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湮灭
意识,本质。
“你们应当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沃瓦道斯说,“如果只是身体,我不会做这样多的阻挠。”
“安德烈说,既定的未来无法避免。”时明煦垂眸,“我大概明白自体融合意味着什么。四维之下,三维或维度间隙的切片都被整合起来,如果成功,就只会有一个更高维度的亚瑟存在。祂的大脑从此能够面对两个世界,和你一样。”
从无法认知平行世界,到能够感知,甚至自由穿梭。
与此同时,能够区分两只亚瑟的差异也统统消失掉——在以往,这并非什么难事,平行世界间的绝大多数个体都拥有基本一致的生命历程,不存在任何融合上的困难。区分两个平行世界的只有零星差异。
好冷。
时明煦眼睫挂满霜粒,任何微小的动作都变得异常困难。他在每一次呼吸中,感到鼻腔处的灼烧感一路下沿至咽喉——这意味着鼻腔黏膜在低温环境下,已经受到损害。
不能坐以待毙。
时明煦勉强站起来,发现这是一片白而混沌的空间,四周没有任何动植物,也没有任何用以支撑的东西。
方才305室中的一切都已经消失殆尽,他再瞧不见老妇人,只记得破碎的玻璃窗间灌进风雪,随后残烛被扑灭,然后然后呢?
他似乎,忘记了一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人。
时明煦艰涩地揉了揉脑袋——就在这一瞬间,他抚摸到柔软的、微长的发,并在低头间,拈起黑绿渐变的发尾,瞧见它温驯地垂落。
绿色躺在苍白掌心,成为这片无名空间中唯一的活色。
可是,他不该是短发吗,他分明记得自己是短等等!
头痛骤然袭击了时明煦,身体刹那失去平衡,他蜷缩着翻滚几圈,感受到太阳穴的鼓胀——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脑袋里横冲直撞,却始终无法直接得出结论,他隐约记得自己是个佣兵,可又记得某些关于实验室的事情。
一些夜晚、荒漠与雨林的片刻光阴推促他相信自己佣兵的身份,但有关试剂、高楼与猫咪的隐约闪回却又否定掉这种可能性。就在愈来愈鲜明的矛盾感与疼痛中,他听见不远处传来声音。
“队长。”
时明煦抬起头。没有人接通。
通讯器的微芒亮起又熄灭,直至第二次无人接听后,时岑放弃,转而打给凯恩斯小报的副总编。
“时岑?”对方显然在刷牙,声音含混不清,“哟,找主编啊!他今天早上刚出城,说是有中部城市遗迹出现十多岁的男性孩童骸骨,他脑子一热,就跟着佣兵团一块儿去了。不接通讯器,是因为没信号了吧?”
“嘛,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就今晚的报纸上,他一激动,还安插一首诗歌上去呢!回回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问他多久回来?具体我也不清楚,起码得个两三天吧。”
时岑道谢,很快挂断了通讯。
“那只能等他回来再联系,”时明煦闭着眼,因而也将这通电话听得清晰,他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时岑,有权限更改居民档案的人,只可能是溪知实验基地的高层但我们现在既不知道他是多久更改的,也不知道他出于何种目的,线索太模糊了。”
“是。”时岑应声,“也不能贸然前往内城四区,避免打草惊蛇。”
“凯恩斯也无法联络上,”时明煦重新睁眼,注视着平板档案上模糊的五官,“跟安德烈相关的一切,都很朦胧。如果那句‘我必须要去’真的是他说的,那么我一定见过他——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时岑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你的意思是,他在膨胀的时间缝隙中,曾经回到过乐园,并同你产生过交集?”
“是。”时明煦指节搭在平板上,指腹被浸出莹润的微光,“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就是我丢失的重要记忆——但它被完完全全地抹去了,并且我对‘安德烈’这个名字,也没有任何印象。或许”
时明煦福至心灵:“或许他同我结识那会儿,并不叫这个名字。”
——就在这句话结束的瞬间,一种类似于荨麻刺伤的痛楚,席卷了他的大脑,连带着另一个世界感官共享的时岑也险些没能站稳。
在冷汗涔涔而下中,时明煦视线模糊,但记忆的碎片被卷起,隐约显露出遮天蔽日的绿色。
“小时,”对方的声音很模糊,但能听出,那是个十多岁的男孩,他说话温吞,大脑的反应比寻常人要慢一点,“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时明煦艰难地趴伏在桌上,攥紧的掌心被濡湿,他在无处不在的钝痛中,感受到自己被各种植株包裹。
绿色,绿色充满了时明煦此刻的感知,他甚至能感受到巨型蕨类蜷曲的叶片,但所有植物的枝叶没有产生任何晃动。这里,似乎是一片植株繁茂的、安宁的雨林。
那个稍显怯意的男孩似乎笑了一下:“你看见了吧?嗯很危险,但,谢谢你我必须要去。”
是要去这个地方、这片雨林吗?
时岑在闭目间,最大可能地同时明煦共享这段记忆碎片,但很遗憾,研究员对疼痛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就在时岑努力想要探究更多时,一切记忆戛然而止。
联系中断了。
——时明煦痛得昏迷过去,他趴伏在桌上,胳膊脱力间,扫掉了沾满番茄牛腩汁液的餐盘,瓷盘碎片溅落一地。
才睡着不久的52号瞬间炸毛,但食物残余的香气也零散飘落屋中,它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刚要去舔舔小窝旁边的一角残渣,就被两脚兽吸引了注意力
它还从没见过两脚兽这样。
52号跛着后腿,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食物,它一路咪呜,拱到时明煦的脚边,探着脑袋,蹭了蹭对方垂落下来的指尖。
意思是,猫猫很担心你。
比52号还要担心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时岑。
在时明煦昏迷的瞬息,那些疼痛都消失不见,但更加沉重的忧虑立刻占据了时岑的整个心脏——又是、又是如此,每当他以为两人间的联系不断增强、变得可控时,现实总会给他当头一棒。
时岑无力地倚在墙上,伸手擦去冷汗的同时,自嘲地“哈”了一声。
他同对方之间,是如此契合,仿佛心脏相连、永远不会分离可就连最简单的触碰也做不到,隔开他们的,是维度的鸿沟,代表两个原本永不相交的世界。
此刻就连最基础的担忧,都无法传递给对方。
真的会有成功相见的那一天吗?
时岑沉默良久,在被无力包裹之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替时明煦思索刚刚捕捉到的碎片。
那个男孩,他的神经反应速度慢于常人,而安德烈的劣等畸变所引发的,正是智力衰退——声音的主人大概率就是安德烈。
而关于那片雨林,时岑更是觉得熟悉。
它繁茂、浓密。环境虽然始终很潮湿,却没有产生水汽吸热散热所致的空气流动,叶尖蓄满静止的晨露,这样的地方,几乎可以确定是陷落地。
陷落地没有风声,它最显著的奇怪特征,就是一丝风都没有。
顺着这个思路推测下去——安德烈在五十年前,被那只巨型白鸟带走后,大概率曾经被带去陷落地。
而出于某种原因,他又以另一种不能为人所知的身份,短暂地回到乐园内城,同时明煦结识,并且渴望再度回到陷落地中去。
为什么?
陷落地178号,正是从位于陷落地外围的A-159号城市遗址带回,祂如此在意安德烈的遗骸,这二者之间,又曾经发生过怎样的纠葛?
信息量太少了,时岑无法找出这些行为间的逻辑性,但,电光石火之间,他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难以忽视的直觉。
——时明煦的失忆,真的只是一场178号出逃所致的意外事故吗?
可惜,时岑无从查证。彻夜未眠的不安等待中,他也始终没能再同时明煦的意识重新链接。
不得已,在外城建筑被晨曦镀上浅薄金光时,时岑只能先同季文柏的调查团二队一起,在直升机的喧响中,赶赴南方雨林。
飞行速度很快,从机舱向下望去时,乐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黑暗像潮汐一样褪去,苏醒的居民穿梭于街巷,连带杂乱的建筑群一起,逐渐看不清晰。
但天穹浩渺,雨林广阔,山脉匍匐于脚下,森林落木腐朽的气息隐约可闻。
在临近降落时,一路沉默的季文柏扭头,看向时岑。
“时岑,抱歉,我必须主动”
“我知道你过意不去,”时岑终于收回视线,掐断了对方的自责,“季队,178号当着咱俩的面逃走,你觉得失职——当时情势所迫,错不在你我。”
季文柏一愣,终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时岑你是个适合交朋友的人。”
接着,他伸手,同时明煦碰了碰拳。
两人相视一笑。
直升机很快停泊于林间空地,就在成功落地后,树影间交错纠缠的蛇身已经清晰可见——这里遍布爬行生物,蛇类从沼泽与腐烂落叶间滑过来,吐着长信。
“这儿现在到处都是蛇。”季文柏将防护衣递给时岑,“虽然大部分是无毒或微毒类型,调查团也带着多种抗毒血清,还是得当心。”
时岑嗯了一声,在套好防护服后跳出机舱——直升机落地时带起的旋风显然很有效,这个大家伙颇具震慑力,在清扫出一小片还算安全的领域。
在白茫茫的天地里,不知何时踉跄着出现一个男孩——时明煦注意到,他浑身覆盖的霜雪已经散尽,那张诺迪克人长相的面庞依旧显得僵硬。
“队长,”侍者凑到跟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问,“你的灵魂怎么同你的身体不大一样?你知道吗——你现在看起来,很好欺负哦!”
灵魂,身体。
时明煦顶着可怖的严寒,压抑住后脑的疼痛,他有些听不懂对方在讲些什么,但敏感地捕捉到“同身体不大一样”这半句。
他忽然有些难过,问询几乎脱口而出:“我的身体,是怎么样?”
他一定、一定忘记了某个特别重要的人——他就快要想起来了,绝不可以让记忆从指缝间就此流泻掉。
可是太冷了,寒冷正试图冻结有关他的一切,关节僵硬、血液渐趋停滞的同时,思绪也变得迟钝。
但,时明煦依旧艰难地仰面,又问了一遍:“我的身体,哪里不一样?”
“搞什么,你竟然真的不记得了!”侍者忽然笑起来,他捂着肚子,好像听到了什么格外有趣的事情,“时岑,你不是很有能耐吗!瞧着那么趾高气扬,结果在面对神时,还远远不如我当年我真是太高估你了!”
他笑得很放肆,声音在这囿白色空间中回荡,因为情绪实在太浮夸,不得已伸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
但,也就在这个间隙里,他没能注意到时明煦的变化。
对方无措的表情出现一瞬间茫怔,那些冻麻发红的指节倏忽攥紧了,研究员脑中愈发尖锐的疼痛陡然崩断,记忆突破隔层,排山倒海般涌来——他全想起来了!
时岑时岑!
怎么能忘掉这个名字?
情绪呼啸如风暴,在这团孤单的意识体中重新催生出力量,研究员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遭,他强迫自己咬住唇,害怕发出的声音是哽咽。
就在万千思绪翻涌之间,时明煦基本可以确定,178号与灰白色生物,都有抹除人记忆的能力。
但幸好这种能力无法做到完美,使他得以通过刺激因素想起
他竟然险些彻底遗忘掉时岑。
时明煦喉头哽涩,劫后重生。
骤然断开联系,对方又该惊惶成什么样?
时明煦只敢分心想念一瞬——眼下,他自己的处境显然更加可怖。
他才在闭目颤抖间努力平复好异样,迎着侍者的嘲弄,伪装出一副依旧无知模样,顺应对方说下去:“是的,我的灵魂不如身体那样矫健。”
“你看起来像个罪孽深重的灯塔研究员。”侍者嗤笑一声,仰着下巴,“时岑,因为你不愿接受洗礼,你的罪孽仍留在身上,你将受到惩戒。”
侍者终于收敛好神色,他抬手,在胸前画了十字。
“至于究竟如何惩戒,”侍者说,“我将遵循神的教诲。”
语罢,他望向天穹——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天穹,而是这个未知空间的上方,时明煦看着他仰首,又看见那些黯淡的、垂散的金发。
对方保持着安静,等待灰白色生物的出现。
良久。
在沉默的冷淡中,在寻回“时岑”的恍惚里,时明煦终于也缓慢地重拾部分理智。
他和侍者,现在应该在以意识体的形式交汇——而至于这处空间,应当类似于时明煦与时岑共处空间,但又比他们隐秘的安歇处来得更开阔,也更高级。
这处空间里,可以感受到光线与温度,意识体的凝聚程度也更高,彼此甚至能够看见对方,不知道触碰可不可行。
时明煦思索着,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到了侍者的衣角。
岂料对方竟然直接回头,想要捉住时明煦的手:“你在做什么!”
“脚麻了,站不起来。”研究员反应迅速,在侍者抓来之前率先握住对方,顺势借力,“谢谢,帮大忙了。”
侍者脸上登时青一阵白一阵,活像吃了苍蝇。他看起来原本想打人,但或许是忌惮灰白色生物,又或许是忌惮双方体型上的差距,最终并未真正动手,只朝时明煦冷冷抛来一句:“有病。”
“这算是骂人,还是阐述事实?”时明煦站在白茫茫的雪里,他已经收敛好一切情绪,又恢复到疏离又淡然的模样——在这两种特质上,他不需要刻意伪装时岑,他自己也是如此。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拥有基因缺陷,也没有一个人基因链的稳定程度,能同黄金时代的普通居民媲美。”时明煦淡淡道,“疾病是这个时代的通行证。”
“愚蠢。”侍者闻言嗤笑,“那正因为世人生而有罪,而神明降下恩慈,使疾病得以治愈,生命得以延续——我正是驳斥你狭隘观念最好的例子。”
“神明对你降下了怎样的恩慈?”时明煦终于套出自己想问的话,“让我猜猜看——你原本是F级吧。”
“是。”侍者愉悦地勾起嘴角,“按照灯塔那些科学家得出的所谓结论,我早该在五十多年前就死去。”
“神保留了你的性命,也使得你身上的时间就此停滞。”时明煦继续猜测,“灾厄发生时,你被带离乐园,去往陷落永恒的应许之地。在那里,你同‘神’之间达成承诺,他赐予你长久的生命,但生存并非没有代价——年龄的尺度随之凝固。”
“除此之外,你体内的血液循环和呼吸循环也停止了吧?所以你不再拥有正常人的体温,也不再拥有呼吸、心跳与脉搏,甚至连瞳孔也微微散焦。”时明煦冷静道,“虽然我不知道‘神’如何做到这一点。但,这样的存续方式,真的还能够称之为活”
“你闭嘴!”侍者被戳中痛处,在无孔不入的寒冷中,他抬手向时明煦打去,却被早有防备的后者一把钳制住手腕。这个没出过几次外勤的年轻人,终于在此刻精神崩溃,喊叫声带着哭腔。
“时队!季队!我们,我们真的不是自寻死路吗!”
最后一个字出口时,那只内壁巨蟒陡然张开血盆大口,直直朝陈兴咬来,獠牙已经快要突破壁障——但幸好,季文柏成功拉了他一把,将人拽得一个趔趄。
“季文柏!”时岑在身后的动乱中回头,“实在受不了,就把他眼睛蒙上。”
对方立刻配合,在陈兴眼前伸手遮挡。在挡住陈兴视线的霎那,蟒最终未能突破壁障,只好吐着信子,不甘心地继续跟随。
“这里应当生长着某种致幻植物,或者具有致幻性的动物信息素。”时明煦说,“时岑,现在回想,刚才那些最开始分拨开来的墨绿色,像是刺藤的异变种。”
“刺藤的致幻性原本没有这么强,或许南方雨林中的藤蔓,异变程度再度提升。”时岑答话间,已经快要走到甬道尽头,这里异常狭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
蠕动着的内壁,像水纹一样翻涌,那条巨蟒仅隔膜层,用竖瞳打量着几人——在他们依次穿行甬道的过程中,它的头颅紧贴内壁,吐信声愈发急促,格外焦灼可怖。
但幸而,众人终于得以真正嗅到甬道口之后的、独属于雨林的潮湿气息。
它自最狭窄最幽暗处弥漫过来,几乎瞬间,就让陈兴淌了满脸泪水。
——光明乍泄,就在彻底摆脱甬道的霎那,天光穿透叶隙,洒满眼睫与山林。
此刻再回首时,那条方才还在蠕动着的、巨型生物一般的甬道口,又变回平平无奇的山洞,璧中巨蟒消失不见,朝洞内探去时,唯余菌类浓郁的气息夹杂隐约血腥。
“看来致幻主力并非刺藤,而是某些菌类子实体。”时岑瞥眼,看见陈兴防护服上斑驳而扁碎的白色菌类残渣。
继而,他意识到,这些蘑菇,有一点点熟悉
哈文森死去那晚,似乎就是被这种白蘑菇体内寄生。
时岑立刻返回洞窟,就在彻底踏入之后,眼前关乎甬道的一切都重新活过来,蟒用它的竖瞳,死死盯住了时岑。
可惜,后者实在冷静得毫无破绽,他甚至直接蹲下,径直捞起一把血泥——等到再出甬道之时,它们成功化为菌类与污泥的结合体,很幸运,有一朵蘑菇是完好的。
它似乎无法见光,在被带出山洞后几息内,就迅速萎靡腐烂掉了。
但已经足够时岑看清。
“按照轨迹追踪,哈文森从没来过南方雨林,我也没在南方雨林中见过这种蘑菇。”时岑垂目,将那些菌类残渣装进密封样本袋中,“如果他被感染寄生,大概率是在陷落地。”
链接感变得微弱,隐约可听时明煦那边猫咪的叫声,很快,对方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刚找了唐·科尔文要权限,确认灯塔植物科数据库中,没有这种强致幻性蘑菇的相关物种记录。”
“未知品种,在陷落地和南方雨林都有分布——或许,更可能是被从一处带到另一处。”时明煦临时建档记录,与此同时,他意识到什么,“时岑,你要当心这些菌类子实体传播孢子!”
“小时,”时岑笑了下,语气松快,“有防护罩。”
而时明煦没把重点放在此处,只跟着松了口气:“那就好,现在最好赶紧同大部队汇合。通讯器还有信号吗?”
时岑正领头,从山间小道往视野开阔处去,季文柏扶着一瘸一拐的陈兴,跟在他身后。
“南方雨林内部没有任何信号。”时岑杀死一只侧面袭来的细白环蛇,偏头避开飞溅血渍,“共同行动太费时间了,当务之急,还是跟随生物密度探测仪的指示,尽快找到178号。”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回身看向另外两人。
“我将你们送到高处,”时岑说,“这里距离林间空地不远,你们可以找到大部队汇合。”
“时队,那你呢?”陈兴怯生生地问,“你自己”
“我能够基本保证自己的安全,”时岑笑了笑,“但没法同时对三个人负责。”
他把婉拒的意思说得含蓄,但季文柏与陈兴都听懂了,前者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时岑,我们和你分头行动。”
时岑点头,将那袋菌类子实体样本抛给季文柏,又注目着二人成功往直升机停泊地去。
继而他转向,没入深不可测的丛林。
在他的身后,陈兴回头,只捕捉到时岑的最后一丝背影,他喃喃着:“季队时队他,一直如此吗?”
“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季文柏顿了顿,“我刚准备用孤独来形容他,他似乎永远都更享受一个人但我总觉得他这次,没有那种孤独的气质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时岑此刻,正同时明煦一起共享感官——没有别人,他就能同时明煦专心讲话了。
这让他的心情变得愉悦。
显然,这种正面的情绪也被传递给时明煦,对方紧张的情绪连带着稍稍放松——研究员先生干脆盘腿坐在沙发上,任由52号拱进来,将中间部分当做温暖的临时新窝。
猫咪爪子踩到大腿内侧的布料,掌垫微微陷进富有弹性的皮肤,又在勾起时险些划破了丝,带来轻微刺痛感。
但更多的是痒意。
时岑脚步一顿:“小时,你在做什么?”
“嗯?”时明煦不明所以,将52号的爪子捉起来,结束掉这个小插曲。
紧接着,他如实回答主要事件:“正和你一起。”
一起探索南方雨林,寻找178号。
他的话其实答非所问,但对方显然很受用,甚至轻轻笑了一下。
时明煦:“?”
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但本能的,他产生一点轻微的羞恼。继而,在情绪的推促下,时明煦想要转移话题:“你当心点状”
话没能说完。
“况”字隐没在淡金色里——淡金色,它是如此磅礴,却并非阳光,从密林深处流泻出来。
它好像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
就在两人都霎时紧绷,想要继续靠近时,忽然,一种深深的、苍老而隐约的声音,同雨林中的每一片叶、每一株藤蔓进行着共颤。
在这种震颤里,淡金色逐渐黯淡下去——很快,就被范围更加可怖的灰白色淹没,雨林霎时深陷雾霭,甚至伸手难见五指。
另一种来自178号的、稍显熟悉的震颤不过持续片刻,那苍老的声浪就陡然转向尖锐,像是巨雷的嗡振。
“轰轰,轰轰。”
蝾螈失去了祂的尾巴,再也不会有新的长出来了。
“沃瓦道斯,”安德烈压抑住哽咽,他残缺的手指抚过对方,像一朵云抚过另一朵云,徒劳俘获到流风,“小蝾螈”
有积雪消融,残块自断壁间坠下,落在冰封的水面上,砸出不小的动静。咵嚓声中,冰层裂开小口,隐约有淡金色的光芒轻盈地隐没进去。
最后一缕声音,也被吞没掉细密的水泡间。
——那么,说再见吧。
再见了,安德烈。
再见了,小蝾螈。
第 112 章 生死2.0
谁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或许是几天,又或许已经很多年。
时明煦在一阵粒子碰撞声中醒来。
他明确知晓了自己的死亡,甚至清晰感知到血肉融化的全过程。可本该破碎的意识仍然存在。这点先让他感到困惑,紧接着是难言的恐惧——他在这个霎那想明白,这是否意味着,时岑与自己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对方先于自己湮灭了吗?
时明煦不知道。
身体不大受控制,思绪也是。他或许是在摇头的,或许只是努力想要清醒,但每一次摆动,耳道里都像是灌满湖水,一切都在扭曲间旋转,光怪陆离的一切都涌向时明煦,他快要无法呼吸了。
可如果不是,又有什么别的解释?
“因为初代侍者本身的独特性,这种神赐思想得以初步建立——在其后的每一代发展中,白日内部或许会挑选最特殊、最虔诚的F级作为继承者,让这种神明庇佑的观念逐渐根深蒂固,并最终造成今天的悲剧。”
时岑心声答复间,已经借助漂浮物梭巡至另一区域——依旧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而教堂顶端与四壁图案被他一一拍下,预计回家后发给索沛再次辨认。
可惜此次秘密集会的踪迹,大多已经被洪水冲刷殆尽。
“是。”时明煦随之记录下推断,“或许也正因为他们坚信寿命神赐,所以才坚决反对基因筛查——因为这对他们本身的处境不利。不过时岑,我总觉得我们想得有些浅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暂时没法确认。”时岑避开一股浊浪,“侍者今早来这么一出,多半会再与我取得联系。但小时,我们在他面前的主动性太弱了,必须尽快得到更多有效信息。”
就在风雨冷浪的催逼间,时岑几乎是扫描式记录着教堂中的一切,他如此冷静又周密,但就在精神高度集中间,有什么东西,从水下慢慢靠近——
“哗啦!”
就在时岑转身拔枪的同时,一只湿淋淋的手攀住断柱,手的主人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时岑拉住那只瘦弱的手,将人拽上来一截。
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下半身还浸泡在水中,上半身猛地伏倒,不断从嘴中呕出污水,又胡乱抹着脸,断断续续地说“谢谢”。
“时岑!”时明煦心声惊诧,“这孩子就是阿什利——准确来说,是你世界的阿什利。”
他竟然成为此次教堂事件中的幸存者。
“先生,”阿什利抽抽噎噎,一把扯住时岑的裤脚,“您救救我,水下,怪物”
“水下有什么怪物?”时岑将手抄至他腋下,想将人彻底托举起来,却感受到阻力。
“它扯着我的腿!”阿什利声音发抖,“它扯住我的腿,还吃掉我的同伴——我们原本即将得到神明拯救,却因其重堕地狱!”
“好好说话,或者闭嘴。”时岑皱眉,将一把折叠式长刀刺下去,在阿什利的惊叫声里搅弄几下,再抽起时,带上绿色的植物残块。
是一株屏蔽型异变植物。他说着,低低咳嗽了几声。进入这间相对温暖的实验室后,此前行路中沾染的雪絮碎冰也在陆续融化,浸得时明煦眼睫有点湿漉漉。
“现在想来,无论是灯塔还是智识,都对民众有所隐瞒。”研究员看着水流注入容器,话说得断续,“还有‘溪知’数据库。”
关掉水龙头后,小半杯液体晃荡在杯中,时岑的心声随之响起:“小时,不想这些。你烧得很厉害,必须先喝药。”
时明煦眼睫上坠着半颗小水珠,将落不落,他站在偌大的操作台边,整个人都显出单薄,时岑那句话后就不再言语,专心引时明煦往废弃沙发去,当后者彻底倚靠上布料时,他才略显无奈地开口:“还有力气张嘴吗?”
答案显而易见。
时明煦并没有陷入昏迷,但高烧和强撑着的思考使神经中枢彻底麻木,已经丧失掉对四肢的控制权——他连真正开口说话都难以做到。
感官成为漂浮在混沌间的气泡,成为朦胧又稀薄的烟云,只需要微弱的流风,就可以彻底吹散掉。
通感链接之下,这样的不适根本无处可藏。
研究员仅存的理智,让他听见了时岑的一声轻叹。
下一秒,冰凉的杯壁被抵到唇上,倾斜间用了力,水流顺势漫过来,濡湿部分皲裂的唇面。
时明煦后知后觉,强迫自己配合,试图微微张开嘴。
水流触碰到牙尖。
很快,更多液体淌进来,濡湿齿根与舌面,又贴着齿缝滑到更深处,热燥着的口腔被浸透。时明煦被迫承受这一切,感知着缓缓加重的温湿感,当水流舔过软腭时,他终于觉察出点难以言说的痒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无意识发出含混短促的呜咽。
很奇怪,喝水润嗓这件事情分明很寻常,许是高烧将它变成有些特别。痒意出现了,就没法轻易再消下去,它随水液在舌根和齿缝间摩挲,又蔓延到喉管间,成为一种绵延的感受,一种温钝的慰藉。
时明煦终于没能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时岑的动作立刻停止了。
佣兵操控着时明煦的左手,将临时用以盛水的实验烧杯暂且放下。很快,方才被水流洗净的指腹就压到唇上,时岑心声温和:“小时,呛到了?”
时明煦蹙了蹙眉,觉得这是一种可恶的明知故问。
但他只来得及“嗯”一声,牙尖就抵到微软的胶囊。
“刚刚润完嗓子,现在好些了?”时岑说,“把药吃掉,小时。”
狡猾的佣兵,他简直是在连哄带骗。
但此刻,那种似有若无的侵略性已经被收敛得很好,传递过来的情绪只有安抚。如果时明煦是一只猫,那时岑这会儿就是顺着炸毛的背脊抚平,他一贯很有耐心,又擅长慰藉。
时明煦神志刚回笼一点,哪儿能抵挡住这种攻势?他眼睫颤了颤,听话地放松齿关。
胶囊就被喂进来
却不止是胶囊。
异物入侵的感觉很鲜明——当时明煦意识到不对劲时,时岑已经送入了食指的第二根指节,捻着的胶囊被送到舌面,可喉结起伏间,嘴比不上,腔壁徒劳分泌出口津。
研究员顿感事态不妙,试图夺回肢体控制权,可惜没用,眼下两只手都由时岑掌控,而对方显然游刃有余。
下一秒,原属于研究员自己的食指,稍稍弯曲了一下,指腹剐蹭过柔软滑腻的口腔内壁。
时明煦顿感头皮发麻——可惜对方指节卡在齿关,他没法直接咬下去,只能徒劳颤抖着喉舌,连呜咽和呼吸的频率也被搅碎掉。
“时”时明煦心声潮软,发着抖,“你在,在”
在做什么!
“检查一下小时,很快就好。”时岑心声泛着点哑,但手上动作没停,他其实压根儿没用力,害怕时明煦承不住。
“不”时明煦喃喃着,想往后缩,可他忘记掉检查与被检查的部分都属于自己,身体并不排斥这种行为,惟有理智裹挟难言的耻意,叫嚣着流窜到各处,逼得他呜呜咽咽,勉强蜷缩起身体,成为陷进宽大沙发间的一小团。
“马上,马上。”时岑动作的速度稍快了点,但声音依旧很温煦,刚开始时稍显生涩卡顿的动作也很快流畅起来,干干净净的指腹被口津濡湿,又摩挲过牙龈、舌下与柔软内壁,确认没有低温所致的口腔破损出血后,他终于缓缓抽出了指节。
退出的过程很顺利,时明煦牙关半开的一分钟内,用以检查的食指已经被浸潮,以至于牵扯出一根纤细又晶莹的细丝,很快颤巍巍地坠下去,落回水红色的唇上。
惟有胶囊被留在舌面上,它的外壳已经很软乎了。
“很乖小时,”时岑声音沉沉地夸他,同时将杯口重新压上来,“现在把胶囊吞下去。”
时明煦喉结滚了几遭,他已经说不出话,刚被冰水压制的干燥转变成潮热,和此刻用以吞咽胶囊的水液一起,顺着食管淌下去,他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休息一会儿,等药起效。”时岑耐心又细致地哄他,“我先四下看看情况。”
时明煦有气无力地瘫倒下去,偷懒闭上眼睛,与此同时,他的心声嘟嘟囔囔着,埋怨的句子又湿又热地传过来。
“你怎么是这种人?”
时岑轻轻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随后,佣兵站起身来,他重新睁开眼,仔细梭巡现在所处的房间,时明煦的意识同他共享视线,追随他一起,迷迷糊糊地探寻着未知处。
“这间实验室设备齐全,规格很高。”研究员心声尚且粘黏,“室内布局也跟灯塔的动物研究所很像时岑,实验器械搬得七七八八了,你往内隔间去,不出意外,那里会有档案间。”
时岑听从他的指令,时明煦让他往哪儿去,他就立刻行动起来。
于是,一间不起眼的内部隔间门被摸索到,又很快被打开——这里没有什么电子设备,搁架上稀稀拉拉,躺着一些古老的纸质记录和小型标本罐。
时岑取出便携式手电,光束打过去,浮尘就被照亮,这里静谧又隐秘,全然阻隔掉风雪,佣兵的长靴踏过去,窸窣响动也会被放到最大。
“标本罐里大多是内脏组织。”时明煦顺着手电扫过去,他已经比刚才清醒一点,“时岑,离近一点。”
时岑闻言靠过去,二人的目光一同锁定一只罐体,看清了上面的小字。
“实验体112号,尤娜。体外发育至十九周时死亡,心脏样本留存。”
一颗小小的、褚红色的人类心脏,安安静静地躺在溶液间,陷入永恒的沉睡。而它身侧,躺着属于112号实验体的档案袋。
两人都沉默一瞬,移开了视线。
“十九周的胚胎,连心脏功能都没发育齐全。”时明煦声音又轻又低,“时岑,看来这里也是体外极限辅助生殖计划的实施处。”
“实验体112号,尤娜。”时岑垂眸,带时明煦一起梭巡过搁架,掠过一些肺、肝脏和骨骼,“小时,你我是001号,这个孩子远在我们之后。也就是,起码几年前,这里仍在使用和实验之”
脚下传来纸张的轻微哗响,佣兵的话忽然顿住。
他俯身,自靴底捡起一个泛黄卷边的档案袋来。
对方吃痛,猛地松开桎梏,时岑在这间隙发力,将小孩完整拽起来。
与此同时,水下迅速淋漓开深褚血色,一只苍白的手短暂翻出水面,但很快又被墨绿色淹没——那株植物,它正在啃食尸体,暂时顾不上这边的两个活人。
“看清楚了?”时岑遥遥一指水面,“你所谓的怪物,是一株异变植物。”
阿什利瘫坐在断柱截面上,在手脚并用的仓惶后退间,撞到时岑小腿上。
“你是白日的成员吧?”时岑将刀具收好,叠放回腰间,“来参加侍者的集会?”
小孩这会儿倒是清醒,立刻反驳:“不是。”
“这有什么好否认的,”时岑垂目,将人拉起来,“今早‘侍者’主动与我取得联络,你们的祷告,我也全听见了别怪我没提醒你,逃跑不会有好下场——现在外面都是城防所的人,七十三区正全面搜索抓捕白日信徒。”
时明煦记起那张ID卡上的几位数字,借着时岑的嘴问出口:“阿什利,你家就在七十三区吧?”
阿什利错愕转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又怎么会知道我住在”
“因为我是‘侍者’的好友,”时岑自上而下地睨着他,“我知晓你所不能知晓之事——所以你应该明白,隐瞒或谎言,都对我没有意义。”
时明煦:“”
有时他真的认为,唬人是时岑的某种天赋。
小孩显然被吓到了。
他斟酌着时岑的话,与此同时,小心翼翼地向后缩去:“你撒谎,你绝非神的使者。”
“但我是神使的好友,刚刚也是我对你的考验。”时岑眨眨眼,主动向阿什利伸出手,“我知道侍者曾从‘永恒的应许之地’归来,知道他了解神的旨意,知道人类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还知道我们‘只可到此,不可越过’,只能在神的王座下获取永生。”
时岑说话间,观察着阿什利的神色。
他结合信息碎片瞎编一通,试图赌上一赌。
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过多可以被称之为“绝密”的内部信息淹没掉阿什利,使对方彻底瓦解掉防线,他将脸埋入掌心,泪水淌湿了眼下雀斑。
“先生”阿什利抽噎着,“那我,我现在应该何去何从?”
“我可以暂时庇护你,”时岑将手盖在阿什利头顶,他露出一种淡然的、略显悲伤的神色,“可怜的阿什利,你知道侍者去了哪里吗?我很担心他。”
“时岑”时明煦欲言又止,半晌才挤出一句,“幸好你不信教。”
时岑的心声轻轻笑了一下。
与此同时,阿什利已经开始感谢,他被时岑背起,小心翼翼地埋着脑袋,同时小声道:“侍者从不告诉我们他的行踪从来都是他联系我们,我们无法联络到他。”
他顿了顿:“不过,今早的集会的确有些匆忙。”
时岑背着他,从教堂缝隙间穿梭出去,回到小艇上:“怎么个匆忙法?”
“和昨夜的大雨一样毫无征兆。”阿什利用衣服遮住脸,在嘈杂雨声与灾民喧哗中,他凑近时岑,“今晨我们接到通知——神提前降下惩罚,清洗罪恶的人世,但与此同时,他也将挑选最虔诚、最忠诚的信徒。经历住考验者,将得以最终去往永恒的应许之地。”
“洪水是考验的一环,”时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牵引你们踏上征途的,正是我的好友——但阿什利,因为时间太匆忙,他难免出了点岔子,对吗?”
时明煦听着他套话,越听越觉得熟悉。
这种询问方式,是不是也曾在自己身上实践过?
譬如在昨晚他们确定亲密关系时,时岑声称是自己排除掉朋友与亲人的选项,最终只留下“伴侣”,压根儿没得选了。
研究员忽然后知后觉。
果然,时岑的话处处是陷阱。
他是一个狡猾的雇佣兵。眼珠拥挤在一处,相互推搡。
二人都本能地退后一步,时岑靴底踏在室内,同时明煦后仰间碰到搁架时的响动微妙交映。
溶液间的竖瞳霎时动作得更兴奋一点,狂风卷啸间,有散落的小型器械被刮落——很快,建筑底部传来清脆的落地声。
与此同时,几只眼珠迅速下潜,闻声而去。
时岑眉头微蹙,他在躁动之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蹲身,摸到刚才用来凿墙的金属器械,用指节抵住它,一点点推到边缘。
挪移之中,柔软竖瞳间倒映出无数个缩放的时岑来,佣兵同这些难以形容的眼瞳相对视,像望进了一整片深海水母群。
他没有移开视线,就在整个巨型容器轻微的震颤间,佣兵手腕一抖,那只长柄金属器械被推出去,又迅速坠地,尖锐响动被流风放大,又碰壁反射,古刹钟声一般震荡于整个建筑内部。
“嗡——”
无数只眼球霎时顿住,几息后,就堪称疯狂地推搡着游曳而下。很快,没有一只竖瞳中再出现时岑,与此同时,佣兵的心声在脑海中响起:“小时。”
“这些眼球没有视力,它们是靠声音来辨别方位的。你找机会,把刚刚那根金属棍丢下去。”
研究员很快照做。
一切恰如时岑所言,竖瞳像是见血的鬣狗般迅速下潜,聚拢至异响发出处,偶尔也有一两只眼球被回声扰乱判断,仓惶游曳在内壁间,但没有什么眼睛再盯住他俩了。
时明煦轻轻舒出一口气——然而就在下一秒,不过朝巨型容器下方望去一眼,一种头皮炸裂般的感觉就同时席卷过他与时岑。
眼球彻底下潜后,他们终于得以勉强看清罐中景象,登时喉头哽塞,难言一字。
该怎样用言语来形容?
这是一具躯干或许用遗骸更合适。
向外突出的骨骼部分很尖锐,像月的弯钩,整体呈现出淡蓝色,它们稀疏地颓然栽倒于容器中下部,骨骼间悬浮着破絮一般的身体组织,像笼罩于蓝月之下的、遥远又孤寂的初秋芦苇荡,茎秆化作骨刺,翻飞的芦花成为某种血肉
而在这种静谧之下,水面间潜藏着无数食人鱼——属于遗骸系带上过分兴奋的眼。它们实在太活泼了,若非有系带同骨刺紧密相连,时明煦绝不相信它们会同属于一只生物。
这绝非地球应当拥有的物种。
“祂究竟是已经死去,”时明煦听见自己恍惚的心声,“还是仍然活着?”
时岑也难得卡壳,他默了一会儿,才说:“看上去,像是主体躯干已经死去,但眼睛单独活了下来或许不算彻底活着,这些眼睛没有什么视觉,只能对声音做出条件发射。”
“这种反射行为很机械。”研究员强迫自己冷静一点,他看着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实在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时岑,地球绝大多数生物死后,都存在神经反射现象,或许这些眼球,也只是给予''杂音''这一外部刺激后所产生的反射行为。”
他话锋一转:“但无论如何智识内部怎么会留有这样的怪物?”
“祂或许是温戈、沃瓦道斯和亚瑟的同类,”时岑想了想,“可祂们三个都只有单独的一只竖瞳,且具有视力。这只生物的眼球看上去更像是人类文明认知中的‘耳朵’,是辩声器官,而非视觉器官。”
“是,但现在,我们还是得回最重要的问题上——祂为什么会被留在智识内部。”时明煦应声后,忽然想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智慧生物,意识存在,基因融合
这三者结合起来联想,能够得到怎样的结论?
下一霎,无需他多言,时岑也已经想到同种可能性——便携式手电骤然打向搁板,照亮了那些小小的器官样本。而离得最近的,正是属于实验体112号尤娜的心脏标本。
手电被抵在样本罐上,映亮透明容器间微微浑浊的液体,时岑贴得很近,当眼睫都几乎扫上罐身时,他感受到通感链接的增强。
另一世界的研究员闭上了眼,正同他一起观察眼前这颗小小的心脏。
“左右心房与左右心室基本成型,主动脉与肺动脉也都发育良好,没有横面解剖,我无法观察到内部结构,但”时明煦说着,声音忽然艰涩,“时岑,你晃一晃样本罐。”
佣兵立刻照做。
随即,一种颜色奇怪的组织从主动脉管道间轻轻溢出——它的分量很少,微如游丝,几乎到了目不可视的地步,但托时岑视力与距离的福,两人都看清了
那是些许淡蓝混合褚红的、败絮般的小团组织,颜色吊诡,只露出特别特别少的一点,并且很快随液体的摇晃重新隐匿回主动脉中。
“去实验台!”时明煦心声发颤,“时岑,出隔间,去实验操作台——我刚看见还剩一台医学显微镜在,再去操作间看看有没有处理实验切片的器械,我这边没有手电看不清,你听我指挥。”
时岑连丝毫犹豫也没有,就立刻带样本罐往档案室外间去。
那只五层楼高的巨型容器,已经因内部追逐风声、过分活跃的眼球而断续晃动着,就连原本透明的内部溶液也被搅得浑浊,蓝色组织上下翻飞,像黄金时代三月的柳絮。
遗骸和风声一起,被关闭的档案室大门隔开了。
“嘀——”
“嘀——”
很快,在红光微弱的闪烁间,冷冻组织切片机启用的声音响起来。万幸,它竟然还能启动。
下一秒,时岑已经戴好橡胶手套,又依照研究员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属于尤娜的心脏样本罐——与此同时,大概是因为仪器启动,时岑世界中可怖的注视感再度追了上来,隔着薄薄两堵墙壁,无数蓝色眼球追逐着两人。
“我们得抓紧时间。”时明煦教导对方捞出心脏,按照实验步骤一一进行,“时岑,不知道那只容器就能能撑多久。它一直在晃动,如果真的不幸破损”
如果破损,巨型眼球会不会对声音来源追逐到底?遗骸同空气间的接触又将招致怎样的后果?
完全无法回答,甚至无法想象。
建筑外风雪卷啸,时明煦想到被温戈眼瞳腐蚀的天穹,许多生命就在这场陨落中一同消逝掉,按照亚瑟的话来说,乐园里绝大部分人类都是“石头”。
比如怀着孕的苏珊娜,又比如白日各种仪式间死去的那些孩子。
研究员一心二用,一边指导时岑在机器的轻微嗡名声中顺利取出切片、去往医学显微镜下,一面继续想象亚瑟口中的矿与石
用以区分矿和石头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时岑依照指示、将心脏切片搁置在载玻片上时,一种猜想遽然击中了时明煦——研究员开口,心声惊疑。
“温戈的矿是伯格·比约克,沃瓦道斯的矿是安德烈,亚瑟的矿是你我,前两者都是F级。时岑,按照档案所记录的,你我也曾经是F级。”时明煦说,“但亚瑟也说过,文珺博士——还有
但阿什利显然是头一次被人这么忽悠,小孩托着腮帮子,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
进而他点点头。
“有的,”阿什利皱着眉,“先生,侍者往日主持祷告时,都会披一件白色斗篷掩盖面部,以免重新沾染尘世的污浊。但今早,在考验仪式的开启后,他的斗篷不慎掉落。”
“虽然只有一刹,但我成功看清了!”阿什利的语气中流露出崇敬,“他就是神迹本身”
时岑故作冷淡:“孩子,他的面容使你感到惊讶吗?”
“是的,先生!”阿什利激动中,一把握住时岑小臂,“您果然是他的好友——您竟然丝毫不感到意外!”
血管,绞索,心脏,粒子。幽闭的空间,无尽的沉默,话被讲给骸骨听,更多时候,时明煦必须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
他会不会,就在这里结束掉一切?
时明煦不知道,他蜷缩在组织壁间,时岑的指骨被拢在掌心,而时明煦坠入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死者变成他自己,被彻底禁锢于骸骨间,无从发声,无法动弹。但时岑依旧活着——佣兵依旧亲吻他的手腕,口腔的温度叫他不自觉打着小颤,但久远的呢喃变得这样清晰,时岑呼唤他,一遍又一遍。
“小时,小时。”
时明煦睁眼,指腹蹭到骨骼,摸到湿润温热的水液。
梦醒了。
时岑不见了。
第 113 章 尘埃
后来,时明煦又做过很多次梦。
梦里他总变成骸骨,生死颠倒下,时岑一直守着他。
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逢,梦境弥补清醒时的遗憾。但在享受陪伴时,时明煦也会不忍心——时岑总是很低落,像他醒来时那样。
于是,入眠变成一种甜蜜又可怕的存在。时明煦沉浮在郁结里,他的世界变得错乱而重叠,很多时候,他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因为梦中的世界也被困在这颗心脏中,心脏机械地跳动,偶尔会有血管脱落,砸到他脚边,像死掉的蛇。
还会有离开心脏的那一天吗?
谁知道呢。
严格来说,是对对方的感知程度再上一个台阶。从前在这个难以言喻的空间内,他们能感觉到对方存在,但彼此的意识体像晨雾,伸手去捞时一无所获。
可眼下,时明煦的意识体变成潮汐,随呼吸与情绪缓慢起伏,指尖滑过时,会有温凉的包裹感。
时岑几乎是立刻贴上去。
他在这种奇妙的感受中,发现自己也成为另一片潮汐,碰到时明煦的感觉朦胧又抽象,但不妨碍他兴奋到快要战栗——这是他们之间首次隐约相触。
“小时,很累了吗?”时岑感受到水流的绵软,就不由将心声放得又轻又缓,“稍微洗洗再睡?”
“那我怎么跟索沛解释?”时明煦也感受到这种奇妙接触,但他现在没劲儿,声音也散漫,“你到底把被子放哪里了?”
“在我房间衣柜顶层。”时岑说,“你抱出去给他,别让他进来。”
这话不用他说,时明煦也知道。
研究员又闭着眼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整好呼吸,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冷掉的汗珠又顺着背沟淌下去,凉得时明煦一个激灵:“时岑!”
“我的错。”时岑立刻回应他,态度很诚恳,“小时,我太过分了。”
时明煦抿抿唇,将一些不满的话又咽回去。
他明显非常好哄——虽然研究员自己毫无察觉。
出去卧室时,客厅和索沛房间的灯都还亮着,他犹豫片刻,还是放弃掉当面交付被子的打算,只将东西往沙发上一放:“索沛!”
他说话间,已经拐进了浴室。
“老大,我就说你没睡吧!你怎么不理我?”黑发棕皮的佣兵很快打开门窜出来,顺道往浴室方向望去一眼,“不是,你又洗啊?”
他抱起被子,嘟嘟囔囔道:“怎么感觉你洁癖加重了,你这一天洗几次?再洗就该搓秃噜皮了。”
时明煦:“闭嘴。”
他隔着浴室门,话语又被水声浸得朦胧,没让对方听出什么异常。
“行行行我闭嘴。”索沛立刻缩回房间,“那老大早点休息哦!”
“早点休息吧小时,”时岑也说,“今天发生了好多事。”
“这段时间以来,事件发生得都很密集。”时明煦良久才答话,他垂着眸,重新将浴袍穿好,往卧室去,“时岑,你那边还是没有下冰雹吗?”
52号恰在此刻溜到洗漱间,时岑也刚刚洗完出来,他弯腰,抱起受惊吓炸毛的猫咪:“稍等。”
他说着,去往窗边——甚至不需要走得太近,零散的“砰砰”声已经可以被听见,时岑摸去窗面雾珠,瞧见了疏松的、一闪而过的冰团。
“正在下。”时岑静静注视窗外,52号往他怀里缩得更紧,“但很小,也很温和,和你那里截然不同。”
双方都沉默了一小会儿。下一瞬,时明煦被拽入浑浊的水流,而侍者竟然借他之力上游一点,附在他耳边:“队长,终于看见了吧——现在肯相信了么。”
他的声音在水中微弱又含混,随水液一起滑入耳道中,又叩到时明煦的耳蜗。
“神,一直都在俯瞰世人。”
侍者露出讥笑,他眼睫上的冰碴已经在涡流中碎裂,又被卷走,此刻深灰色瞳孔同那只巨大的竖瞳隐约重叠,时明煦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对方的嘴一张一合。
“而你,永远无法僭越。”
说完这句话,他迎着时明煦微微涣散的瞳孔,猛地屈膝蹬腿,想将时明煦往更深处踹去——就在茫茫然卷涌的城市汪洋间,已经隐约可见一团屏蔽型植株的藤蔓。
它们潜行在暗处,毒囊已经蓄势待发,离二人不过咫尺之遥。
“小时!时明煦!”时岑快把手心掐出血,在这一刻快要战栗到绝望。
维度的鸿沟这该死的维度的鸿沟!通感要他看见,要他感受,却又要他无能无力,让他只可旁观,甚至没法给予言语之外的任何助力——此刻语言偏偏是最最没用的东西。
——但。
“时岑,我有分寸。”
不过须臾,时明煦就用心声回应了他,在侍者踹向胸口的瞬间,他直接握住对方的脚踝,将人狠狠掼至身下调转身位。
与此同时,那颗屏蔽型植株猛然贯穿侍者的小臂,血液随之涌出,又很快被拍散,融化在水流中。
侍者愤然回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明煦竟然没有在巨大的认知冲击中彻底丧失掉意志——他被骗了!
紧接着,在他还没来得及挣脱藤蔓的空档,时明煦又顺势蹬在他背脊,借力迅速往上浮去。
而在研究员俯视的余光中,另一根藤蔓从侍者大腿贯出。
血团弥散之时,潮涌没有停止,时明煦成功破开水面,攀住17号建筑裸露在外的断钢,在寒风间汲取着空气。
他对时岑身体的掌控仍旧不甚熟练,也没有什么格斗经验,但研究员冷静又敏锐,他适应得足够快,时岑的身体也足够配合——他凭借自己,成功生还。
他甚至产生一点恍惚感。
而就在平复中,时岑的心声响起:“小时,先上岸,水里处处是危险。”
对方声音依旧不平稳,近乎失控的情绪也被传递,但那其中隐藏的惊惶忧虑终于渐渐褪去,劫后余生的欢欣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贴近时明煦,又努力保持清晰,提醒研究员注意安全、保护自己。
因为水中的藤蔓绝非仅有一株,而侍者当前的情况不明,随时可能再伸出手,将时明煦拖入水中。
那些孩童的目光也虎视眈眈。好些人呛了水,才勉强清醒着爬上岸,但仍有水性好的孩子零星朝他围来。
时明煦深吸一口气,就在撑身攀爬间,他顺势望了望天空。
雪絮四散之间,云层中涌流着风,那只深灰色竖瞳已经悄然隐没,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哪怕它实际上,更可能从未离开。
“时岑。”时明煦心声也抖,在避无可避的寒冷间努力稳住呼吸,“眼睛眼睛是属于那只巨型白色生物吧。”
“大概率是,小时。但往好处想——刚刚那一眼中,没有产生对视感,祂依旧没有注意到我们。”时岑温声说,“上次在南方雨林时,我们就在祂体内,祂也没有发现。这说明远不如178号敏锐。”
“除此之外,我们已经可以确定,这场气候灾难就是祂制造的。”时明煦终于沿断墙爬上平台,几个格外孱弱又年幼的孩子蜷缩于角落,余下的都在水中。
有几人阴恻恻地盯过来,但不敢贸然靠近——毕竟这位雇佣兵瞧着,实在很不好对付,没必要自讨苦吃。
时明煦打了个寒颤,踉踉跄跄地往305室去:“那么时岑,祂的存在方式究竟是什么?”
时岑沉思片刻:“如果所谓“积雨云”就是祂身体的一部分,那么暴雨、冰雹和眼下的大雪,又分别代表着什么?”
时明煦在撞入305室后迅速关上门,背倚在墙边,抹了把湿淋淋的、挂着碎冰的眼睫。
窗前的贝瑞莎似乎再度陷入沉睡,这样大的动静也没能让她抬起脑袋。
“暴雨,冰雹与雪,也都可能是祂身体的一部分。”时明煦斟酌道,“用常规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待,我认为暴雨或许代表血液,冰雹代表骨骼,雪代表身体组织。”
这话说完,连他自己都顿了一下。
如果,如果照这样来想,对照到寻常生物身上
血液漫流,骨块散落,组织破败。当研究员迈入卧室时,在他所不能察觉的另一世界,时岑也正拉开衣柜门,朝暗室探去——可惜,时明煦的掌心只触到冷冰冰的柜壁,这里没有暗门,没有四四方方间流泻着天光的小屋一隅,也没有时岑。
只有探照灯的冷光,照映着无人问津的角落。
时明煦孤独地站在卧室里,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但仅仅只是几息——当斜后方的俞景探入半个脑袋后,他就收敛起失落,朝对方一点头:“少校,回去吧。”
刚才,他们已经成功接到了贝瑞莎与沙珂,可怜的贺深却已经于今天上午去世,他最终还是孤身迷失于大雪,恒久地沉眠了。
俞景犹豫片刻,开口道:“博士,您的情伴侣,离开了吗?”
时明煦垂眸:“或许吧。”
“您为什么不用通讯器联系他?”俞景指指那朵缠枝白玫瑰,“你们已经失去联络了吗?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如果您愿意提供更详细点的信息,城防所或许可以帮上忙。”
时明煦闻言抬头。
俞景以为这样主动的示好,总能引起对方进一步的倾诉——可惜没有,时明煦就连具象的忧虑都不愿展露太多,俞景只能隐约感知到其中蕴藏的情绪,他绷着一根弦,把它拉得这样紧,但那就像雪林雾凇一般脆弱,只需要一阵小风,就可以打破平静的表象。
可时明煦依旧扛住了。
他瞬间的恍然很快被隐藏好,没有再展露出脆弱——俞景那句“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叫他骤然醒转,时明煦此刻才觉察出自己有些关心则乱
他应当给予时岑更多信任,对方绝不会坐以待毙。
现在,眼下,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通感的隐征,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时明煦终于收敛起过分杂乱的思绪,他抬脚往客厅走去的同时,轻声说:“对方是个优秀的雇佣兵。”
“啊,外城贡献点数额最高的一百位雇佣兵,城防所都有记录在案。”俞景想了想,“您能说说名字吗?或者再具体一点,报下ID号?”
“不用了。”时明煦轻轻勾了勾唇,勉强算半个笑,“他会照顾好自己的,少校。辛苦你陪我跑这一趟,我们现在回去”
研究员的话戛然而止。
——头顶吊灯灯罩的碎裂突如其来,狂风带来的冰棱击中了它,玻璃混合冰屑,瞬间炸裂开来,无数碎片自时明煦头顶砸下。
它们如此纷繁,在探照灯的光束间,像是水晶的流转,可惜每一块碎片的边缘都如此锋锐,足以割破裸露在外的皮肤。
时明煦只来得及望去一眼,来不及躲开。
但,就在此刻。
一股巨大的推力骤然席卷过时明煦,他被这力量带得猛然朝前扑去——研究员在一瞬间觉得茫怔,可喜悦还没来得及泛起来,俞景仓促的呼吸和沉重的坠地声就随之传来:“博士,您没事吧!”
——在这危急关头,城防所少校及时扑开了他,二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地,时明煦的五脏六腑都像被颠了个儿,肺里又热又痛,他在伏地间颓然地平复着呼吸。
几息后,时明煦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谢我没事,少校。”
原来,不是时岑。
依旧没有任何通感产生。
时明煦咳嗽间站起来,他终于再也没有继续待在屋内的勇气——怅然比寒潮漫漶得更快,几乎瞬间就叫他心脏酸软、步履蹒跚。
研究员拍拍身上的碎冰,声音仍有点虚恍:“少校,回医疗中心吧。”
可直至回到医疗中心、将贝瑞莎正式转移至病房后,时明煦坐在病床边陪护,仍然没能从失落中彻底走出。
沙珂支着小脑袋,缩在他身旁,小姑娘一向很会察言观色,于是她扯扯时明煦的衣角,试探着问:“先生,您遇见什么伤心事了吗?”
时明煦侧目垂眸看她,温声说:“算是吧。”
“您救了我和奶奶。”沙珂想了想,“奶奶告诉我,生死之外无大事,如果您是因为琐事烦”
门忽然被叩响两下。
“时明煦博士,冒昧打扰。”兰斯从门口迈进来,俞景随在他斜后方,支着一只平板。
随后,小姑娘被一位女性城防所士兵牵出去了,病房大门也被关上。
时明煦静静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
“溪知实验室那边传来通讯,残余红外监测影像显示,您于昨天夜里潜入‘方舟’十三层,并对建筑内部进行了部分破坏。”俞景念得稍显磕巴,他几乎每读半句,就要停下来,神色复杂地看一眼时明煦,“您凿开了一面墙。”
“您应当很清楚,擅闯方舟保密程度最高的十三层是重罪,如若没有正当理由,将会被城防所强制关押。”
“现在,博士。”兰斯深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温度,像冻硬的寒冰,“请您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是所有时候,我们都能给任何事一个合理的解释。”苏珊娜带小姑娘一同在沙发上坐下,温柔地说,“譬如近日的极端天气。但,当灾难来临之时,我们可以想办法去应对,而非顺应死亡。”
沙珂扑上沙发,她的个子还太矮,脚够不着地面,就只能翘在半空中虚虚晃荡,闻言她指指窗外隐约可见的、巨大而莹白的防护罩:“那,罩子就是乐园的应对吗?可苏珊娜姐姐,我们并不在罩子里呀。”
这个问题让原本身为内城居民的苏珊娜噎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
“那是给内城人准备的啦。”索沛端了两杯热水过来,闻言朝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喏,沙珂,内城人从小就没怎么出来过,是很脆弱的。我们就不一样咯,我们生活在外城,我还是个佣兵嘛,皮糙肉厚,抗冻——对了,要不要喝杯水?”
他嘻嘻哈哈间,化解掉一场尴尬的诘问。
沙珂终于没有在继续执着于这个问题,她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就在发电机的轰鸣中,将视线投向一间侧卧——不久前,回来后有点奇怪的时岑将文珺暂时安置在她的房间。随后,佣兵自己开始在各个房间进进出出,走了两三回,才再度回到侧卧去查看情况。
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时岑伸手,探了探文珺的鼻息。
很虚弱,快要无法感知了。
文珺身上已经盖着两层厚被褥,湿透的外套由苏珊娜帮忙换掉,头发也被擦干了。但都用处不大。现在,文珺嘴唇皲裂、眼下乌青,但她连虚汗都没有发,四肢冷得像冰,额头却烧得滚烫。
时岑已经尝试用过应急退烧药,但没有用——对方尚在深度昏迷间,完全无法进行吞咽动作,再贸然喂药,很可能呛进肺部,加剧危险。
自己家的急救药品毕竟有限,文珺再停留于此,就是在生死边缘游走。
时岑站直身体,沉默片刻后,他再次抬手,搭上了右耳的通讯器。
这次,缠枝白玫瑰很快亮起,链接感通感细微的生物电流淌入大脑——不知道为什么,在接通的一瞬间,时岑忽然觉得心悸,却并非因为文珺。
他摇摇头,试图将刚才恍惚的余韵从脑袋里甩出去
就在不久前,灯罩炸裂的恍然感让他有一瞬间确信,自己与时明煦之间最初的通感得以回归,因而他几乎立刻就做出了躲身动作,希望能够帮助对方及时躲避危险。
可是没有。
就在他侧身动作间,那种从前稍显迟滞的细微错位感根本没有出现过,倒是他突然其来的动作惊到其余人,索沛的几句插科打诨后,这事就算翻了篇。
时岑将这种隐约的猜想说了出来。
“祂是受到重伤,还是正在死亡?”
进而,更多记忆涌入二人脑海——身处南方雨林时,“积雨云”与178号之间类似传承的交流声波,愈来愈重的深灰色,以及时岑当时某个一闪而过的推测。
“彻底变成灰色,或许就意味着生命尽头。”
时明煦立刻往窗边去,在烛光小范围的微弱暖意中,他推开锈旧的窗把手,望向天空。
深灰色绵长又沉重,在天地间拉出狭长又压抑的云翳,大雪纷扬,积水表面很快凝结成冰,又在房檐残垣间薄而隐约地堆积。
“但无论是受伤还是死亡,对侍者来说,应该都影响重大。”时岑终于短暂睁眼,他将倾倒的样本罐扶正,又抱着胡乱扒拉的猫咪来到窗边,擦净白霜凝结的窗面,与时明煦一起望着不同世界的雪。
寒冷,正企图笼罩一切。
“我更倾向于正面影响——毕竟此前那些笼罩灰雾的壁画已经证明,白日信奉的正是灰白色生物。”时明煦说,“而侍者面对神迹的降临,显然很兴奋,甚至称得上喜悦。或许,在178号传承灰白色生物的位置后,他也能从中受益。”
“所以他想要接触我。”时岑声音冷冽,“因为我被178号救过,但这种接触根本不怀好意——刚刚那种行为,不如直接说是谋杀。”
可时明煦沉默片刻,否定了他。
“不是谋杀。”时明煦说,“时岑,侍者就算再狂妄自大,外表也只有十二三岁,可你是个佣兵。在他不知道你我意识互换的基础上,推你下水就能杀掉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或许入水的确是‘洗礼’的一部分,毕竟他真想将你当做同类。”
“那么,他推你入水前的话就是在泄愤。”时岑寒声道,“他之后还想把你往藤蔓上踹。”
研究员第一次在对方身上体会到如此不加掩饰的愤怒。
“我成功躲过去了。”时明煦将心声放得轻缓,“但,不知道侍者还会不会逃”
交流戛然而止。
下一秒,窗外结着薄冰的水泽忽然破碎,窟窿中很快攀出一个人影。对方的黑色斗篷已经不见,那些金发贴在耳侧,粘黏着惨白的皮肤。
侍者面上竟然没有愤怒,他注视着窗边的时明煦,继而抬起胳膊,指了指天空。
时明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久后,时明煦重新回到被褥间,在时岑的气息包裹下望向窗外,轻声问:“触发冰雹的条件是什么?”
“如果这场暴雨本质是由灰白色生物导致的,而侍者是他的传话人,或者奴仆。”时岑说,“那么极有可能同你我有关。”
时明煦闭上眼:“你的意思是,你我在两个世界身份、活动与境况的差异,导致了冰雹出现时间与状态的不同?”
“是。”时岑将猫咪放回窝内,忽然注意到它左后腿的液化程度似乎加剧了——他记得中午捞起猫咪那会儿,大约还只到小腿骨尽头。
但现在,大腿骨的三分之一也变成了软乎乎的液态。
时岑伸手进窝,扒拉着戳了戳,想要再度确认情况,同时用心声询问时明煦:“小”
变故就在此刻陡生。
52号忽然吃痛般张口朝时岑咬去,同时亮出前爪来挠,佣兵反应极快,但他整条胳膊都在猫窝内,又被52号压住大半,缩得再及时也避无可避,依旧被尖牙划破一点手背皮肤,囫囵滚出几滴血珠。
“小时,”时岑低头看着伤处,“它携带狂犬病毒吗?”
“送来灯塔后就做过检查,没有携带。”时明煦听着有点生气,“它也接种了实验体疫苗。”
“可能是我手法不对。”时岑倒很平静,“我摸到骨骼软化处,想确定具体位置,可能捏重了,52号以为我在攻击它。”
说话间,猫咪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犯错,它心虚地探出脑袋,搁到时岑手背上,又伸出舌头,示好地舔了舔伤处。
“别舔了。”时岑翻手搓了把猫猫脑袋,示意自己已经原谅它,往洗漱间去冲洗伤口。
佣兵在这种事情上实在太有经验,他很快处理好一切,躺到时明煦的床上。
研究员的卧室空荡而素净,同自己的截然不同。
“小时,我今天找唐·科尔文要了藤蔓实验数据。”时岑在黑暗中阖上眼,他在满是时明煦气息的被褥间,以意识潮汐的方式同对方隐约依偎,“唐说,明早就能发到平板——在侍者主动联系你之前,你们没法见面,明早一起来看看?”
“好啊。”时明煦的意识体舒展开,他完全卸下一切防备,甚至好奇般主动碰了碰时岑,立刻感受到水流的包裹。
对方主动缠上他,但意识流体没有相互交融,这让触碰显得像奇特的吻。
维度的鸿沟依旧存在,却又好像,被隐约打破了一点点。
时岑轻声说:“小时,我们之间的通感,似乎在缓慢加强。”
“的确。”时明煦表示认同,“从感官隐约重叠,到可以对话,再到意识相连,甚至交换时空,现在又,又意识体相互”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缓,渐渐闭上眼,沉入温柔的潮汐水流间。
而时岑将他的意识体包裹起来,那些有关晚安的呢喃也被含进怀抱里,佣兵正打算随之入眠,忽然因为床头轻微的震动睁开眼。
这么晚了,是谁给时明煦的平板发来消息?
时岑撑坐起,伸手勾来平板,两封邮件跃然于微凉屏幕。
他打开第一封,是凯恩斯小报的致歉函,于早些时候的晚九点送到——由于暴雨突降,编辑部无法正常工作,总编人甚至尚在野外,没能成功回到乐园,只得暂时停刊。凯恩斯小报在此提醒内外城居民,非必要不外出,囤积好生活物资,相信城防所与清洁队。
至于刚刚送抵的第二封邮件,更是只有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还记得我吗?”
时岑觉得这封邮件应该是发错了人,没太在意。但他刚要躺回床上,平板就又震了一下。
“贝瑞莎或许已经告诉你,那些过去的事情,或许还没有——如果是后者,及时去找她,她住在外城七十七区,17号建筑的305室。她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了。”
倏忽,时明煦抬起手臂,将时岑的腕骨也牵引过去,尖锐处扎向内壁。他刺得这样狠,可怖的血液终于冲毁岌岌可危的心脏,往昔残片卷啸而来,时明煦在深蓝色的涡流间,他还抱着时岑。
在这样浩瀚的维度间隙中,他或许连尘埃也算不上。
但那些奔涌的水液不一样,它们如此磅礴,甚至引发整个流转地的动荡,途经处发出可怖的巨响,像沉闷的雷。
恰恰是如此渺小的人类个体,亲手缔造这一切。
一人一骸骨,也随汪洋坠落下去,洪流迅速冲毁序泡,又吞噬掉眼球。周遭的一切都在横冲直撞,时明煦仍在下坠,白骨成为他无暇的翅膀。
就连最后的话语,也被搅碎在淋漓倾泻的蓝海中。
“如果可以”
“希望你我都能回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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