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悬停
被反问的安德烈先是一怔,接着伸出五指,在时明煦面前晃了晃。
“小时,”安德烈罕见地显出急促,“你再重复一遍我刚刚的话。”
“遗骸会影响到人类的品质。”回忆中,十八岁的时明煦不明所以,“但我无法理解‘人类品质’这个表述,它指的是什么?”
然而,安德烈并没有立刻回答,只向远空投入注目——对方显然在紧张,手攥住衣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积雨云随风一点点飘过来,速度依旧很是缓慢。莫约半小时后,电车彻底驶出军备区与物资流转区,重新被生活区的各种建筑包围时,安德烈才倏忽探身过来,抓住时明煦的衣角,眼睫的颤抖在浮光间格外明显。
“她就来了1161号佣兵团。”时岑将买回来的食品填入冰箱,“用洛林的话说,‘反正天生倒霉体质,干什么都可能死翘翘,不如干脆高风险高回报’——如果我们短期内无法换回去,就叫她事先带你去万象制造城转几圈。”
“你的佣兵团或者说外城居民,真的和内城很不一样。”时明煦想了想,“她或许会和唐博士很聊得来。”
“在我的世界,他俩已经是朋友。唐·科尔文跟我也认识,他是个不错的朋友。”时岑微微一笑,“不过小时,你世界的唐博士,好像对你产生了点特别的兴趣。”
他说话间,唐博士已经晃悠到冰箱旁边。
唐·科尔文面色微红,探头往冰箱里看去:“哇,时!你竟然会买这么多东西!”
“我以前还觉得你除了工作什么也不会,”唐博士被琳琅满目的食材惊到,“没想到你还这么有生活情调,干嘛一直瞒着我!”
他勾手,就想往人身上搭,被时岑灵巧避过。
“比如现在。”时岑说,“他怎么老想往你身上靠——这是第几次了?”
时明煦想了想,问:“你生气了吗?”
“我生气了。”时岑声音淡淡,竟然直接承认。
他如此坦荡,倒叫时明煦一怔,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沉默之中,时岑往门口去,将55号从52号好奇的打量中解救下来,培养箱中的小家伙缩到角落,已经被超大只的缅因猫吓得低声呜咽,它将脑袋埋进尾巴绒毛里,身体小幅度地发抖。
直至被时岑拎起来,55号才可怜巴巴地探头望了一眼,立刻委屈地往箱边拱来。
小狐狸不知道这具身体中的意识已经变换,只想和唯一熟悉的研究员贴贴。
“唐博士。”时岑瞥了眼从冰箱里取食物的家伙,“过来帮忙安置下55号,我去做饭。”
他语气冷淡,但唐博士这个粗神经完全没能察觉。
“你还会做饭!时,你真是深藏不漏!”唐博士飘过来,隔开52号好奇的张望,从手提包内取出一堆器具,“收回我刚夸你有生活情调的话你本质还是个工作狂。”
唐博士蔫头耷脑。 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他在今夜小心翼翼的对话中,尝试逐渐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感官,一切关乎痛觉、视觉或触觉的感官都很真实,但从理智角度出发,他依旧难以相信。毕竟他久伴孤独,并习以为常,却陡然在世界之外,得知自己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对方是这样的了解他,时岑是他,也不是他——他们拥有完全一致的DNA结构,十六岁以前彻底重合的人生经历,但自十三区毕业抉择的那个下午开始,二者的人生开始分野。
但是很神奇的,他们依旧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选择。命运好似摩西分海后,跌宕于两侧的浪涛,一浪拍向水岸,一浪奔赴汪洋,可在潮汐的呼吸间,在洋流的流涌间,二者再度重逢。
并且试探、触碰,水液从来不分彼此,生来就能够彻底交融,永远相伴。
该怎样描述这种感受。
或许,或许是应当借助直观的视觉效果,来加深事实的烙印。
时明煦就在这种想法中,说服自己同意了时岑的建议,于是他起身,来到卧室内的洗漱间,然后打开灯。
“啵。”
很轻很轻的,灯丝间贯通电流的声音。
时明煦立在镜子前,垂着目,没有第一时间抬起脸。
“小时。”时岑的语气温和,他克制,又有礼貌,没有第一时间催促,他的视野受时明煦限制,如今只能看见黑色长裤与驼色风衣的边角。
但在刚刚那个开灯的瞬间,时岑已经注意到时明煦镜中右耳的通讯器——当然,镜像过来,那只漂亮的、与自己通讯器外型如出一辙的缠枝白玫瑰,应当在时明煦左耳。
在没有通讯的情况下,金属色泽冰冷,不会轻易随着主人体温的升高而变色,但柔软的耳廓却不同。
血液集中之处,会显现比平时更深一点的粉红。
“我在方舟待的时间很短,”时岑说,“所学的课程也不多,但我记得,在一门基础课程上,老师曾经从很特别的角度,讲述血液的物质性存在[1]。”
时明煦听到这里,忽然觉出一点不妙。
但他来不及阻止,时岑已经继续讲下去,沉睡的记忆随之唤醒。
“当血液被召唤到特定部分的时候,最能彰显其物质性的存在。”时岑笑了一下,“一处伤口,一次脸红被心脏派遣到受伤、恐慌和兴奋的地方。”
“小时,你耳朵红了。”
“——啪。”“你好奇什么?”时明煦缓过陌生的酥麻感,他说话间,甚至还能感到喉结处残存的一点热意——都是时岑害的。
“好奇你我感官互通上的差异。”时岑顿了顿,“小时,刚才的事实证明,你我在通感控制程度上存在些许差别。”
“譬如今晚,我可以主导你的身体,但在清晨那会儿,你的意识完全没有对我产生肢体控制干扰。你作为生物学家,难道不应当比我更想了解具体情况吗?”
他是这样温和,又循循善诱,好像他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反倒是时明煦自己想歪了。
“这不是你做刚才那个动作的理由。”
时明煦此次不打算轻易放过对方,他需要一个解释,以安置自己奇怪的生理感受。
“好吧。”时岑声音温和,已经近乎呢喃,比起解释更像是安慰。
或许用哄骗最合适。
他说:“小时,我不小心蹭到了。”
时明煦:“”
时岑接着说下去:“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疑惑——小时,分明你的身体由我整体掌控,可为什么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身体时,没能让我有什么特别感受,你却立刻给出了反应。”
“你对自己肢体的接触,向来这么敏感吗?”
他的话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劲,却一点一点,引导着时明煦,让后者在问答中逐渐无所适从起来。
时明煦站直身体,朝门口去:“我不是我没!”
他跨出后关门的动作有点大,像在泄愤,引起了52号的不满,受到惊吓的猫咪朝门口龇牙咧嘴,可惜两脚兽已经走远,它无从追赶。
但时岑仍旧与时明煦紧密相随。
时岑的意识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它如此鲜明,堂而皇之地彰显出主人的无措。
他决定适可而止。
于是时岑收敛起方才引导性的一切,他带领着时明煦,使对方的注意力回答正轨,重新安定:“小时,别忘记及时联系医疗中心。”
时明煦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但听见这话,他往电车站台去的脚步停顿一瞬,仍旧抬手,链接了通讯器。
缠枝白玫瑰的微光,使得指腹透出莹润的色泽——它们刚刚接触过另一处皮肤,那些涌到指尖的血液,还没有彻底消退。
很快,对面传来柔美的女声:“您好,这里是医疗中心服务站,请问您”
“我找文珺博士,”时明煦说,“她处于生育任务准备期。人现在在医疗中心妇产科吗?”
接通者显然愣了一瞬:“先生,您是她什么人?抱歉,我无法向无关人士泄露患者隐私。”
“我是她邻居兼工作同事,”时明煦心中不详的预感加重,“我好几天联系不上她——如有意外,我会直接转联城防所。”
“您稍等。”
对方很快调取出电子数据:“文珺博士,已于今天凌晨三点半离开医疗中心。”
可她既没有回家,下午那会儿也没有去灯塔工作。
时明煦在怔愣间道谢,时岑短暂接手他的身体,代替他挂断了通讯。
电车已经到站,习惯牵引时明煦坐到后排靠窗的位置,远离其余临时离家、赶赴会议的灯塔科研人员。
他巡视一圈,果然没有看见文珺。
在望向休眠的城市时,时明煦叹了口气:“时岑,我总觉得文博士的异常,和178号紧密相关。”
他喃喃着:“祂原本只是一只墨西哥钝口螈,但从祂逃离乐园的那晚开始,似乎一切都变得离奇——178号身上,存在太多反常了。”
“祂的进化速度那样快,长满骨刺的尾鳍原本无法支撑其翻越出城,现在想来,祂在那一刻,或许也出现了对物理学上重力定律的违反。”
“除此之外,祂可以控制身形进行放缩,血液颜色的改变也意味着祂血液中蛋白质含量发生根本转变这根本不可能,不可能。”
时明煦的声音低沉,轻微沙哑。
时岑听出了其中的难过,但他无能为力——他们甚至都不在同一个世界,只能借助短暂出现的时空谬误,来同彼此相依。
可他还是控制着时明煦的手,轻轻拍了拍另外一只。
时明煦感受到这种奇妙的身体直觉,他在时岑的宽慰中,继续说下去:“时岑,你知道吗?在目前已知的原生及变异物种中,没有任何一种生物的血液呈现淡金色。因而我甚至无法推断,178号发生了哪种跨物种基因自发融合,或许——”
时明煦视线上移,连带着他与时岑一起,望向更加浩瀚渺远的夜空。
他忽然产生一个格外大胆的猜想。
“或许178号的进化,是直接作用于分子层面的。”
这话刚落,电车抵达乐园的提示音就响起,车上三三两两的交谈声也顺势停止,科研人员们下了电车,走入银白色双螺旋建筑。时明煦同人群保持一点距离,他依旧没有学会太合群。
但此刻,时岑无条件地陪伴着他。
时岑问:“小时,你的意思是,178号的畸变进化,不是由基因链断裂引发的?”
“是。”时明煦眼睫低垂,“支撑我做出这种猜想的最重要一点,是178超高的智慧程度——自灾难发生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物种能够通过基因链断裂重塑,进化出可同人类相媲美的智慧。”
“时岑,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惟有人类的畸变永恒向下,为什么百年前同灵长类的那次尝试性融合,会带来犹如小型灾厄一样的反应我们究竟触碰到了怎样的禁区?禁区的规则,又究竟由谁制定?”
“我们的头顶,像是有一个无边无际、无色无形的天花板,一旦向上攀爬到一定高度,它就会出现——并且警示人类,‘只可到此’。”
不可越过。
“小时。”时岑接管时明煦的左手,接触到腿侧,进行轻轻的拍击,进行他所能及的安慰,“你的部分猜想合理,但情绪已经受到影响。现在不能再思考下去了,好吗?”
他问得如此温柔,没有戏谑、苛责或者强迫,但成效显著——时明煦内心溢起的一丝无端恐惧被扼杀于萌芽,他从深思中回神,才发现自己刚才陷入了怎样危险的旋涡。
他险些背弃掉某些基本的科学信仰。
“时岑,”时明煦勉强笑了一下,“谢谢。”
随后,他跨入宽敞明亮的扇形会议室,这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时明煦扫视一眼,没有文珺。
动物研究所主任去到台上,同科菲特一起小声交谈,过了一会儿,这位年近七十的老科学家拍拍麦克风:“安静!辛苦大家深夜来此,参加紧急会议。”
这是浴室灯被关闭的声音。
四下重新归于黑暗,时明煦的指尖,在发生某种微弱的生理性颤抖,他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时岑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对,对方仅仅是在阐述事实。
半晌,时明煦才听见自己开口,尽量平稳住声音:“都不是。”
不是兴奋。
他隐去了后面半句话,但他很清楚,时岑能听明白的。
“我只是觉得奇怪,”时明煦下定决心,再一次摁开了电灯,他走向镜前的脚步很慢,抬头的动作更慢,“由于生活环境、日常食物摄入、锻炼程度等变量的不同,我们的长相可能受到影响,但终究你我基因一致,差别不会太大。”
在这句话说完后,他总算彻底完成了直面镜子这一动作。
简直比等待实验结果,还要让他觉得煎熬。
并且奇怪的感觉没有消散,血液的涌流反而加速,他们汇聚到毛细血管密集处,在最贴近皮肤的地方,譬如耳廓,指尖,和眼尾。
时明煦就在这种无法自抑的感受中,望向镜面,同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对视。
没有人来强迫他抬头,可时明煦就是感到一丝微妙的身不由己。
实在荒诞又离奇分明是很寻常的照镜子举动,看见的也是自己。这种事情,他曾重复过无数次的。
但此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另一个人,正透过他的眼睛,打量镜中他的一切。
白皙的面部,柔软的睫毛,眼下薄薄的皮肤——颜色隐隐有些深,那是恢复工作以来睡眠不足所致的,一切的一切,都被对方瞧见了。
但这种感受又不同于公然展示,它并非登台表演,也不在聚光灯下,这里不过是一间小小的洗漱间。
安静又隐秘,只属于时明煦。
他和时岑之间的关系,也只属于彼此。
并无第三人知晓。
时明煦紧绷的神经,竟然在这种奇妙的想法中得以逐渐放松,他同镜中自己对视的眼神也相应改变。
从局促,到松弛,直至好奇感弥漫上来,轻柔地推促着他,告诉他——
还可以做更多。
于是时明煦伸出手。
手腕抬起,一点点靠近镜面,指尖血液聚集的情况还未彻底消散,指腹的颜色仍旧饱满,他就在时岑深深的注目中,缓慢贴上了镜面。
冰凉的,玻璃的触感
但不完全是。
一种奇异的、稍显温暖的触感,从指尖处隐约传递到全身,冷然交替间,激起轻微的酥麻感,像是行走在覆雪长街上,迎面拥向春风。
它是属于时岑的、略高于自己的体温。
时明煦安静地体会着这一切,紧张感已经彻底从他身体中消弭,虽然仍旧觉得别扭,但此刻安心代替了抗拒,使他更倾向于享受现状。
通感由内而外,包裹住他,时明煦在对方眼中,无处可藏。
可他并不排斥这种微妙的感受。
双方都安静地注视镜面,继而时岑开口。
“原来在另一个世界,我是这样。”时岑笑起来,声音轻微低哑,“小时我该怎样来找你?”
“你想要打破维度的限制吗?”时明煦微微一怔,“从理论上来讲,这毫无可能。”
“任何生物都无法突破维度的限制,去往更高维的世界——就连你我,如今也都仍然是三维空间的产物。”
而在他身后,时岑已经取出食材,站在料理台跟前。
随后,雇佣兵用心声嘱咐:“去冰箱里拿同样的食材,跟着我的步骤来——别在索沛面前露馅。”
时明煦闻言立刻去取,当土豆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手心时,他终于踟躇着开口:“时岑,你不要生气。”
研究员觉得这是和提及“杜升”时类似的吃醋行为,于是他尝试安抚对方:“我不会喜欢上小孩子,也不会喜欢上唐博士。”
他顿了顿,小声补充道:“时岑,只有对你。”
他话没说全,已经初见成效,时岑冲洗土豆的速度慢下来,但手指浸泡在水流里,微微握紧了。
半晌,时岑才轻轻地说:“其实,也不全是生气。”
时明煦也跟着洗土豆,同时将牛肉泡在水中解冻,闻言问道:“还有什么?”
“唐·科尔文只要想抱就可以抱到你,我却不行。”时岑顿了顿,“小时,我现在甚至连引导你的身体都做不到了。”
他只能凭借通感,感受到时明煦在自己身体内的举动,却没法再牵引——或者说,及时将时明煦从险境中拯救出来。
他清楚地知道外城有多危险,眼下时明煦在自己体内,就意味着频繁面临死亡的威胁,遑论白日已经盯上了自己。
要是换不回来,时明煦就得在两天后,用自己的身体孤身赴约。
他没法不担心,可这忧虑像滑过松针间隙的稀疏落雪,除却带来寒意外,没有什么实质力量可言——要是话说得太明白,反而会给时明煦徒增烦恼。
于是时岑沉默片刻,只说:“还有一点点落寞。”
但似乎,通感对于情绪的传递作用加强了。
时明煦被对方低落的情绪拍打,又真切感知到忧虑——他几乎瞬间懂得了时岑没有说出口的话,那绝非对方所说的“一点点落寞”。
研究员清洗土豆的动作稍缓,温和道:“时岑,相信你自己的身体素质也相信我。”
时岑一怔。
“这次发生意识剥离,是因为我看到了更加完整的记忆碎片。”时明煦说,“现在已经可以确信,我丢失的就是同安德烈有关的记忆。七八年前,他曾在方舟十三层待过一段时间,我同他之间有一些秘密往来。”
“他说他在‘世界尽头’碰见那只蝾螈,并且达成某种承诺——应当也能够确定,蝾螈是后来的178号。而所谓‘世界尽头’,就是陷落地。”
时明煦跟随时岑的动作,将土豆放到料理台上,给它削皮切块。
与此同时,心声的交流没有停止。
“也就是说,‘永恒的应许之地’与‘世界尽头’都是陷落地。”时岑刻意放缓处理速度,等待对方,“而曾在灾厄中被带去陷落地的人,就会遭遇时间膨胀,具体表现为生长发育的停止。”
“那小时,我可不可以直接认为,时间在陷落地中,成为某种可以被具体把控的因素?”
“严格来说,陷落地内的时间可能成为了一种‘矢量’。”时明煦开始削第二块土豆,“在以往的科学研究中,三维空间内的时间像河流,它只能单面运动,沿直线永恒流淌,因而不具备成为矢量的条件。”
“但当我们确定第四维的W轴是时间后,时间就成为了可以被探寻、甚至于被掌控的坐标轴时岑!如果我们没想错,陷落地应该也具备了某些四维空间的特性!”
时明煦心声陡然振奋,险些切到自己的手指,他慌忙退开一点,顾不上去捡掉落在地的半颗土豆。
“在这处特殊的空间里,安德烈和侍者身上的时间都被静止,像被封存于琥珀之中,但又稍有不同——因为他们的神志,依旧保持着清醒。”
“当心一点,小时。”时岑补充道,“他们的神志清晰,依旧可以思考,所以能清晰认知到自己的处境。于是安德烈认为,他到达世界尽头,而侍者则将在陷落地的经历结合信仰,定义为‘永恒的应许之地’。”
“是这样!”时明煦俯身捡起土豆,难掩兴奋,“那么滤网理论应该稍微改善——时岑,或许这张网本身并非牢不可破。”
时岑问:“怎么说?”
“我们先前用三原色来降维解释它的影响。”时明煦说,“不是特别准确,现在要加上一条——虽然圆中的颜色依旧具有绝对意义上的强染色性,但它只有两个颜色。分别为黄色和蓝色,黄色依旧代表基因畸变,而蓝色代表反重力。”
“被黄色切割,就可能发生基因链断裂,被蓝色切割,就违背重力规律。”
“那红色呢?”时岑将牛肉放入小锅中焯水,“现在,曾经代表超光速悖论的红色去了哪里?”
“没有红色了。”时明煦也端起肉,“或者说,红色就是组成滤网的相关物质——这个滤网,它不牢固,它在一次次途经中被损耗了,网丝脱落,并最终降落于地球。因为它本身是四维材质,所以它会感染我们所在的三维世界,造成时空谬误。”
“滤网的小碎片落到你我身上,它连通平行世界,形成通感乃至于意识传输。滤网的大块残渣落到某处盆地,于是最终形成陷落地,并扭曲其中的时间流逝,乃至于波及到陷落地中心的所有生物。”
“安德烈与侍者,正在其中——那么曾经同安德烈有过约定的178号,应该也深受到陷落地空间特性的影响。”
严格来说,这时距离他与时明煦的人生分野不过两年——对方仍在方舟求学,自己也不过刚正式进入佣兵团一年有余。岂料,身体素质的差异已经很突出。
这种区别感,被稍显青涩的身体放大了。事实证明,十八岁的时明煦比二十六岁自己脸皮更薄。
佣兵眼睁睁看着镜中人的眼梢与鼻尖都浸上点红——另一个自己慌忙用湿毛巾去捂,却已经来不及。
鬼使神差般的,时岑开口。
“你欠我一次补偿。”时岑声音淡淡,“小时,分离那会儿。你说过,我可以自己来取。”
第 102 章 沉沦
时明煦:“”
很坏,他被迫想起来了。
在分别来临之际,自己的确说过这种话——研究员还记得,他当时说的是“补偿与奖励”,时岑在这方面倒是厘得很清楚。
意识错位的现实时间太短暂,对方没能怎么改善他的体能,就没有提奖励这码事。
但,这也掐灭了时明煦拒绝的理由。
“小时,”时岑沉默良久,叹出一口气,“现在有关178号线索的行踪已经断掉,南方雨林中的事实也证明,我们无法从祂身上直接问出什么线索。那就只能依据现有线索进行探究——现在有两个方向。”
“一是警告本身。尤其是五十年前灾厄中,白色生物的警告。”
“二是安德烈,他本身也同灾厄紧密相连,除此之外,方舟十三层和溪知实验基地,应当也能收获有效信息。”
“但无论是方舟还是溪知,都需要通行权限,”时明煦自虚脱状态下缓慢回神,在对方的心声中,他艰难起身,“安德烈的档案被篡改,乐园高层很可能涉及此事,不能贸然行动,引发怀疑。”
时明煦沙哑地说:“时岑,处处都是阻力,我们像是、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死局。”
死局。
时岑思绪万千,强迫大脑迅速运转——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记起那片记忆闪回时所见的、静止的雨林。
继而他恍然:“对了小时!还有陷落地。”
“陷落地?”时明煦脚步虚浮地走到洗漱间,“陷落地跟安德烈”
“陷落地一定与安德烈存在联系。”时岑重新闭上眼,在镜中,他看见时明煦苍白的脸。
研究员原本漂亮的狼尾散乱垂落,薄薄的皮肤下血色尽褪,就连血液的余温也很少,鞠水后指腹触碰面颊时,甚至觉察不出太多温差。
无助极了。
好像只需要稍微用力一点,他就会彻底碎掉,溅落满地,然后向下坠落、坠落到无人能够抵达的虚无中去。
时岑在这个想法间,忽然惊出一身冷汗——下一秒,本能快于大脑,帮他及时接管了时明煦的身体,终于勉强稳住对方发颤的指尖。
52号不知何时从沙发上滚下来,跟到了洗漱间,伏在时明煦脚边,轻轻地扫着尾巴。
属于时岑的温度,被通感传递给时明煦。恍然间,似乎连对方的血液也流淌在身体内,成为此刻支撑时明煦站立的大部分力量。
“小时,”时岑说,“不是死局。”
时岑操作着他的身体,为他洗净面上的汗迹与泪痕,又将双手伸至脑后,不甚熟练地,为他整理着凌乱的头发。
“小时,你听我说。”时岑所操纵的十指,在时明煦发间穿梭,从根部拢到发尾,试图将柔软的发丝聚合至一处。
在动作间,他柔声道:“昨晚同你通感时,我看清了你记忆碎片中,安德烈所展示的那片雨林。它植株繁茂、没有风声,很符合陷落地的特征。”
说话间,几缕头发从他指缝逃出去,绿色发尾落到研究员肩上,在洗漱间柔和的灯光下,像春光间伸展的细小垂枝。
时岑顿了顿,放弃将全部头发扎起来的念头。
他转而只拢合上半部分,并继续说下去:“那个场景中没有出现任何人类建筑,这意味着它甚至并非陷落地外围,很可能已经接近中心——小时,还记得我们找到安德烈骸骨时的场景吗?”
“那颗被苔藓类于霉菌覆盖的头颅,是被跟随178号的怪物带过去的。”
“178号曾出现于B-150号城市遗迹,那里已经临近陷落地。”时岑一手固定,另一手去捉洗漱间台面上的发绳,“这意味着,那颗头颅也大概率被从陷落地带来。178号,先去了陷落地,再抵达西部荒漠,为安德烈的尸骸寻回头骨。”
“所以,不是死局。我们并非毫无办法——我可以尽快做好准备,动身前往陷落地。”
这句话结束后,他终于为时明煦扎起一个粗糙的狼尾小揪。“第一,安德烈被白色巨鸟带走后,和侍者一样,都同白色巨型生物间建立了某种契约关系。但又被安德烈自己推翻,他转头跟178号建立了新的契约——这种推论,建立在178号与白色巨型生物间有分歧的推测基础上。”
“第二,安德烈被白色巨鸟带走后,直接同178号建立了契约关系,并受到这种关系约束,坚持回到陷落地寻找178号。但很不幸,他和178之间起了冲突,或遭遇意外,导致契约关系破裂,安德烈最终死亡。”
“但无论是哪种推论,有一点已经基本明确。”时岑接过他的话,“侍者顺从白色巨型生物的旨意,奉其为神。而我与178号产生的密切交集,会对他有所不利。”
“应该是。”时明煦将蒸熟的土豆摁软,又加入配料,“所以他再打过来的时候,可能会尝试拉拢我们、乃至于转变策略主动示好——毕竟恐吓对你我无效。”
听见开门声时,研究员正盖上锅盖:“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配合着装一装。”
“小时,”时岑的心声含笑,“学坏倒是学得比做饭快。”
时明煦:“”
他一时语塞,继而滋生出几分不服气。
于是时明煦蘸取一点土豆泥,想要验证自己今天的成果——可事实证明,时岑的评价总是有点道理。
但那不重要,咸度是最容易调整的,乃至时明煦将土豆泥端上桌后,索沛并没有吃出什么异常。
不过。“这样说来,珺姐,你没有同意。”
岂料,文珺摇摇头。
“我假装同意了,”她说得有些勉强,“结果被祂发现。那个声音说,既然如此,就留在这里当石头吧。紧接着,在水雾全部包裹上来时,我也已经陷入昏迷,但”
但谁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或许是几秒,又或许是很多个小时。
直至一种类似于原野之风的声波,在耳道间泛起轻微酥痒,唤醒了她的意识。
文珺这才恢复神志,艰难掀开眼皮。紧接着,她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家伙。
178号。
准确来说,已经不大像是178号了——祂浑身上下覆满淡金色,尾部生有骨刺,作为墨西哥钝口螈的生物特征基本消失殆尽,但祂显然还认得文珺。
在这方同样淡金色的、空无一物的意识空间中,178号说:“你误闯此地,我将你送回并抹除记忆下不为例。”
铂金色瞳孔悬浮半空,它似有实体,但仔细看去,却又分明属于空间的一部分。
文珺被这突如其来的奇遇弄懵了。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在颅骨挤压感愈来愈重时,疼痛也愈来愈烈——这种清醒状态下记忆抽离的感受很新奇,但在痛苦的空隙,在某个瞬间,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那是一个过分熟悉的身影,属于她的邻居,属于灯塔0716号实验室的主人时明煦。
对方不知站立在何处,被混沌物质裹挟住,仅在几息之间,时明煦就迅速老化,直至血肉腐烂、骨骼寸寸断裂崩塌,碾碎成粉屑。
他像一枝瞬时凋亡的白玫瑰不对,不对劲。
怎么似乎,时明煦的身影有所重叠,瞬息腐朽的肉|体也有两具。
就好像,宇宙间存在两个时明煦那样。
但不过几息,他们就都成为粉屑,风一扬,散落于尘世间。
画面实在诡异可怖到了极点。
文珺心头剧震,不清楚这是不是记忆抽离所致的幻觉,但下一瞬,巨大的剥离感忽然停止了——铂金色瞳孔在无声间阖上,属于178号的声波与力量都消散了。
紧接着,是一个稍显青涩的声音。
“你看见了吧?”
就在此刻,少年形态的安德烈自虚无间走来:“你,是灯塔的研究员,你认识小时吧?”
文珺警惕地看着他,可安德烈没有被冒犯的意思,他只笑了笑:“如,你所见。刚刚是未来的片段。抱歉,温戈沉睡的时间很有限,我们得长话短说。”
“我会瞒着祂,干扰祂的意识,偷偷保留你的记忆。”安德烈说,“你,你要告诉时明煦,叫他千万不要,去往世界尽头,否则”
“否则我所看见的一切,就是他的下场。”文珺听懂了他的话,但她仍有疑问,“178号究竟是什么生物?还有你,你在这个地方,和他一起,一起‘生活’吗?”
安德烈想了想:“算是吧,我不能再离开沃瓦道斯了。”
他顿了顿:“至于前一个问题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总之,请一定一定要阻止小时,他是个有些倔强的孩子,但未来并非无法改变。”
文珺已经无暇细究他对时明煦的称呼,她在仓惶间,在愈发黯淡模糊的意识空间内,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矿和石头,分别意味着什么?”
“人类。”安德烈声音很轻,“都是人类,人类是一种宝贵的资源。矿和石的界定,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反抗是徒劳的,维度差距的鸿沟无法弥补,我作为,链接的一部分,由我来承受就好但请,不要再对世界真相进行窥探。”
“放弃吧,你和小时,你们都是。”
“一切就是如此,至于重影,或许是我眼花了吧。”文珺呆愣着,她颓然捂住脸,苹果核就掉落到被褥间,“小时对不起,我不够勇敢。但我真的不能接受,你明白吗?”
时明煦垂着眼眸,拾起那只果核。
它已经彻底氧化,呈现出深褐色,直至将它丢弃至垃圾桶后,时明煦才说:“我理解您。”
文珺过去三十年间所建立的科学认知体系一朝崩塌,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住这样可怖的心理冲击,她选择自杀,或许就如同灾厄之中自杀的那位融合基因实验研究员一般。
因为她看清了未来的灰败,又认定人类无法逆转。
这是理性认知所带来的应然覆灭。
但并非必然。
幸好,时明煦已经逐渐见识过太多光怪陆离,承受能力今非昔比。
先是隐约重影,又是平行世界,时岑不仅能够共享他的感官,控制他的身体,也伴随他一点点探究这个世界,从三原色滤网论至如今,时间这样短促,但又似乎已经相互陪伴着,行过了很漫长的一段路。
“您没有眼花,的确存在另一个时明煦。虽然,眼下他并不在这里。”研究员顿了顿,在文珺的悚然侧目间,他轻声道,“珺姐,感谢您毫无保留地告知这一切——既然安德烈也说,未来并非无法改变,那么或许,一切已经变得不同。”
“小时,可你还是去了陷落地中心,我没能成功阻止你,你已经在朝那样的方向行进,你”
文珺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下个瞬间,整个医疗中心都摇晃起来,房间内外警报闪烁,外头天色已经黯得好似长夜,但风雪声都变得异常可怖,有建筑外墙被打散又坠落,四下都是冰块撞击与凄厉风声,纷然踏至。
就连警报声,也在这样可怖的天气里被扯得支离,破碎成败絮。
“味道不错老大,但土豆汤已经是正餐了吗?”索沛舔舔碗沿,“没喝饱诶,我能再来一碗吗?”
时明煦冷眼瞥向索沛,后者立刻识相闭嘴,自己端碗去了厨房。
而另一世界所产生的愉悦情绪,被传导到他这里。
与此同时,唐·科尔文的声音模糊响起:“时!你简直吊打集中食堂!”
时岑坦然接下夸赞。他已经吃完,起身从一只单独的小锅中再给52号盛出半碗——今天猫猫也有土豆泥可吃,是特供的无盐版。
52号认饭不认主,已经彻底躺平,摊着肚皮任时岑揉搓。
但时岑现在没有摸猫猫的打算,他转向唐·科尔文:“你昨晚那些藤蔓实验数据,能发我一份吗?”
“你一动物研究所搞哺乳类研究的,要这个做什么?”唐博士一愣,忽然眨了眨眼,“不过要发也行啦,就是我还没整理成档,稍微有些乱,时你看”
“我帮你整理。”时岑问,“什么时候能发过来?”
“明早就行!”唐博士大喜过望,“我找灯塔轮值的朋友帮忙导个数据。用你们东方人的话怎么说来着——时!你简直就是活菩萨!”
“好说。”时岑微微一笑,“吃完赶紧回去吧,早点休息。”
他很快同唐·科尔文告别,继而意识到,时明煦那头似乎也不再有说话声了。
“小时。”时岑问,“索沛人呢?”
“他去收拾房间了。”时明煦正抱着睡袍进浴室,陡然听见时岑的声音,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洗澡不对,给你洗——不对,给我自己洗。”
他一时无法准确形容眼下的情形。
按道理说,的确是他自己洗澡,但他如今明明在时岑的身体里。
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日常生活习惯催促着他进行这一行为——直至临到开始前,忽然被时岑叫住。
这让他腾升起一点微妙的难捱。
难捱些什么呢?
楼外风速忽然转变,将落雨声也带得密集,戚戚沥沥溅在窗上,像是无名夜曲的间奏。
间奏声里,夹杂索沛房中微弱的物品挪移声,以及不受控制的心跳。
而与此同时,一种更隐秘更密切的联络感包裹住他,属于自己原本身体的、稍稍偏凉的体温也被渡过来。
渡过来——两种温度不同、又在DNA结构上完全一致的血液就纠缠至一处,又渗透进彼此。
一切的一切,都意味着时岑闭上了眼。
继而,他得以用共享者的新奇视角,感知自己身体在时明煦意识影响下发生的变化。
“小时。”时岑开口,“用我的身体洗澡也会害羞?”
“时岑。”时明煦闭着眼,小小呼出一口气,“索沛也在家里,你,你要知道”
“嗯,我知道。”时岑说,“但你还欠我一次补偿。要是短期内换不回来,该怎么办?”
“那你就多忍一段时间!”时明煦干脆心一横,闭眼跨进了浴室——他这次很决绝,始终都没有睁开眼,企图以坚决的态度,来制止时岑原本可能说出口的某些过分要求。
但出乎意料的,时岑也始终没有重新睁眼。
两人的意识就这样相互依偎,在一片无法表述、不知如何定义的空间内,他们看不见彼此、摸不到彼此,但能够深切感知到对方的存在,情绪也完全融汇到一处——因而时明煦得以知道时岑没有生气,但对方的落寞夹杂在陪伴中,无法被忽视。
时岑没有强迫他,也没有因为失望而控诉,可这些恰恰比威逼利诱更加有效,甚至让时明煦心生惭愧。
他尽量忽视掌心摩挲肌肉线条的触感,觉得湿漉漉发抖着的不只是眼睫,还有自己的意识体。
时岑没说错什么,补偿是时明煦自己允诺的,身体互换下进行虽然很怪异,但或许,也可以用别的方式暂时替代吧。
虽然要那样的话,用“补偿的补偿”来代称,或许才更合适。
他还有一点点犹豫。
但双方意识依偎之间,这种情绪变化怎么可能在时岑面前隐瞒?
佣兵几乎是立刻觉察出对方态度的软化,但他很有耐心,知道应当等待对方防线的最低谷。
就是现在。
“小时,”时岑轻轻地问,“不愿意对着镜子,帮帮我也不可以吗?”
随即,他竟然感知到对方的意识体小小颤抖一下
彼此通感的联络,似乎又在寻常认知以外的方面有所加强。
“时岑,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事情。”时明煦终于露出一点笑,他尝试操作右手,轻而易举地取回了控制权。
继而,他将五指合拢,笼罩住那个小揪,捏了捏。
它虽然四处冒茬,但实在蓬松又柔软,其上属于时岑的体温,似乎还没有彻底褪尽。
“不擅长的本质源于陌生。”时岑也轻轻笑了一下,“小时,我还是第一次用你的身体,替你扎头发。”
时明煦:“嗯。”
话听着是没什么问题,不过倒也不必说得这么详细。
但是,晚了——久违的微妙气氛,就在这句话之后,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仿佛柔软的白色羽翼,将两个人都笼罩进去,成为某处温暖的、不被打扰的安宁巢穴。
“不过我擅长的事情有很多,”时岑说,“要试试吗?”
“如果你是指做饭的话,”时明煦转身,遥遥指向冰箱,示意里面还有剩余的番茄牛腩汤,“今晚和明天都暂时不用再试了。”
他动作略微僵硬,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做饭只是其中之一。”时岑重新接管他的身体,抱起52号,走向客厅。
他是如此坦荡,又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他在做的事情,不是拿走时明煦的肢体控制权,而只是喝一杯水,摘一朵花。
“时岑!”时明煦试图取回,但这次没能如愿,“时岑,你不能!”
“你太疲倦,给自己的压力也太大。”时岑已经代替他走到客厅一角,将懒恹恹的猫咪放回窝内。
“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可以交给我。”
“我也可以自己来,”时明煦试图反驳,“我说过,你不能擅自命令我的身体。”
“可你的肢体太配合了,”时岑打开水龙头,在流水中冲洗十指,“我没有强迫它们必须听从。”
“所以,是你的潜意识允许我这样做。”
“你油嘴滑舌,你不讲道理!”时明煦咬牙,他声音短促,每一根神经元都在努力,想要夺回控制权,但始终没能成功。
可偏偏,被对方引导的动作间,触感如此真切,水流与对方的体温被一起感知,又被同时传导到时明煦这里,扰乱了研究员的思考。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过程中,那块属于“世界本质”的巨石被暂时放下,不再沉坠地压在胸口,让他得以重获片刻喘息。
时明煦没办法取回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时岑帮他收拾屋内,清扫这两日间,因为几度晕厥所致的小范围凌乱。
而他所全部能做的,就只有清晰地感知这一切。
在时岑将最后一片陶瓷碎渣倒入垃圾桶、扎进封口后,时明煦终于轻声问:“你和我,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时岑微微一愣。
“你是我,但又不是我——从十年前你选择暴露自己的那一刻开始,我们或许就不再能被视作严格意义上的一个人了。”
时明煦努力组织着语言:“而在我的认知里,你的这些做法,已经远远超越了朋友的范畴。”
左手也暂时不再属于自己,时岑最终褪下时明煦的上衣,露出后者已经爬满细密汗珠的后背,漂亮的背脊此刻因紧张而绷直了,汗珠里盛满了细碎的月光,又自镜中折射出来。
时岑很明白他只是在虚张声势,只需轻轻一捏,腰肢就会软软地轻颤。
“别”时明煦无措地祈求,“别看”
他这样苍白的说辞,根本无法掩饰自己今晚的情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泛起的欲|望轰然粉碎,狼藉的废墟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很快就好。”时岑手上更快,嗓音哑得厉害,空闲的左腕抬到唇边,时岑借由他的口,终于彻底倾诉尽心声。
他在对方近乎失控的颤抖间,缓缓地开口,望进镜中的时明煦。
过快的心跳,也将时岑的胸膛撞得发疼。心脏酸涩的,又很饱胀。
幸而,时岑的话说得很稳。
“小时,好爱你。”
第 103 章 光阴
鲜明澎湃的情绪袭卷了时明煦,他已经分不清是快意还是惊诧——过分汹涌的侵扰也吞噬掉力气,他再跪坐不住,人陷到床铺里,连呼吸也成为一种需要分神的事情。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在痉|挛,小腿肌肉曲线起伏个不停,时明煦试图抓住些什么东西。可惜他大脑空空,五指徒劳向上摸索,擦过了被自己浸得微微潮湿的被褥。
呼吸急促而甜腻,夹杂又低又软的嗯吟,此次临界点后的余韵很绵长。过了好一会儿,时明煦才自昏沉狼狈间渐渐恢复神智。
他蜷起五指,无力地抓了一下被单。
他身体酸涩,心脏饱胀。
与此同时,他和亚瑟以一种扭曲的角度三目相对,小家伙缠住一缕头发,稍显苦恼:“啊好矿,忘记告诉你,序间最近越来越不稳定了。你刚好落到旋转地块上,要记得赶紧下来哦,当心脑子晕乎乎。”
亚瑟听上去,显然拥有不少脑子晕乎乎的切身体验。
研究员若有所思。
这处空间内的上下左右,更改方式还真是奇异又迅捷。
下一秒,他才刚刚意识到这里不存在统一的重力引力,就立刻又扭转了方位——像无形之中拧动魔方那样,轻微的碰撞声中,他回到与亚瑟初始的方位。
“亚瑟,”时明煦缓了一秒,撑身站起来,“你刚刚说这些都是很简单的问题,是吧?”
“对啊,”亚瑟很快忘记矿的奇怪举措,祂挤到时明煦身侧,半包裹住他,“维度间隙,就是处于你们那种世界和新宇宙之间哦!不过在跃迁成功之前,我都只可以偷偷溜去地球玩,没法去到新宇宙。”
小家伙触肢点点时明煦,一本正经道:“矿,你要努力。”
“至于序间嘛,这里才不是家!嗯,我想想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里是公共场合。”亚瑟说,“只有意识空间才是家哦,只有在自己的空间内,才不会被打扰,也没有方位突然旋转的危险——呜可惜我的意识空间现在还小小的,矿,你不要嫌挤。”
祂生怕时明煦嫌弃自己,连忙补充道:“我可以缩成小小一团。”
“你的空间不挤。”时明煦在被包围间微微出汗,这勾起了他的回忆,“但的确有点热——温度能稍微降下来一点吗?”
下一秒,亚瑟倏忽瞪大了圆瞳。
“好奇怪。”小家伙陡然凑近一点,“矿,你怎么知道我的意识空间热热的?你还没有去过我的意识空间呀?我记得,咱俩的契约,是在沃瓦道斯那个家伙的协助下完成的。”
时明煦面不改色:“猜的。”
大意了。时明煦忽然被一种类似的尴尬包裹住,下意识说:“我知道。”
气氛没有分毫缓和,反而变得更加微妙。
时岑反倒放松下来,传递至时明煦脑海中的心声十分轻快:“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时明煦干巴巴地重复一遍,想起自己前往511室那天,遇见唐·科尔文的情形,决定套用唐博士的评价,“因为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而你是另一个我,你或许同我一样。”
时明煦还记得,在那个下午,唐·科尔文评价他为性冷淡。
“无论如何,这不是重点。”时明煦回神,试图将偏移的奇怪话题纠正过来,“杜升,除却在511室的工作外,还在凯恩斯小报分部兼职。那孩子的养父三年前失踪了,半个月以前,他曾经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时明煦顿一顿,继续说下去:“他始终不肯相信养父已经死亡,坚持要自己出城寻找,就在半月前,他对我说,他必须要去——那时我就觉得很熟悉,一定有人曾经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但不是杜升。”
“刚刚那个声音,听起来也明显比杜升更加年轻。”像风间翻涌的浪潮,越来越汹涌,越来越可怖,直至岸边每一粒沙都被席卷,被彻底拍散。
弦断了。
时明煦大脑空白,意识散作一团,四下溃逃。
四肢乃至心脏的力气都被水流冲走了,他眼睫颤得厉害,感受到左手终于离开那里,缓缓地、缓缓地抬举上来。
垂目中,时明煦看见自己的指缝间多处粘连,掌心通红一片,视线再稍稍往下,有一小股恰好滑过手腕内侧,小痣被短暂覆盖。
但很快,又重新露出来。
“怎么办?”时岑低声说,“小时,弄脏了。”
时明煦的声音潮软:“不知道唔,我不知道。”
他实在没力气了,甚至不想再偏头去躲,干脆偷懒闭上眼睛,瞬间重新回到那种极端奇妙的、纯粹意识相连的感受中去——在虚空里,时岑的意识体同他共存,他们亲密无间。
半晌,时明煦重新睁眼时,听见自己问:“脱敏训练,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时岑一怔,意识到今晚稍稍过分,他没再做什么别的事,任由时明煦将一切后续处理都交给自己,在重新穿好睡衣清理浴室时,时岑才说:“因为我无法抑制想念。”
时明煦声音还有点粘黏:“你想我什么?”
“小时,我们在两个世界,”时岑牵引他的身体到洗漱间,又抬头望向镜子,“好想来见你。”
时明煦张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想念是伴侣间,最难以自抑的一种感情。”时岑声音低缓,他透过时明煦的眼睛,看着镜中那张脸,又伸出手指,点到了镜面。
只有冰凉的阻隔感,它甚至无法像水面一般,微微泛起涟漪,或者干脆被打破。
“我一旦失去和你的联系,就会担心。”时岑说,“甚至明知你昏迷,我连嘱托人代为照看也做不到,小时,我能做的实在太少无力感堆积起来,就容易集中爆发。”
时明煦抿了抿唇,他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默默思考着时岑的话。
他也会有类似的感受,他也曾多次无法抑制地想到对方。
真是奇怪,分明他们结识的时间这样短,但就是足以全身心交付信任与情感——其实今晚,如果他真的不愿意、真的感到被冒犯,他大可以喊停,或者直接闭上眼,阻断时岑对他的控制。
可是他没有。
的确是他自己默许了这种做法,甚至隐含期待。
时明煦忽然想通这一点,或许真如时岑所说,太多想念交织着无力感,像经年堆叠的雪粒,所以才会一触即塌,两个人都有些失控了,被拥入纯白的隐秘世界。
情感,原来真的这样奇妙,它无法被精准判定,也没有太多的公示或道理可言。
时明煦静静地梳理着,走向卧室,在盖被躺好的时候,他听见时岑问:“要睡了吗?”
“不是特别困,”时明煦如实回答,“但今晚没什么别的事了。”
他侧身望向窗外,群星熠熠,天穹廖远。
“时岑,”时明煦听见自己问,“我们会相见吗?”
“会,”时岑回答得斩钉截铁,“小时,别太担心,我们只是缺乏一点时间与契机。”
时岑顿了顿:“想听睡前故事吗?”
时明煦被他的话勾起一点兴趣。
睡前故事。
这个词语太遥远,几乎是一个独属于孩子的词汇,它也太陌生,因为时明煦从未听过任意一个睡前故事——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宿于灯塔内部的人类幼崽,就会自己翻看科普图册,安安静静地独自入眠。
还从没有谁提出过要给他讲睡前故事。
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放松中,研究员轻轻笑了笑:“说说看。”
“我当佣兵以来,去过很多城市遗迹,很多时候,我们没法当天就赶回乐园,就只能临时找地方待着。”时岑说,“大概是几年前,我去中部某座城市遗迹时——那次我是一个人,在城市边缘找了栋废弃建筑过夜。”
“那会儿乐园雨季刚开头,中部还留着春天的尾巴,”时岑轻声说,“夜晚很静谧,生物活动也不算太活跃,那栋建筑曾是黄金时代的居民楼,里面很多物品摆放仍然保持旧状,我睡不着,试着寻找一些灾难发生以来的书籍。”
“城市遗迹没有供电吧。”时明煦顿了顿,“不过灾难时代以前,人类的文化创造力的确远高于现在。”
“有探照手电啊,”时岑笑了笑,“大多纸质书册已经焦黄破碎,但有一本装订精美、满是图画的书籍,叫《小王子》。”
“佣兵队长也会对儿童读物感兴趣吗?”时明煦翻身,将小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这个名字听上去很熟悉——想起来了,小时候十三区的课程中提到过它,但我没刻意去数据库里下载,因为那些简笔画时岑,你讲吧。”
他已经有点困,讲话颠三倒四。
“但它是那晚唯一的选择。”时岑声音又轻又缓,像绵密的晚风,吹来狐狸、玫瑰与小王子,却没有基因链断裂、灾厄或死亡,它只是一个美好又纯真的童话。
就像他们共度的此夜一样,两场美梦在相互交织。
而时明煦在讲述间逐渐模糊掉神志,彻底陷入沉眠的前一霎,他听见时岑说:“晚安,小时。”
晚安,时岑。
疲倦推促着时明煦入梦,梦里的世界灾难褪却,他与时岑并肩同行,漫步于春日原野——这里或许也会有一片玫瑰园,它们的基因没有畸变,花瓣在春光间随风摇曳。
谁都不需要害怕失去,谁都不需要忧虑死亡,只要彼此相爱,就可以组建家庭、共度余生。
这才是应当存在的世界。
梦里见吧。
——时岑感知着对方的呼吸,等到通感随时明煦的沉睡而最终断开后,他才起身,独自往浴室去。
“杜升今年十七岁,而我此前对这个声音毫无印象。那么,声音的主人,很可能是你在方舟学习期间遇见的某个人。但我记得,你我是当年方舟中最年轻的学生。小时,灯塔内部允许非实验体的未成年人进出吗?”
时岑接过话,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停止探查,淡金色早已隐没在屋内阴影中,完全看不见了。
“当然不允许。”时明煦很快答复,“但灯塔中,也已经许久没有过类似你我的实验体了——即便有人因为过早脱离母体,伴生诸多疾病,也都在医疗中心接受治疗。”
“那就只能是方舟了。”时岑跨过跌落在地的座椅,椅子脚粗糙切圆的截面长久暴露在空气中,早已被模糊棱角。
室内只有浑浊的光线,浮尘四处都是,飘到墙壁上的陈年血痕上,无端叫人觉得阴森。
“老大,还要往里走吗?”索沛打了个寒颤,他跟在时岑身后半步,注意到他们越往教室深处去,墙上的血液就越发稠密。
一开始还只是抓挠痕迹,后来呈现出喷射状,这里像是曾经历经一场杀戮。
“这地方瞧着死过不少人啊,”时岑不答话,索沛就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小声嘟囔,“用你们东方人的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不大吉利。”
索沛抬脚,踏上一些百年前的纸质书籍残页:“老大,而且这儿连根骨头都没剩下,说不定全给怪物嗦干净了,可怕得很!”
他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脚下,纸张在被踩踏中发出轻微脆响。
但很快,靴底的触感变得奇怪——有什么圆而长的东西,正硌着脚心。
索沛眉头一皱,很快用靴底将残页搓开,进而猛地退后,结巴道:“老老老大!”
“那边有情况,”时明煦提醒时岑,“去看看。”
时岑于是转身,继而很快凝神蹲下——
一截人类的小腿骨,出现在他们眼前。
时岑用匕首,拨开覆盖于骸骨之上的纸张残页,灰尘在空气中四处逸散,呛得索沛连连咳嗽,就在尘烟散尽之时,一具完整的人类骸骨,终于大致显现面貌。
骸骨已经严重氧化,呈现深褐色。或许得益于B-110号城市遗迹干燥的环境,它没有腐败,骨殖表层仍然覆盖薄薄的、已经彻底萎缩风干的皮肤,可胸腹处皮肤薄膜外敞,露出空荡荡的内里。
所有内脏,都消失不见了。
索沛信教,害怕这种死法不明的残缺尸体,他咽了口唾沫,干笑一声:“那什么,老大你看着,我去门口给你放风。”
他说完,麻溜儿地抬脚就走。
——就在此刻。
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又开始出现在时岑与时明煦耳边,
“谢但我必须要去。”
句子变长了一些,语气也轻柔些许,不再机械空洞,但依旧让人听不明白。
这回它仅仅出现一次,很快就又消弭行踪。
与此同时,时岑带领时明煦,他们共用一双眼睛,在那些空掉的腹腔中,发现些许已经干涸的淡金色。
“更早的时候,178号来过这里。”时岑伸手,摸了摸那些深浅不一的淡金色痕迹,“祂来了不止一次,曾同这具人类遗骸的胸腔紧密相贴或许,祂同这些丢失的内脏间也存在联系。”
“盆骨自上而下逐渐狭窄,”时明煦说,“这是一具男性尸体,并且根据骨骼大小看来,他只有十多岁。但很遗憾,尸体风化得厉害,我无法用肉眼大致判断死亡时间。”
时明煦话刚落,二人都沉默了。
男性,十多岁,重复的、奇异的声音。
“小时,他有没有可能,就是对你说过那句话、又被你遗忘的人?”时岑将脖颈处的遮挡物清理干净,“你看看他的脸,或许能够想起更多。”
可是,没有脸。
这具尸骸的面部,同脖子以下的部分完全割裂,毛发或皮肤已经彻底被掩埋在绿色霉菌之中。
苔藓类植物大团大团地簇拥在一起,从眼窝或口腔间生长出来,使得这颗头颅看上去,像是绿茸茸的毛球。
上下截身体连接在一起,组合成非常吊诡的场景,如果在黄金时代,这或许能够被称之为某种抽象艺术。
时岑:“”
他在时明煦的沉默中,想要将脑袋盖回去,却被后者阻止。
“等一等,”时明煦说,“时岑,再让我看一眼。”
“我还以为你被吓到了,”时岑顺从他的意思,让那颗脑袋暴露于空气中,他用匕首,撬抬一点头骨边角,“小时,他的脊柱骨已经断裂——脑袋是从别处被带来的。”
他说着,又在这颗违和的头颅上,发现一些半透明黏液。
非常眼熟,这种黏液所至之处,苔藓尖端出现轻微腐蚀迹象,同他追踪灰色怪物时发现的那颗风滚草如出一辙。
这颗头颅,或许也是被它带来这里的。
那个可怖的、瞧不出种类的触肢类怪物,似乎总和178号形影不离。
——总和178号形影不离。
“不好!”
时岑几乎是瞬间起身向外跑去,但就在快要抵达建筑门口时,他已经听见怪物身体摩挲地面发出的窸窣声响。
短期内发生的事情太过密集,导致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在意识仍处在时岑身体中时,随佣兵一起进入了亚瑟的意识空间。
幸好,亚瑟的头脑暂时不足以分辨谎言。
“聪明矿,你连这个都能猜到诶。”小家伙夸赞道,“不过不过,温度得伴随成年才能慢慢降下来诶我会努力成年的!”
祂说着,触端亲昵地蹭了蹭时明煦:“矿,你现在要到处看看吗?还是想直接跟我回家去?”
而就在时明煦思索的间隙,某个问题,由另一时空的某人发出。
“如果跟你回到意识空间,”时岑看着自己世界的亚瑟,“那我与你的身体,该放置在何处?”
“就在序间呀。”亚瑟在空间内打了个滚儿,心情很好的样子,“放心好了坏矿,我会包裹住你的,你既不会变得凉凉的,也不会被清道夫当成垃圾吃掉,你只要不离开我,就很安全。”
“那不是相当于睡在大街上吗?”时岑想到刚刚那个“公共场合”的表述,“别的序者会不会攻击你?”
“不会哦。”浓白色半流体左右晃了晃,“除了沃瓦道斯,那些大序者根本连看都懒得看我,祂们很孤僻的!啊还有,笨矿,序者是很少的呀,比矿还要少好多——所以我们各自有放身体的地方,虽然可能会路过其他序者,但不至于到抢地盘的地步。”
这种社会存在方式,倒是意外地很朴素。
“也就是说,你们彼此间的联系很少。”佣兵行走于虚空,声音淡淡。
“是的,而且序间总是空空的。”亚瑟想了想,“大家都更愿意待在自己的意识空间内,或是去三维寻觅‘矿’,跃迁成功的大侍者就去到新宇宙,很少再回来了。”
“听起来序间更像是一处驿站。”时岑说,“你们都不愿意在此长久停留。”
亚瑟对此表示赞同:“坏矿,你有时候也很聪明。不过,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偷听过大序者聊天,几百年前序者的数量比现在多很多,大家也不用都去尝试维度跃迁,但现在不行了诶。”
“序间变得越来越不稳定——就在两百年前,序间第一次发生了坍缩,好几只大序者都因此陨落。自那之后,又陆陆续续发生了好几次,维度跃迁就渐渐成为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时岑与佯称不适、闭目暂缓间共享听觉的时明煦,都在这一刻恍然。
原来如此。
序者文明所在的这处间隙,也正面临着覆灭的危机。
维度跃迁,听上去,像是祂们所采取的一种自救手段。
“不可以再往前去了。”亚瑟忽然开口,阻拦住时岑,“坏矿,有一只大序者正在休眠。”
祂说着,用触端点了点前方流动的色团。
时岑随之望去——
他看不清这种3.5维生物的具体长相,却能通过光与影的变幻,用眼睛大致描摹出对方庞大的轮廓。祂似乎是一种类似海星的畸形五角,却在身躯边缘密集分布有巨型树根状的触端,在无处不在的小颗粒磕碰声中轻微起伏。
“祂都一百多岁了。”亚瑟悄悄至时岑耳侧,“天天睡大觉,脾气也很臭总之不大好惹,矿,要不咱俩回意识空间吧?在序间内开启意识空间,就不需要你来提供能量啦。”
时岑偏头,忽然很想逗逗小家伙:“你惹得起谁?”
“我还没成年,谁也惹不起。”亚瑟很恳切,“矿,咱俩偷偷的,不要到处跑,就会很安全。等我维度跃迁成功后,我就连沃瓦道斯都可以惹了。”
时岑简直要哑然失笑了。
他与时明煦从前在乐园时,虽然做出了不同的抉择,但无论是作为研究员,还是佣兵,都做得出类拔萃。没想到眼下到了3.5维,才发现同自己签订契约的,是这样一只实力很弱的小家伙。
“那好吧,”时岑妥协,“我们先回意识空间去。”
于是,下一霎,身躯同意识脱离的感觉从未如此鲜明又割裂——时岑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意识体被剥出,像湖面蒸腾的薄雾,四周小颗粒的碰撞声也被放大,一切感官,似乎都纤细敏锐到了极致。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他甚至都能感受到刚才那只五角状生物中心部位的起伏。
不过,这一过程并不算太长。
雾珠很快分散又聚拢,时岑阖着目,等待炽热如夏的意识空间成型可那曾经感受过的、有些发烫的体验,并没有就此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微发凉、如月下海潮般的温和笼罩感。
时岑眉心一跳,意识到大事不妙。
但眼下再阻止已经来不及,就在佣兵猝然睁眼的瞬间,他所处意识空间内已经完全成型——这里已经从最开始的纯粹黑暗,到分别前的微微透光,如今它更亮了一点,像是黎明清风拂过草野,抬首仰望时所见的天穹。
尽管稍有进化,但时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他和时明煦的秘密意识空间。
可如今,这里除却佣兵与研究员外,还出现了两团浓白色半流体——“秘密”二字,只能被迫抹去了。
时岑:“”
时明煦:“”
焦虑一点点被放大。终于,在白昼与黑夜的多次更迭间,雨季正式降临。潮湿浸透乐园的某个清晨,重复的日子戛然而止,风雨打破了平静。
清晨七点,时明煦离开公寓,往电车站去。他刚被时岑教导着烤制了夹心吐司,咬下去的时候,花生酱尚且温热,浸透味蕾后,又沿着喉管滑下去。
时明煦仰头间,微微满足地眯起眼——就是这个动作,让他看清了站台侧立着的某道身影,瞧着十五六岁,像是少年。
雨珠溅落中,内城的轮廓氤氲在朦胧里,可不打伞这一举动依旧很惹眼。雨水将他淋透了,对方的单薄就无处遮掩。
似乎是余光瞥见了时明煦,对方缓缓转过来,露出一双灰蓝色的眼瞳。
“小时。”他说话间,弯起的眼睫顶端滑落零星水珠,但笑并没有被遮掩。
安德烈抹了一把眼睫:“好久不见。”
第 104 章 真相
在哗响着的水声中,时明煦与安德烈隔着乌蒙蒙的雨,在四下的哗响间,前者神色专注。
时明煦走进一点,在磅礴的雨声中,他本试图呼唤时岑。可惜,对方此刻正被迫进行佣兵团的记忆重演,无法同他链接。
于是他只好先放弃信息共享,问:“安德烈,这是你所创造的幻境吗?”
“是也不是。”安德烈笑了笑,“小时,在第四维,时间是可以在方向上被有限利用的,这一点同纯粹三维的世界有所不同你应该已经意识到。”
时明煦垂眸,将伞撑过去,遮住属于安德烈的那一侧,又看向后者:“维度间隙中的文明也拥有类似能力吗?像是陷落地的那些人,侍者,以及你。”
“半维对时间之力的掌控太过浅显——序者文明对其利用的方式大多停留在初级。”安德烈回望时明煦,看见对方眼眸间倒影出的自己。
他为那其中映出的长相怔愣一瞬。
毕竟太显眼了。
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太出挑,如果穿梭过人群,时岑很容易就能被注意到。
不过这话听着太像在夸人,还是很直白的那种夸法——研究员想起凌晨那阵,自己向时岑说过的某些句子,最后莫名奇妙招致了“镜子补偿”的结局,他这次立刻谨慎起来,不想激起对方的某些坏心思。
但就在他抬眼望向救生艇的空隙,时岑的嘴角勾起一点,很快又压下去,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嗨——!”城防所前来接应的士兵向他挥手,“您是时明煦博士吧?”
时明煦点头,救生艇破开雨幕,驶到楼梯边,从矮舱内钻出个棕色皮肤的短发女孩,瞧着二十上下,眼睛黑白分明。
“博士!”对方笑起来,率先打了招呼,“我负责护送任务,加上您一共三位研究员,另外两位都已经接到啦叫我小李就好!”
时明煦应声回礼,随对方进入艇舱内部。
这里狭窄、逼仄,小李钻入驾驶位后,后排的舱身是两排四座。前面一排已经挨坐着两人,一红发一地中海,均不算面熟,时明煦叫不出名字。
他打算直接坐到后排去。
就在刚刚坐定时,红发的那个转向地中海,问:“老纪,你要取什么?”
“还能取什么,昨儿那些菌类子实体咯!”地中海将几缕长发拨到头顶正中,遮住锃亮的脑门,“放那些蘑菇长几天还不得反天?我实验室还要不要啦?”
“诶不是我说,调查团去南方雨林不是解决蛇类繁殖潮吗?怎么动物样本没见着一个,倒是捡了一大堆真菌样本回来!听说你们植物研究所的新样本也不少??”
他说着,取下被起雾的镜面,低头擦拭:“怎么说,你分到了几个?”
红发的托着下巴,闻言乐道:“我一个没分着——倒是隔壁实验室的小唐比较倒霉,给他分了俩,他昨晚还被主任叫回来加班了。”
“我今早走廊里还碰着他,瞧他那黑眼圈重的,一晚上没睡。”
“不过看着蛮高兴的,他还主动跟我说有大突破。”红发的想了想,“但我觉得不靠谱,哪儿有这么快啊你说,那些个屏蔽型植株——之前兰斯就往灯塔送过来一批种子吧,当时弄半个月没能催生出成年体,水培土培都试过了,怎么这次就这么顺利?”
地中海闻言点头,附和道:“那是,搞科研还是得沉得住气,小唐这人是有点心急。不过年轻人嘛,能理解,多工作几年就好了,我们当年不也”
两位中年人找着共同话题,顺利将重点偏移至追忆往昔,相谈甚欢间,没有注意到时明煦已经变了脸色。
他被提醒着,注意到了漏洞
的确如红发研究员所说,九月初自己就提醒过兰斯,之后外城也陆续发生过几起屏蔽型植株伤人事件——苏珊娜的男友保罗正因此不幸去世。
但在这几次袭击中,都没有再出现过任何一例骨骼膨大、粉尘状炸裂死亡的情况。
“时岑,”时明煦的心声被传递给对方,“你在听吗?”
“在。”时岑也反应过来,“小时,我们可能被唐·科尔文带偏了。照这个思路,藤蔓或许并非此前死亡事故的真正原因——但阿什利死前,小腿的确存在藤蔓穿刺伤。”
时岑说着,将尸体软趴趴的小腿抬高一点,露出皮肉外翻的细密伤口。
与此同时,他听见时明煦缓声喃喃着;“可是时岑,如果藤蔓毒素不是导致骨骼粉末化的真正原因,那又会是什么?”
“昨晚唐博士利用白鼠做实验时,那些小鼠不可能接触过灯塔以外的环境,但死状依旧同六名佣兵一致。”
研究员眸色沉沉,望进雨幕:“我们究竟,究竟忽略了什么变量?”
这些藤蔓,同半月前跟随B-150号城市遗迹返回乐园的那些藤蔓相比,有哪里不一样?
“最开始出现骨骼粉末化的是1216号佣兵团的那五位雇佣兵,他们从陷落地外围的A-159号城市遗迹回来。但他们生前是否接触过这些藤蔓,现在已经无从得知。”时岑说,“后来是你世界里,从靠近陷落地的B-150号城市遗迹回来的那人,他明确接触过藤蔓。”
“最新的死者是阿什利,他接触过藤蔓,并且从未离开过乐园唐·科尔文的那些小白鼠就更不可能去过野外了。”
可是事件间的特征完全交叉在一起,没有哪一个是几者确切共有的。“但我们不知道‘白日’这个组织究竟想要什么。”时岑接过他的话,“他们丝毫不在意名声,吸纳的成员大多为未成年人,也没法获取太多贡献点就好像,白日的存在,真的只是为反对内外城秩序,仅此而已。”
像一场损人不利己的荒诞闹剧。
“我还想知道,侍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你的。”时明煦想了想,“我世界的侍者至今都没有联络过我,他在这几次通讯中,又强调过‘你与他都曾经被神拯救,获得优待’——时岑,你曾经与白色巨型生物打过交道吗?”
“当然没有。”时岑回答得干净利落,“在南方雨林那会儿,我才第一次感知到祂等等!”
时岑用汤勺摁压土豆的动作一顿:“我没有被祂拯救过,但我曾在B-150号城市遗迹,被178号救过。”
思绪将他带回一月前的那个上午,兰斯的话响彻耳边。
“你已经陷入休克但异变植物都没有靠近你你倒在地上,浑身都覆盖着淡金色。”
时岑记得清晰,那也曾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彼时,他还跟兰斯开玩笑,说“祂咬过自己的事情一笔勾销”。
又是实验体178号。
“178号和巨型白色生物间大概率属于同类。如果这样的话,应当是将灰白色巨型生物奉作神的侍者,同时将178号也看做神。”时明煦已经迈入厨房门,“那么,我们此前猜测的就没有错。并且,侍者同这两者可能都产生过交集——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会是通过某种方式,与白色巨型生物保持着联络吗?
无从得知。
但形势不容乐观。
时明煦眸色沉沉。
而另一世界,时岑已经将土豆炖牛肉乘入盘中,浓郁的香气吸引了52号,猫咪立刻溜达到厨房,要勾着爪子往时岑腿上攀,被后者拦腰捞起,一时愣神。
在它的印象里,两脚兽从没这么抱过自己。
52号立刻龇牙咧嘴,尾巴上绒毛炸起,伸长爪子就向往时岑身上挠——可怜它清晨才被时明煦剪了指甲,这会儿连布料都勾不起来。
猫咪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怎么了这是?”唐·科尔文闻声而出,见状接过猫咪,“哪儿有你这么抱猫的?哎哟交给我——好香啊时,你还真是藏得有够深!”
唐博士给予高度肯定:“它现在比酒更吸引我。”
“那就去帮忙摆餐具。”时岑瞥他一眼,“顺便,52号不能吃这种重盐的食物,去冰箱里给它取只罐头。”
52号立刻发出厉声控诉。
就在猫咪被迫远离的叫骂声中,时岑转身垂眸,回到料理台前,试图用心声回应时明煦:“既然178号和白色生物都曾说出过‘只可到此’,就证明它们懂得人类的语言。在此基础之上,长期交流并非不可能。”
时岑顿了顿,温声继续:“小时,我知道你在担忧,觉得敌暗我明。”
“但事实并且如此,我们也很特别。侍者显然还不知道你我意识已经互换——他甚至无从意识到平行世界的存在。”
时岑点点通讯器,指腹滑蹭过研究员白而薄的左耳耳廓:“否则,你世界的侍者,早该同你取得联络。”
对方的话字字在理。
时明煦得承认,通感的确是他们无可替代的奇特优势——如果不是两人间的链接,他或许就直接溺死在记忆碎片崩塌后的冰河。
通感,是这个荒诞世界中的奇迹,惟有它所链接的另一个自己如此真切,不会背叛或远离。
时明煦终于轻轻舒出一口气,他已经走到料理台前。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窗外的冰雹略有减小——虽然玻璃上已经出现细微裂痕,但显然,剩下的这些不足以对它产生实质性威胁。
这姑且算个好消息。
时明煦收回目光,然而就在撬开锅盖、准备乘菜的前一霎。
焦糊味,缓缓弥漫至整个厨房。
时明煦:“时岑,我今天是跟着你一步步做的。”
另一世界的佣兵原本正要转身往客厅去,闻言顿足闭目,只一瞬,就轻轻笑出了声。
“小时。”时岑声音透出一点无奈,“你水加少了。”
土豆黏在四壁,绵软细烂,而牛肉可怜巴巴地散落其中,时明煦尝试用铲子在锅壁撬了一下,掀起小块焦黑色
他刚刚心思完全没在做饭上,丝毫没注意到水加得太少。
但重做显然已经来不及——他甚至连稍微遮掩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索沛已经洗完澡,自厨房门处探入半个脑袋:“可以吃饭了吗老大?我来端我来端!老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做的不是?这什么味儿啊!”
索沛的唠叨戛然而止,他看看那锅食物残渣,又看看时明煦,嘴巴张张合合,到底没说出话来。
忽然,他后退两步,面色古怪道:“你不是老大吧?”
索沛说着,手已经探往后臀处。
那是他平时放枪的位置。
“藤蔓,陷落地,乐园,南方雨林”时明煦望进雨幕,努力梳理着线索。
玻璃上的雨珠在救生艇高速行驶间后退,如流星曳尾,却又飞速坠入泥潭。
共通点,究竟是什么?
时明煦揉着眉心,时岑同他一起陷入沉默——但就在缄默中,救生艇已经到达灯塔。
“雨势没有减缓,水位上升很快,各位博士,动作要快一点哦。”小李将他们带出舱门,灯塔的一楼大厅也被淹没一半,电梯宣告停用,众人只好跟在她身后,沿楼梯间攀爬。
时明煦的实验室在七层,另两位的则均在十层往上,小李向他简单告别:“时博士,您先收拾,我把他们送到楼上哦!待会儿咱们再一起下去。”
时明煦点头,转身走入0716号实验室。
相隔一天,这里依旧宽敞明亮,乐园却已经深陷洪涝。外部晦暗的天色没能惊扰睡梦中的55号,小家伙直至被时明煦连狐带培养箱拎起时,才从晃荡中醒来,发出轻轻的“咕”声。
55号有点害怕,本能地往培养箱角落蜷缩一点,但嗅出时明煦的气息后,又拱到更贴近研究员的一侧。
亲近人类,是融合犬类基因作用下的结果。
时明煦将小家伙暂时放下,又往实验器材收纳区域去——55号这种重要实验体的生存状态,得尽可能抑制无关变量,他要在家里尽可能创造出稳定环境,需要带走更多实验器械。
研究员仔细装箱收纳间,忽然听见一点异动。
像是撞击——类似于肉|体撞到铁笼发出的声响,它们被狭长的曲形走廊层层放大,并吸引着时明煦,走出了自己的实验室。
“什么动静?”时岑已经处理好客厅,正将手套取下,隐约听见声响。
随即他闭目,同对方清晰共享着听觉:“小时,听着像是有实验体从哪儿跑出来了。”
说话间,时明煦已经寻声来到一处房门前,时岑的视线伴随他一起上移,看清门牌号为0713。
这是文珺的两栖类实验室。
撞击声从门内传来,频率一点点加快,有什么东西迫切想要逃离,撞击声愈发急促,乃至于毫无章法。
“我世界的文博士还没有找到。”时明煦沉默一瞬,“她我都能猜到这是那只白化大鲵发出来的动静,那家伙继承了93%的先祖血统,但皮肤异变,呈现出类外骨骼的剪影化特征,很不安分。”
他顿了顿,往上衣口袋中的ID卡摸去:“珺姐失踪前,曾拜托我帮忙照看实验体,我还是进去看”
“博士!”她话说完,天地间就只剩下雨声,街道浸泡在积水中,偶尔有小块外墙墙皮脱落,砸进水里,很快被浊浪吞没。
空气浑浊,雨雾沉闷,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呼吸都会变成一种折磨,直至跨越十余个城域、抵达万象制造城入口时,洛林已经快坐不稳了。
“队长,你这得加加贡献点。”她再没有上船时候的灵巧,踏出船舱时拍着胸口顺气,“太遭罪了。”
“给你翻倍。”时明煦随她一起下来,脸色也有点苍白,“还能走吗?”
洛林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行。
二人一同沿楼道向上,均走得并不轻松。
时明煦的情况要稍好一些。
时岑这具身体的体魄出众,帮他化解掉大部分不适,但肺里进水的沉闷感依旧紧紧相随——幸好他们现在终于抵达建筑群内部,可以一点点进行平复。
在一路沿楼梯上攀、转过第七层拐角后,巨大的环状室内空间出现在二人眼前。
万象制造城,这里是乐园外城最大的产品生产中心,主营各种家居用品、生产机械与乐器玩具等,除却高精密电子仪器与食物外,这里什么都卖,什么都可能被找到。
它呈圆环状合拢,层层都是环形通道,建筑空出空出一块圆形区域,用于季节性展览,以及节日促销。
现在水位已经涨过三米,一层几乎全军覆没,时明煦计划从顶层逐级往下勘察——降雨量如此之大,侍者约时岑在此地见面,就极大概率会选在高层,按此前大雨第三天才见面的约定,他起码会选在五层往上。
筛查范围其实在无形中,被侍者自己缩小许多。
这里有许多商户居住,店铺中段以挡板间隔,往后就是生活空间。攀爬过程中叫嚷交谈声不断,因而时明煦和洛林出现在这里,丝毫不显突兀。
前者甚至还刻意换了日常着装,瞧着很是无害。
一转至内圈环形走廊,人流就拥挤起来——七层主营各种中小型零售百货,空气中掺杂雨腥、油污与发霉气味,洛林险些被叫嚷着跑过的小孩踩到脚背。
几个小孩追逐在回廊中,发出尖锐的笑闹声。
“人多眼杂啊,小时。”时岑说,“注意躲开人口密集区,避免烈性基因畸变。”
时明煦应声,他站直身体,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动作稍滞,就在再要重复深呼吸时,时岑的心声传来。
“不用再闻了。”时岑说,“有血的味道,还有一点刺激性气味。”
它类似于被切开的新鲜洋葱,无端让人想要流泪,但并非洋葱的气味。
“这里高出积水区二十多米,不是下面传来的血腥味。”时明煦想了想,“那是不久前有人基因链断裂了?另外那种味道感觉像是化学物质被加热,但太淡了,我闻不出来。”
“我也暂时无法辨别。”时岑闭目,随时明煦一起环顾四周,“不过,公共走廊没有发现新鲜血污,那么这两种气味,都只能在距离不远的室内。”
研究员闻言偏头——就在紧密相隔的旁侧,一家卖厨房用品的商铺内空空荡荡,有一个人走来问价,叫了几声没老板应答,干脆拿起就跑。
“趁火打劫啊。”洛林后退半步,“万象制造城还是老样子,糟糕得很。”
“这什么味儿?有点难闻啊”洛林犹豫片刻,还是走进店铺,直抵到搁板跟前:“喂——老板在吗——你东西被人我草!”
时明煦立刻闻声往里去,越走血腥味越鲜明,那种刺激性气味也逐渐浓郁起来。
当走到呆滞的洛林身侧、望进搁板时,他已经被呛得咳嗽两声。
就在晃动视线中,他看清了搁板后的场景。
这里躺着一个人
确切来说,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但凌乱纠缠的暗色在从他袖间领口翻卷出来,存在方式像是水银,却又好像拥有独立生命。
而墙壁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祷文——大片字迹被墙壁下方蜡烛的焰尾熏得模糊,烛泪层层堆叠在一起,它们似乎已经燃烧了很多年。
惟有墙壁顶端的字迹依稀可辩[1]。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却也不怕遭害。”
“因为祢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我。”
再往下的一行遍布深褚色,那是已经干涸的、经年陈旧的血,部分随墙体剥落,颓然洒落在地。
其中有几块稍大,莫约拳头大小,灰白内墙在暗色血污中格外突兀,它是刚掉不久的。
“我一生一世,必有相随。”
“我且要住在直到永远。”
洛林声音发抖:“这是这不是索沛信的那个教吗?不对,好像又有一点、有一点点不一样。”
在她惊惶间,时明煦已经绕过藤椅上的尸体,他走到墙壁边,蹲身拾起那块最大的脱落墙皮,将布满血污与烛烟的面翻转过去。
继而,露出还算干净的另一面。但在指腹的摩挲间,它并不光滑,而是遍布凹凸不平的细密质感——这意味着,它被刻上字。
时明煦举起它凑近烛火,同另一世界的时岑一起,看清了这些小字。
“队长,你好心急哦,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吗?”
“那,要不要陪我玩个游戏?”
墙皮左下角,赫然是一幅卡通吐舌鬼脸的简笔画。
时明煦的话就在此刻被打断——小李已经带着两位中年研究员从楼梯间探出头来,小姑娘朝他这边挥手,露出洁白的牙齿:“博士,可以走了哦!”
她向时明煦快步走来:“咦博士,您怎么还站在实验室门口——等等,这里不是您的实验室吧?”
小李指指敞开的0716:“那间才是?”
“小时,你还和从前一样敏锐。”安德烈点头,“自我跟随沃瓦道斯成功跃迁至四维后,我们就注意到部分灾难的真相。四维智慧生物的遗骸四处飘散,甚至现在仍在散落,并将继续存在很长一段时间——你无法用人类的社会思维去想象祂们,小时。”
“两百年前,遗骸率先落到序间,大部分形成坍缩点,蚕食掉序者文明,极少数形成特殊区域譬如催促幼体成熟的流转地。”
安德烈继续说:“几十年后,遗骸开始落到地球上——同其在序间所展示的规律一致,大部分遗骸成为切割基因链的零碎粒子,像无数条绞索,一刻不停地在世界上游荡。”
“只有极少数变成沟通维度的特殊存在,譬如陷落地中心区域、南方雨林蛇窟和智识。”
——竟然真同最初的滤网理论,存在异曲同工之处。
时明煦在讲述间隙开口:“所以四维粒子绞索对基因的切割,会产生能够被序者文明利用的能量?”
“是,但这种能量的利用效率很低。”安德烈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如果用序者的说法,这样的能量只是石头,而无法称之为矿。”
“那么矿的本质,就是融合了四维生物基因的人类么?”时明煦眼睫颤了颤,他的声音同时岑的心声重叠至一处,“安德烈,高效的基因利用方式,究竟是什么?”
安德烈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将已经半干的衣领向下拉了一点——于是,横亘脖颈的长长伤疤露出来。
它如此狰狞,足以分割开身体与头颅。
“那就得提到许多旧事了。”安德烈轻声说,“小时,它绵延了许多年。”
“你所遗忘的一切,也都在其中。”
第 105 章 约定
世界是一场无休止境的雨季。
雨季究竟伊始于何日,安德烈已经忘记,但他仍清晰记得有关十九号房间的一切。
这处位于方舟十三层的住所很封闭,独属于他一个人。水珠沿窗面爬行时,雨季气息会被野外的风携带着,微微渗进房间里,带来混合菌类蕨类的潮湿回忆。
他就想起那只小蝾螈。
遇见蝾螈,是在陷落地中心,在凝滞的矿与石的骸骨间。
“你有。”对方直接截断他的话,“小时,想到什么?夜晚,回家——是想到回家后的事情了吧。”
时岑心声愉悦。
“想到昨晚?”
他是这样游刃有余,一举戳穿时明煦形同虚设的遮掩。仿佛刚才循循善诱的压根儿不是他自己,一切都只是研究员自己思维发散的结果——虽然这种结果,正由他自己步步谋划。
“你喜欢的。”时岑终于笃信这一点,他笑起来,将话题牵扯回正途,“那,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时明煦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将脑袋埋入被子里,企图短暂逃避——可被褥间带着时岑的气息,被每次呼吸带入鼻腔,它分明很冷淡,却又无处不在。
属于伴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热意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汹涌,对方没有催促,时明煦却终于主动颤着手往下探去,指腹推开被褥,很快抵到胯骨,却迟迟不敢再继续
太奇怪了。
“觉得难为情?”
这一声分明不大,却好似平地惊雷,将时明煦炸得一缩手:“我”
“别害怕,小时。”时岑表现得很体贴,“不敢直接摸的话,先循序渐进一下,摸摸其他地方——你不好奇吗?”
怎么可能不好奇呢?时岑张嘴,还没有来得及再回应,有关时明煦的大部分就在他眼前迅速消散掉——原本清晰可见的身体,对方眼中残余的、薄薄的潮湿,以及柔软温热的唇。
都崩塌了。
就在四下逸散的微光里,时明煦像是被风吹乱的流沙,时岑奔他而去,可拼命抓握时,只徒然握住了风——气流从指缝漏出去,跟随沃瓦道斯,低咽着穿越维度鸿沟,吞没掉彼此的叹息。
时岑手指无力地蜷缩了好几下,再支撑不住身躯,颓然跪倒下去。他终于难以抑制哽咽,别离伊始如风卷云,又渐渐漫漶成一场无声的洪流,浪潮浸湿了两个人。
他已经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也感知不到那些神经末梢传来的、微弱的牵引。
胸膛的一部分重归残缺,时岑颤着手,眼前一阵阵泛着黑,他快要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句子了,心脏的跳动也杂乱无章起来,往昔点点跃然眼前——但只剩下回忆。
只是刚刚分别,他就快被想念碾碎了。如果他出现明显排异反应,会不会变成一堆人形肉块?他们会怎样处置他,他被注射死亡后,是否会像垃圾一样被丢进清洁队的小车里,然后拉到“熔炉”——外城第五十区,在乐园的垃圾焚烧集中区销毁掉。
伯格·比约克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喘不上气,以至于大脑缺氧,几乎丧失掉思考的全部能力,被未知基因入侵的恐惧被幽闭空间放到最大,未知命运啸卷而来,被风雨扯散了飘向他。
究竟要怎么办?
要逃要逃!他想活!
他在这个瞬间,确定了自己一定、一定要逃走——可“智识”的内部结构这样复杂,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实验体,甚至仅在有限范围内被允许自由活动。要怎样才能逃走?
然而,一切构思倏忽被打断。
房门骤然间打开,撞得伯格·比约克一个趔趄,他刚想发火,忽然被巨大的人形阴影笼罩住。
伯格·比约克的心脏霎时狂跳不已,几乎快要顺着喉管蹦出。
就在冷汗阵阵、喉头发紧之时,他才在视力涣散间慢慢寻回自己的听觉——开门的并非灯塔工作人员,而是一个城防所军官。
军官带回了双眼通红的安德烈,安德烈又带来父母牺牲的消息,他们死于对抗异变动植物入侵的外城守卫战。
灰蓝色眼睛的小男孩揪着被角,他呆呆地用手心接着泪,等到掌纹被泪水填满时,他才钝钝地说。
“我只剩哥哥一个亲人了。”
“那你哥哥会来接你吗?”伯格·比约克连忙凑过去,“安德烈!你认识城防所的人,你听我说!你去跟刚刚那个,那个军官,你跟他卖卖惨,他说不定就接咱们出去了。要是能活着出去,你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保证等你到外城后给你当牛做马!好不好?”
他从被子上滑下去,五指死死揪住对方的衣角,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刚才所听见的信息:“求你了安德烈,我求求你我,我才十一岁,我还不想死。”
“——砰砰。”
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屋内哀求戛然而止
太迟了。
伯格·比约克发现得太迟了。
他和安德烈脸上的泪痕都没干透,对方似乎被刚才那一大通信息打懵了,甚至没来得及理清内容,就只好随伯格·比约克一起呆呆抬头。
他是因为怔愣,对方却是过分恐惧所致的大脑宕机。
“112与113号实验体,现在是例行体检时间。”
温柔亲和的女声响起,伯格·比约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熟悉——这个声音,正是他刚才所听见的那位青年女性。
他听见自己声音艰涩,抖得很厉害:“怎么怎么是你”
“孩子们。”女研究员半蹲下来,“负责照顾你们的研究员姐姐请假啦,今天由我来代班。”
她又从包里摸出两小袋饼干来:“你们碰见什么伤心事了吗?要不要吃一点零食?我偷偷带来的哦,在生活区超市买的最新款,高仿黄金时代草莓味。”
伯格·比约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点。
与此同时,他悄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在即将蜷缩着身体蹲下去的前一霎,他用余光瞥见安德烈上前一步,接过了一小块饼干。
“姐姐,”安德烈仰起脑袋,慢吞吞地说,“我的,父母,今天去世了。”
“我很抱歉。”研究员摸了摸他的脑袋,帮他撕开了饼干包装袋,“你可以先睡一会儿,我晚些时候再带你去体检。”
“我也要休息!”伯格·比约克立刻蹿过来,“我和安德烈是最好的朋友,我已经为他父母的牺牲哭红了眼睛,我实在难过得走不动道了不信您看!”
他说着,凑到女研究员跟前去,展示自己通红的眼眶。
岂料,在他身侧的安德烈竟然摇了摇头。
伯格·比约克如坠冰窖。
下一秒,就在他微微张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时,安德烈开口了。
“我,不需要休息。”安德烈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颤音,只是很轻微地抖了一下,“姐姐,我可以先跟你去,让比约克他,休息一会儿吧。”
三人都寂静下来,伊始没有人再说话,直至几息后,安德烈才试探性地拉了拉女研究员的衣角,仰着头缓声说:“爸爸以前告诉我,《乐园法案》第一条,写着人类未来至高无上。所以,每个人都要为未来做出贡献。”
“但每个人的价值,体现在不同的地方,有人天生聪明,成为姐姐你这样的,科学家。有人身体康健,就加入军队,或者成为雇佣兵。还有人去十三区当老师,或者开电车和光轨。”
灰蓝色眼睛的小男孩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我没有那样聪明,身体也很瘦弱,就只能在别的地方实现价值,对不对?”
伯格·比约克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一切,想不通为什么安德烈要说这样一通狗屁话——无论是安德烈的父母,还是他自己,都完全在送死,怎么会有人把找死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而对面那个女研究员竟然还容忍说了这样久,她的手覆盖在安德烈脑袋上,没有给出任何答复,就连“嗯”也没有。
半晌,她将这个小小的男孩搂进怀中,只说:“安德烈,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所以,安德烈选择自己进行融合基因实验注射,而为你留出逃跑的时间。”时岑的声音很冷,“他帮了你,你还这样恨他你一再强调人类虚伪、卑劣、不择手段,但哪怕在你的讲述中,也并非如此。”
侍者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你尚未见过真正的理想国,时岑,你实在太无知,且自以为是——在这几点上,你和安德烈一模一样。”
雪越来越密集,暗灰色连成了片,残垣间常有寒流穿楼而过,每一阵风都会发出凄厉的呜咽。
有信徒扔进木质旧家具的腿脚,火在风里愈发旺盛。
直至一只雪白的触肢小心翼翼地探过来,亚瑟以一种贴地匍匐的流淌态一点点挪近,小家伙眨着他翡翠绿的眼睛,问:“笨矿,你已经取代他主人格的位置,让他成为你的一部分了吗?”
时岑顿了顿,他终于重新坐直身子,努力将话说得平稳:“他从来不是我的一部分。”
“那你和他,你们算是什么关系?”浓白色半流体缓缓凝聚起来,亚瑟将眼睛顶到一个足以同时岑相互平时的高度——尽管眼下,后者似乎并不怎么乐意看祂。
但安抚好矿的情绪,也是自己应当做的事儿,不是吗?
于是亚瑟试探性地将触肢探到时岑肩上,纠结着要不要拍拍他。最终,小家伙依旧只隔空点了点:“你们是共生关系吗?像藤蔓和树,或者废石与清道夫。”
“不是。”时岑声音依旧有点哑,但他已经将大部分不甘收敛住,轻轻道,“我和时明煦,我们互为伴侣。”
“啊!你指的是人类那种奇怪的缔结关系!”亚瑟惊呼一声,“可是,那种事情起码得要两个人才能做吧!你和时明煦,你们的DNA结构一致,完完全全就是同一个人嘛,笨矿,你怎么会这样想?太可怕了,简直比这个奇怪的关系本身更可怕!”
“他是我,又不是我。”时岑终于抬起眼眸,同过分震惊而瞳孔皱缩的亚瑟对视,“他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道路,无法被任何人取代。我和小时曾经分别过,后来重逢了,现在只是再度别离,而别离本身并不意味着最终判决。”
他顿了顿,问:“亚瑟,在你们的种族中,没有伴侣这样亲密的关系吗?”
“亲密有什么用?如果亲密的话,就要像你们那样嵌在一起吗?”亚瑟不解,“笨矿,你知不知道,意识体接触是很危险的事情!如果伴侣只会让我陷入危险,那我才不要有伴侣哦!”
小家伙围绕时岑转了几圈,见他的矿依旧很不开心,于是尝试安慰:“他不见了,现在这具身体的使用权就只属于你,对不对?”
时岑:“那我宁愿永远由他掌控身体使用权。”
“你真的好奇怪,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矿。”亚瑟想了想,“但品质又是最好的,或许好矿都有一些奇怪的癖好,就像厉害的‘序者’总会有点奇怪的脾气。”
时岑再一次听到了“序”。
他看着翡翠绿的眼瞳,又看看那些波动的、紊乱着的半流体,问:“亚瑟,‘序间’和‘序者’,分别是什么意思?”
“是不对,才不可以提前告诉你!”亚瑟凑近一点,一根柔软的触肢附到时岑耳边,声波也被蕴藏期间,小心翼翼地传递过来,“要是偷偷告诉你,我会受到很严厉很严厉的惩罚。”
时岑:“比失去矿还可怕?”
亚瑟眨巴着眼睛:“比失去矿还可怕得多!”
“好吧。”时岑将目光移向正在寸寸坍塌的空间——同上次安德烈送他意识回去时不同,这次似乎因为是归位,他全程没有出现任何神志丧失的状况,意识体像羽绒那样落下来,坠入水雾蔼蔼的陷落地中心,从那些凝固着的躯体间穿过。
而在真正回到躯体,艰难睁开眼的时候,他低喃着:“等你成年,我就能进入序间或许,那也是与小时重逢的一个契机。亚瑟,你多久能成年?”
“亚瑟不知道哦。”亚瑟也已经回到现实,祂将包裹住的时岑放开,又半团住他,将那些过分阴冷潮湿的水汽吓怕,“你这么想他吗?可是,可是意识体消散的话,就真的死掉了诶——序间是存在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但亚瑟从没在那里见到过第二个亚瑟。”
祂听起来也有点忧郁:“笨矿,要是永远也找不到他怎么办?直到我跃迁成功,或者你死掉也不行,该怎么办?”
这次,时岑沉默了许久。
在悬停的水雾中,他闭上眼睛,在陷落地的中心,这个残肢、尸骸、人类与未知物种共存之所,坟场一般的地方,就连呼吸也被拉得绵缓。
时岑忽然想象自己成为凝滞者中的一员,想象藤蔓穿过自己,水雾包裹心脏,他就在时间的裂缝中等待对方,永远为其驻足。
可他不能。
时明煦在前行,他就不能守在这里。
寻觅真相,也同样是他的渴盼。
“如果一直找不到,在序间找不到,在新宇宙中也找不到,或者找到他时,他已经与世长辞。”时岑垂眸,长靴碾了碾足底小块凝固的土壤,“那亚瑟,我不需要什么新的身躯,请你将我埋葬于此,再在碑上刻两个名字。”
时岑,时明煦。
那样,如果再有后来者。
“人们,或者说你们这些生物。”时岑说,“发现这块碑时,在知道我和他的DNA结构如何前,就会先知道,我们是一对伴侣。”
就在亚瑟似懂非懂的眨眼间,时明煦已从沙发上醒来。
52号已经将他的半张脸舔得湿漉漉,正微微奇怪舌尖传来的一点腥咸。
今天的两脚兽好像有分泌一点奇怪液体,但又久违地让它感到熟悉,于是猫咪瘫软出肚皮,想要换取一个摸摸。
但两脚兽居然没理它,径直起身往窗边去,这种不识好歹的行为激怒了52号,它露出尖牙、尖叫刚要出口的前一霎,忽然看见一大团浓白色的云从被敞开的窗间挤进来。
浓白色蔓延很快,迅速占据掉大半客厅,猫咪愣神一瞬,立即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自己的小窝,只警惕地探出小半脑袋,严密关注着窗边发生的一切。
忽然,猫猫悚然瞪大了眼,浑身汗毛炸起——
那团浓白色的冰雾,竟然、竟然出现翻卷出一只翡翠绿的眼睛!
猫咪顿时四肢乱蹬,在惊恐的咪呜声中彻底缩回窝内——它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两脚兽在某些方面的确强于自己。
譬如现在,两脚兽眸中虽然还有点茫怔,但并没有因为亚瑟的变幻而展现出害怕。
翡翠绿眼瞳半弯起来,小家伙围着祂的矿打转,欢愉四下流淌,声波也在这囿空间内快速震荡着,是时明煦听不懂的语言。
研究员思忖片刻,找到桌上的水果刀,想在自己掌心割开一条口子。
而在拿起刀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虽然心里的确这样想,可被时岑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却充盈着一种叫时明煦红了耳根的羞耻,他觉得这句话里的情|色意味很浓。
研究员心虚地小声否认:“不好奇。”
时岑声音淡淡:“那就直接摸。”
时明煦:“好吧,有一点点。”
研究员能屈能伸,很快用时岑的手指探索起来,顺着肌肉线条摩挲各处——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时岑的指尖好似带了电,在皮肤上寸寸游走,释放细微的酥麻感。
他能感受到指腹枪茧接触皮肤后轻微的粗粝,也摸到些细小的凹凸,其中格外鲜明的一道在胸口,痂掉了,但疤痕还在,从右侧胸肌斜穿至腰间。
时明煦动作一滞,继而来回探寻了几遍:“怎么弄的?”
“不记得了。”时岑心声微哑,“应该是某次出任务,所有佣兵身上都是这”
他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在闭目后的通感中,同步体会到唇上稍显粗粝的质感。
对方竟然,亲吻了自己的指尖。
轻若蜻蜓点水的一下,在片刻分离后,又重新抵回唇面,微微用了力。
“抱歉时岑。”时明煦说,“我错过了很多。”
继而,他不再犹豫,甚至没有等待的时岑回答,就咬牙直直探了下去。
——那处血管勃动,汩汩血液隔着薄而鼓胀的皮肤,和刚才裸露在外的掌心相遇,冷热温差让时明煦忍不住战栗了下。
他险些轻呼出声,对方显然也被这一下惊到,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我,我可能,”时明煦生涩地动作,话说得断续,“做得不好。”
他在自己身上的经验都屈指可数,更何况是如今这种情况?他在时岑的身体里,用时岑的手,做这种事情。
除此之外,对方还能同步感知到一切——血液的涌流,掌心的鼓胀,发颤的眼睫,乃至于神经末梢间叫嚣着的战栗感。
这太过了。
时明煦才动作了没多久,就被耻感逼得快要耐不住,他弓身缩在被褥间,脊柱最后几节都开始发烫,这位一贯冷淡自持的研究员不得不颤着声道:“好奇怪能不能停下来?”
他心跳得好厉害,热意前仆后继地流窜到全身,从喉咙间涌出的部分变作嗯吟,又被时明煦咬在齿间,不肯轻易漏出来。在忍耐中,他没有等到时岑的回答。
这究竟算什么?
他们分明是两个平行世界中的同一人——他究竟是在帮时岑,还是在将自己展示给对方?
几乎一样的脸将耻感抬升至云端,时明煦快被人类千百年形成的道德观念击溃了。
他脊背和腰窝都开始冒汗,浮了细密的小珠,被窝里变得越来越闷,可他又不敢一把掀开被子,不敢往下看,只能徒劳地重复,一边祈求着快点结束,一边被灼热的呼吸腐蚀掉理智。
“可以停下来吗?”研究员心声黏软,几乎是在祈求了,“时岑”
“不可以。”时岑拒绝得干脆,他心声明明也泛哑,却同时明煦截然不同——对方享受的意味明显大于难捱,他甚至还有闲心调侃。
“这么排斥,怎么不闭眼?”时岑戳穿他,顺道说,“尺寸不错。”
时明煦咬牙切齿:“你究竟在夸谁?”
对方轻轻笑出声来。
可被夸后,那儿又挺直一点,前液还没来得及滑落,就被纳进掌心,揉得水光淋漓。
房间里的灯被关上,一切都这样喑哑又隐秘,时明煦在暗色里,被方才那几下激得浑身发颤。
他的理智在告诫自己停下,可感性卷涌如浪,早就占据主导。
手掌中越来越烫,时明煦像是拢着火,他想将手指缩回来,可是没用,想法刚冒头,就被无孔不入的酥麻感打散了,混沌又凌乱。
他畏缩却渴盼,羞赧又沉湎。
偏偏在这种时候,时岑还要说话。
“做得很好小时,”时岑喉间痒涩,“好想亲你。”
时明煦“哈”了一声,他扛过一波陡然密集的战栗,在胸膛起伏间无力地抬起一只胳膊,将左手手背覆盖到唇上,感受到它在吐息间被渐渐润湿。
另一手动作不自觉变得更快,躁意越来越汹涌,潮热早就压过冰冷的夜雾,时明煦浑身都紧绷,他在朦胧的视线里,恍惚间以为手背就是对方的唇。
他不自觉蹭了蹭,那些凝结的细密水雾彻底打湿唇珠,悬挂欲坠,像落下来湿漉漉的吻。
时明煦呼吸愈发急促,近乎缭乱,他禁不住这种想象所带来的惊涛骇浪,简直要被彻底拍散了,只能哆嗦着蜷缩起来,将半张脸埋进被褥间,心声粘黏地唤:“时岑”
短短两个字,抖得这样厉害,对方无疑已经快要逼至极限。
但,就在祂开口的前夕,安德烈继续说下去。
“那似乎也不是特别特别糟糕的事情。”安德烈若有所思,“我能感觉出来,你和温戈,你们不一样。”
“每只序者都是独一无二的!”沃瓦道斯气鼓鼓地甩着尾巴,“我和谁都不一样。如果你真的要成为我的矿,最好等我再变厉害一点,我会去跟温戈说的你要是决定好,就不能反悔了!”
“我相信自己的选择。”安德烈伸出小指,勾住沃瓦道斯的尾巴尖。
“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 106 章 往昔
等待的时间比安德烈想得还要漫长。
陷落地中心的时间流逝无法估量,偶尔,当温戈回到这里时,沃瓦道斯会躲起来,藏在藤蔓毒刺蔓生的边缘地带。
这期间并无任何新矿被带来。
“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沃瓦道斯仰着脑袋,“没有身体后,能量吸收变得很困难,花的时间就有些长不过往好处想,因为太弱小,温戈甚至没能觉察到我的存在。”
“如果祂发现了你,你会被带回序间吗?或者会被驱逐出陷落地中心?”安德烈顿了顿,“还是说,祂能够发现你已经汲取我的基因,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或许,他还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
但幸好,时岑似乎没有感到被冒犯。
对方笔下动作没停,那些线索与批注很快在纸页间流淌起来,他埋首时,眼睫被扫出纤长的阴影。
记录的同时,时岑温和地说:“没关系小时——现在要去睡了吗?”
“我陪你吧。”时明煦小小声答话,继而屈腿抱膝,将窗帘拉开一点小缝,望进雨幕。
内城建筑在闪电间短暂展露轮廓,稍近处是居民区的高楼,再远是科研四区域,灯塔的剪影最小最远,被重叠建筑包围起来,在内城中心处。
它是如此坚固的DNA双螺旋结构,无法被风雨摧折,也不会被滤网切割。
时明煦漫无目的地遐想,就在怅惘间,52号已经拱进腿下,从他膝弯处探出毛绒绒的脑袋,猫咪缩着脖子,被雷声吓得炸毛,勾得时明煦裤脚脱线,又急匆匆躲回他身后。
时明煦又气又好笑,起身往客厅去,把52号的猫窝抱过来,放在床边:“喏。”
猫咪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床上跳下去,舔着爪子钻进小窝,不再好奇两脚兽的奇怪举动。
就在52号彻底收好大尾巴时,时岑那边的工作也渐趋尾声,佣兵搁了笔,对照删除平板信息:“小时。”
“嗯?”时明煦应声,顺势闭上眼,“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特别的,”时岑说,“就是想说,你如果对我产生想法,不必为此道歉。”
怎么还记得这事!
时岑又将他拽回奇怪的氛围里,时明煦张嘴,想为自己辩解。
但在开口的前一霎,他意识到时岑不是在指责。
“伴侣间就是会产生关于性的冲动。”时岑删除平板记录,往洗漱间去,“小时,这不冒犯——相反,我很开心。”
他把话说得这么坦荡,将所有关乎自己的情绪体验都完整告知对方,让时明煦为之一怔,那种微妙的怀愧感,重新回到他身上。
但下一秒,时岑继续说:“所以,虽然今夜你的承诺泡汤,我可以得到事后补偿吗?”
时明煦顿感不妙。
他斟酌着开口:“你想要什么补偿?”
“我们之前已经试探过,你无法控制我的身体。”时岑已经来到镜子前,他是如此泰然自若,丝毫不介意被对方看见。
“小时,再试试接管我的身体呢?”
时明煦闻言,尝试集中注意力——但很遗憾,即便对方已经很放松,他依旧没法控制时岑的肢体,或许因为他的体质不如时岑又或者,他们间的共感链接,没有那么平等。
“还是不行啊,”时岑轻叹口气,“那怎么办小时,你要怎样补偿我?”
他说话间,望向镜面,连带着时明煦的目光也看过去。
镜子。
它光滑的,又很安宁,包容所照的一切,它最客观最公正,却也最隐秘最暧昧,旁人将其视为日常工具,用以整理衣装、遮掩疲倦。
但在时明煦与时岑这里,镜子显然已经变味——起码对于时明煦而言,它充满难言于口的耻感。
感官互通时,他每每站到镜前,都会感受到对方视线的流转。
于是鬼使神差般的,时明煦开口。侍者咬牙:“你!”小家伙被过大的信息量冲昏头脑,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翡翠绿圆瞳反复游曳于时岑、时明煦和另一团浓白色半流体之间——两块矿虽然很沉默,却都没有展现出惊奇,惟有对面的亚瑟展露出一点惊诧,程度却也远不及祂自己。
小家伙越想越委屈,祂在焦急间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
“你和我的矿,你们基因链结构完全一致,”祂凑到时岑身侧,谨慎地打量着他,“你们是不是分裂了?你是好矿的另一个人格吗?”
祂说着,指指另一只亚瑟,自以为恍然道:“矿,你离开了我,一定非常难过!所以你一直在想念,甚至幻想出另一个我——我知道的,用你们社会的话来说,这叫妄想症。”
“什么啊!”时岑的亚瑟顿时不乐意,“你这没礼貌的家伙!分明是你抢走了我的一块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你什么意”
祂俩吵吵嚷嚷之间,佣兵和研究员已经聚首到一处——此刻再聚首,彼此的面容都比上次清晰许多,那种朦胧的云雾感已经彻底消散,意识体的凝聚程度,随空间一起成长了。
二人都没有急于开口。
时明煦静静地看着对方,指尖却在轻轻发抖。他已经如此熟悉另一个自己,却又头一遭这样真切地用眼睛去描摹——遑论这既是相遇,又是重逢。
已经阻断的,失而复得。在变幻莫测的命运里,不过半日,却已经恍如隔世。
站在他们共同创造的空间内,时明煦几度微微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话来。四下没有风,有碎发从额角垂下,蹭到眼梢。
于是,一只手轻轻拨开了它。
“小时,”时岑温声说,“我很想你。”
时明煦的眼眶微微被濡湿。
他想说的话其实有很多,但此刻忽然都哽在喉间,难言一字。想念的分量太沉重,在支撑骨骼的同时,也压迫着心脏。
但,就在时岑耐心的等待中,二人间的氛围被打破。
“总之就是这样的啦!”时岑的亚瑟忽然插入话题,祂指着另一只小家伙,说,“你看,好矿是坏矿的主人格,他们之前就是共享一片意识空间的。”
时明煦的亚瑟绕着两人看了又看,犹疑地问:“那他们是共生关系?”
“不是哦。”时岑的亚瑟再度展露他的博学,“两块矿是一种奇怪的缔结关系,人类把这叫做‘伴侣’。”
对方明显有些困惑:“伴侣?”
“就是连意识体都可以相互嵌合在一起啦!”时岑的亚瑟说着,伸出自己的两只小触肢,将它们互相挨在一处碰了碰,“喏,像这样。”
对方悚然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你不相信我?好哇,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你是一只坏亚瑟!”时岑的亚瑟气鼓鼓,祂凑到自己的矿跟前,撺掇时岑,“矿,你们再表演一下嵌合嘛。”
时明煦:“”
虽然他知道小家伙指的只是意识体接触,但这个词语误用在这里,实在有些歧义。
他决定纠正亚瑟的说法。
但时岑反应迅速,已经动作起来。
自然而然的,佣兵拉起他的手,在五指指缝紧贴的亲密中,时岑说:“像这样?”
“嗯嗯嗯!”佣兵的亚瑟点头,转向另一个自己,“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时明煦的亚瑟惊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只好绕着二人交握的双手来回打转,憋了半天,最终挤出来一句:“好矿好矿,你如果被胁迫了,可以告诉我的。”
研究员闻言一愣。
他承认,自己是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十指相扣算不得太隐秘的互动,他和时岑早进行过更加亲密的探索。可眼下毕竟有两只小家伙一同看着,这场景就变得有些微妙,有些不可思议。
属于人类社会的道德观念,让他的耳根稍稍沁了一点红,这种变化没能逃过亚瑟的眼睛。
自然也没能逃过时岑的。
“小时,”时岑问,“你有被胁迫吗?”
明知故问!
研究员顿时回过神来,但才刚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就被握紧。
对方温热的体温在摩挲间切实传递过来,甚至渗出点侵略性,哪里还需要时明煦来亲口回答这个问题。
他想,对方的亚瑟在取名方面颇有天赋,时岑的确是一只坏矿。
他忽然决定给予一点点反击。
“我没有被胁迫。”时明煦看向自己的亚瑟,“亚瑟,我是他的主人格,他无法胁迫我,而只能”
研究员顿了顿:“只能讨我欢心。”
握住他的手骤然收紧,时明煦被体温灼得小幅度一颤。
随后,他听见时岑轻轻一笑。
“没错。”佣兵欣然道,“时明煦是我的主人格,我配合他的指令,调理他的情绪。有时候他会有点不开心,但更多时候,他乐在其中。”
时明煦:“?”
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味儿。
但他还没来得及对此表示异议,时岑就继续说下去:“亚瑟,意识体与意识体之间的接触,并非仅有胁迫,也可能源于‘信任’。”
“信任比伴侣要更好理解,”时明煦的亚瑟应声,“嗯,这种人类社会的情感,是不是类似于我和好矿之间签订契约?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进行意识体接触呀!矿,你知不知道?意识体的损伤是不可逆的。如果我在意识空间内失去一只小触手的话”
祂顿了顿,悲伤道:“那我就永远失去它了。”
“你不用劝他。”时岑的亚瑟懒洋洋地淌过来,颇有心得道,“好矿都有一点奇怪之处。既然嵌合不会让矿的品质受损,我们应当理解矿的癖好——比起这个,还是先想想看,你叫亚瑟,我也叫亚瑟,这该怎么办呀?”
“对哦!”小家伙恍然,祂看看两块矿还嵌合在一起的手,“我的矿是主人格,对不对?”
时岑的亚瑟点头:“是的。”
“那,”小家伙跃跃欲试道,“那我是主亚瑟,你是副亚瑟。”
他的态度很快因威胁而软化,半张脸暴露在寒风间,另外半张被火焰炙烤,就在冷热的交织里,时岑开口:“三十年前,你怎样拯救了温戈?”
“你不是已经亲眼见到了祭品?”侍者侧目看他,轻蔑道,“如你所见,神明将自火焰中涅槃”
话未落尽,时岑的刀向他脖颈中没入半寸,割开一道血线,侍者立刻拔高声音:“时岑!”
时岑这才停下动作:“好好配合。”
他顿了顿:“此外,让你的信徒离远点。”
四下昏沉,雪絮翻飞,周遭的孩子们在侍者的吩咐下,终于不情不愿地退开一点——但没有人就此离去,所有人都像被钉在雪中,虽然连成了圈,但彼此间相互分散,无人侧目。
太机械了。
就像是,已经彻底丧失掉自己的情感与判断。
在这吊诡的氛围里,侍者终于开口,继续说下去。他声音很轻,控制在自己与时岑可以听见的范围内,明显有些防范苏珊娜。
不过,少女的注意力也并不在此处,她在火把的辉映下,警惕着风雪间的信徒。
讲述仅仅发生在钳制与被钳制者之间。
但,如果时明煦在这里,他会更清楚侍者所言的一切,因为——
“那时是乐园历131年,神明遭遇劫难,身受重创。”
接下来,伯格·比约克讲述了一些遥远的往事,和发生于三十年前的、春日中的庆典。
同温戈成功订立契约、回到乐园后,伯格·比约克逐渐建立起“白日”,凭借其常年未变的容貌,与对所谓“永恒应许之地”的了解,渐渐成为侍者,并成功占据原本的玛利亚教堂,拥有了属于“白日”的集会场所。
这一切,都是伯格·比约克往昔不曾拥有过的、别样的人生。
他从一个乞儿、一个小偷,一个靠每周在教会蹭救济餐的最底层F级,成长为数百人的领袖——尽管他表面依旧是孩童,但那没有什么关系,灾厄中的奇遇足够说服所有人,过往经历基石一般托举了他,将他捧至高高的云端,在这阶级分明的尘世,他终于得以站立。
一切的一切,无论是漫长的生命,还是信徒的敬仰,都是温戈带给他的。
来自神明的恩赐。
他将永远效忠于温戈。
但与此同时,他也有一点小小的不满——他并非唯一同温戈签订契约的人类,那个迟钝笨拙的安德烈也在其中,但对方竟然被神明留在身边,显然更加受到重视。
伯格·比约克无法理解这种选择,他在离开潮湿又凝滞的应许之地时,温戈甚至没有亲自为他送别。
他步履蹒跚,独自行过雨林、荒漠与草野,随佣兵团混入重建中的外城时,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覆雪长街上。
这或许是因为,神明认为眼下,安德烈比自己更具价值但不要紧,不要紧,时间与机遇,会为他正名,纠正神明过往的选择。
在乐园历131年的早春,伯格·比约克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131年的气候格外寒冷,年平均气候较以往下降不少,厚雪覆盖之间,外城死寂如荒城。温戈的召唤就在某日清晨来临——那只深灰色竖瞳自穹顶流泻,像蛇一般滑行下来,又攀爬至侍者窗边。
随即,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轻微疼痛,有血液汩汩向外流涌,伯格·比约克闭眼前,只隐约看见带血的黑麦面包落到地上。
紧接着,一种远胜于乐园冬日的寒冷侵袭了他,迫使他自昏迷中醒来,落入纯白的、属于温戈的意识空间。
伯格·比约克张开眼,同温戈的竖瞳对视。
在清醒的瞬间,喜悦其实远大于惊惶——温戈召他来到身边,这对契约者而言,应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与此同时,他还注意到,这处意识空间内,没有安德烈的身影。
对此,伯格·比约克表示了程式化的关切,而温戈告诉他,对方背叛了自己,选择在维度跃迁的前夕背弃契约,导致自己受到密集粒子流的重创。
“他拥有最为可憎的、属于人类卑劣的品质。”伯格·比约克做评道,“我则不同,我永远效忠于您,尊敬的神明——现在,请您告诉我,我能够为您做些什么?”
“背叛是人类的卑劣。”温戈对此表示赞同,“但矿石所具有的修复作用无可取代,陨落并且无法逆转。这些年里,你身边团聚了大量的石块,知道该怎么做。”
伯格·比约克立刻单膝跪地,他匍匐于深灰色竖瞳前,低声道:“为了神明的涅槃。”
为了神明的涅槃也为了他自己。
伯格·比约克已经看清温戈瞳孔中流露出的沉倦,但从前进入序间的亲身经历告诉他,神明的生命漫长、力量非凡——对方甚至能够停滞住自己身体中的时间流逝,给予自己长达几十年的寿命。
绝不可以容许温戈遭受陨落的威胁,伯格·比约克要同对方一起,完成维度跃迁后,进入永恒绵长的新世界。
为此,石块是可以无限牺牲的。
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很容易——“白日”的信徒们,几乎无条件信任着他。所以当一切准备就绪、乐园春日姗姗来迟时,在伯格·比约克提议举办一场露天舞会后,所有同时北欧人后代的白日成员都表示了赞同。
“我将为你们提供面包与酒酿。”伯格·比约克微笑着,“赐下主的恩慈,庆贺复苏与新生。”
于是,舞会盛大又明艳,它包容所有讨要吃食的居民,欢迎每一位衣衫褴褛的外城人,篝火燃在最中央,人们围着火堆起舞,在尼古赫巴琴的伴奏中,欢唱着指定的舞会曲目,赞美神明、春日与新生。
在劣质霓虹的灯影下,在流云相随的天光中。
没有任何人对食物起疑心。
直至
直至第一个孩子跳起来,第一双脚磨出血,第一位口吐白沫的商人望向天穹——可惜,他看不见那只深灰色的竖瞳。
惟有残絮般的流云逐渐凝聚起来,地上每多涌出一些血,破絮就得到一点修补。
洁白的、柔软的云团,属于温戈触肢的一部分,那些数量庞大的、破碎基因介质的成功流入,修补好祂的伤痕,填充好他的残缺。
尽管石头的效力远不如矿。但,它们胜在数量巨大,用之不竭。
温戈很清楚这一点,伯格·比约克也一样。
当最后一群人不由自主地加入舞会时,伯格·比约克才压低斗篷,随惊恐四散的人群一起离开现场。
“补偿下次,镜子。”
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在说什么,词语在拼凑间,组合成一幅难以想象的画面。
偏偏说到这个份上了,时岑还不放过他。
“小时,”对方望着镜子,眼含鼓励,“再说清楚一点。”
“我的意思是,虽然我无法直接帮你,但作为补偿,”时明煦心声发颤,“下次或许,可以在镜子前”
他说不下去了,心脏加速间,血液快速涌流到耳廓,浸出绯色。
时岑感受到对方的窘迫,品尝到无措间隐含的期待,他不把时明煦逼得太过,浅尝辄止会令人感到欢愉。
“好。”他说,“下次在镜子前,你主动的。”
时明煦:“”
但他无法避免地被对方的欢愉感染,他张张嘴,想再争取些什么,最终只挤出一个微如蚊喃的“嗯”来。
“那就晚安小时。”时岑也躺到床上,他分明只有两三个小时可睡,依旧心满意足,“明天见。”
“明天见。”时明煦拉高被子,挡住窗缝间渗入的凉气,在情绪的平复间,他静静聆听对方的呼吸,感受所谓“伴侣”关系中的一切,渐渐陷入沉眠。
他是被通讯器的震动吵醒的。
时明煦抬手,指腹刚刚触碰到金属枝蔓,唐博士的声音就响起:“时!完蛋了,你救救我!”
“你怎么了?”时明煦睡眼惺忪,他朝挂钟望去,现在是清晨五点五十。
紧接着,他听见雨声。
暴雨铺天盖地,仍在继续,窗外弥漫开冷白雾气,窗缝间不住灌进湿风,又沿墙壁滑落,汇聚起一滩积水。
雨点打在玻璃上,遥遥应和雷声。
下一秒,唐博士吱哇乱叫:“加个班人回不去了!时,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电车停运了?”时明煦意识到不对劲,他探到窗边,朝下望去——
汪洋。
街道已经被雨水尽数占据,浑浊的水液在风中翻涌,状如波涛。
在阴沉低垂的天穹下,浓重的雨水腥味弥漫至各处,浊浪彻底吞没掉电车站台的等待位,又舔舐背景告示牌——时明煦对它的高度无比熟悉,因而得以粗略判断,积水已经将近一米。
“电车停运也就算了,城防所的救援艇还算靠谱。”唐博士那头传来马达与破水声,“但一楼的集中食堂快要没法开了吧?我没贡献点家里也没存货,气象中心那群家伙说,恐怕还得下好几天,你赶紧去超市多买点吃的我这几天全靠你了!”
唐·科尔文试图彰显诚意:“亲爱的时,饭可以我来做。”
时明煦一时无言。
他不知这种选择是对是错或许,它兼备二者。
如果它正确,灯塔的基因融合禁令误导了无数研究者,又屡次中断探寻灾难真相的历程;可如果溪知的选择错误,乐园又将民众保护在不触发茧房警报的范围内,无形中阻止许多未知的灾难。
——这究竟是趋于保守主义的庇护,还是自掘坟墓的毁灭?
站在整个乐园的角度上,时明煦难以回答。
“很纠结吧,小时。”安德烈微微仰首,“我当时,也和你面临一样的纠结此后我到了灯塔,又被辗转安置到方舟十三层。”
“我们的相识,是一场意外——当时你在躲避方舟管理人员的搜查,意外闯入我的房间。”
第 107 章 断弦
手腕内侧隐约发烫,时明煦眼皮跳了一下,不约而同的,他与时岑共同抬腕。
“那时我刚刚进入方舟,赶着当年深秋的尾巴。”安德烈说,“我在十三层,见到许多孩子。他们中的大部分是石头,少量属于矿石——这个比例已经远远高于温戈曾告知我的事实。”
“他们是灯塔最早一批体外极限辅助生殖技术的实验体。”时明煦收回目光,“如果我的真正诞生地是智识,他们中的一部分也应该是。”
安德烈点头:“那些孩子,多多少少有智力或肢体上的残缺,我同他们待在一起,接受特殊教学——用溪知的说法,乐园想要知道,我是否还能在外力帮助下,顺利回归人类社会。”
“但出于保险起见,我依旧被安置在独立房间。当年十三层参与教学计划的,大多是科研四区域的二线研究员。”
他指的是让侍者别太心急的忠告。
“神不靠所谓的耐心挑选信徒。”侍者这会儿倒是干脆,大门刚被带上,他就直接解下自己的斗篷,大声道,“接下来,你将亲眼见证神迹!”
黑色布料垂坠下去,露出一张属于孩童的面庞。
侍者,这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家伙,拥有一副诺迪克人的长相。他皮肤白皙、金发微蜷,瞳孔呈现深灰色
但又不完全属于孩童。
时明煦在他的相貌上,体会到一种非常不适的违和感。
“小时,他皮肤太白了。不是人种遗传下的白,他白得像是石膏。”时岑的心声传递过来,“那些金发也没有光泽,都暗沉沉地堆起来。”
“还有他的眼睛。”时明煦补充,“除却没有孩童的稚气外,他瞳孔也比正常人大一点——但不排除受光线影响。”
于是研究员问:“能把客厅的灯打开吗?”
侍者:“你应该感到荣啊?”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开口后的第一句是这个。
“暴雨把电缆泡坏了,整栋楼昨天就彻底断电。”贝瑞莎瘫在藤椅间,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她艰难地抬手指向储物柜,“抽屉里有蜡烛和打火机。”
时明煦取出这两件东西,蜡烛被点亮后,眼睫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在明暗交织的闪烁中,他靠近侍者,端详着他的面容。
“嗯,确实大于平均值。”研究员用心声说,“时岑,他瞳孔对光的敏感程度也不大高。除此之外,眼角和上额头的皮肤有点小褶皱,头发发质也确实很差,还好凑近看”
“你到底在干嘛!”侍者终于忍无可忍,曲肘抵到时明煦胸口,“你太无礼了!”
在将时明煦撞得后退半步的同时,侍者本人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小颤——不知为何,佣兵的打量让他想起五十年前,他刚刚回到乐园、又被关在灯塔的那段时间。
对方打量他,像是在打量实验体。
真是见鬼,时岑一个雇佣兵,怎么可能会让他产生灯塔研究员的联想!
他瞬间全身恶寒。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骤然激怒了侍者,他猛地跳起,深灰色瞳孔死死咬住时明煦:“时岑!你已经亲眼见识到——我虽然六十三岁,但得以永葆青春,这一切都是神的恩赐!而你,你不过是一个佣兵而已,有什么资格对神使如此不敬?”
他愤怒道:“神怎么会拯救你这种卑劣的家伙!”
“抱歉。”时明煦倒没被激怒,“我的问题。”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服软,倒将对方还没来得及发的火全部噎了回去,侍者嘟嘟囔囔地坐回去,但重新披上了自己的斗篷。
“我是害怕你走入歧途。”侍者清了清嗓子,“亲爱的队长,得到神的拯救,并不意味获得神的认可——拯救只是开端,而非结局。”
时明煦诚恳地问:“那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当然是向神展现你的忠心。”侍者说,“你妄图去往应许之地前,应当率先获得神的应允——虽然这点上我优于你,但你不必感到太过自卑,虔诚可以弥补你的不足。”
时明煦:“你说得对。”
侍者颇为满意,好心情地拍拍手:“那就由我这个前辈来教导你,现在你就该去往室外,加入他们,接受洗礼——这是忠于神的第一步。”
“好的。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时明煦说,“神会强迫信徒吗?”
“神从不强迫世人。”侍者说,“祂只降下恩惠与慈爱。”
“那你为什么要强迫一个小姑娘?”时明煦指着沙珂,接下来,他又滑过贺深与贝瑞莎,“还有老人和病人。”
“那只是神无法对苦难无动于衷!”侍者笑出声来,“这家的老人八十九岁,已经走到生命尽头。那个男孩儿也快死了,你抱他的时候,没发现他轻得只剩骨头了吗?”
“等他们都死了,一个八岁的E等小女孩怎么在外城活下去?”侍者讥讽道,“只有白日会接纳这样可怜的孩子。队长,我说了,我是在救她,白日会提供她住所与食物。而乐园,在这个上等人才能生存的畸形社会里,贡献点高于一切,她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她年纪太小不识好歹,我帮她完成洗礼又有什么问题?”他说着,指指余下二人,“我还特意邀请她的家人前来见证——队长,你们都该感谢我。”
语罢,他竟然直接转身朝外走去。
在拉开门的瞬间,数十双眼睛也从门外看过来,先随侍者动作,进而又齐齐聚焦到时明煦身上,阴郁地锁定了他。
而侍者冷笑一声:“队长,今天可不能叫城防所哦!”
时明煦看着他吊诡的唇角:“三分钟。”
旋即,他将两个小孩抱到卧室去,在路过藤椅时,感到衣角被小幅度拉扯住。
“队长?”贝瑞莎声音嘶哑,她实在太虚弱,那些枯白的发都从耳边垂下来,她拉着时明煦,艰难地引导对方靠近自己。
时明煦俯身:“夫人,您说。”
“沙珂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贝瑞莎眼睛里已经有点潮湿,她声音抖,话说得艰难,“她年纪不大,胃口也很小,还很懂事,可以帮你做很多家务活。我就要死了,您是个身强力壮的雇佣兵,如果,如果”
“我会收养她。”时明煦将毛毯拉上来一点,压低声音道,“好好休息,夫人。”
贝瑞莎怔怔的,她还保持着张口的姿势,泪就滑落下来。
而时明煦已经走出大门,随侍者和白日的信徒一起,来到刚才舞会进行的小片裸露楼道。
但这次,舞圈中央的人,由沙珂变成了他自己。
落雨声一直未歇,但琴声与脚步都只在顷刻就响起,身着白袍的男孩女孩围绕着他,侍者则立在最靠近水泽的地方,斗篷早被雨水淋得贴身,黑色覆盖在他面上,勾勒出眼窝与鼻梁。
侍者没有取下斗篷的打算。
时明煦安静地注视着这场雨中舞会,尼古赫巴琴和孩子们的舞步都很欢快,但面上没有什么喜悦,琴音中也并无人声伴唱,一切显得程式又刻板,让时明煦的不适愈发强烈。
偶尔有孩子会撞到他,时明煦因此不得已稍稍避开。这会儿雨势有所减弱,但舞会丝毫没有任何终结的信号。
“不对劲,小时。”时岑的心声忽然传来,“你的位置在偏移。”
“我离侍者越来越近。”时明煦说,“不过平台本身很狭窄,难免会撞到此外,洗礼是否真正完成,也需要他来最终宣告。”
就在舞圈最外层的女孩快要碰到侍者时,忽然有小颗粒,沿着时明煦的鼻梁滑落下去。
于是他抬头,朝天空望了一眼——
下雪了。
雪粒很快细密起来,它们化为碎屑,继而又变作团絮,从铅灰色的云层间落下,穹顶似乎也越来越低沉。
长距离光轨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时明煦险些扑倒在地,躲闪间勉强护住了安德烈——时岑顺势接管他的身体,就在猝然回首间,风雨猛然灌入车厢,建筑碎屑砸断旁侧的一把座椅。
时岑抱起安德烈,快步往车厢中前部去。
“这里撑不了太长时间了!”安德烈脸色煞白,他的肩胛骨薄而突出,硌着时岑的掌心。
时明煦眉心忽然重重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上来,层层缠裹如蛛网。问询夹在网缝间,像是猎物徒劳的挣扎。
“空间毁灭后,会发生什么?”
第 108 章 变故
时明煦认真地看着安德烈。
他很难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安德烈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里,天地间昏昏沉沉的,许多东西被风声搅乱了,暴雨会融化一切。
他感到不安,这种情绪也影响到时岑。
但佣兵的血液流涌于身体,微妙的体温差稍稍缓解了焦躁。
“小时,你被冻伤了。”时岑说,“先处理伤口,药在我卧室”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不是!你怎么带回来个小孩!”索沛闻声探头,从他自己的房间中出来,同沙珂四目相对间,两人都吓了一跳。
小姑娘显然有些害怕这个黑发棕皮的大个子,她往时明煦身后缩了一点点,吸了吸鼻子。
“这是沙珂,别吓到她。”时明煦言简意赅,说自己要收养这个孩子,让小姑娘先去洗个热水澡,又让索沛帮忙收拾空房间和做饭。
至于他自己,则往卧室的方向去。
“冻伤药膏在第三层抽屉。”时岑心声有点沙哑,“小时,你要及时处理创口,避免恶化感染。”
时明煦闻言照做,他在捏着那支软膏时,忽然开口:“我家药箱在临时安置55号的小隔间,实验用品摆放架的最高层。消炎药或许不大够,但止血与清创绰绰有余——时岑,你还要忍多久?”
对方一怔:“我”“当初我离开内城,来到外城后,结识了许多人。其中一位,是如今凯恩斯小报的总编。”时岑问,“知道凯恩斯小报吗?这报纸在内城订阅者寥寥,但在外城蛮出名。”
“知道。我也订阅了。”时明煦想起灰眼睛的夹克男——那个忽悠着他订购报纸的家伙,似乎是个吃回扣的中间商。
“这家报社于十年前创立,总编兼投资人就叫凯恩斯。”时岑说,“他是个灰眼睛的男性,内城居民,基因链强度B等——他看上去四十多岁,但其实,今年已经年过六十。”
时明煦一时无言。
好吧,原来不是中间商。
他又被骗了——好像跟外城有关的人和事,总是真假掺半。
“小时,他是个很精明的商人。”时岑笑了笑,“我猜,你是被他忽悠着订阅的报纸。”
时明煦:“”
有些时候,他真的想干脆像索沛那样直接转过头去,不搭理时岑。
可惜他不能,他在自己世界的身体还没有醒来,此刻同时岑建立的意识联系异常稳固,有关时岑的一切,都被他切实感知到。
对方的确是一个,有点恶劣的雇佣兵。时明煦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也?”
“抱歉,”兰斯揉着眉心,“博士,昨晚苏珊娜趁乱跑出了医疗中心,还不知道藏在哪里——但替文博士感谢您,城防所一定竭尽所能。”
兰斯说完,很快挂掉了通讯。
时岑正在洗漱,水流淌下眼睑时,他在闭目中看见时明煦盛汤的手指:“小时,苏珊娜是谁?”
时明煦将汤从锅里盛出来,在走向餐桌的途中,向时岑简要讲述了这位少女与保罗间的爱情故事。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苏珊娜,她可真是一个倔强的人。”
“她不愿意舍弃保罗的遗腹子,”时岑将发梢的水珠擦干净,“但这样做的风险很大,F级胚胎如果在六月前于子宫内发生烈性畸变,很容易引发母体死亡。”
说是怀着一颗不定时炸弹也不为过。
“是的,”时明煦送了一勺汤到嘴里,在番茄与牛肉相互混合的香气中,他略微含糊不清地说,“爱情有时也让人难以理解。”
“难以理解啊,”时岑重复了这几个字,但很快,他继续问,“小时,你有过情人吗?”
时明煦险些被呛到。
他连忙将最后半口肉咽下去,再开口时有些羞恼:“时岑!我说过,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
“那就是没有了,”对方立刻下了定论,“也是,你瞧着毫无经验。”
“你听上去倒是经验丰富。”时明煦将汤匙搁回碗里,金属同碗壁相撞,发出轻微的“啵”响,昭示主人的不满。
“怎么会?”时岑听上去似乎笑了一下,“我同你一样,都对那种事情不感兴趣。”
时明煦觉得这句话半分可信度也没有。
然而还不等他反驳,时岑就继续开口:“我十年前离开内城时,先受到了军方的邀请——外城城防所与外派调查团,后者格外希望我能过去,但我都拒绝了。”
时明煦一愣:“为什么?”
“因为容易受到牵制。”时岑将几把枪取出来,为明天的远行做着准备,“去到军方内部,就意味着服从大于自主,这对我灵活探究野外的目的来说,是一种束缚。”
时岑用手指扣住枪柄,继而取出一方毛巾,擦拭枪身:“情感于我而言,同此类似。同他人之间过深的羁绊,反而容易绊住我的手脚——我一直认为,自己不需要过多社会性感情,所以也没有交往过任何一个情人。但”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我之间的联系,太独特了。”
“的确很难用某个词语来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时明煦重新舀起一小勺汤,认可了他的解释,并附和道,“时岑,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
说完,研究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但他显然已经入了对方的套。
时岑将枪擦得很干净,他勾着唇:“嗯。”
“你我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
时明煦从这句话中咀嚼出某种深意,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一点微妙的开心,这种独一无二的关系,让两人同在一条莫比乌斯环上——它对外依旧孤独,但对内,他们不可分离。
这种认知,使时明煦的心跳稍稍加快了。
就在暧昧像夜雾一样弥漫起来时,时岑说:“小时,闭眼。”
很自然地,时明煦听从了他的话。
于是在闭上眼的瞬间,时岑的枪,出现在他眼前。
枪身流畅漂亮,是冷冷反射着微光的墨黑。
“我有很多把枪,”时岑指腹摩挲过枪身,从柄托一路滑到扳机,“这把是陪伴我时间最久的,它从我到外城的第二个月起,就陪着我,已经足足十年。”
他不由自主地,想同时明煦分享关于自己的琐事。
“明天要把它一起带去南方雨林吗?”时明煦注目枪身,“你同外派调查团一起,乘直升机出发,应该最迟三小时就可以到达。”
“嗯——你明天做什么?”时岑想了想,“回到灯塔、继续实验研究的意义已经不大,要不请半天假?你先通知军方,告知你世界178号可能会去往南方雨林。随后,可以再查查有关安德烈的事儿。”
“安德烈的事情现在就可以查,我有溪知实验基地数据的大部分权限。”时明煦重新睁开眼,将自己平板勾过来,“我会直接请假,明早就提出申请,同军方一起去往南方雨林。”
时岑感知到对方同自己间链接的削弱,他问:“你是觉得,需要同我一起验证有关两个世界178号的猜想?”
“是。”时明煦打开数据库,在居民档案中寻找安德烈,“178号,似乎只有在同我对视时,才会出现那种‘悲悯’的高级情感,不知道我身上是否具备某些特殊性。”
时岑皱眉:“这太危险了。晚上那会儿你也听见,南方雨林中的蛇类数以百万计,你如果真的想去,最好以通感的方式,将意识安置在我的身体中一同前往,我们可以及时交流——在此基础上,你也可以随时睁眼,与自己世界的外派调查团保持联络。”
顿了顿,时岑补充道:“小时,不必担忧178号认不出你。祂在西部荒漠时,已经可以通过我的身体,直接与你成功对视,祂的进化程度应当是随着时间流逝快速增加的。”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让时明煦彻底失去了拒绝的理由。
时明煦望着平板屏幕,背靠椅背,产生了一种神经长期紧绷之后的放松,进而感到被隔绝危机的安定。
世界,今晚他们可能已经发现这个世界光怪陆离的另一面,它充满未知。
但与此同时,通感又让两人得以从对方身上汲取慰藉,放在两天前,这一切都是不可想象的——时明煦甚至觉得,他同时岑间产生的所有情感,像在编织一场梦中的童话。
这梦境温和宁静,没有突如其来的基因链断裂,没有异变生物的侵扰,可以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交换秘密,甚至于相互依偎,品尝情感。
他最终赞同了时岑的请求。
接着,关于安德烈的数据也被调取出来。
时明煦的权限比燕池高一点,可以直接链入溪知实验基地的二级数据库。
“晚上那会儿燕池平板上的照片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脸,”时明煦进入数据库,定位时间区间,搜索安德烈的姓名,“除却了解他的更多生平外,我们还可以顺便看看他的长相——如果他真是曾经对我说过‘必须要去’的人,或许我能想起更多事。”
说话间,安德烈的档案已经被打开。
资料显示,他出生于乐园历97年,即公元2119年,父母都属于城防所,于一次抵御异变动物入侵的战斗中双双牺牲。
自此之后,他同哥哥凯恩斯相依为命,但很不幸,11岁那年,安德烈的基因链断裂,由C等降为D等,哥哥随即同他一起搬至外城定居——仅仅两年后,灾厄发生,他被白色有翼类抓走,自此失踪。
这份档案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没能从中获取太多有效信息。
时明煦有点失望,他将文字部分划上去,来到照片部分,试图在这里寻找更多信息。
下一刻,时明煦与时岑的瞳孔都骤然紧缩。
——没有脸。
“言归正传,凯恩斯建设这份报纸是为了多赚钱。”时岑见好就收,“因为他弟弟在灾厄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凯恩斯四处搜寻他的消息,不计成本。他俩相依为命十多年,感情非常深。”
“灾厄杀死了很多人。”时明煦听到这里,想起杜升,杜升也执着于养父的失踪,始终不认为对方已经死亡。
亲情,或许的确是一种很奇妙的情感联系,它有时会促使人去做一些执拗的、外界看来难以理解的事情。
譬如从理性角度出发,无论是凯恩斯的弟弟,还是杜升的养父,在失踪这么久之后,都绝无生还的可能性。
可家属就是愿意日复一日、竭尽所能地找寻,将其视作某种人生得以圆满的执念。
很遗憾,他和时岑都未能体会过这种感情。
但,他们同彼此间,又拥有一种远比亲情更复杂,并且密不可分的联系——这样想来,倒也称不上有多遗憾。
“小时,凯恩斯是灾厄的亲历者。”时岑的声音将他逸散的思绪拉回来,“灾厄,对于乐园而言,称得上一场划时代的浩劫。”
“五十年以前,乐园的人口足足有两百多万,外城共计划分一百六十个区域,设置四十处城域间城防所。那时,生物的异变程度也没有如今这样高,有些温和的动植物是允许家养的。凯恩斯说,他与弟弟安德烈就养了一爬架未异变的水培牵牛花。”
牵牛花,这种根茎细弱,花叶硕大的漂亮植物,顺着防盗窗攀爬,开出色泽明丽的、同样脆弱无害的花朵。
它就静静绽放在五十年前的春天,在一对兄弟的窗前。它所处的屋子逼仄、狭窄,位于拥挤外城的一隅,但内部物件的摆放很有序。
一个十岁出头的、蓝灰色眼瞳的小男孩,将脑袋搁在窗边,等待兄长做工归家。
他的哥哥身体不够强壮,无法进入佣兵团,因而只能进行外城收入较低的文职工作。
凯恩斯的确是一位好哥哥——他放弃内城的一切,自愿搬来外城,照顾基因等级由C下降至D的弟弟。
安德烈的基因异变程度相对温和,却也致使他智商一点点降低、语言能力渐趋退化。这孩子总是显得安静,又很温和。
灾厄降临的那天,安德烈趴伏在窗沿,像往常一样被牵牛的花叶围绕,从萼托与细茎的缝隙间,等待着凯恩斯。
而哥哥留于家中的平板,还停留在一则“灯塔取得人类基因研究突破性进展”的消息上。
安德烈伸手,摘下一多粉紫色牵牛花,将它攥在手心,等汁液像往常一样涂满掌纹时,哥哥就要归家。
可惜,他没能最终等到。
起初,只是掌心传来的些许刺痛感,他以为是指甲刺破了皮肤。
就在低头想要查看时,满窗的牵牛花都在此刻剧烈摇晃起来——刚才分明只有和煦的小股春风。
安德烈抬头,这一次,他从窗缝间,瞧见一只巨大的白鸟。
这只骨骼突出、眼神凶煞的有翼类,一喙叨碎了防盗窗的间隙,那些牵牛花叶都散落下来,在花瓣的纷纷扬扬中,狂奔回家的凯恩斯猛然抬头,看见了被抓握于巨鸟爪间的弟弟。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弟弟就这样消失于视线尽头。
但这只是灾厄的开端。
随后,那些还没被折断的牵牛茎叶——乃至于所有此前允许被养于室内的植株,开始迅速膨大化,花瓣不再柔软,它们变成尖锐如刀锋的东西,可以很轻易地搅弄血肉。
温驯的小动物也狂躁起来,狗咬断栓绳,利齿又扎穿主人的咽喉,猫挠破的不再是沙发或窗帘,而是眼球与胸膛。
与此同时,无数有翼类飞来,它们中的许多被城防所击落,但更多突破防线,在外城肆意虐杀人类,血液四处飞溅。
就在哀嚎与惨叫声中,一种由远及近的、可怖的震颤,自野外而来——那是密密匝匝、数以十万百万计算的兽群。
两栖类,爬行类,节肢类,哺乳类乃至于软体类蠕虫,都混合在一起,如同受到磁铁吸引的磁石一般,疯狂涌向乐园。
简直像是,在发动一场早有预谋的战争。
“彼时军方拼尽全力,也没能护住外城。”时岑的声音低沉,“灾厄持续了整整三天,城防所和外派调查团几乎尽数牺牲,热武器也耗尽了。但仍有整整七十余片区域被尽数摧毁,城墙也碎成了粉末,再也无法抵御异变生物入侵。”
“那些动植物,统统不要命,完全违背了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
时明煦问:“那么,灾厄是如何最终停止的?”
时岑看了眼索沛,这家伙犹豫半天,仍然一脸纠结,欲言又止。
“如果凯恩斯所言不假,”时岑沉默须臾,“那实在是一个很离奇的真相。”
在灾厄降临的第四天,乐园中总人口已经锐减至二分之一,幸好启动真空空域防御罩措施及时启动,内城暂时得以保全。
外城大部分幸存者,也被允许临时进入内城紧急避险。
但兽潮与异变植物潮的侵袭没有丝毫停止迹象,外城尸体堆叠,人与动植物的混合在一起,再分不清,每时每刻,都能够听见防护罩被撞击的闷响——这些入侵生物,想要突破最后的防御层,进入内城之中。
一旦成功,后果不堪设想。
位于内外城之间的真空隔离带,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就在第四天下午,在防护罩上隐隐出现裂缝的时候。”时岑收回目光,“军方已经做好使用核武器、彻底牺牲外城城域的准备,但就在此刻,从野外——或者从天际,不知道具体从什么地方,缓缓浮现一个巨大的、白色的生物。”
“据凯恩斯所说,祂似乎没有脑袋,也没有五官,甚至连祂本身也难以看清。祂被笼罩在白光里,像是遥不可及的云。”
时明煦一怔:“那不是和178号”
存在极其微妙的相似。
“你有新的伤口了。”时明煦将软膏涂抹在冻创处,“时岑,我能分清冻伤的灼烧感和穿刺伤——哪怕位置有所重叠,但通感不会撒谎。”
研究员听上去有点生气:“之前你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是不是在骗我?”
“小时,没有骗你。”时岑起身,往小隔间去,52号甩着尾巴跟在他身侧——而那只样本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罐口已经打开,藤蔓不在其中。
除手臂伤口之外,时岑左手上多出一道贯穿伤,自手背斜拉至腕部,蜿蜒爬出血痕,瞧着可怖。
猫咪显然在担心他,时岑从架子上取药时,它试图跳上台面,因为半条腿液化的缘故,52号蹬了老半天才成功,刚想往两脚兽胸口蹭,就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狐狸眼睛。
小北极狐同大号缅因四目相对,只一瞬,就把脑袋重新埋回尾巴里了。
52号顿感莫名其妙,它脾气虽然不大好,但并非不讲道理的猫咪——它伸长爪子往培养箱勾,试图找小白狐狸讨要说法。
但还没成功勾住,它就被上完药的时岑一把捞起来,走出临时实验室:“别吓唬55号。”
然后,他赶在52号发火之前,用一只人造肉罐头成功哄好了它。
时岑抚摸52号背脊的长绒毛,细致指导时明煦那头涂抹好冻伤软膏后,他才说:“刚失联的时候,我很害怕。”
“小时,这不是我第一次同你丧失通感。之前每次你记忆闪回时,我们之间的联系也会断开,但没有那次这样彻底——连意识体也瞬间消失掉,你就这样被灰白色生物带走,”时岑说,“我目睹一切,却无能为力。”
时明煦短促地吸了小口气,他坐在床尾,正对那幅彩色挂画。
他忽然有点懊恼,觉得自己刚刚把话问得太重。
“我尝试像之前那样呼唤了很多,但都没有用。”时岑心声沙哑,“我实在没办法了小时,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你。”
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找寻。
对方并非简单陷入记忆旋涡——光是此前记忆追寻的历程就让他那样痛苦,如今直面如此庞大的未知生物,时明煦是否还有生还的可能性?
时岑浑身都在抖,砸在窗上的指节泛白,不敢再细想下去。
如果没有互换就好了被侍者找上门的人,分明是他,而非时明煦。
如果没有让对方去七十七区寻找贝瑞莎,情况会不会也有所不同?
又或许,或许更早,如果自己忽略掉那些细微处的重叠,如果没有那夜的浮光片影,霎那交汇匆匆如白鸟掠翅,穿越西部荒漠与内城静谧的长夜,如果没有那次特定的回应如果自己从来不曾得知有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对方是不是,就不至于陷入生死未卜的险境?
时岑从没有这样难过过,情感炸得支离破碎,变成锋利的碎玻璃,边缘割据着心脏,那么疼——他作为佣兵,早就习惯了受伤与流血,但没有哪次肉|体上的伤痛能够这样鲜明又尖锐,他从内部被切碎,望进穹顶时,只看见重叠的阴云。
雪花飘落窗间,融化后蜿蜒出水痕,整个世界都被模糊,唯独没有那只深灰色的竖瞳。
究竟要怎样做!
究竟究竟该怎么办才可以?
时岑绷着最后的一点细若游丝的理智,尝试寻找一切可能的法子,他翻阅平板记录,也寻找时明煦留在家中的所有痕迹,甚至想要潜出内城,寻找这个世界的侍者——但,就在趋于崩溃的时刻,一只毛绒绒的爪子,勾住他的裤脚。
时岑低头,发现52号脚下躺着那只标本罐。
藤蔓的块状主茎半死不活地躺在罐子里,瞧着比刚刚更蔫一点。
猫咪叫唤了两声,把罐子往时岑的方向推过来一点。
“想让我看这个?”时岑垂眸间声音沙哑,“52号,我已经看过好几遍,它没什么特别的。”
但猫咪不依不饶,用爪垫扣了扣罐口,吓得藤蔓又往更深处缩了一点。
“要我打开?”时岑终于俯身,拾起那只样本罐,“52号,它实在没有任何特殊之”
他的话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下一秒,时岑迅速拧开样本罐,他大概真的疯了,竟然直接把那截藤蔓取出来握在掌心——几乎是瞬间,尖刺穿透皮肤,毒囊注射液体,但时岑忍着疼痛,没有将它甩开。
那些创口边缘处,渐渐溢出少许淡金色,混合新鲜血液。
在第一颗血珠从腕间滴落之时,时岑终于在疼痛中模糊掉神志,他沿着床边滑下去,额上冷汗涔涔,可嘴角竟然是带着一点笑的。
他逐渐失去一切感官,身体如沉溪之石,意识却逐渐浮向水面,飘往无垠处。
“你,不是小时。”
时岑被这一声唤醒。
他醒来的空间很奇妙——这绝非现实世界,它像晴日下的湖泊,或者林涧天光斑驳的一囿,可又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刚刚的两种联想,只是进入这处空间后自然而然产生的。
这里泛着一点轻微的暖意,像遥远的春季。
伴随这个念头一同进入视线的,是一个半透明的少年——或者说,一个半透明的意识体。
他瞧着十六七岁,蓝灰色瞳孔,望过来的目光很柔和,五官也透出一点熟悉感。
来不及多想,时岑立刻环抱他一同撞出车厢——下一瞬,整个光轨立刻支离破碎,碎片所及处空间斑驳,虚构的暂歇地彻底消弭,流转地的一切都再度浮现。
那颗可怖的心脏仍在缓缓跳动,偶尔有眼球自序泡间浮现,倏忽被淡金色遮掩住窥探的视线。
覆盖薄膜的巨大骨刺扫过来——沃瓦道斯同时接住了两个人,时明煦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怀中的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他与时岑同时抬头,二人连首次身体上的真正相见也顾不上,就齐齐看向那只铂金色的竖瞳。
“他已经陷入沉睡了吗?”时明煦有些急促,“沃瓦道斯,你”
然而,下一刻,居高临下的俯瞰忽然转露出一点茫怔,铂金色竖瞳的主人开口,声波依旧如秋野麦浪,说出口的话却让两人都彻底愕然。
“小时?你和时岑怎么变得这样小?”
第 109 章 心愿
“安德烈,”时岑率先反应过来,“你的意识占据着沃瓦道斯的身体。祂仍在沉睡吗?”
覆盖骨刺的长尾隆起,躯体部分的起伏如同山峦,安德烈尝试甩动一下尾巴,险些将两个人都颠下去。
这具属于沃瓦道斯的身躯,竟然真的能够受他掌控。
但,安德烈很清楚这一切不应发生——铂金色眼瞳的凝视感很轻微,可的确存在。
这具身躯真正的主人已经醒来。
“你违背了序间守则。”安德烈望向那只虚虚阖上的眼,“沃瓦道斯。”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半日前,他从样本罐内取出藤蔓主茎时,就曾面临这样的情况——作为锁孔的藤蔓贪婪吮吸着他的血液,而眼下时明煦分明正面临一样的处境。
时岑倏忽想起安德烈的话。
“开启和维系意识空间的能量,需要通过吞噬基因载体来获取。”
刹那间,巨大的、被摄取的感觉同时笼罩住两个人,时岑甚至来不及用心声提醒对方,就被卷入难以名状的涡流——他闭目中所处的暗色空间正在远离,渐渐凝缩成再不可见的小点。
与此同时,时明煦于陷落地中的全部身躯都被浓白色包裹住。而时岑现实世界中的身体也脱了力,猫咪从两脚兽瘫软的掌心下挣出来,抖抖毛绒绒的耳朵。
侍者依旧仰倒在地,清道夫在他周遭爬行,有一小汪想要撬开他的指甲缝钻进去,被侍者愤怒地甩开:“你在干嘛?我还没死呢!”
流汞般的清道夫团聚起来,慢吞吞地钻到一截小腿断骨中去了。
侍者将视线挪移到浓白色半流体间,发现佣兵的身体已经完完全全被吞噬,可他还没来得及笑,就对上半空水雾中凝聚而起的一只铂金色瞳孔。
浓雾被驱散一点,长有狭长骨刺的淡金色身躯也渐渐展露轮廓。侍者警惕地朝后缩了缩,随即感受到极其微弱的、转瞬消弭的风。
询问的话语就在小风间被传递过来。
“你,”沃瓦道斯居高临下,用人类的语言问,“你是温戈的缔契者吗?”
与此同时,未知空间内。
率先睁眼的是时岑的意识体。
佣兵伏倒于虚无,在醒来的瞬间就感知到热。这处意识空间虽然依旧什么也没有,却给人夏日正午庭院般的感受,就连鹅卵石也被炙烤到滚烫。时岑才刚抬了抬手指,就听见一个声音问。
“你醒啦?”
时岑骤然警惕,他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却先瞧见伏倒在自己身侧的时明煦。
研究员尚在昏迷中,他额角渗出细汗,应当是被空间温度烘烤的。
下一秒,一只翡翠绿的瞳孔挤到他眼下,对方身躯依旧是浓白色,但整体体型缩小了许多。
“你在担心他?”浓白色生物问,“他是你意识的分裂体吗?这样问是不是听不懂?啊!我想到了!用你们社会的说法来问,他是你的另一个人格吗?”
祂语气欢快,时岑在听见最后一个问题后明白过来——浓白色生物应当也不知道平行世界的存在。
祂将自己也抓取到这里,应该是在时明煦的意识空间中发现了两团意识体。
因而他没有急于回答,只谨慎道:“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哦,那你是块不怎么聪明的矿。”对方表现得有点失望,翡翠绿的眼睛转了转,“矿的品质下降了。”
时岑看着祂:“矿是指我吗?”
“不完全是。”对方略加思考,指指时明煦,“还有另一块矿,但他和你原本该是同一块矿,现在碎成两块了,你还不太聪明,所以品质下降好多,比不上沃瓦道斯的矿了。”
时岑:“”巨蚁身躯庞大,在沙地上坡间,腹部部分贴地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响动起先很零碎,进而越来越多,竟然隐约产生共振,蚁群的挪移也干扰了贴地空气的流动,摩擦混合风声,形成某种吊诡的哀鸣。
蚂蚁,起码有成百上千只蚂蚁,以车队驻扎地为中心,齐刷刷聚拢,围剿而来。
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只率先贴近车厢,坚硬触角同半开的车门相遇,发出类似金属碰撞的“咔哒”声。
——“咔哒。”
时明煦家的门锁被打开,发出这种微弱响动,声音被深夜寂静的楼道放大,吵醒了宿于客厅一角的52号。
无辜的猫咪今夜第二次被打断睡眠,浑身长毛炸成一团,它酝酿好情绪,愤怒地一抬头,尖叫堵在喉咙里。
门口,门口站着人
不止一个。
两个军官打扮的男性立在门外,同时明煦相互对视,为首的正是兰斯,斜后方跟着他的助手俞景。
“时明煦博士。”兰斯的声音难掩疲倦,但仍旧平稳,“很抱歉,深夜打扰,但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时明煦注意到,他们的神色都不大好。
他已经将方才浓烈的情绪都收敛干净,又将离开前实验室内的场景快速回忆一遍——一切都已经恢复原样,三个活体样本陷入沉睡,器械数据已经转移,记录都被抹除,不大可能是灯塔那边的问题。
于是他点头,神色如常地问:“有什么事?”
兰斯长话短说:“外城发生意外。”
“部分居民家中出现蕨类与绿色藤蔓幼年体,而生物密度检测仪的警报完全没响,和您十天前在医疗中心那次通讯中所述的情况完全一致,城防所感谢您的警示。”
时明煦点头:“举手之劳——样本已经送到灯塔去了吗?”
“送去了,但时间太短,研究结果还没出。”兰斯顿了顿,“今晚来找您,是有两个问题——您从何得知,B-150号城市遗迹回来的佣兵团成员存在问题?记录显示您曾随外派调查团三团去过野外,但目的地并非B-150。”
时明煦向他简要讲述了那日电车上的见闻,兰斯点头,但很快,他继续发问。
“此次集中于七十三区与七十二区的种子入侵事件,共造成三人死亡,其中一个人,曾同您关系匪浅。”
兰斯说着,伸手将一个密封袋举到他时明煦之间,晃了晃。
——是那日在东方展览会购买的金属项链与小屏风,由于突发昏迷,时明煦没能成功带走它们。
“您的朋友临终前,叮嘱女友,将这些东西带给您。”
时明煦抬眼,看着兰斯,立刻听懂了他话里的隐意。
“苏珊娜今年刚满二十岁,”时明煦接过密封袋,“她此前同保罗是恋人关系,在保罗基因等级下降至D级后,他们的确应当分手,但或许,小姑娘还需要一点时间。”
“城防所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兰斯叹了口气,“博士,您应当很清楚,二十岁是内城女性开启生育任务的第一年。”
就在此刻,一种不妙的预感自时明煦脑海浮现:“上校,你的意思是,她”
“她怀孕了。”
俞景抢答,在说完后长舒一口气,年轻人看着时明煦,目光中流淌出无奈:“博士,您比我们更清楚,这个孩子出生后只可能是F级,没有任何被保留的价值。”
“但保罗的死给苏珊娜带来很大打击——她现在在医疗中心,拒绝进食或饮水,并且情绪激动,出现自残行为。她最新的诉求,是提出想要见您。”
“我理解,”时明煦垂眸,他已经跨出房门,“走吧。”
乐园内城,医疗中心。
已经凌晨三点,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因为九月与三月,是内城女性集中进行生育任务的时候,杂沓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夜班岗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
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妇产科走廊内的墙壁,这里绘着许多可爱温暖的简笔画,色彩明亮。
时明煦跟随兰斯,辗转进入一间单人病房,苏珊娜就在这里,她的两只手被分开,拷在床边,以避免自残。
上校带着俞景候在门外,顺便处理城防所事务,而时明煦独自走近床边,注意到苏珊娜身上有许多细碎的割伤。
她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大好,面对时明煦的到来也只给出一点轻微的反应,她蓬松漂亮的金发此刻黏成绺,搭在脸侧与脑后,晃了晃。
“苏珊娜,”时明煦没有强迫她抬头,他坐下来,用一种尽量平视的方式注视着她,“我为保罗的死感到难过。”
“可他原本不会死的。”苏珊娜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像是含着沙石。
她的话很轻,笼罩在阴影里:“他原本一直都住在内城,他的基因退化程度很低,很温和,只让他患上了一些皮肤病。”
“他不会对内城居民产生什么威胁——博士,您知道的,保罗是个机械制造师,除却补充生活必需品外,鲜少出门,他的工作室就是他家,正好在您家楼下。”
“他没有死于基因链断裂,而是死于异变植物入侵——如果没有搬到外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苏珊娜说到这里,低低抽噎起来,她想用手遮一遮,却只能听见镣铐被拉扯的声响。
时明煦找兰斯要来钥匙,为她解开了其中一只。
“谢谢。博士您真的很矛盾。”苏珊娜哽咽着,接过时明煦递过去的纸巾,“我第一次见到您,就觉得您既温和又冷淡——您有真正在意的人吗?有过伴侣吗?”
时明煦想要像以往那样否定,可一种微妙的情绪阻止了他。
伴侣,伴侣的话
他和时岑那种关系,那样相互交织着、彻底懂得对方的人生,也算是彼此相伴吧,可这种关系,真的能够用“伴侣”来定义吗?
时明煦不知道,因而保持沉默。
苏珊娜勉强笑了一下:“看来您还是无法理解,或许博士,您这样的人,才是为乐园而生的。”
时明煦回神:“为什么这样说?”
他生平第一次被给予“不太聪明”的评价,而评价者,正是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家伙。
不过浓白色生物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祂用翡翠绿的圆瞳围绕时岑与时明煦走了两圈,苦恼道:“情况有点棘手诶”
时岑问:“怎么个棘手法?”黑暗如影随影,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受蚀,边缘残落如灰烬。
浓白色的行动从未如此迅捷,两只亚瑟几乎瞬间卷入各自的矿——半流体裹挟间,神志模糊一瞬,却又能本能地感知到别离。
很快,意识空间中的所有都褪却,像是匆匆而逝的滚水,浪潮好似带走了一切,但时明煦不过刚刚睁开眼,就感受到身体的颠簸。
亚瑟包裹住他,仍在序间中飞速逃亡。
“好矿,你醒啦。”亚瑟急急出声,祂听上去实在气喘吁吁,“矿,咱俩实在太倒霉了!怎么连坍缩这种事情都能遇上啊!”
“坍缩意味着什么?”时明煦蹙眉,他在询问的同时剥开介质,透过撑薄的半流体薄膜,望向后方——
远比方才那种黑暗来得可怕。
严格来说,坍缩所及之处,一切光感都被吸收,斑斓而流淌的色泽缓缓被吸收,那里分明没有涡流,但深不可测的摄取感鲜明得可怖好像只是遥望,就会永远坠入未知的深渊中。
甚至连金属颗粒碰撞的小小颗粒声,都逐渐微弱下去。
这一过程并不显得激烈,甚至堪称温和。时明煦原以为,坍缩会是一种高楼垮塌般的震颤,一种声势浩大的惊扰。
可它没有,坍缩更像是未知处忽然浮现的庞然大物,自深渊伸出它的爪牙,或尼斯湖水面模糊又奇异的剪影,它出现在这里,虽然安宁,却根本无从抗拒,也似乎不可违逆。
绝对的黑暗蚕食掉所过处的所有,时明煦在这个瞬间忽然理解:坍缩不是一种简单的破坏,它更像是一个能量场,一个忽然形成的黑洞或者说,它代表着宇宙的紊乱。
它本身所带来的破坏,已经高于3.5维本身。
“坍缩很可怕的!”亚瑟声音又急又抖,黑暗仍在扩散,小家伙淌在流光溢彩间得,过程中却并无糖浆状介质遭到粘黏,“坍缩会会同时入侵序间和意识空间,如果没有及逃开,意识体就会随之湮灭——好矿,你知道湮灭吧?”
“那意味着意识体的死亡吗?”时明煦说,“亚瑟,你曾说过,意识体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是的!要是只对序间本身的破坏,坍缩才不至于这么可怕呢。很多大”亚瑟逃脱间,不慎途径扭曲地块,身体方位的瞬间扭转让亚瑟忍不住呜咽出声。
小家伙忍住疼痛,哆哆嗦嗦地说:“很多大序者,甚至拥有容器重塑的能力。但我以前听别的序者说过,坍缩发生之处,意识体受损的速度比容器还要快。要是没有及时关闭意识空间,呜呜那就没有亚瑟,也不再有矿了!”
祂实在被吓狠了,话说得又急又乱——讲述过程中,时明煦瞳孔渐渐紧缩,却并非因为单纯的言语。
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在流光凹凸的曲线间,有一只序者没能逃开。
祂的边缘呈现出模糊的五角状,树根似的须状触肢率先被吞噬,甚至连蜷缩都没有,就彻底消失掉,像被陡然模糊的镜头——正是时岑此前所见的那一只。
佣兵凝视着祂的分崩离析,出声道:“亚瑟,祂怎么没有逃走?”
亚瑟一号也已经有些力竭,小家伙闻言,只来得及将翡翠色绿瞳后瞥一瞬:“矿祂的意识体已经彻底湮灭了。容器就只是一具空壳,不再能够感受到痛苦。”
亚瑟顿了顿:“祂太老了,休眠的时间也太多。这次坍缩发生得太突然,比你们世界的闪电还要快,祂睡得太沉,就没法及时醒过来,被迫陨落了。”
答话间,巨大的五角状生物已经只剩下一边,那些触须安静地匍匐于流光,成为被虚空享用的晚餐。
“这只序者陨落之后,祂的意识、身体都将不复存在,连带祂所处的这部分序间也会消失殆尽吗?”时岑问。
“对哦!”亚瑟一号应声,“坍缩所致的损害是不可逆的,一块序间被吃掉,就再也没法恢复,本身也会变成很危险的存在——就连靠近也不可以喔!它会把路过的一切东西都吞噬掉。”
小家伙闷闷不乐道:“也正因为如此,现在序间变得越来越破啦。听老序者说,以前大家还会偶尔聚集在一起,但自从一次聚会时候发生坍缩、一次性死掉三只大序者后,就不再有任何序间内的节日了。更多时候,我们会在契约订立处碰面。”
契约订立处,正意味着此前的陷落地中心。温戈,沃瓦道斯和亚瑟,的确都聚首在那里,同挑选中的矿签订契约。
序间,已经在无尽坍缩间,渐渐丧失掉文明承载的功能。
它现在更像是一片废墟,而非文明汇聚之处。
五角序者的最后几根触肢也被彻底吞噬间,流光的曲线不再起伏,色泽安静地交织在一处,相互浸染与侵吞,因坍缩而丧失掉的部分,连一丁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黑暗扩散的速度稍缓,但仍在继续。
“坍缩的扩张会持续多久?”时岑收回目光,“亚瑟,你还能坚持多久?如果需要补充能量的话,我的血”
“序间不适用那种初级的能量使用方式啦,笨矿。”发声器变型间,亚瑟吐字又急又乱,“坍缩没有规律,它像怪兽一样,胃口可比我大多了!呜呜矿,要是运气不好的话,我们也会被吃掉不过,亚瑟会努力不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小家伙的半流体轻轻挤了下时岑,以示对好矿的嘉奖。
触须软乎乎的,因为亚瑟的疾速跑动,温度甚至比平时更高一些。哪怕隔着衣物挤压身体,温热感也依旧鲜明——另一世界,自亚瑟零号体内伸出的小触肢点到时明煦的刹那,对方也感知到这种异常。
“亚瑟,对基因能量的高效利用方式,你现在还没有掌握吧。”时明煦发现了漏洞,“利用方式受到成年限制?”
“聪明矿,”亚瑟零号抽空应声,“我现在,好多事情都不知道。亚瑟只知道,我们的文明不像人类,没有像你们那些奇奇怪怪的羁绊,你和时岑,好像都很在意某些奇怪关系抱歉矿,我不是一只很厉害的大序者。”
“你已经是一只很好的序者,”时明煦温声道,“亚瑟,序者文明没有情感体系,要如果实现繁衍?”
“你指的是序者的诞生吗?”亚瑟侧身,躲过一道扭曲地块,与此同时,祂的速度一点点降了下来。过长时间的高速逃离,小家伙实在很难再支撑下去。
万幸,坍缩的扩张也变得迟缓。周遭粒子的碰撞声逐渐重回正常。
亚瑟这才得以暂时获得喘息,小家伙翠绿色的圆瞳甚至轻微涣散,体温高得可怖——连带时明煦也有些难以忍受,研究员解开领口扣子,锁骨一角顺势展露。
薄薄的雾状汗珠,滑过突出流畅的骨骼。
但可惜,时明煦对此毫无察觉,亚瑟零号也浑不在意。小家伙又卯足劲儿跑了好一段,才堪堪停下,断断续续地回答时明煦的疑虑。
“好矿,你知道''清道夫''这种生物吧?”
“知道。”研究员想到那些流汞状生物集合体,“这种生物应当属于你的文明吧——亚瑟,它们似乎以人类的尸体为食?”
“是哦,清道夫和我、沃瓦道斯一样,都是序间的生物。”亚瑟撑不住身体,重新瘫软下去,顺势将时明煦放出,“好矿,其实序者和清道夫一样,我们都诞生自序间基础物质的碰撞。”
祂连珠炮似的叭叭了一长串,比温戈和沃瓦道斯都活泼多了。
如果用人类社会的尺度来丈量,温戈应当已经迟暮,沃瓦道斯或许是青年,而眼前这只浓白色翡翠瞳的生物,大概还是个小孩。
时岑试图消化刚刚那一长串话。
“你们需要‘矿’才能跃迁?还有,我该怎样称呼你?”佣兵不动声色,朝后挪了一点点,将时明煦大半个意识体护住,也遮蔽住后者轻轻颤动的眼睫。
研究员似乎快醒了。
时岑也隐约有点对应上——按对方刚刚的一通表述,侍者应该是温戈的矿,安德烈则是沃瓦道斯的矿。
那么,所谓的“矿”,应该就是同这种生物签订契约的人类。
好奇怪的表述,为什么要用“矿”来形容?
时岑眸色深深,意识到这可能是语言系统不同带来的意思表达差异——但他现在还无从得知,“矿”在对方的种族语言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浓白色生物在短暂的沮丧后,很快又重新提起劲儿来:“当然啦,没有矿要怎么跃迁!至于称呼?哦哦你说名字,我想想看嗯,你可以叫我亚瑟。”
翡翠绿瞳孔眯起来,浓白半流体也在晃动,亚瑟得意洋洋道:“好听吧?我刚取的。”
时岑:“还行。”
他忽然生出一点哄小孩的无奈,类似他从前某个下午去到佣兵朋友家、被对方收养的小孩缠着讲述野外见闻。
亚瑟似乎还很天真,祂想到什么说什么,思维跳脱,口无遮拦。
眼下,亚瑟问:“你愿意成为我的矿吗?”
“你把我带到陷落地中心,就是问了让我成为你的矿?”时岑冷静道,“那为什么把侍者也带来。”
“因为你先答应了要成为温戈的新矿嘛!”亚瑟有点委屈,“那总要让温戈的旧矿解释清楚,祂明明已经有矿了,就不要再接受你了。”
时岑几乎哑然失笑了。
对方完完全全是孩子性格,这些话卖出不少重要信息起码,他已经知道,契约必须由人类与不明生物双方共同认可,才可以生效。
而就在此刻,时明煦终于醒来。
研究员掀开惺忪的眼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知到有视线投向自己——来自时岑的注目温和又沉静,对方的面容从未如此清晰过。
他惊疑又欣喜,立刻本能地扑到对方怀中:“时岑”
随即,研究员的话戛然而止。
他同一只翡翠绿瞳孔三目相对,彼此都很震惊。
亚瑟“要不要成为我的矿”的问询骤然卡住,浓白色半流体急速颤动,甚至显现出一点紊乱。
“你不是他的另一个人格吗?”亚瑟猛地拔高声音,“你是他分裂的意识体!你们,你们才能共享一个意识空间不是,你们都在意识空间里做些什么啊!”
他仍记得别离前夜,凯恩斯读给他的那首诗歌。
沃瓦道斯想了想:“那这次呢?”
半晌,安德烈轻轻摇头。
“还是不了吧,我会舍不得。”
“如果我的意识残骸,飘荡在原野,包裹住绞索。”安德烈声音微微泛着哑,“那我就居住在风里。”
每每吹拂过衣领发梢,就是一次久别重逢。
第 110 章 基因
“这里很不稳定。”时岑侧目,看向混乱无序的流转地。
时明煦同他紧紧相贴,彼此连心跳声也可以听得很清晰。
就在刚刚,铂金色瞳孔缓缓黯淡下去,同安德烈的对话一时也丧失掉回音。可流转地中,密集的粒子碰撞声愈发嘈嘈,视线尽头的巨型心脏震颤不止,鼓动间涌流着蓝而粘稠的物质。
与此同时,视线之中出现重影。
“那些序泡,似乎产生了复制体。”时明煦微微眯起眼,望进流转地。磕碰着的序泡无处不在,眼下的重影也隐约有存在相似性。
“我正要说这事!”索沛声音苦闷,在接天连幕的雨线中,他蹲身又站起,费劲地将地面杂物往高处搬,“怎么突然就下这么大的雨!我刚出门那会儿还毫无征兆,老大,刚从你家出来就开始打雷刮风雨季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极端天气难以避免,今晚别再来了,注意安全。但找到笔记的第一时间,记得一页页拍给我。”时岑抬指,挂断了电话。
可神经并未因此松懈——他擦净雨水回到桌前,继续梳理方才中断的思考。
如果“永恒的应许之地”当真意味着陷落地,那么灾厄中失踪的人,都被带去过陷落地吗?
顺着思路继续往下——那些灾厄中的入侵异变生物,究竟以什么样的标准选中他们?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幸存者最终,能以何种方式成功离开险象丛生的陷落地呢?
谜团如此庞杂,像缠绕蔓生的藤叶,线索却少得可怜。
但时岑必须强迫自己推导下去——为了28号见面时,他尽可能多地在那位“侍者”面前掌握话语主动权,甚至反过来给对方下套。
嘈杂雨声间,时岑指腹在平板上滑动的速度很快,他思索关于陷落地的有限记忆,可惜实在无法大致定位时明煦记忆闪回时,安德烈所展示的丛林景观。
那些植被在陷落地中都很常见,硬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看见一丁点人类活动或探索的标记。
这大概率意味着,那地方已经靠近陷落地中心区域——就连时岑也不曾涉足过的腹地。
这真的可能吗?
陷落地中心从未有过任何记录在案的幸存者,就连科考队或军方进入,也都无一例外。
从地面进行勘探,会发现中心区域被强腐蚀性剧毒动植物团团包围。而从高处自航天器上俯瞰,中心区域则更是只能看见水汽常年积累所致的厚厚云雾,间或露出树冠——几十米高的树木,用密不透风的枝叶充当着第二层防护,甚至连有翼类也不会涉足这片区域。
它像在拒绝一切动物入内。
时岑的思绪漫漶到这里时,已经同步从数据库中搜索到有关陷落地中心的相关记录,只有零星的几条。
它们大多聚集在灾厄前后,其上某条显示,人类曾经尝试自悬停的直升机上跳伞进入陷落地中心,结果飞机也失灵坠毁,包括五名科学家、十名调查团军方成员与两名驾驶员在内无人生还。
乐园方面为减小损失及时损止,甚至没有最终派出救援队。
这条记录的时间显示为乐园历120年,也即四十年前。
自那以后,人类再也不敢贸然探索陷落地中心区域了,数据库也许久未曾更新过相关条目。
陷落地中心,绝对的人类禁区。
可此刻,它对时岑产生一种近乎磁石的吸引力,时岑看着那张拍摄于四十年前的照片,轻叩着指节。
178号也来自陷落地,虽然是在外围的A-159号城市遗迹——但或许,祂并非诞生自那座城市遗址呢?
陷落地,实在隐藏了太多秘密。
流风不止,乱雨将窗面拍得砰砰作响,就在嘈杂里,时岑听见楼下传来人声。
是一群叫嚷着的少年少女。
其中一个男生高声喊:“都怪你!都说了早点回家啦,非要玩那个破游戏,这下好了吧,水都淹过脚踝了!”
“你当时也没反对啊,玩儿完了才说?”另一个男生立刻反唇相讥,“输了就怨这怨那,逊啦!”
雨中立刻爆发出小范围哄笑,一个少女出声制止:“都少说两句,不许吵了!雨下成这个鬼样子,明天恐怕出不了门啊!”
她的话就在惊愕中戛然而止。亚瑟原本想继续跟在他身边,小家伙才得到矿不久,还很兴奋。祂将一根触肢扯得松散,分散成薄薄的雾,可就在将要行至家门时,浓白色像忽然被触碰的猪笼草般收回。
“好矿,”亚瑟重新聚拢的触肢贴到时明煦耳廓,“沃瓦道斯找我,我要离开一小会儿——等忙完,我就会回来的!”
“我没有感受到任何声波。”时明煦问,“你和祂,你们也可以通过意识直接交流吗?”
“是‘传达’。”亚瑟指正,“沃瓦道斯是很厉害的大侍者,祂能够主动找我,我没法找祂,这不公平,但幸好只是暂时的。好矿,等我成功实现维度跃迁后,我也会成为厉害的大侍者。你一定要相信我哦!”
亚瑟志在必得,愉快地同时明煦道了别。
时明煦望着那团浓白色流出窗隙,直至对方完全重归风雪漫漶的天地,才将视线收回,摸出ID卡准备开门时,研究员看见自己小臂与掌心狰狞的藤蔓伤。
伤口已经不再溢血,但结痂的部分依旧很薄,在拿取ID卡的过程中,一小块血痂被蹭掉,血珠沁出来,有一滴落到地上。
“啪嗒”。
时明煦将要开门的动作忽然定格住,他垂眸,望着结霜楼道间殷红的小点。
血。
时明煦很清楚自己的伤口从何而来,安德烈留下的藤蔓,先是在方舟中袭击时岑,继而又成为开启安德烈意识空间的钥匙——对了,时岑转述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开启和维系意识空间的能量,需要通过吞噬基因载体来获取。”
基因载体基因载体。
继而他回忆起十年前,在方舟中所学的基础物理课程,带着眼镜的中年教授关上窗,在天光下的满室浮尘中,告诉学生们。
“宇宙间万物的运转都无法离开能量——能量囊括万物,小至电能积蓄、摩擦生热,大到石块投掷间的抛物线,甚至太阳系内行星运转引力,都是能量的表现形式。”
“可是,”十六岁的时明煦问,“老师,这些都太具体了,无法作为囊括万物的总览,能量还有更具一般概括性的表达吗?”
“很遗憾,我的孩子。”教授推了推眼镜,“人类对能量一般性规律的探寻过程永无止境——它不是一个停滞的、能够被用语言精准框定的概念。你只需谨记,在人所知的世界中,一切质量皆为能量[1],而人类对于能量形式的探寻过程,像一个面积不断扩张的圆。”
“圆越大,圆内所能够被认知到的能量种类就越丰富。与此同时,圆的边界线也越长,所隐约接触到的未知能量类型也越多。”
“在久远的过去,人类先祖利用热能驱赶野兽、烹饪食物。截至黄金时代末期,人类已经初步将光能、水能及潮汐能等转化为电能,帮助文明运转。如今,卡文实验基地已经掌握了更加充分的能量转换技术,往返于内外城间的长距离光轨就是其中一项突出成果。”
“而此后,人类一定还会认识宇宙间更多种能量形式或许,你们中的某位,就将成为颠覆世界认知的发现者。”
而此刻,在这个瞬间。
那些少年时代的探讨,都自浮尘里聚拢起来,自遥远朦胧的记忆深处,精准击中了时明煦。
他压下门把手的过程中,又跨过那滴迅速凝结的血液,忽然福至心灵。
意识空间,能量,基因载体
那么,基因本身,是否也是一种能够被利用的能量呢?
时明煦在思索间,已经彻底完成关门进屋的动作。
与此同时,屋内的一人一猫望过来——苏珊娜正抱着肚皮朝天的52号,自沙发上,朝他投来视线。
她的情况比中午好了许多,但面部皮肤的冻伤在室温下显得更加可怖,尤其是眼周。
苏珊娜的两只眼睛都红肿着,望向时明煦的目光仍然局促又拘谨,她只好用主动出声来掩饰:“博士,您回来了。”
时明煦点点头,同对方四目相对间,苏珊娜的眼中犹有朦胧湿意,映出小小的、灯光下同样面色苍白的自己。
——而时岑的身影,却只能隔着焰色遥遥眺望。
仪式搁置下来,侍者无暇顾及这头,降温的速度却没有变缓。渐渐的,白日信徒们都向火堆靠得更近一点,苏珊娜被推至最前方,险些被火舌舔到衣角。
她在炙烤间,终于收回目光——不知为何,刚刚同时岑对视时,她有一瞬间笃信对方认识自己,但她又没有任何曾经见过时岑的记忆。
一周前,她趁文珺与医疗中心发生纠葛的夜晚逃离病房,又用假ID卡借助长距离光轨混入外城,成功躲过了城防所的追捕。
她原本想躲在外城,偷偷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再向城防所自首。岂料出逃不过几天,暴雨就毫无征兆地席卷乐园。
藤蔓随之暴涨——自保罗死后,苏珊娜就再也无法面对这些屏蔽型植株了,哪怕只是从窗口遥遥望去,她都会泪流不止、想要呕吐。
可这只是绝境的开端。
第二天,冰雹砸烂掉出租屋的玻璃窗,雨水飘湿了半屋家具,又很快结上薄冰。苏珊娜试图去钢板去赌,但效果不佳。她被冻到嘴唇青紫,却只敢蜷缩于卧室、又用毛巾堵死门缝,压根儿不敢向城防所求救。
雪灾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暴风雪的降临彻底摧毁掉破旧建筑,城防所的喇叭夹杂在风声里,变成一种破碎的引导。苏珊娜不得不与巨大的恐惧抗争。
一方面,到了这种境地,她早已失去了自己此前在内城的一切。另一方面,到了这种境地,她真的要选择放弃吗?
苏珊娜不知道,她快要被惶然彻底吞没掉,却连泪也不敢流,怕它们会变成杀死自己的冰刃。她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终于不得不踏出废墟,试图寻找一处新的暂栖地。
她走进暝暗低沉的天地,踩过触目惊心的厚雪。
她就遇到了“文珺”。
文珺,苏珊娜是认识的——对方是灯塔两栖类实验室的研究员,保罗的楼上邻居,也曾是她出逃那晚的掩体。苏珊娜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在雪灾摧折的外城碰见对方。
在她失踪后,文珺也随即消失。
想来,这或许意味着,对方同内城闹了一点不愉快,或是身藏某些秘密。
继而她迅速想到——那么有没有可能,文珺不会轻易向城防所出卖自己?
毕竟,她实在走投无路了。
纠结再三,苏珊娜主动开了口。
起初进展得很顺利,她被“文珺”细心安抚,又被带到一个房间内,那里满是孩童。奇怪的是,每个人都用冷漠又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她。
当苏珊娜意识到不对劲、想要转身逃走时,“文珺”已经挡住她的去路,又告诉她,她必须参加一场仪式。
十余人将她堵在房间内,一把匕首握在“文珺”手里,苏珊娜在对方愉悦的凝视间福至心灵,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她觉得对方并非真正的文珺。
可惜,她没有细思的余地,十余人推簇着她,像猎捕中世纪的女巫那样,将她押送至篝火堆旁,赶赴属于她的刑场。
苏珊娜完全挣扎不过,在恐惧与寒冷的迭潮里,她目光渐渐麻木,只有双手还一直做着机械的捶打动作。
时岑立刻推窗探出去,在余下众人的尖叫中,他看见血色顺雨水扩散开来,惨白路灯下坍塌着人形肉块——可少女的死亡并非出于基因链断裂。
因为很快,血肉间抽搐中涌出无数藤蔓,窸窸窣窣的拱动间,脚步与惊呼四下乱溅,被风雨扯得稀碎。
惊恐的哭腔回荡在街道上。
“植物异变植物入侵外城!”
“都往楼梯间跑!”时岑立刻自墙上取下微型便携式镁热弹,呼唤幸存者,“远离积水区域!”
余下五六人立刻做鸟兽散,各自往建筑内部跑去,在最后一人跑入楼道五秒后,时岑瞄准仍在吸食血肉的藤蔓,叩动了扳机。
轰!
微型镁热弹剧烈反应间,白光乍现、水雾蒸腾,藤蔓残骸炸得四溅时,时岑认出了它。
这株藤蔓属于B-110号城市遗迹,曾在自己追踪178号时发动过袭击。
但彼时,它完全不如现在强壮,枝蔓的结构也没有如此庞杂——时岑记得它能够屏蔽生物密度检测仪,于是他立刻摁上通讯器,联系了城防所。
“兰斯,”时岑长话短说,“之前你们筛查过屏蔽型异变植株,我这里出现漏网之鱼,造成一人死”
“时岑。”兰斯打断他,“截至你的通讯,今晚已经发生三十起袭击事件,共造成七十六人死亡,区域覆盖极广,横跨十余城域——城防所怀疑,屏蔽型异变植株已经入侵地下排水系统,并成功完成二次异变。”
兰斯深吸一口气:“但暴雨导致排水系统无法立刻进行高温消杀外城即将进入一级警戒状态,军方各部都在行动,你也注意安全。”
他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泼天雨幕中,时岑通讯器的柔光逐渐微弱下去。
但与此同时,另一世界。
时明煦的通讯器光芒亮了很久,白光开始闪烁,竟然变更出前所未有的红色,温度也随之升高,就在烫得耳廓绯红之时——
“52号!”
时明煦自床上猛然坐起,举着缩起脖子的猫咪,对方爪子尽数蹬空,挣扎未果,颇为不满地骂了几声。
时明煦空不出手,只好呸掉嘴边的猫毛:“知道自己有多重吗?你快把我闷死了。”
52号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又往他脸上扫了一下。
“明天没有你的早饭。”时明煦正欲下床,将半夜扰人清梦的坏猫塞回窝里,就被震耳嗡雷吸引了注意力。
他抬眼望向窗外时,破空闪电近在咫尺,映出根根纤垂的眼睫。
害怕打雷的52号立刻拱着腰往他怀里缩去,猫咪很会审时夺度,叫声立刻转向凄软,试图彰显它的无辜。
幸运的是,时明煦这回也没戳穿它拙劣的把戏——因为就在此刻,链接感重新贯通他的神经。
“小时,”时岑已经关上窗,正擦拭被飘湿的屋内,“怎么醒了?”
时明煦抱着猫坐回床上,瞥见窗外时,仍没来由地有些沉郁。
或许,对于高维而言,低维的一切想象都显得贫瘠。
“所以,死亡其实无法避免。”时岑说,“我和小时,注定在这场跃迁中成为燃料、失去肉体但沃瓦道斯,既然你和安德烈都竭力阻止这一切。那么我想,你所看见的未来,不止于此吧?”
短暂沉默。
问询的声音很轻,时岑的话像雾,弥漫到时明煦耳边。它恍在咫尺,又显得遥远。
沃瓦道斯的回应声更低。
祂说:“跃迁的前半程——也即初步融合的历程,由亚瑟独自完成。温戈的两次跃迁都止步于此,甚至没能等到真正利用矿的那一刻。祂的矿因此长久存活,又随其陨落一同死去。”
“我见过未来的片段,知道亚瑟会顺利完成自体融合,但在我所见的未来中,分崩离析的,并非仅有身体这一载体。”
“而是你们的意识,你们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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