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你还有脸说!”
听见吴飞白的话, 叶小楼半点不留情面地怼了回去。
“你到底占卜出什么了呢?”
李好问在一旁不语:吴飞白的占卜结果其实是没问题的,只是所有人都没能准确地解读出。
然而叶小楼还有更“致命”的话术在后头——
“你占卜出来的,连自己都不记得。能指望谁相信你?”
确实, 吴飞白在那次占卜之后,就失去了关于那一段的记忆, 如果没有诡务司的人事后告知, 他自己也不会知道自己曾预言了什么。
但李好问心里有数:吴飞白那次很可能内心预言到了非常可怕的东西,如果他自己占卜之后还能清醒地记得……会把自己直接吓死。
“多谢李司丞, 给下官留了好多颜面!”
吴飞白这个人就是这样,打蛇随棍上,一见到李好问留有余地,连忙奉上马屁。
“但下官虽然未必准确占卜到此事,却很清楚长安城里这般万人投水的‘盛况’是如何造成的。”
“很多人都和下官一样,是内心中原本隐藏着的, 最为脆弱的一面被无情地揭了出来。”吴飞白的语气非常肯定。
这种分析能力是叶小楼不具备的,这名不良帅当即闭了嘴。
“最为脆弱的一面?”李好问反问一句。
“是的, 是愧疚, 也可能是自卑, 是那些被深深埋藏在心底, 连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负面情绪。”
“就拿下官来打比方,刚才下官步入放生池之前,心里想的就是……在这钦天博士的位子上混了这么多年, 做的不过都是堪舆风水这样的小事, 眼中所见也一向只有蝇头小利,实在是辜负了一身所学……”
这回是叶小楼与李好问对视一眼, 他们都没有想到能从吴飞白口中听到这种话。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
但是吴飞白口气之真诚,令人无法怀疑他。
“……而且, 我竟没能预言出长安城真正的危难。我这真是……”
越是说到后来,吴飞白越发捶胸顿足,李好问赶紧喊停,免得这厮又抽个空去找个有水的地方下水玩玩。
李好问又转脸问卓来。这孩子忙将自己刚才的心路历程一起都说了。
李好问心里有数:这是自卑和对父母的怨恨交织在一起的负面情绪,一瞬间笼罩上心头的时候,卓来一介十二岁少年,自然无法抵御。
“郎君,但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能得郎君一家收留,卓来已经比旁人幸运得多了。”
“再说了,往后的路是要靠自己走的,卓来本来就不必靠着亲生父母一辈子,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卓来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脯。
李好问不语:通常来说,嘴上说不遗憾的时候,心里就是最遗憾的。
“先回诡务司。章主事和李博士应该在那里等我们。”
李好问做出决定。其余三人都没有异议,一行人一起往诡务司赶去。
就在他们快要抵达诡务司门口的时候,路边一扇木板门“吱呀”一声打开,张嫂和她家的傻儿子,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起出现在门内。
“六郎,可曾见到我家阿耶?”
张嫂语气矜持地问。
众人都愣了一会儿,李好问方才大惊问道:“怎么,张武哥出去了?”
张嫂愣怔了片刻,点了点头。
李好问不语沉思:要说负面情绪,那他相信张武心底肯定埋藏了很多。在这全城都在经历异变的时刻,张武必然受到影响。
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张嫂与张家大郎竟然都好端端的。
难道说,影响全城的,是某种精神力量施加于普通人的心智,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反而都不受影响?
那他自己怎么感受不到丝毫异样?
是因为他自己精神也不正常?
可说实在的,从天黑的那一刻至今,他也同样经历过自责、愧疚、愤恨等多种负面情绪。
李好问一时竟没什么头绪,不知该怎样分心帮助张家一家子。
这时卓来忽然抬起头,对李好问道:“郎君,你放心去处理司里的公务吧!让卓来带着张家大嫂和张家大郎去找张武哥!”
旁边叶小楼与吴飞白齐声惊问:
“卓来,你好了?”
“卓小哥,你这才刚被李司丞唤醒啊!”
“嗯,是的。我现在好得很!”
卓来用力点头,“我就想帮着老邻居们……张嫂他们真可怜,实在没人可帮了。”
叶小楼与吴飞白还要发话,李好问却开口了:“卓来,你去吧!是时候让你担起责任了。”
卓来一言点醒了李好问:或许责任感本身拥有对抗负面情绪的力量。
人类确实是很弱的,但自我怀疑有用吗?
最后还不是得把该做的都做起来,将人生的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
或许刚才从兴庆宫返回诡务司这一路,李好问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自行实践这种“自救”的办法了。
想到这里,李好问又冲卓来补了一句:“看见其他人投水就提醒他们生而为人的责任。”
这种浅薄的心理暗示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
回到诡务司中,章平刚刚满头大汗地赶回来。
李贺人还在典籍区,不知在捣鼓什么。
“屈突主簿赶去皇城传讯了,”李好问向众人通报一声,然后望着章平、叶小楼、吴飞白。再算上埋首于公廨深处的李贺,和门房里守着的老王头——这些就是他能用的所有力量了。
好在这点力量还能再撬动一些力量——
章平向李好问通报:京兆府与两县那里都被长安城中出现的异状给吓到了,无比懊悔没有事先听从诡务司的劝告,转移百姓出城。
目前两县正在动用极为有限的人手,尝试封住所有通往长安城内数条水渠、水池的道路。
这样做几乎是杯水车薪。
因为长安城中的清明渠、永安渠、漕渠,都是地上明渠,流经数十里坊。凭长安县那点儿人手根本没法阻止长安市民们向水渠边靠近。
另外就是人手也极易出问题,那些不良人与衙役们,本来好好地在设置路障,劝说路人回头呢,忽然就自己也加入下水“大军”,一起朝河渠内走去。
李好问想了想告诉章平:“暂时只能继续这么干。但是章主事试试转告他们一句话:让他们只管想着身上肩负的责任,或许能对抗那些迷惑人让人投水的力量。”
章平闻言略想了想,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点头应是,伸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转头就又要出门。
李好问却赶紧叫住他:“章主事,你自己还好吗?”
要送消息出去,首先得确保传讯的人没事。
章平虽然刚才顺利从外面回来,但现在再次出去进入高危地段,李好问少不了要给他做一做“心理按摩”。
章平立即冲李好问一拱手,真诚地道:“李司丞放心,我还好。”
“说实话我这个人挺自私的,做什么都顾着我自己的小家……”
他说着说着,脸上又流露出几分羞惭。
“但如今我妻女都在城外,无须担忧。我就只想着一件事——我要保重自己,我对我自己担着责任。只有这样我才能活着再将她们都接回来。”
“李司丞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
李好问一想也是。于是他不再多说,只冲章平点点头示意路上小心。
章平转身便走,自有老王头在门口接应,送上坐骑。
李好问望着章平的背影,知道这位主事去做的还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措施。
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还是那件事:找到那伽、杀死那伽,阻止这场灾难。
章平刚刚出门,李好问等人就见廨舍深处突现一大团璀璨的光芒,不断闪烁。
“不好!”
李好问拔脚就往廨舍深处冲去,心想:总不能长安城还没保住,整个诡务司先被点了。
谁曾想那团璀璨光华竟然会移动,沿着廨舍中的小径向诡务司正厅移了过来。
吴飞白在李好问身边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原来是李博士。”
就见李贺出现在道路尽头,手中捧着一个木头匣子。这匣子的缝隙中,一片片明净的光华向外迸射,将李贺那张极度兴奋的面孔照亮。
这光华在三五尺开外才渐渐转为黯淡,但是浅淡的光线里似乎蕴藏着明净的星辉,星星点点,既璀璨又梦幻,几乎令人目眩神驰。
“李司丞,李司丞!”
李贺见了李好问,大喜着奔过来,打开木匣子给他看。
“我在敝司法器区找到了一柄古剑!这是可以斩龙的上古神器!”
“真的给你找到了呀!”
李好问几乎要一跃而起。
叶小楼与吴飞白也听得振奋不已,令人一起抢上来,头凑着头,抢至李贺手中的匣子跟前,想要先睹为快。
“这……”
等到看清匣子里的物事,吴飞白先傻了眼。
叶小楼脾气急,马上一敛两道短短的蚕眉,怒道:“李博士,你这是开玩笑吧!”
匣子里,盛放着一张纸色泛黄,极度脆弱的纸张——那张纸上画着一柄长剑。长剑形制古朴,上面雕琢的花纹更是唐人少见。
“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这酸儒还要戏耍我们,好玩吗?”
眼看叶小楼一伸手,就要将李贺手中的匣子打翻。
李好问却突然伸手阻拦:“先等等!”
就见李贺开口,曼声吟诵道: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
“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①”
随着李贺曼声吟诵,他手中的匣子更加光芒大盛,一时间太过耀眼,李好问等人竟然都不能直视,纷纷转开头。
等到他们适应了眼前的强光,再回头看时,这匣中这枚画在纸上的古剑,竟然一点点地充盈起来,变得立体。
那剑通体光滑而冷硬,三尺剑身仿佛反映着幽幽水光。
“这……这真的是,可以用来斩龙的剑?”
叶小楼惊疑不定地问,向匣中伸出手去,却又被那寒光所慑,最终没敢伸手。
反倒是李好问,径直伸手去那匣中,握住剑柄,直接将那柄古剑给提了出来。
当剑身被提出木匣的那一刻,就听西方忽然响起一声霹雷,在天际炸开。叶小楼吴飞白等人都是吓得一个趔趄。
再看夜空清朗,星辰漫天,空中没有一丝薄云。令人根本想象不到这长安城里刚刚竟打了一记焦雷。
紧接着四周响起稀稀落落的哭泣声,啾啾如细细喁语,但静听却又是哀哀的哭声。
就听李好问叹道:“果然西方白帝且为之惊,而鬼母且为之哭。”
叶小楼与吴飞白这时才醒悟:原来长剑出匣之后人们听到的那些异响,竟全都是因为李长吉吟诵的这两句诗啊!
李好问试了试那柄宝剑,觉得轻重合适,三尺剑锋,也确实合适作为与兽类搏斗时所用的兵器。
于是他将宝剑放回匣中,点着头道:“斩龙的兵刃有了。”
叶小楼下巴差点儿没掉下来:“真的假的呀!”
看他的表情,似乎正在心里嘀咕:你们诡务司的人还真的邪门儿。这个书生不过是吟了两句酸诗,就说这剑能够斩龙?
叶小楼似乎不信邪,也向匣中伸出手。
“这——”
长安县的不良帅瞬间就变了脸色,不敢相信自己指尖传来的触感。
他在匣中连抓两下,都没能将那柄剑从匣子中提出来。指尖触及,明明是平平的一片。
他再伸手揉揉眼,向匣中看去,只见匣中依旧是平平整整地放着一幅变黄发脆的纸片,纸片上画着一枚形制古朴的长剑。
“叶帅!”吴飞白上前拍拍叶小楼的肩,语带安慰,道:“看来这幻化出的剑也是认主的。李司丞肯相信它是存在的,所以它在李司丞手里,就是剑。”
“而您慢了一步,就是纸了。”
叶小楼心中顿时懊悔,侧脸望着李好问,心想:要是自己刚才不犹豫那一下,就有希望过一把“斩龙”的瘾了。
李好问却心里明白:他和叶小楼之间的差别只是在于,他与李贺相处的机会较多,对李贺的能力比较了解,知道与李贺越是神志不清,能力就越是强大;而与李贺相关的事,越是匪夷所思,就越有可能是真的。
他将木匣从李贺手中接过来,点点头道:“李博士已找到了这等神兵利器,下一步就是找到那伽,才能斩了那伽。”
这个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从郑兴朋还在世的时候就一直拖到现在,始终没法儿解决。
一提“找到那伽”,众人就都向吴飞白看去。
吴飞白一脸惶恐,拼了命地摇动双手,道:“别看我!我就算是有千般的胆子,也不敢占卜一条龙的位置啊!”
然而就在李好问口中说出“斩了那伽”四字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动了动——那里装着小红鱼遮摩遮利。
难道是自己这几天太过操劳奔忙,忘了照顾这小家伙了?鱼缸里缺水了,还是缺鱼食了?
李好问想:也好,去找那伽之前,将小红鱼先留在诡务司里——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免得无辜的小鱼一起跟着遭殃。
岂料他伸手进荷包的时候,突然觉得右手指尖猛地一阵刺痛,连忙将手指从荷包里抽出来。
“唉哟!”
李好问将右手举至眼前,发现食指上有一大团鲜红——小红鱼遮摩遮利活蹦乱跳地,正咬着李好问的指尖毫不放松。
痛,痛极了!
那小红鱼的鱼吻也不知是怎么长的,上下一合,就像是无数尖锐的钢针一起扎入李好问的指尖。十指连心,李好问觉得此刻自己心口都是一阵大痛。
“别啊!”
李好问虽然吃痛,但他另一只手正捧着李贺给的剑匣,那是眼下至关重要的物品,他怎么也不肯轻易放下,于是只好硬忍。
但忍着忍着,他竟发现根本忍不住,而且不止是指尖,他全身都痛了起来,周身如同坠入火中,浑身灼热,连呼吸中似乎都带着烘烘的燥气。
偏偏还有叶小楼在旁说起风凉话——
“哟,李司丞受伤了,这么重的伤,是不是就不能去斩龙了呀!”
“要不,您把这剑匣再交还给那酸儒……咳,李博士。让下官再试试能不能将这剑从匣子里提出来?”
吴飞白倒是很上道,上前伸手拍拍打打,似乎要将遮摩遮利从李好问手指上赶下来。
但他再怎么拍打驱赶也都只是虚张声势——像吴飞白这样的人,才不会让自己的手触及遮摩遮利这样来历不明的小怪兽呢。
“李博士——”
李好问选择将左手的匣子交还给李贺,再委婉避开吴飞白的动作,最后仔细观看趴在自己右手上“咬定指尖不放松”的小红鱼。
这时,小鱼咬啮指尖造成的剧烈痛感已渐渐减退,可以忍受。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感受:似乎有某种奇特的物质,顺着小红鱼咬出的那个创口,沿着周身的血管向四肢百骸迅速扩散,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遍全身。
他的右手食指,似乎渐渐变得透明,里面的骨骼、细细的血管,竟变得清晰可见。
而他的整个右掌,甚至是整条右臂,都变得红彤彤的。
相反,咬着他指尖的小红鱼,原本那通体的鲜红色却在渐渐变浅。仿佛这小鱼把一身的好看肤色都暂时让渡给了李好问。
“波”的一声,小鱼软绵绵地松开口,看上去鱼力已竭,连再给自己织个鱼缸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好问连忙将它放入诡务司日常供养它的陶碗中,看着它在水中无力载沉载浮。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李好问觉得自己周身充满了“力量”。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李好问觉得自己仿佛脱胎换骨,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与此同时,他也从心底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渴望——对龙血的渴望。
他在自己脑海中唤起当初罗景在诡务司地窖里褪下一身龙血的模样,鼻端则萦绕着龙血的气味——那味道格外好闻,像可乐,像巧克力,像牛排,像血旺……像世上一切能唤起味蕾分泌唾液的气味。
此时此刻,李贺在一旁幽幽地开口:“按照典籍上的记载,遮摩遮利若是咬啮他人,就能将自己身上蕴藏的‘时之力’在一段时间内转至他人身上。前提是它愿意主动咬人。”
李好问:……!
遮摩遮利也是和那伽一样的神话生物,而它竟然转移了“时之力”给自己?
这话他以前真没听说过,更加没想到还有“时之力”短暂转移这回事。难道是小红鱼感受到了李好问那种“斩龙”的冲动,所以愿将自身的力量借给他的吗?
早知有这种办法,那他还辛辛苦苦修炼时光术干嘛?直接求小红鱼帮帮忙就好啦。
不过他也很难想象自己面对小红鱼,说:“来啊,来咬我呀!”
李好问感受着身体的变化,心头略略动念,眼前立即出现了整整齐齐的栅格,一直通向无限远方。每一枚栅格中,都是一方天地,一方小世界。无论持续多长久,只要他能定位,就能从这些栅格里拖出。所有曾在这些栅格里出现过的他人能力,他都可以“为我所用”。
现在的他,好像的确拥有了更高阶的时光术。
但是李贺开口提醒:“李司丞,您也要小心,毕竟遮摩遮利是‘非人’,被它咬了,您可能也会感到自己越来越像‘非人’……”
叶小楼听了李贺的话却哈哈大笑:“是‘非人’又怎么样,实力强大,能打得过旁人便好。”
说着,这位年轻的不良帅竟也顺势将手伸进盛有小红鱼的鱼缸里,道:“那敢情好啊!爷爷也来尝试一下,小鱼,来,咬爷爷一口!”
陶碗里,小红鱼蔫蔫地浮着,但是见到叶小楼伸过来的脏手,即便再蔫吧,小红鱼也在水中当场表演一个转身走鱼,胸鳍扒着碗壁,回头离叶小楼远远的。
而此刻李好问已经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渴望——他腾地站起身,道:“我去一下机要室。”
上一次罗景带给诡务司的龙血,一直存储在机要室内。
此刻李好问只想取来那枚龙血,确认一下那是不是就是自己此刻内心百般渴求的东西,另外,他也想考验自己:人肯定是不会喜爱“龙血”这种食物的,现在的他,还能控制住自己,还能抵御这种对龙血的渴望吗?
于是他奔向机要室,要将他上次存放在“铜墙铁壁”内的龙血取出来。
但很快,李好问又从机要室里疾奔回来,一脸的惊异,问李贺:“李博士,你见过机要室内的那一团龙血吗?”
李贺也觑着李好问,似乎费力地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约过了一个弹指,李贺才搁楞搁楞地摇了摇头:“不对啊机要室只有您自己能开启呀李司丞!您怎么来问我?”
李好问心头顿时一凛。
机要室失物——这还是他入住诡务司之后第一次发生。
第 72 章
原本李好问存放在机要室内的那团龙血竟然不见了——此事十分古怪。
按说, 这诡务司的机要室只有李好问一人能打开。但机要室开启之后,并非马上就会锁闭。因此并非是只有李好问一人能进入机要室。
但他能确定不是自己,又会是谁呢?
身边, 李贺声调平平地开口问道:“李司丞,您找那团龙血, 就是为了寻找那伽吗?”
李好问怔了怔——并不全是。他其实是循着遮摩遮利带给自己的“本能”, 冲动地想要寻找龙血。但既然龙血已经消失了,他又何尝不能利用这种“本能”, 去寻找那伽呢?
于是他转过身,对李贺道:“没有龙血也可,但我需要一个能够快速在长安城中行动的法子,用最快的速度找到那伽。”
骑纸马巡视长安城也不是不可以,但李好问担心此刻永安渠、清明渠一带人满为患,交通阻塞, 反而无法第一时间找到目标。
不知何时,叶小楼跟了过来, 阴阳怪气地开腔:“瞧瞧, 你们诡务司最后还不是要来求我们长安县?”
“什么?”老实人李贺根本不解其意。
李好问一抬头, 见叶小楼正抱着双臂, 仰头望着夜空,嘿嘿冷笑。
他突然明白了——的确,叶小楼有更直接的方法啊!
就见叶小楼将手臂高高扬起, 手指在空中体会空气流动的方向。他冷笑一声道:“风向正好!”
风向合适的夜晚, 操控长安县的巨筝翱翔于天际,居高临下, 的确是最容易在长安城内发现任何妖物的行踪。
李好问: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他一转身就从李贺手中接过了那枚匣子,扭头对叶小楼道:“叶帅, 我跟你走!”
叶小楼冲他瞪眼睛,似乎是说:那我敬你是条汉子!
时不我待。两人不用彼此提醒,已经并肩冲至诡务司的院门。
候在那里的老王头伸手迎风一抖,两片纸马顿时变作了笼辔齐全的真马,立在两人面前。
叶小楼顿时傻眼:“这是……”
李好问却不容他犹豫:“发射巨筝的望楼不是在金光门那里吗?走,叶帅,先让敝司的坐骑载咱们一程。”
叶小楼却兀自怨念:“你们诡务司都是什么人?出门都没有真牲口用,只有这玩意吗?”
李好问却哪儿还容他多想,翻身上马,还顺带手将叶小楼也提上了身边的坐骑。
叶小楼只觉李好问此刻力大无穷,自己根本没法儿抗拒,被拎着领口就提上了马。而他们座下的纸马此刻与一般的高头健马无异。
身为长安县不良人,叶小楼外出公务时也从没有可以骑马的待遇。骑上行了两步,他的怨念也就渐渐地消散了。
两人并辔疾驰在金光门至春明门的东西向大街上,穿过永安、清明两渠的时候,正好见到渠畔聚满了人。
偶尔见到几名长安县的衙役正试图维持秩序,阻拦人群,但那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李好问握缰的手一紧,几乎想要停下来。
但叶小楼冷哼了一声,道:“别去操心那些治标不治本的事了,已经有人去做了。”
李好问心神一凛,知道叶小楼说得对。各人自有职责,而他现在必须去做那些能够从根本上肃清危难的事。余下的,只能选择信任其他人。
但他座下的纸马越过永安渠的一瞬间,李好问忽然留意人群中有几名身着黑衣、身材瘦小的人,似乎是女子。
李好问有夜视之能,而且视觉超乎常人,因此能看清她们的衣襟上都绣着一条金色的小蛇。
“是炼石宫?”
叶小楼在旁听岔了:“殓尸官?你是说仵作吗?”
“现在长安城里最需要的是头脑清醒的,可以救人的人,而不是什么仵作!”
李好问听他误会了,也不解释,任由座下马匹驰过永安渠一带。他刚才见那些黑衣女子貌似也在与长安县的衙役一起,“劝退”那些被心魔所困,来到水渠边的人。
看来这次“炼石宫”是出手相助了。
不知为何,李好问想起刚才张嫂的模样,他总觉得女性遇到危难总是表现得比男人更坚强些,毕竟为母则刚。
想到这里,李好问心下稍安。
两人沿着大道,一路疾驰,来到金光门下。
叶小楼翻身下马,扭头看看李好问,眼里都是质疑与挑衅,似乎在问:“这么年轻的官儿,又是这么危险的做法,你敢吗?”
李好问也纵身跃下马,将缰绳一扔。纸马也不要了,反正时候都能回收的,别人也抢不走。
两人沿着几乎不剩多少防务的金光门一路向上攀登。而那座巨木搭建、架着机括的望楼也落入李好问的视野。
一幅巨大的白色羽翼,此刻正泊在楼顶的机括上。
叶小楼伸手去感受在高空中流动的气流,声音嘶哑地笑了一声:“哈哈,风向和风力都正合适。李司丞,你运气真不错。”
李好问望着那扇巨筝,问:“这个怎么操作?”
他在想,需不需要叶小楼先演示一番,然后他再复现叶小楼的能力。
刚才遮摩遮利那一咬,让李好问在短时间内掌握了强大数倍的“时光术”,要复现他人能力并且勉力维持半个时辰什么的,李好问猜想自己应该没问题。
谁知叶小楼道:“不必!”
他伸手一指:“那巨筝完全可以载两个人。我来操纵,你来找人……找那个东西。以往我们不良人就是这么合作的。”
原来如此,李好问心想——他以前只见过叶小楼一人单枪匹马地乘着巨筝在长安上空翱翔,还从未想过,这巨筝在设计之初,就已经考虑了这种问题:初次乘坐巨筝的人,可能会需要一个教练。
这么贴心的安排与设计,听起来也有点像是林前辈的手笔啊!
李好问有点想问个究竟,可现在实在不是时候。
叶小楼见他没答话,两道短短的蚕眉顿时斜斜竖起,道:“怎么,你爷爷拉扯你一把你还看不上?”
李好问懒得与他争论这种愚蠢的辈分问题,抱着盛放古剑的木匣就向巨筝攀去。
叶小楼皱着鼻子咕哝了两句“这还差不多”,也跟在后面爬上巨筝。
停放在金光门的巨筝,一向是事先就将弹射牛筋上紧,一旦需要用,马上就能发射升空的。
这次也不例外。
两人攀上巨筝之后,叶小楼只是随口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然后告诉李好问该怎么将自己固定在巨筝下方悬挂着的架子上,然后就不肯再多说,颇有点儿敝帚自珍的味道,似乎这是他们长安县的不传之秘,李好问一个外人,就别惦记太多了。
可是李好问只要见过一遍,一来能完全记住,二来能复现出来,所以也完全不问。
两人极有默契地并肩攀在巨筝下方的架子上。
李好问忽然发现,自己距离叶小楼有点儿近。两人现在完全是“摩肩接踵”,肩碰着肩,腿贴着腿。
如果他们两人之间从来不存在那种剑拔弩张的竞争关系,以及你来我往的互怼关系,那么这种并肩作战确实还挺令人神往的。
然后——
李好问眼看着叶小楼一脸不服气的表情别过头去,心里只有两个字:呵呵!
“李司丞,”叶小楼的声音里一如既往地满是嘲讽,“现在还有机会反悔,待会儿下官一松机括,巨筝飞入夜空,就算吓尿了也没法儿很快落在地面上了。”
李好问忍住了复现李贺那一手“你闭嘴”的冲动,冷声回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叶帅你就说你会不会驾这巨筝吧!”
咯吱,咯吱——
清晰的磨牙声传来。
李好问第一次离叶小楼这么近,因此也第一次得这么清楚。
“抓紧!我们走——”
随着叶小楼猛地一声吼,李好问只觉巨筝受到一股巨力推动,带着他一起,猛地弹向夜空中。
耳边风声呼呼,气流迅速袭来,打在他脸上,紧贴着他面颊涌向后方。李好问本能地闭上眼睛,脸颊被擦得生疼。
但当急速上升带来的压力达到顶点之后,李好问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他所在的巨筝,忽然变得轻盈、平稳,不再猛地向斜上方疾冲,而是放缓了角度,顺着气流平飞。
这就是滑翔的感觉。
李好问尝试着睁开了眼——
第一眼的景象对他而言确实是相当震撼的。
整座长安城,如同整整齐齐的棋盘一般,在眼前延伸开去。一个个方方正正的里坊宛若一座座灯火辉煌的小城。
在穿越之前李好问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景象,可现在他依旧感到震撼至极——这是在一千多年以前的大唐啊!
但说实话,这还是与他穿越前乘坐飞机,鸟瞰现代城市夜景时的壮丽景象有点差距。
叶小楼就在李好问身边,鼻子里发出得意的哼声。
但随即他也发现,李好问对于这一幕景象虽然也很惊叹,但是却好像没有常人该有的那份震撼。
这就好像是,见惯了大明宫或者太极宫中美景的人,突然进了他的长安县,虽然长安县里布置得也十分堂皇,令观者有些意外,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就着礼貌称赞两句就算了。
这与叶小楼自己当年第一次乘巨筝上天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震撼没法儿同日而语。
因此叶小楼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李好问为人冷静镇定,不会一惊一乍的。
“按照今夜的风向,我们可以先绕到京城西南,然后自京城西南一直向东北,飞过大半个长安城。最终落在大明宫附近。”
叶小楼判断风向,向李好问解说今夜可能的飞行路线。
李好问点点头。
“如果到那时我们还一无所获,就从大明宫赶到春明门那里。那里还有一座万年县的巨筝,也可以飞。但就是不知道到时风向会怎样,能不能由东向西起飞。”
李好问又点点头,道:“好,叶帅你操控巨筝,我来寻找那伽的踪迹。”
叶小楼:……
我还没有强调飞巨筝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呢,哪里是这么轻轻易易就能操纵的?
一时间叶小楼还很想大倒一通苦水,讲述他当初是练了多久,摔了多少次,才练成了这样一手精妙绝伦的“御筝术”。
但谁想到李好问竟然“嗯”了一声,就再也不问,全凭叶小楼操纵巨筝。
忽然间,叶小楼觉得李好问还挺信任自己的。
不过……这点信任顶个屁用?
叶小楼想了想,忽然转头问李好问:“李司丞,你怎么寻找那妖物的踪迹?”
他一转头,就也发现李好问的侧脸距离他有点儿近,叶小楼借着地面上万户千家的灯光,能看清李好问专注的侧脸。
李好问正低着头往地面上看,顺口回答:“我可以夜视。”
叶小楼:……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天生夜眼”?
一时间,叶小楼心中又有点酸溜溜的。
毕竟这世上可以“夜视”的人少,而“夜盲”的人多。叶小楼曾经经历贫穷困窘,所以知道夜盲和夜视的区别——通常来说,富户的子女,日常吃得好些的,有荤腥入肚,或者是常常能吃鱼脍水鲜的,夜间的视力便好些。
夜盲的,往往都是那些食不果腹的贫儿。
一想到这里,叶小楼立即又勾起对李好问家世的怨念,心里泛起酸泡泡。
“另外还有一种奇特的直觉,为我指引那伽所在的方向。”李好问不方便说这是被遮摩遮利咬了一口有“后遗症”,但是他自信到了那伽附近,自己一定能感应出来。
但叶小楼这时“咦”了一声,道:“长安上空怎么就起雾了?”
李好问一抬头:果然,前方长安城上空出现了大团大团的迷雾,雾气中似乎还带着隐隐约约的紫色。
这种雾气颇为奇特,风吹不散,似乎隐藏着什么、遮蔽着什么。雾气中那层若有若无的紫色,并无多少美感,相反,它的色泽诡异,让人见了心里始终毛毛的。
“叶帅,能想办法飞到那些雾气的上方吗?不行的话也可以尝试从旁绕过。咱们可最好不要一头扎入这些雾气里。”
李好问像是征求意见一般开口。这令叶小楼觉得很舒服。
他从长安县一个品级最低的不良人升到现在的不良帅,这辈子从上司那里听到过最多的就是颐指气使的命令,和毫无商量余地的断言,其中还有不少是荒谬的。
说实话,能像李好问这般说话的上司,放眼整个大唐朝廷,还真的很少见。
叶小楼感受了一下风向,道:“我试试。”
他操纵巨筝下方的装置,调整那两扇巨大羽翼的角度,李好问便觉身体随着巨筝向左侧倾斜。
带着这个倾角,巨筝神奇地绕过一个弯,向长安城的东南面飞去。
不知是这个角度不够大,还是空中雾气蔓延的速度过快,两人乘驾的巨筝没能完全绕过雾气笼罩的区域,从那团紫色雾气的侧面擦过,巨筝的翅翼沾染了一些雾气。
叶小楼忽然全身发抖,颤声道:“我……我是一个不合格的不良帅吗?”
看来是与卓来等人一样,开始遭受负面情绪的影响。
他手腕一抖,眼看就要操纵着巨筝向地面俯冲而去。
“我为长安城做了这么多,可是长安城里的人,依旧没法儿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岂不是说明我很没用?”
李好问连忙伸出左臂,按住叶小楼的肩膀:“叶帅,想想你身上肩负的责任。虽然你也算不上是多么称职,可是长安县的百姓没你不成啊?”
叶小楼:???
眼见叶小楼脸上出现迷茫的表情,嘴唇翕动着似乎随时想要反唇相讥,李好问心知他的“激将法”奏效了。
“当然了,要说不称职,我这个诡务司司丞也和你半斤八两,一样的不称职,咱俩大哥别说二哥。但是,叶帅啊,你难道就不想胜过我一筹?“
李好问:知道叶小楼的好胜心,这玩意应该也和责任感一样,能够激发起正面的能量,帮助叶小楼抵御那种精神之力的侵袭。
“没错!”
叶小楼突然恨声说道:“你不过一介贵介子弟,不事稼穑,无拳无勇,年纪轻轻,凭借家族荫庇上位,就做了诡务司的司丞……我,我当然要胜过你!”
李好问一怔:万万没想到啊!这番激将竟然把叶小楼的心里话都给激出来了啊!
好么,这人到今天竟然还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李好问顿时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但叶小楼恨声说完,立即奋起全身之力,操纵巨筝,那巨筝雪白的双翼在空中继续调整角度,最终擦着空中那层紫色雾气的边缘,从长安城上方绕了过去。
李好问连忙抛去所有杂念,收束心神,脑中飞快思考——
从叶小楼的反应看,在长安上空泛滥的这一片紫色雾气,便是勾起人们心中负面情绪的来源。
那伽为了促成自己顺利成年,在长安城中造成一场盛大的献祭,正是以这种手段,勾起人们心中的负面情绪,让他们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完美的人,但并不是说,不完美的人就不配活着。
可偏偏那伽却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意图达到它献祭的目的。
所以这雾气,正是追索那伽的线索。
风向合适,而叶小楼操纵巨筝的手段也确实了得。两人所在的巨筝绕着笼罩长安城上空的那团紫色雾气绕了大半圈,才开始偏离航线,向正北方向清朗的天空飞去。
李好问在眼前复现了一副诡务司内议事时用过的长安坊图,伸指在坊图上划了一个圈。
叶小楼在旁亲眼看见,就像是被噎到了一样:毕竟刚才才贬低过李好问的能力,现在脸就被打得啪啪响——他哪来的资格和李好问比?
“我大概知道它在哪里了。”
李好问伸手度量一下整团雾气笼盖的距离,确定了方位——那是在皇城以南,光德坊以东,与丰乐坊斜斜相对的通义坊。
“好了,叶帅,你想个法子,将我放到地面上去。你自己乘坐巨筝离开,尽量远离空气中这层泛着紫色的雾气。待会儿落到地面上之后,尽量劝人,同时自己也要保持积极心态……”
叶小楼才不管那“积极心态”是什么自己听不懂的歪词,他一伸手,就拽住了李好问的衣领,逼着他扭头看向自己。
“不行!李好问,你小子去斩龙,哪能不带老子一起?”
李好问摇摇头,温和地一笑:“不,我必须一个人去。”
他很清楚,像叶小楼这样不具备特殊能力的凡人,前去面对那伽,就是死路一条。甚至可能是只打了一个照面,就当场意识崩溃,死在当场。
而他刚才被遮摩遮利咬了一口,这只神话生物一部分的属性让渡到了自己体内,短时间也能算是半个“非人”了。所以他或许还有点希望,能正面与那伽相抗衡。
这事件看起来像是巧合,但李好问内心很坚定:这是上天赋予他的责任。
他腾出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叶小楼的肩,道:“叶帅,其实我刚才说得不对。”
叶小楼紧皱着眉头,怒冲冲地瞪着李好问的双眼。
“你是一位很称职的不良帅。”
“如果这件事之后,你我都还活着的话,你就到我诡务司来吧!你会是诡务司最需要的那种人,正直,有责任心,有干劲儿,在长安县未免埋没了你……”
叶小楼:是眼睛瞪得太凶了吗,为什么眼眶竟然莫名有点酸?
李好问已经伸手开始解将他的身体固定在巨筝上的绳索解开。
此前叶小楼向他解说过离开巨筝的方法,此刻李好问一一照做。
而叶小楼挂在巨筝的框架上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收摄心神,稳稳地驾着巨筝,同时开始调整角度,让巨筝滑翔的高度慢慢降低。
“差不多就是这里!”李好问已经背着那枚盛放着宝剑的匣子,离开巨筝底部的框架,抱着一枚粗大的缆绳向地面滑去。
而叶小楼此刻心中百味杂陈,他只能勉力操纵着巨筝,同时目送李好问沿着缆绳一点点溜向地面。
很快那缆绳便到头了,叶小楼心里忍不住为李好问捏了一把汗。
却见李好问松开双手,向地面轻轻一跃,整个人着地一滚,便毫发无损地落于地面上。
与此同时,巨筝陡然一轻,筝首向上一扬,顺着迎面而来的气流立即向上蹿了一两丈。
叶小楼谨记着李好问的吩咐,驾着巨筝继续向北。
他心里莫名震惊——李好问刚才离开巨筝的那一跃,根本不像是初次为之,反倒像是个极其老练的高手。
这家伙简直是个天才!几乎跟老子一样!
叶小楼心里这么想着。
可他哪里知道,他与李好问初见的那一日,就曾经当着人家的面,表现过一次这样平稳落地的绝技——李好问只是将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幕“为我所用”了一次而已。
第 73 章
离开李好问, 叶小楼驾着巨筝继续向北。
他满心茫然。虽然按照李好问的吩咐,避开了空中依稀可见的紫色雾气,但这位不良帅心头一阵阵地迷糊, 不知该往何处去。
于是他将选择交给了风向。
在此过程中,他依旧时不时能感受到心中那些阴郁的念头。自己的前半生就像是一幕剧情悲惨的皮影戏, 在他眼前来回放映。
“叶小楼啊叶小楼, 你这个可悲的家伙,你知道你的人生有多么可笑吗?
“对于母亲来说, 你是伤痛的产物,是一生的累赘……
“对于父亲,你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对于那些长在深宅大院的兄弟姐妹们,你就只是个笑话,一个笑话而已……叶小楼!”
叶小楼猛地晃晃脑袋:“想这些作甚!老子是长安县最称职的不良帅!”
他发现在他出神的这工夫,巨筝已经滑翔至皇城跟前, 正面对着朱雀门。
虽然叶小楼是长安县的不良帅,但这片皇城, 以及皇城后的宫城, 都是他们这些流外官不可逾越的禁地。擅入者死。
但此时此刻, 叶小楼居高临下, 突然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
他看见好几个官员,正携家带口,驾着车马, 往皇城里跑。
“哼, 前几日诡务司叫你们出城,偏不听。现在知道坏事了, 晓得找地方躲了?”
叶小楼颇有些幸灾乐祸。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
这些临阵脱逃的官员, 都不像是对长安城对百姓有什么责任感的样子。可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都没什么大碍,也没像是吴飞白那样,湿漉漉地被人捞起来?
叶小楼正心中暗暗琢磨的时候,忽听朱雀门上的禁军朝自己这边喊话:“兀那不良人,这里不是你可以来的地方,速速离去,否则,格杀勿论!”
这“格杀勿论”几个字刚刚喊出口,叶小楼就听见“嗖嗖”声,箭矢从他的巨筝两侧急速掠过。
叶小楼这一气真是七窍生烟。
长安城都乱成这样了,大唐官员们却鬼鬼祟祟地跑来皇城避难。而皇城禁军却也一副“天下事事不关己”的模样,依旧一板一眼地护卫着皇城的安全?
等等……
叶小楼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好像,皇城这边都不受那雾气的影响?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夜空中的那团紫色雾气,突然心一横,抬手调整巨筝的角度,还伸手拍了拍巨筝的框架,小声道:“筝儿啊筝儿,你争气一点。我们一起去探究那些大官们不能诉诸于口的秘密!”
朱雀门门楼上的禁军,在射击警告之后,原以为那巨筝会就此掉头离开。
那巨筝却不知是不是突然故障了,筝首猛地一抬,突然向上蹿高了不少,竟然猛地越过了朱雀门,穿过皇城禁地,向沉浸在夜色中的大唐宫城飞去。
*
李好问松开巨筝上垂落的那枚缆绳,跃向地面。
他复现了当日所见叶小楼从巨筝上跳落的“独门绝技”,毫发无伤地落在长安城整齐宽敞的街道上。
前面不远处就是通义坊的坊门。
坊门处的灯火还在,但原该在此值守的坊兵已经都不见了。
李好问出声呼叫两声,坊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考虑到这座通义坊可能会作为“斩龙战场”,此坊无人,可能是一件好事。
李好问再不迟疑,抬脚进坊,没走多远,他便发觉,四周都已被迷雾所包围。
浓雾铺天盖地,浓到即使是李好问也完全看不清眼前的道路。明明拥有超强的视力,甚至还有夜视能力,但此时此刻,李好问依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瞎子。
他只能一步步地向某个固定方向靠近,同时伸出手臂尝试摸索。
很快,李好问的指尖触及了一面院墙——那是青砖墙,墙砖一块块垒得齐整,墙缝里填满了米浆混合墙灰制成的黏合剂,干燥以后便光滑而坚硬——
这是各里坊十字街墙壁的统一配置。
确认自己就在十字街上,李好问心里便有了底。
他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指尖触及的建筑物也更多:门户、门轴、贴着门神的门板、竖立在门廊旁边的雕花石柱……
这是与敦义坊几乎完全一致的里坊布局,因此李好问在这样浓密的雾气中依旧迅速找到了十字街中心,找到了那里的一口水井。
“就是这里!”
李好问告诉自己。
他心底腾起对那伽的无限渴求——说不清这是来自遮摩遮利赐予的“非人”属性,还是对这条兴风作浪的妖龙实在是心存恨意。
此刻他能够在这口水井跟前感应到那伽。
他随手拉出带有整齐栅格的“时间”,扫上几眼便能看见那条那伽曾出现在一两个时辰之外的栅格里,并以此井为据点,向着天空吞云吐雾。它吐出的,正是那种能够唤起人们心中痛苦的滚滚紫色雾气。
这些雾气自带蛊惑人心的力量,令其沾染的人类生出负面情绪,并将这些糟糕的情绪放至最大。同时这种蛊惑之力也将长安城各处水系纷纷扭曲为类似西方极乐世界的“解脱之地”,诱骗长安百姓投向那里,以这样一场盛大的献祭,庆贺那伽的成年。
那伽是水族,它的成长原本只与水族有关。但是它在一次次地诱骗人类这种智慧生物帮它完成对同族的杀戮之后,尝到了甜头。
于是,它的成年,便干脆以这些智慧生物自投罗网式的献祭为最后标志。
就在此刻,李好问耳边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似乎有无数冰冷的水点在自己脸上胡乱地拍。伸手一探,却是干干的,根本没有什么水点。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巨大形体从井中探出,迅速升上距离地面数丈高的空中。
一个身躯如井口般粗细,同时生着三个头的蛇形怪兽自空中向李好问探出头。巨大的头颅上,六枚眼珠宛如明灯,驱散了浓雾,也让眼中那道竖线似的瞳仁,同时都对准了李好问。
这头蛇形怪兽的三个脑袋,正中一个极其壮硕,脖颈粗大。左右两个却较为纤小,宛若新生——大概是被罗景砍掉的那个脑袋被快速修复,而第三次化形之后的那伽又长出了一个新的脑袋。
紧接着,蛇形怪兽的三头其动,最中间那只张开巨口,俯身向李好问咬下。一左一右的两个脑袋则迅速甩至两侧,然后急速向李好问挥动。
就像是要让左右双头缠住李好问,再让中间那个头一口将李好问的脑袋咬掉!
李好问立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到的,是即将出现在这里的景象,是“危险预感”。
这种能力对李好问来说早已不新鲜了,这是“时光术”最基础的能力之一,“瞬”级别就能掌握。
但如今李好问得到了来自遮摩遮利的“时之力”,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了自己的时光术水平。所以他不止是提前一弹指,而是提前许久就预见到那伽这神话生物会从面前的这眼水井中探出身体,向自己发起攻击。
最重要的是,李好问并没有像崇贤坊梦境之中那样,仅仅在“危险预感”中打个照面就被震得当场昏厥。有了遮摩遮利“赞助”他的能力,李好问终于升格为一个能够与那伽面对面、正视彼此的“非人”。
现在问题就来了:李好问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时光术提升到了什么水平,因此也不知道他提前了多久预见到危险。
但早做准备总是没错的——思忖片刻之后,李好问从衣袖中取出一枚巴掌大的小铜镜,用手指迅速在铜镜表面划动。
“通义坊,李博士,助我!”
那铜镜古旧,表面仿佛蒙了一层明显的灰尘。
但李好问只要在这面“消息镜子”上写完一个字,镜面上灰尘被擦去的部分就很快会消失,古镜重新蒙尘。
等到这几个字写完,李好问略等了一会儿。
就觉那手心中的铜镜轻轻晃动,紧接着表面波动,开始出现新的字迹。
李好问一阵头疼,连忙别开眼,伸指触碰,方才读出镜面上是“就来”两个字。
李贺说他就来。
李好问对这种古代短信通讯设备十分满意,但他还是不大放心,赶紧又在镜面上飞快写下“无须进坊,在外相助即可。”
很快,李贺那边也确认收到了,李好问这才感到安心。
他将手机……不,消息镜子,放回自己袖中,再一抬头,发现刚才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已经移动了位置。
此前他一直正面面对着的水井,井口开在了李好问身后。
向四个方向延伸的十字街,突然多出了七八条岔路,竟然向十二个方向同时延展。
李好问忍不住心里吐槽:别离谱了行吗?咱们这是长安城,横平竖直、整整齐齐的里坊就是咱的风格。别没事去学人家巴黎香街好吗?
他心念刚刚这样一动,忽见头顶又出现了一片街道,从十字街正中延伸而出的十二条岔路最终在他头顶汇聚,而一道白石井栏的水井正在那里,井口向下,却没有井水从中倾泻而出……
整个通义坊成为一个可以随意揉捏、扭转的空间,永远告别了它原本该有的正常物理形态。
李好问顿时又记起了被大青面支配的恐怖回忆。
但是这一次与上次在倚云楼时不同。他的双脚依旧稳稳地站在地面上,只是周围的建筑全换了,成为不符合物理规律的形态。
因此李好问没有动。
他怀疑这可能是他的“视觉”看到的内容都被篡改了。
尽管此刻那口十字街正中的水井井口在他身后,李好问也完全不敢回头去看一眼——
那是他“预见”那伽会出现的位置,万一自己被虚假的视觉蒙骗过关,那伽真出现时给自己出其不意的一击,那整个计划就完全崩盘了。
李好问果断选择了闭上双眼,凭借其他感官——
岂料在这一刻他听到了有节奏的鼓声: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不止一种节奏,而是很多不同的节奏鼓点全部混杂在一起。
在刚刚尝试掌握时间能力的阶段,这种节奏是与时间能力联系在一起的——李好问正因为有与“瞬”间隔一致的节奏辅助,才帮他规避掉了时光术的副作用。
此刻对手竟然用这种方法来干扰李好问的感官,顺便破坏李好问使用时间术的基础环境。
李好问不得不赞一声对手:懂行!
而通义坊内的雾气也越来越重,到后来竟宛若有实质,就像波涛巨浪一般滚滚向他这边涌来。
李好问伸手就去按背上那个盛放着古剑的匣子。
说实话,他心里并不特别担心。
——斩龙,他是有希望的。
毕竟大家都是玩时光术的,或许那伽早已经看到了某个属于它的、不可更改的未来,因此将李好问作为它的对手。
也就是说,它害怕了。
它害怕为李好问所斩。
然而,看不清真相终究不行。李好问有点担心,自己在出手之前,就被那伽在背后偷袭,那“斩龙的三个步骤”就要永远停止在第二步之前了。
就在李好问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忽然留意到眼角出现了一道光。
那是一道位于高处的光束,于数十丈外遥遥照下。
那光线并不算强烈,只是文文弱弱的一道,勉强能让人看清而已。
但它成功地穿过了浓重宛若有实质的浓雾,落入李好问眼中。
甚至连李好问都没想明白:这究竟哪里来的光线?
他朝着那个方向驻足凝望,迅速将通义坊周围的地形全部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突然,李好问明白了:那里是荐福寺塔。
也就是后世人们所熟知的小雁塔。
那个感谢李好问出手救助之恩的小和尚智泉曾经说过,他在荐福寺塔上虔心为李好问供上了一盏海灯。
荐福寺在他面临巨大危机的时候,以塔顶的佛灯,提供了这样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帮助。
但根据荐福寺塔顶映出的灯光,李好问马上定位出了通义坊十字街,随后是十字街中心的水井。
那是里坊生活里最为重要的一口井。
未必全是为了取水——虽然像通义坊这样没有河渠在附近的里坊,十字街中心水井是全体百姓最重要的水源。
百姓们固然天天在此取水饮用、洗菜、洗衣,人们也在这口井附近摆摊、买卖货品、等人、聊天、讲八卦……
报童们在这里叫卖报纸,不用走远,就能卖出很多份。
李好问拖出带有栅格的“过去”,将眼前的景象稍稍回溯,就见到了如此一口烟火气十足的水井。
只是在此一刻,通义坊中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已离开了,消失了。
李好问稍稍吸一口气,伸手从随身携带的剑匣里提出那柄由陈旧的纸张幻化而成的三尺长剑。
他心中给这口剑起了个名字叫做“三尺水”。
长剑出匣的那个瞬间,气流在李好问身边卷起,伴随着神秘而狂放的气息。
他手中的“三尺水”正宛若一泓秋水,磅礴剑气正驱散着周遭浓郁的雾气。又或者,那宛若实质的雾气也对李好问手中的长剑心存忌惮,退避三舍。
李好问听见了李贺的声音——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①
“……”
李贺的吟诵给他带来了磅礴的气场。随着每一个字吐出,李好问手中的“三尺水”剑身似乎便罩上了一层蓝幽幽的莹光。剑身轻轻颤动着,仿佛拥有欲望,随时想要渴饮妖龙之血。
“来得正好!”
李好问咬牙,侧身,双手笨拙地握住了剑柄。
他不会斩龙,甚至都不会使剑。
但这没有关系,世人总有第一次。
再说,他还有罗景斩去那伽一首的那一幕惊天场景可以复现。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①
随着一声霹雳响彻,整个通义坊十字街都被照亮了。
与此同时,李好问看清了从井中探出身体的那只巨兽。
当那伽三个头六只眼睛全都紧紧盯着李好问的时候,李好问感觉自己与对方竟建立了某种联系,令双方可以短暂地沟通。
在这一刻,李好问心里自然而然地明白了——那伽是生活在水里的神话生物,因此能够以水为介质,在整个长安出没。甚至可以说,它就是水,水就是它。
它所渴望的圆满,就在眼前。
如果李好问能够成全它,那么它也愿意成全李好问的圆满。
“谁难道还和你谈判不成?”
李好问一声大喝,高高举起他手中的长剑。
但就在这一刻,李好问袖中轻振,消息镜子里传来李贺略有些迷乱的悲鸣——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②……”
两句一出,李好问手中的长剑星芒尽失,成为一柄普普通通的古剑。
李好问甚至很怀疑,若是没有他“时光术”的加持,手中这柄剑是不是会直接变成一张纸。
“不会吧!李博士,你在这节骨眼儿上掉链子?”
李好问心里一声哀嚎。
很明显,李贺也受到紫色雾气的影响,被搞了心态。
原本李好问认为李贺非常特别,精神状态非比常人。所以他下意识就认为李贺不会受这种影响,因此早先在诡务司时他也没有特别提醒过李贺。
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虽然李好问古文水平一般,刚才那两句诗里的典故他还是懂的。
“主父”一句说的是主父偃,汉武帝时人,早年家贫不得志,到长安谋求进取,随身携带的资用都花光依旧滞留长安,家人将门前的杨柳枝都折尽了,都没等到他的回归。
“马周”一句说的是唐太宗时的名臣马周。此人年轻时总是受地方官轻侮,到了新丰投诉旅舍,店主宁愿给其他商贩贡酒都不愿招呼他,以至于马周愤而要酒一斗八升,喝了个天荒地老。
这两人都是怀才不遇的典型事例,后来才各凭运气得到了君主的赏识,从此平步青云的。
李贺吟诵这两句时,声音里透着无限伤痛。
李好问忍不住想:这种伤痛,他不确定在诡务司做官的当代李贺能不能亲身体会。
但若是历史上那个真正的“诗鬼”李贺,肯定是会的。
李好问百分之一百二能够确定——甚至诗鬼李贺的“怀才不遇”,比以上那两位有过之无不及。
这位是因为“犯讳”而无法参加科举。
只因为父亲的名讳叫做“晋肃”,所以李贺就不能考“进士”,这种“地狱谐音梗”换成了当世任何一名士大夫,都只会有无限悲愤滚滚而来啊。
李好问此前并不清楚李贺与历史上真正的“李贺”究竟是什么关系。屈突宜等人一直对李贺的来历背景讳莫如深,而李好问自己则只是将这个家伙理解为一个模仿秀爱好者而已,最多有点多愁善感。
所以李贺此刻的崩溃,才会令李好问“万万没想到”。
李好问对面,那伽见对手失去了厉害的武器,三个脑袋齐齐向后一缩,正中间的那个脑袋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露出如鲸须般紧密排列的细牙,然后——猛地向李好问的方向呼出一口气。
“瞬间位移”,李好问直接向后退了两丈有余,试图避开对方喷出的妖氛。
他很确信自己不怕那种紫色雾气的影响,毕竟之前叶小楼情绪出现明显波动的时候,他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这一次,他失算了。
那伽喷出的,不是那种带有精神之力的紫色雾气,而是……一股恶臭。
这大概就像是,有人在密闭的空间内开了一个咸鲱鱼罐头。
李好问:……呕!
他几乎要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这种攻击手段不像是紫色雾气那般能够搞人心态,但是气味太过窒息,险些将他臭死。
“你是故意的吧!”
脸色惨白的李好问抬起头,他觉得以自己与眼前这神话生物存在的联系,没准对方能够理解自己的这种怨念。
三个脑袋正中的那一个不为所动,另外两个稍小些的则急速冲李好问扬起脑袋,然后张口。
“噗噗噗——”
“扑扑扑——”
带着腥臭气息的粘稠液体聚成一个个球体,飞快向李好问砸来。有些个头大的,落在地面上,竟能砸出一个个浅浅的弹坑。
李好问顿时回想起小红鱼遮摩遮利。小家伙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冲着自己波波波地吐着口水。
“你们水族的神话生物是不是都这样?”
他忍不住纵声大喊,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但反正这样能稍许缓解压力。
接下来的就不是口水了。
来自水底的各种物品,淤泥、水藻混着瓦片、渔网、钓鱼钩,甚至挟裹着生锈的刀具、箭支……但凡可能出现在水中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朝李好问激射而出。
李好问拼接着“危险预感”和“瞬间位移”迅速躲避,口中还不住喊话:“那伽,你是不是就这点本事?”
对方听得懂最好,听不懂就当做是自己消解压力与恐惧的独特方式。
然而李好问很清楚那伽绝不止这点道行。
这个神话生物在它只有两个头的时候就曾经干掉了紧那罗的一个法身。
因此李好问看似悠闲,其实精神高度紧绷,随时提防着对方使出杀招——巨大的蛇样身躯绞住自己的身体,长满长牙的巨口张开,高高落下。
那伽几次靠近,三头同时堵截,几次试图用庞大身躯绞住李好问的时候,都被李好问用“瞬间位移”的方法躲开。
如此一来,那伽暂时伤不到李好问,但李好问也只是被动闪避,他也伤不了这那伽。
李好问回想起罗景“斩龙”的情景,知道这样下去铁定不行。
他需要欺身而上,他需要近距离亲密接触,他需要亲手给那伽的脖颈留下一道对方无法忘怀、无法挽留的痕迹。
但前提是,他首手中有一把能够“斩龙”的,趁手的剑。
“噗——”
那伽一口口水喷来的当时,李好问的身形已不在他原先的位置上。
他已借助“瞬间位移”的能力,转移到了通义坊水井井栏背后,并且伸手在衣袖中握住了消息镜子。
那伽三个头一起转回,齐刷刷地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却复现了诡务司中法螺的能力,冲着铜镜一声大喊:“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②”
空中似乎出现一枚虚拟的法螺,随着李好问口中七个字吐出,立即有七枚金色小字从法螺的螺口飘出,一枚一枚地按顺序掉落在铜镜上。
按说,李贺那边,是可以听见李好问这边的动静的。
但是李好问宁愿用这种方式给此举再上一层保险:他唯恐李贺心绪沉重之下听不见其他动静。而诗人天性敏感,对文字比常人更关注。铜镜镜面骤然出现的文字,恐怕会比传过去的声音更加能唤回李贺的心智。
李长吉啊李长吉,这些都难不倒你!
纵使仕途失意,可是你依旧凭借着磅礴的意象、华丽而独特的诗歌风格,在华夏千年的诗人群体中独树一帜,赢得了世人的永久记忆。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好问陡然发现自己将“诡务博士李贺”与历史上真正的“诗鬼李贺”给混淆起来。
但这事出有因:此前诡务司李贺表现出的负面情绪,正是诗鬼李贺生平所经历的。
于是李好问下意识地给出了这样一句鼓励。
他话音刚落,又提剑纵身一跃,避开一大团那伽泛着臭气的口水,心中打起小鼓。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机会近距离攻击那伽吗?
然而就在此刻,李好问忽然觉得手中古剑轻轻颤动。
他又惊又喜,低头向剑身看去,见到那柄古剑不仅重新拥有实质的剑身,铜制剑身上开始出现点点星芒。
李好问提剑只是轻轻一挥,已觉剑身挥出一道锐利的剑气。
那伽的三个头原本已经向李好问探来,感受到这股剑气之后,竟然猛地探了回去。
就在这时,李好问听见一个雄浑无比的声音在整个通义坊内响起: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③”
这声音天然拥有一种宏大的气象,将整座无人的通义坊囊括其中。
这声音又似乎无处不在,从坊中每一扇窗扉中传出,从每一块青砖中传出,从每一道青藤中传出,从四面八方传出,又与四面八方一起震动共鸣。
那伽闻声忽而高高腾起身体,它似乎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但它的三个头又同时张开了巨口,口中忽明忽暗,似有烛火,又似日光。
这三点光源竟似与荐福寺塔上的灯光一道,共同驱散了里坊街道中的雾气。
——衔烛龙!
李贺的“言出法随”在这短短片刻中,令那伽成为了传说中盘踞在天东神木之上的衔烛龙,它不会再给这座城市带来迷雾与黑暗。
但是,它同样能催动时间变化,光阴流转。
那伽三个头六只铜铃般的巨眼似乎马上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它马上张口——
只要它愿意,它能让李好问迅速老去,转眼间变为一堆枯骨,化烟化灰。
同样的,只要它愿意,也能让李好问陷在时间的陷阱里,永远无法在时间中前进。
但是,一切都晚了——
宏大的声音伴随着无数共鸣在耳畔响起: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③”
伴随着这一声念诵,李好问手持“三尺水”,合身向着那伽扑去。
第 74 章
“轰——”
随着一声巨响, 叶小楼所驾驶的巨筝正面撞在承天门前的城墙上。
这枚飞行器立即失去了一切动能,就像是一枚被拗去箭头的箭矢般笔直下落,重重地摔在城墙下的地面上。
被固定在巨筝下方的叶小楼连同巨筝一起坠落。好在这巨筝被赶来救驾的金吾卫掷出的长矛刺破羽翼, 坠下时向一边侧翻,叶小楼才没有遭遇直接撞击地面的厄运。
他被巨筝折断的羽翼缓冲了一下, 总算没有被直接摔死, 但也撞得七荤八素的。
当这名长安县的不良帅解开身上的绳索,踉踉跄跄地从巨筝的残骸中爬出来的时候, 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他“坠筝”前一刻见到的情景——
一名道士,身穿道袍,戴着高高的道冠,手持一柄桃木剑,正站在承天门门楼上做法。
在那名道士身边,另外还站着一人, 头戴翼善冠,宽袍大袖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虽然戴翼善冠的那人面目模糊, 但流外官也是官, 叶小楼说到底也曾经在长安县当差当了好几年, 见过不少大场面。因此知道站在那道士身边之人, 就是当今天子。
就在巨筝撞向城墙,歪向一侧,撞向地面的那一刹那, 叶小楼隐约见到一道弧光笼罩在眼前的皇城上空。
那道弧光不甚清晰, 似乎并没有实质。
但正是这道弧光,令整座皇城与长安城其余里坊上空泾渭分明般不同, 似乎由它隔绝了那些紫色的雾气。
叶小楼心想:难怪。
难怪那些大官儿要拖家带口地跑到这皇城里来。
叶小楼挣扎着从巨筝的残骸中爬出,浑身筋骨到处都疼, 头也昏昏沉沉的。但迎面奔来一队金吾卫,明晃晃的刀剑和枪尖无一例外,全都指向叶小楼的要害。
叶小楼晓得厉害,不顾自己周身疼痛,赶紧将佩着的障刀丢出去,举起双手。他灵机一动,高声道:“眼下长安城内有一种紫色妖雾正在扩散,据说会诱人投水。吾……吾乃奉长安县尉之命,特地来宫中报讯的。”
金吾卫队伍中有人看了他一眼之后道:“咦,还真是长安县的不良帅。头儿,此人确实在长安县供职,名叫叶小楼。”
叶小楼向声音的来处看去,他也觉得这人说话的声音很熟,看了两眼便想起了:这是家住崇贤坊的金吾卫曾三郎,这家伙还曾经梦想当金吾卫大将军来着。
金吾卫中,领头一人抬头看了看承天门上的门楼,正色道:“圣人由道祖庇佑,任何妖雾妖氛都不可能侵袭大内禁中。没看见道长正在承天门上做法么?”
叶小楼一听就急了:“那长安城呢?那么大个长安城呢?城里百姓就没人管了吗?”
金吾卫头领神情冷漠:“长安城并非我等的职责,这事你本该去找京兆府,现在却擅闯宫中。拿下——”
头领一声令下,片刻后叶小楼就被死死地按在地上,随即双臂被反剪身后,死死捆住,像是一条死鱼般被人提了起来。
“带走。”
金吾卫头领下令。
“李好问啊李好问!”
叶小楼心里想,“爷爷相信了你,你可别辜负爷爷。”
“可千万别为了皇城中的这些个权贵就辜负了长安城那么多里坊的乡里乡亲。”
“你一定要撑住啊!”
*
清明渠畔,卓来左手牵着张嫂,右手牵着张大郎。三个人靠得紧紧地一起行走,一来避免走失,二来也避免卓来“突发奇想”,要去水里玩玩。
此刻的卓来,眼眶通红,偶尔想起伤心事还是会忍不住抽搭一声。张嫂便会像一位长姐似的,从袖中抽出一幅帕子,给他擦擦眼泪。
他们身畔,到处都是情绪失控的人们,到处都在大放悲声。
而平时长安百姓用来打水洗衣洗菜的清明渠,渠中就像是下饺子一样。放眼望去,水中都是人影。
此刻若是再从水边下去,也难被渠水淹没了,多半只能站在齐腰深的渠水中发呆。
有些人一下水,被冷水一激马上清醒过来,呼号着就要往堤岸上攀爬。但又有人刚刚赶到,想要下渠。两下里一冲撞,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张武哥!”卓来突然发现了摔倒在水渠一旁的张武,连忙大喊。
原来这张武拄着双拐来到清明渠畔,这里的人一多,将他一挤一摔,那对拐便摔了出去。夜色之中,张武一直在摸索着寻找,但至今都还未找见。
就因为这个,张武一直都还在清明渠畔“蹉跎”,距离渠水还有点儿距离。
“阿耶——”
张家的傻儿子立即哭着抱了上去。
这个孩子未必意识到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他一向与父亲寸步不离,许久不见便心里慌。
张嫂也是心情激动无比,上去便抱住了张武的胳膊,眼中情不自禁地落泪。
乍见妻儿,张武的心情也异常激动,哪儿还顾得上去找他那一对拐?
他声音嘶哑,一遍遍地重复:“云娘,我怎么就忘了你,我怎么就忘了你们?”
他明明是个丈夫,也是个父亲,怎么能因为心里一阵小小的不痛快,把妻儿都抛在脑后了呢?
张嫂抱着张武的胳膊,张了张嘴,不知是想劝什么,但最终也没能说出口,最后叫了一声“阿耶”。
张武脸皮一僵,心头涌上一阵尴尬与羞愤。
但是他心里稍微清醒了些,虽然他还是感觉痛苦,还是自责,但却依旧想要活着——也知道眼前的清明渠远不是什么“归宿”。
“云娘,大郎,你们放心。我张武就算再没本事,也绝不会将你们娘儿俩抛下!”
张武在心里暗暗发誓:像刚才那样抛妻弃子、自寻短见的错儿,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犯了。
“咦?我怎么会在这里?”
开始有人渐渐清醒,渐渐不再受心中那些忧愁悲切所困扰。
岸边的人群开始渐渐后退,向城中里坊散开,不再围拢在清明渠旁。
卓来这时突然灵机一动,叫道:“快看,竟有这么多人落水。大家快去救人!”
少年清亮的嗓音回荡在夜空中。
无论是在岸上还是在水里的人都醒悟了:这么多人在水里,这不大对。
“是啊,怎么这么多人在水里。大伙儿还站着干什么,把人救上来再说啊!”
于是,岸上的人开始帮助水中的人上岸,在水中,但还能动弹的人开始努力自救。
卓来见自己的努力开始奏效,顿时长出一口气,拍拍心口。
随后他仰头望着重新恢复清朗的夜空,喃喃地道:“六郎君,卓来这边已经好了!你那里……应该成功了吧?”
*
“呼、呼、呼——”
通义坊内回荡着沉重的呼吸声,那是来自那伽的吐息。这神话生物呼出的气体有毒,但现在却奈何不了同样拥有“非人”属性的李好问。
“扑通、扑通、扑通——”
李好问脑海里回荡着剧烈的心跳声。此刻他紧张到连手心要冒出汗。
但他胸臆中充斥着对斩龙的强烈渴望,心底的跃跃欲试盖过了恐惧与紧张。
三头怪龙六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李好问,警惕着他手中的“三尺水”。
李好问举起手中长剑,慢慢向那伽靠近。
走近一两步之后,那伽的一个头猛地张开巨口,长颈一甩便向李好问袭来。
但李好问刚才那两步只是试探。他果断使用了“瞬间位移”迅速远离,避开了这雷霆般的一击。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问题是,能够很容易地躲开那伽的攻击,但是无法贴身近战。无法靠近,也就无法凭借“三尺水”除掉那伽。
现在该怎么办?
而来自李贺的雄浑嗓音还在整座通义坊内回荡。
“吾将斩龙首,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①
他的声音似乎能够沟通天地,带动藏于寰宇之间的神秘力量。以此给李好问“加成”。
但其实这并不是一首“斩龙诗”。
这是一首关于“时间”的诗啊!
李好问还很清楚地记得,昔日课堂上讲解古诗文的老师详细解释过——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人生苦短,飞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何以阻止这时光的飞逝?那么就让诗人去找到那条盘踞在东方神木上的衔烛龙吧!——斩了它,使它再也无法昼出夜伏。世间便永无日夜更替,时间终将停止,那么老者再不必担心老去,少年人也无须再为青春流逝而哭泣。
但显然,那伽所畏惧的,唯有那一句“吾将斩龙首,嚼龙肉”。
李好问想到这里,忽然有了主意。
他一伸手,从虚空中拉出了那段罗景展示给他看的“历史影像”。罗景与当时还只有两个头的那伽正在激斗。
他又伸手从虚空中一抓,这回他直接跳跃去了两天前兴庆宫龙池畔,于栅格内找到了罗景斩去那伽一首的情景。
亲眼见到昔日败绩,三首巨兽灯笼大小的眼珠几乎发绿。
它狂怒着发出三声咆哮,再度张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而李好问抬手向空中一抓,随后腾身而起,遵循与当初罗景一样的轨迹,飞快向那伽靠近。
他手中的三尺水,目标正是那伽三个头正中间的那一个脑袋。
此举与罗景当初斩龙的壮举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罗景剑下,那伽还只有两个头。现在李好问面对三个。
曾经在危险预感中出现的那一幕出现了——
那伽正中的那个脑袋,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整整齐齐排列的尖锐长牙,居高临下,冲李好问一口啃下。
而其余两个脑袋,则从李好问身体的左右两侧出发,一起横扫,意图将李好问的左右退路封死。
与此同时,李好问感受到了巨大的克制之力。
那伽正在试图禁锢他从小红鱼那里借来的“时光术”之力。
一时间他身周那些带着栅格的历史影像开始剧烈晃动,不再稳定。
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轻松使用“瞬间位移”的能力。
事实上,如果这时李好问想逃,还是勉强能做到的。
只是这样意味着他再也无法欺近那伽颈项的三丈之内,如此这般“斩龙”的机会再也不会出现。
此时此刻,李好问也不管坊外的人能不能听见,他猛吸一口气,舌战春雷,大喝一声:“长吉!”
李贺的声音陡然又高了一截:“神君何在,太一安有?①”
至高无上的神明啊,如果你们真的存在……如何能坐视妖兽为祸人间而无动于衷?
只见电光骤现,“啪”的一声,通义坊内落下一个焦雷。将十字街中心劈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李好问手中三尺水一抖,迅捷无比地朝那伽的颈项挥去。
而那伽左右袭来的双头,与它正中那只张开血盆大口的脑袋,却奇迹般地慢了下来,像是一座生了锈的巨型机械,突然再也无法运行,又像是正常速度播放的录像,被人硬生生地改成了慢速播映。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永远在不断飞逝的时光啊!为了世间的和靖安宁,请你慢下来、停下来吧!
“嚓”的一声,李好问奋力一斩,挥剑直接斩去了那伽正中的那个脑袋。
那井口粗细的躯体立即成为一眼血泉。
然而另外两个脑袋都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依旧以极为缓慢的速度,一左一右,向李好问包围。
“除恶务尽!”李好问提气大喝一声,不顾此刻他头脸身体已经全部被龙血糊满,手中三尺水瞬间先左后右,向两边分去。
那伽的位置就像是最好的石匠用刻刀刻在了他的心里,此刻根本不用去看,甚至不用去感知,李好问自然知道它们都在哪里。
“嚓!”
“嚓——”
李好问从声音判断,知道他已经得手了。
可是下一刻,“轰”的一下,一股巨力撞来,直接将他撞飞了出去,手中“三尺水”脱手,“当啷”一声,落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这时,通义坊内,时间的流速已经恢复了正常。
因此,被砍掉脑袋的那伽,那截仅剩半截的脖子依旧横飞,直接将李好问撞翻在地。
神话生物的躯干持续翻腾着,挣扎着。
然而那伽三头尽失,一切都无法挽回。随着三处龙血泉眼似地奔涌,一切渐渐重归寂静。
这头刚刚成年的那伽,引发长安城中万人为它献祭的那伽——终于陨落了。
那伽庞大的龙身开始崩解。
“三尺水”落在地上,渐渐重新变为一张陈旧的黄纸。
李好问渴望已久的事终于成了真——所有的龙血都向他涌来,而他就像是当初罗景那样,整个人都被一大团龙血所包裹。这层龙血越来越厚,几乎形成了一个球状的圆壳儿。
当所有龙血都被他吸附在身体表面的时候,在这层龙血之外,那些曾经弥漫在整个长安城的紫色雾气,也正迅速向这边靠近。
喘息未定的李好问能够清晰感受到来自遮摩遮利的特性与能量正从他身体里迅速消失。他若是能低头看见自己的右手,就会发现早先那枚已变得近乎透明的右手食指,此刻正慢慢恢复正常。
累,真累啊!
真想原地倒下,一睡不起!
刚才那一系列操作属实是耗尽了李好问的体力。此刻他就连将手指抬起来都做不到。
就在此刻,毫无征兆地,锐痛向他的脑海袭来。在自己的脑壳内,李好问听见了无数来自怨魂的尖叫声,听见了无数悲痛的哭声。
“阿耶,我是真的做不到啊……
“这一生里我什么事都没做好!”
“我从来都不是个称职的……
“我对不起你。
“我打小就没人疼没人爱……
“我是个祸害!”
“……”
似乎属于整个长安城的痛苦与哀怨都于此时朝李好问扑过来。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隔着那厚厚一层粘稠的龙血试图抱住自己的脑袋,因为那里最痛。而浑身上下,四肢百骸,到处都仿佛正经历着凌迟般的痛楚。
李好问不是那伽——
他不需要痛苦与鲜血来滋养自身。
但是那伽的消亡竟反过来让他代为承受这一切。
“这就是……斩龙的代价吗?”
李好问痛苦万分地问自己。
他所在的通义坊再无旁人,但即使有人在这里,也只能从李好问口中听见人类不能理解的嘶吼。
在这一刻,李好问觉得自己似乎距离“人”越来越远。
但不知何时,他左手袖中,开始有一道淡淡的白光正悄悄绽放。
李好问低头,察觉鼻端正弥漫一阵清甜的香气。
他忽然留意到自己袖中别着一枝香花。花已接近干枯了,但是不知为何,香味悠然,经久不散。
这种花香迅速安抚了李好问。
他似乎突然从台前退到了幕后,不再是那些人间悲剧的亲身参与者、体验者,而是成为冷眼旁观者。
他能够观照自己,抽离自己的内心。
他对世间的一切人和事,依旧抱有同情,能感同身受,因此愿意承担责任。
李好问耐心地等待着——
身上的龙血一点点剥离,剥离的那些鲜红色液体又一点点汇聚,成为一只巨大的鲜红色圆球。
这次他的“收获”,体积是罗景上次的数倍——毕竟李好问这次斩去的,是一只成年那伽的三个首级。
终于,全部龙血从那伽身上剥离。李好问重见天日。
他忍着满身的疲惫,先将袖口中那束香花别在领口,让自己更清醒些。随后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镜。
“伙计们……”
“我想我们这次……做到了!”
李好问颤声说道,同时他复现法螺的能力,想要将自己说的这些转化为文字,由“消息镜子”送到司内其他同僚手中。
“啊呀!疼疼疼疼疼——”
谁知这时,这一项对他来说已经稀松平常的“时光术”突然发生了强烈的副作用。
“哐当——”
“消息镜子”直接砸在通义坊中的石板地面上。
而李好问的脑袋也似被一枚重物这般砸中,一时间脑海里尽回荡着“嗡嗡嗡”的响声,口鼻眼角处全都是细细的血线。
——好久没有这么酸爽了!
李好问半天才从这样严重的“时光术”副作用中勉强恢复过来,勉强伸手到怀中,摸出一瓶用小瓷瓶装着的药剂,学着屈突宜当初的样子,一扬脖,“咕嘟”一声全喝了下去。
这是疗愈药剂,是昨日屈突宜找了个机会塞给李好问让他随身备着的。
药剂下肚,伤痛与疲惫终于渐渐平息。李好问终于感受到精力一点点重新回到身体里。
再睁眼时,李贺已经举着一枚火把奔到他面前。
就着李贺手中的火把光线,李好问仔细看时,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不再呈现那种半透明,能够看见骨骼与血管的状态。
“李司丞——”
李贺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不是刚才那首诗吟得淋漓畅快,让他得意宣泄隐匿在心中多时的忧愁。
“恭喜您!那只那伽已经被斩,我赶来时就已经消失的差不多了……”
李好问忙向身周看去:那伽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
这只传说中的“神话生物”早已崩解得什么都不剩,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证据,是那团龙血。
这团龙血如今已经吸附了早先弥漫于长安上空的紫色雾气,已从鲜艳的红色几乎完全变成了紫色。
此刻血团表面柔软而有弹性,时不时变幻出一张可怕的脸孔,张口疾呼。
而李好问凑上前去,靠近这个血团的时候,还依稀能听见血团里传来令人心悸的诸般痛哭哀嚎。
“这是那伽留下的血,可以作为司内的特殊材料。”
李贺一脸的喜孜孜,对眼前“动静”不断的血团一副见猎心喜的模样。
李好问嘴唇一动,很想张口问李贺刚才被引起了何等样的负面情绪,但是话到口边,他想起屈突宜的告诫,最终还是忍住了。
“对了,李司丞,这是你的‘消息镜子’。”李贺将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向李好问递过来。刚才他进来时见到这东西掉落在地面上,而李好问跌坐在它旁边。
“多谢!”李好问将镜子接来。
恰好这时,消息镜子轻轻抖动。
“速入宫。宜。”
李好问伸指,读出了镜面上这几个字,连忙道:“李博士,烦请你在这里善后,我现在需要赶去宫中。”
他猜测是屈突宜在宫中找到了新的线索。
虽说那伽已斩,但他们早先曾经发现兴庆宫中有人曾向水中投掷鱼脍,令那伽变得如此强大。
那伽虽死,隐患犹在。
包括与之相关的郑兴朋案、鸿波案等,都一直还未真相大白。
此刻李好问自然而然地认为屈突宜掌握了至关重要的消息。他当即决定,将通义坊案发现场交给李贺,自己迅速赶去宫中。
通义坊就在皇城以南不远。
李好问身体底子好,体力稍稍恢复很快便赶到朱雀门。
已有金吾卫得到消息,见李好问赶到,出示腰牌,便立即放他进宫,并且指点了承天门的方向。
李好问靠近承天门时,忽然看见一队金吾卫正拖着一个巨大的竹制框架,上面覆着撕破的白色丝绸向外走。
这不是叶小楼的巨筝吗?
李好问连忙刚上询问:“随这巨筝入宫的不良帅现在哪里,他还好吗?”
那队金吾卫闻声扭脸,上下打量一下李好问。其中,曾三郎面露欢欣,似乎想要向李好问打招呼,但劈头见到李好问这副模样,愣了愣,话到口边又都吞了回去。
——李好问依旧穿着他那身浅绿色的官袍,领口处别着一枝干瘪的香花,勉强看得出来是个官儿。
但是他在与那伽的战斗中让自己这身官袍上又是灰又是土,手肘膝头处多有破损,甚至还弄掉了自己的幞头。
天下竟有这么狼狈的官儿?
所有金吾卫都满怀不屑地看着李好问。那名头领喝道:“早就羁押了!竟敢在道长做法护佑圣人的时候冲撞承天门,这不是反了天了?”
“道长做法护佑圣人?……冲撞承天门?”
李好问似乎从这只言片语里听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还未等他继续过问叶小楼的下落,就听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热情地招呼:“李司丞!”
屈突宜带着一名道士打扮的人快步行来,望着李好问笑道:“李司丞,为您引见,这位就是‘鸿波’!”
第 75 章
“鸿波?”
李好问惊得向后退了半步。
鸿波, 不就是那个曾经在长安城中豢养大青面,并且早已在诡务司所经办的那件 “甲类”案子中就已“遇害”的道人吗?
不就是那个伪装成棋友,刻意结交张嫂之父吴老爹, 指点其给张嫂下傀儡蛊,间接将“含沙射影”的蜮虫带进诡务司的坏家伙吗?
怎么屈突宜用“消息镜子”传讯, 竟是为了让自己来见此人?
此刻李好问看屈突宜, 总觉得好像是模模糊糊地隔着一层纸——这位同僚如同往昔一般风采翩翩,可是李好问总觉得屈突主簿有哪里与以往不一样。
这种不祥的预感令李好问心里一阵阵地发紧。
但再看那“鸿波”的状态, 李好问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鸿波看起来真的不大对劲。
他面色苍白泛青,没有半点血色。他脸上、手上的肌肤呈现一种凝冻的半透明状态,眼圆睁着,但是一眨不眨。这种状态,令人联想到长安县殓房里郑兴朋的那具遗体。
但是在鸿波身上,有一处肉眼可见的光辉, 就藏在他左边颈项的颈窝处。
李好问转头看向屈突宜:“屈突主簿……”
他想要问个究竟。
可是,李好问的话音还未落, 就见到屈突宜的瞳仁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这副场景, 只在李好问刚认识屈突宜时, 在他使用符箓时见到过。
还没等他深究屈突宜的变化, 李好问就已用余光见到鸿波左边颈窝处,那一点光辉突然开始膨大。
紧接着一个人头形状的物事迅速从那个位置长出。
刚开始时,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脑袋, 拥有小巧的五官, 长着头发,梳着道髻。
这小脑袋仿佛迎风长, 一个弹指的工夫就长到了正常脑袋那么大,然后它努力地抬起头, 朝李好问笑了笑。
一颗突然从脖子底端颈窝处长出的脑袋,不仅有五官,有表情,而且还能冲他人瘆笑——
李好问被这一笑笑得毛骨悚然,但这还没结束。这个新生出的脑袋长到正常大小之后,稍许活动活动脖颈,朝一旁鸿波那张苍白的人面看了一眼,似乎非常不满意,当即哼了一声,口中开始哼唧哼唧地念动咒语。
紧接着更加不可思议的一幕又出现了。
原先鸿波的脑袋,被硬生生挤到了颈窝的位置。在整个过程中那张苍白木然的面孔上没起半点波澜,随后整个脑袋开始缩小,最终成为一个瘤子大小,瘪瘪的像是个漏了气的气球,勉强垂挂在来人的脖颈上。
而“鸠占鹊巢”,“后来居上”的那个脑袋,闭了闭眼,再重新睁开,便显露出无比灵动的眼神与表情——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苍白、瘦削,眼角与嘴角都已生出密密的皱纹。他的双眼狭长,似乎习惯了眯着眼看人。他的颧骨奇高,令他的脸颊显得极为狭长,两颊深深地陷落,令这张脸几乎成了个倒三角形。
此人还蓄了三绺长须,但在李好问眼里,这三绺胡子可没有屈突宜的山羊胡好看,稀稀疏疏的,像是道观里用秃了的拂尘。
此人紧紧地盯着李好问,看了半晌,忽然唇角上扬,流露出温煦无比的笑容。但此刻他颈窝里还挂着鸿波的那个脑袋,令李好问看着看着就生出当场呕吐的冲动。
“你是谁?”
李好问开口询问。
他很确定,此人一定不是鸿波。
鸿波已死,而眼前这个,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附在鸿波尸身上的残魂。
只见这个鸿波的身体,缓缓举起双手,在身前合掌,做了一个道家见面的礼节,笑着对李好问开口道:“李司丞少年英雄,贫道赵归真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
“赵归真?”
这三个字在李好问听来,如同惊雷一般,轰隆隆地在心头滚来滚去。
赵归真是上一任皇帝唐武宗时“灭佛”运动的大力推动者。相传当初就是这个道士在武宗李炎耳边吹风,说什么“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
是以才有了后来的“武宗灭佛”,佛家在大唐遭受重创,而唐密几乎在中原本土绝迹。
对佛门与道家的争斗李好问并没有兴趣,但是鸿波涉案极深,又与那伽之事牵连甚广。此刻李好问突然得知是赵归真附在鸿波身上,他岂有不惊讶的,但心底却又隐隐约约有一种谜底正被渐渐揭开的感觉。
但是……李好问马上想起了历史上这个赵归真的命运:“道长,实不相瞒。我记得您已经……”
他记得历史上赵归真在当今天子李忱即位后未久就被天子下令处死了。伴君如伴虎,一朝天子一朝臣——赵归真的命运,似乎早已被暗中写就。
但他不能确定自己记忆中的这个“史实”,在眼前这个大唐是否依旧成立。
“是的,我已死了!”眼前的赵归真坦坦荡荡地承认。
“所以,您这是借了鸿波的身体,借尸还魂?”
李好问问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猜测。
“呵呵,”赵归真毫不掩饰对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鄙夷,“鸿波这个蠢货。我赐予他那件上古法器之后,竟然四处炫耀,丝毫不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引来杀身之祸,根本不足为奇。”
赵归真的这个说法听起来与此前诡务司对案件的调查结果一致。
只不过当时诡务司没能找到鸿波遗落的上古法器,因此不敢掉以轻心,将此案归入了“甲类”案件——而它也确实带来了可怕的后续,鸿波死后的身体,竟然被赵归真“回收利用”,借尸还魂。
听到这里,李好问心头一凉:不会是赵归真看上了鸿波这具身体,故意赐了法器给鸿波,制造了那起“甲类”疑案吧。
“这样的蠢货,我便借他的身体来用用。”赵归真的音调得意洋洋。
“李司丞,外头的情形怎样?”
赵归真见李好问没有再说话,一对细长的双眼便眯缝起来望着李好问,脸上自然而然显露出倨傲的神态,居高临下地开口询问。
李好问抿着嘴不想回答,但这时屈突宜在旁插嘴问道:“李司丞,您真的成功斩杀了那伽?”
斩龙的结果,屈突宜身为诡务司人,能通过消息镜子得知。
“是的。”李好问想了想道,“那是在我司多人的协助之下。荐福寺在其中也帮了不小的忙……”
屈突宜与赵归真听见“荐福寺”这三字都是脸色齐变,两人对视一眼。
“你竟然真的斩杀了那伽……”
赵归真脸色阴沉,口中不住地喃喃低语。
他看起来既震惊,又好像有点失望。
“这在我大唐绝对能算是殊勋伟绩了。”屈突宜却面露欢容,似乎真心为李好问感到高兴。
“走!”赵归真阴沉着脸,“我这就引你速速去面见天子。李司丞,你这等天大的功劳,可不要轻易让他人分了去。”
赵归真似乎在以“邀功求赏”的机会诱惑李好问,要李好问在天子面前绝口不提“荐福寺”三个字。
但李好问又岂是会将心思花在“论功行赏”上的人?
他不接赵归真的话茬,而是开口冷然道:“等一下,眼下就有更重要的事。”
已经转身的赵归真与屈突宜两人脚下一顿:会有什么事,比此刻去天子面前邀请赏还要更重要的?
却听李好问说:“刚才我见金吾卫带走了一名长安县的不良帅。虽说他曾驾驶巨筝冲击承天门,可其目的完全是为了入宫送信,告知宫中那规避迷雾影响的方法……”
李好问倒也没有说谎,早先他和叶小楼摸索出了规避迷雾精神影响的办法,如果这皇城中也受到影响,叶小楼是一定会说的。
“……但现在看,宫中金吾卫似是对他有些误会。”
事实上,李好问也有些担心,莫名在此见到赵归真,他心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伽之事,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了局。而且屈突宜莫名出现在这里,李好问不清楚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不如先把叶小楼捞出来——能捞一个是一个。
再说……李好问心想:或许能从叶小楼口中,多知道些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归真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似乎没有想到李好问竟然将这种事当成了比“面圣”更重要的事。
但赵归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屈突宜见状,便去寻了金吾卫头领,三言两语,那头领竟然同意了。
于是,没过多久,叶小楼那粗豪的声音便在夜空尽头响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们拿住了爷爷,这会儿却要让爷爷走!对不住,爷爷可就不走了!”
李好问一听便满头黑线:很好,这很叶小楼!
但金吾卫也不管叶小楼口中喊的是什么,只管将这五花大绑的不良帅推搡过来,一指李好问与屈突宜等人:“有人来保你。别废话了,去吧!”
又有一名金吾卫道:“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根本不值得我们金吾卫为你操心的。赶紧趁这机会乖乖出宫,下次再见到,你可没这好运气了——立斩不赦,听见了没有。”
叶小楼嘴上说得漂亮,身体却很诚实。一旦挣脱身上的绳索,便迅速朝李好问这个方向靠过来。
但他嘴上从没歇着,叫喊着:“爷爷就是瞧不惯你们这些高官厚禄却不干人事的家伙。皇宫大内有道长做法,外头百姓呢?你是没见那外头的惨相,永安渠、清明渠……好家伙那跟下馎饦似的,水里头全是人……”
骂到这里,叶小楼在茫茫夜色中看清了将自己保下来的是李好问,连忙跑过来,然而他嘴上却没留情,一开口就是揶揄:“李司丞你自己也没辙了吧?跟着那些当官的一起避到皇城里来了?”
李好问皱紧了眉头:“你是说,城里的达官贵人都避来了皇城,而皇城这里没事?”
他来此之前还很担心——皇城之中水系众多,太液池、龙池,都是宫中有名的开阔水面。另外各宫为了日常用度和预防走水,另凿了无数的水井。
如果宫中与长安城里情形一样,那伤亡恐怕比长安百姓更严重。
但现在听起来,宫中不仅无事,听起来更像是成了那些高官显宦的避难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叶小楼看着李好问浑身又是灰、又是土,双眼亮晶晶,浑身却又脏兮兮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问:“你可是已经干掉了那个怪物?”
李好问点点头。
直到这时,叶小楼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打心眼儿里流露出欢欣。
他伸手重重地在李好问肩上拍了拍,然后旁若无人地发出一阵粗豪的大笑,根本不在乎身旁的金吾卫们大眼瞪着小眼。
李好问却借着叶小楼大笑的机会,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叶帅,烦请你往敝司跑一趟,告诉敝司同僚。我与屈突主簿现在正在承天门前,处理与‘鸿波’有关的甲类案。”
他相信诡务司留在司内的人听到这个消息,能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叶小楼为人粗中有细,听见这话时依旧在哈哈大笑,待到李好问说完,他才转身跟着两个金吾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哝:“什么时候我堂堂长安县叶帅成了给你们诡务司跑腿的了?”
李好问站在原地,扭头看叶小楼平安离去的身影,心内忍不住怨念:这货怎么下手怎么这么没轻重的?
他刚刚与那伽一场激战,虽然用的大多是小红鱼赐予的“时之力”,但是对他本身的消耗极大。
此刻李好问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掏干净了的壳子,躯体之内一片空空荡荡。若非面对鸿波/赵归真时极度紧张,他几乎无法让自己在这里继续强撑着。
刚才叶小楼那两掌,几乎将他全身骨骼都拍碎了……
此刻承天门前,只剩下李好问与赵归真对面而立,屈突宜在两人之间打横站着。
赵归真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好问与他一起去承天门内面圣。
但李好问没有动,他已经大多数事情想明白,直接开口冷冷地道:“刚刚就是赵归真赵道长在承天门上为整座皇城做法的吧!”
这就是赵归真的如意算盘:任那伽在皇城外肆虐,他自己出面,护住天子,护住皇城,护住全长安的权贵。
为了在皇帝面前“彰显实力”,宁可置全城百姓于不顾。
最终一切罪责,都可以推到佛门和那些“八部众”头上。
长安城中的情形越可怕,天子便会越惶恐,进而认为赵归真对皇城的保护越可贵。进而可能满足赵归真的要求。
赵归真也皮笑肉不笑地道:“正是——”
“只不过,我可没有料到,李司丞你竟能凭借一己之力,斩杀那伽。”
“你入诡务司,不过才一月有余,的确是可造之材,可造之材啊!”
说着赵归真仰天哈哈大笑,笑得颈窝里那个干瘪的脑袋跟着一起簌簌发抖。
然而站在赵归真身边的屈突宜却是满脸喜色,眼中闪着快乐的光,或许是真心在为李好问感到高兴。
“不,我不是……”
李好问刚想解释,他不是靠自己一个人,如果没有小红鱼和李贺的帮助,自己这点道行,怕不是只能给那伽塞牙缝的。
然而这时赵归真背后有一大队金吾卫快速赶来,在赵归真身边迅速停住,然后迅速分作两队,左右侍立于道路两旁。
“天子到了。”
有金吾卫头领小声提醒。
然而,赵归真没有动,屈突宜也没有动。
李好问也就乐得不动。
紧接着金吾卫将此处用火把点得亮如白昼,照着天子李忱快步行来。
只见天子李忱身穿一件黑色的衮服,头戴翼善冠,大袖飘飘,脚步沉稳,不见惶急。
他一见李好问,立即快步赶过来,也不等李好问行礼,径直拉住李好问的手,亲切地道:“李卿,刚才朕已经听见了,你灭掉了为祸长安的妖物,此是大功一件。”
李忱快步前来之时,赵归真就站在一旁,眼神平静地看着,似乎没有将天子对李好问的夸奖当回事。
李好问低头回答:“适才臣已将妖兽那伽斩首。适才蛊惑人心、为祸长安城的那种紫色雾气,已经被那伽之血所吸附,被诡务司封禁。此后绝不会再戕害长安城的百姓了。”
李忱闻言大喜:“做得好!”
他又说:“朕第一眼见你,就觉你这少年人器宇轩昂,气质卓然,绝非是池中之物。果然……今日连斩首那伽这样的壮举都做到了。”
这时赵归真声音阴恻恻地在旁提醒:“陛下,这妖物虽除,可是将这妖物引入长安之人,却是居心叵测。为了天下苍生计,陛下绝不可不防啊!”
这时,李好问顿时想起罗景说过的话:他曾说赵归真千方百计阻拦他事先除去那伽,甚至想方设法诱使这妖兽不断长大。
最终这条那伽给长安城带来了无可挽回的灾难。李好问现在还不知道整座城市死伤有多少。但他心中沉重,知道诡务司到底是没能提前处理掉那伽,导致损失了这些无辜的生命,诡务司难辞其咎。
可如果诡务司真的难辞其咎,那么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赵归真,又算是什么呢?
此刻李忱见李好问在此,似乎胆气颇壮,没有理会赵归真,而是上前亲切地拉着李好问的手,问这问那。
比之赵归真,这位天子似乎更要信任李好问一些。
赵归真却自顾自笑着续道:“适才贫道于承天门上做法,为天子守卫宫城。就算是那伽突破诡务司那一道防线,侵入皇城,贫道这里也有一件上古法器,可以为天子排忧解难。
“这件法器能够沟通天地之力,那妖物但凡不来,若来,贫道便将那妖物力毙于天雷之下。”
李好问心里越发不平:你既然有这等法器,为何不去通义坊除去那伽。
但他马上察觉——天子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李忱原本站在李好问身边,与李好问一同面对赵归真的。这时大唐天子竟然向后退了半步。
周围金吾卫见状,一拥而上,挡在天子身前,顺带将李好问也一起挡在背后。
然而这时赵归真却好整以暇地伸手入衣袖,然后,缓缓地取出一枚石磬,用左手提着,令其悬在空中。
这是一枚形制非常古老的石磬,形状扁平,类似一块石板。它的表面雕刻着异常精美的花纹,可是李好问只是看了一眼,就不由自主地转开了眼神。
他身边的李忱与金吾卫们与他反应一致,似乎所有人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都转开了眼神——就像是人们看见可怕的物事之前都会伸手捂住眼睛一样。
此刻,李好问感受到身边已有气流缭绕,且越来越激烈。
刚好有飞鸟经过此处上空,忽然便毫无征兆地摔落在地,却一时还没死,在地面奋力扑腾着,翅爪并用,拼命向远处逃离。
这副景象足够骇然。要知道,赵归真这仅仅是取出这枚石磬而已啊!
紧接着赵归真取出一枚用于敲击石磬的磬槌,一扬手,毫不留情地在那枚石磬上敲下一记。
“当——”
一声悠远的敲击声。
然而李好问等人站在原地,周围万籁俱寂,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就是如此,每个人心头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恐惧形成的阴云,难以言喻,与夜空中迅速汇聚的浓云一模一样。
一时间,有簌簌声从远处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近,眨眼间已至身边。
李好问忽然张嘴想说什么,但他马上被灌了一嘴的风。
紧接着皮肤上酥麻的感觉袭来。李好问只觉浑身的汗毛都正不屈不挠地从皮肤上站起来,如果不是他束着头发,可能能把戴着的幞头都顶起来。
“小心——”
李好问猛地一声大喝。
然而他的声音魂飞魄散般失落在震耳欲聋的雷声里。大地似乎都在震颤。有几名金吾卫竟站立不稳,狼狈万状地倒向地面。
眼前,一道亮银的光柱从空中云层内直贯而落,正落在赵归真手中那枚石磬上。
这道光柱过于耀眼,以至于李好问的双眼被晃得无比刺痛,泪水直流。
还未等他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耳边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其中还混杂着撞击声、砖石掉落声和无数惊呼声。
随着雷声消散,李好问终于重新抬眼看去——只见赵归真手中那枚表面绘着古朴花纹的石磬表面电蛇乱窜。
而赵归真身后,承天门楼一侧,宫城城墙直接被轰去一角,丈许厚的砖墙被完全打穿。
也就是赵归真给皇家留了几分脸面,仅仅让那枚石磬对准了宫墙顶端的一小片区域。然而它造成的损失固然有限,给人心带来的威慑与震撼却是无限的。
赵归真高高举着那枚石磬,眼神向身边人望去。
包括天子在内,所有的人都心虚地低下头。很显然人人都被这枚法器所折服,不敢擅动——万一刚才那天雷之力,被赵归真引到自己身上来咋办?
唯独李好问一脸愤怒地望着赵归真。他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这样厉害的法器,若是面对那伽,分分钟就能将对方碾压成渣渣,刚才为什么不用,为什么不用?
“圣人,可愿表彰我道家护佑李唐天下之举?”
赵归真右手高高举着那枚石磬。
“当然!朕现在就下诏。”
李忱挺直腰板,从李好问身后缓步而出,仿佛刚才赵归真根本就没有采取任何威胁举动,又仿佛赵归真才是真正解决了那伽之祸的那个人。
在灯火的映照之下,天子李忱翼善冠下两鬓泛着的花白格外清晰。
瞬间,李好问有种明悟——诡务司说“为我所用”,是真的抱有利用各门各派势力以维护天下和靖的心思。大唐皇权,也毫不例外地被涵盖在内。
然而皇权,其实也抱了同样的心思。
刚才面对赵归真,天子李忱明显是存了利用李好问来与之抗衡的心思。他之所以做此判断,大概是因为李好问独力斩杀了为祸长安的那伽。
然而面对赵归真手中那件强大的法器,李好问连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事实上除了法器的拥有者赵归真本人,这世上可能根本没有人能够抵御这种来自天地的能量。
天子也不能。
因为号称“天子”的,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那么李忱就果断转向赵归真,毫不拖泥带水,马上选择让渡天子的权力,让赵归真实现目的——道门需要李唐朝廷给道门一个国教的“名分”,以便收割天下百姓的信仰和随之带来的愿力。
诡务司想着利用皇权,皇权也一样想着利用诡务司。然而一旦发觉不合用,天子就会将诡务司弃如敝履。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知人善任,朝堂不过就是一场你用我,我用你,你用他来制衡我的游戏。
“贫道叩谢圣人洪恩!”
赵归真毕恭毕敬地向天子行礼,仿佛自己从来没有施展宏大而强悍的能力,慑服这位天子似的。
“贫道恭送圣人,”赵归真却没有跟上李忱的脚步,“贫道还有些话,要与诡务司李司丞讲一讲。”
临行前,李忱突然转过脸看了李好问一眼。
李好问想:这一刻天子眼里,大概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用处的死人了吧。
谁知李忱突然扬起嘴角,冲李好问满怀信任地笑了笑,点点头,这才由金吾卫簇拥着走远了。
第 76 章
待到李忱由战战兢兢的金吾卫们拱卫着离开, 赵归真转过脸来,冲李好问柔声笑道:“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资质如此上佳的年轻人。”
“李司丞,入我门下, 你不止能做好一任诡务司的司丞……”
李好问心生警惕:入我门下?……这家伙难道还生了招揽自己的心?
然而此刻赵归真那张脸笑得格外妖异,连挂在他脖子旁边那个脑袋也诡异地跟着一动一动。
“你还能……追求自己成神。”
“成神?”
李好问觉得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愣怔了片刻才反问道:“你开什么玩笑?”
赵归真口中“嗬嗬”了两声, 随即发出一声怪笑:“你竟然不知道?”
说着,赵归真转头看向屈突宜, 脖子里挂着的那个名为鸿波的瘤子也跟着一起转动。
“屈突宜,这就是你的失职了。”
屈突宜忙向赵归真拱手成礼,道:“是……李司丞入司未久,弟子还未找到机会向他陈说。”
李好问听见“弟子”二字,有点茫然地望向屈突宜,随后心中忽然敞亮, 随之而来的却是五味杂陈——
屈突宜其实从未隐瞒:自己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出身道门。
可是……可是事情怎么演变成了这个样子?
要知道,整个诡务司中, 屈突宜一直都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是他招揽自己进的诡务司, 入司之后, 所有一切,也都是屈突宜教的。
李好问呆呆地望着站在身侧的屈突宜,似乎想要努力在那层障碍之后, 看见屈突宜真实的心思。
可事实上, 在那层朦朦胧胧、毛玻璃似的障翳之后,他似乎连屈突宜现在是什么表情, 是什么模样都看不清。
“该怎么向你解释呢?”
这回是赵归真亲自开口了。
“这世上有很多神,都是由人而神的。”
李好问努力地晃着脑袋:林大学士说过, 要尊重科学讲逻辑。
这时他忽然又想到,其实林嫱的笔记里,从未有一字提到过“无神论”。
这是不是就是在说——这个世界里,除了层出不穷的怪物、法器、符箓、药剂之外,其实也是存在“神”的?
“从上古的盘古、女娲、伏羲,到三皇五帝,乃至各处的河伯、城隍,甚至是,门神……由人成神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不胜枚举。”
李好问一下子想起当初屈突宜询问郑家门板上两位门神的情形,瞪着眼睛望向赵归真。
事实上,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一定程度上潜移默化地接受了部分事实。只是赵归真乍一提起,这种三观炸裂的冲击力还是令李好问震惊得无以复加。
原来……它们、祂们,都是真实存在的神。
然而最炸裂的却还是赵归真说的——你也是能可能成神的。
“见你的大头鬼去吧!”李好问突然发作。“用你这话骗鬼,鬼都不信!”
他的气质与屈突宜相近,一向是温和儒雅的翩翩少年,此刻突然变脸,也令赵归真也有点猝不及防。
“当我是那些求仙问道的傻子吗?想让我随你上终南山?做你的清秋大梦呢!”
李好问猜想赵归真可能将自己当成了是周贤一类执迷成仙的方士。
赵归真被李好问骂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连咳了好几声,摇头道:“不,他们求的是‘成仙’,而你应该追求的,是‘成神’!”
李好问根本不懂“仙”和“神”之间有什么区别,此刻他也不屑去懂,只管往鞋面上吐了一口口水。
“呸!”
赵归真平静地道:“修仙,是追求个体的长生不老,但成神,追求的是汲取来自世间万物的能量,让那些有情的生命为你提供源源不断的愿力,让他们支持你拥有异乎寻常的力量,最终,成为主宰世间的神……”
赵归真说这话时,早先他使用那枚石磬时召来的密密层云还在天空中盘踞不散。此刻承天门前又卷起狂暴的劲风,似乎都在为赵归真壮声势。
“李司丞,你慢慢就会懂的。”
“同理,”赵归真陡然提高了声线,“道家也是一样,增强民间百姓对道家的愿力,道家的实力将空前增长,若是再加上你这样一位有望成神的引导者,我大唐国教自此将立于不败之地!”
……竟是画大饼来招募李好问的。
这话听在耳中,李好问瞬时有了些灵感。
这就是佛道之争的根源吧!——争夺民间信仰的基础,也就是在争夺来自寻常百姓的愿力。
“所以,你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将这么多长安百姓的生命置于危险,就是为了抹黑佛门吗?”
李好问似乎是想证实心中的猜测。
赵归真却并不认同。
他呵呵一声笑,背着手说:“又何须抹黑?那些个外来的和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伽是来自天竺的妖兽,佛门自己阻止不了它在长安作恶,难道怪得我来?”
李好问一时全明白了,不得不忍着气又问:“那罗景曾经对我道,他得到那伽潜入长安城的消息,便前往敝司先郑司丞家中,想要与之商议。但他在见到郑司丞的一刹那,郑司丞便挥冰刃自戕……赵道长,这是不是又出于你的布置?”
赵归真大言不惭地点头:“哦,郑兴朋呀……对,没错。”
“我往他的脑子里种了一个念头。他只要一看见罗景,就会化水为冰,然后立即抹了自己个儿脖子……”
李好问听见自己的后槽牙磨得格格作响。
郑兴朋失去生命的原因,在赵归真口中说来,竟如此简单。
那可是一个人的生命啊!
“只是我没想到罗景竟然急中生智,将事发时间向后推了两个时辰,把他自己给摘了出去。”
李好问继续问:“那你之后谋划了对诡务司一而再、再而三的继续攻击,都是为了不让诡务司找到那伽?”
张嫂中傀儡蛊那次、倚云楼大青面那次,现在再想想,许是还有自己在家门口遇见时乾兽的那一次,应该都能算在赵归真头上。
赵归真一时诡笑道:“不,那几次都是为了你……”
“为了……”
李好问将一个“我”字再吞回肚里去。他意识到这只是赵归真的一种话术,好让某个概念在自己心中繁复堆叠——这又近乎于心理暗示,或者他之前说的:种一个念头。
“是为了验证你……是不是真的有那等决心、意志、潜力,和运气,能够斩了那伽。”
说到这里,赵归真舒心地笑了。
“那时我便知道,那伽将会死于你手。而我,今夜只需要给天子做个样子,保证他的皇城不会受到侵袭罢了!”
李好问心道:不,不止如此。你要做的更是震慑天子,让他看到道门强盛,佛门疲弱,二者已不可同日而语。从而半是威胁半是逼迫,要天子维护道家李唐国教的地位。
“而明日,天子就会下诏,将昨日一切都将归罪于佛门。从此,佛门一脉在长安再也恢复不了元气。”
“这天下便再不会受到外来者的蛊惑与损害。”
说到这里,赵归真忽然由衷地笑了起来:“而我道门,才是李唐正统。”
李好问却黑着脸,道:“如果我执意要将真相宣扬出去呢?”
“那我就会告诉天下人,你私藏了一枚足以斩首那伽的法器,却从来都没有用于对付那伽,而是任由那妖物在皇城外肆虐,害死无数百姓。”赵归真的回应宛若针尖对麦芒。
说到底,李好问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看不得眼前的人颠倒是非黑白,口口声声为了民众,私底下却只为赚取来自百姓的那点儿愿力。
但赵归真说的有一点没错,道门确实是李唐国教,又刚刚以强大的法器震慑了李唐天子。道门与诡务司相互指责起来,诡务司恐怕会很吃亏。
“李司丞,你若是从诡务司中来,应当知道诡务司中丢失了一份龙血吧?”
“有了成年那伽的血液,很容易就能再次召唤一只幼年那伽,悄悄将它豢养,等它长大再为祸人间!”赵归真施施然地说道,一点儿也不以“为祸人间”为耻。“下一次,未必就是长安了。”
面对这赤条条的威胁,李好问心头的火气怎么按捺不住。
但是……他马上想到:赵归真怎么知道原本存放在诡务司机要室内的龙血丢失了?
李好问一念及此,马上转脸向屈突宜那里看去。
而赵归真也同时转脸看向屈突宜。这两位视线相对时,屈突宜眼中如有金芒闪过,他便向赵归真回以微微一笑。
李好问见状心如刀绞。
他从未想到过,诡务司这么个人员极其简单的衙门里,也会出胳膊肘向外拐的人。
但仔细想想:这并不是完全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鸿波案那份“甲类”案卷,案卷本身就是屈突宜所写。如果他想要在案卷上做手脚,加上某种禁制,不让自己阅读郑兴朋留下的文字,是完全做得到的。
郑兴朋在他的“遗书”里也曾提到过,诡务司内可以用来解读文字的法器遭到了“污染”,无法再使用。这种污染,李好问原本没在意,但现在想想,这也一样可能源于诡务司内部。
而诡务司那件机要室,虽然只有李好问一人能开,但是他开了之后,并不是每次都会及时将那两扇铜门锁上。
而那天晚上,他试图请“半身鬼婴”以龙血为线索“寻龙”,屈突宜一直在场。如果屈突宜想要将那团龙血带走,那是绝对做得到的。
一时间,李好问心中的恶念就如潮水般疯狂上涌。
这世界,到底还能不能相信他人了?
但要他真的相信屈突宜会背叛自己,背叛同僚,背叛诡务司多年来的理念,背叛天下百姓……
李好问无法相信。
此刻他脑海里晃来晃去都是认识屈突宜以来的各种画面——
自家与郑家毗邻的院墙上,穿着浅绿袍服的潇洒中年攀在墙头上,伸臂抱住爆哭的鬼婴;
敦义坊的十字街上,见多识广者从袖中掏出滴答作响的法器,警惕抬头望着墙头的异兽;
不断翻滚变化的倚云楼内,摇滚中年从袖中取出一对流星锤,提在手中不停地挥舞着;
“李郎君,要不要考虑加入我诡务司?”
“李郎君,在这张敕牒上签下名字,就不可以再反悔了哦!”
“李郎君,这是本司的宗旨……”
“李郎君,这是本司的‘廊下食’……”
这一切令李好问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人,竟然一直与自己离心离德。是个心机极其深沉,隐藏得绝好,将自己从头骗到了尾的人。
他只觉心中突然泛起惊涛骇浪,索性不再压抑,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屈突宜!”
这声音似乎有力量,毫无阻力地穿过呼啸着的旋风,清清楚楚地回荡在承天门前——
“如果你被人控制了,你就……想法子给我一个信号!”
他还是没办法相信赵归真所说的。
因此他要给屈突宜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屈突宜显然听见了李好问的话,但是他却缓缓向赵归真转身,躬身行礼道:“学生屈突宜,拜见恩师。”
李好问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被风吹散了似的,从中断绝,再无回响。
却听赵归真的声音在风中嘎嘎响起:“好,你做得非常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说的就是你吧?”
“时机已到,今日为师便赐你元婴!”
只见赵归真手中的石磬表面嘶嘶作响,电蛇不断流动。来自天地的能量不可阻挡,迅速向屈突宜的方向涌去。
与此同时,屈突宜颈项中突然长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这个脑袋很像是此前鸿波“变身”赵归真时,突然出现在颈窝的那个脑袋。
但是这个脑袋没有长大,而是始终保持了一个拳头左右的大小。
它也一样拥有五官,而且那些五官与屈突宜的一模一样。
在李好问的骇然注视之下,那个新长出来的小脑袋,竟然突然拥有了无比灵动的表情,就好像它自行拥有了生命一般。
“屈突……屈突主簿,那是什么鬼东西?”
李好问听说过道家修炼的“元婴”,似乎是修道之人到了一定境界之后修出的一种纯净而法力强大的东西。
他眼睁睁地盯着那个小小脑袋上熟悉的小小面庞,再看那张面庞流露出极其邪恶且憎恶的表情——李好问突然有所明悟,上前一把抓住了屈突宜的衣袖:“屈突主簿,你究竟怎样了?”
原本属于屈突宜的那张脸,慢慢向李好问转了过来。
它还是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甚至它的双眼中出现了一点点歉然之色,还有一点点勉励……就像是屈突宜过去惯常会表现出的那种。
但这只是片刻,一瞬之间,它已失去了李好问原本熟悉的全部神采。它变得僵硬、陌生、遥远、模糊……
它令李好问震惊之余,又明白了些什么——
此间的受害者,分明是屈突宜才对啊!
“接下来,就轮到你了啊!李司丞。”
赵归真嘎嘎大笑着说道。
“你想试试元婴的滋味吗?”
李好问转脸望着赵归真,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疯了!”
赵归真就像是听见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似的,畅快大笑起来。
“不,我是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元婴之力的!因为……”
说着,赵归真脸上的笑容转为古怪:“因为,你已经完成了‘斩龙’。元婴……怕是没法儿控制你的心智。”
说着,赵归真再度举起了手中的石磬,并且高喊一声:“神律之磬!”声音里满是得意。
李好问下意识地抬手,想要为自己格挡这一记势若雷霆的功绩。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赵归真手中的石磬表面依旧电蛇乱舞,只是却没能再呲出那记纯粹明亮的光柱。
“哈哈——”
李好问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原来上古法器,也是有冷却期的呀!
刚才赵归真手持这枚有个神奇名字的石磬,从天地之间引下了风雷之力,在这承天门前的地面上来了一记,然后又为屈突宜开启了元婴之力。
这两下一消耗,那神律之磬想要再给李好问致命一击,就有些勉强了。
反倒是李好问,他还有可用的能力——他会时光术呀!
只不过李好问没有像赵归真那样极其“中二”地大喊一声,而是在心中悄悄复现——
不止是那滴答不停流逝的时钟,还有小红鱼遮摩遮利的吐息——一开一合,一开一合,那正好是一个弹指。
带着栅格的“历史”瞬间在李好问面前出现,李好问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刚才“神律之磬”轰出雷霆一击的那一格。
李好问伸出手,随后眼前一黑,短暂失去了知觉。
等到醒来时,李好问发现自己躺倒在屈突宜身后,浑身肢体疼痛,料想是刚才曾经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屈突宜脖颈上长出的那个元婴此刻正回过头,表情古怪地望着李好问。
屈突宜本人也慢慢地转过身,眸色清亮地望着他,声音也格外温和:“你打不过的!”
在他身后,赵归真放肆的大笑声传来:“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你单知道你有复现他人功法的能力,却不知道自己的上限!
“难道就没有人告诉你,你斩龙时早已将‘时之力’消耗殆尽。在这之后,你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招数都使不出吗?”
“竟然妄图复现神级法器,真是可笑啊可笑!”
李好问伸手一撑地面起身,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
他知道刚才自己是莽撞了——赵归真手中那枚石磬号称是上古法器,能引动天地之力,那这等能量就确实不是自己这样一个时光术初阶选手能够“复现”的。
但他扬起脸看着屈突宜:“打不过……也要打……”
经过这么些时候,李好问这才总算明白自己:遇上打不过的境况,就……也要打,多打打,没准就打过了呢?
听见这看似荒唐的回答,屈突宜肩膀上的元婴忽然流露出一丝得意至极的笑容。
随即它做出各种各样古怪的表情,这个脑袋同时飞速长大。
原本只是一个拳头大小,但现在却已经和屈突宜的脑袋差不多大小。
屈突宜脸色一僵,眼中流露出无限痛苦。
李好问见状稍稍觉得有些快意:难道这就是背叛朋友与同僚的下场?
可这快意稍纵即逝——纵使屈突宜不把他当做值得托付的友人,李好问也不希望屈突宜受到这样的伤害。
似乎是见到李好问眼中重新出现了关切,屈突宜自己的那张面孔忽然嘴角一咧,舒心地笑了。
他突然伸出手,将李好问的衣袖拉了一下。
李好问觉得手背上一阵灼热,低头去看时,就见是一个赤红色的符号,已经牢牢附着在自己的手背上——
锦鲤符箓。
这时候,神律之磬大约已经再次加载完毕,李好问身边的风声陡然再次加剧,其中还混杂着滋滋的电蛇声。
除此之外,承天门前一片寂静。早先在此值守的金吾卫早已躲了个干净。承天门上也不见半个人影。
天子李忱,可能正在太极宫中等候消息——这一场比试,谁能胜出,大唐皇权,往后就会利用谁——相当简单的选择。
而李好问却已经被逼到了穷途末路。
“你的剑呢?你用来斩龙的剑呢?”
李好问伸手,想要从眼前出现的无数栅格中抓出那一柄李贺为他呈现的先秦宝剑。
他伸手,再伸手,再伸手……
每一次都抓出了一个空。
按说他此刻拥有锦鲤符箓的效力,这件事如果本身是小概率事件,那么锦鲤符箓会极限放大他成功的概率。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就只能说明他根本做不到。
而赵归真的声音在呼啸的狂风中放肆狂笑:“没有了‘时之力’,你不过是一介跳梁小丑而已。”
天空中再次浓云密布,电光透过云层忽隐忽现。
赵归真高举石磬,磬槌在磬身上悠悠一敲——
“轰”的一声霹雳,一道纯白的光点径直涌入那只石磬,随后便毫不留情地向李好问胸口撞来。
“去吧!”
赵归真仰天长笑着。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夸过眼前这年轻人拥有极佳的资质与潜力,有可能成神。
可是,任何人,只要挡在自己身前的,就该死。
佛挡杀佛,神挡……那也杀神!
李好问眼看着那枚光柱奔着自己胸前而来。他脑海中动念,想要靠“瞬时位移”躲开这一击,然而那光柱竟似比念头还要快,在他离开之前就已抵达。
只听“轰”的一声——
天地汇聚的力量,在这一瞬间尽数灌注入血肉之躯,来势之猛,直接将这具身体洞穿了。
而李好问就在屈突宜身后,眼睁睁地看着这位主簿背心的青袍出现了一个耀眼至极的明亮大洞。
就在刚才,屈突宜在旁人都未留意他的情况下,忽然一把扯下了自己脖颈上的元婴,然后舍身挡在了李好问身前。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似乎完全聋了——周遭任何声音都入不了他的耳,而他眼里,也只能看见屈突宜那一具肉身。
他突然记起,见过这种伤口的。
那是溪洞神婆。溪洞神婆声称自己为“踏影蛊”的幕后黑手所伤,她的伤势也一如屈突宜眼下这般,身体被洞穿,露出躯壳内的血肉,唯有用一只巨蛛紧急牵引,将伤口牢牢固定,才不至于整个人分崩离析。
可是,对于眼前的屈突宜,就算有了巨蛛也没有用。
因为那创口实在太大了啊!
确切地说,屈突宜此刻,基本只剩下露在光圈之上的一个脑袋,向左右伸出的两只手,和站在地面上的两只脚。
而在他身体之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是这个光芒四射的“圆”维持着不让屈突宜仅存的肢体分崩离析。
奇怪的是,那道透身而过的光柱,却并未对屈突宜背后的李好问造成多大影响。似乎能量到了屈突宜那里便止步了。
李好问下意识地让开,从屈突宜背后透出的光线便照向屈突宜背后深沉的夜空。
那道明净的光柱就那样被定格,一动不动。
“屈突主簿……”
李好问大喝一声,从侧面扑上,紧紧握住屈突宜的右手。
此刻屈突宜的颈上,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血口。
早先被屈突宜一把扯下的那个“元婴”。此刻骨碌碌地滚落在地面上,这脑袋上的眼睛眨了眨,立即开始缩小。
它瞬间就失去了原属于屈突宜的五官容貌,眼睛变细,颧骨变高,竟然变成了赵归真的模样。
随即这脑袋开始在地面上弹跳——它好像是惧怕李好问那如刀的目光能变为实质,竟然“之”字形地跳动着,向远处赵归真的方向拼命逃窜。
而屈突宜的手突然一伸,紧紧握住李好问的手,脸上是他那惯常的温煦笑容:“李司丞,请原谅下官,有这东西在身上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法儿对你说。”
李好问心头仿佛被划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不,错在于我,我是本司的司丞,我理应发现异样的……”
失去了肩头寄生的元婴,再加上身受天地之力的重创,屈突宜的脸色迅速灰败。
但他依旧用力握住了李好问的手:“李郎君,其实你自己都还未知道,你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这话李好问曾经听屈突宜说过,当时他还觉得尴尬呢,此刻听来却觉得万刃穿心。
他只觉得:自己的能力再强大又有个毛线用,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师长、挚友、为他付出良多的人,在自己面前眼睁睁地失去生命?
他知道这次失去就是真的失去了——“失去的永不复还”,这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则与逻辑。
然而屈突宜的双眼却亮亮的,眼里甚至有一种充满希冀的神采。
“李郎君,在这条路上好好走下去,你就永远都不会失去我!”
第 77 章
耳边传来赵归真得意至极的笑声。
“怎么样?屈突宜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棋子。”
“山人李泌, 历代诡务司司丞啊!你们睁眼看看,看看我赵归真呀!
“什么‘万法归宗,为我所用’?你们看看诡务司一直为我所用, 牢牢掌握在我手中!”
说到这里,赵归真一抬头, 便见到屈突宜残破的身躯一旁, 李好问正抬起眼,这双眼睛因愤怒和痛苦而变得通红。
赵归真却似心情绝好, 咧嘴一笑:“你想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方法?”
“当然不能像对那个厨娘一样用傀儡蛊。”
赵归真一提张嫂,李好问的瞳孔便一缩,胸中的怒火更如被浇上一桶热油那般熊熊地燃烧起来。
“他早年习练道家方术的时候,我就已经为种下了今日的因果。”
“算来他也是一个有资质的,竟然真的能在体内修出元婴。所以我才能这般轻易地控制他,让他乖乖地听我的话……”
李好问用力咬紧牙关, 以免风暴般的怒喝与悲号就这般决堤冲出。为此他双拳紧握,额角青筋爆出, 双目圆睁, 几乎瞪出眼眶。
元婴, 原来那枚元婴就是罪魁祸首, 而且早早就已种下……
“当然了,他凡事多少还能自主。否则今日也不会为你而牺牲自己,挡这一下了。”
李好问心中悲伤与狂怒交织之际, 多少还保留了一丝冷静。
他很清楚此刻赵归真突然变得这么多话, 是因为他手中那枚“神律之磬”,还在冷却期, 正等着重新加载。
但他此刻是一个刚刚摸到“弹指”级别的时光术使用者,此前又在对阵那伽一役之中耗尽了全部力量。
不止是“神律之磬”展现的宏大法力他没法儿“为我所用”, 现在他就连从历史的栅格中拖一道“历史影像”出来都做不到。
“有的人生来就是棋子。”
赵归真一眼看出了李好问的有心无力,得意洋洋地笑着又加了一把火。
“就比如那郑兴朋。”
明知这是言语挑衅,李好问还是瞪圆了双眼。
郑兴朋对他来说,不止是紧邻、前任长官这么简单。郑兴朋的笔记,更向他昭示了人生的重要意义。
然而此刻,赵归真竟然又拉出了郑兴朋举例子?说明“棋子”的作用?
李好问很清楚赵归真这是在等待“神律之磬”重新加载时故意以言语扰乱自己的心神,于是努力镇定,暗暗积聚力量,想要在对方使出杀招之时,自己能有办法应对。
“郑兴朋之死,就是因为我在他脑海里种入了一个念头——所以,噗,他一见到罗景就抹了自己的脖子,尽管他根本就不想死……
“但是又有谁知道,我在他脑海里种下的,根本不止这一个念头?”
李好问心头一惊,原本已经快要调整好的节奏又有点紊乱。
“我亲眼看着他长大,习练‘时光术’,进入诡务司,一路升职,娶妻生子……
“而他之所以能够修行‘时光术’,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人。”
赵归真说着露出诡笑。
而李好问听到这里,脸色倏忽变了,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恐惧。不是那种骷髅头陡然在眼前出现的恐惧,而是心底最深处突然往外丝丝地冒着冷气。
“年轻人,我也一直在观察着你。
“郑兴朋是我的棋子,我又怎可能不关心与他一墙之隔的紧邻?
“李六郎,你,‘也’一直好好地生活在那里……
李好问莫名觉得心底冷意升腾,恐慌宛如潮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汹涌,瞬间就将他吞没了。
他身体僵硬地弯下腰,本能想要呕吐。
他想要闭上双眼,但又害怕闭上眼后整个人浸入黑暗。
他伸出双手,借着四周的灯火,想要看个明白,可是此刻,他竟然连自己的掌纹都觉得无比陌生。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我的记忆和认知……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此时此刻,风云再动,赵归真手中的石磬表面,再度蹿出一条条电蛇。
赵归真望着眼前无比困惑的李好问,咧开嘴想要大笑,但似乎又舍不得以笑声打破眼前这少年人的迷惘。
李好问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理智在那片刻万马奔腾般的慌乱之后重新回归。
他忽然觉得他的人生经历,不可能是假的。
他上学,接受教育,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
他兢兢业业地蹲在考古作业现场挖啊挖啊挖……
他能使用各种各样先进的科学仪器,他记录与古迹有关的一切数据!
所有这些,都让“历史”和“古人”们,在后世也能开口讲述——
这些,他不认为是赵归真能够种在他脑海里的“念头”!
他整个人的三观,都是在现代社会里塑造而成的,记忆中充满了丰富而生动的细节。这些,一个来自唐代的臭道士绝对不可能掌握。
但……这些他都没法儿证实。
一旦怀疑侵入信念,那原本观念中最坚实的东西就都不存在了。
如果有其他穿越者,提供了这种“植入三观”的基础呢?
就比如林嫱……但林嫱,她又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还有郑兴朋……他在留给妻子的笔记中不也笃信着这一点吗?
各种念头往来交错,坚定的信念仿佛礁石,不断接受着名为“怀疑”的浪潮一遍又一遍的冲刷。
李好问浑身颤抖,缓缓扬起头,面目扭曲地看向赵归真:“你说的……是真是假?”
赵归真嘴角抹过一丝诡笑,故作真诚地道:
“如果你觉得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这着实等于没说。
偏偏这道士得了便宜还卖乖:“年轻人,是真是假你需要自己判断。”
“只可惜呀,你已经没有判断的时间了。”
在这一刻,赵归真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神律之磬”。这枚号称是“上古神物”的法器已经读完了它的冷却条,正静待赵归真注入少许灵力,就能再给李好问致命一击。
面对“神律之磬”,李好问本能向身边伸出手,扶住了屈突宜的胳膊,手中传来这位亲密战友身上仅存的温度。
是的,直到此刻,屈突宜的肢体虽然所剩的不多,但因为他胸腹中央那枚诡异光圈的存在,他依旧被牢牢固定在那里,如同一个完整的人,直挺挺地站立着,站在李好问身边,仿佛他们两个人正并肩共同面对赵归真这样诡异而又强大的敌人。
他脖颈处,“元婴”留下的伤口有碗口大小,兀自汩汩地向外涌着鲜血。
而贯穿他身体的光柱,是一个明亮到耀眼的大洞。在这个洞里,影影绰绰地似乎能看到有什么物事在活动。
而屈突宜身后,刚才“神律之磬”留下的那道光柱依旧存在。
这道光柱的直径在三尺左右,光芒极为纯净,但在大约十余丈外渐渐变得稀薄,逐渐消散在夜色之中。
而屈突宜的身体,似乎也正随着这道光柱的渐渐减弱而消散。
但他的神态依旧安详,嘴角旁的那意思笑容也依旧温煦。似乎曾经指引过、帮助过李好问,是他生平最为幸福的事。
在看见屈突宜面部表情的那个刹那,李好问心底的恐惧忽然全部消解,剩下的只有愤怒。
或者说,他已出离了愤怒了。
“赵老道,我可以告诉你!”李好问咬着牙对赵归真说,“不管我是谁,不管我来自哪里,我之前和诡务司里众位朋友们相处的经历,全都是真的。”
并肩御敌;
戏耍富户;
细致查案;
一起站在屋顶上观赏月色,将月光从神秘的宝袋里一勺一勺地舀出去……
这些美好的记忆,显然是赵归真这等心思龌龊卑鄙的人无法“创造”,再植入任何人的脑袋。
因此,李好问坚信他有理由为之战斗,为他复仇。
“虽然我只是一个低级别的时光术使用者,但我的愤怒是真实的!”
心头怒意滚过,耳畔便响起密集的鼓点——
“咚咚、咚咚咚——”
中间夹杂着小红鱼咂嘴的声音:“吧唧、吧唧……”
右手手背上那枚赤红色的符箓印记,此刻也再次闪现,陡然变得无比鲜明。
李好问向前伸手,从眼前布满栅格的历史中伸手一拖,已经复现出他用来斩首那伽的那柄上古利剑——“三尺水”。
这柄“三尺水”拥有李贺“言出法随”能力的加持,李好问也将之一起从历史中拖了出来。
这一拖一挥已经超越了李好问一个“弹指级别”选手的能力——他再一次重现了运用不属于自己的“时之力”。
但还不止,李好问提着手中三尺水,挟裹着可以斩龙的威能,高高跃起,全身一缩,就像是他自己早先当初斩龙时那样,奋力向赵归真挥去。
赵归真双目一凝,顿时笑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①”
“也罢,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就让你尝一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赵归真手中的“神律之磬”再次引动天地之力,白光一闪,尽数没入石磬本身,石磬表面的古朴花纹再次覆盖了密密麻麻的电蛇,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响。
但这一次,赵归真没有让石磬吐出剑芒,直接穿透李好问的躯体。
这一次石磬笼罩出一团方圆四五丈的巨大光柱。这道光柱拥有实质,仿佛一枚悬浮在空中的巨大石磨磨盘,正一点点地向李好问这边压下,堪堪压住了李好问手中的“三尺水”。
赵归真对李好问似乎依旧存了招揽之意,因此“神律之磬”绽放的巨大光华每向下压一点点,赵归真都会怪笑着问一句:“你服不服?”
李好问只能将“三尺水”再现一个弹指的时间。一个弹指过后,他手中的古剑便不再具有实质,而是直接消失。
没了防身利器,李好问只得伸出双手,托住那泰山压顶般向他压来的巨大光圈。他涨红了脸,喘着粗气,苦苦支撑。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将这“神律之磬”施加在他身上的那股巨力顶开。
渐渐地,李好问周身都传出格格怪响,似乎他全身的骨骼,都正因这不堪的重负而一寸寸地碎裂。
只听“喀”的一声,李好问的右臂突然软软地垂下,他仅剩左臂还在勉力向上托举。这下更是捉襟见肘。
赵归真见自己稳稳地占了上风,不禁十分得意。
他回头看了一眼承天门:天子并不在承天门门楼上。
但有一名金吾卫的身影,正匆匆爬下门楼,看样子是急着去向天子禀报消息。
赵归真忍不住得意:天下之事,不过就是互相利用罢了。
诡务司斩了那伽,而道门拥有冠绝天下的上古法器。那么天子就等诡务司与道门再决一个你死我活出来。
到了现在,原本骑墙的天子见到诡务司不再有“为我所用”的价值,想必会转头重用道家一脉。而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佛门已永无机会与道门相争。
想到这里,赵归真得意地大笑一声,道:“李好问啊李好问,你确实是资质上佳。
“在这般强弩之末的情形之下,依旧能‘复现’你的斩龙剑。如果再给你十年,肯定不会只是今日的这副样子。
“只可惜啊!你没有十年了。”
磬槌轻敲,从“神律之磬”中迸发的巨大光环陡然加大力道,迅速冲李好问头顶压下。
这一回李好问再也抵挡不住,他的身体迅速向后仰去。
但是他忽然伸出左手,向赵归真掷出了一大团东西——
那是一团紫色的,弥漫着的雾气。
正是那团雾气中蕴含的精神之力,惑乱了那么多长安百姓的心智,令他们义无反顾地投向长安城中任何一片水面。
赵归真原以为李好问已经再无力抵抗,却万万没想到他竟还使出了这死里求活的一招。
“我,我怎么这么没用……”
赵归真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这个早已死了,却依旧寄居在他人身体上的道士,自怨自艾起来,还真的挺像一个在宫中久居的宦官。
“简简单单一桩栽赃案,竟然拖了那么久。
“一个刚刚开始修习时光术不过一月有余的年轻人,竟值得我三次动用‘神律之磬’……
“我这……还不如死了好!”
一声声、一句句,看似吐槽,却已是这个道人所能做到的最深沉的自责。
“不,我肩负着振兴整个道门的职责。佛门要灭,诡务司与道门对着干的也一定要灭!”
忽然,赵归真像是自行悟到了该如何摆脱那雾气的精神影响。
恰于此时,李好问再也无法维持他从过去拖出来的紫色雾气。
两下里一抵消,赵归真顿时清醒过来,脸色狰狞,怒骂道:“臭小子,竟敢用这种魍魉手段来对付你道爷!”
“来受死吧!”
“轰”的一声巨响,“神律之磬”映出的巨大光环像是天塌下来一般迅速下落,巨大的能量砸落在地面上,直接将皇城中青石板铺就的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但在那道光环消散之后,地面上并没有出现李好问血肉模糊的肉身。
赵归真难掩惊愕,将手中石磬一收,在刚才李好问出现过的地方迅速搜寻。
但,留在他眼前的,只有屈突宜那具胸腹间露着一个明亮大洞的躯体。
此刻屈突宜的身体只有头部与四周尚未全然消散。他脸孔上竟摆出一副恬然的神态,望着赵归真,同时嘴角上扬,流露着一丝嘲弄。
“难道他躲进了这里?”
赵归真觉得匪夷所思,弯腰望着那个“神律之磬”重创屈突宜之后形成的光环。那光环中实际是个大洞,里面充满光线波动,看似无比深远。
赵归真已有了灵感:这小子怕并不是自己躲进去的,是被刚才那一击给直接震进去的。
“哼哼,如果他真的进了这里,‘神律之磬’不可能不给他找麻烦!”
但赵归真想想手中法器的尿性,还是有些不放心,思忖再三,终于弯下腰,想要向那个巨大光洞探出脑袋。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从朱雀门的方向传来,竟是眨眼间直奔眼前。
那是一柄长剑——
一柄拥有实体的长剑,高速,挟裹着强大的能量,急速向赵归真的身体袭来。
“有人御剑!”
赵归真细长的双眼忍不住一缩。
破空声已经到了眼前。
赵归真想要再次使用那“神律之磬”的时候,这才省起,他刚刚连用三次。这法器再神通,此刻也万万无法马上动用第四次的。
“噗——”
那柄飞来长剑直接扎在赵归真的胸口。不,事实上它扎进的是鸿波的胸口。
随之而来的,是一名穿着淡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他双足并不着地,径直御空飞行。其速度只比那柄飞来长剑稍慢片刻。
在这中年男子身后,一个身穿深青色官袍的瘦削官员跑得呼哧带喘,但速度也并不慢。
长剑扎入鸿波的身体,赵归真的脑袋迅速做出判断。
它马上断尾求生,那脑袋自行在鸿波的脖颈处拉扯,瞬间挣脱,留下一个碗口大的巨大创口。
鸿波那个干瘪的脑袋并未从此恢复,依旧是一个拳头大小,耷拉着挂在这道士颈间。
而赵归真的脑袋已经张口咬住了系着神律之磬的细绳,一跃落地,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连跃带跳,没命地奔跑,时不时地“回头”,眼带恐惧,向后张望一眼。
御剑而来的绿袍官员,眉眼与屈突宜生得一模一样,但是气质却迥异。此人眼神森然,往赵归真的脑袋那边一扫,脑袋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加快了在地面跳动的速度,飞快向远处跃去。
逃出十丈远之后,赵归真的脑袋咬着神律之磬忽然高高跃起,脑袋冲前,向地面一跃——没有传出头骨砸在地面上的情形,竟然是土遁了。
绿袍官员手一伸,收回扎在鸿波尸体上的长剑,皱着眉头望着赵归真消失的方向,向身后气喘吁吁奔来的青袍人低声问道:“李博士,你看清了吗?那似乎是‘神律之磬’?”
李贺停下,连喘三口大气,才答道:“是,秋主簿,看着确实像是‘神律之磬’。”
李贺不愧是李贺,当场就开始全文背诵关于“神律之磬”的记载——
“神律之磬,外形为一枚装饰精美的带槌石磬,相传是三皇五帝时用以祭祀天地之乐器,经轩辕氏握持后拥有一部分神性,能够沟通天地之力,威力极大。
“诡务司从未持有此物,如果持有,应会将其归类为‘天宙’、甚至是‘天宇’类。
“该法器的弊端在于不能在短时间内重复使用……
“另一项弊端在于,在使用后,该法器可能随机打开通往‘过去’的通道,进入通道的人将面临不可知的危险。”
李贺一边掉书袋,那名被称为“秋主簿”的绿袍官员正好转过脸,面对屈突宜消散殆尽的那张脸庞。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庞彼此相对,“秋主簿”脸上的表情竟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变化 ,甚至连肌肉都纹丝不动。
那一对目光锐利的双眼,自始至终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与自己肖似的面孔,半晌都没能挪开。
只是李贺迷迷糊糊地,一边伸手摸着后脑,一边道:“长安县叶帅传讯时说李司丞也在这里才对,难道,难道竟是进了这‘神律之磬’打开的通道……”
李贺说到这里,才发现还悬浮在空中的屈突宜的那张笑脸,顿时一哑,半晌没能说出话,半天才突然哭道:“屈突……屈突主簿……”
*
远古,不知何朝何代,广袤的原野上,一群身裹兽皮,手持长矛的人们,正疾奔着追逐猎物。
突然,一道明亮的光线划破天际,横跨长空,将天空与大地之间那一大片虚无彻底撕裂。
人们驻足,眼中带着惊异与敬畏——显然那是超越他们理解的存在。
随后,这些人虔诚地拜倒,开始大声祈求,向那天空中出现的神迹祈求今天能收获更多的猎物……
殷商时代,一名卜师正在奉命为君主祭天的时机进行占卜,他手捧用来占卜的甲骨,正在钻研上面的裂痕。
突然,他眼角一动,一道异常闪耀的光线从空中划过,惊的卜师手里的甲骨都掉了。
片刻后,惊呆的卜师忽然一跃而起,再三向天空中那道光线划过的方向拜倒——上天给了这样明显的谕示,还要啥甲骨?
战国时期,秦国地界,正准备出征的黑衣士卒们,看见闪耀着划过天际的光亮,无不备受鼓舞,士气高涨,唱着战歌踏上征途。
那道神秘的光线鼓舞了他们,人人都认为那是他们实现伟大的吉兆,竟没有一人顾及他们此去,究竟还能不能归来。
汉、两晋、五代、唐……
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都见到了天空中划过的这道神秘光束。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解读。
唯有在唐代,文宗皇帝执掌权柄的大和年间,京师长安城外的一座道观里,一位年轻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耀眼的光线在自己面前戛然而止,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头脸上遍布伤痕的绿袍青年突然从空中滚落。
这绿袍青年当空而落,顺势倒在地面上,打几个滚,卸去从天而降的千钧力道,然后抬起头——
突然,这青年又惊又喜地大喊一声:“屈突主簿?你是……屈突宜?”
屈突宜也圆睁了双眼,望着这位他素未谋面的绿袍青年:“怎么?你认得我?你我很熟吗?熟乎哉,不熟也!”
他以一贯的戏谑态度与这年轻人打招呼,然后看见对方奋力冲自己大喊了一句什么。
屈突宜好奇地支起耳朵,问:“你说什么呢?我听不见!”
在这一瞬间,对方已是泪流满面。
第 78 章
李好问并非如赵归真所猜想的那样, 被“神律之磬”的能量震入屈突宜躯壳中的那个大洞。
这是屈突宜在临死之前给他的提示——避无可避的时候,绝路,有可能反而是一条生路。
之前“神律之磬”给屈突宜予重创, 但在他的身体上开辟了一道神秘的空间。来自“神律之磬”的庞大能量袭来的那个刹那,李好问纵身一跃, 躲进了屈突宜胸腹之间, 那一团绽放着圣洁光芒的血肉之间。
李好问脸上泪水横流,实在是没想到屈突宜将死之际, 依然在用残躯保护着自己。
随即他感到这道神秘空间的尽头出现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向极远处飞快吸去。
此时此刻,外面有来自“神律之磬”的强大攻势,内有来自神秘深处的恐怖吸力。
他的身体不自控地向身后,向这道神秘空间的极深远处疾飞,就像是他整个人被从这神秘空间的入口直接扔了进去。
然而李好问却连一丝一毫的恐惧都没能感觉到, 他实在是被屈突宜之死所带来的哀恸完全压倒了。
他周围闪现的是一片茫茫白光,间或有些波动。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好问才终于留意到, 那些其实都是飞快一闪而过的栅格。
李好问记起自己少年时看科普文章, 说是陨石落入大气时在空中高速摩擦会引起高温。
但此刻他在空中飞行的速度也极快, 身周却没有任何灼热的感觉。
“对了,现在我穿梭其中的不是空气,而是时间!”
此刻他并不是在任何空间里运行。
他是在时间里。
屈突宜的血肉之躯被“神律之磬”打穿之后, 打开了一条通向远古的时间通道。
而通道的尽头有一股强劲的吸力, 拉着李好问急速回溯。
在这个过程中,李好问没有任何自主控制的能力, 只能身不由己地被拖向远方。
一时他想起罗景的话,当初这位曾经向李好问指出过“时间的深渊”。
除了迷失在这深渊里, 李好问想不出自己还可能有什么别的结局。
正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手背上那个朱砂色的印记,突然一亮,开始释放出光线,随后渐渐变淡——锦鲤符箓,这是屈突宜在死前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随即李好问感到自己正在减速。
身周的栅格不再是一片片飞驰而过的白色光影,而是再度成为一格一格的,令李好问能够看清。
随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李好问在一枚栅格上空停住了。
这枚栅格中传来磬槌敲击在石磬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如洪钟大吕,在天地四方之间回荡震响。
李好问:这个音色,杀了他都不会忘记——“神律之磬”,号称能够勾动天地之力的法器。
紧接着一个雄浑的声音响起,说的却都是古音,李好问根本听不懂。
但他的身体重新获得了重力的青睐,转瞬间毫无依托地向地面急坠——
在这一刻他看见了“神律之磬”,这枚石磬被一名身材高大的壮年男子高举在手中,它身体表面的古朴花纹看起来还很光鲜。
这枚石磬还处在刚刚被敲响,不断颤动的状态中。李好问看见天地间正风起云涌,有巨大的能量正在蕴集。
偏巧,急坠中的李好问挡在了天地的能量与那枚石磬之间——
在这一瞬间,李好问觉得自己感知到了“神律之磬”。
他明白了这枚上古法器的上古由来,除此之外,他似乎还了解到,“神律之磬”的能力,绝对不止赵归真手中所使用的那么简单。
但是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挽救自己的急坠之势。
似乎再过一瞬,他就会高速撞击地面,摔成一团肉酱,让屈突宜舍身相救的好意全部付之东流。
然而地面上手持石磬的那名壮年男子,看见从天而降的李好问之后,脸色却有点古怪。
——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家伙,怎么看起来那么像这场宏大祭祀的搅局者?
随后这人的嘴角微微上勾,突然冲着李好问的方向伸出了手。
那只手迎风长大,很快就变得比李好问的身体还要庞大很多。李好问的身形与这只手比起来,就像是一只可以被人随意驱赶的蚊蝇蛾蜂。
但这只巨手并没有随意驱赶,而是阻挡了李好问的下坠之势,并将他托在手心里,轻轻掂了掂,随后手腕一扬,又将李好问给反向掷了回去。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还没等李好问反应过来,他已经回到了原先那条时间的隧道中。
这一次高速飞行不再是靠吸力了。
而李好问的飞行动力竟完全来自于刚才那个男人临空一掷。
“我现在……有点相信了。”
随着身体的高速运行,李好问的思维终于一点一点恢复运转。
他开始意识到,刚才自己惊鸿一瞥所见的那个男人,看起来与一名普通人类毫无区别。可是对方所做的事,却是匪夷所思,蕴天地之威力,又夺天地之造化。
这令李好问不得不愿相信: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存在“神”。
他记起赵归真提到的,上古的盘古、女娲、伏羲,乃至三皇五帝,都有可能是通过某种方式“成神”的普通人。
另外,这次李好问在跨度如此之长的时间长河里蓦来蓦去,本身亦是一件超乎想象的神迹。
这一次,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是被动,但是他确实实现了穿越时间这件事,而且跨度之大,速度之快,着实令人咋舌。
这不是靠一点点修习时光术可以完成的。
或许……他可以借着那位不知名神祇之手,可以重返现代,回归正常的生活。
但是——
“我真的想要回到我曾属于的那个时代吗?”
李好问这样问自己。
此时此刻是李好问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大唐还有很多未尽之事。
自从穿越以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更愿意在大唐继续停留。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他为人的价值,承担负担在肩头责任。
正在这时,李好问手背上那个锦鲤符箓所留下的赤红色图案又变得明亮了几分,紧接着开始急速黯淡,最终完全消失。
李好问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最终他朝着脚下的一枚栅格直落而下。
他出现在实际环境中的位置不算特别高,大约也就距离地面两三丈的高度。
这点高度已经难不倒李好问了,他已经能自动运用叶小楼从高处跃下、打滚、缓冲的做法。他已经说不清这究竟是在“复现”叶小楼的能力“为我所用”,还是这已经转化为他自己的精神与肌肉双重记忆,彻底转变为他自己的技能。
这一滚,加剧了李好问的狼狈,也让他因为刚才剧变而暂时忘却的伤处疼痛,又轰轰烈烈地疼了起来。
他落下的地方似是一座道观。
道观的香火不算鼎盛,山门内甚至有些破败。
但是李好问的注意力已经全部为面前一人所吸引——
这人大约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最寻常的麻布襕衫,头上戴着的还不是道冠,而是幞头。他五官清秀,眼神里透着和善,此刻正好奇地望着李好问。
李好问看见这眉眼、这副五官,已经再也忍耐不住,心里掀起滔天巨浪,泪水迅速涌向眼眶。
“屈突主簿?你是……屈突宜?”
这个人,这张面孔,就像是被烙铁深深烙在他的记忆里,没人能抹去。
对方听见这个称呼,却一下子来了精神。
“你叫我什么?……屈突主簿?难道我要当官了?”
“哎呀呀,”还没等李好问回答,青年时代的屈突宜已经拍着手笑了起来:“屈突这个姓氏不是总能被人叫对的,你竟然知道这是个复姓?”
再一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复姓”梗,李好问心头一酸。
“不过……”
“你认得我?你我很熟吗?熟乎哉?不熟也!”
李好问突然开口冲这个年轻版本的屈突宜大喊:“不要!不要入道门!不要修炼元婴!”
他心里存着一丝侥幸:眼前人虽然站在道观跟前,但依旧一身常服,恐怕还未入道门,又或者还未开始修炼元婴。
但是对方却好奇地冲自己支起耳朵,问:“你说什么呢?我听不见!”
李好问这时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失去的永不复返。”
有些事,永远没有可以弥补的机会。
当初罗景告诉他这一点的时候,李好问还不觉得。
唯有此刻他亲自面对年轻时的屈突宜,才亲身领会:这一项规则铁律,对于时间旅行者而言是多么可怕的诅咒。
李好问心中悲哀之至,泪水瞬间爬了满脸。
然而屈突宜望着眼前这个浑身脏兮兮,而且又在哭鼻子的小郎君,伸手去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然后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你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我看你受了不少的伤,这样不太好……
“哎呀,你落下的时候似乎手臂脱臼了,如果不赶紧处理,将来可能会吃更大的苦头。
“对了,实不相瞒,敝人之前从前往海外的商人那里,找到了一种山蜘蛛。它吐出的蛛丝可以止血疗伤。我正尝试将这种蛛丝织成手巾。等我成功了,只要用它擦一擦,任何大伤小伤,立即痊愈。小郎君,唉,小郎君……”
在屈突宜呼唤的同时,李好问的身形突然开始消散。
但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泪流满面的李好问此刻想起了屈突宜以前说过的话。
“你自己都还不知道,你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将来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这话犹在耳边,而李好问面对年轻了二十多岁的屈突宜,突然意识到:在屈突宜的时间线上,恐怕这才是他们两人的第一次相见。
“你骗我,我根本做不到!”
望着近在咫尺的朋友,李好问却发现自己做不了任何事,来挽救二十多年后即将发生的那场悲剧。
那他将来无论拥有怎样的能力,达到怎样的高度……都无法消解此刻心头的痛苦。
“咦,你……”
屈突宜惊讶地望着在空中渐渐消解、变得透明的李好问,还想再问个究竟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弟,你在这里做什么?与谁说话呢?”
屈突宜突然脸现顽皮之色,一转身,将李好问的身体挡住,然后挡在来人面前,笑道:“没什么,大哥。”
来人是一个与屈突宜一样年纪,一样装束的男子。最奇的是,他的相貌、身材、五官,也与屈突宜生得一模一样。
很难想象这世上竟有长得这般相像的兄弟。但若说是双生兄弟,就说得过去了。
但是这两位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物气质却决然不同。
屈突宜是随和中带着一点点惫懒,但他那位兄长却极其端严肃穆,且自带一份老气横秋。按说双生兄弟应当是同样年纪,但是那位却看起来比屈突宜要大了好几岁。
“大哥,你是不是又来考较我有没有偷懒?”
屈突宜笑嘻嘻地一边说,一边上前两步,扶着兄长的手,将他带离李好问仅剩的那团虚影。
屈突宜的兄长却正色道:“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偷懒!我是来看看你,入了道门之后,长了修为,是否依旧像以前那般顽皮,不务正业!”
屈突宜呵呵笑着,又将兄长带得远离了两步,道:“哪儿能呢?我的修为顺利着呢!”
然而做兄长的却不肯放过他:“二郎,你需要记住,在这世上,有比修为更重要的东西。将来无论你的修为高到了何等境界,守住本心,保护这世上最需要保护的人,才是我辈中人真正必须做到的。”
屈突宜偷偷地吐了吐舌头,这才笑道:“好啦!我说,天下第一正人君子屈突宇郎君,你这番话我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啦!”
纵然如此,屈突宜依旧没个正形,他伸出一只手臂,勾住兄长的脖子,拥着屈突宇向道观方向走去。
“唉,我说屈突郎君啊,你说我俩这姓氏,天底下还真的有人能叫对不?”
看似是表示亲近,可是屈突宜此举其实是不让兄长有机会向李好问在的方向转头。
屈突宇没好气:“往前数两百年,你我祖上屈突通曾位列凌烟阁,那时肯定不会有人将这姓氏叫错!“
“哈哈,话说我今日还见了一个少年,一张口就叫对了这个姓氏,半点没错呢!”
屈突宜勾着兄长,走出了十几步,才将胳膊松开。他悄悄回头看时,李好问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
大中二年八月二十六日凌晨,承天门前。
李好问的身影一点一点地从虚空中浮现。李贺一见,赶紧跑上来,大声道:“李司丞,你出来啦!”
李好问一听:李贺用的词是“出来”而不是“回来”,想必是知道自己此前被扔进了被“神律之磬”炸出的时间隧洞里。
倒是省了一番口舌解释。
他现在的心情差到极点,几乎不想与人交流。
可是他看见李贺的双眼亮晶晶的,眼神里都是关切与欣慰。李好问又觉得心头一暖。
这世上,依旧有同伴在关心着他。这种默契不需言说。
这时秋宇迈步来到李好问面前,目如鹰隼,上上下下就是一番打量。
他眼中似有些嫌弃——因为李好问实在是太狼狈了。他的脸上、身上,到处是血痕与各种擦伤。他的眼角泪痕犹在,但那些眼泪,显然不是出于软弱或恐惧。
他的右臂兀自软趴趴地垂落在身体旁边,显然是脱臼了。
但事实上,秋宇心中的惊愕,甚至超出了他见到屈突宜遗体那一刻时的伤痛。
他早先在洛阳时就已听说,郑兴朋遇害,诡务司司丞由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继任。
秋宇并非是嫉妒之辈,但他笃信实力。对年纪连自己一半都不到的后学晚辈继任诡务司这事,秋宇一点儿都不感冒。
但此前,听说李好问有可能躲入了“神律之磬”打开的空间之中时,秋宇已经对李好问的回归不抱太大希望了。
虽然“神律之磬”打开的空间无定,无法确定其是否存在多大的危险。但是据秋宇所知,这世上还没有哪个人类进去了之后还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此刻见到李好问,秋宇开始愿意相信这位新继任的司丞多少有些特别之处——至少心智坚定,没有因为进入充满未知的空间而崩溃。
此刻见到李好问瞪着眼望着他,秋宇知道这是因为察觉自己与屈突宜相貌肖似。
他天性冷漠,此刻一句话都不说,上前一抬手,握住李好问的右臂向前一送。只听“喀”的一声,李好问脱臼的手臂立即复位了。
“嘶——”
李好问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原本木雕泥塑似的一张脸孔,突然变得生动起来。似乎原属于人类的情感,终于都回到了他身上。
“你是……屈突宇?是屈突主簿的兄长?”
秋宇却又怎能想到,这个年轻人在恢复正常之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说实在的,世上能看出秋宇和屈突宜是一对双生兄弟的人太多了,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屈突宇”这个本名。
世人都只道他是诡务司的秋主簿,就连屈突宜向外人提起,也只会轻描淡写地道:“司里还有一位主簿,姓秋……”
甚至就连秋宇自己,听见这称呼的时候也不免一阵恍惚。
绝不会有人在这位继任的李司丞面前提到“屈突宇”三个字的。若是换了不知根底的人,凭借相貌认定了他们两人的血缘关系,却也只会知道他复姓“屈突”,而不会知道他年轻时单名一个“宇”字。
这个年轻人,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根底的?
秋宇冷眼打量。
而李贺这时却好奇地插嘴:“咦,秋主簿,您难道也姓过屈突?”
秋宇黑着脸转向李贺:“这姓氏没人叫得对……敝姓秋,秋宇!”
这话也是说给李好问听得。
李好问似有所悟:原来这位就是司中另一位主簿,秋宇。
是了,屈突宜曾经提过的,这位正从洛阳赶来。
只是没想到,他竟能在二十年前就远远地见上这位一面。
李好问的眼神一点点地转向屈突宜。
屈突宜的身体只剩一个脑袋,两只手和两只脚。
他的身体之间,原本存在的那个巨大光洞正在迅速崩解消失,余下的只有血迹斑斑的残肢。
但他仅剩的脸颊上,笑容却依旧温煦,仿佛他的生命被定格在了曾经充满希望的那一刻。
李好问来到他面前,将手轻轻放在心口的位置,注视良久,忽然转身——
此刻他眼中已再无泪水,相反,另一种名为“仇恨”的东西逐渐生根,因而令他的双眼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转身后李好问先看见了鸿波的身体。
那具身体倒在地面上,脖颈处依旧是一个碗口大的血口。而原属于鸿波的那个脑袋,此刻依旧耷拉在尸体的颈窝处。
这具身体已不像李好问刚刚看见它时那般状态——此刻它的手背上露出明显的尸斑,皮肤迅速变成青紫色,脖颈处的创口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爬满了蛆虫。
鸿波的尸身,终于回归了它该有的样子。
但是属于赵归真的脑袋,那个罪魁祸首,此刻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知逃去了哪里。
李好问站在鸿波的尸身跟前,望着远处沉寂如水的黑暗。
李贺讪讪地上前道:“李司丞,我等赶到的时候,确实看见有个脑袋衔着一枚石磬向那边逃去。秋主簿带着属下去追,但是没追多远,就见它跃入地下。我俩赶到的时候,它已经踪影全无,应当是土遁了。”
李贺说到这里时,愧意满满。
李好问没有责怪李贺的意思,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伸出左手,在李贺指点的地方轻轻摩挲,指尖触碰那里的土地。
忽然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伸手在石板之间抠出了一点尘土,送到自己鼻尖,闻了闻。
随后他站起身,望着那漆黑如墨的黑夜。
“无妨!”
李好问的声音清冷,不带情感,但很有把握。
“我与‘神律之磬’建立了一点联系。”
“我能感知到它。”
“只要赵归真依旧持有它,我就能将它们都找到。”
李贺闻言在旁长舒了一口气,自疚之情稍减。
但他转头看向李好问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夜色中,李好问平静地站在那里,但是人很锐利,就像是……那柄连剑鞘都没有的三尺水。
不一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 79 章
八月廿七日, 长安城西。
这里是长安县的辖地,清明渠、永安渠、漕渠三条主要水系从此经过。在过去一夜里,这附近损失格外惨重。
待到灾难过去, 曦光将大地重新映亮的时候,滞留在此地的人们, 也像是刚刚从一场惊惧而混乱的噩梦中醒来。
秩序在慢慢地恢复。
昨夜有很多落入水渠的人被救起, 此刻大都呆呆地坐在水渠边,不明白他们昨晚到底怎么了。
但有更多的长安百姓到此寻找他们的亲人, 水渠畔回荡着一声声焦灼的呼唤:
“阿耶,阿耶你在吗?”
“大郎,大郎……你看见我家大郎了吗?”
“这位差大哥,行行好,帮我找一找这孩子的爹吧!”
“……”
除去侥幸生还的人,在昨夜的这场祸事中, 清明、永安渠中溺亡的人可以数千记,另外还有自投于各处水井的。两县人手实在是不够用了, 一部分从水中捞上来的遗体就随意陈放在堤岸一旁, 任由亲族认领。
从水渠中打捞上来的遗体, 沿着堤岸摆放成一排。有些失踪之人的家属抱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 过去查看那些尸首。于是便有一阵一阵的痛哭声不断爆发。
“孩儿他爹,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要投水?”
“五郎啊,以前骂你没出息那都是气话, 怎么就想不开了……”
“……”
哭声中, 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在人群中敏捷地穿行。她的年纪大约在十八岁上下,生得清秀明丽。但此刻, 她紧紧地拧着双眉,抿着嘴唇, 似是因为看见眼前的人间惨剧而悲愤交加。
她的衣角上绣着一道金色的小蛇,在朝阳映照下闪闪发光。
这名黑衣女子但凡见到有孤儿寡妇扑在某一具尸身上哀哀痛哭的,便会主动上前,出言安慰。待死者家属情绪稳定之后,这名女子会详细询问她们家住哪里,是何营生,有无亲眷可以投靠等等。
若是遇上了无依无靠的遗孀和子女,黑衣少女便会把她们的名址记下,然后好言安慰几句,告诉她们不要太过发愁。她和她的同伴们会想法周济。
有人感激地问这黑衣少女:“小娘子叫什么?怎地这么好心?”
那少女便道:“我叫赵兰娘,我们是‘妇儿会’的。这位大嫂,妇儿会您听过吗?”
“听过听过!”妇人抹着眼泪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安慰。原本她对这少女犹有一丝疑惑,现在这点疑惑因为听到了熟悉的名头而尽数消解。
“妇儿会”在长安,可以算是很有影响力的非官方组织了,虽然她们的名声只在妇道人家那里口口相传,但知道的人确实不少。
“赵姐姐,赵姐姐——”
远处,一个娇嫩的少女声音大声招呼。
赵兰娘忽然抬起头,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金光门的方向缓缓地驶过来一驾油壁马车。
这马车车厢不小,足可坐五六人,车厢下还专门做了一个夹层用以存放行李。然而不知车主是为了省钱还是什么原因,竟然找了两头骡子来拉这马车。
在骡子“呃儿呃儿”的叫声中,原该奢华敞阔的车厢便显得十分质朴。
此刻长安的水渠畔到处都是人和尸首。远处,长安县的衙役们开始组织丧家一起搭建祭棚和停灵的灵床。那驾规模略大的油壁车几乎寸步难行,车夫艰难地约束着两头骡子,尽量避开路边停放的灵车与祭棚,但依旧免不了磕磕碰碰。
这时油壁车上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十四五岁少女的娇美容颜。
“原来是章家的小娘子们都回来了。”
赵兰娘见到那少女,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微笑。她快步向那油壁车赶去,片刻后就来到了车下。
“赵姐姐,赵姐姐!”
好几名小娘子声音清脆,一起向赵兰娘打招呼。
随即有人开口向赵兰娘惊愕发问:“赵姐姐,我们出城不过三日的工夫,怎么回来时长安城成了这样?”
在这小娘子身后,另一名少女压低嗓音,低声道:“三天前阿耶送我们出城,不正是因为预料会发生这种事?咱家带个头,好让更多长安人家避到城外去?”
“可惜啊!”车厢里坐着的章夫人喃喃地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避出城的。”
赵兰娘叹息一声道:“是呀,昨夜一场祸事,炼石宫总坛和附近分坛的人齐上,也没能挽救所有人的性命。”
她在章家的女眷们面前就不只提“妇儿会”,而是毫无避忌地提起“炼石宫”的名号。
“不过,我们总坛新来了一位执事娘子。她为人既明白,又温柔,而且极有决断。
“这次在她的指点之下,我们拦下了好多想要投河轻生的姐妹婶子,帮了不少人呢!”
章家几个小娘子虽然不是炼石宫的人,但是却都对炼石宫很熟悉,一时都很好奇关切:“是吗,她是哪里来的人?姓什么?”
赵兰娘转头:“喏,她就在那边,你们瞧见了没?她姓崔,炼石宫都管她叫崔娘子……”
章家的小娘子们一起探头张望:在哪儿?哪儿呢?
远处街道上人来人往,但好像见不到哪一位是又温柔又有决断的掌事娘子。
但赵兰娘满脸钦佩羡慕的神色却骗不了人。
于是章家小娘子们一起乖巧地跟着点头:“哦,原来是她!就是她呀!”
“不过,赵姐姐,昨夜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多人会突然一起投河轻生啊!”
赵兰娘听见这么问,犹豫了一下,道:“我知道些内情,但可能不方便直接向你们解释……”
她话犹未完,已经笑生双靥,道:“等到你们回家,问问章主事,不就一切都清楚了吗?或者买一份报纸,那上面或会登刊……”
远处,有报童跑来,大声叫卖《大唐新闻》。
这份报纸是大唐的官方报刊,但却并不像坊间小报那般流行。长安城里住久了的百姓,还是更习惯《长安消息》那样的小报。
当时就有人拦着报童问有没有《长安消息》。那报童没多解释什么,只说《长安消息》这两天停刊。
众百姓心中都有了猜测,毕竟那些小报编辑,也和常人一样是凡夫俗子。昨夜那场劫难,不晓得有没有熬过去。
于是,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买了一份《大唐新闻》,很快在报刊上找到了关于昨夜那场“灾难”的描述,见周遭百姓大多很感兴趣,便高声念了起来。很快他身边就聚了一群人,头凑着头,安静地听着。
章家小娘子们忙向赵兰娘告辞,然后让那车夫也将油壁车赶得近些,好让她们坐在车厢中也能听见那书生念了些什么。
章家最小的幺妹一边听,一边给自家姐妹解释昨日事情的原委。
听了一阵,幺妹忽然惊喜地道:“听,阿耶的诡务司正被人大夸特夸呢!”
其她几名小娘子也凝神去听,但零零星星的有些没听清,只能等幺妹趴在车窗上听完了,再转述给她们。
“那报上说诡务司事先就预测到了这次灾难,提前让城中的一部分百姓疏散出去。
“事发当时,是诡务司最先发现了如何阻止被蛊惑了心智的百姓投水,并且迅速将这消息散了出去,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第三……”
章家幺妹听着听着,忽然变了脸色。
“……天那,诡务司有人殉职了。”
这消息传来,整个车厢立即安静了。章家女眷们的心都悬了起来。
章家幺妹支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摇摇头道:“那报上没说,没提殉职的是哪位。阿娘,我们需要赶紧回家!”
随即章家几个小娘子纷纷掀开车帘,跳下车。她们嫌这驾马车行得太慢了,还不如步行。因此,章家索性只留章夫人在车上,押着车驾和行李慢慢回家去。而她们几个小姑娘挂心父亲的安危,哪怕是步行,也要尽快赶回丰乐坊。
章家几个小娘子的个性如出一辙,都是行动果敢,风风火火,没用多久就奔回丰乐坊。
她们先径直去了诡务司。
诡务司却是门神把门,敲了半天,司内也无人应门。
几个小娘子更加心慌了。
章家大姐较为冷静,道:“大家别忘了,今儿是休沐日。平常这日阿耶都不用去上衙的。咱们先别慌,先回家看看。”
她们一行人从诡务司回章家,刚好路过张家借住的小院。
章家大姐虽然忧心章平的生命安全,但还是先去敲了张家的门。
“云娘,云娘……是我……你们一家都好吗?”
章家没能说服张嫂一起跟着出门,章家大姐就一直很担心。此刻想起一路会来时见到长安城里的情形,越发心惊肉跳。
“吱呀”一声,张家的门开了。张嫂出现在门内,见到章家的小娘子们回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听闻城里出事,云娘,你们一家都安好吧?”章家大姐急急忙忙地问。
张嫂点点头:“我和弟弟都没事,但是我阿耶……”
章家大姐顿时有点凌乱,呆了片刻才重新搞清楚了张家的人际关系,想起张嫂的“阿耶”其实是她的丈夫张武。
这时张嫂回头看看坐在院里屋子门槛上的张武,脸上带了一点笑模样道:“现在阿耶也没事了。”
张武红着脸不敢抬头,手上继续飞快地编织着当初应承要卖给章家蒸饼铺子的竹笼屉。
这时,章家二姐三姐已经回了一趟自家,三姐面带欣慰,狂奔出来给姐姐报信:“大姐,阿耶没事……好好地在家里,在休沐……”
这真是个好消息。
章家大姐至此一颗心总算完全放下,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长舒了一口气,才对这边院里的两位道:“大家都好便好。云娘,你明早若有空,就还到我们那边搭把手吧!”
张嫂“嗯”了一声点点头。
章家大姐这才告别邻居,自行返家。迈进家门之前,她迎面遇上了二姐三姐。
二姐三姐面色如常,大姐一颗心便安了不少。谁知二姐三姐却颇有些忐忑地告诉长姊:“阿姐,待会儿你见了阿耶,可千万别太吃惊……”
“怎么了?”
“阿耶在……我们听见他在哭。”
“我们还从没听见阿耶这样哭过……以前家境再苦再难,也从没见过他这样……”
章家大姐的心顿时又高高地悬起——虽说她们全家人都全须全尾地躲过了这场祸事,可是对于章平来说,似乎依旧承受了难以承受的打击。
她刚刚迈入家门,就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从堂屋里传出来——
“我,我怎么这么没用……
这不是章平的声音吗?
章家大姐早先听说了长安城昨夜出事的原委,此刻一听,竟是唬住了——
不会吧,不会自家阿耶,也受了昨夜那奇怪雾气的影响,开始自怨自艾,甚至想要投水吧?
几个小娘子彼此看看,最后是章家大姐鼓足勇气,进了自家前堂,打开门户,让室外鲜亮的日光照进屋子。
这时小娘子们才看清了章平此刻的样子。
这位诡务司主事,双眼通红,满脸都是泪水,正捧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屈……你说我怎么这么没用……”
“如果我昨夜强留你在诡务司中,你是不是就不会走?”
“如果我昨夜和大家一起去承天门前,我们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是不是你就不会被那老贼道害死……”
说到这里,章平已泣不成声,捧着那面小小的铜镜痛哭。
“老屈啊,你一个人在下面孤单么?”
“要是太孤单了就吱一声,送个消息上来……”
“我老章可以陪你聊天,随时都陪!”
*
敦义坊,李宅。
“六郎君,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点胡饼吧……
“六郎君,这是卓来按照司里的法子烹的茶,没加胡椒那些,您要不要尝尝?
“六郎君,您已经在这北堂里快坐了有一整天了,不吃不喝,也不肯闭眼休息。卓来要怎么办才好?”
小跟班真的没辙了。
无奈之下,卓来自己去敦义坊附近打听邻里们的消息,回来一一报告给李好问知道,只盼这些关于长安城的消息能唤醒他这位诡务司司丞。
“六郎君,昨夜咱们敦义坊,折了七十一名邻里……按说咱们坊算是好的。长安县对咱们算是照顾,早早带人来锁了西面的坊门,不让人去清明渠,但是十字街水井那里……
“六郎君,昨夜长安城一乱,各家报纸都没有按时出刊。卓来给您搜罗来的,就只有《大唐新闻》……
“六郎君,您好不好奇《长安消息》怎么就没出呢?
“这……还真不好奇呀?
“六郎君,卓来还是告诉您吧!坊间都说那《长安消息》的总编辑,昨夜在水边痛哭认错,说自己曾经为了名利刊了很多胡编乱造的文章,实在是有违读书人的本心。之后就投水啦!当然,好像是被人救起来了……”
“六……六郎君,您难道不觉得有那么一点高兴吗?
“毕竟那家报纸可是编排过您的呀!
“唉,六郎君啊六郎君,您千万别跟这木头人似的盯着卓来了。卓来现在挺怕的,屈突主簿已经回不来了,要是您再出事……”
李好问陡然听见屈突宜的名字,眼珠开始缓缓转动,看向卓来,随后却又慢慢转回去。
他努力想要将唇角上扬,挤出一个微笑。
然而卓来见他笑得那么痛苦,连忙道:“好了好了,六郎君,卓来知道了您没事了,不用再笑了。”
这少年心中暗暗地叫苦:您要再这样,卓来也要跟着哭出来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想要逗李好问说话,于是他拿着通过诡务司拿到的那份《大唐新闻》,在李好问面前扬了扬,道:“您看,这《大唐新闻》上,可是将您和诡务司大夸特夸呢!”
李好问纹丝不动。
卓来又补一句:“刚才卓来在街上,也听到邻里们在夸您呢!”
这时才见李好问的眼珠勉强一动,朝卓来这边转了过来。
卓来一见打动了李好问,连忙掰着手指开始数:
“第一,诡务司三天前就提醒了长安城的百姓。当时好多人不信,但现在都不得不相信咱们诡务司了!
“第二,诡务司联络了好多衙司赶到水边去救人。虽然没能把所有投水的人都救上来,可是也当头棒喝,拦住了好多糊涂蛋啊!”
李好问听卓来说得慷慨热忱,眼珠稍微活动,似乎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
“第三……就算是昨夜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卓来还不知道吗?”
少年人急了,一下子暴露了这番说辞都是他为了安慰李好问而自己编的。
李好问终于没忍住,扬起嘴角冲卓来笑了一下。
这笑容生动而温暖,令卓来多少松了一口气。
岂料李好问柔声开口:“卓来,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昨晚也跟着担惊受怕了一整夜,现在也去好好休息一下吧!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好吗?”
卓来不乐意地嘟起了嘴。
但是李好问很坚持。
于是卓来悻悻地离开了北堂,独自一人来到前院。
他看看李好问关上了北堂的门,看不见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于是伸出手掌,合什祷告道:“夫人,小娘子,您二位也看见了,六郎君现在相当不对劲……二位若是在天有灵,求求了!”
“夫人,小娘子,帮帮六郎君,帮他走出来吧!”
*
李好问独自一人,枯坐到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暗沉。
他忽觉身边轩窗上中闪过一道亮光——有人进了李家的小园,并在那里点亮了灯烛。
他一惊起身,推开北堂的轩窗一瞧:“哦,是十五娘啊!”
但是,十五娘现在是在……
李好问一凛:他分明见到十五娘手中提着一只铜壶,铜壶里盛着满满的水,长长的壶嘴正对准了自家小园内阶梯旁的土堆,眼看就要将这整壶水一股脑儿地倒下。
——那里是蚁穴的所在啊!
“十五娘,手下留情,那个,壶下留虫……”
李好问忽然想起:全长安城的蚂蚁都曾经协力帮助过诡务司,自己还欠对方一个人情,可不能就让十五娘一壶水直接将人的巢穴给淹了。
十五娘这才板着一张脸转过头来,伸手指指李好问所在北堂中,脸上是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
李好问还有些纳闷:怎么就将这位小祖宗给惹到了?
他用火刀火石点亮堂内的油灯一看,这才发现,在他刚刚枯坐的矮榻跟前,一张陶案上,有两只黑褐色的蚂蚁正在焦急地打着转。
看情形,怎么像是在乞求李好问注意注意它俩,否则它们的蚁穴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李好问这时连忙招呼一声:“十五娘,别着急动手,有什么事情待我问清!”
十五娘面无表情,但总算是将手中的铜壶收了回去。
“蚁兄……额,两位易兄,有何见教?”
两只蚂蚁在李好问面前滴溜溜地转了个圈。
李好问暗暗温习一回上次商量好的暗号:不动Yes转圈No。
“你们两位这是……没有什么要说的?”
两只蚂蚁一呆,然后原地静止了片刻,突然又开始疯狂转圈。
李好问叹气:双重否定等于肯定,这种概念对蚁族来说可能还是太难了。他也不确定眼前这两位“易兄”能不能理解。
两只蚂蚁疯狂转了一会儿,大约彼此都觉得不是办法,于是各自向侧一倒,触肢放在身边,做出一个类似人类入睡的动作。
李好问顿时记起:是呀,当初他第一次见这些“易家人”,依靠的手段就是入梦。
他吸了一口气,看看手中还提着铜壶的十五娘,苦笑一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他一口吹熄了油灯,向自家卧榻上靠去。
其实支撑到此刻,他的身体已疲累至极。虽然此前秋宇帮他接上了脱臼的右肩关节,又有诡务司的疗愈手巾与药剂,但是李好问能够支持到现在,着实是到了极限。
但是当他躺倒在榻上的时候,依旧觉得自己睡意全无,睁着双眼望着自家的天花板,无法睡着。
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大截,好似有什么被凭空抽走了。
屈突宜对他而言,不止是一位同僚,一位先入门的长辈。这位主簿一直以来,都充当了一位导师、引路人和挚友的角色。
然而在昨夜,屈突宜永远告别了。
直到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黑夜里,李好问才能任由泪水悄悄爬出眼角,听凭哀伤将自己淹没。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好问忽然察觉自己正站在自家小园内,面对北堂旁侧后院的一道侧门。
易家的管家看来已经在此等了好久,见到李好问急急忙忙地道:“李司丞,敝主人已经等您好久了,快请进来吧!”
第 80 章
入梦的李好问虽然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但他还能记起与长安城群蚁合作的经过,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对了,府上老太太还好吗?”
管家衣袖一抬, 已经捂着脸哭开了:“若是郎君再不来,大水就会淹了这宅子, 我们老太太可真不好了……”
李好问顿时想起十五娘手中盛满水的铜壶, 心里生出几分歉疚。
他赶紧随着那管家进入易家宅院,见到院子里舞台已经搭好, 舞台下坐着乐师,一个个都肃然捧着手中的乐器。舞台上,两名伶人一动不动,僵立于舞台正中,但各自保持着某种仪态,似乎他们的表演刚刚被“喊停”。
易老太太还像上次一样, 拢着个巨大的被子,半坐于罗汉床上。
“易老太太……”
李好问拱手向老人家施礼, 正想开口致歉的时候, 忽听耳边乐声大作。
台下的乐师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 突然开始演奏。那舞台上的伶人……伶蚁, 原本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这时也同时动了起来。
舞台上的这两位,都穿着绿色的袍服, 戴着黑色的幞头, 看身量差不多高,但其中一位蓄着胡子, 另一位则面白无须。
李好问瞅着忽然生出一点熟悉感:这是……
随即这两位在舞台上正面相遇,年长蓄须的那位似乎说了些什么, 年轻的那位摇摇头。
李好问忽然想起他刚认识屈突宜的时候,对方邀自己进诡务司,自己那时候确实是拒绝的。
可突然,年长的那位转到年轻的身边,撑出一把破伞。
李好问早已陷入回忆:确实如此,那时他们在敦义坊自己家门口被时乾兽所控制的万鸦攻击,屈突宜为他撑了一柄有防御能力的破伞。
话说,屈突宜何止是在那一次为他撑了这样一把伞,自从他进入诡务司之后,屈突宜就一直为他撑着一柄无形的大伞——既有遮风挡雨,阻挡危险,也有谆谆教诲,循循鼓励。
虽然他不明白那舞台上的伶人……伶蚁们究竟在为何而表演,但这确实令他陷入追忆,难以自拔。
舞台下的乐师也正拨弄着舒缓的曲调,十分配合李好问的情绪。
忽然铮铮两声拨弦,舞台上情势陡变。那两名穿着青袍的演员似乎突然起了争执,面对面而立,互不相让。
又有一名伶蚁抱着一枚白色柱状的物体,自后偷偷爬上了舞台。李好问定睛看时,发现那竟是一根晒干了的粉条,只不过体型异常庞大,加上通体洁白,看起来还真的有点像“神律之磬”射出的那道白光。
“小心!”
不知为何,李好问突然完全代入了台上的那两位,他全心全意真诚地希望——下一幕不要发生。
然而年长的那位绿袍演员忽然抢上,张开双臂挡在年轻的面前,以胸腹接住了从远处快速撞过来的粉条。
“啊!”
李好问当时便大喊一声。
但舞台上的演出还未结束,白色的粉条被台下的乐师们帮忙,七手八脚地拖走。而那名年长的绿袍演员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朵红色的干花,飞快将花瓣翻开,将它戴在自己胸腹之间。
这朵鲜红的花朵对于这些蚂蚁的体型而言过于庞大了,戴在绿袍演员的胸口时,几乎遮住了演员大半边的身躯,顿时勾起了李好问极其不好的回忆。
这时,包括易老太太在内,舞台附近的蚂蚁一起扭过头来看李好问的表情,似乎想判断他们这样一番卖力的表演是不是有效果。
李好问心中却生出无限痛苦:揭人伤疤,就这么好玩吗?
他转身就想走。
易家的管家一急,上前就抱住李好问的胳膊,同时大声喊:“李司丞救救我等……你若就这么走了,回头你家小娘子还是要淹掉我易家的家宅啊!”
在那舞台上,年长的绿袍演员已经将怀里那么大一朵干花扔掉,自己躺在地板上,这时听见易管家这么一喊,吓得一哆嗦,连忙又爬起来,将鲜红的花朵戴在胸前。
……
李好问更加心塞了。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温言抚慰:“放心吧,十五娘那里,我自会提醒,请她不要为难大家。”
但是易管家只管继续喊道:“李司丞,您看下去,您再看一阵呀!”
李好问万般无奈,他心里痛楚,但毕竟不忍心吓到这些曾经主动帮忙的蚁族。
于是他到底是驻了足,一回头,刚好见到那名年长的绿袍演员怀抱着一朵鲜红的花,摇摇晃晃地躺倒在地面上。李好问的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
可下一刻,那名演员将怀里的干花一扔,骨碌翻身站起,然后将自己下巴上粘的三寸短须一摘,重新与那名年轻的绿袍演员面对面。
李好问一怔:这是蚂蚁朋友们都知道他被扔进了历史,并且曾与年轻时的屈突宜相遇了吗?它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或许这些朋友还不知道时光术的重大限制?失去的永不复返?
当时无论他如何开口提醒屈突宜,对方都没办法听见他的提醒啊!
于是他摇着头道:“不,你们有所不知……”
当李好问强迫自己向这些好心的蚂蚁朋友们解释,他就仿佛又一次需要剖开胸膛,将心头那道鲜血淋漓的伤疤展示在人前。
这种痛苦难以用言语表述。因此李好问一再在心里感慨:十五娘或许是想让这些蚂蚁朋友们演出戏剧,以此娱乐和安慰自己。但现在看这效果,十五娘恐怕要失算了。
他这边还在摇头,蚂蚁们已经全慌了。
舞台上的绿袍演员赶紧找回刚刚被自己扯掉扔地下的山羊胡子,胡乱重新粘在下巴上,然后赶紧又抱起那朵鲜红的干花,往地上一躺。
然后他再次扔掉花朵,摘去胡子,与舞台上另外一名绿袍演员面对面,摆出初见的样子。
李好问皱起了眉——他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误解了什么?
这时舞台上的两人……两蚁忽然分开,各自回头。过了片刻,又转回头,面对面,打了个招呼。
李好问望着舞台,似乎还是有些不解。
又或者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想到了答案,但还不敢相信。
舞台上的两位绿袍演员再次分开,又过了一会儿,再次回头,重新相见打招呼。
这次两蚁脸上的表情都异常亲切且轻松,仿佛多时不见的老友再次重逢。
李好问感到心底有根弦被轻轻拨动,随即异样的情绪快速充盈,竟令他一时间热泪盈眶。
舞台上的演员和舞台前的乐手全都呆了。
那名揪掉小胡子的演员甚至看起来很懊恼,伸手就要给自己一耳光——明明是要安慰人的呀,咋就把人给惹哭了呢?
却见李好问忽然拱起双手,向此处所有蚁族做了一个揖。
“谢谢,谢谢各位——”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到底是控制住了情绪,没有让声音变成哭腔。
“谢谢你们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其实屈突宜临死之前给李好问留下了一句话,但事实上李好问一直不曾理解。
他当时说的那句话是:“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
然而李好问非常确定:运用时光术的基本规则就是“失去的永不复返”,这解释了为了他穿越到屈突宜年轻时,只要提及任何与屈突宜殒命有关的任何信息,他的声音都会像是被自动屏蔽了一般,根本无法传到屈突宜耳内。
因此李好问下意识地将屈突宜这最后一句遗言给否定了,他认为那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是现在,蚂蚁们在台上表演的往事虽然令他痛苦不堪,可也令他明白了一件事——
凭借他的能力,他完全可以在现实与“历史”之间穿梭。
也就是说,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穿回屈突宜还活着的那些岁月里,与这位未来的诡务司主簿相见,听他教诲。
只要他不提及与屈突宜殒命相关的事,那屈突宜是可以极其正常地看见他,听见他,成为他的朋友的。
其实,屈突宜也还是记得他的吧!否则也不会一再鼓励他,坚定地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
终于……一切都能被解释了。
如此说来,其实只要掌握了时光术,他永远都不会失去任何人、任何物,他可以随时回到“历史”里,与已经作古的人重聚。
想着想着,李好问就笑了。
眼泪从眼角涌出,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的确,失去的永不复返。
但换个角度同样成立:虽然曾经失去……但只要他掌握了足够程度的时光术,他就依旧拥有一切。
台上台下的蚂蚁们看见李好问行的这一礼,紧张得都快摔倒了。它们纷纷学着李好问的样子,也拱手还礼。
“谢谢,谢谢各位!”李好问没有伸手拭去泪水,而是任它们在脸颊上肆意流淌。但此刻他的眼泪已不再苦涩。
*
当李好问再睁开眼时,窗户纸已经发青。天刚蒙蒙亮。
在一场极度消耗真元的大战之后,在经历过伤痛欲绝的死别之后,昨晚那一场好眠令李好问迅速恢复了体力。
他再次看到了方向。
李好问迅速起身,穿好榻上叠放整齐的绿色官袍,蹬上六缝靴,戴上幞头,准备出门——
今天可不是休沐的日子。他必须振作精神。
推开北堂的门,李好问突然想起还应该向妈妈和妹妹打个招呼。他一回头,只见母亲崔真将十五娘揽在身边,正一脸温柔地向自己挥手致意。
十五娘一如既往地桀骜不驯,这时只管冲李好问皱皱鼻子。
但李好问一颗心渐渐放下,知道十五娘肯定不会一壶水下去把“易家”给全淹了。
天色尚早,他路过东厢时,听见厢房里鼻息如雷,别看卓来小小年纪,真是打得一口好鼾。
于是李好问又寻来纸笔,简要给卓来留个字条:说是自己已经前往诡务司,让卓来起身之后就跟来。
他自己则踏着旭日初升时的一点点曦光,叫开了敦义坊的坊门,转而向北,往丰乐坊去。
待进入诡务司,他直奔机要室,取出林嫱留下的全部笔记,也寻出自己阅读林嫱笔记之后做的摘要和总结。
之前他闲时一直顺着林嫱的笔记往下读,遇到有关于“时光术”的部分就会重点摘录(当然是有法螺辅助的),并且做好了标注索引,以防止他有需要核对林嫱笔记原文时也可以迅速找到。
他先快速地复习了一下关于“瞬”级别和“弹指”级别的时光术。
无论时光术达到哪一种级别,都是可以回溯历史的。
但是李好问自己尝试过,因此知道回溯时光术的范围不一样。
“瞬”级别时,他能够在一瞬间回溯一个月甚至几个月内的历史。随着使用能力的逐渐稳定,回溯的范围也在逐渐扩大。
但是李好问心里很清楚,在这个阶段,他能够回溯的历史,只能以“月”来计量,最远大概只能回溯一年以内。
而当他开始掌握“弹指”级别,“年”的界限对他来说基本不再是什么问题。也就是说,他完全可以回溯至一年以上、甚至几年以前的某个日子,并且在那里待满“一弹指”的时光。
李好问想象自己借助“弹指”级别的时光术去找屈突宜聊天。
按照林嫱在笔记中留下的重要经验,他需要一个“支点”——这对李好问来说问题不大:诡务司中有很多屈突宜留下的笔记,还有与他相处多年的同僚,甚至还有他本人的孪生兄长。总有办法能够找到回去的准确时间点。
问题在于,他可以回溯历史,抵达一年之前,几年之前,甚至像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样,回到对方的青年时代,却只能在那里停留一个弹指的时光。
一个弹指等于7.2秒。
等于小红鱼遮摩遮利的一次吐息。
等于眨几下眼,愣一回神的工夫——
然后,李好问就消失不见了。
留下历史上的屈突宜在那里一头雾水。
次数多了对方没准还会抱怨自己“时间骚扰”——李好问惆怅地想着。
“弹指”级别的时光术肯定不够用啊!他必须像林嫱那样尽快进阶,掌握“一炷香”级别的时光术。
但是他记得,林嫱在笔记上说过的:由“瞬”晋升至“弹指”级别,是唯一可以依靠自身完成的升级。再往上升“一炷香”,就需要其他辅助了。
李好问伸手在纸面轻触,很快找到了自己记录的笔记,然后按照索引又翻回了林嫱在垂拱年间记录的笔记,核对了一下,确认原文就是这么写的。
当初他读到这里时,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弹指”级别上,见这部分内容是关于后续“一炷香”级别的,就直接做了个标记然后全文跳过。但现在,是他将这些内容好好研读的时候了。
他的指腹接触纸面时,似乎都能感受到笔记原主的诧异:
“什么?这不可能!
“这样一来,不就死循环了吗?
“没哪个游戏会这么设计升级路径啊!如果这是个游戏我林嫱要把狗策划拖出来好好揍一顿……”
李好问:……!
这到底是咋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林前辈如此愤怒地暴躁吐槽
纸面上林嫱的吐槽还在继续。
“好吧,我认了。
“这毕竟不是个单机游戏。
“现在我明白该如何升级‘一炷香’了。只是这种升级方法对于那些一个人独自琢磨的穿越者真的非常不友好!!!”
李好问:求您多说一点,我这还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我是林嫱,我在大唐记录修习时光术——如果你是继我之后的穿越者,尤其是你人脉不广,身边找不到能够提携自己的时光术高手,那么,请允许我为你提前点点蜡!”
李好问:我全中……
“‘一炷香’级别的时光术,需要掌握的条件和前几个级别一样,首先是准确的支点,其次是对‘绝对时间’的掌握。
“当然,如果在升级‘一炷香’时,能够稳定而广泛地运用之前两个级别的能力,能给升级带来很好的助益。
“但我尝试突破这个级别遇到了一个幺蛾子:我发现它竟然有一个前提条件,你必须至少完成一次历史回溯,回溯的范围至少能达到十年前,越久越好,上不封顶。
“可事实上,在获得‘一炷香’级别的时间能力之后,我才能获得以‘十年’计的历史回溯能力。
“话说十年前的支点不难找啊——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①……”
李好问:这怎么突然就唱起来了?
“但问题是,在此之前,‘弹指’级别的历史回溯能力是‘年’为量级来计量的。
“熟练使用能力有所帮助,但是无法超出‘十年’这个上限。
“所以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如果我没法儿升级‘一炷香’,就没办法回溯十年以上的历史;
“如果没法儿回溯十年以上的历史,我就没法儿升级至‘一炷香’。”
李好问:原来竟是这样的死循环。
他心头微惊,凝神想了片刻,一时竟没能想出什么升级的法子。
先看看林前辈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吧——李好问对这位前辈异常钦佩,并且相信对方的无私分享精神,绝对能让自己抄到来自学姐的小抄。
“不过呢,这可难不倒我——
“我可以找人帮忙,带着我一起回溯啊!
“这世界上,如果佛家的大和尚们都不掌握这种‘时光术’,那我觉得不会有谁还有这种能力了。”
李好问用手指“读”出这一段的时候,点了点头,对此表示同意。
“所以我向义净大和尚请求帮助,他当然不肯答应——他认为我掌握到‘弹指’级别的时光术应该已经满足了。
“当时的我:该怎么向义净大师解释我思乡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在线等,挺急的。
“但后来义净大师还是没经得起我的软磨硬泡。他要我住在大福先寺里三个月,以便对我进行多方考察,确认我的资质与心性,是否真的适合修行高级别的时光术。
“哼哼,谁能拦得住我想要回家的意志!
“最终结果当然是……”
李好问遥想了一下林嫱那跳脱的个性——很难想象这位学姐竟然能在佛寺里耐下性子住满三个月。
但是一想到他们彼此拥有的共同愿望:“回家”,李好问又都能理解了。
“……当然是难不倒我啦!
“不过我确实为此付出颇多,改变了很多生活习惯,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看来林嫱那三个月确实过得辛苦。
“但是,义净大师真的答应,带我回溯历史,回到了十年前的大福先寺,满足了我继续升级的必要条件。”
“当事人现在的感想就是:‘时光术’本身非常重视传承。
“如果没有前辈的指引,后来者很难晋升至较高级别。这样能避免闹出大乱子。”
李好问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回想自己独自摸索的这段历程,心想:确实如此。
指引他的前辈就是林前辈啊!
“所以啊,接着我刚才的话题,如果你是继我之后的穿越者,尤其是如果你穿到了‘武宗灭佛’之后……
李好问一愣:这不就是他吗?
对了,还不止是他,诡务司上一任司丞郑兴朋应该也是。
李好问相信郑兴朋是修习过时光术的,什么“瞬时穿梭”啦“为我所用”啦,这种对诡务司司丞来说极其有用的能力,郑兴朋显然都掌握。
而且,李好问猜测郑兴朋能一定程度上预知自己身后发生的事,这种能力可能也是时光术带来的。
然而郑兴朋的能力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武宗灭佛”的关系,没能找到合适的引路人,带他升入下一个级别。
“……那你就尽量想想拥有‘瞬’级别和‘弹指’级别的好处吧——你已经拥有了超强的记忆力,强健的体魄,还能夜视,你可以瞬间看破过往的秘密,你可以短暂借用他人的能力……你已经很棒了!”
这明显都是鼓励和安慰后辈的话。
李好问难免有些心塞:学姐啊,我其实和你一样,我也很想重返属于自己的时代啊!
但一念及此,他的身体与心头突然同时发寒:
他想起了赵归真,想起对方说曾经给郑兴朋种下过一个念头。还说同样的念头也给自己种过。
一时间,李好问无法判断赵归真那是在“诈”还是在陈述事实。
可他忽然感到,自己修习时光术、加入诡务司的初衷与根基竟被彻底动摇——他开始质疑自己,究竟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假的。
如果一切都是虚假的,那么他该做出何等样的选择?
正想着,机要室外脚步声传来。
李好问打开机要室的两扇铜门,看见来人,顿时嘴角上扬:“屈突主簿,你来得正好……”
刚说到这里,话语就完全卡住了。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穿从七品主簿的淡绿色官袍,面容清癯矍铄,下颏蓄着一小把山羊胡子。
这人的面貌与屈突宜的一模一样,以至于李好问直接开口称呼。
可是等到他开了口,才突然惊觉,此人脸上的神情肃穆,眼神锐利,与屈突宜那等春风和煦的风格完全不同,简直是南辕北辙。
李好问磕巴了两下才将招呼打回了正轨:“秋……秋主簿……”
秋宇面沉如水,稍稍偏头看了看李好问桌上铺着的各色纸张与笔记,这才微微颔首,开口评价:“李司丞,您起得很早啊!”
对方一开口,李好问顿时有种教导主任点名时自己刚好在的侥幸感,连忙像小学生似的点头——
“是,是的。秋主簿。”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