?会?见来客去了。
姜裕在后边扁着嘴:“噫~”
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是个很?爽利的人,之?所以说爽利,是因为进门?时她脸上正回头同身边侍从说着什么,脸上神色略带几分阴翳。
大抵是同梁氏夫人有些交际,倒也?直言不讳:“按理说出门?做客不该面带不豫的,只是今日出门?前?同我婆婆拌了几句嘴,阿靖劝我呢!”
梁氏夫人向来少?管别人家的闲事,这会?儿听了也?没多问。
倒是乔翎在旁边好奇的问了句:“为什么拌了几句嘴?”
梁氏夫人没好气的斜了她一眼。
乔翎就说:“婆婆,世子夫人自己都能往外说,可见是不怕问的,我问问应该也?不过分吧?”
梁氏夫人敷衍她:“啊,问,问吧。你尽情?的问。”
世子夫人目光在梁氏夫人脸上流转几瞬,再挪回乔翎脸上,觉得这对婆媳相处的模式很?有意思:“我婆婆处事太拘谨小心了一些,怕得罪人,承恩公昨日不是亡故了吗,叫我同她一处去致奠——我才不去!”
她冷笑道:“听说刘七郎也?死了,道是伤心之?下,追随其父而去,鬼知道他是不是马上风死在了哪张床上!叫我去给他们俩送葬?我呸!”
乔翎深有志趣相投之?感,马上道:“我们也?不去!”
世子夫人眼眸微亮:“太太叫什么名字?”
乔翎说了,又问世子夫人闺名。
一个叫另一个:“阿翎!”
一个叫另一个:“丛丛!”
马上就要好的跟姐妹一样了。
乔翎说:“丛丛,庾三郎行事不检,中山侯夫妇不管,你们得管呀,在宫里联合四公主欺负大公主的客人,在弘文馆还欺负同窗,没人会?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情?的,只会?觉得中山侯府家教?堪忧,养出这种儿子来!”
梁氏夫人剧烈的咳嗽一声,小声告诫她:“委婉一些!”
毛丛丛显然与庾三郎早有龃龉,听罢不由得发出一声嗤笑,却同梁氏夫人道:“太夫人不必为府上保留情?面,别人不知道他秉性,我还能不知道?”
又同乔翎道:“说出来不怕阿翎你笑话,我成婚当天晚上,那?个混账东西?就偷偷用剪子把我裙子给剪了一条口子!”
乔翎心如止水:“我成婚当天晚上就去坐牢了。”
毛丛丛:“……”
毛丛丛原还气恼,听到此处,不由喷笑出来:“这么说起?来,我不如你!”
乔翎又问:“那?后来呢?”
毛丛丛理直气壮道:“后来我就使人去请叔父过去啊,新婚之?夜,小叔子偷摸把嫂子的裙子剪破了,哪有这样的事情??当我们毛家的人都死光了吗?敢这么欺负我!庾家要是不给个交待,我砸烂他们的喜堂,马上就回家去!”
乔翎听得颇觉投契:“就得是当场发作?出来才好呢,生气容易死得早——叫别人生气,总比叫自己生气好!”
毛丛丛哈哈大笑:“谁说不是?因为这事儿,庾显被吊起?来打,我婆婆那?时候还拿眼睛觑我,等着我去拦呢,我才不去!这狗东西?,就得吃点?教?训!”
乔翎于是也?哈哈大笑起?来。
毛丛丛笑完了,又说起?前?番的事情?来:“四公主是皇女,骄纵一些本是寻常,可我们家是什么身份?是皇亲,是半个外戚,能在宫廷之?内放肆吗?二弟传话出来,公婆他们真是觉得怕了,当天就给了他一顿狠的,继而关进了祠堂,我冷眼瞧着,倒好像是真的有所醒悟了……”
末了,又从果盘里捻了颗核桃酥送进嘴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乔翎把嘴里边的腌果子咽下去,奇道:“你还去看他啦?”
毛丛丛“嘿嘿”笑了两声:“我们家他最讨厌我,庾言说叫我去趾高气扬的取笑一下他,能最大程度的叫他感到羞愤!”
乔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甚以为然。
两人坐在一起?说了一刻钟的话,气氛就已经很?和睦了。
姜裕坐在一边充当摆设,听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说:“阿翎,我中午要留下吃饭!”
他心想,好吧,那?就留下吃饭呗,反正我们家也?不缺这一顿饭。
紧接着就听嫂嫂说:“不成,我中午得回去陪姜迈吃饭,你改天再来吧!”
姜裕:“……”
姜裕不由得咳嗽了一声。
乔翎看了他一眼,于是改口说:“要不你就留下,婆婆跟二弟陪你吃饭,我去陪姜迈吃饭。”
她还具体的解释了一下:“我们刚成婚呀,前?三天我在坐牢,都没一起?吃过几回饭!”
姜裕:“……”
姜裕不由得又咳嗽了一声。
毛丛丛稍显迟疑的看了他一眼,并不是很?想跟他一起?吃饭,当下不好意思的说:“我家里还有点?事,还是回去吧。”
姜裕:“……”
姜裕心说行叭。
……
今日的这场会?晤顺利结束,送走了毛丛丛,姜裕转头就往弘文馆去了。
在家里待着,容易心累。
助教?见他回来,便?递了一张假条过去。
姜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
助教?耐心的提醒他:“承恩公府的致奠。”
姜裕马上就把假条递了回去:“谢谢太太,我不去。”
助教?倒是不觉得奇怪,随口说了句:“你们家安排别人去啊。”
姜裕郑重?的说:“我们家谁都不去。”
助教?愣住了。
教?室里诸多公候子弟、高官之?子都不由得暂停了填假条的手,或者明显,或者不明显的看了过去。
助教?回过神来,下意识道:“为什么不去?”
姜裕道:“因为不齿承恩公府的家风,也?因为我嫂嫂是韩少?游的朋友,这个理由,难道不够吗?”
助教?神色一定,肃然起?敬,接过那?张没有填写的请假条撕掉,震声道:“足够了!”
教?室里响起?了一片撕纸声。
姜裕都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
我们家难道比不过越国公府吗!!
就只有他有耿介之?风吗!
这要是巴巴的过去,也?太丢脸了吧,以后怎么在弘文馆混啊!
哥们儿/姐们儿不要面子的吗!
还有人悄悄问姜裕:“越国公夫人居然是韩太太的朋友?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姜裕从容道:“因为我嫂嫂是卢相公的朋友,因而结识了韩相公。”
又有人问:“那?么,越国公夫人是如何结识卢相公的?”
姜裕默然了几瞬,仍旧从容道:“坐牢的时候认识的。”
教?室里默然了片刻,才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越国公夫人行事,颇有狂士风范啊!”
“如此放浪形骸、傲然不凡,颇有些先古锐气!”
“是啊,高皇帝时候,管这种行径叫什么来着……”
……
弘文馆几乎汇聚了本朝所有勋贵要人的子弟,任职老师又几乎多是士林之?中地?位尊崇的大家,很?容易就会?引领神都风尚。
就在当天,关于是否要往承恩公府的致奠一事,就产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
士林对于外戚,从来都是敌视的,倘若承恩公府一向夹着尾巴做人也?就罢了,偏还不是如此——那?还指望我们给你好脸色看?!
上赶着去巴结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外戚,以后哪儿还有脸面在外边混啊!
没过多久,消息传开,乔翎继“爆瓜狂战士”之?后终于解锁了新的名号。
听闻当时,乔翎一口水喷出去老远,勃然大怒:“天杀的!到底是谁在管我叫‘葬爱老祖’?!我要刀了他!!!”
第 37 章
越国公府领头?不去致奠, 消息传出,当晚就在神都城内引起了一场热议,有资格去的人家, 都不免有所?讨论。
中书令俞安世府上,也就是与大鱼家中山侯府庾氏相对应的小鱼家俞氏, 起?初还?不知道这事儿。
等到了这日崇文馆散学,俞安世与俞夫人的小女儿俞桂宁回府,专程去问?母亲:“承恩公死了, 我们家不会去给他致奠吧?”
俞夫人听得一怔:“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俞桂宁观察着母亲的神色,心里一个“咯噔”:“阿娘, 你不会是要去吧?你可不许去!”
她激动的说:“我们班别的人家都不去, 你要是去了,叫人知道, 我怎么?抬得起?头?来?”
又郑重其事的重复了一遍:“不许去!”
俞夫人心下纳闷儿, 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 只问?女儿:“你们班上别的人家都不去, 你怎么?知道的?”
俞桂宁就告诉母亲:“姜裕不去呀, 然后别人就都不去了——承恩公府又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何必跟他们往来?先前还?想去求娶大王的外甥女呢, 真敢想!”
俞夫人就着女儿提起?的这个名字, 倒是想起?自己之前盘算的事情来了:“姜裕领头?说他不去的?”
“是啊, ”俞桂宁倒是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也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姜裕身上:“原先我们在?填假条呢, 姜裕过来,说他不去, 因为姜氏不齿承恩公府门风,又说他嫂嫂是韩相公的朋友,那就更不能去了……”
俞夫人原先还?在?思忖着女儿的婚事,听到“韩相公”三个字,也不由得警醒起?来。
等丈夫散值回来,就问?他:“去不去?”
俞安世听了之后,马上拍板道:“不去!”
别管他与韩少游是否政见相合,他们都是三省出身,昔日同?为宰相,关键时刻,当然应该同?气连枝。
倘若韩少游与承恩公府是私仇也就罢了,可韩少游是为公法不得伸而与承恩公府起?了龃龉,那他作为三省的宰相之一,绝对?不能给韩少游拆台!
俞安世马上使人往官署去送信:“我要是没记错,那天负责值守的是通事舍人张怀,他应该是青县人,也有快两年没有休过探亲假了,给他批几天假回乡探望父母,我来代他值守。”
侍从领命去了。
俞夫人不由得道:“真没想到越国公府居然牵了这么?个头?,越国公夫人果真是个奇女子……”
俞安世为之轻笑?:“等着瞧吧,这回承恩公府怕得丢个大脸了。”
这边俞安世使人送了消息回去,三省立时就被轰动了。
张怀人在?府中坐,假从天上来,心知自己是搅和?进了顶层风波之中,但好在?也不会有人真的理会他,平白?捡了几天假而已。
赚了!
美滋滋的称谢之后,麻利的叫人去学府给自己的孩子请假,继而带上家小,真的回老?家去了。
嗯,此处平添感激俞中书令的孩子两人。
三省里原本就只有五位宰相,罢掉了韩少游,又少一位,只四位而已。
卢梦卿同?韩少游好的穿一条裤子似的,承恩公死了,依照他的脾气,不放几只鞭炮就算是为环保出力?了,怎么?可能去参加什么?葬礼?
卢梦卿不去,俞安世不去,消息再?往另外两位宰相耳朵里一传……
尚书省的左司郎中期期艾艾的去寻尚书左仆射柳直:“过几日下官值班,唉,其实我也很久没有返乡探望二老?了……”
柳直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是人伦孝道,我既然知道,怎么?好视若无睹?你去吧,多休几天假,我来替你值班。”
左司郎中连声谢过,脚下如风的出去了。
再?到门下省,抢着去报信的险些把侍中唐无机的门框挤破。
白?得的假期,不要白?不要!
唐无机阴着脸看某个下属拔得头?筹,继而阴着脸送了几天假出去,心想:天杀的!
承恩公死了,倒是搞得我要加班,真是晦气!
承恩公是皇帝他舅舅不假,但三省的宰相更是官宦们嫡嫡亲的上司啊,县官不如现管!
上司都不去了,谁还?去冒这个头??
且官宦同?勋贵不一样,声名是相当要紧的,上赶着去致奠,未必能有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处,但你要是踩着上官去显示自己有眼力?见,说不得后背上马上就会给贴上一个“阿谀外戚”的条子!
有了这种评语,还?想晋升?
官宦们大致上统一了口径,勋贵们也差不多。
同?为公府,越国公府都不去了,别的人家再?去,倒好像是怕了承恩公府似的,再?加上承恩公府一贯以来的糟糕门风,隐隐约约的,就站到了道德的阴沟里……
倒是没有公开通气儿,但最后谁去谁不去,俨然已经成?了面子和?里子的双重较量了。
宗亲那边又是另一种局面。
福宁郡主特别明确的告诉母亲:“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去的!!!”
她的理由跟俞桂宁一样:“别人都不去,我为什么?要去?丢人!难道我堂堂皇室郡主,还?比不上臣下之女有底气吗?打死我也不去!”
齐王妃的母亲是经学大家,更看不惯承恩公府,当即就摸了摸女儿的头?:“怎么?会打你?娘也不去。叫你爹去,那是他舅。”
齐王:“……”
齐王:“唉。”
福宁郡主警惕的看着父亲:“阿耶,你不会去吧?”
齐王无可奈何:“我得去啊,再?不济,那也是我亲舅舅呢。”
不是为了承恩公,是为了自己老?娘。
福宁郡主拍着自己脸颊:“有这种亲戚,我真的觉得丢脸!”
齐王:“……”
齐王又叹了口气:“唉。”
官宦跟外戚天然对?立,他们可以不去,勋贵们跟承恩公府交际不算太多,又有种面子里子的顾虑,可以自行斟酌是否要去,但是宗亲们……都是实在?亲戚,得捏着鼻子去啊。
……
乔翎这会儿倒是还?不知道自己作为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就在?承恩公的棺材板上引发?了一场飓风,从梁氏夫人那儿出来,她转头?就回了正院那边。
姜迈昨晚入睡前还?有些低烧,这会儿看着精神倒是还?好。
徐妈妈使人在?廊下摆了两张椅子,放下一层薄薄的纱帘,他坐在?里边,半是遮风,半是阻挡太阳。
院子里几个侍女正在?种花,金子脑袋在?纱帘里,尾巴在?纱帘外,姜迈伸手去挠它的下巴,它尾巴也跟着越摇越快。
忽然间它警觉地站了起?来,飞奔着扑向?门外——
侍女们用帕子揩一揩汗,七嘴八舌道:“一定是太太回来啦!”
“是呢,金子最喜欢太太了!”
不一会儿,果然见乔翎回来,金子亲热的跟在?她后边摇尾巴。
往花圃里瞄了眼,不由得道:“外边怎么?还?有这么?多?”
有个侍女说:“断掉了,没有根的。”
乔翎麻利的撸起?袖子,继而拿起?铲子来:“这种花很能活的!”
又瞄了眼花圃距离居室的距离:“难怪要种驱蚊草呢!”
另一个侍女却道:“也就是这边花木都是新栽的,听说定国公府里有许多古树,几人合抱那么?粗,冬暖夏凉,连蚊虫都不见!”
其余几个侍女惊奇不已:“真的假的?”
“真的呀!”那侍女说:“我听去过定国公府的人说的,就是这样!”
乔翎都不由得插了句嘴:“定国公府,就是朱皇后的母家吗?”
几个侍女齐声说:“是呀!”
乔翎也觉惊奇,转头?问?张玉映:“真的?”
张玉映回答:“真的。”
又道:“定国公府的那座宅院,据说是前朝某位亲王的府邸,后来被高皇帝赐给了初代定国公。其中的古树,又是先古时期留下来的,的确有些神异。”
说着,她脸上少见的显露出了几分歆羡:“那些古树异常高大,朱皇后是长女,定国公夫妇很宠爱她,因为朱皇后的童言稚语,还?伐断一根粗壮的枝杈,在?上边建造了木屋——娘子不晓得,那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吵着也要那样的木屋!”
乔翎听了,果然惊奇:“在?树上的木屋!”
张玉映点点头?:“底部涂漆之后,再?铺上熊皮褥子,里边也有小小的桌椅床具,树根那儿摆一架梯子,好叫上去,没有小孩子不喜欢的。”
乔翎长长的“哦”了一声,三两下种完花,又上前去将那纱帘拉开一线,铡刀似的夹住自己的头?,问?里边的姜迈:“我能进来不能?”
姜迈笑?着往下落了落眼睑。
乔翎便到他旁边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
姜迈说:“后园也有几棵大树,你要是喜欢,就找工匠来建一座木屋,他们早就详熟了,很快就能完成?的。”
乔翎摇头?,靠近他一点,带着一点骄傲的神色,小声告诉他:“我虽然在?乡村长大,但也有过木屋哦!天工师傅有给我做过!”
姜迈微露诧异:“那……”
乔翎继续很小声的道:“可是玉映没有啊,她已经够不顺遂了,我怎么?能叫她难过呢!”
姜迈神色一动,看着她,却没说话。
阳光温暖,隔着纱帐照几分在?身上,他不由得有些醺然,好像叫这日光醉倒了似的。
乔翎见他半阖着眼睛,以为他不舒服,赶忙伸手去摸他额头?,只摸到一手温热,她吃了一惊,姜迈却已经伸手拉住她。
语气无力?,语音轻柔:“并不是发?烧,是这里太热了。”
乔翎有些担忧的看着他,问?:“你,你是从小就这样吗?”
姜迈轻轻道:“算是吧。”
乔翎忽的伸手去摸他的脉象,姜迈既不做声,也没反抗。
半晌之后乔翎松开手,小声问?:“我学过一点医术,能不能扎你一下?我的手很稳,不会疼的,就是看起?来可能会有一点吓人……”
姜迈眼皮都没动一下,说:“好。”
又道:“只是得找个没人的时候,别叫徐妈妈看见,她会担心。”
乔翎都被他这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惊住了:“你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会医术呢!”
姜迈的声音很平淡:“反正也不会再?坏了。”
他说:“你不是会医术吗,方才把脉,难道没有摸出来?”
乔翎看着姜迈平静无澜的面孔,忽然间很难过。
等到了晚上,夫妻二人上了床,徐妈妈等人都出去之后,乔翎才做贼似的跑到外间去取了一盏灯来,继而重又回到帐子里。
她一手执灯,一只手摸出自己的针包,想了想,又将帕子叠了几下,盖在?姜迈眼睛上:“不要看,应该会好一点!”
姜迈说:“哦,那我不看。”
乔翎又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你能拿着灯吗?”
记起?他身体不太好,恐怕未必能做托举的动作,又改口道:“我把灯放在?塌上,你扶着就行,小心不要让它倒了。”
姜迈说:“好,我扶着。”
乔翎就小心翼翼的把灯放下,又拉着他的手伏在?烛台上。
紧接着她搓了搓手,有点忐忑的道:“那我脱你衣服了?”
姜迈轻轻叹一口气:“脱吧。”
乔翎就把他的衣带解开,露出脐上和?整个胸膛之后,转而去打开针包。
一根针扎下去。
乔翎小心的问?:“有感觉吗?”
姜迈摇头?:“没什么?感觉。”
乔翎心觉纳闷儿,迟疑几瞬,重又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银针浸润药物之后,扎了下去。
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又问?:“有感觉吗?”
姜迈的语气很平和?:“没有感觉。”
乔翎眉头?皱起?,倒是没再?说什么?,谨慎的收针之后,正待将其收入针包,呼吸忽然间微微一滞。
后一根银针的颜色,变了。
姜迈问?她:“怎么?了?”
乔翎迅速把针收起?来,说:“没什么?。”
……
接下来的几日间,乔翎都没怎么?出门,猫在?正院里陪伴姜迈,有时候也会往梁氏夫人和?姜二夫人处去坐一坐。
倒是外边承恩公府的这场丧事,办得异常难堪。
三省的宰相们无一人上门致意,尚书们和?中书侍郎等要人也几乎无人前往,底下倒是几个依附于承恩公府的低级官员去了,但是就局势而言,仍旧是无足轻重的。
勋贵们也是几乎无人登门,九家公府之间,只有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苗氏去了。
从前的承恩公世子夫人、现在?的承恩公夫人也姓苗,与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苗氏是嫡亲的姐妹,前者为姐,后者为妹。
十二侯府当中,东平侯府去了。
那是两位苗氏夫人的母家,承恩公府正经的姻亲,这回要是不去,两家几乎就要结成?死仇了。
靖海侯府也去了。
刘四郎娶妻太叔氏,正是靖海侯府的女儿。
承恩公府上诸子,只有从前的世子和?刘四郎娶得勋贵女,别的娶的都是官家女儿,母家不算显赫,如今姻亲辞世,也都遵循礼数去了,只是这种时候,倒是没有太多人会去关注他们。
大公主协同?驸马一处去了,宽慰过承恩公夫妇,替母亲敬了一炷香,便推脱公务繁忙离开。
倒是齐王留下了,总算是撑住了承恩公府所?剩无几的一点颜面,可即便如此,这场原该声势浩荡的丧事,也显得异常难堪。
放眼上下几十年,再?没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丧仪了!
与此同?时,圣上赐下的哀荣与诔文,反倒成?了一种辛辣的讽刺。
承恩公尚且如此,死的匆忙、随便找了具棺材塞进去的刘七郎,就更不必说了。
承恩公夫人冷若冰霜的接待了自己的妹妹:“夫人如此关头?登门,有心了。”
说着,作为丧主向?来宾行礼。
小苗氏为难的叫了声:“姐姐。”
“我哪里是你的姐姐?”承恩公夫人自嘲道:“我是笑?话!”
她环视寥落的厅堂,神情当中含着某种冷冷的嘲弄:“即便是淮安侯府,也没有落到过这种境地!”
两位苗夫人的母亲、东平侯夫人从外边过来,压低了声音,同?长女道:“这并不是你妹妹的过错,不要朝她发?脾气。”
承恩公夫人于是又向?自己的母亲行了一礼:“您在?这种关头?登门,实在?不能不叫我这个刘氏冢妇感激涕零!”
东平侯夫人心头?一堵,有心发?作,瞥见女儿两鬓早生的白?发?,心头?倏然一酸,又生生刹住了,转而问?:“府上的事情都料理好了没有?今日要是有不趁手的,只管开口,我同?你妹妹还?是能搭把手的……”
东平侯夫人后退一步,承恩公夫人却要更进一步,多年前的伤疤并没有随着时间而痊愈,只会在?愈发?不堪的境遇当中糜烂腐朽。
“阿娘现在?倒是会说好话了?早做什么?去了?我是正经的长女啊!”
她忍不住哽咽道:“刘家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不知道吗?要把我嫁到这样不堪的人家来!要卖女儿,你们就公平一点啊,凭什么?只卖我一个?同?父同?母的姐妹啊,凭什么?就待她好!”
小苗氏在?旁边听着,窘迫极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归根结底,姐姐的不幸其实同?她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作为同?胞所?出的姐妹,姐姐多年来挣扎于痛苦和?绝望的同?时,她却过着顺遂平和?的生活,又叫她有种莫名的愧疚感。
东平侯夫人看着长女,心里同?样极其不是滋味:“圣上做媒,我与你阿耶又为之奈何呢……”
刘四郎之妻太叔氏打外边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加重嗓子,咳嗽了一声。
东平侯夫人转头?去看,便见到了不远处神情阴沉、不知道听了多久的承恩公。
目光对?上,承恩公却先瞟了太叔氏一眼,这才脸色难看的近前去,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岳母和?小姨都到了啊。”
东平侯夫人与小苗氏俱都不咸不淡的还?了礼。
承恩公本就颇为不悦的心情瞬间又被撒了一把盐。
他心想,你们跑到我家里来,堂而皇之说我们家的坏话!
现在?被我撞破了,不马上赔礼道歉,居然还?敢跟我摆一张死鱼脸?!
有没有搞错啊你们这两个臭婆娘!
东平侯夫人与小苗氏心想,我们又没有凭空捏造事实,损毁你们刘氏的名声!
要不是圣上强行做媒,就凭你这个既无容貌、又无才干的烂人,能娶到我女儿/姐姐?!
皇太后眼见着是撒手了,圣上看样子也不打算再?管,你这摊烂泥还?算个什么?东西,这回要不是我们母女俩豁出脸面不要,捏着鼻子来给承恩公府撑场子,你们得丢脸到姥姥家!
你有什么?资格给我们甩脸子看!
承恩公年轻的时候不算是青年俊彦,人到中年,当然也不太可能成?长成?中年俊彦。
现下在?岳母跟小姨处都没得到什么?好脸色,语气便愈发?的坏了:“有空在?这儿跟人说长道短,怎么?不去前边迎客?弟妹们都还?年轻,难当大事,你却在?这儿躲懒,没得叫人觉得漠视去了的尊长!”
这话一说,本就僵硬的局面更难看了。
承恩公夫人淡淡道:“来的宾客本就不多,更没什么?有分量的,这还?得我去吗?随便找个管事就成?了吧。”
承恩公被戳到了痛楚,眼底狞色一闪:“你这——”
东平侯夫人冷冷道:“承恩公,你嘴上最好放客气一点!”
承恩公面露怫然,意欲张口,却被太叔氏叫住了。
“大哥,”太叔氏说:“前边来了几位宗室男客,还?得您去顾全呢。”
承恩公冷冷瞟了那三人一眼,拂袖而去。
太叔氏近前去劝:“大哥性格耿介了一些,不过人并不坏……”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有点心虚,只得拉了个更靠谱一点的理由出来:“死者为大,来都来了……”
东平侯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承恩公夫人也勉强挤出来一点笑?。
小苗氏余光觑着承恩公离去的身影,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睑。
她心想,看这场丧仪的架势,多年来一直庇护着承恩公府的那棵大树,好像真的不打算管他们了呢。
既然如此……
第 38 章
承恩公府的丧事以一种相对难堪的局面开始, 又?以一种?绝对?难堪的局面结束了。
准备了几百桌的宴席,最后只来了几十桌正经客人,多余的那些扔了也是浪费, 只得开流水席,叫过路的闲人来赶个热闹, 勉强算是给死去的人积一点阴德。
承恩公夫人看着这寥落残败的局面,深有种?日落西山之感。
然而又为之奈何呢。
将心比心,换成她?, 也是不情愿跟这样?的人家来往的。
东平侯夫人到底放心不下女儿,宴后专程去寻承恩公夫人说话,小苗氏看起来倒是淡淡的, 知道姐姐不太想见到自?己, 便低眉顺眼的坐在母亲身边,并不言语。
刘家的几个年?轻妯娌们没怎么经历过大事, 门第也不如长嫂显赫, 眼见今日情状,难免有惶惶然之感, 如同一群受惊了的雀鸟, 瑟缩着聚在一起取暖。
间或用复杂的、夹杂着一点歆羡的眼神看一看长嫂之外的另一个妯娌。
如承恩公夫人大苗氏一般, 太叔氏是正?经的侯府女儿。
她?的父亲是当代靖海侯, 母亲唐氏是宰相唐无机的族妹——天后执政时, 唐氏的母亲、也就?是太叔氏的外祖母曾经官居宰相。
她?的叔叔太叔洪正?为?京兆尹, 太叔洪的妻子, 是韩王之女成安县主。
要论出身, 并不逊色于?承恩公夫人。
但?太叔氏又?要比承恩公夫人幸运的多。
承恩公夫人是圣上为?了给母家增加一点底蕴和体面, 半是强迫半是询问?下做的媒,而承恩公人才资质极其平庸, 内宠颇多,夫妻不睦,当然也就?是意料之中了。
而刘四郎却是刘家最出众的孩子。
刘家诸子,只有他?和承恩公是嫡出,承恩公像老承恩公,刘四郎像那个早早被老承恩公气死了的亲娘。
相貌好,人又?聪明,颇得圣上看重,最要紧的是,太叔氏喜欢他?。
不然,依照刘氏的家风,老承恩公敢上门提亲,靖海侯真能把他?打出去!
起初靖海侯还劝女儿:“你看看刘家那些人——”
太叔氏说:“四郎跟他?们不一样?的,我喜欢他?。”
靖海侯冷笑一声?:“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不喜欢?!”
太叔氏斩钉截铁道:“当然喜欢啦!”
靖海侯怒发冲冠:“他?喜欢的是你吗?!”
他?拍着自?己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糙脸,用力道:“他?喜欢的是我!相中的也是我!”
太叔氏:“……”
靖海侯夫人唐氏原先还在旁听着,这会儿也不由得咳嗽起来:“你别乱说话啊!”
靖海侯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她?要不是我们俩的女儿,你看刘家那个瘌痢头理她?不理?!”
又?愤愤道:“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你能不能不要跟个没事人似的,就?在那儿干看着?!”
靖海侯夫人倒是真的无所谓:“孩子就?是这样?的,你非要跟她?拧着来,她?未必不敢跟刘四郎私奔。到时候跑了更麻烦。”
她?说:“那个刘四郎我也见过,相貌是配得上的,有才干,也没有刘家其余人的那些恶习,孩子又?喜欢,不如就?成全了他?们吧。”
太叔氏听得眼睛一亮,紧接着就?听母亲说:“反正?她?还年?轻,要是成婚之后刘四郎暴露本来面目,再改嫁也来得及。就?算从此?死了姻缘之心,也养的了。”
太叔氏:“……”
靖海侯听罢,满腹怒气全朝着妻子去了:“你看她?这个死心眼的样?子,倘若所托非人,又?死硬着要留在那儿怎么办?!”
靖海侯夫人听得诧异:“那就?叫她?留在那儿啊,这种?不知好歹的孩子,接回来做什么?祸害我们一家子?”
太叔氏:“……”
靖海侯:“……”
靖海侯又?说:“要是他?装上几十年?,才暴露本来面目呢?一辈子最好的年?纪,全都给耽误了!”
靖海侯夫人语气愈发从容:“那时候她?都多大了,还拿不住了主意?拎不清的人,那接回来也是个祸害,更不用管了。”
太叔氏:“……”
又?说丈夫:“做人少操心,别太膨胀,我看我们俩未必还能活几十年?那么久。”
靖海侯:“……”
靖海侯夫人旁若无人,又?问?女儿:“嫁吗?嫁的话府上这就?开始筹备。”
太叔氏:“……我再想想。”
她?很慎重的思考了成婚后可能面对?的一切,也考量了刘四郎所能给予的让步,最后决定:嫁!
靖海侯夫人就?开始拉着丈夫给女儿操持婚事。
一晃十来年?过去,夫妻俩日子过得倒还不坏,算是神都中的恩爱夫妻了。
这会儿东平𝔀.𝓵侯夫人与两个女儿聚在一处说话,靖海侯夫人同妯娌成安县主,乃至于?女儿太叔氏也正?聚在一起言语。
成安县主已经眼见到今日刘家府上之寥落,不由得道:“后几天还继续开席吗?”
按照时下的风俗,怎么也该有个七天才行。
只是看眼下这架势,再继续下来,只会叫自?家难堪。
靖海侯夫人摇头道:“多半不会了。”
太叔氏心里边还记挂着方?才见到的一幕,心下有些不安,低声?同母亲和叔母道:“我怕大房那边后头有的闹呢……”
靖海侯夫人与成安县主对?视一眼,齐齐叹一口气。
靖海侯夫人都说:“承恩公夫人这些年?,也真是忍够了。”
青春妙年?,又?是那样?的出身和品貌,嫁给一个处处不如意的丈夫,刘家的门风又?糟,明明什么都没做,就?有种?莫名矮了人一头的感觉……
没跟老承恩公夫人一样?早早气死,就?算是好涵养了。
成安县主同侄女道:“你们夫妻俩商议商议,不然还是早点分家吧。”
太叔氏低声?道:“早就?闹起来了,只是被四郎压住了,前头人刚走儿女们就?大打出手,这也太……”
她?叹了口气。
来客远比预料当中的少。
更出乎预料的是,别的皇子和公主们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尽了最简薄的礼节便罢了,而大皇子来的虽晚,但?留的最久。
大皇子妃甚至于?还以后辈礼节去拜见了承恩公夫妇,虽然后者没有领受,但?也实实在在的要承情。
承恩公饶是刚同妻子生了龃龉,也不由得同她?感慨:“真正?是日久见人心!说起来,大公主可是嫡亲的外甥女,不过走一趟便罢了,真是没良心!怪道人说外甥是门前的狗,吃完了抹抹嘴就?走……”
这短短的一席话,贡献出无数个笑点,因?为?过于?密集,承恩公夫人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笑比较好了。
最后她?只觉得讽刺,又?觉疲惫,牵动一下嘴角,没说什么。
大皇子表态愿意留席七日,为?承恩公府撑起颜面:“就?算不是为?了舅公,也是为?了祖母她?老人家!”
承恩公喜不自?胜,千万个感激。
刘四郎知道之后,私下里去找了哥哥,果断道:“不办了,就?今日一天,随便找个近的日子,赶紧下葬!”
承恩公面露愠色:“老四,这也太……”
刘四郎索性戳破了跟他?说:“大皇子没安什么好心,至少不是真的要帮我们撑什么场子!”
“再开几天席,我们就?要丢几天人,颜面本就?所剩无几,丢不起了!”
“他?此?来一是为?了展示孝道,二是为?了显示风度,三是为?了踩大公主一脚,我们何必去掺和这些事?趁早散了拉倒!”
刘四郎瞥一眼屋外众人,嗤笑道:“我看自?家的几个兄弟们早就?耐不住了,谁有心思办丧,都等着分家呢!”
承恩公尤且不平,脸色涨红:“这,我们岂不是成了全城的笑话?!”
短短一句话,又?贡献了极其绵密充沛的笑点。
刘四郎都不由得牵动了一下嘴角,加重语气:“不办了!”
又?说自?己大哥:“不要跟大嫂摆脸色,以后须得倚仗岳家的时候还多着呢,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侄子和侄女们!丧仪结束,我们一处往两处岳家去致谢,再单独设宴,隆重些,请他?们来府做客。京兆尹一家要请,郑国公府的人也要请!”
郑国公府的人……
承恩公只觉得恼火:“姓陈的一个都没来,就?小苗氏干巴巴的过来了!这种?亲戚还有什么必要走动?!请他?们来,还不如出去喂喂狗!”
刘四郎厉声?告诫他?:“郑国公府的人来与不来,是他?们的事情,但?请与不请,是我们的礼数!过几日分了家,先前那些乱糟糟的亲戚统统给我断掉,好生同几门贵亲维持着关系,今日但?凡是来了的,也都别冷落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自?己不要脸,也要给儿孙考虑的!”
又?说郑国公府的事情:“他?们要是真的半分情面都不留,小苗夫人也来不成!大抵还是顾及着儿媳妇的情面,也考虑到宫里的贵妃和鲁王,这才叫儿媳妇替他?们带了礼物过来!”
承恩公先嘴岳家,再嘴郑国公府,结果都被弟弟给呛回去了,实在不能不灰心丧气,倍觉憋屈。
又?想起另一个出气口,也就?是这事儿的根源问?题来:“说到底,还是越国公夫人多管闲事!领着头打我们家的脸,我们家难道惹过她??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怨气冲天:“韩少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个小官家的女儿,没完没了的纠缠起来,搞得我们家鸡犬不宁,满神都这么多人家,就?算是个五品的门第办事,也没有这样?难堪的!”
承恩公说到最后,唾沫横飞,恨得牙根紧咬:“这可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啊,两个贱人!”
刘四郎心累极了:“你也不要去招惹越国公夫人……”
他?心想,那位了不得的贵人,多半是越国公夫人牵线给韩少游认识的,而越国公夫人能认得那等人物,甚至于?还能委托他?去做事,本身就?是相当了不得的事情了。
这种?不知根底、神鬼莫测的人物,比东平侯府、郑国公府可怕多了!
承恩公又?一次被弟弟撅了回去,当下再也按捺不住:“没由得连个乡下来的野婆娘我都惹不起吧?难道她?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地方??!”
刘四郎欲言又?止,知道自?己大哥是个什么水准,实在不敢把能捅破天的大事告诉他?,只再三告诫:“不要去惹越国公夫人,当然,除了越国公夫人之外,也别去惹人,安分点吧!”
承恩公心想,你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
你在教我做事?
表面上敷衍着应了。
倒是真的听了刘四郎的话,迅速把丧事了结掉了。
晚点乔翎知道,还纳闷儿呢:“吃一天席就?结束啦?不是说大皇子要在那儿待七天的吗?”
张玉映穿着家常衣衫,坐在塌上折衣服,闻言道:“说不得就?是因?为?大皇子说要待七天,才匆忙散了的呢!”
乔翎先前倒是见过大皇子夫妇一面,不过那也是新婚之夜的事情了。
大皇子一张方?面,脸上时常带笑,看起来也是个很和蔼的人。
大皇子妃生的秀美,叫人想起南边的青山绿水来,眉宇间的神色倒是含着几分威严。
她?忽然想起一事来:“大皇子的封号是什么?好像一直都是大皇子大皇子的叫着,很少以封号称呼?”
张玉映叠完衣服,又?起身去将案上将败不败的那束百合从花瓶里抽了出来,继而告诉她?:“大皇子的封号是‘楚王’,大公主的封号是‘昌华’,只是他?们出于?各自?的考虑,除了特别正?式的对?外公文上,基本上不会用自?己的封号,反而会用齿序……”
乔翎了解了:“无嫡立长嘛。”
张玉映为?之一笑:“正?是这个道理。”
又?道:“说起来,大皇子同咱们府上还是拐着弯的亲戚呢!”
乔翎愣住:“是吗?”
张玉映道:“大皇子妃出自?赵国公府,那是老太君和姜二夫人的娘家呀!”
乔翎为?之轻叹口气:“你们神都的亲戚是真多啊,这家扯着这家,盘根交错!”
张玉映笑道:“哪朝哪代都是这样?的呀……”
总而言之,承恩公府的丧仪就?这么胡乱又?狼狈的落了幕,成全了一场大戏的同时,也叫无数人有了谈资。
对?此?,千秋宫里的太后娘娘始终不发一辞。
反倒是刘四郎在觐见圣上的时候,主动请罪:“为?着家里的事情,几次叫太后娘娘烦心,又?屡次劳陛下担待,再如何深厚的亲缘,也早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老父已丧,剩下的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再去纠缠吵闹,惹得上下烦心,就?太不应该了……”
圣上叫他?起身:“正?经的表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刘四郎坚持叩首之后,才肯起身:“正?是因?为?陛下宽厚,臣才更不能有负于?您的圣恩啊。”
等他?走了,大监听见圣上唏嘘出声?:“难为?刘家那么个烂泥潭,居然出了这么个灵秀人。”
大监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边。
……
这日姜迈的精神好了些,乔翎便知会梁氏夫人一声?,往包府上去探望罗氏姨母。
梁氏夫人同小罗氏没什么交情,一个是原配的妹妹,另一个是继室,本就?有些尴尬,但?外甥协同妻子去探望姨母,她?是很赞同的:“早该去看看了,那边待国公是很用心的。”
只是告诫乔翎:“早去早回,仔细顾看着国公,人家是一番长辈的爱护之心,要是在那儿有了点什么,反倒不好。”
乔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我知道了,婆婆。”
梁氏夫人看她?一看,摆了摆手,乔翎便脚步轻快的出去了。
姜迈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包府了,此?番再去,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表弟跟底下的两个表妹看着他?,既好奇,又?陌生。
小罗氏倒是很高兴,看着他?又?哭又?笑,还专程叫已经出嫁的长女回来帮着操持午饭。
小包娘子悄悄问?母亲:“阿娘,你哭什么呀。”
小罗氏哽咽道:“那是我姐姐的孩子啊!”
倒是叫乔翎有点不好意思了:“原想着来吃个便饭,没成想连包家姐姐都给惊动了……”
小罗氏的长女生的很像母亲,人也如同江南水乡一般婉约轻柔:“一家人何必说这种?生分话?”
吃完饭,说了会儿话,夫妻二人便同小罗氏辞别。
小罗氏也不强求,只说:“有空再来,姨母随时都欢迎。”
亲自?送他?们出了门,又?专程拉着乔翎的手,用力的握了握:“你是个好孩子,姨母都知道,只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
乔翎笑着摇头:“您这么说,就?太过了,国公待我也好呀!”
就?此?别过。
马车向?前,姜迈忽的道:“我们去找找那个玩杂耍的?我有很多年?没有到市集瓦子里去过了。”
乔翎先说了句:“去!”
说完又?迟疑了:“你累不累?”
姜迈温和道:“坐在马车上,有什么累的。”
于?是就?去了。
夏天逐渐过去,秋日就?要来临。
这是一年?之中最舒服的时候,温暖,但?又?不至于?热,有风,但?也不至于?冷。
驼铃声?在空气中晃动,夹杂着不知名的香料气味,穿着各式衣衫的男女说笑着行走在街道上,不同店铺的旗帜在微风中招展。
乔翎把车帘系个疙瘩,夫妻俩探头向?外张望,马车在东市这边转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曾经预约过的那个杂耍人。
“我还当娘子忘记这事儿了呢!”
侍从们请他?收拾东西上车,乔翎则盘算着晚上去老太君那儿凑个热闹:“咱们家里边的人小聚一下,再烤上几只羊!”
姜迈笑微微的看着她?,说:“好。”
这时候乔翎听到了一阵鼓声?,起初她?是没当回事的——因?为?东市这边本就?嘈杂,附近也有寺庙,钟声?也好,鼓声?也罢,都不稀奇。
稀奇的是坐在她?对?面的玉映脸色变了,稍显不安的顺着半开的窗帘往外看了一看。
乔翎心下微动:“怎么,这鼓声?有什么古怪吗?”
张玉映神情有短暂的凝滞,继而很快强笑起来:“也不算是吧,这种?鼓声?,这种?频率,只有在卖人的时候才会有……”
略顿了顿,才继续道:“只有被卖的人是官家出身,才会用这种?鼓,以此?做为?区分。”
乔翎神色微凛,一掀帘子,吩咐下去:“去问?一问?,看是怎么了?”
侍从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报信:“有个东边来的客商在卖人,卖的是……”
乔翎观他?神色,心下惊疑:“卖的是谁?难道我还认识?”
侍从低声?告诉她?:“卖的是前鲁王府东阁祭酒王群之女。”
乔翎与张玉映对?视一眼,皆变了脸色。
乔翎不由得问?:“王长文的女儿,何以沦落至此??”
侍从遂把当初之事说与她?听:“王长文纵马伤人,害了几条性命,正?好叫邢国公遇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使得王长文死于?马蹄之下,鲁王知道后,就?把王长文的家小赶走了,想是家门败落,无人支撑门第,以至于?此?。”
乔翎默然几瞬,道:“王长文纵马伤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侍从缄默之后,道:“就?是您买下张小娘子当天的事。”
乔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姜迈沉默着听完了所有,忽的伸臂握住她?手,轻声?说:“跟你没有关系。”
“太常寺公开发卖,王长文可以买,你当然也可以。”
“王长文纵马杀人,自?己死于?马蹄之下,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更与你无关。”
“至于?王家后来发生的事,是鲁王催动默许,更同你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又?一次重复:“跟你没有关系。”
继而吩咐下去:“走吧。”
侍从行个礼,默不作声?的退下,马车再度向?前。
车厢里一片静默。
如是过了片刻,姜迈终于?轻叹了口气:“不然,我们就?去看看?”
乔翎眼巴巴的看着他?。
姜迈无可奈何,终于?轻叹一声?:“爱多管闲事的小郎君啊……也罢,那就?过去看看吧。”
第 39 章
买卖奴隶, 东市里有专门的地方。
马车载着乔翎几人过去,一路靠近。
张玉映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于过往之事的唏嘘与感怀, 也有对于今日之事的疑虑与不安。
东市卖人,其实并不稀奇。
有从前的官家子女沦为奴隶, 也?不算稀奇。
但?是从前与自家娘子生过一点龃龉的王长文之女被发卖,又恰恰叫自家娘子知?道,这件事很稀奇。
如若所?料不错, 只怕是有人开摊唱戏,就等着自家娘子过去呢!
张玉映隐约猜到前边可能有个火坑,但?是又没法子说, 娘子, 你不要去。
如果娘子不去,当初又怎么会在神都城外救下她?
秉性如此, 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更改的呢。
乔翎神色略略有些萎靡, 姜迈向来平静无澜的脸孔上,也?少见的浮现出一点担忧来。
他安抚似的覆住了她手背。
乔翎于是萎靡着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另一只手卷着衣角, 说:“神都里有些人很好, 可是有些人很坏。”
姜迈说:“神都城里的人, 心?里都有一口井, 能看见, 但?下井之前, 谁都不知?道这口井有多深。”
乔翎道:“我也?知?道, 我救不下所?有有这样境遇的人, 但?是……”
她的手按在心?口上:“要是遇上了却视若无睹,这里会很不舒服的!”
姜迈说:“那就大胆的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乔翎点了点头, 继续在他肩头上靠了一小会儿,又往他脖颈上凑了凑鼻子,深吸一口。
姜迈有些怕痒,笑?着侧了侧头:“你做什?么?”
“我闻闻你,”乔翎说:“姜大小姐,你香香的,很好闻!”
这一回,姜迈真正的笑?了起?来,胸腔震动,连带着肩头都抖了起?来。
乔翎靠不下去了,好在这时候也?已经到了地方。
他们?二人言语的时候,张玉映默契的没有说话,车帘掀开一线,瞥见坐中?一人,神色忽的顿住,眼见二人言语结束,这才轻轻道:“娘子,承恩公也?在这儿。”
乔翎心?下微凛:“是他在卖王娘子吗?”
张玉映摇头:“他该是来买人的。”
乔翎点点头,抱住姜迈肩头在他脖子上深吸一口,正待带着张玉映一起?下马车,忽的反应过来:“玉映,你在车上,别下去!”
张玉映有些无奈的摸了摸鼻子:“什?么都瞒不过娘子呢。”
乔翎一歪头,看着她:“真的认识呀?”
张玉映神色微露窘迫:“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老承恩公曾经想娶我做续弦……”
乔翎惊诧不已,继而勃然大怒:“这狗东西,真敢想啊他!”
那死了的老鬼,起?码比玉映大四?十?岁呢!
又奇道:“你爹那个狗东西,居然克制住了给皇帝他舅当岳父的诱惑?!”
张玉映苦笑?道:“娘子,我没跟张家闹翻的时候,可是奇货可居呢。他一心?希望我能做皇子正妃,擢升门楣,怎么肯把我许给老承恩公?”
乔翎叹了口气:“好在都过去啦!你在车上等我,我待会儿就来。”
张玉映却不想留在马车上同姜迈相处。
她很看重同自家娘子的关系,不希望产生不必要有的麻烦,是以一直以来,她都很注意保持同姜迈之间的距离。
听罢旋即道:“我是娘子的侍女,永远都要陪在娘子身?边,没有离开娘子的道理。”说完,先行下了马车。
乔翎明白她的心?思,只是猜想姜迈应该也?能看出来,心?里不免有点微妙的尴尬,当下不由自主的觑了姜迈一眼。
姜迈微笑?看着她。
乔翎忽的有些心?虚,朝他露出一个笑?,溜走似的也?下了马车。
张玉映在坐席当中?认出了承恩公,承恩公当然没道理认不出越国公府的马车。
甚至于可以说,他就是为了这盘醋,才包了这顿饺子!
买不买什?么王长文之女不重要,通过买一个女奴,叫越国公夫人颜面扫地,这很重要!
你个颠婆不是自诩品德高尚,不屑于与我们?家来往吗?
现在有一个无辜女子因为你的缘故沦落至此,你难道还能视若无睹?
如果你不买下她,我就要买,买完之后,我就带她到越国公府门前杀掉她!
我就是要叫满神都的人都知?道,因为你,一个无辜之人死掉了!
杀一个贱奴而已,反正我们?家从来都没什?么好名声?,也?不差这一件了。
而越国公夫人你,以后还能在冠冕堂皇的摆出一副伪善的面孔,宣扬你那一套虚伪的道义吗?!
如果你要买下王长文之女,那就更好了。
当初在神都城外,王长文不敢花的钱,我敢花,我就等着看看,你越国公夫人愿意为了你心?中?的道义付出多少!
至于王长文之女落得今日这般境地,究竟同越国公夫人有无直接的关系,承恩公根本懒得去细究。
他只知?道,这一切本就是一个圆环,当她踏入其中?的时候,就永远都不可能从这个圆环当中?脱身?了!
来吧,叫我来掂量一下,你的道义之心?究竟多重,又或者作?价几何?!
今日在彼处卖人的,是乌氏名下的商贩。
张玉映低声?告诉乔翎:“乌氏是本朝的豪商之一,资产极其丰厚,背后也?有几位显贵的影子……”
乔翎点点头:“我们?是买,又不是抢,怕什?么呢。”
那商贩原以为就只是平平常常的一桩买卖,不曾想竟引来了一尊大佛。
对于他来说,机缘巧合之下买到王长文之女,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买卖,见到承恩公之后,他头一个想法就是——这位爷想干什?么?
看中?了哪个,送给他就是了,反正也?没有太值钱的货色。
因为一场丧事,承恩公诚然成?了满城的笑?柄,但?能笑?他的人其实也?不是寻常之辈,至少这个商贩不敢,把承恩公逼急了,当众给他一刀,最后说不得还是会不了了之。
可是商贩又想,承恩公要是真有什?么吩咐,何必亲自来跑这一趟?
打?发个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
可见对他来说,今日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得叫他走这一遭才行。
起?初商贩还觉得迷糊,等到见着越国公府的马车之后,便?豁然开朗了,继而就是汗流浃背。
赶上神仙斗法了!
毫不自我贬低的说,这哪边都能碾他一下啊!
这种时候,一碗水端平反倒没事儿,可要是偏颇哪一方,对面分分钟给他点颜色瞧瞧!
商贩暗地里捏了把汗,眼见着一个挽着头发的年?轻女郎下了马车,再一瞥她身?边之人,只觉得骨头都软了一半——他马上就知?道,前头那女郎,便?该是越国公夫人了。
乔翎协同张玉映往坐席处去了。
承恩公冷眼旁观,觑见张玉映后,眼底寒光一闪,忽的抬起?手来,在自己面前扇了扇风:“东市的规矩还是太松弛了,就不该叫那些卑贱的奴婢在这儿自由行走,搞得四?下里一股臭气,好好的生意都没法做了,越国公夫人,你说是不是?”
很快他又笑?了,斜睨着乔翎,意有所?指:“不过那些出身?微贱之人都能忝居高位,人五人六,区区几个贱婢,也?就不算什?么了吧。”
乔翎倏然转过头去看他,动作?之快,张玉映想拉都没拉住。
她小声?叫道:“娘子……”
乔翎硬邦邦道:“你就在这儿等我,我过去说句话!”
张玉映为之所?慑,硬是没敢说话,只乖乖点头:“好。”
紧接着乔翎沉着脸到承恩公面前去,一拳打?烂了他面前的桌子:“刘大,我还想跟你讲规矩的时候,你最好给我放规矩一点!”
她森森道:“再敢指桑骂槐阴阳怪气,我就宰了你!”
承恩公眼见着面前那张鸡翅木的桌子爆开了一个大洞,身?体都不由自主的往后蜷缩了许多,再听对方这毫不留情的言辞,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待到回神之后,倒是不愿意输阵,有心?言语,在触及到对方眼神之后,却是一阵心?悸,不由得又退缩了……
那边乔翎还没说话,张玉映已经到了商贩面前,柔声?道:“损坏了桌子,最后我们?会赔的。”
商贩柔情脉脉的看着她:“唉,娘子言重了,其实桌子本来就是坏的,不值什?么钱……”
张玉映微微一笑?,回到了乔翎身?边。
东市上本就人多眼杂,继灵堂事变之后,承恩公府与越国公府正式对上,难免也?会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渐渐的,围拢上来的人也?就多了。
当然也?有人往相关人家里去送信。
首当其冲的就是承恩公府——承恩公又在外边搞事了,你们?家里人知?道吗?
……
鼓声?再起?,被发卖的奴隶被牵了出来。
乔翎先前见过王群王长文,却还是头一次见王娘子,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娘子,形容诚然狼狈,但?一张脸倒是洗的干净,只是这份不同寻常的干净,却不可避免的叫人觉得戚然。
她脖颈上束着枷,带着脚链,神情麻木,甚至于没有抬眼去看周遭。
商贩有些为难的开出了自己最开始预设的价格:“十?两银子……”
承恩公回过神来,手扶着椅圈撑起?身?体,冷笑?抛出一个数字:“一千两!”
继而他转目去看乔翎,看起?来很想口出狂言的。
只是瞄一眼面前破了个大洞的桌子,生忍住了,强行彬彬有礼道:“这个价格,还不算辱没了越国公夫人的道义和操守吧?”
乔翎没理他:“一千零一两。”
承恩公不由得笑?了起?来:“两千两!”
乔翎面不改色:“两千零一两。”
承恩公脸上笑?意愈深:“越国公夫人,你这么加,可就没意思了啊——五千两!”
乔翎平静的跟了上去:“五千零一两。”
……
送信的人过去的时候,承恩公夫人正跟妯娌太叔氏一处盘账。
老承恩公去了,底下的儿子们?又都已经长成?,都不想再聚在一起?过日子了,那场堪称笑?话的丧仪结束,便?急匆匆的开始准备分家。
怎么分,谁多谁少,这都是问题。
而在这个问题上,一母所?出的长房和四?房,是毫无疑问的利益共同体,也?难免这会儿嫡亲的妯娌两个要聚在一起?算账了。
坦白说,她们?俩都不缺这份家产,但?是不缺是一回事,要叫这家产分的无可指摘,是另一回事。
承恩公府的人烂,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但?是她们?心?里边还有着一条底线——我不能跟他们?一样烂。
不然,那就真的是被这个烂泥潭给同化了!
报信的人匆匆忙忙的进去,丢下一个炸弹之后,便?低着头不敢吱声?。
别说是承恩公夫人,太叔氏听完都要惊呆了!
大伯!
能不能不要转着圈的丢人!!!
王长文再如何不堪,他也?已经死了啊,死者为大的道理都不懂吗?!
再说,王长文的仇人都没这么干,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干什?么?!
常言说祸不及家人,去为难一个十?来岁的可怜女孩儿,这成?什?么样子?!
再则,王长文毕竟是官身?啊,即便?是个名声?不好的官,也?是隶属于官宦集团的——你本来名声?就够狼藉了,还专门去买一个曾经是官家女孩儿的女奴来折磨,你是觉得三省对你的好感太高了吗?!
传扬出去,官宦集团能持续狙击你到王朝灭亡!
怎么着,你的孩子这么牛呢,以后都没打?算出仕,都想出去喝风啊?!
更甭说这里边还影影绰绰的掺和着一个鲁王——他把王长文的家小赶走是一回事,你这么羞辱王长文的家小,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你知?道鲁王会怎么想吗?!
那也?是个癫人啊知?不知?道!
先别说你这么搞能不能为难到越国公夫人,真就是杀敌一百、自损一万是吧?
活完今天,明个儿就死吗你?!
太叔氏自己听着都觉得血管要爆,甚至于不敢抬头去看长嫂此时的脸色……
太憋屈了!
她心?想,这些年?,大嫂都是怎么过得啊!
我要是嫁了这么一个人,真的会忍不住半夜把他刀掉的!!!
太叔氏深吸口气,站起?身?来,问那侍从:“去告诉四?郎了没有?”
侍从低声?道:“已经去说了。”
太叔氏柔声?同长嫂道:“我这就叫人套车,马上过去,隔房的弟妹,他反倒会客气几分……”
承恩公夫人静默了几瞬,声?音沙哑:“我与弟妹同去。”
……
价格叫到五万两的时候,商贩已经满头大汗了。
就算是神都第一美人张玉映,当初也?没叫到这个价啊!
他不得不开口道:“两位,两位——”
商贩说:“小人做买卖,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也?不想二位贵人叫价到最后,又闹出不愉快来。”
他加了数个小心?,语气谦恭又柔和:“咱们?是否方便?提前看一下票据呢?哈哈。”
心?里边盼着有一边没带这么多钱,赶紧结束这场叫人头皮发麻的竞价。
承恩公居高临下的瞟了乔翎一眼,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信封,“啪”一声?轻响,甩到破了一个大洞的案上。
他朝那商贩动了动下巴:“数数。”
商贩告罪一声?,小心?翼翼的打?开,抽出一半看了眼,便?重又毕恭毕敬的送回去了。
又神色恭敬的去看乔翎。
乔翎战术后仰,稍显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想问,这边都支持怎么付账啊?
我有钱,但?是需要稍微周转一下。
只是还没等说出来,却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她愕然回头,却见姜迈不知?何时过来了,将一张票据推到桌上,轻声?问:“够不够?”
商贩瞟了一眼,赶忙双手递还回去,一叠声?道:“够的,够的!”
乔翎急了,赶忙站起?身?来:“你怎么下来了?这边这么乱!”
她用手给姜迈扇风,忧虑之情溢于言表:“见贱人很容易生气的,生气对身?体又很不好,你赶紧回去吧!
承恩公听得变色,极其不适:“喂,我说你——”
“你闭嘴!”
乔翎一掌击在案上,杀气腾腾道:“你要是敢叽叽歪歪惹他生气,我刀了你!”
说这话的要是别人,承恩公马上就要往他脸上吐一口痰。
你他妈算老几,敢刀我?
但?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满神都都赫赫有名的癫人越国公夫人。
新婚之夜连爆数人,喜提监狱三日游。
交友范围极其混乱,疑似与反/动分子有染。
公开孤立太后母家,人送外号葬爱老祖……
承恩公……
承恩公憋屈的选择了从心?。
《 你永远 可以相信癫人 》
第 40 章
姜迈没有离开, 反而在?她旁边落座:“你们继续吧。”
乔翎看了?眼太阳,同侍从道:“去拿一柄伞来。”
侍从迅速取了来,在?姜迈身后撑起。
乔翎尤且有些不放心:“要是觉得不舒服, 就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就追过去了?。”
姜迈轻笑着摇头:“没事的, 你放心。”
乔翎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这会儿打旁边斜逸过来一声笑:“贤伉俪真是羡煞旁人啊!”
乔翎侧目去看,却见来的是个年轻郎君,着花色圆领袍, 脸上嵌了?一双狐狸眼。
张玉映借着衣袖遮掩,稍用力在?她手上捏了?一下,低声介绍:“这是乌十二郎。”
原来是乌氏的公子。
乔翎明了?了?张玉映的意思——这个乌十二郎, 是个麻烦的人, 客气的朝他点了?点头。
乌十二郎笑吟吟的近前,那商贩赶忙躬身向主家的公子行礼。
乌十二郎朝他摆了?摆手:“你去吧。”
那商贩再?行一礼, 退到了?一边。
生?着一双狐狸眼的乌十二郎看看承恩公, 再?看看乔翎,叹了?口气:“两位贵人想?要买同一个女奴, 又都?不吝千金, 该当如何处置, 实在?叫人为难。”
承恩公没好气道:“价高者得便是了?, 有什么?好为难的?”
乌十二郎却没有恼, 语气反倒愈发柔和?:“再?继续叫价, 只会更伤和?气, 你加我增,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倒是有个主意, 不妨一局定胜负,二位以为如何?”
姜迈抬起眼帘, 淡淡看了?看乌十二郎,继而重又将眼睑垂了?下去。
承恩公为之皱起眉头:“你想?怎么?定胜负?”
乔翎也道:“十二郎不妨说来听听。”
乌十二郎笑着朝几?人拱了?拱手,言简意赅:“二位贵人在?纸上写个价格,价高者得,童叟无欺。”
承恩公眼珠转了?转,笑着说了?声:“好,就这么?办!”
继而他看向乔翎,挑衅似的抬了?抬眉毛:“越国公夫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乔翎没看他,而是觑着乌十二郎,轻轻吐出来一句:“好,就这么?办。”
乌十二郎好像没有察觉到两方言语和?视线当中所?投射出来的意味,一拍手,便有人送了?契书来。
张玉映立在?乔翎身边,看得最是真切,瞟一眼那张权责明确、决计抵赖不得的契书,神色几?不可见的晦暗了?一瞬。
她意识到,乌十二郎打算借着王娘子,狠宰自家娘子一刀。
承恩公是个混不吝的人,他是不要脸的,填一个高价上去,倘若最后两方比较,即便他出的更高,他怕也不会认的——因?为众所?周知,他不要脸。
可是自家娘子不一样,看似混不吝,实则是个骨头很硬的人,白纸黑字签下来的事情,她一定会认的!
承恩公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会在?上边填一个天?文数字——尽管他不怕丢脸,但是能叫仇人大出一笔血,岂不是好过人前丢脸?
所?以他会填一个自家娘子,亦或者说越国公府能够支付,但是会异常痛心的一个数字。
该怎么?界定这个数字呢?
方才越国公姜迈推出去一张面额五十万两的巨额票据!
张玉映几?乎可以肯定,承恩公一定会填五十万两!
如果?自家娘子出的价格比这要低,那他就会赖账。
如果?娘子出的价格比这要高——有什么?比眼见着仇人出这么?大一笔血买一个原本作价十两的女奴还要痛快的事情?
他是不会亏的!
张玉映心知自己?该规劝娘子一下的,只是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能想?到的,娘子也能想?到,又有什么?必要开口?
倒是越国公……
张玉映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一直静坐在?旁边的姜迈。
姜迈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同乔翎又说了?一句:“没有关系。”
乔翎眨一下眼,朝他点点头,再?转而看着面前的那张契书,却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很诚恳的同乌十二郎道:“我觉得,五万两已?经很多?了?,毕竟最开始的价格只是十两,你说呢?十二郎。”
乌十二郎微微一怔,继而微笑道:“夫人可以在?上边填任何您想?填写的数额。”
承恩公嗤笑一声:“玩不起就不要玩啊,现在?低头,我是不会死追着不放的!”说着,在?自己?的那张契书上签了?字。
乔翎“噢”了?一声,继而纠正一下乌十二郎:“叫我太太。”
乌十二郎又是一怔,旋即从善如流:“好的,乔太太。”
乔翎也在?上边填了?数额。
两张折叠起来的契书递上去。
乌十二郎展开了?承恩公那张,轻声报出了?上边的数额:“五十万两。”
承恩公脸上含着一丝嘲弄的笑,并不言语。
乌十二郎也不介意,旋即展开了?第二张契书,饶是心里早有预测,巨石落地的那一瞬,他呼吸也不免有转瞬的停滞。
很快他微微笑了?起来:“越国公夫人出价五十万零十两。”
“天?啊,越国公夫人真是正义凛然,视金如土啊!”
承恩公夸张的笑了?起来,继而站起身,用力的拍着手:“从前别人说越国公夫人嫉恶如仇,品行高尚,我还以为是虚言,没想?到今日您居然愿意为了?一个作价十两的女奴一掷五十万两,真是叫鄙人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乌十二郎大获全胜,当然也不吝啬于几?句褒赞:“国公说的很是,要说侠肝义胆第一人,本朝舍乔太太其谁?”
周遭那些围观完全场的人,或是真心,或是假意,或是幸灾乐祸的赞誉起来。
周遭成了?一片喧闹的海洋。
五十万两啊!
十两银子,就够一个寻常人家嚼用一年!
公候之家嫁女,不算嫁妆的话,一万两就足以筹备一场隆重的婚事了?!
皇子公主开府,也不过二十万两!
如今越国公夫人眨眨眼的功夫,竟就丢出去五十万两!
所?有人都?忽略了?后边还有一个十两——但是跟前边那个五十万两比起来,那十两还算什么?呢?
因?为数额太小,甚至于都?没必要当回事。
乌十二郎笑微微的拍着手,承恩公志得意满的笑,倒是没人催促,但乔翎还是很自觉的掏出了?荷包:“那张被我打烂的桌子,要多?少钱?”
乌十二郎楞了?一下,没想?到这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惦念一张桌子。
他不以为意:“那点破烂东西,不值得放在?心上,太太无需赔付。”
乔翎说:“要赔的。”
乌十二郎倒是也没强求:“太太给两钱银子就是了?。”
乔翎于是就挑了?块差不多?有两钱重的银子放在?桌上:“应该够了?吧?”
说真的,以乌家的家业,乌十二郎看这两钱银子一眼,都?是这两钱银子赚了?……
但是这两钱银子的原主人是越国公夫人,是为他创造了?净利润五十万两的乔太太,所?以即便对方说,要他把?这两钱银子拿到祠堂去供奉一晚上,他也会照做的。
乌十二郎很认真的看了?看,继而很认真的告诉乔翎:“太太,足够了?。”
乔翎于是又从荷包里取出来一张十两的银票,推出去:“这是那十两银子,你看看,对不对?”
乌十二郎很耐心的看了?一看,继而很认真的告诉乔翎:“太太,对的。”
眼见着就是要接收最要紧的胜利果?实的时候了?,甚至于乌十二郎嘴上在?跟乔翎说话,余光已?经不自觉的看向姜迈伸出来的手——
不曾想?乔翎伸臂去握住了?姜迈递过来的手,继而轻轻向后一推,又从荷包里摸出来了?什么?东西,转而问乌十二郎:“有没用过的契书没有?”
乌十二郎脸上的笑顿住了?,深深看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一摆手,便有人送了?空白契书过来。
承恩公在?旁替乌十二郎张目:“越国公夫人,你不会是打算赖账吧?白纸黑字签下来的,这会儿又要抵赖,你丢的起这个脸,越国公府丢不丢得起?!”
周遭还有人起哄:“乔太太,别缩头啊!”
乔翎瞥了?承恩公一眼,却说:“本来这么?干,我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再?一想?你有今日靠的是谁,就特别好意思了?。”
承恩公听得莫名,乌十二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档口已?经有人送了?契书来。
乔翎接到手里,摆在?面前,又问乌十二郎:“有印泥没有?”
这一回,乌十二郎有话要说了?:“乔太太,我这边觉得呢,您要是方便的话,最好是一次兑付,免得咱们以后行事麻烦,您说呢?”
乔翎说:“我就是打算一次兑付啊——我就在?这儿坐着,你拿到钱之前,我不走。”
乌十二郎心下惊疑,又觉疑惑,心想?,越国公手里不就有一张五十万两的票据吗,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转而又想?,反正她自己?说的,拿到钱之前,她不走,怕什么??
马上吩咐下人:“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给乔太太取印油来?”
东市本就便宜,很快便取了?来。
乌十二郎在?旁看着,就见乔翎手里握着一枚印章,朝底部哈一口气,蘸一下印泥,继而将其清清楚楚的盖在?了?那张空白契书上。
乌十二郎不由自主的靠近了?一点,想?要看清楚印章上的字样。
乔翎却已?经将那张加盖印章的契书递了?过去:“上边有地址,连同之前那张我签了?五十万零十两的契书一起送过去,会有人给你兑付的。那边兑付之前,我不走。”
乌十二郎将信将疑,只是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展开那张加盖印章的契书一看,却是个相当复杂的纹样,中有圆环形的十几?位编码,底下是地址……
倒是在?神都?城内的显贵地段。
他本也是个年轻人,不由得被乔翎这一系列古怪的举止惹起了?好奇心。
心想?,神都?城内,还有这种地方?
我也不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先前怎么?闻所?未闻?
当天?就能兑付五十万两的巨额票据——这得是何等体量的财庄,先前何以籍籍无名?
越是摸不透,态度上便愈发要客气。
乌十二郎遂向乔翎行个礼,客气道:“太太与国公且归家去吧,您二位是贵人,怎么?会赖账?倒是此处人多?浮躁,怕是不便。”
乔翎反而不肯走:“等你兑付完,确定无误之后,我再?走。”
她越是如此作态,乌十二郎心里就越没底,深施一礼,再?三吩咐侍从们好生?照应,自己?则带着人,循着地址去了?。
乔翎又劝姜迈先回去:“还有的等呢!”
姜迈很好奇:“你盖的是什么?章,真的能取出钱来?”
乔翎脸上信心满满,心里边实际上也有点没底,手捂着嘴,悄悄说:“我觉得能,韩相公说能的。”
原想?把?章盖在?姜迈手心里的,怕不好洗,便盖在?自己?手心上了?:“喏,你看。”
姜迈微露诧异之色。
乔翎见状也有点诧异了?:“你认识?”
姜迈问:“你是一位公主?”
乔翎被他问住,稍有点结巴道:“难道我不是吗?”
姜迈欲言又止。
乔翎被勾起了?好奇心,拖着椅子往他面前凑了?凑:“你居然认识这个章?”
姜迈有些无奈:“听说过一些,且下边的地址,难道不是宗正''寺吗?”
……
乌十二郎直到迫近目的地之后,才意识到,那地方居然是宗正''寺的地盘。
这本也不奇怪。
他乃是豪商之子,即便背靠显贵,也没有同宗正''寺打交道的机会,只知道那片地方全都?是衙门,具体是哪家衙门,就有所?不知了?。
印章下边的地址极其迫近宗正''寺,但又不是宗正''寺,到了?地方之后乌十二郎勒住马,不由得迟疑起来。
他心想?,难道是越国公夫人耍我?
又觉得不太像。
好端端的,何必撒一个这么?容易被戳破的谎?
东市离宗正''寺又不是十万八千里,需要几?个月才能打个来回。
乌十二郎与侍从们在?宗正''寺门前逡巡迟疑,终于惹了?门吏过来,见他衣着华贵,倒还客气:“尊驾有何贵干?”
乌十二郎索性下了?马,展开手里的契书给他看:“这个地方,是在?这儿吗?”
门吏盯着看了?几?眼,神色古怪起来,跟他说:“你且等等,我去问一问。”往门内去了?。
乌十二郎心里犯起了?嘀咕。
他心想?,原来还真是在?这儿?!
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儿?!
过了?会儿,便见那门吏小跑着出来招呼他:“跟我来!”
乌十二郎满腹疑窦的进去,一直被带到了?宗正丞面前去。
到这会儿,乌十二郎心里边已?经十分惊疑了?。
宗正丞经手多?了?皇室的私隐烂账,神色反倒从容,瞥了?他一眼,问:“账单在?哪儿?”
乌十二郎惊愕的张开了?嘴,心想?,原来宗正''寺还有大额票据托管的业务?!
这是他们的职权范围吗?
踯躅着递了?两张契书上去。
宗正丞看了?一眼,先瞄到了?一个五十,不由得在?心里嘀咕,五十两也要报账,真是臭穷酸!
正要往上边盖章,忽然觑见“五十”后边还跟着一个毛骨悚然的“万”,手里的章“当啷”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再?三确认,终于意识到,是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啊啊啊!!!!!!
干什么?能花五十万两?!!!
雇凶刺杀圣上都?用不到这么?多?钱吧?!!!!
宗正丞满心惊诧的去翻另一张契书,反复看过之后,惊疑不定的问乌十二郎:“买了?个女奴,作价五十万两?!!!”
因?为他气势太盛,一时之间?,乌十二郎居然没敢作声。
宗正丞一掌击在?案上,厉声道:“我问你话,你难道听不见?!!!”
乌十二郎战战兢兢的点了?点头。
宗正丞见状反倒平静了?下来,放下手里的契书,心平气和?的问他:“你叫什么??”
乌十二郎不安的说了?自己?的名字。
宗正丞知道了?:“乌家的人?乌留良是你什么?人?”
乌十二郎蹙一下眉:“是我家祖父。”
宗正丞点点头,站起身来:“数额太大,我做不了?主,你随我来,去找个能做主的人。”
乌十二郎满腹忐忑的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宗正少卿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
“五,五十万两?!”
他勃然大怒:“什么?女奴值五十万两?!金子打的吗?!就算是金子打的,也不值五十万两!!!”
宗正丞面无表情道:“明尊,账单在?这儿,印章也在?这儿,兑付还是不兑付啊?”
宗正少卿叫乌十二郎到自己?跟前来,又问了?一遍他的出身,继而再?没理他,果?断使人出去:“天?杀的,买个女奴,敢收五十万两?!乌家养的狮子不仅胆子大,胃口也好,什么?人都?敢咬一口!!!”
“叫乌留良来,我就坐在?这儿,叫他来咬我吧!!!”
他心想?,老子他妈的可是替皇室收账的!!!
堂堂皇室,还能他妈的叫一个商人给宰了??!!!
这个乌十二郎看似精明,实际上脑子装的都?是水吗,甭管你乌氏背后有什么?显贵人物,还能比整个皇室更显贵?!!
就认识JQK,不认识大小王是吧?!!!
乌十二郎听到此处,已?经胆战心惊了?,不敢惊动祖父,赶忙仓皇下拜:“这位明尊,我实在?是……实在?是……”
宗正少卿咆哮道:“你实在?是什么??实在?是什么??!”
乌十二郎觉得很委屈——你凭什么?这么?以权压人啊!
我又不是来骗钱的,白纸黑字、真凭实据都?在?这儿啊!
又觉得愤恨——好像是被越国公夫人陷害了?。
他索性将事情挑破:“此事小人实在?是冤枉,我们是卖方,只负责卖东西,有人出价,卖出去不是很正常?至于这个印章,是越国公夫人盖的,也是她叫小人来此处兑钱,此中牵连多?少,小人实在?不知啊……”
乌十二郎以为此举可以将战火转到罪魁祸首头上,不曾想?宗正少卿与宗正丞听罢俱是变色,毛骨悚然:“喂——你别乱说话啊!!!”
宗正少卿怒道:“谁问你那个章是谁盖的了?!!!”
我们只负责审核跟批条子,不想?掺和?皇室的私隐,知道的太多?会死的懂不懂啊你个王八蛋!!!
又忍不住想?,原来那个章的主人是越国公夫人?
再?想?,难怪这个据说是低阶小官之女的娘子能杀出重围,一跃成为越国公夫人了?!
也难怪她敢在?神都?做癫人。
又赶紧把?这段记忆在?脑海中删除掉——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乌十二郎见状,算是彻底的迷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边去叫乌留良的人还没来,但宗正少卿看乌十二郎实在?不识趣,已?经不打算继续跟他纠缠了?,觑了?他一眼,冷冷的展开了?一张条子,提笔开始填写:“章是真的,流程也是合理的,你可以提到钱,我这就给你开条子。”
他麻利的签了?字,盖了?章,同时说:“不过呢,我这儿有一句忠告,今天?在?这里听到的,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往外说,当然,你硬是要说,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是吧。”
宗正少卿把?开好的条子推过去:“你可以去户部兑现,也可以去朝廷下属的所?有钱庄兑现,马上就能取到。”
乌十二郎神色不安的接了?过去。
宗正少卿将笔一扔,靠到椅背上,笑的和?蔼:“拿去花吧,五十万两,使劲儿花,你真是乌家的大功臣啊,乌十二郎!”
乌十二郎战战兢兢道:“明尊……”
宗正少卿脸色倏然一冷,一掌拍在?案上:“在?收据上签字,我们这边要入档!”
乌十二郎心里的不祥之感?已?经很浓郁了?,可是他又实在?委屈——有人花钱买,我就往外卖,凭什么?不可以呢?
我来取属于我的钱,凭什么?这么?摆脸色给我看?
他迟疑着签了?字。
宗正少卿重新开始朝他笑:“好了?,结束了?,回去好好庆祝一下,你走吧。”
出了?宗正''寺的门,一阵清风刮过,乌十二郎这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经爬满了?汗,这会儿贴在?身上,有种虫蛇舔舐的黏腻感?。
回想?方才的经历,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低下头,看着手上那张价值五十万两的巨额票据,陷入到了?恍惚之中。
要去兑付出来吗?
如宗正少卿所?说,户部乃至于本朝所?有官方下辖的财庄,都?可以兑付这笔钱。
而这张凭据,其实也同他先前与官方打交道时收到的形制相同,只是从前的数额没这张那么?大罢了?。
乌十二郎捏着那薄薄的、却又好像重逾千金的凭据,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了?那个问题。
要去兑付出来吗?
他迟疑了?,没敢去——到底还是会看人脸色的。
宗正少卿先前同他说话时的神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衷心的祝愿他……
乌十二郎第一次懊恼起了?自己?的年轻,甚至于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念头就是,得赶紧回家去问一问祖父,我是不是办了?一件坏事?
可是他转而又想?,越国公夫人还在?东市等着呢,她能有这样的门路,同宗正寺牵扯上关系,恐怕也不容怠慢吧?
还是先去把?那边的事情了?结掉,再?回家去问祖父吧?
乌十二郎心怀忐忑的上了?马,扬鞭往东市去了?。
……
乌十二郎离开之后,东市这边倒是没有出什么?乱子。
也没人怀疑过越国公夫人会逃账。
人都?在?这儿坐着呢,怎么?可能逃得了??
再?则,这事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越国公夫人能跑,越国公府能跑吗?
祖传的爵位,不要了??
耐心等着就是了?。
承恩公倒是真的挺高兴。
他完全有理由高兴啊。
我们家诚然是丢了?个大脸,可脸面这东西值什么?钱?
丢了?也就丢了?。
而你越国公夫人,这回却是狠出了?一回血,包管几?十年后再?度回想?起这个瞬间?来,还能痛苦到面目扭曲!
什么?,你说她不痛苦?
别装!
热闹虽然已?经过了?高潮,但是在?继续品味一二,也是很有意思的。
就当承恩公饮着茶津津有味的时候,承恩公夫人与刘四郎之妻太叔氏终于赶来了?。
一见当下这情况,妯娌二人便知不好,沉着脸近前去问,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王娘子最终花落于越国公夫人手上,作价五十万零十两。
承恩公夫人当即就变了?脸色:“卖主是哪一位?”
乌十二郎留下的人稍显不安的出来,行个礼,报了?主人家的名字。
承恩公夫人当场点破:“乌十二郎好大的胆子,公府都?敢讹诈!我们承恩公府即便不如从前,也没由得叫他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拿捏着戏弄吧?!”
太叔氏明白长嫂的心思,并不说越国公府的干系,只说自家:“乌十二郎做得好买卖,乌留良知不知道?”
她连珠炮似的开口:“一个起价十两的女奴,最终身价居然高达五十万两——这样高额的竞价,事先知会过户部没有?有户部的人来见证没有?缴纳过税款没有?”
乌家的侍从讷讷不能对。
太叔氏乘胜追击:“什么?都?没有,你们就敢收取这样的巨款,是觉得我们承恩公府日薄西山,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来踩一脚吗?!”
承恩公越听越不对劲儿,不由得道:“你们这话说的好没由来,我们又没有吃亏……”
承恩公夫人并不理他,递个眼色给太叔氏,后者便板着脸道:“大伯,你少说两句,哑巴不了?的!”
承恩公夫人则到乔翎面前去,很客气的行了?个礼:“什么?公证都?没有,竞价也是不作数的,一个女奴本也算不了?什么?,夫人带走吧。乌家若是有所?疑虑,就叫他们去找我。”
乔翎还礼,却说:“只怕尊夫未必会赞同呢。”
承恩公夫人道:“他必须得同意。”
承恩公原先自以为找回了?场子,这会儿自家的人来了?,却反要拆台,已?经极觉难堪,现下再?听妻子在?外丝毫不给他保存颜面,不由得勃然大怒:“臭婆娘,你胡说什么??你凭什么?做我的主!五十万两的账目,她想?一笔勾销?做梦!”
太叔氏厉声道:“大伯,你嘴上最好客气些!”
承恩公觑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不曾言语。
承恩公夫人反而是心平气和?,问丈夫:“真的不肯一笔勾销?”
承恩公额头青筋暴起,愠怒之情溢于言表:“我养条狗,它?都?知道朝我摇尾巴,而今你居然帮着外边的人来反咬我?!”
太叔氏听得眼前发黑,甚至于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承恩公夫人听完却没有生?气,甚至于还笑了?一笑:“好吧。”
她叫了?陪房来:“去请户部的人来,再?去东平侯府请我大哥过来,我今日要与他义绝!”
满场愕然。
即便是先前张牙舞爪的承恩公都?愣住了?。
只有承恩公夫人的陪房很冷静的应了?声,带着人匆匆从令去了?。
太叔氏回过神来,想?要规劝一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鬼使神差的说出来一句:“也好。”
承恩公嘴巴大张着,许久才反应过来:“你,你……”
承恩公夫人平静道:“我嫁与你多?年,自问没什么?对不住你的。然而你们刘氏门风败坏,子孙不肖,你又狂悖无礼,殊无礼义之风,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刘四郎自打知道消息,就紧赶慢赶的往这边撵,就怕到晚了?,事情真的落到实处。
结果?真的到了?之后,没赶上竞价现场,倒是赶上了?大哥大嫂的义绝现场。
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先去骂承恩公:“大哥,你真是灌了?几?杯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还不赶快跟大嫂致歉!”
承恩公还是有点逼数的——承恩公府本来就是个所?剩无几?的花架子,妻子再?一撒手,怕真就要塌了?。
他悻悻然的上前,低三下四道:“夫人,是我不好……”
刘四郎又示意妻子去劝承恩公夫人一劝。
太叔氏迟疑几?瞬,瞥一眼承恩公,再?看看承恩公夫人,挪开了?目光,没有动弹。
刘四郎暗叹口气,只得自己?过去:“大嫂,您大人有大量,就宽恕这个混账一回吧,他说话从来不过脑子的……”
承恩公夫人为之摇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她言简意赅:“我忍够了?。真的够了?。”
短短八个字,灌注了?几?十年的心酸和?委屈。
如若真的哭着痛骂,委屈控诉,刘四郎有很多?话可以说出来劝慰。
但偏偏就是这么?简短的八个字,反而叫他无从下手。
在?长达几?十年的隐忍面前,什么?言辞,什么?口齿,都?是轻飘飘的,要多?无力有多?无力。
乔翎原先还是个聚光点,这会儿也不由自主的黯淡了?,甚至于还有点茫然:“啊?”
她悄悄同姜迈嘀咕:“这也太突然了?吧……”
姜迈于是也侧一侧脸,在?她耳边说:“跟你在?一起,真是热闹坏了?。”
乔翎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啦!”
东平侯夫妇来得不算慢,甚至于比户部的官员还要早一些。
刘四郎说不通承恩公夫人,只得去劝东平侯:“兄长,我大哥混账,我回去骂他,但要说是义绝,总得顾及孩子们不是……”
东平侯说:“妹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刘四郎便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再?过一会儿,承恩公夫人的妹妹、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小苗氏,几?乎同户部的官员前后脚赶到了?这里。
小苗氏到承恩公夫人身边去,神色担忧的搀扶住她:“姐姐,你还好吧?”
刘四郎在?旁,甚至于有些迫切的希望小苗氏能骂自己?大哥几?句,可是小苗氏没有。
他心知肚明,无力回天?了?。
户部的人草拟了?文书出来,承恩公夫人相当利落的签了?字,送到承恩公面前去,却被后者一把?撕碎。
他咬牙切齿的说:“我是绝对不会签的!”
东平侯不以为意:“那就对簿公堂吧。”
今日之事开场的时候,谁都?没想?到最终会变成这样,原本是承恩公同越国公夫人斗气,结果?气倒是斗赢了?,家却散了?……
说不好究竟是亏是赚。
刘四郎几?次规劝不得,只得暂退一步,同东平侯商量:“事发突然,好歹得有个缓冲的余地不是?大嫂心里既觉得愁闷,何妨回娘家去小住几?日,若到时候仍旧坚持如此,再?行商议,也来得及。”
东平侯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点头,这才说了?声:“好。”
刘四郎又递眼色给承恩公。
这会儿承恩公也知道该说什么?话了?,抬手自打了?一个嘴巴,姿态放的很低:“今日是我不好,对夫人无礼,求夫人宽容则个,我明日就往岳父府上去赔罪……”
承恩公夫人朝他摆摆手,什么?都?没说,却往乔翎面前去道:“越国公夫人,今日之事错在?刘大,所?谓的竞价,也当不得准,至于那所?谓的五十万两,您就更无需放在?心上了?……”
承恩公耷拉着脸,也忍气吞声的说:“是,当不得真。”
乔翎看着她,说:“可是我钱已?经给了?啊。”
承恩公夫人显而易见的怔了?一下,旋即环顾左右:“乌十二郎呢?”
乌家的人前后摊上了?两桩风波,简直胆战心惊,正好这会儿远远觑见乌十二郎回来了?,赶忙小跑着迎了?上去。
那边乌十二郎还觉得迷糊呢——承恩公夫人怎么?来了??
东平侯夫妇怎么?也来了??
郑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来了??
刘四郎怎么?也来了??!
这也太热闹了?一点吧?!
他心知自己?离开之后,此处必然发生?了?些预料不到的事情,心下不祥之感?愈发浓郁,正疑惑间?,就听搀自己?下马的心腹言简意赅道:“承恩公夫人说竞价不作数,承恩公不认,夫妻失和?,打算义绝了?。”
乌十二郎:“……”
夭寿啊!
这边五十万两的账目还没有搞清楚,怎么?还把?承恩公夫妇的姻缘给搅黄了??!
他真是满头大汗,有心上前去说点什么?,偏也没这个身份,依次去见了?礼,再?朝乔翎深施一礼,极客气道:“乔太太。”
乔翎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心里便有了?底:“乌十二郎,那五十万两银子,给你兑付了?没有?”
乌十二郎赶忙道:“太太放心,兑付了?的!”
姜迈听着,便掀开眼帘看了?他一看,嘴角露出轻微的一点嘲弄。
乔翎便站起身来:“很好,钱人两讫,我们的买卖结束了?。”
她吩咐侍从:“带上王娘子,我们回去。”
乌十二郎这会儿还忐忑于宗正少卿的那一席话和?揣在?怀里的巨额票据,哪里敢真的叫她走?
可要说是强留,却也不敢,只再?三低头道:“太太,我这儿还有些事情不明,过后是否方便到府上去拜访?”
乔翎直白道:“不方便。”
乌十二郎怔住了?,继而强笑道:“这,太太何以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乔翎再?次直白道:“因?为你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承恩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不是。”
乌十二郎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几?瞬之后,他辩解道:“在?商言商,太太,我……”
“我给过你机会的。”
乔翎平静的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我开价五万两的时候,你就坡下去,可以白捡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两银子。你很清楚,承恩公是在?跟我斗气,他不𝔀.𝓵会出钱,而我是诚心出价五万两的。但是你太贪心了?,将近五千倍的利益都?不能满足你,你不肯收手,要翻五万倍才甘心。”
乌十二郎默然不语。
乔翎同样缄默了?几?瞬,继而道:“今天?这件事情,原本跟你是没有关系的,但是你看见有利可图,主动撞了?进来。乌十二郎,我现在?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王娘子最初的价格,是十两银子,我已?经付过了?,把?你怀里的那张兑付凭据给我,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情,你身上的干系,到此结束。”
她向乌十二郎伸出手去。
乌十二郎迟疑着站在?那儿,没有动。
早先宗正少卿为之大怒的时候,他已?经觉得不安,但是他心里又实实在?在?的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啊。
那个女奴是乌氏的商贩买下的,有人想?要买她,价高者得,这不是很合理吗?
至于所?谓的贪心,做生?意本来就是为了?牟利,不是吗?
乌十二郎想?要拒绝,却又对上了?面前那女郎的眼睛。
乌黑的瞳仁里,映照出他惶恐又不甘的面孔……
他心脏漏跳了?一拍,到底不甘心一无所?获,勉强笑道:“如太太先前所?说,这张兑付的凭据物归原主,您仍旧付五万两,如何?”
乔翎听得笑了?,收回手:“我劝过你两回了?啊,乌十二郎。”
她挽住姜迈,往马车那边去了?,声音消散在?轻风里:“你会死在?你的贪婪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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