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对于李好问来说, 这些能力的“新鲜”程度要远大于“困难”程度。
就拿那“瞬间位移”来说吧,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很新鲜,但李好问尝试的时候却并不费事。
他意识内出现的时间栅格里, 每一栏都涵盖了方圆数十步的物理区域。
只要李好问将自己的意识挪动到这方圆数十步内的某一个地点,在这一栏栅格“结束”之前, 他的身形就会出现在那里。
于是在外人看来, 李好问就“瞬间位移”了。
在那些长安恶少年眼中,李好问就是一个神出鬼没的“鬼魅”,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上一瞬看着还远远地在正殿跟前,眼都还未眨,就已在眼前了。
至于递给智泉的那一柄破伞,李好问则“为我所用”了当初在对付“时乾兽”时,屈突宜递给他那柄以符箓加持的破伞时的情形。
那柄破伞当时可以抵御万鸦齐临, 现在对付几个长安恶少年自然也没有半点问题。
这项能力的“复现”还帮助李好问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这项“时光术”能力的范围是相对时间而不是绝对时间。
毕竟屈突宜用符箓为他加持破伞,这事发生在建中四年, 距离现在的绝对时间有六十多年。而相对时间却只有大半个月。
这令李好问心中蠢蠢欲动:没准他也可以跳跃到自己“穿越之前”的时间里, 从那里带点儿什么到这大唐里来。
他递给智泉那柄加持了防御能力的破伞, 自己也面对那几名长安恶少年。
对方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见到李好问那张俊脸突然出现在面前,原先那名叫嚣着要自己“阿耶”来给李好问这七品官一点好看的少年惊骇得几乎要叫出声音。
“……”
他没能叫出来。因为李好问见状顺势给了一拳,直接堵住了他的口鼻。
“噗——”
鼻血飞溅, 那少年越过几个同伴的头顶, 从空中横摔出去。
李好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素质提高并不是一句空话,此刻他一拳击出, 估计已有叶小楼的七八分力道。
“揍!给我往死里揍!”
那少年不知是不是掉了门牙,说话漏风, 却因为吃到了大亏而发了狠,并且补充:“揍穿绿衣服的那个!”
呼呼的拳风立即转向,从打着生疼的伞面,转向了李好问这边。
一时间李好问不知该如何招架,索性再次使用“瞬间位移”,又退回了他刚才所在的大殿跟前。
“唉哟!疼死我了。”
恶少年中有人出拳出得太狠,甚至将自己的胳膊晃脱了臼。
待这一波拳风过后,李好问又重新欺上前来。这次他手中多了一件武器——智泉刚才用来扫去地面落叶的那枚笤帚。
这一次,他既使出了林嫱笔记上记录的“瞬间位移”,又使出了另一招“瞬间取物”。
根本没人能看清李好问究竟是怎样把原本倒放在地面上的笤帚取来,握在手中的。
笤帚的长柄一晃,击打在恶少年们腿上身上——李好问严格遵循着“打人不打脸”的原则,给这些少年一些教训,让他们见好就收,那就够了。
谁知他虽然反应敏捷、力量强悍,但是对于笤帚术……棍术,委实是没有什么心得。刚刚将笤帚递出去,立即被对手抓了在手。
李好问抽了两下,竟然抽不动——对手好几个人一起牢牢抱住了那柄笤帚的竹柄。
既然抽不动,就放手让你们去吧!
李好问这么想着,轻轻地松开将笤帚向回夺的右手,眼看着对面几个人因为用力过猛而摔倒了一片。
举着破伞在一旁观看的智泉看得几乎要拍手叫好:“施主好高强的武艺!”
李好问:我哪里来的高强武艺?不过是战略放弃而已。
他一瞥身周,看了一眼智泉,心中便叫不好。
适才他复现了屈突宜给纸伞加持防御的过程,为智泉手中的破伞加了一层防护。这层防护也确实短暂地护住了智泉。
但是他的时光术维持的时间有限,据李好问自己估计,有效时间大概介于一瞬到一弹指之间。
因此这时虽然智泉还撑着那柄破伞,但伞上附着的那柄蓝色光华已经全然不见了。
早先加持的防御想必已全然失效,如果现在长安恶少年再对智泉拳脚相加,便完全无需再顾虑这一柄破伞。
李好问赶紧移开眼光,尽量将几个长安少年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来,免得他们再去骚扰智泉。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丢掉那柄笤帚也是好事——以前他看过叶小楼打拳,看过屈突宜持剑,却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耍枪舞棍。
没见过,就不会——你说尴尬不尴尬。
于是,李好问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当初叶小楼在诡务司内向他挑战打军体拳的那段“历史情景”上。
“弓步冲拳——”
李好问一声大喊,右拳挥出,“砰”地一声,打中一名少年的胸腹,令对方瞬间后退十几步,抱着肚子蹲下,再也不敢上前。
李好问本就对这套拳路拥有极深的印象,从过去的时间里拖出的影像与他自己的能力不断融为一体,令原本只能持续片刻的“为我所用”有机会变得连贯而绵长。
“内拨下勾,交错侧踹,外格横勾,转身别臂,虚步砍肋……”
渐渐地,李好问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动用“弹指”级别的时间术,将叶小楼的拳术“为我所用”时,他只需要在心中反复回想那些令他印象极深的鼓点与节律,就能让自己的出拳拥有叶小楼那般饱满的力量,而且绵绵不绝。
“咚、咚、咚……”
神秘的鼓点不断在他心头敲击。
有了这些鼓点,他就不必像自己第一次使用时光术时那样,被头疼、头晕、耳鼻出血等生理反应所困扰。
然而,李好问在将眼前的恶少年们揍得落花流水的同时,他自身也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开始享受起这种感觉。
拳拳到肉,每一拳击出,都能听见对方的惨呼与求饶。
空中有液体飞溅,对面似乎传来骨骼碎裂的声音。
李好问渐渐忘了自己出手揍这些混蛋的初衷,他在这场碾压式的打斗之中感受到了快意与愉悦,因此他并不介意再多揍一会儿。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忽然在李好问耳边响起,仿佛一声炸雷。
李好问仿佛猛地被人唤醒,瞬间位移,向后退却了十几步,眼神中带着震惊,站在荐福寺中用条石铺前的道路上,拦在正殿之前。
他依旧摆着一个军体拳的架子,横迈着马步,右臂张开,随时可以出拳,左手握拳,左臂护在前胸。
从长安恶少年的角度看去,李好问仿佛金刚怒目,威武雄壮到了极点。而就在他背后不远处,大日如来宝象庄严,无悲无喜,眼神冷漠。
然而李好问自己却明白:他的心脏正在狂跳,手心有汗,后怕不已。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陷入了奇怪的状态,似乎自己已不是自己,又似乎自己还是自己,而且正顺着自己内心真正的意志行事,从而抛开了属于人间的法度、律条、正义、道德……
直到那一声佛号,将自己唤醒。
念出那声佛号的,是满脸懵懂的智泉,他满脸关切地望着李好问,丝毫不在意自己距离恶少年们那么近,随时可能再落入魔掌。
但恶少年们被李好问刚才那一顿暴揍,纵有贼心也没贼胆了。
他们相互搀扶着,缓缓向后退去。
最先被李好问一拳揍去门牙的那人用嘴巴漏风的声音怒问道:“你究竟是哪个衙门的官员,我让我阿耶去奏你一本。”
还没等李好问答话,远处一个清朗而温和的声音已经答道:“这位是诡务司新任的司丞。”
李好问闻声一喜,立即收了架势,背着双手立在荐福寺正殿之前。
再没什么好担心的,屈突宜来了。
他这一趟尝试时光术的各种能力,顺便解救小沙弥的荐福寺之旅将再无任何隐患,马上就能圆满结束了。
果然,屈突宜一到,眼神凛然,冷冷地扫过那群互相搀扶着的恶少年,寒声道:“诡务司办差,哪位想要公然挑战一下吗?”
单是“诡务司”这个名号,抬出来就够吓人的了。恶少年们再联想一回刚才李好问那神出鬼没的身手,更加心头骇然——诡务司这到底是在对付人还是对付鬼啊!
“哼,不过是一群短命鬼而已!”
说话漏风的声音继续传来:“诡务司的司丞,从来没有一个是善……”
他的话说到这里,突然从中断绝,随之而来的,是“呜呜呜”无法张嘴的声音。
李好问脸色沉静,刚才他“为我所用”的是李贺的“言出法随”——只不过不是李贺的全部能力,而是李贺用自己的能力封住叶小楼的嘴,不让他说话的那一幕。
不过李好问的能力目前只能维持一弹指。
不久那少年就已经带着哭腔喊出了声:“吓死俺了!”
“滚吧!”屈突宜带着好笑骂道,“敝司司丞不过是小惩大诫。你们若是有胆,不妨让家中大人上奏弹劾敝司,试试看。”
说实话,李好问对这种威胁一点都不怕。
且不说今天早上天子才刚刚想要将诡务司“收归己用”,就算没有李忱支持,李好问只要让贤,说一句“你行你上啊”“你弹劾那你来做司丞啊”,对方估计立马就跑没影。
但显然这些作威作福惯了的少年受不了这点小挫折,相互搀扶着逃走,几乎无人敢再回头看一眼。
“李司丞,一切都还好吗?”
屈突宜走近前,关切地询问。
李好问点点头。
原本他深怕自己一动脑袋,两行鼻血就顺着鼻腔向下流。
但现在看来,还好……
他并没有过多的不适,唯独令他觉得不正常的,是刚才那种“失控”的感觉。
对,失控……
让自己一切顺着本能行事,导致欲望被无限放大。
说实在的,就算是穿着流云舞履那时,他也没感受得那么真切——原来人是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任凭自己的欲望作祟的。
他刚才连续使用了若干项“时光术”的能力,不知是因为同时使用的项目过多,还是因为他还未完全掌握自己刚才使出的那些能力,导致了这样严重的后果。
又或者是——
李好问忽然转身,望向身后荐福寺正殿中供奉的大日如来。
佛像依旧宝相庄严,眼神慈悲,望向世间众生。与他刚刚进殿时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变化。
屈突宜忙问:“李司丞,这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不答,突然快步进殿,绕到殿后。
屈突宜不敢怠慢,也迅速赶了过去,就见李好问立在那尊十一面观音跟前,面色凝重,却什么也没说没做,只是仰脸望着佛像本身。
那尊十一面观音,无论是哪一面,看起来都十分正常,再没有李好问先前所见的那种异状。
“施……施主,不知是李司丞……小僧,小僧失礼了。”
不知何时,那个名叫智泉的黑衣小僧也走了进来,语气怯生生地对李好问道:“这个……给你……给李司丞。”
李好问从沉思中抬起头,心想若不是刚才这智泉一声佛号,自己恐怕还被困在早先那种失控状态中出不来。
于是他道了一声谢,然后低头看向智泉递给自己的东西。
“这……这怎么使得?”李好问惊讶推辞。
智泉递过来的,竟是此前一直供奉在正殿内大日如来前的香花,李好问也不知是什么花,就只觉得花瓣红彤彤的一串,香味清雅宜人。
见他推辞,智泉笑道:“施主,刚才施主救了小僧的命。敝寺已经一无所有,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感谢的。倒是这香花,刚才小僧心里有所感应:就算是佛,也是乐见小僧将这束香花送到施主手中的。”
李好问见智泉的感激十分真诚,便道了一声谢,将那束香花接过来,就着那花香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花香十分好闻,李好问觉得内心的烦躁一时间竟全消了,周身一片宁静安详。
他想了想又问:“你可知那些长安恶少年为什么要来打你?”
智泉摇了摇头,道:“大约是看我们这里好欺……”
“那以前他们也来过吗?报过案……报过官吗?”
智泉点点头,又摇摇头。
“当然来过,但小僧哪里敢报官。就算是万年县、京兆府,见了他们恐怕都要绕道走,报官,岂不是给各衙门凭空找麻烦吗?”
李好问想想也是,不过他出言安慰:“以后不会了。以后这些人再来,你就避到街对面诡务司来。”
看这些恶少年的邪乎劲儿,估计整座长安城里,也就只有更邪乎的诡务司能够镇得住他们。
智泉顿时面露笑容,欢声道了句谢,然后敛了眉,又念了一声佛号,低声祷祝,却是愿佛祖保佑那些恶少年,祝愿他们不会再为心中那些邪念所困扰了。
“李司丞,”这时屈突宜开口询问,“你刚才匆匆赶到这后殿,是此间有什么异常吗?”
李好问一怔,心里犹豫了一下,没有将早先他见到的十一面观音的异状说出去。
他再度望向这座佛像,认认真真地打量十一面观音的每一张面孔,只见化恶面依旧狰狞可怖,化善面依旧温柔慈和……每一张面孔都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征兆显示它们的眼神曾经活动过。
“没有什么,屈突主簿,我们先回司内。”
说着李好问转身,离开这座大殿。
屈突宜在李好问身后,视线也投向那座十一面观音。
看着看着,屈突宜面上突然出现一丝极度厌恶的神情,只是这神色一闪而过,连近在咫尺的智泉都没能察觉。
“李司丞,李司丞……”
在山门处,屈突宜追上李好问。
“真的没有异状吗?”
李好问此刻正把玩着手中那束香花,闻言摇了摇头,道:“真的没事。”
“不过,屈突主簿,我倒是不知道,荐福寺也是先皇修来祈福的皇家寺院,怎么会如此任人上门欺侮?”
屈突宜英挺的长眉一抖,答道:“那是因为佛家如今在中土缺乏力量。”
“缺乏力量?这话怎么说?”
李好问想起那神秘莫测的罗景,还有那条不知道藏在哪里准备兴风作浪的那伽,心想这叫缺乏力量?
不过他再想想,中土佛家与佛家神话中的八部众,可能还真不能算是一家。
“先帝在时下敕令毁佛,关闭寺院,勒令僧尼还俗。这做法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却有效。”
“会昌毁佛令一出,令中土佛家失去了大部分信众,相应的便也再无信仰之力,以至于如今连仅存的寺院都无法庇佑。”
“信仰之力?”
李好问十分吃惊。
百姓的信仰,竟可以为佛家加持力量?
这种力量,难道是真实存在的吗?
“佛门的力量被削弱之后,寺院连自己院内的僧尼都不能护佑,又如何有信众还会投于佛门之内呢?”屈突宜双手一摊,继续向李好问解释,“如此一来,便是雪上加霜。从此以往,佛门衰微之势便难以逆转了。”
“嗯!”李好问没有接话,只是习惯性地将手中那束香花递到鼻端轻嗅,越发觉得神清气爽,思维敏捷。
“这束香花或许真是佛院赠与李司丞的。”
屈突宜见状便笑道:“毕竟它们自己无力做到的,由李司丞做到了,感谢一下也无妨。”
李好问:……真有这么神?
然而他试图回想那尊十一面观音瞬间的异状,一时间还是觉得后心发毛,本能地试图避免回想。
“下官也着实佩服李司丞,刚刚上任没多久,就已经将敝司的宗旨贯彻得如此透彻。”
李好问支起耳朵:我哪有?
“万法归宗,为我所用。佛家如今虽然势弱,但未必便全然无用。李司丞示好一二,将来或能派上用场。”
“……我倒是没有想到那么多。”
李好问早先出手保护智泉,说白了只是看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和尚,动了恻隐之心;再说他自认为加入了长安公务员体系,总觉得身上担了些责任,才会出手维持荐福寺里的治安。
当然,他也并不是全无私心——正好借此机会,熟悉一下时光术的应用场景,拿这些无法无天的恶少年练练手,也不是一件坏事。
“李唐皇室,利用天家实权,打压中土佛家,在敝司看来,是各宗派之间的一桩争斗,此消彼长而已。”
屈突宜这番话听得李好问眉毛直跳:主簿先生,需不需要这么直白?
当然他很清楚,封建王权本质是为治下子民提供庇佑,以换取这些百姓让渡一(大)部分人身和财产权。
当百姓们的信仰影响到了本应归属于王朝的人身与财产权时,被侵犯了利益的王权自然要把场子找回来。
所以武宗才会下旨命僧尼还俗,庙产用来充实国库。
百姓的信仰抵不过一纸敕令,这其中如果蕴藏力量,那也只有被迅速削弱的份儿了。
有屈突宜这番话,李好问更加深入地理解和认识了山人李泌留下的宗旨——将封建皇权与其他势力一视同仁,平等地游走于各种力量之间,巧妙地使用,以求达到自己的目的……
只是,这话当着朱雀大街上这么多武侯的面说起来……真的好吗?
在安仁坊与丰乐坊之间巡视的武侯,不知是不是已经认得了李好问与屈突宜这两位,都很识相地退后数步,回避眼神,似乎不想沾到属于诡务司的“诡异之气”。
“对了,屈突主簿,你为何专程到荐福寺来找我?”
李好问突然想起这茬。
“下官适才得到了一个消息,想要第一时间告知李司丞。但见司丞不在司中,就问了卓小哥。他说司丞出门往东面过来了。属下便跟着过来,问了安仁坊的两个街坊,听说司丞曾经打听荐福寺的位置,这才终于找到司丞……”
李好问不禁好奇:是什么消息让屈突宜大费周章,亲自找到荐福寺来。
听到这个消息,连他也不免惊得险些跳起。
“先郑司丞的夫人与幼子已经赶到京城附近,明日就能赶到司内来。”
李好问感觉被这消息震得脑海里嗡嗡声一片。
……这么快?怎么这么快?
郑兴朋一案还有不少疑点没有解开,他不能真的就这么告诉人家遗孀:郑兴朋是莫名其妙地就自尽了的。
“不过,”屈突宜背着手,温和地望着李好问,“敝人有种预感——”
“先郑司丞一案,李司丞你很快就会获得灵感破案的。”
第 62 章
获得灵感就能破案云云, 李好问是不信的。
就像他不相信单靠吴飞白的占卜也能破案一样。
但当他亲眼见到千里迢迢从蜀中赶回长安的郑夫人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破案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整个案子都破了。
而是这个案子里有些疑点, 因为郑夫人的出现直接迎刃而解,破案的进度条瞬间倍速向前拉动——
眼前的这位夫人, 就是郑家屏风上的女子。
李好问非常确定:那五官, 那眉眼,那身形……简直惟妙惟肖, 一定是长安城中的绘屏第一高手杭知古将她绘在了屏风上。
虽然衣饰不同,而且也很难想象面前沉静温柔的大家主母能执剑起舞。
但李好问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毫无疑义。
可是,只有他一人曾经使用“时间跳跃”的能力见过被血污沾染之前的屏风。此刻,哪怕是当初经办此案的长安县不良帅叶小楼,面对郑夫人也无动于衷。
坐在诡务司正厅中的郑夫人是位年近三十的女子, 肤色白皙,面容姣好, 眼角极少见到皱纹, 可见日常保养得甚好。
她看来像是一位被家人保护得很好, 从来都不需要为世事烦恼的妇人。
此刻她全身缟素, 鸦色的发髻上簪着一朵白色绢花,低垂着头,但整个人异常平静, 即便坐在她对面也很难察觉亲人过世之后的哀伤情绪, 与那些哭天抢地的死者家属有天渊之别。
一名四五岁的幼童正坐在她身侧。小童似乎没见过诡务司中的这种阵仗,很有些紧张, 右手紧紧地牵着母亲的衣角,但并不怎么怕人, 一双圆溜溜的清澈眼睛睁大了望着众人。
这对母子对面,屈突宜轻轻扯了一记李好问的衣袖,低声提醒:“李司丞!”
李好问这才猛然醒悟,意识到自己盯着司里上一任长官的未亡人呆看了半天,实在是失礼,连忙掩饰着轻咳了两声,道:“郑夫人,还请节哀顺变。”
郑夫人闻言抬起头,双眸明亮,打量李好问片刻便道:“原来是李家的六郎。好些日子不见,你已长大成人……已经做官了。”
李好问连忙拱手道是,并且谢过郑夫人昔日对自家的照顾。
李家最难熬的那一段时日,也就是李好问的妈妈和妹妹因病过世的那一阵子,族中对他们一家不闻不问,后事都是邻里帮忙办的。李好问原主虽然死活都不愿意相信亲人已经过世,但这一段记忆他依旧保留着。
郑夫人面对官府中人与丈夫昔日的同僚,自始至终表现得十分冷静,开口问起郑兴朋案发的经过。
屈突宜口齿便给,将郑兴朋一案从案发,到长安县查证无由,将案子又转交回诡务司的全部过程讲了一遍。
末了屈突宜看了一眼李好问,斟酌着道:“此案还有诸多疑点,未有最后定论。夫人这么快便赶到长安,想必能够帮助本司,解开一些疑问。”
郑夫人点点头,道:“各位,未亡人想先去看看亡夫……”
唐代丧仪,通常分为小殓、大殓、殡、葬等几个过程,各自有时限。平民百姓家里通常会赶在一个月内将亡者入土为安。然而郑兴朋因死因出奇,且无亲人在身边主持,因此一直停灵在长安县的殓房中,还未移动过。
于是众人起身,一起送郑夫人往长安县去。
老王头早已专为郑夫人和郑小郎君准备了车驾。老王头亲自赶车,李好问等人或骑马,或步行,一起跟在车后,缓缓往长安县去。
然而还未到长安县,就已见到长安县衙跟前围了大批好事的百姓。
“看了今早的《长安消息》没?”
“就是看了才来的……这位夫人竟然亲自来认领被屏风杀害的丈夫尸首了。”
“你们说,她见了那幅屏风,见了屏风上的情敌,会在怎么做?”
“要是我的话,一准将那屏风毁去,烧了!免得那美人再跑出来诱惑他人……”
李好问耳力好于常人,从人群的议论纷纷中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心里的怒火顿时蹭蹭地向上蹿。
这《长安消息》,又在靠噱头骗流量吸引眼球……炒作之风古今皆有,并不稀奇,只是像这般非要将流量建筑在他人的苦难与伤痛之上,实在是不厚道。
长安县衙跟前,有衙役和不良人出来维持秩序,勒令围观的百姓与其他无关的车马向后退去。
郑夫人下车时,李好问也正下马。
他一回头,刚好看见一座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内的人揭开车帘,正悄悄地望向这边。
虽然车内的人只露出一只纤纤素手,一对秀目,但李好问还是认出了倚云楼的凤魁。
没想到楚听莲竟也会出现在这里,不晓得是出于什么心态。
但在这场合,李好问也无意戳穿,给八卦小报增添流量。于是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正常下马,跟随郑家母子等人一起进入长安县衙。
此刻长安县衙外,倚云楼的凤魁楚听莲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油壁小车的车帘。
她怔怔地坐在车内,过了好久都没能回过神。连外面赶车的小厮唤她都没有听见。
刚才从诡务司的车驾上下来,牵着冲龄幼子迈入衙门的郑夫人……
楚听莲虽然看得不甚清楚,可是那大致身形容貌还是能对得上号。
以前郑兴朋总是带一名男装丽人到倚云楼来听曲观舞,那位男装丽人,不正是此刻迈入衙门的那位吗?
*
长安县地下的殓房里,郑夫人独自一人立在亡夫的遗体跟前,如同一尊凄婉绝美的雕塑。
有诡务司的药剂与保存尸身的特殊法器辅助,案件过去一个月了,郑兴朋遗体的状态还与刚刚遇害时一样,眉目如生。若是没有颈项上那道细小的创口,昔日诡务司的首脑,躺在殓房中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李好问等人都站得远远的,以免打扰这对夫妻大半年来的第一次见面。
他们都很难猜测郑夫人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叶小楼甚至显出些不安:显然,这位妇人不哭不闹,既不质问不良帅破案不力,又不苦求早日拿下凶手,与他过往的经历完全不同。
这位夫人……不会是因为这桩“屏风杀人案”就此恨上了自己的丈夫吧?
正当众人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郑夫人回头,视线正好与李好问的相接触。
“李家六郎,外子遇难之后,官府是不是没能找到能对上伤口的凶器?”
郑夫人声音清脆且娇柔,听起来如夏天里溪水淙淙流过石壁那般好听。但谁也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在问凶器。
李好问愣了愣神,忙抢上答道:“是的。郑司丞颈项上的致命伤太过细小,当时长安县的同仁们实在是没能在附近找到任何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凶器……”
他一边回答,心中一边纠结:不知该不该将屏风上剑器的大小刚好适合的结论也一起说出去。
却听郑夫人道:“外子有一手化水为冰的法术,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水滴化作薄薄的一片冰刃。只有掌心大小,这么薄……”
说着,郑夫人竟伸手比划,而且还拉开了一直罩在郑兴朋遗体上的油布,露出死者的左臂,道:“昔日外子曾向我显摆,特地变化了那冰刃出来。谁知后来我们夫妻玩闹,他用那冰刃划伤了手臂,在左臂上留下了一道疤痕,至今未能消去……”
众人随着她的指点,真的在郑兴朋左臂上看见一处三寸来长,极细极细的红色疤痕。
其实叶小楼等人当初在检视郑兴朋遗体的时候也见过这条疤,但谁都当只是一条普通的划痕。
没想到,竟是郑夫人来向他们证明:他们预想的那个假设,那个被他们自己反复否定,认为绝不可能的死因,竟然有很大可能是真实的。
从殓房里出来,李好问听见叶小楼在自己身后将章平一拽,小声问道:“章主事,郑司丞……他们夫妻的感情是不是不大好?”
章平被问得着实无语,好半天才道:“人家夫妻感情好不好,你问我……这不合适吧?”
叶小楼却兀自在思考推理:“会不会是因为你们郑司丞早先将夫人送回原籍,有意疏远,以至于夫人怨上了他,连帮他缉拿真凶,报仇雪恨这样的事都不愿意做了?”
章平无奈,只能压低声音:“别瞎猜了。我们司丞不还说要带夫人去你布置的那个‘案发现场’看一看吗?”
所谓“案发现场”,自然是指长安县当初为了破这一桩疑案,在长安县公廨内原样“复制”的郑家花厅。
按说那里面的陈设摆件,都是郑家的东西,理应归郑夫人所有。此刻带郑夫人过去看一看,也是应该。
那叶小楼,不知为何竟又怀疑上了郑夫人,在李好问身后,低声与章平咬耳朵。
“依我看,郑夫人的嫌疑也不小。郑夫人对郑司丞极其了解,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一概全知道……”
章平已经十分无语,也小声回道:“可是案发之时,郑夫人人在蜀中,距离这里路途遥远,总不可能插翅飞过来行凶。”
叶小楼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我知道,但也不能排除买凶的嫌疑啊……”
李好问听叶小楼在身后胡说八道,心里一阵烦躁,真的很想再次“复现”李贺的本事,封上叶小楼的嘴。
但郑夫人来到布置成郑家花厅的那间公廨之后,竟定定地站在门外,良久都没有移动。
“外子……这是外子最后的样子吗?”
只听郑夫人颤声问。
花厅中,那捆被扎成人形的稻草依旧被放置在地面上,摆出郑兴朋在人生最后一刻时的姿态。尽管只是一具草人,也能看出它正奋力将右臂向前伸去,伸向那幅绘有持剑美人的屏风……
李好问站在郑夫人身边,只觉像是有人给了她当头一棒,将原本罩在她身上的那具金刚不坏的外壳硬生生敲裂开来一条缝。
于是,便有无休无止的哀伤从那条缝中慢慢渗了出来,先开始是涓涓细流,再后来是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郑夫人泪流满面,径自迈步入内,来到那座屏风跟前。
叶小楼看不下去,开口道:“郑夫人,这里是我们长安县辛辛苦苦布置的……”
李好问回头使了一个眼色,章平与屈突宜一左一右,两人架住叶小楼,屈突宜伸手便捂住了这位不良帅的嘴。
郑夫人却充耳不闻。
她屈膝跪下,将地上那枚用作标记郑兴朋遗体位置的稻草人抱了起来,将它的“右臂”贴近自己的面颊。
“郑郎,我知道,在那一刻你是想见到我的……”
“不用解释,我都知道的……”
……
廨舍中,回荡着郑夫人低低的哀泣声。
她的悲伤最终将叶小楼也给感染了。这位不良帅不敢再多说什么,即便屈突宜松开了手,他也挠着头不敢说话。
最终,郑夫人还是收泪起身,离开了这间令人伤心的廨舍。
长安县早先特地准备了一间空着的廨舍,供郑小郎君休息。此刻李好问等人赶紧将郑夫人也送去那里休息。众人守在外面,偶尔能听见屋里这对母子在喁喁细语。童音清亮,女声柔美却哀恸。
李好问等人在廨舍外站成一排,都背着手,不发一言。各人俱是神情肃穆,即便话多如叶小楼,此刻也板着脸陷入沉思,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少时,郑夫人从那间廨舍里出来,向李好问等人致歉。她已收敛了情绪,又恢复为原先的端庄模样,盈盈施礼道:“各位长官请见谅。小妇人一见外子临终时的情形,实在情难自已,方才有此一哭。”
李好问叹了一口气,问道:“郑夫人,里面那座屏风上执剑而舞的美人,是按照夫人您的样子画的吧?”
郑夫人颔首:“是的。”
叶小楼在旁听见,脸色古怪,上前就扯李好问的衣袖,小声问:“你……李司丞,你是怎么猜到的?明明那美人的容貌被血迹完全掩盖了啊!”
李好问:……我看到的。
郑夫人温婉低头,柔声解释:“其实我一直是个好动好玩的脾性,即便嫁与郑郎,这脾气也从没变过。”
“以前还没有昭儿的时候,郑郎常常带着我,两人一起在长安城内游乐。他会带我去曲江池泛舟,去乐游原跑马,去平康坊听曲,去东西两市逛街……
“后来我们有了昭儿,他还是会偶尔会带我出门玩乐。那时我非要女扮男装,装成男儿的模样和他一起去逛平康坊的三曲,他也不介意,只管对我百依百顺……”
李好问这时终于想明白了,忍不住在心里默默为楚听莲点蜡。
楚凤魁以为的“情敌”就是人家的原配正妻。
“这幅屏风,是郑郎请了杭大家专门为我画的,将我画成这执剑器起舞的样子。也是因为我最喜欢这剑器浑脱舞,喜欢舞者英姿飒爽的样子。”
“于是郑郎请人画了这幅屏风,但从来没有将它放在前堂的花厅里。毕竟若是有外客到来,看到绘着家中主母的屏风……总是一件失礼的事。”
说到这里,郑夫人面颊上染上了些许微红,十分羞涩地说道。
“所以……郑郎的同僚即便曾到家中作客,也从未见过这幅屏风。”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点头:目前为止,郑夫人所说的,都合情合理,而且也与他所见的事实相符。
但是他身边站着的叶小楼却认死理儿。
“郑夫人,你说这座屏风是以你的容貌为蓝本画的,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郑夫人闻言一怔,道:“我被画在这屏风上,还需要什么证据?”
“那我们长安县打算将这件证物上的血迹清洗,以验证屏风上画的是不是你,可以不?
听到这个要求,郑夫人顿时显得心乱如麻。
“能助各位破案,固然我所愿也。但这件屏风,对我来说也是极其宝贵的遗物,如果将屏风洗坏,岂不是,岂不是……”
叶小楼顿时迈上一步,想要指责郑夫人心虚。
李好问连忙将其拉住。
正在这时,一名长安县的不良人匆匆跑进来,向叶小楼禀报:“叶帅,刚刚外头送来了消息,说是您要找的杭知古回来了。”
好几人闻言都差点跳起来:“杭知古回来了?”
当初杭知古攒够了养老钱说要回乡,却又在回乡的路上莫名失踪。当时无论是长安县还是诡务司,都认为这条线完全断了。
谁能想到他竟然又回长安来了。
“是回来了。说是攒够了养老钱,想要回乡的时候正好遇上了一位故交,被那位故交邀去乡里小住了一段时日,结果把养老钱给花光了。不得已,只能再回长安城来谋生……”
李好问在旁听那不良人说起各种细节,大致能判断出杭知古是遇上了诈骗,被人骗光了钱财,只好回长安继续打工。
“听说前些日子长安县找他,现在杭知古人就在县衙外。”
叶小楼忙命将人带进来。
有杭知古这位屏风画师来亲自验证,一切便再无疑义。
摆在郑家花厅中的这座屏风,确实是郑兴朋将郑夫人带去了杭知古的作坊,由杭知古一笔一笔,将郑夫人的容貌身形绘在屏风上,又按照郑家夫妇的要求,绘出了郑夫人持剑器翩翩起舞的样子。
哪怕是最会吹毛求疵的叶小楼,面对这样的铁证,也再说不出一个反对的字眼。
见到杭知古后,郑夫人还确认了一件事:有这位擅长绘屏的杭大家在,只要郑兴朋的案子能够结案,屏风作为证物能被郑家领回,那杭知古就有本事将这屏风修复。
一时间,郑夫人破涕为笑。长安县中的气氛缓和且融洽,似乎疑案的阴云正慢慢散去。
只不过李好问想不通:郑兴朋又为何将郑夫人送回原籍,这幅屏风,又为何被放置在了郑家的花厅中了呢?
待杭知古离开,诡务司一行人又邀郑夫人在长安县内坐下来。李好问当众问出了他的疑问。
郑夫人闻言轻轻点头,表示她有心理准备,知道李好问迟早会问这些问题,随后开口向众人陈述:
“大约在八个月前,郑郎很明显开始心绪不宁,夜不能寐。
“我试图安慰或是开解他,但他却说,要将我和昭儿送回益州老家。我们在那里,他可以不用担心我们娘儿俩的安全……”
一席话听得众人悚然变色。
原来郑兴朋将妻儿送回老家,并非外间八卦小报报道的那般,郑兴朋有了外遇,夫妻间感情出了问题。
而是他预见到了连他堂堂诡务司司丞都无法抵御的风险。
“在我与昭儿离开长安之前,郑郎将那幅屏风从后堂我的闺房中取了出来,放在花厅中。
“我当时还曾嗔怪不依,他却说,他以后每日每夜都会看着屏风上画着的我,这样就好像我始终陪在他身边一样……
“我当时满心惶恐,但听他说得严重,为了昭儿的安危考虑,最终还是答应了,带昭儿回益州。
“但我们到了益州之后,情况似乎又有好转。
“他在信中告诉我,一切正在慢慢好起来。待到他确定长安城中再没有危险的时候,就会再将我们娘儿俩从益州接回来,从此我们一家人团聚,再也不分开……
“但大约两个月前,也就是……郑郎出事一个月前,他的信又渐渐开始不对劲。
“他要求我将近来所有的书信都收集起来,将来交给继任的新司丞。”
郑夫人说到这里,长安县廨舍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李好问脸上。
李好问也忍不住一怔:万万没想到啊!他继任诡务司司丞之后,竟然还要去翻阅人家夫妻往来书信里的私房话。
这时屈突宜刚好出声提醒:“李司丞莫要忘了……”
而李好问也恰与此时想到了每一任诡务司司丞都拥有的那件法器。
或许,郑兴朋在信件上所写“情况好转”之类的话,都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话,而他试图传递出的真实信息,却用法器封印,送出长安,递往遥远的益州。
可这问题又来了,郑兴朋若有重要的信息,为何不直接告诉他身边的诡务司同僚,而非要以这种隐秘的方式传递给自己的妻子,在自己身后才辗转传回长安?
难道……李好问心中多少有了些猜测:难道这些消息,是郑兴朋早有预料,专门专递给诡务司的继任者,也就是自己的?
他连忙对郑夫人道:“那些信件,您有随身带在身边吗?……您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去偷看您与郑司丞的往来信函的……”
叶小楼闻言在旁“咦”了一声,反问:“那你看什么?”
谁知郑夫人就像根本没听见似的,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只匣子,郑重递给李好问。
“亡夫临终所托,绝不敢有误。”
李好问心绪复杂,将那一捧匣子郑重托于身前,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才郑重将匣子打开。
那些信件也不知是按照什么顺序排列的,李好问一眼瞥去,就觉得眼前墨迹淋漓,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直跳。
但他立即将眼前的纸张翻过,让背面的空白面对自己,同时伸手向纸张上触摸。
见到这一幕的屈突宜立即站起身,招呼身边的叶小楼,连哄带骗,将这名长安县的不良帅拖出这间廨舍。
李好问对此似乎充耳不闻,文字正随着他的触摸缓缓流进心中。
“当你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
第 63 章
李好问倒是没想到, 郑兴朋竟会用这种方式,将他自己的“笔记”,悄悄送出长安城。
就算是有心人拦截下这些信件, 也只会发现这是郑兴朋与夫人之间,你侬我侬的日常想念。
一旦郑兴朋出事, 这些“笔记”却会再次辗转进入长安城, 交到继任司丞的手里。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记忆着实已经模糊。
“我确定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时常拥有仿佛来自异时代的奇思妙想, 但仔细思索,却无法定位其来源。这些记忆与思想都是碎片的,像是一股脑儿塞到我脑子里似的……
“但我深爱这大唐——我始终认为自己就是一名唐人。”
李好问指尖触及这些文字,心中不免生出感慨:确定了,这位也是穿越者前辈,但对这个时代拥有强烈的归属感。
他马上给郑兴朋冠上最尊敬的称呼:“郑前辈”。
“大中二年元日, 我预感巨大的灾祸即将降临。
“我的‘时光术’修习得并不算到家,但它赋予了我小小的预知能力。
“我必须早做准备。
“我打算将婧娘和昭儿送回蜀中娘家, 并且将我的笔记通过寄给婧娘的书信保存。将来若有那一日, 婧娘自会将这些笔记带回, 送给后来人。
“这是时代赋予我和她的使命。”
李好问看到这一句心中莫名生出肃然起敬, 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郑夫人,然后满怀敬意地低头行礼致意。
郑夫人冲他点头微笑,泪水却没能忍住, 顺着面颊滚落。
“四月十三日,
“诡务司接到万年县转过来的案子,城中死了一名道人, 此人名叫鸿波道长。
“他死于争抢一件法器。
“这件案子的案由并不复杂:鸿波炫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法器,引起各派势力的眼红, 纷纷争抢。鸿波寡不敌众,不仅自己丢了命,法器也最终被人夺去了。
“四月十五日,
“拿住了两名参与争抢法器的外道,他们承认了对鸿波抢劫行凶,却对那法器一无所知,只知道是重宝。最终这些外道们抢到的,也只是鸿波名下的财物。
“然而现在我知道了,那件法器来自……”
李好问手指触及这里,指尖立即有被灼烧的感觉。
他有了一次经验,赶紧将手指移开,免得自己人在长安县廨舍中,当场表演一个“被纸张击晕”的好戏。
跳开一段距离,李好问再小心翼翼地触碰纸张,并且随时准备在指尖出现发烫、刺痛、酥麻等异样感受时迅速撤离。
但这次没有了。
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文字重新缓缓流入李好问心中。
郑夫人此刻就坐在李好问对面,她看见李好问格外小心翼翼,以指尖触碰纸张的样子,实在是忍俊不禁,以衣袖掩口,“嗤”地轻笑了一声,总算是凄苦稍去,流露几分她原本的个性。
“鸿波道人似乎豢养了一只青面,甚至有可能是大青面。
“但我们诡务司只发现了些许痕迹,没有找到直接证据,且不知他豢养的青面去了哪里。
“青面如无人主动投喂,很快会陷入沉眠。
“但愿实情如我所料,它不会对长安城构成威胁。
“这件案子结案之后不久,鸿波被他的相好葬在城外的升平观后山。
“然而我心血来潮,悄悄刨了鸿波的坟……
李好问看到这里,忽然想:看着郑前辈这一番操作,不会是穿越前和自己一个专业,也需要经常刨坟的吧。
“我发现鸿波的遗体不见了,坟是空的。
“我将这些隐秘记录在诡务司案卷内,并且将此案调整为‘甲类’。
“我提醒司内同僚,以后若有关于此案的线索再现于世,一定不能放弃追索。因为那件法器……”
灼烧感再次传递至李好问指尖。这次他赶紧又缩回手。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机要室内通宵阅读案卷时,就曾经冒冒失失地去阅读这件案子的记录,当场被震晕。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明白:既然这案子如此重要,为何郑前辈又要在案卷上设下禁制,将其再次封印呢?看此处郑兴朋的意思,明显是希望将如此重要的信息与司内同僚分享的呀。
这点疑惑在李好问脑海里一晃,旋即翻页。他觉得一定是因为那件法器威力太大的缘故——仅仅是写在纸上,就能烫人手指。记录在案卷上大概也自带禁制吧。
他在心中默默地道:“放心吧,郑前辈,那只大青面已经被我们解决了,如今已经被收编在诡务司内,被屈突主簿恐吓过一次之后被教得服服帖帖,如今乖乖地在学做‘贪吃青面’呢。”
郑前辈若是冥冥中有知,应该也会感到安慰的吧。
“五月十五日,
“我在长安城中感知到了一只神话生物,但还不确定它是什么。
“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样,刚开始时只是极不起眼的细小改变,待到惊觉时,竟已如痼疾顽症般难以根除。
“找不到它令我寝食难安。
“五月二十日,
“今日有人在水中投入了切好的鱼脍。
“于是,界限被打破了,我意识到它已无法再被控制或是被收容。
“五月二十八日,
“我再次感觉到了那只妖兽。
“它在成长,异常迅猛地……
“我预感到它出现在世人眼前,那是一只长安城不可容纳的巨物。
“我看见它仰首向天,发出惊天动地的嗥叫,引来重重天雷。
“我看见的这些只是未来。但我有比较大的把握,它会发生。
“虽然不一定会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会发生。
“但我不能做那等人……对了,那句话究竟是谁说的,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
“我不止是一个人,我还有婧娘,我还有昭儿。”
李好问抬起头,刚好与郑夫人对视。只见她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似乎很想知道,郑兴朋究竟在信上写了什么。
李好问在看见“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这句话的时候,更加认定了郑兴朋是一位穿越前辈。毕竟这话的原文,是西方某位王和他的情妇在数百年后说的。
想到此处,李好问便用满怀钦佩的语气对郑夫人道:“郑司丞在这信上引用了一句话:‘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他说他绝不能做这样的人。”
郑夫人听了,歪头想了想,道:“这句话好像是张易之张宗昌兄弟说的?”
李好问有些震惊。
不过想想好似也不是不可能,张易之张宗昌是武则天的男宠,武则天时代不是还有林前辈在吗?
想到这里,李好问暂且放下这些疑惑,低头继续伸指触碰信纸背面。
“六月三日,
“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恐怖的意志住进了我的家里。
“以往我能控制的,现在都渐渐无法控制了。”
“但我很庆幸,已将妻儿送走。我至少不用为了她们而担惊受怕。”
“六月五日,
“吴博士的预言很隐晦,他说他无法解读,但我可以。
“这个预言的意思,不是说我失去了所有,而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我。”
仅仅通过触碰,李好问似也体会到了这些文字中蕴含的情绪。似乎有一种声音正在他耳边放声悲泣。
“六月六日,
“失去的永不复返。”
“即便是我,掌握了时间的能力,能够见证过去,预知未来……但我也很清楚地知晓,我已经被失去了,婧娘失去了我,昭儿失去了我,诡务司失去了我……”
“请原谅我写下如此悲观而沉重的文字,然而我现在也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我的耳边始终能听见不寻常的声音,说话声,狂笑声,打呼噜的声音,吞咽咀嚼的声音……
“我推开凭几,我从坐榻上起身,我走出房舍,向四下里放眼望去,可我什么都没看见!”
李好问几乎倒吸一口冷气,心说郑兴朋的精神状态那时就已经不太正常了。
他遇难的日子是七月二十三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不知还发生了什么。
“六月七日,
“我遇见了一群蚂蚁,它们对我很友善。”
李好问:这是……易家人?
“在它们的安慰下,我的精神状态好得多了。”
李好问读到这里有些欲哭无泪,这叫“精神状态”好得多了?
“我托付给它们一些事。告诉它们,这在将来或许能够帮到它们的忙。”
李好问细细回想,还真是如此:易家借此规避了已经近在咫尺的灭顶之灾,没有让全家被十五娘一壶水给浇个团灭。
“六月十二日,
“我想明白了,我必须找一位继承人。”
“昨天我发现能够解读诡务司所有信函和加密文字的法器被污染了。
“我不敢再将它放回‘充电区’充电,担心它影响整个诡务司。
“所以我必须挑选一位‘特殊的’的继承人。”
“六月十五日,
“今晚的月色真美,我又梦见了婧娘和昭儿……”
李好问随即读到了一大篇乱入的抒情文字,最后是一句相对正常的总结:
“这些甜美的回忆,有助于稳定我的精神状态,让我记得,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六月十八日,
“我家紧邻的李家,似乎也有些不寻常。”
李好问读到自己家,眉心不禁一跳。
“李好问,十八岁,宗室子弟,曾重病濒死,却离奇康复、不药自愈……
“……他见到‘半身鬼婴’时固然惊恐,却并未因恐惧失去理智。
“而我竟没看出,他是用什么方法驱逐阿宝的,让阿宝哭成那样……”
李好问顿时倒抽一口气,想起了他与“半身鬼婴”的头一次邂逅。
但那是在七月里,是郑兴朋遇害的那一晚。
这……
郑兴朋那时明明已经死了呀?!
而他在一个月之前的六月十八日,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晚间遇到阿宝的事,而且还能点出十五娘驱赶阿宝的细节。
郑兴朋早已预知了一切。
也预知了他自己的死亡。
但因为这个世界存在“失去的永不复返”的原则,他连自己都无法拯救。
还有比这更令人难过的事实吗?
李好问突然将双手移开纸面,遮住自己的脸颊。
对面郑夫人睁圆了一双秀目,不知道李好问究竟怎么了,却又不敢询问。
半晌,李好问才将双手放下。
他的鼻翼微红,呼吸有些沉重,显然是被书信上的文字触动,动了感情。
郑夫人的目光便也转温柔,似乎在轻声安慰:“别难过呀!郑郎也不希望我们如此的……”
李好问感受到了目光里的温度,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伸手,轻触纸面上的文字。
“是个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年轻人,而且能自我控制,很能忍耐……
“再考虑他那项特质……恐怕他是最适合接手诡务司的人选。
“紧邻,宗室,未及冠,只要将这三项透露给老屈,将来老屈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这令李好问恍然大悟,记起了当初屈突宜找上他时那几项充分必要条件。
“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
读到这里,李好问心下惭愧。
虽说他按照郑兴朋生前的“遗愿”,继承了诡务司司丞一职,但直到今天,还是未能完全破解郑兴朋的死亡之谜,更遑论为他报仇,以至于面对郑氏孤儿寡母,心有戚戚,无法坦荡。
“六月廿五日,
“我知道了,近来一直困扰我的,都不是人,而是‘非人’。”
李好问心想:这范围有点大。
“非人”的领域太广了,除了佛教典籍中记载的那伽、紧那罗是非人,大唐中土本地产的神灵鬼狐,花妖木魅,也全都能算做是“非人”。
但总之不是在和人打交道就对了。
然而这日的笔记非常简短,李好问的手指触遍整张信笺的背面,都没有能找到其余字迹,只得悻悻地将它翻过,放到一边去。
翻过纸张的时候他刚好瞥见纸张正面墨迹淋漓的字迹,顿时一阵头疼,疼得他龇牙咧嘴,令坐在对面的郑夫人忍不住面露关切之色。
但那一瞥,也让李好问扫见了郑兴朋写给郑夫人的书信文字:“听闻昭儿微恙,婧娘操劳,日夜悬心,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往蜀中去也……”
原来郑兴朋人在长安城中,心思依旧萦绕在家人身上。
也难得郑夫人能够体谅郑兴朋的苦衷,完全不计辛苦,独自一人在蜀中坚持。
想到这里,李好问又向郑夫人递去一个充满钦佩的眼神,再取来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笺,翻至反面,伸手触碰——
“七月三日,
“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关系到一个秘密。
“然而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却在说:不要去揭开那个秘密。”
李好问心头猛然一惊:这是郑兴朋第一次在笔记中提及“脑子里的声音”。
而诡务司的人之前曾经讨论过,郑兴朋是否死于被“植入”于脑海中的“念头”,以至于他一见到罗景,便化冰为刃,抹了自己的脖子。
在案发之前二十天,郑兴朋提到了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
这令李好问忽然觉得这座长安县廨舍变得阴森森的,一阵阴寒笼罩在身侧。
“那个秘密与大唐无关,知晓真相只会消耗自己的心智与灵魂。
“但我所想的是……我能活到获知秘密的那一刻吗?”
“七月五日……”
七月五日的笔记也只有短短的一条。
“不可言喻的恐惧。”
李好问看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发毛,觉得郑兴朋这时的精神状态更加不正常了。
但这张信笺的背面却依旧墨迹淋漓,郑兴朋写了满满当当的一页家信。
李好问征得郑夫人的允许,将正面的家信也“触碰”了一遍,确认里面说的都是些琐事,信上的口吻让人觉得书信者情绪稳定,精神状态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面对郑夫人充满疑问的眼神,李好问却又无法将实情说出来。
“七月廿日。”
这是郑兴朋遇害的三天前留下的笔记。
“我知道我会死,然后是长安,然后是大唐,再然后是整个世界!”
李好问震惊了——
郑兴朋也留下了诸如末日预言的文字。
但如果他也是穿越者,他应该知道唐王朝的灭亡根本不是中华文明的结束,中华历史还将翻过新的篇章才对啊!
难道这个世界还是一个平行时空不成?
“我还在抗争,以我自己的方式——
“我觉得我会努力到最后一天。”
李好问读到这里:他还能作何感想呢?唯有肃然起敬罢了。
“给了我莫大启迪的一位前人曾经说过,人的一生,看似好几十年,但放在浩瀚的历史中不过是短短一瞬。
“若将个人的生命与漫长的历史相比较,不过是沧海一粟。
“只不过在那些重要的时刻,每个人都将作出自己的选择,有些人选择了妥协,有些人选择了坚守。
“我希望,婧娘和昭儿,将来有一天,会为我而感到骄傲。”
李好问被这一番笔记深深地打动了,在长达一炷香的时间里,他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沉浸于这些文字带给自己的感触与力量里。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再将这信笺翻过,却发现他已经翻到了头,最后只剩下一张白纸,虽是差不多的质地与纹路,但看起来像是夹带在包袱里,用来保护纸张不被损坏的垫纸。
李好问抬头看向郑夫人,对方见他如此,也微微颔首示意,道:“外子寄来的最后一封书信,就写于七月廿日。”
“之后我就再没能等来他的消息,直到诡务司传讯到益州府……”
诡务司当是在郑兴朋出事之后,第一时间便飞鸽传书,将消息递到蜀中,通知了郑夫人。否则这对母子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来长安。
而这时,郑夫人微微扬起头,双眼望着假想中的天空,面颊上染着红晕,用一种既骄傲又痛楚的表情开口道:
“外子在他最后那一封信中是这么告诉我的。
“人的一生,看似好几十年,但放在浩瀚的历史中不过是短短一瞬……”
李好问忽然觉得心底有一根弦被猛地拨动了。
在他眼前的开口说话的,似乎不再只是郑夫人。
郑兴朋,三十余岁,面相老成持重,两鬓微微染霜,似乎正坐在妻子身边,侧过脸,眼中饱含爱意,向他的妻子望去。
李好问似乎听见他们夫妻二人同时开口道:“……有些人选择了妥协,有些人选择了坚守。”
目睹眼前这一切的李好问不禁感到眼眶微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当郑夫人唇角带着微笑,说出“将来有一天,会为他感到骄傲”时,李好问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低下头,掩饰着迅速动手,要将那些记载着夫妻间相互理解与深情厚谊的信笺收起。
忽然,他手下一顿。
郑夫人唇角挂着笑容,却伸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眼神中混杂着骄傲与伤感,缓缓开口:“如果夫君地下有灵,便可知我不负所托,把这些书信都交到了六郎你的手上。”
“怎么了,六郎?”
见到李好问神色有异,郑夫人也难免吃惊,关切地问道。
外面,屈突宜与叶小楼已经结束了“谈心”活动,听见这边的动静,两人忙都冲了进来。
李好问却只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很好。”
他将所有的信笺叠放整齐,用郑夫人带来的包袱皮将其全部叠好,又交回到郑夫人手里,低头躬身道:“郑司丞的心志令人钦佩,还请夫人节哀。须知此后郑家的事就是诡务司的事,有任何需要的,请不吝向我们这些人开口。”
郑夫人郑重接下了包袱,柔声应好。
然而她和这间廨舍中的其他人却都不知道,此前叠放在那信笺的最后一页,正反两面完全空白的那张纸笺,此刻正叠起,端端正正地藏在李好问的衣袖中。
在那张完全空白的纸张上,赫然“写”着:
“七月廿二日,
“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秘密也发现了我。”
第 64 章
“郑家那件‘屏风杀人案’究竟怎么样了?”
刚刚将郑夫人母子送走, 叶小楼就急不可耐地抢到李好问面前,匆匆发问。
“现在已经明确的几件事——”
李好问沉声开口,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他说话的声音已经自信多了。
“第一,郑司丞之死, 与屏风无关。”
“屏风上的那名女子, 是郑氏夫妇请杭知古按照郑夫人的面貌所绘制的。郑司丞将妻儿送出长安之后,便把它从内院取出, 放置在花厅内,日夜观赏,以慰相思之情。”
屈突宜见叶小楼还有疑问争辩的架势,连忙抢先开口道:“原来如此!”
“第二,我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有人在郑司丞脑中种下了某种暗示, 令郑司丞一见到罗景,便以冰为刃, 自戕而死。
“郑司丞曾在这些笔记中写到过,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有声音……”
叶小楼直接被这匪夷所思的消息给震住了, 张了张嘴, 实在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当郑司丞对自己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之后,才猛地清醒过来。于是他才从坐榻上下来,拼命向那座屏风移动, 那都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够好好看一眼爱妻。
“而他的这般行动, 导致大量血迹沾染在屏风上。
“而他用来自戕的冰刃也渐渐融化于温度较高的热血之中。
“因此,第一批发现案件现场的人员没能找到凶器。但他们在现场见到了溅满血迹的屏风, 和郑司丞倒在屏风前的样子,才附会出了这一场‘屏风杀人案’。”
“确实如此, ”屈突宜这时也全盘想通,“还要考虑到罗景为了逃避自身的嫌疑,凭空在其中加入了两个时辰。“
叶小楼“哦”了一声,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反问:“那说来说去,你们的郑司丞还是自尽?”
李好问脸色平静,声音却坚定,道:“不对!从郑司丞在生命最后的行动看,他完全没有死亡的意愿。他对家庭、对生命都充满了留恋。因此他是为人所害——真正的凶手,就是在他脑海中种入暗示,让他一见到罗景便起意自戕的那人。”
叶小楼小声嘀咕:“说来说去,不还是自己伤了自己……”
见到李好问与屈突宜两道锐利的目光一起朝自己这边转过来,叶小楼连忙闭嘴收声。
“李司丞,那么我们如何寻找这在郑司丞脑海中种下了暗示的人?”
屈突宜对于李好问的成长很满意,他能察觉到这个年轻人如今的态度与立场已与当初“被动”加入诡务司时有明显的不同,而且也自信得多了。
只不过屈突宜并不知道,李好问这着实是被刚才郑兴朋留给自己和妻子的话所感动——相对于漫长的历史,人生实在太过短暂。他总该做点有意义的事,才不致辜负了这段光阴。
“发下文书,搜集一切关于鸿波的线索。”
“鸿波?”
“那个已死的道人?”
屈突宜与叶小楼同时惊问。
“是的,我认为,郑司丞状态的变化,一定与鸿波有关,也与鸿波的死因——一件上古法器有关。”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内幕消息。听李好问说得如此肯定,就连叶小楼也眼神变化,意识到李好问真的从郑夫人带来的信件中,得到了一些了不得的消息。
“当然了,查鸿波一定要慎之又慎。目前一切都只以搜集消息为主,避免任何行动。即使查到了什么,也尽量先告知我司中人,待有万全准备之后,再开展行动。”
“知道了。”叶小楼满不在乎地应下,“这种案子我们长安县办得多了,且看我叶帅的手段便是。”
“嗯,”李好问点点头,补充了一句,“一定要小心,鸿波此人很可能还没有死。”
在“鱼脍放生案”和“踏影蛊案”中,都能瞥见鸿波的影子。如果不是有人冒名顶替,而是同一个人死而复生……那么这件案子就棘手了。
正当叶小楼与屈突宜应下了差事要往下交待——
“第二件任务,是通知全长安城的百姓,绝对不能往长安城水中投掷任何鱼脍、鱼肉……有伤口的鱼。”
“谁那么闲?”叶小楼听了李好问这么说,哈地笑了一声,“自己的口腹之慾都还来不及享受,还要往那水力扔。”
屈突宜却知,这是要避免隐藏在长安城中的那条那伽,再次接受来自水族的血腥献祭,从而再度蜕变,成长为成年妖兽。
“但长安城这么大,百姓这么多,如何能确保不会有人顺手就将不要的鱼头鱼骨鱼肉掷入水中?”屈突宜想了想,觉得这件事并不好办。
叶小楼也觉得如此:“总不能让我们两县的不良人什么案子都不差了,整天守在水边吧?”
“再说了,长安城中水面如此众多,就凭我们这点人手,也顾不过来呀?”
对这一点,李好问已经有了腹案。
“登广告。”
或许只有在后世生活过的人,才知道“广而告之”的重要性。
“登广告?”
那两人齐声疑惑。
李好问则点点头:“在报纸上刊出广而告之的文章,一来说明,前一日水中出现的怪异颜色和异味,正是因为有人往水中投掷鱼脍而引起的‘赤潮’现象……”
虽然“赤潮”的真正原因是罗景与那伽的一场大战——龙血融入水体才引发了诸多变化,但是“放生”鱼脍的行为刺激了那伽的成长,说它是造成“赤潮”的根本原因也不无道理。
屈突宜听着直点头:“有道理!原本城中百姓就在因为此事而人心惶惶,他们既然有这工夫担忧,不如让更多百姓们能够组织起来,保卫长安的水源不受侵染。”
“没错!”李好问觉得屈突宜正是太擅长学以致用了,“这就是发动群众的力量。”
他印象很深,后世的朝阳群众们可是让很多作奸犯科的行为都无所遁形的。
让长安的百姓为了自己能够喝上、用上正常的水,从而自发地站出来,共同守护水源,这是事半功倍的举措。
“这简单。”屈突宜答道,“《大唐新闻》本就是官方报刊,本司一向与他们有联系。《长安消息》这等小报向来是认钱不认人的主。请《大唐》的主编将刊好的稿子直接发给那几家报社照样刊载就行。”
这时叶小楼也开了窍,道:“回头跟不良人们说一声,让他们去找几个专门读报的先生,当街念一念,再提醒提醒住在水井、水渠旁的百姓,要他们都警醒着点儿。”
“是个好办法!李司丞,还有什么吩咐?”
屈突宜显然因为眼前这般的李好问而感到格外振奋,开口急问。
“蛊肆溪洞神婆那里,也请她们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打听一下鸿波的事,另外催促一下查证踏影蛊的进度。”
当初那件下蛊暗算诡务司的案件,也与“鸿波”有关。李好问认为从这里下手或许也能得到一些线索。
“没问题!”
屈突宜当即应下,转身就要出门。
李好问在他身后提醒了一句:“要尽快。我们感觉我们不剩多少时间了。”
毕竟郑兴朋在自己的笔记中写到,他已经预见到了那伽会成长为“长安城不可容纳的怪物”。
从这个预言来看,将来的某一时刻,那伽将完成第三次蜕变,从而给长安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
至于郑兴朋做出的那些“末日预言”,是不是就是这条那伽引起的……李好问现在还不知道。
要说还有其它线索,就只剩罗景了。
按说罗景和诡务司在对付那伽这件事上立场是一致的,这位隶属八部众的从神在长安还有一个法身,或许能够帮着诡务司一起抵御。
但是,罗景自始至终都表现得似敌非友,他以“非人”的态度对待世间的一切,令李好问觉得:将来若是长安的百姓当真有难,这位愿不愿出手相帮还很难说。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天色已渐晚,大概还有一个时辰,长安城里就会敲起更鼓,各处坊门就要落锁了。
李好问带着卓来走出长安县的廨舍,发现有一大群人聚在长安县县衙跟前。
卓来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声在李好问耳边道:“那些人都是来送郑司丞的。”
原来,郑夫人与幼子见过郑兴朋最后一面,决定让他入土为安。人已入殓,并且要在今天城门落锁之前,将棺椁送至城外郑氏的家庙中去。
前来相送的,都是以前受过郑兴朋恩惠的人,由他帮助洗刷了冤屈的人,从魑魅魍魉的困扰中解救出来的人。
此时此刻,他们全都聚集在郑兴朋的灵柩周围,有些人在哭泣,也有人正向郑夫人与幼子说着安慰的话。
这群人簇拥着郑家母子和载着灵柩的车驾,缓缓向西面金光门的方向过去。
“郑司丞一路走好!”
有人高喊了一句。
紧接着大把大把的白色纸钱被抛向空中,像是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从天空中飘落。
李好问望着这群人的背影,心里回想着郑兴朋留下的那些话。忽然他觉得郑兴朋此生并没有白活。
“失去的永不复还。”
李好问小声重复了一句。
据说这就是“时光术”的原则,代表着时间的永恒流向,是这个世界存在的基石。
就是因为这个原则,即便郑兴朋有机会预见未来,却也无法挽救自己的生命。
卓来在旁听见了却没听清,忙问一声:“六郎君,你说什么?”
李好问轻轻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在这一瞬,他忽然心有感触——或许郑兴朋并没有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但确实如那些信笺上所言:这个世界,从此失去了郑兴朋。
*
屈突宜的效率一流,翌日,无论是官方大报《大唐新闻》还是《长安消息》这等八卦小报,都已经刊载了“科学预防赤潮”、“保护长安珍贵的水资源”以及“往水里扔鱼脍的杀千刀”之类风格不同、口吻不同的文字。
又过了一日,李好问早间与卓来一道出门的时候,能看见敦义坊里的街坊邻里们凑在水井井口。
赵老汉最是热心,一个个地提醒:“千万别往水井里扔什么物事。报上说了,前几天的‘赤潮’就是什么人乱扔东西引起的。”
来井栏边的都是规规矩矩提水的街坊,闻言纷纷应了。
但也有好事的故意提醒赵老汉:“老赵,那你上次在井里看见的,那水桶粗的怪物,那也是赤潮吗?”
“呸!”赵老汉啐了一口,“不就是俺眼花看错了吗?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也值得一再拿出来说?”
闻言众人都哄笑起来。
在水井处不远的卓来,却有点心有余悸,扭脸看看李好问,想要从自家郎君脸上看出些端倪。
但李好问脸上却真的一点儿异状都不显,只淡淡地道了一句:“走吧!”
卓来稍许放心,嘴里嘀嘀咕咕地道:“我家六郎君都说没事了……他,他可是诡务司的司丞呢!”
表面上没有任何异状的李好问实际上心事重重。
他知道目前的这些努力都只是暂时避免激发那伽的进化,但治标不治本。要避免那伽给整座长安城带来灾难,就必须尽快找到它,克制住它……杀掉它。
当然,目标定起来很容易,具体怎么做,李好问还没有半点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 步。
当然了,他还需继续修炼,加强自己的“时光术”。
多强一分,将来面对强敌时就能多一分胜算。
这么想着,李好问忍不住将眼光投向自己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荷包。
不需将小家伙从荷包里取出,李好问也能感受到它每隔一段时间会翻一次身。小红鱼翻身的时候,荷包会轻轻振动。
遮摩遮利大概也算是“非人”之一吧!——李好问回想自己将小红鱼捡回来时的情形。
“你与那个大家伙,有联系吗?能帮我找到它吗?”
李好问见卓来早已赶在了自己头里,便伸手至荷包,将那一团软绵绵湿乎乎,却又一点儿都不会往外漏水的“鱼缸”给取了出来。
这“鱼缸”竟然还挺好rua——
“鱼缸”里,小红鱼似乎睡得正香,鱼眼紧闭着,每弹指一次的吐息始终在进行,小鱼却完全没有要醒来理睬李好问的意思。
李好问将遮摩遮利装回荷包里,继续向前赶路——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鱼没有眼睑,是不会闭眼的。
*
赶到诡务司,李好问便从章平那里得知:搜集鸿波情报的公文和悬赏都已经发了出去,连同十几张李贺根据张嫂之父、庆云楼众人等处的口供绘制的画像也一并贴了出去。
这些都是叶小楼建议的,但除了长安县之外,万年县的不良人也一样接到任务,将带着鸿波的画像走街串巷,逢人便问,收集线索。
李好问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太大张旗鼓了,但是两县不良人侦办案件一向用的是这种手段。如此效率,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见众人都有事在忙,就连卓来都接下了照顾药圃的活计,便想着前往机要室,试着再翻一翻抽屉墙,看看还能不能找到林嫱留下的其他笔记;或者将郑兴朋笔记中提到的几个重要日期与司内的档案记录比对一下,看看能有什么线索。
他正要往机要室去,忽见眇了一目的老王头在诡务司门前冲他招了招手,又伸手朝门外指指。
李好问不知是何事,也就冲老王头点点头。
就见老王头也冲门外点点头,然后勾了勾手。
一名身穿黑色僧袍的小和尚便低着头走了进来。
“智泉?”
李好问认出这是是在朱雀大街对过荐福寺出家的年轻僧人智泉。
“李施主……李司丞,别来可好?”
“该是我这么问你才是。上次我走后,那些长安恶少年没有再来找你麻烦吧?”
李好问上次从荐福寺走得匆忙,没有顾上查看智泉的伤势,事后想想,还挺过意不去的。此刻见智泉无恙,他心里也颇感安慰——毕竟是自己靠着最新掌握的能力独力救下来的人。
“没……没有!”智泉赶紧摇头,“只是……”
说着,智泉从背后取出一束花,递到李好问面前,小声道:“李司丞,这个给你。谢谢你上次搭救智泉。”
花束被整理得很好看,有茉莉、木樨和山茶,都是秋天里常见的花朵,气味也极为芬芳。
但李好问生平头一次被人送花,而且对方还是一位男性,一个已出家的小和尚。这种“文化冲击”让他瞬间懵了。
就见智泉很是羞赧地开口:“上次多蒙李司丞出手相救,但智泉太笨了,当时竟没想到要当面谢过李司丞。后来寺里的长老回来,也将智泉说了一顿,说智泉没有感恩之心。”
“所以智泉特为在荐福寺塔上为李司丞点了一盏佛前海灯,智泉每天都会精心供奉,以感激李司丞的救命之恩。”
“另有佛前香花一束,是寺中长老想要赠与司丞的,聊表心意,万望司丞能够收下。”
“原来如此啊!”李好问听智泉把话说明白,那“文化冲击”带来的震惊和紧张瞬间全消失了。
“你跟我来!”李好问带智泉进入诡务司的正厅。
就见厅中一张条案上,正放着一只土白色的浅釉花瓶。瓶内插着一枝香花,红色的花瓣一串串,沿着花枝错落开放。
只不过这枝香花放在这里的时间有些久,现在已成了一枝“干花”。
李好问取出干花,又取来清水,给这花瓶注满,将智泉新带来的那一束花插在瓶里。
然而他手中拿着那支干花,见到花瓣依旧红艳艳的,有点舍不得丢。
智泉便愣愣地道:“李司丞,这本是供在大日如来跟前的香花,等闲不会朽坏。您就算是不插瓶,把它别在身上,或是掖在袖子里,也是好的,那香味是不会散的。”
李好问将干花凑近鼻端,那股令心神无比宁静的香味顿时再次萦绕。
李好问心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衣上别着花总是古怪,不如把这香花带回家,送给妈妈和妹妹。或许她们喜欢也说不定,便依言将那束花拢在衣袖内。
“章主事,章主事……”
正厅外脚步匆匆,是李贺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找章平。
“李司丞,”李贺见章平不在,一扬手中的纸张,问道,“章主事出去了没有?他托我描的画像,眼下又赶出来两张……”
李好问一瞥眼,就见纸上画着一个长脸盘,高颧骨,脸颊向内凹陷的男人,头上戴着道冠。
这是鸿波的画像。
“咦,小师父,你怎么了?”
还没等李好问向李贺指点章平的去向,李贺已经望向李好问身后,好奇地问道。
李好问闻言转身,发现智泉的状态不对。
此刻智泉紧紧盯着李贺手中的画像,双目圆睁,双眼泛红,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这名黑衣小僧双手紧紧地扣住胸口的僧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额头上爆着青筋,并且迅速冒出黄豆大的汗珠。
李好问吓了一大跳,以为智泉是犯了什么急病,忙对李贺道:“李博士,快!”
李贺不解其意,伸手挠了挠头。
“有没有……什么能让他冷静下来的诗?”
李好问惦记的是李贺“言出法随”的能力。
他看见李贺真的开是搜肠刮肚地准备作诗,心中大是后悔——早知道就该像上次屈突宜那样大喊一声“病好了”,然后让李贺条件反射地学一句就好了。
谁知真的被李贺拽出来一句古文:“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①。”
李好问一听:对症!
果然,就见智泉呼吸渐渐平缓,整个人趋于平心静气。这时小和尚才重新睁开眼,面带惭愧,道:“李司丞,小僧是不是又给你找麻烦了?”
“你是不是认识,这画上的人?”
李好问回想适才智泉的异状,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
“是的,小僧认得。”
智泉点头答道,虽然他的情绪已然宁定,但这小和尚再次双眼泛红,眼中浮起无尽的怨恨,连忙念了一声佛号,调节心情,才缓缓答道:“不仅认得,哪怕是烧成灰,也能认出他。”
李好问:这大概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年会昌法难之时,小僧曾见过此人一面。”
“他……他是个恶鬼!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该口出妄语,但……他真的是个恶鬼,从修罗道爬出来的恶鬼……”
李好问顿时给李贺使了个眼色,李贺便带着那两幅画像出门去找章平。
诡务司正厅内,只剩李好问与智泉两人。李好问始终皱着眉,而智泉虽然心情激荡,但好歹将他所知晓的过往,一一说了出来。
李好问一边听一边陷入遐思:
他真是没想到,会昌法难中对于佛寺的破坏竟严重至斯。即便时过境迁,当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僧智泉一见鸿波的画像,依旧惧怕成那副模样。
当年那一场佛道之争有多惨烈,今日李好问总算有了些初步的了解。
第 65 章
智泉走后, 李好问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内心暗暗盘点这名道人“鸿波”所涉的各项事件:
第一件,法器抢劫案;
第二件, 平康坊倚云楼的大青面案;
第三件,诡务司遇袭的“踏影蛊”案;
第四件, 会昌法难——在那场浩大的“灭佛”运动中, 鸿波应是充当了先锋或是打手的角色,对佛寺众人出手并不留情, 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最后一起事件看似发生在数年前,与近期的案子无关。
可是罗景已亲口告诉李好问那伽的事与“佛道之争”有关,那么就意味着,这位鸿波道人凭借一己之力,将诡务司目前所涉及的几大疑案全部联系在一起。
另外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鸿波到底死没死。
按说诡务司在今年四月就处理了关于鸿波的那件“法器抢劫案”,郑兴朋已经在他的个人笔记里盖章确认, 鸿波已死于此案,尸首在下葬后失踪。
后来又发生了第二件“大青面案”和第三件“踏影蛊案”。
“大青面案”还可以解释为, 庆云楼的凤魁库奇娜“继承”了鸿波的大青面, 自行豢养, 而后将其施放在倚云楼用以复仇。
但“踏影蛊案”中, 张嫂的父亲吴老爹,明确供出了“棋友鸿波”,说明这鸿波至少活到了八月七日。
李贺按照吴父的口供绘出的画像, 被送到庆云楼等处, 由库奇娜的同伴和小厮们确认那就是鸿波,至少画像上的人与鸿波长得一模一样。
这就与诡务司自己的档案记录相悖, 既诡异又棘手。
李好问思忖良久,决定用一个剑走偏锋的方法去试一试——
他假定鸿波还活着, 然后让诡务司内那件专门用来“找人”的天字号法器去找一找。
等到屈突宜从司外回来,李好问将这主意一说,屈突宜转转眼珠,也拍手叫好。
“真是个好主意。”
“让阿宝去找人最好在晚间,这段时间里正好让属下去准备准备。”
说着,屈突宜便自去安排,很快一切准备就绪,李好问与他一道静待晚间的尝试。
到了晚间,诡务司中一片灯火通明。不止是李好问与屈突宜留在司内“加班”没有离开,李贺也留在典籍库中,打算通宵查阅古籍。
而章平依旧在协调京兆府与长安、万年两县的工作,汇总各处送来的情报。尽管丰乐坊坊门已经下锁,诡务司大门却一直敞开着,不时有人手持腰牌或者文书进进出出。连带坊门那里的动静也不小。
待到接近子时,一切终于渐渐归于安静。
李好问与屈突宜则在诡务司的重重廨舍之间,药圃附近,找了一片空地,放置了一张条案。
案上放着三件物事:一幅李贺画的“鸿波”画像,一顶脏兮兮但是质地不错的道冠,和一个陶制的大坛子。
那道冠据说是五月那桩法器抢劫案里鸿波遇害的现场发现的物品,经过询问证实是鸿波生前戴过的饰物。
而那个坛子里盛放的,是诡务司那件被命名为“贪吃青面”的法器。
“要让阿宝找人,就得给它提供一些线索,这个我懂。”
李好问不待屈突宜解说,便已想清楚了条案上摆放这些物品的目的。
屈突宜看了看条案上的三件“线索”,也颇感满意:“待会儿告诉阿宝这就是它阿耶的物品,只要鸿波还在世,阿宝肯定能将人找出来。”
李好问的视线停留在那只道冠上,忽然记起什么,问:“屈突主簿,我记得你也是道门出身?”
屈突宜坦然地点点头:“是,我与我兄长都是,但所学法门略有差别。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与兄长都在道门中修习法术,后来受诡务司招募,这才吃上了公门饭。”
李好问一时心里好奇: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屈突宜有一位兄长。不知道那位屈突大哥现在在哪里高就。
他们正在闲话,忽见那条案上,盛着那团“贪吃青面”的坛子动了动。
李好问立即感受到一种蠢蠢欲动。
“贪吃青面”这家伙似乎感受到了身周重重禁制的渐渐解除,此刻想要破坛而出,奔赴自由,又或者是向诡务司讨要上次动用它之后应该支付的报酬——一个活人的生命。
“李司丞无须担忧,”屈突宜对那坛子的异动视而不见。他手中捧着一只用金丝银线绣成的锦囊,见时辰渐至,便将塞住锦囊口的一只玉塞轻轻起出,“大青面这是老鳖拱碾盘,翻不了天的。”
屈突宜手中的玉塞离开锦囊的那个瞬间,条案上的坛子立即不再动弹,整个坛子陷入死寂。
似乎那“贪吃青面”感受到了比它还要恐怖的存在,秒怂,顿时再也不敢造次。
屈突宜只管轻轻拈着颏下那撇漂亮的山羊胡子,笑道:“俗话说‘一物降一物’,确实是正理,这世间任何力量都不是完美无缺的,总能找到用来克制的法子。”
李好问心道确实是这个理儿。
而他也不再关注“贪吃青面”,将视线转向屈突宜手中的锦囊。
李好问第一次见“半身鬼婴”阿宝的时候,就觉得这小家伙长得像是神灯里擦出的灯神——刚刚从灯里飞出来的状态。现在看看,也还是觉得很像。
一阵虚幻的白汽从那锦囊中缓缓冒出,渐渐凝聚成形,随即拥有了实体,成为一个白白胖胖,玉雪可爱的小婴儿。
只是它的下半身不知道去了哪里,依旧是一团飘忽的白汽。
“阿耶!”
小婴儿一见到面前的人,就张开双臂要向前扑。
但它迟疑了一下,因为面前出现了两个男人。
到底谁是我阿耶呢?
究竟该扑哪个才好?
——李好问忍不住脑补这“鬼婴”的心理活动。
“阿宝,我们都不是你的阿耶。”
就在这时,屈突宜开口了。
“但我们给你带来了你阿耶的画像,他用过的东西,还有他豢养过的妖物。”
李好问忽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恐惧。
这恐惧来自条案上的那只坛子。
若是陶制的坛子也能瑟瑟发抖,李好问眼前见到的就肯定是这样一副景象。
阿宝一听说有了它“阿耶”的线索,迅速抛弃了李好问与屈突宜两个,转向条案。
它先探出小脑袋,非常认真地端详起画像上那男人的模样,然后凑到旁边那顶道冠上,伸出软软白白的小手摸摸,然后又凑上去闻闻,最后朝盛放着大青面的坛子转去。
坛子里散发出的恐惧感越发强烈了。
连李好问都不由在心头为“贪吃青面”点蜡。
他模拟阿宝的心理活动:阿耶宁可养你也不肯养我,你这个坏东西!
果然如屈突宜所说,世间一物降一物,那曾经在倚云楼里翻天覆地,作威作福的大青面,在白白胖胖小小的鬼婴面前竟吓成这样。
阿宝对那“贪吃青面”也确实是嫌弃,小脑袋凑上去略闻了闻,便皱着鼻子别过脑袋,转向屈突宜,眼里充满疑惑。
李好问继续脑补阿宝的心理活动:为什么阿耶会养这玩意?
屈突宜却温和地向阿宝点了点头。
阿宝扁了扁嘴,脸上流露出万分委屈的神情。
也没见它怎么动作,整个人……整个鬼婴蓦地迅速上升,升入夜空,停留在两三丈的高处,向四周观望。
“如果鸿波还在世,阿宝就能感应到他的方位,然后带着我们找过去。”
屈突宜也跟着站起身,束住了碍事的衣衫前襟,似乎做好了追踪的准备。
“只是如果离得远,恐怕会多费些辰光。但在天亮之前,阿宝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些线索……”
屈突宜话音还未落,李好问已经指着天穹惊问道:“那是什么?”
屈突宜也很疑惑,他睁大眼望着如一口深潭般的夜空,努力分辨眼前所见,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李好问:“司丞,你……你看见了什么?”
“我……我看见了……”
李好问上下牙齿发出轻轻叩击的的的声,他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令他几乎无法与屈突宜交流。
他看见了一座门——
一座异常陈旧的大门,虚幻地悬浮在夜空中,门楣和门框都隐在黑暗里,门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锈迹斑斑的门钉。
单是这门的形制,就唤起了李好问极其不美好的回忆。
还没等李好问仔细甄别回忆与眼前景象的区别,突然,“刷”的一声,这扇巨门的门钉全部变成了一只只没有眼睑的眼睛,瞳仁紧紧盯着下方的鬼婴,以及李好问。
与此同时,那扇门的边缘,似乎有一道道藤蔓似的触手正迅速伸出,片刻间就布满了头顶的夜空。随即那些触手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膨起,这些膨起表面似乎都长着一张张人类的脸孔,或疯狂大笑,或愤怒悲号……没有一张脸是正常的。
在这个瞬间,李好问心头泛起难以言说的恐惧,他的眼角、鼻腔和耳道都湿漉漉的,有粘稠的液体正在肆意流淌。
此刻屈突宜也满怀惊惧,双眼紧盯着李好问——李好问的面颊上,手背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表面,似乎都有浅浅的肉芽在快速生长、突破,看起来他马上就会成为一个怪物。
但听“哇”的一声,早先停留于半空中的阿宝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哭,突然从空中坠落。
李好问耳中同时“嗡”的一声,他眼前的幻象,门、眼睛形状的门钉,门后伸出长着人类面孔的藤蔓,转瞬间全消失了。
他伸手捂脸时触碰到了脸上和手上的肉芽,但这些肉芽也迅速消失,仿佛从来不曾长出来过。
从空中坠落的阿宝这时候落在了屈突宜肩上,痛哭着抱着屈突宜的脖子不肯撒手。
“阿宝乖,没事的……
“许是弄错了,那个短命鬼不是我们阿宝的阿耶!
“下次有了线索我们再带阿宝继续找。”
屈突宜很有经验地哄着阿宝,任由鬼婴用一双藕节般的胳膊紧搂着自己的脖子,哇哇哇地哭个不停。
原来竟是这样——
李好问伸手揉着两边太阳穴以缓解头痛,同时也明白了:
阿宝这样的反应大概率意味着“鸿波”已经不在人世。
那他刚才在空中见到的那扇门究竟是什么门?通往冥界阴间的门吗?
为什么和当初他穿越时所“见到”的那扇门如此相像?
屈突宜一阵安慰,终于将他肩上的小婴儿哄得不再放声痛哭,而是伏在肩头抽抽搭搭地小声啜泣。
“李司丞的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不知为何,屈突宜对李好问刚才出现的异状不仅不同情,反而还很羡慕。
“屈突主簿你太夸奖我了。”
李好问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惧情绪中没有完全出来,闻言一点儿都不觉欣慰。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确定‘鸿波’已死。此前哄骗吴老爹为张吴氏下蛊的那个道长鸿波应该是有人假扮。”屈突宜说出结论。
“看起来确然如此,”李好问点头同意,“只不过为什么要有人冒充鸿波行事,对我们诡务司不利呢?”
屈突宜看看肩头的小婴儿已渐渐收了啜泣,看样子快要睡着了,便问:“李司丞,除了鸿波以外,还有什么人需要阿宝帮忙寻找的吗?”
李好问想了想:还真有。
“阿宝能帮忙找一找消失在长安城中的那只那伽吗?”
屈突宜表情瞬间一变,心里的台词大概是“万万没想到”之类。
但到开口时,屈突宜对李好问的建议表达了支持:“此前司里一直借用阿宝的能力找人,还从来没有找过那伽那般的妖兽。非是不肯,而是因为我等还真的从未尝试过。”
李好问看着屈突宜:“试试?”
屈突宜颔首:“试试!”
李好问立即四下里张望,看有什么物品可以用作给阿宝的“线索”的。
“有了!”他伸手一拍脑袋,想起了上次罗景到访诡务司时,留给诡务司的那团“龙血”。
于是他飞快地往机要室跑了一趟:那龙血因为是不同于其它法器的物品,诡务司的人还未研究出该怎么将它“封印”,因此不敢擅自将它存放在法器区内,只得暂时放在了机要室内,塞在一个空抽屉里。
李好问抱着这团皮球似的深红色圆球来到夜色中的条案跟前。
这枚“龙血”相比起罗景将它送来时那日,体型已略缩小一圈,颜色也更为深沉,就仿佛是血液渐渐凝固一般。但它的表面依旧富有弹性,托在手中的时候,表面duang duang地不断弹动,看起来像是一枚色泽深沉的可口果冻。
屈突宜连忙出声提醒:“李司丞……”
但已经晚了。
阿宝当场表演一个爆哭。
“哇——”
哭声惊天动地,回荡在整个诡务司廨舍之中。
李好问愣在原地:自己到底是出了一个多馊的主意呀!把司内级别最高的“法器”之一吓成这样。
屈突宜双手抱着阿宝那略微有些虚幻的身体,小心翼翼地一边拍着后背一边哄。
但不知为何,阿宝无论如何都哄不好,那哭声始终都回荡在耳边。
不知道诡务司的左邻右舍明日会不会投诉扰民。
李好问站在条案跟前,低头看看手中那一团龙血,又看了一眼案上那枚陈放着“贪吃青面”的陶制坛子。此刻那坛子安静如鸡,一动都不敢动。
李好问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阿宝,你不怕这血的主人来找你吗?还不快躲起来?”
说着,李好问向屈突宜肩上的小朋友举起了手中的红色小球,作势要扔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抱着屈突宜的脖子死死不肯放手的小婴孩“嗖”的一声蹿回那只用金丝银线编织而成的荷包里。
根本不需要屈突宜为这荷包塞上玉塞,原本“半身鬼婴”出现带来的那一股虚幻白汽,现在完全收束在荷包中,没有一丝外泄。
李好问万分诧异地低头看看手中的红色圆球,心想:效果这么好的吗?
屈突宜“哈哈”一声长笑,随手给荷包扣上玉塞,道:“没想到司丞想出来的法子竟然是一个‘封印’的好法子。这次试试‘封印’能不能管上十天,若是能一次多管上几天,司里的例行公务也能轻省些。”
李好问却想:原本封印阿宝的方法都是“亲亲抱抱举高高”,结果他现在给改成用龙血恐吓了……求阿宝心理阴影面积。
不晓得这小家伙将来会不会怨恨自己。
“好了,今夜我们至少确定了两件事:
“一是那鸿波确实死了;
“二是那伽确实是绝顶恐怖的妖兽,一小团血液就能让我们‘天’字号的法器吓成这样。”
屈突宜精辟总结。
“确实如此。”李好问心道这也不能算是完全没有收获。
这时他突感异样,连忙低头,片刻后伸手,将荷包中的小红鱼遮摩遮利取了出来。
与“半身鬼婴”的反应不同,小红鱼此刻显得异常亢奋。
它将双眼瞪得大大的,隔着自己织就的透明“鱼缸”与李好问对视。只那一对小嘴依旧保持着“弹指”的节奏,稳定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李好问顿时想起:遮摩遮利与那伽和紧那罗一样,都是“非人”。它丝毫没有惧怕龙血的迹象。
“对于那伽,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这些时日里,遮摩遮利每弹指一次的“律动”已被他渐渐熟悉,并且铭记在心中,形成了他自己的“绝对时间”。
然而他依旧对这小红鱼一无所知。
“李司丞,”屈突宜已经开始动手收拾眼前的条案,“若是你懂得鱼的语言,没准就能从它口中问出那伽的下落了。”
李好问依旧望着手中,随口回答:“那得是懂得鱼的唇语才行啊!”
他从没听到过小红鱼出声,觉得与鱼沟通可能只能用唇语。
屈突宜听着一怔,随即摇着头笑了起来,仿佛在笑这位上司没能听懂他刚才那一句玩笑,反而特别认真地回答了问题。
“下次让长吉来试试。长吉不是能‘言出法随’吗?让他帮帮司丞,就说——甭管是什么语,李司丞马上学有所成……”
“这倒是个好主意!”
李好问忍不住大笑赞道。
这还有谁要费那劲儿去学外语呀!
但他随即又想:李贺的本事虽然厉害,可就是有点儿不可控。主打一个随机。
万一一个没搞好,自己以后都只能说鱼的唇语,那就糟糕了。
他刚刚按捺住这不靠谱的念头,就听典籍区那一边的廨舍传来动静。
李贺的声音传来:“李司丞,主簿,你们还在吗?”
“我查到了一点儿线索,想请你们看看。”
屈突宜笑呵呵地道:“就来了就来了。”说着他丢给李好问一个眼神,似乎在说“刚才的建议司丞自己考虑吧”。
李好问“嗯”了一声,自去将“龙血”重新收回机要室去,然后出来,与屈突宜和李贺在诡务司正厅中会合。
李贺身体瘦削,看上去极是羸弱,但却独自一人从典籍区扛了几大捆竹简过来。
李好问望着这些脆弱发黄、编绳呈现棕色的竹简,心中并没有诧异——作为一名曾经的考古工作从业人员,李贺现在哪怕是举着龟壳过来他也不会觉得诧异——只是在心里暗暗推测这些信息来源的年代。
“这是两汉时留下的文书。”李贺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几卷捆着的竹简。
李好问心里暗暗点头:两汉时佛教刚刚自天竺传入中土,关于那伽的情报,若是年代较近的档案里都没有留存,往那时找一找,或许真的有收获。
可问题又来了——李好问眼见着李贺打开竹简,眼前一花,头立即开始疼起来。
待要伸手去触摸这些文字吧!眼看着那些竹简上浮着的墨迹那般脆弱,他一伸手,没准不小心就会把那些墨迹全擦完了。
还好李贺是个负责到底的诡务博士,他捧起一卷竹简,张口就念道:“江假囡兮桂宝出浅……”
李好问: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眼中写满了对李贺的崇敬:真牛啊!没想到李贺捧着竹简阅读,竟然都是用古音的。
屈突宜对此见怪不怪,直到李贺一口气读完,才开口道:“长吉,为我和李司丞解说解说吧!能听懂这些古音,读懂这些古文的只有你,但我与司丞必须要从你这儿了解你说的那些重要消息啊!”
李贺点点头,方才开口,用大家都能听得懂的“白话”,将那竹简上的内容讲述一遍。
大意是:那伽的“蜕变”是有时限的。
也就是说,一只幼年的那伽,自从第一次接触到来自水族的献祭(鱼脍)之后,必须在一定时限内,自动完成第二次、第三次蜕变。在这期间如果没有水族的再次献祭,并不会影响那伽的成长,但会导致成年那伽的性情偏软弱。
反之,如果在这过程中那伽接受了足够的献祭,成年那伽便注定会嗜血而狂暴。
李好问与屈突宜闻言都直接跳了起来,齐声问李贺:“多少天?”
“九九八十一天!”
第 66 章
九九八十一天?
李好问与屈突宜听见李贺的话尽皆愕然。
屈突宜立时要去翻案卷, 而李好问则将他看过的案卷都记得周全,马上报出第一次“鱼脍放生案”的日期——
“五月二十日。周贤第一次放生鱼脍是在五月二十日。”
五月二十日之后再推算八十一日,那就是……
这次屈突宜也不比李好问慢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八月九日。”
众人尽皆面面相觑。
由孙器完成的第二次“鱼脍放生案”发生在八月八日。
甚至在八月八日夜里,他们前往崇贤坊时, 那只梦蜃兀自还在吞吐着能够编织梦境的雾气, 继续诱骗人们帮助水族们完成向那伽的献祭。
原来这都是因为,八月九日, 就是最后期限啊!
李好问伸手揉着太阳穴沉思片刻,继续问李贺:“博士,那第二次蜕变到第三次蜕变之间,有没有类似的期限?”
李贺低头,眼光扫过数支竹简之后又抑扬顿挫地开始朗读:“江假南兮固务背由……”
李好问与屈突宜都伸手挠头:好么……竟然又来了。
但好在李贺自己念完之后会自动提供翻译:“这典籍上说,只要那伽完成第二次化形, 便会在十八日之内再次化形。也就是说,十八日之后, 无论如何, 这条那伽都会化形成年。只是如果这期间能得到来自第三次献祭, 那伽便能成为‘龙众’中最为恐怖的存在——天龙。
“相传这天龙的诞生, 会给世间造成巨大的灾祸。具体是什么灾祸,这典籍上并没有说。”
诡务司正堂中,一时间静得能听清几个人的呼吸声。
——十八天。
八月八日孙器往东市放生池内放生了鱼脍, 如果按照这个日子往后推算十八天, 那么最后期限就是……八月二十六日。
那伽的第二次蜕变已经完成,那么便意味着, 无论诡务司做什么,那条那伽都将成长为成年妖兽, 区别只是“恐怖”和“更恐怖”而已。
李好问偏过头,看看正厅外如潭水般幽深的夜空。
等天一亮,就是八月二十三日。
距离二十六日还有三天。
“都怪我!”李贺突然将手中沉重的竹简向面前的几案上一撂,开始用力捶头,一边捶一边埋怨自己,“都怪我,都怪我这时运不济的……我怎么现在才找到这些了不得的记载……”
与此同时,整个诡务司的正厅建筑都在跟着李贺的脑袋一起颤动,落下窸窸窣窣的灰尘,楼宇的框架不断发出哐哐声。
李好问见势不对赶紧去拦——若是李贺这么再“自责”一会儿,诡务司说不定就不复存在了。
“李博士,千万别再责怪自己。你想想,两汉时期留下的典籍,能够保存到唐时,又由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出……最终给多了我们预备了三天的时间——我认为,这次诡务司的运气并不算太坏。”
李贺想想也有道理,终于停止了“拆家”式的自虐行动,放开双手,不再捶头。
诡务司正厅的屋舍也就不再跟着一块儿震动。
“但愿不是因为我时运不济……”他用极小极小的声音继续念叨。
“没错,我们还有三天的时间,苍天依旧是眷顾我等的。”
屈突宜忽然猛地转身,面向诡务司正厅的门户,望着外面的沉沉夜色。厅内摇动着的烛火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
“那伽是源自水族的半神半妖之物,依照它的特性,还有吴飞白上次的占卜,我以为,三天之后,长安城必定会发生一场与水有关的大规模灾难,或许会是水漫长安城。”
李好问说出了他的判断。
虽然按照如今的季节,长安城的地形和周边水系,现在的长安根本不具备发生内涝的条件;
但在这个不靠谱的世界里,李好问觉得,什么灾难都有可能发生。
屈突宜点点头,道:“这场水厄或许已无可避免,但我们依旧有时间将损失减至最小。”
“明日便让章主事将此事通知京兆府、长安县与万年县,告诉他们,为稳妥起见,最好先将几处地势低洼里坊内的百姓先行迁出长安城。”
李好问闻言心想:让一部分百姓先行撤离吗?
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这场水厄恐怕没那么简单,而吴飞白的占卜,所展现的也未必是未来的全貌。
不过吴飞白的预言曾经提到过它与“人”有关,那么将百姓撤离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
于是他点头同意。
“我怎么听见有人在叫我?”
还没等屈突宜再说什么,章平就揉着眼睛从厅外进来。
这个时辰在司里见到章平可并不容易,通常他都是准点下衙,赶回家去陪伴妻女——谁让他家累最重呢?
然而今天这时,章平顶着一对熊猫眼迈入诡务司廨舍。看来他是通宵与长安城中各衙司交接工作,到这时方才有机会回来稍歇。
诡务司众人一起望着章平:巧了,正好有一个坏消息可以告诉你。
章平听闻三日之内长安城内恐有水患,就连看住了所有水源都无法再避免,顿时吓了一大跳,脸现焦急之色。
但听屈突宜等人说,应当通知城中各衙司,将长安城的百姓转移出城,章平的脸色忽然又变得古怪起来。
“属……属下尽力去试一试……不知,各衙门会否愿意配合。”
看章平的反应,众人便都知道今日这位诡务司主事与各衙司沟通得并不顺利。
李好问:可想而知。
此前只说是要保护长安城中各处水源,以避免再有鱼脍投入水中,各衙司已经是你推我让,又或者出工不出力,全靠长安城内百姓自发看守着。
到了现在,诡务司再一次危言耸听,甚至要将长安城中多个里坊的百姓暂时撤出长安。
长安在贞观、开元鼎盛时人口有两百万之众,到如今虽然经历几次战乱,人口大幅减损,但作为帝国的心脏,当朝第一大都市,城中如今少说也有八十万人。
要将地势低洼那几个里坊的百姓都撤出长安城,至少是十万人众的大工程,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京兆府等几个衙司未必愿意担起责任。
所以章平才脸现难色,应当是想起了那些官老爷们的嘴脸,预见到这么做未必能成功。
然而屈突宜声音清冷地开口:
“迁移人口出城暂避一事,已大大超出了诡务司的职责与能力范围。诸位,请不要将我们无法控制的,也都视作我们天然肩负的责任。”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难以辨识的超脱与漠然,这是以前这位风度翩翩的主簿身上从不常见的。
“尽人事,听天命——长安城能不能安然度过这一劫,就要看命了。”
李好问听了屈突宜这句话,忽然觉得心跟着揪了起来。
他穿来大唐之后,最干不适应的,就是那种“不确定性”——未来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一切看“命”。
可是,长安城里这么多的生命……难道全都只能看命?
李好问感到一团郁闷像是砖块一般堵在自己胸口,沉重,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就连这一点也无法确定……
这种感觉太令人难受了。
想了想,他开口道:“虽然安排长安百姓出城避祸这事不由我们掌控,但是我们还有三天,在这三天里,我们完全有机会做到另一件事,从源头上解决,让三天后的灾难根本不会发生。”
三名同僚全都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听李好问发话。
屈突宜甚至眨了眨眼,顿了片刻才道:“愿闻其详。李司丞打算如何做?”
李好问心中默想“把大象关进冰箱的三个步骤”,开口便答道:“第一步,找到那伽;第二步,杀死那伽;第三步,阻止这场灾难。”
“这不再是听天由命,而是我辈自己能够掌控的抉择。”
“那么,我们便该去……做!”
正厅里其余几位都有点儿发呆。尤其是刚才没在司里的章平,此刻惊讶得嘴张老大,一个字都说不出。
那伽是龙众,是源自天竺的神话生物,这也就意味着,李好问口中,唯一可以拯救长安的途径便是……斩龙啊!
但很快,李好问言语里的决心迅速感染了正厅内的所有人。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是他们无法左右的,但此刻好歹还有一件,他们可以主动去做。
章平脸上的惊讶渐渐去了,尽数转为敬佩与肃穆;李贺兴奋不已,甚至手舞足蹈,似乎随时准备参与李好问的“斩龙”大计;
而屈突宜望着李好问,一面轻轻地摇着头微笑,一面低声唏嘘感慨,似乎今日第一次认识了李好问这个人。
李好问刚才那番话对于整个诡务司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他做了一名决策者应该做的事:拍板做决定,令诡务司中的每个人都明了他们需要努力的方向。
至于为什么要去做,做了之后究竟会不会成功……那是众人完全不需要去考虑的,只管头铁去做便是。
“啊,这个……至于具体该如何做嘛,还需要司内各位集思广益。”
李好问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其实是放了狠话,到底该怎么动手却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于是整个人秒怂。
“嗤”屈突宜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
原本正厅中那种肃穆,甚至有些悲壮的气氛,瞬间消失了。
但同时,一丝轻松从众人眼神中透出——既然做了决定,那便总能想到办法的。
“好,属下们就这么去办!”
屈突宜笑着点头。
“唔,要斩龙啊!”
李贺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相扣,摆出一个举杯邀饮的动作,仿佛正在考虑邀请哪位古人来为此壮举助兴。
“李司丞,下官也有一个提议。刚才屈主簿的建议其实也没错,届时敝司要擒杀那只……那头……那条那伽时,难免误伤长安百姓。若是能以诡务司预见到水患的由头,将一部分百姓撤出城去,倒是敝司大展拳脚时也可以不必掣肘,不至于伤及无辜。”
说话的是章平——显然,虽然与各衙司打交道磨嘴皮很不容易,但这位诡务司主事也豁出去了。
屈突宜听见自己的姓氏被叫错,顿时露出几分牙疼的表情。
李好问点点头:“章主事说得极是有理,只是不知怎样才能让各衙司配合,又怎样能说动长安城里的百姓。”
他想了想,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对了,章主事,可否请你暂停你家蒸饼铺子的生意,将你自己的家眷先送出城去?”
章平一愣神,脸上随即露出肉疼。
他家蒸饼铺子的生意极好,停业三天,就是损失三天的钱啊。
但一想到这种安排能带来的效果:连无所不能的诡务司,司中吏员也在急急忙忙地安排自己的家眷出京……章平马上就懂了,拱手对李好问道:“多谢李司丞指点。”
李好问想了想,也道:“我也会通知我家亲长,请他们也一起出城暂避。”
这时,诡务司正厅外面的壁挂钟当当当地敲了四下。
一时不察,竟已到了凌晨四点。原本如锅底般罩在长安上空的深邃夜空,这时开始隐隐泛蓝。
屈突宜忽然从袖中取出一面铜制的小镜子,放在掌中端详片刻,笑道:“这次总算是个好消息。”
“各位,本司的秋宇秋主簿,已经处理完东都洛阳的事务,正在日夜兼程往长安赶。”
李好问听见这个名字和官职,略略一呆,才想起秋宇是诡务司中两名主簿之中,自己还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位。
“预计他能在两日后,也就是廿五那日赶到长安,正好助我们一臂之力。”屈突宜喜气洋洋地道。
然而看章平和李贺的脸色,远没有那么欢欣鼓舞。
章平也就罢了,连李贺平时那样一个万事不萦于怀的人物,听见秋宇的名字,脸上也不免肌肉抽动,随即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李好问大致能想象秋宇在司中是怎样的“令名美誉"了。
但无论如何,诡务司有一名高级别官员能赶来助阵,总是一件增强自身实力的好事——李好问忍不住将自己心中的胜算又稍稍提高了几个百分点。
“好了,已经是寅时了,如今时辰虽早,但料想今日各位都会很忙。还请大家稍事休息,明日一早……嗯,今日晚些时候,诡务司便分头行事。”
司内其余三人听见李好问如此发话,一起点头,齐声道:“属下将尽一切所能。”
李好问按捺住心中那紧张、恐惧、好奇,却又交织了兴奋的诸般情绪,也点头道:“是,诡务司尽一切所能。”
接下来是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李好问借此机会回了一趟敦义坊,把卓来接去了丰乐坊诡务司廨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无暇照顾这个小跟班,与其将这孩子留在敦义坊,倒不如将他留在诡务司里更安全些。
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是向妈妈和妹妹说明情况。
“阿娘,十五娘,这就是我们现在掌握的所有情况。未来几日,儿子可能会忙着司内的公务,着实没法儿顾及家里。”
李好问对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也不想隐瞒什么。
“好问,阿娘明白你想要做什么。”
崔真温柔地颔首:“急公好义,正是我李家的宗旨,也是你阿耶在时一向教你的……”
“你放心!阿娘和十五娘能自己照顾自己,你无须担心什么。
“三日之后,待一切平息,你我自然一家团聚。”
李好问听见母亲郑重承诺,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但下一刻他却又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明明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呀!
李好问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知会族里一声,于是匆匆写了给族老李贻和叔祖李汉的短笺交给卓来,命他白天里分别送到那两家去。至于族里会不会听进这等忠告,那便不在李好问的掌控之中,李好问也不打算过问了。
再回到丰乐坊时,天已经亮了。
章家蒸饼店跟前依旧雾气腾腾,章家几位小娘子们头上包着青布,在高高摞起的蒸屉后头忙碌。她们遇到熟悉的主顾,便会提醒一声,说是明日这生意便不再做了,章家全家要出城小住几天。
李好问在蒸饼店跟前瞥了一眼,见张嫂依旧梳着待字闺中少女的打扮,混在章家娘子们中间帮忙。
而张武则坐在自家门槛上,耐心地用一把竹篾编着做蒸饼用的竹蒸屉。
有章家照拂,张家一家三口应当会无事吧!
李好问想到这里,转向诡务司——从此他有太过重要的事要忙碌,应当暂时是顾不上张家了。
*
长安县。
一名不良人将耳朵贴在窗下,一边偷听一边皱紧眉头,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一群不良人则围在他身后,有几个急性子的赶着问:“诡务司章主事赶来又有什么事?还是要查那鸿波道长吗?”
另一人闻言抱怨道:“也真是的……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查的?”
谁知那一直趴在窗下偷听的不良人回过头来,脸上神秘兮兮,摇着头对众人说:“不是……不是那牛鼻子道士的事。这回是大事……出大事了……”
还没等这不良人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群人就听身后靴声霍霍,叶小楼龙行虎步,昂首挺胸地走进长安县公廨。
“出了什么大事?”
叶帅一声断喝,倒唬得那群不良人尽数从窗下退开,自然而然地列队站成一排,一个个都低着头,瑟缩着谁也不敢开口。
“章主事,这就应了那句老话,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我裴兴怀这也是爱莫能助。唉,唉,章主事好走,恕不远送啊!”
却听廨舍内裴兴怀在端茶送客。
脸如锅底黑的章平一言不发地走了出来,与叶小楼打照面的时候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快步离开了。
这倒将叶小楼的好奇心全部勾起,他给手下那些不良人丢了个眼神让他们自己领会,自己转入公廨深处。
没过多久,他那些手下全都屁颠屁颠地赶来,你一言我一语将裴兴怀与章平商议的事尽数告之叶帅。
“三日之内城中恐有大灾,要将长安城的百姓暂时迁出城?”
叶小楼皱着眉头,反问:“老裴怎么说?”
“嗐!叶帅,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老裴,一见到事儿来找上门,那就是磨盘没握把——推脱了。”
“这几天之后还没影儿的事,现在找上老裴,老裴能应承?”
叶小楼回想了一下裴兴怀的尿性,点头道:“不愧是老裴!”
他转身就要走,却又被人拦住:“叶帅,你说,那诡务司章主事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一群不良人想起过往诡务司的种种“神通”,一时又都纠结起来。
待要不信吧,那章平适才说得言之凿凿。
待要信吧,这个季节里,天干物燥的,不少人家还在为吃水发愁呢,哪里会来什么“水患”。
叶小楼想了想,道:“这简单,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叶小楼转身就走。一群不良人相互看看,连忙呼啦啦地一起跟上。
这群如狼似虎的长安县不良人,沿着昔日巡街的路径,一直寻到城南敦义坊,叶小楼一拐,便拐入坊门,沿着十字街往东去。
一群不良人都不解其意,但叶小楼积威之下,谁也不敢问,只能默默跟上。
就见叶小楼在郑宅旁一户小院的院门跟前停下,盯着紧闭的门户凝视了半天,随后冷哼一声,抬脚便走。
不良人们不明所以,只能跟上。
在离开敦义坊时才有人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那宅院,不会就是诡务司李司丞的家吧?”
他们当初曾经在李司丞家里捉拿过自己的上司叶小楼的。
叶小楼全不理会身后的议论,径直向前,出了敦义坊东坊门,然后折向北。
一大群不良人们继续跟上。
向北行了一阵,叶小楼忽地拐弯,又进了一座坊门,入内,在一座门户跟前觑眼看了看。
“这是宗正少卿李汉的府邸,听说就是这位举荐着那个姓李的小子当上的诡务司司丞。”
叶小楼看了看李汉家门前忙忙碌碌的景象,确定这家人十九是要出城暂避的。
于是一伙人又跟着叶小楼往丰乐坊去,不一会儿,便摸来了诡务司附近。
就见叶小楼在章家蒸饼铺跟前停下,状似无意,实则倾听那些主顾与章家卖蒸饼的小娘子们攀谈。听着听着,叶小楼的眉头越皱越紧。
“好像这回……是真的。”
叶小楼转身,冲身后挥了挥。
“连诡务司的人自己都……”
“是真的?”
“那可不得了,我得赶紧安排我老子娘尽快出城。”
听闻诡务司的人都已安排了亲属离开长安城避难,这桩被裴兴怀说成是“没影儿”的灾祸好似马上就要成为现实。
没有人还有心思跟着叶小楼如此闲逛,纷纷迅速转身,要为自家谋算。
叶小楼见状冷哼了一声,带着惯常的愤世嫉俗开口道:“到头来,不还是只有那些有门路有手段有消息的人能够独善其身?”
然而他一转身,刚好面对诡务司大开的正门。门内的一幕令叶小楼收起了笑容,神色恢复肃然。
他看见了李好问匆匆出来,在写有“万法归宗”的照壁跟前与几名身穿官服和武将袍服的官员见礼,又迅速将其引入诡务司内。
“这小家伙自己竟然还没有避祸出城?”
叶小楼一惊,随即又抱起双臂,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哼,想必是时辰还没到,日子还早,要是到了日子,他指定跑得比谁都急。”
第 67 章
就在叶小楼待在诡务司门外发呆的时候, 李好问正在诡务司内疲于应付,焦头烂额。
三日之内会有水厄的消息散出去之后,京城中各衙司的反应都很及时, 但绝大多数的态度都是“不信”。
但是宫中很快听到了消息,圣人专门派一名内侍过来传了口谕, 竟然是支持诡务司的, 大意是圣人已知晓这消息,届时自会往高处暂避。
圣人竟然认可了“诡务司的胡说八道”, 这令说诡务司不好的各处官员大感颜面尽失。
但很快,这拨人就又找到了可以钻空子的地方——
圣人李忱在他的口谕中说:届时会往宫中高处暂避。
水患嘛,爬高就行了。
长安城中排水设施较为完备,漕渠众多,较少发生极严重的内涝。再说了,就算是内涝, 也不用把所有百姓都迁出城吧。
就这么着,来自各部各司的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 话里话外都在批评诡务司“孟浪”。
李好问只得解释说这“水厄”并不只是“内涝”, 可能会比普通内涝凶险得多——诡务司口中的“水厄”, 可绝不止是寻常“水厄”。
这些官员顿时都变了嘴脸:一大拨人严正告诫李好问“说话要负责”, 做如此耸人听闻的预言,得拿出证据来。要是没凭没据便搅扰民心,耽误了大唐的天下, 那责任是谁也担不起的。
事实上, 李好问刚刚入职未久,从未经历过这个, 没有任何经验。
但好处是,他实在太没经验, 那些皮里阳秋的弦外之音他也听不出来,根本不往心里去。来人酝酿的那些复杂心思,言语里给下的套……便统统是在给瞎子抛媚眼——白费了那劲。
最令人膈应的是,秘书省文应贤和钦天监阮霍也早早就赶来,守在诡务司内。他俩在皇帝以外的官员面前依旧以李好问的上司自居,因此全程都在扮演“熊孩子家长”的角色。
“是……是我等的下属考虑不周!”
“李司丞,你听听,连王少卿都这么说。”
“哎呀,诡务司真让您见笑了……”
李好问正不知该如何对付这种官场老油子的时候,正好屈突宜从外面回来,闻言在旁不阴不阳地讥刺了一句:“这一卦,正是由钦天监的人卜出来的,不可能不准。”
其余官员一听:对呀!占卜天灾,这不正是钦天监该干的吗?怎么最后反倒是诡务司出头了呢?难道是因为诡务司这新任司丞年轻好欺负?是了,好像宫中圣人也看秘书省和钦天监不过眼,下谕旨也是直接下给诡务司的。
官员们瞅瞅彼此:天子更青睐谁……懂了懂了。
阮霍缺乏应对之才,只能涨红了脸,站在一边不发话。
文应贤是能够怼回去的,但他隔着几层怼一个小小的主簿有失身份,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而吴飞白则魂不守舍地站在上司们的身后,眼神飘忽,有时与李好问的视线相触。李好问只觉得吴飞白眼里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好问便会想起屈突宜说过的话——屈突宜认为,吴飞白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曾经占卜出了什么,已经完全失去了这部分的记忆。
而李好问认为,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吴飞白就算是拥有记忆也绝对不敢回想。
这种官员上门“拜山头”的纷乱局面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待到午时,章平终于带来了一点好消息——
长安城中已有不少百姓听说了诡务司散出去的消息,有条件的正自发出城;
没有条件的,则在考虑往地势较高的亲戚那里暂住。
众人虽然都在嘀咕——这时节不像是会有水患的样子,但诡务司这个衙门一向邪乎,这次连他们都提前将家人送出城去,那就最好还是多长点心,提前预备着点儿好。
李好问听到章平带来的消息,心中稍安:这官场上多的是踢来踢去的皮球和甩来甩去的锅,可一旦事到临头,但凡有些常识的人,还都是会为自身利益考虑而做出较优选择的。
这边能做的都做了,诡务司已经尽到了告知义务。
接下来就该攻克终极目标,是时候去寻找那条藏身于长安城的那伽了。
但在这之前,西市蛊肆的溪洞神婆先找上了门。
她是专程来了结此前与诡务司的约定的。
这位神婆上门时的情形凄惨,几乎令人不忍直视——
神婆平躺在一驾平板车上,由西市两名专门为人跑腿的壮汉推着送到了诡务司门前;
上次李好问等人在蛊肆内见到的那两名蓝衣少女,则哭得双眼通红,跟着板车,一路行至丰乐坊中。
沿路上这两名少女满头满身佩戴着的银饰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声,立时赚尽了街市上的眼球,甚至有小报记者上来搭讪,想给这充满异域风情的少女写份报道。
然而记者很快就被这一行人的目的地吓退了——诡务司?什么地方不好去非要去诡务司?
终于这一行人来到诡务司门前时,老王头独力接过平板车,轻轻巧巧地一抬,便让车驾越过了半尺来高的门槛,直接进司。
李好问等人闻声迎出来的时候,两名壮汉已经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赶紧逃出门外。
那两名异域服饰的少女面带悲戚,一起向李好问温婉行礼。
随后,其中一人伸手将盖在溪洞神婆胸前的一块毡毯轻轻揭开。
李好问一瞥,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溪洞神婆心口的位置赫然是一个深可见“底”的血洞,直接穿过了她的整个身体,甚至能让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体内的脏器。
这种程度的可怕创口,很难令人相信这伤者竟然还活着。
但是溪洞神婆确实还活着。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直勾勾地望着李好问和他身后的屈突宜,似乎在说:看,为了完成此前的承诺,我还是来了。
李好问心中满含疑惑,鼓起勇气凑近了方才看清:
在溪洞神婆心口那个可怕的伤口正中,竟然攀着一只通体血红的巨大蜘蛛。这只蜘蛛口中源源不断地吐出同样是血红色的蛛丝,牢牢粘附于伤口周围的血肉之上,竟以蛛丝之力,将这个创口勉强维持住了。
除去那些蛛丝,李好问还见那巨蛛口中不断吐出一些红色的汁液——这些汁液正源源不断地通过创口注入溪洞的身体。
看来,正是这只形貌可怕的巨大蜘蛛,才让溪洞神婆苟延残喘到了现在。
“李司丞……屈,屈……”
跟着李好问身后的屈突宜没有说话,也没有计较,只是紧锁着眉头,紧紧盯着溪洞。
“老身无能,不曾完成……与诡务司的约定……”
原来这位是亲自上门,承认没能查到“踏影蛊”的来历。上次“踏影蛊”袭击诡务司,被证实与鸿波有关。
现在李好问听溪洞亲口承认没能有所收获,心头一阵失望。
但屈突宜却轻哼了一声,向前踏上一步,依旧没有开口。
就听溪洞神婆颤巍巍地继续:“唯一查到的是……那种蛊曾经在宫中出现过。”
宫中?
李好问先是吃惊,随后又觉得并不出奇。
上一次屈突宜就说过,宫中才是用蛊的大户。大概也只有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宫廷斗争,需要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估计溪洞神婆的人查到了宫中,便再也不敢往下查了。
“是什么时候?”
屈突宜声音冷淡地开口。
“五月……五月二十日。”
要命了!——李好问心想:五月二十日不就是第一次“鱼脍放生案”发生的日子吗?
在他身旁,屈突宜恐怕也是想到这一点,双眼瞳孔不明显地一缩。
“你……你待如何?”
李好问望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卧在平板车上奄奄一息,心中也十分不忍。
溪洞神婆凄然一笑,道:“事已至此,蛊肆还有什么脸面……留在京中?
“更加不敢奢望,贵司当初应承的那一半‘踏影蛊’。
“不过是乞求诡务司能够网开一面,放老身的族人回归故里罢了。”
她说着说着,双眼含泪,勉强低头,看了看自己伤口处那只色泽血红的巨蛛。
“老身已是不成了,硬是靠着这个小家伙才硬撑到现在……”
她口气亲昵地称这只巨蛛为“小家伙”。
“过往的罪责,老身愿一力承担。乞求李司丞看在我已为这个秘密付出生命的情分上,放我族人一马。她们必定老实返乡,从此安分度日,再也不,再也不牵扯进……”
溪洞神婆说到这里,诡务司院中银器相互撞击的泠泠声大作。那两名少女闻言跪下,一起拜伏在李好问与屈突宜面前,五体投地,拜伏恳求。
而溪洞神婆也是一样,满脸都是悔意,眼角情不自禁地沁出一滴泪珠。
李好问猜测她想说,“再也不牵扯进这等宫廷权贵角力”,又或者“再也不牵扯进这般危险的秘密”。看情形,昔日蛊肆里蛮横无比的溪洞神婆,在略微触及这个可怕的秘密之后,就已完全后悔了。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如此严重的外伤,也是第一次见溪洞这样的老人家弥留时的惨状。
于是他轻轻地点点头,道:“你今日在这里所说的一切,诡务司会为你保守秘密,司外不会有人知晓这等机密。你……你放心地去吧!”
溪洞轻轻点头,阖上双眼,两行泪水从她眼角坠落,与那一驾平板车上的血污混做一处。
车后,那两名少女哭声大作。
待到老王头将溪洞的车驾送出门,屈突宜才阴沉着一张脸对李好问道:“司丞的确是心地仁慈,总是将人往好处去想。”
李好问“咦”了一声,心道:难道还要把这世上的每个人都看作十恶不赦的坏蛋?那我岂不是跟叶小楼一样了?
“阿嚏!”
正在长安城里奔走忙碌的叶小楼突然打了个喷嚏,这才停下脚步撸撸鼻子,小声嘀咕:“谁在骂我?”
*
早先将溪洞神婆的平板车从西市送过来的那两个壮汉,其实并未走远。待到老王头以一己之力将车驾抬出诡务司正门,那两个汉子竟又抢了上来,一人推一人拉,往西市方向而去。两名少女依旧跟在后头。
来时盖在溪洞身上的那条毡毯再也没盖回去。一行人就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地招摇过市,很快又引来了围观的人群。
看不清情形的以为是穷人家里办白事出殡。
看得清的那才真是“唉哟妈呀”一声连忙去捂住眼睛,又或者是望着那可怕的伤口直咋舌。
“天啦这么重的伤呀!”
“老天爷这老妇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哟!”
“可怜,真的好可怜……”
载着溪洞神婆的车驾缓缓驶入西市,最终在卜肆面前停下。卜肆里出来人,将整个车驾迎入肆中那条渐渐通往地下的通道。
天光隐去,点燃的火把照亮了写有“蛊肆”两个字的招牌。
这时溪洞神婆从她一直躺卧的平板车上骨碌翻身坐起,伸手从胸前撕下了一张皮膜。
原本她胸前那个极其可怖的伤口立刻不见了,除了衣物依旧有破损之外,一切如常。
谁能想到,此前那个瞒过所有人双眼的巨大创口,竟然是画在一张皮膜上的。不仅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更有奇效,能令人觉得那只绘在皮膜上的巨蛛是活生生会动的生物,能吐出汁液。
溪洞神婆从同行少女手中接过一件上等蚕丝织成的纱衣,随意披上,掩住前襟。
“阿豆,按我说的,你们现在就收拾回乡,今晚之前要出金光门。”
那名叫做阿豆的少女明显不大情愿,小声问:“神婆,诡务司如今已经既往不咎了,为何我们还要回乡呢?”
另一名少女却想到另一个更为可怕的前景:“您……您难道不跟我们一起……”
“诡务司?既往不咎?”
溪洞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讽刺。
“他们很清楚此事牵扯到一件神级法器。”
神婆一面说,一面将那张皮膜小心翼翼地叠起。
“那件法器有沟通天地之能,如果是我对上,受的伤只会比刚才演出来的更重。”
“我溪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消失在这世上。”
“而且,做戏一定要做足全套。
“如果我不‘死’,长安城里那些富贵人儿就还会惦记着我们培养的蛊虫。只有我‘死’,他们才会放过你们,也放抚水州一条生路。”
阿豆与另一名少女满脸惶惑,似乎失去了溪洞神婆,她们也不知怎样在这个世界坚持下去了。
“别傻,”溪洞出言安慰两个女孩,“我只是暂时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我会留在京中,看看还能为本族争取什么利益。”
“哼,火中取栗的傻事我才不会做,但要说到浑水摸鱼……不妨教人见识见识我溪洞的手段。“
一行人推开蛊肆的门。蛊肆里异常安静,唯有天井中那株长在正中的大树迎风轻轻摇动,发出细微的枝叶摩擦声。
“咦,阿蓝她们都去哪里了?”
阿豆最先发现不对,随即溪洞也警觉起来,眉心蹙起,目光凌厉,望向正对蛊肆大门的方向。
“啪、啪、啪——”
只听三声清脆的击掌声。
溪洞与两名少女瞬间已经会合于一处,三人立成品字形方位,背心抵着背心。
与此同时,几名身着黑衣的蒙面女子出现在蛊肆那方小小的天井中。这些黑衣女子的衣襟上,都有一枚用金线绣成的小蛇,蛇身蜿蜒,令人见了便心里发毛。
在她们身后,蛊肆深处亮起一盏幽灯。
灯火与溪洞神婆等人之间,隔着一层帷幕。此刻有一个人影映在帷幕上,是侧影。
那人身材纤细,曲项垂首,竟也是个女子,而且看起来是个姿态极为娴雅温婉的好女子。
她伸出双手做击掌状,想来刚才那掌声就是源自她这里。
溪洞神婆一见这情形,手中飞出两枚体型巨大张牙舞爪的黑蝎,一枚直扑那幅帷幕,另一枚则在空中突转一个弯,转向院中一名蒙面女郎。
那女郎见状,忙抽出腰刀格挡。
还未等她的腰刀挡住黑蝎,这两枚黑蝎突然从空中自行笔直坠落,摔在地面上,随即一动不动。
“啪、啪、啪——”
帷幕后再次传出三声掌声。
“神婆真是打得好算盘。”
帷幕后的女子开口了。
她的声音与她的侧影一样,清丽、婉转,宛若莺啼,仅仅是听闻便能令人联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
听见这女子出声,阿豆与另一名少女顿时再也无法维持斗志,纷纷转过脸,面向那幅帷幕,眼神痴痴地看去。
溪洞神婆脸一黑,知道今日没法儿与对方硬碰硬了,只得冲那几名蒙面的黑衣女子摊开双手,示意自己不会再反抗。
刷刷几声,黑衣女子们也顺势将手中的兵刃收起。
黑着脸的溪洞神婆寒声问道:“阁下到我们蛊肆来,有何贵干?”
帷幕后的女子却似没听见一般,继续感慨:“放弃京中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渠道,很有点可惜吧?”
溪洞神婆自己也当然觉得可惜,可是在外人面前她不肯露怯,当下梗着脖子道:“我自有成算。”
踏影蛊这样恶劣的蛊虫,如今又牵扯上宫闱辛秘,便是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溪洞神婆已经深陷其中。
诡务司那边,李好问看起来很年轻很好脾气,但溪洞知道,屈突宜未必便会善罢甘休。
所以这是壮士断腕,去尾求生——溪洞自己想想,也对这“死遁”的主意十分得意。
只听帷幕后的人继续开口:“反正你也打算关闭这蛊肆了,不如把它交给我,如何?”
溪洞神婆闻言心头大震,双手一错,口中默念,她浑身上下,包括头发里,再次爬出些小蛇小蝎之类的毒虫,瞬间遍布她的身体,将她浑身上下完全护住。
天井里,其她蒙面的黑衣女子却都没有动作,只在一旁静静聆听。
“溪洞,你听说过‘炼石宫’没有?”
帷幕那边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了身,映在帷幕上的身影已成了正坐面对众人的样子。
“‘炼石宫’?”
溪洞神婆有些狐疑。
她的眼神在那帷幕上的影子和蒙面女子们身上不断扫来扫去,最终停在女子们衣襟上绣着的金色小蛇上。
“炼石宫……不会就是我想的……”
这时,其中一名蒙面黑衣女子扯下了蒙面的黑巾,来到了阿豆面前。
她拥有一张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面孔,眉目五官不算是特别漂亮,但是长眉入鬓,鼻梁高挑,令她的面貌自带一股勃勃英气。
这名年轻女子来到浑浑噩噩的阿豆面前,突然伸出双臂,在胸前交叉,身体微微一躬。
这是阿豆族人相互见面时候的基本礼节。阿豆虽然神智不甚清醒,但也双手交叉,回以一礼。
紧接着,阿豆便见面前的黑衣女子将右手放在头顶,手掌波动,做出一个类似游鱼或者蛇类爬行的动作,随即收手,将右手拇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类似“噤声”的动作。
“泠泠泠——”
银器相互撞击的特有声响顿时大作。
阿豆与另一名少女似乎猛醒,都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向溪洞神婆看去。
溪洞神婆此刻也震惊莫名。
她很清楚那一连串的动作:那是她们族人祭祀俣伢大神婆时的专门手势啊。
“你……你们……炼石宫究竟是……”
溪洞神婆转向帷幕,异常艰难地发问。
帷幕后的人向揭下面幕的黑衣女子轻轻点头。
那女子便对溪洞道:“我给你看。”
说着,黑衣女子伸手从衣内取出一枚贴身收藏的荷包,从荷包中取出了——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大约只有荔枝果大小,呈卵状,表面并不光滑。
但是它的质地非常奇特,乍看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深蓝色宝石,但看得久了,能看见它正由内而外绽放七彩光芒。
这些光芒汇聚在石头表面,描绘出五颜六色的山川河流——这些图景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流动着,幻化着。大千世界的缩影,仿佛尽在这枚流光溢彩的宝石表面。
“这是……”
不知不觉间,溪洞神婆已经泪流满面。
“俣伢大神婆的信物啊!你的子民寻找了上千年,今日终于见到了。”
溪洞神婆顿时双膝跪下,膝行数步,来到那名黑衣女子跟前,高举起双手。
女子将宝石轻轻地放在溪洞神婆掌心。
溪洞神婆望着宝石,激动得连呼吸都似乎已经停止。
她眼中只有那枚宝石,数次想要亲吻那枚宝石,最后还是强忍住了冲动,没敢冒犯,而是用手掌托着宝石,她自己则带着身边两名少女,一起向着帷幕的方向,五体投地式地拜倒。
“你我的信仰本就是同源的。溪洞,你加入我炼石宫,本就没有任何障碍。”
帷幕后,那个温柔的声音再次开口。
这动听的声音流入溪洞等人的心中,瞬间帮助她们坚定了决心。
“老身……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不敢请问尊者,炼石宫信奉的是哪位神明。”
听到这里,天井中那些黑衣女子也一起转向帷幕,纷纷单膝跪地,低头以示敬意。
而帷幕后的人轻轻点头,似乎认可溪洞神婆确有权利提出这个问题。
“女娲。”
从她口中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
*
半个时辰之后,蛊肆中来来往往的,便都是那些身着黑衣,衣襟上绣着金色小蛇的女子们。
其中一女便向帷幕悬挂处开口问道:“崔娘子,蛊肆已经接收完毕。您对溪洞她们还有什么其他安排吗?”
温柔如水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语气里带了几分娇嗔与顽皮。
“溪洞曾经给我家好问添过一点小麻烦。我身为人母,总不能完全不闻不问。”
“所以总归要小惩大诫一下的。”
帷幕后,那位说话的崔娘子似乎偷偷吐了吐舌头。
第 68 章
丰乐坊, 诡务司。
这回轮到李好问将眉头皱得像小山一样,背着手,在正厅中来回踱步, 脚步铿铿锵锵。
屈突宜则姿态闲适地坐在墙边的胡椅上,身体向后倾靠, 双手枕着后脑, 施施然问道:“李司丞真的不记得五月二十日前后,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早先溪洞神婆前来诡务司, 提供的重要线索便是——踏影蛊曾在五月二十日在宫中出现过。
然而李好问却一脸懵:什么大事?
屈突宜直起身体,叹了口气笑道:“有时我真是看不懂司丞你的记性,好的时候好得不得了,过目不忘,通晓古今;糟糕起来却连太后突然薨逝的日子都不记得。”
“啊呀!”
李好问连忙拍着脑袋,抱歉道:“刚才没往这样的事上去想……”
真实答案是:他那时还没穿来, 而原主的记忆不怎么支持“按日期搜索”。
以至于他又并不那么肯定地问了一声:“薨逝的是……郭太后?”
见到屈突宜奇怪的眼神又转过来,李好问连忙一拍双手, 表示他记起来了:“五月廿一日, 是郭太后薨逝的日子。”
说实话, 李好问穿越之前就对这位在“重要日期”上薨逝的太后颇有些了解。
因为这位郭太后的经历实在是太传奇了。
古典戏曲中有《醉打金枝》, 说的乃是老令公郭子仪的儿子郭暧,娶了唐肃宗的女儿升平公主,却醉后狂言, 打了公主。事后官方对这起“家暴事件”以“不聋不痴, 不做家翁”的态度了结。
而这位郭太后,则正是这对“打金枝”主角夫妇的亲闺女, 她甚至还是丈夫唐宪宗李纯的表姑姑。因为郭家地位尊崇,实力雄厚, 她自成为太子妃的那日起,便风头无二。
李纯却因此生出逆反心理,明明是自己的嫡妻,却死活不喜欢,就算是自己登基,也非压着她的分位不肯封后,也不肯封郭妃的儿子做太子。这么一冷落,便是十多年。
然而到了宪宗晚年,也由不得皇帝不愿了。郭贵妃是郭子仪的亲孙女,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支持郭妃母子的都是一大把。
待到元和十五年,宪宗暴卒,太子登基,郭妃成为郭太后,这太后一当就当了五朝,经历了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以及现在的……天子李忱。
然而,前面四位皇帝,都是郭太后的亲儿孙,只有当今天子是以皇太叔的身份登基。他名义上是郭太后的儿子,但事实上,李忱之母郑氏,当年只是侍奉郭妃的一位宫女而已。
大中二年五月廿一日,郭太后登勤政楼,据说曾想要跳楼自尽,以当众坐实天子“不孝嫡母”之罪,被左右拦下。当晚太后便暴毙。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世人都猜,太后是被天子“处理”了去。
然而今日李好问却听到了这惊天的大八卦:郭太后暴毙的前一日,宫中竟出现了“踏影蛊”。这怎能不叫人生出疑心?
想到这些,李好问再难按捺住心头的熊熊八卦之火,小声问道:“难道,难道郭太后之死是因为……”
然而屈突宜却格外平静,没有参与讨论八卦的意思,他只是淡淡地道:“太后贵为金枝玉叶,却险些于勤政楼上跳楼……李司丞觉得,这最像是哪种蛊的结果?”
李好问一想也对:郭太后想要证实天子不孝嫡母,有各种场合可以表达,根本不需要亲自跳楼,一死以谢的。
“傀儡蛊!”
这个念头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脑海里,随即又被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
“这……”
李好问也完全被自己的猜测震惊了。
难道是太后先中了傀儡蛊,随即太后一方便用踏影蛊向天子报复?
但最终暴毙的又是太后?
李好问越是想,就越是觉得到处都是疑点,无论哪种阴谋都不能完全说通,整起事件显得扑朔迷离。
屈突宜却无所谓地一摊手,道:“既可能是‘东风压了西风”,也可能是’西风压了东风’。宫中那等阴谋诡谲之地,什么都有可能。”
“现在,我等只能确定,‘踏影蛊’的存在同时牵扯到了宫中与诡务司。”
李好问点头,觉得这话有理。
屈突宜便问:“李司丞,这件案子,我们要不要继续查?”
李好问继续点头:“要查!”
这个回答与屈突宜预期的有点不一致,这位诡务司主簿当即微眯了双眼,望向李好问。
李好问却继续道:“但不会现在查。”
他并不认为踏影蛊出现在宫中会是孤立的个案,一定与他们现在查的案子有关联。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查相关案件时想必会牵涉此事。
而溪洞神婆此刻提醒他们事涉宫中,也能让他们多长个心眼,不是坏事。
“如果这件事还有线索就顺带搜集,没有线索就将案件暂时放一放。眼前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解决掉长安城里的那条那伽。”
李好问在穿越之前对日常管理的四象限法则非常熟悉——郭太后的死亡以及踏影蛊的出现,这件事情的性质是“重要”但“非紧急”。
眼下他们有一件“重要”且“紧急”的任务,就是在三日之内找到那伽,阻止它为祸长安城。
李好问伸手挠挠头上的黑纱幞头:“虽然我们对如何‘斩龙’还没有多少头绪,但这件任务才是是我们现在的重中之重。”
就像是要呼应李好问口中的“斩龙”二字似的,李贺从典籍库那边匆匆出来,手中捧着好几卷卷轴,开开心心地道:“司丞,主簿,我在古籍里找到了不少能够斩龙的剑!”
李好问与屈突宜闻声都是大为振奋,再看李贺手中捧着的卷轴——原来都是画在纸上的!
屈突宜本想说:李贺想到的,未必靠谱。
但他视线向李好问这边转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屈突宜双眼忽然一亮——他猜到了李好问现在在想什么:
毕竟李贺的能力摆在那里,即便是绘在卷轴上的斩龙利剑,也未必不能用。
于是,屈突宜将此前心头的疑虑尽数抛去,认认真真,与李好问李贺两人一道,参详起那些古籍中记载着的,据说能够斩龙的宝刀宝剑。
*
傍晚时分,章家蒸饼铺跟前乱哄哄的。
几名小娘子正着急上火地将各种家什和箱笼都装上车驾。两驾大车上,连人带东西都塞得满满当当的。
相熟的邻里都晓得她们只是打算暂时出城,小住几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要把整间蒸饼铺都搬走。
章家夫人不住口地催促,要赶在坊门落锁之前出坊,出金光门。几个小娘子也在叽叽喳喳地商议,却是生怕漏带了什么城外没处可买。
这一刻,这间一向只在早晨忙碌的小铺子也与平常开业时一样,热闹非凡。
章家旁侧,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里,张嫂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探头向外张了张,然后又关上了门,转身回到院内。
张武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左手边放着他那一对拐,右手边是事先劈出来的竹篾,和一大堆已经编好了的蒸屉。
他十指飞快,有一只竹蒸屉在他手中渐渐成型。
但看见妻子闷闷不乐地走过来,张武还是停下了手,柔声问道:“云娘,这是怎么了?”
张嫂望着丈夫,开口唤道:“阿耶……”
张武最听不得这个称呼,脸色一变,低下头,伸手捂住胸口,可还是无法自控般地咳嗽出声。
“咳咳咳咳……”
张嫂连忙上前,坐至张武身边,伸手上下抚摸丈夫的脊背,帮他顺气。
“阿耶,你没事吧?”
张武咳得满脸通红,但此刻也只能认清现实:他的妻子在那次傀儡蛊引起的“事故”里失去了心智,现在的认知能力就好比一个几岁大的女童。
算了……好歹还是一家人。
张武心想:我也认了。
“云娘早先听章家姐姐们说,她们要出城去……避祸。”张嫂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刚刚被她带上的门板,“但我却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早先章家人说的事,对于张嫂的认知能力而言,太艰深了一点。
张武听妻子说“避祸”两个字,心里一怔:不知这避的是什么祸。
……在他看来,自从年幼的儿子生病烧坏脑子的那一刻起,他们一家三口,陆续已经把这世间能够经历的祸事全经历过了。
“姐姐们叫云娘一起去,云娘却想着,不能给姐姐们添麻烦。”张嫂靠在丈夫身边,柔声道,“再说了,云娘也舍不得阿耶和大郎啊。”
“耶,阿耶——”
这时,张家的傻儿子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也坐在张武身边,像母亲一样,伸出手用力抚摸张武的脊背。
张武忍不住垂泪——
“云娘,大郎……”
“是我,是我不够好,是我没本事,我没法儿带着你们一起过好日子。甚至连像章家那位主事那般照顾家里,我也做不到……”
“不,你已经很好了。”
张嫂忽然伸出手,捧住张武的脸颊,将他的脸转过来,正对着自己。
“你对我和大郎都好,而且是一样的好,一点儿都不重男轻女,不像我阿耶……”
“不像我阿耶……”
说到这里,张嫂的脑子里似乎自行起了冲突。
她突然抱着头,转过身去,苦苦思索。
而张武双眼一亮,仿佛他陡然间看到了几分希望。
然而张嫂表情痛苦地思索良久,也没有想清楚眼前的“阿耶”和她记忆中那个给她带来无数阴影的“阿耶”,究竟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最后她就这样靠在张武身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另一边,张武家的傻儿子,也睡得正香。
坐在阶上的张武,抬眼望着青天,独自感受着夜露深重。
*
“不对不对,李博士,我们跑题了,又一次跑题了!”
李好问发现:李贺简直就是一个“跑题大王”,每次与他讨论斩龙的方式方法,他都会提起历史上著名的斩龙英雄,比如舜屠长龙于羽山,李冰斩黑龙而后修都江堰,周处少年时为非作歹,改过自新后下河斩蛟除“三害”……
当李好问再试图将话题转到那伽身上,试图再讨论任何杀掉这只神话生物的可能时,李贺就会把话题带偏,开始滔滔不绝地聊起那些上古异兽:有鳞的蛟龙、有翼的应龙、有角的虬龙,无角的螭龙……还有那些个混沌、穷奇、饕餮、梼杌、白泽、风狸、狻猊、睚眦、开明兽……
偏偏李贺所知无比广博,每一个话题都能够让他引经据典地说下去,滔滔不绝、无休无止。
当李好问再一次将“跑题大王”拉回原来的话题时,他向诡务司正厅外看了一眼——
夜空清朗,倒是没有会下雨的迹象。
只是,眼见快要四更天了,李好问不禁感到牙疼:陪李贺聊天真耗时间呀!
“呜呼——”
李好问身边,屈突宜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这位竟然已经睡过一觉了。
醒来的屈突宜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地望着委顿在一旁的李好问。
李好问:怎样才能让李贺这家伙不跑题,怎样才能引导他谈点靠谱的东西啊?
屈突宜摇摇头,扬起唇角一笑,似乎在说:没办法引导的,长吉就是这么一个“发散”的人。
紧接着屈突宜将手掌互贴,放在面颊旁,闭目比了一个睡觉休息的手势,小声告诉李好问:“司丞不妨稍歇一下,咱俩轮换?”
李好问抬眼看看李贺,见这位依旧兴致盎然。
而他自觉已经到了极限,困意一点点上涌,精神无法集中。李贺那细细的,有点飘忽的语声渐渐成为催眠性极强的背景音。
李好问头一点一点,最终没能抗拒睡意的诱惑。
在梦中,他问自己:“李好问,在这个世界你想要做什么,现在还清楚吗?”
梦中的自己果断回答:“清楚的!”
“回家——”
李好问点点头,这是他的终极目标,一路行来如此辛苦,初心却绝不敢忘。
“还有呢?”
“斩龙……阻止那条那伽!”
李好问心头忽地一惊:这么凶险的事,自己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地摊上的?
他也不是没想过趁这最后三天的“窗口期”悄然远遁,但这根本不现实——他与这座长久以来一心向往的伟大城市早已拥有重重羁绊,临阵脱逃……他还真狠不下这个心。
“怎么才能做到这件事,你清楚吗?”
“嗯……我很清楚!”梦中的李好问迷迷糊糊地回答。
“把大象放进冰箱……不,除掉那伽共分三步:
“找到那伽!杀掉那伽!阻止这场灾难……
“所以第一步就是:找到那伽!至于该怎么找……”
李好问恍恍惚惚间,似乎又来到了在崇贤坊寻找梦蜃的那个夜晚。他失去了长明灯的指引,独自一人迷失在弥漫的雾气中。
忽然,李好问冷汗直冒,预感到危险的到来。
但他这一次没有回避,而是梗着脖子注视前方,果然他见到了——那伽。
这一次,他奋起全身的勇力,与那只庞大的怪物对视。
然而那只那伽,口中突然吐出一只透明的光球,正冲着李好问直扔了过来……
*
李好问猛地睁眼,正好见到屈突宜好奇地从他身边望过来。
李贺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从正厅里离开了。
李好问一眼瞥见厅外蒙蒙亮,赶紧一骨碌坐起身,问:“屈突主簿,什么时辰了?”
“壁挂钟刚敲过五下。李司丞这是……做噩梦了?”
李好问摇摇头,道:“我觉得我们有线索能找到那伽了。”
“真的?”屈突宜赶忙起身,“那伽在哪里?”
“罗景会给诡务司送来消息。”李好问道。
“罗景?”屈突宜一皱眉头,他显然对这一位神鬼莫测的天竺乐神心存反感,很不喜欢。
“是的,”李好问向屈突宜解释,“罗景有要利用我们诡务司的地方,只要他不能独自一人解决那伽,就一定会把情报分享给我们。”
屈突宜语带嘲讽:“说白了还是要利用我们诡务司。”
李好问伸手一探,见腰间荷包里腰牌等物都在,便道:“相互利用罢了。”
既然双方目标一致,己方又能从对方那里得到情报,李好问便觉得自己这边没吃什么大亏。
他抬脚便走出诡务司,转向东,向关闭着的坊门走去。
屈突宜自后赶上:“李司丞,等等我,等等我这把老胳膊老腿,一夜没在榻上休息过现在都是木的……这都还未敲更鼓,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确实还没到开坊门的时间,但这拦不住李好问和他的腰牌。
于是这两人一道顺利步出丰乐坊,穿过朱雀大街,来到位于开化坊的荐福寺中。
寺中的僧人,虽然都早起开始准备早课,但也都万万没想到这么早就有访客到来,又都有官身,穿着官袍。
李好问一进山门,便有几名黑衣僧人忙不迭地迎上来,却又都迟疑着不敢开口——他们还都不认识这位负责世间一切诡异事件的官员。
寺中唯一认得李好问的智泉,此刻却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李好问听见一声惊呼,是从荐福寺正殿背后传来的,似乎是智泉的声音。
他顾不上眼前的黑衣僧,撒腿便向正殿跑去,屈突宜紧紧跟上。
正殿中,智泉手中还捧着一枝应当供在佛前的香花,背对李好问等人,仰面摔倒在地面。他双臂撑着地面,双脚不住乱蹬,像是正在干燥的地面上仰泳。这小和尚似乎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物事,因此拼命想让自己往后退去。
“是那尊佛像背后!”
屈突宜已看出端倪,在李好问背后一声大喊。
李好问本就是冲这里来的,大日如来像的背面,就是那尊十一面观音像。
此刻他一个箭步冲到了智泉身前,张开双臂,护住了那个小和尚,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边:“罗景?”
沉重的呼吸声传来。
就像是铁匠铺里正奋力地拉着风箱,也像是有一头巨龙,正在殿后慢慢吐息。
但随即这呼吸声转为正常,仿佛巨龙重新幻化为人形。
紧接着一个人从殿后缓缓走出来。
小和尚智泉见到,更加骇异,魂飞魄散地贴着地面拼命“划水”,却不晓得爬起来跑几步。
那人浑身往外呼呼地冒血,正是罗景。
上次罗景来诡务司时,也是类似的一番模样。但上次那是那伽的血附着在罗景身上,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血人”。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的罗景,浑身上下都是细小的裂口,每个裂口都在向外涌动着猩红的液体。
罗景向前迈出每一步,都在荐福寺正殿的地面上拖出一滩鲜红的印记。
李好问想:若是常人也像罗景这样出血,那血恐怕早就流干了。
偏偏那罗景就像是没事人一样,冲李好问一耸肩,摇头道:“不行,我一人还做不到杀了它。”
说着,罗景低头看看自己身周,叹了一口气道:“结果又坏了一个法身。”
“又”坏一个?李好问记得上次罗景到诡务司来传讯之后,便就地崩坏。当时罗景说他在中土只剩下一个法身。
“这是我在中土的最后一枚法身。李司丞,接下来就都要靠你了。”
“你……”
李好问眼看着眼前“这一个”罗景同样朝崩坏的方向发展——身躯像是一截融化了的蜡烛般慢慢瘫软,与地面上那些猩红的液体融为一体,成为一大滩咕嘟咕嘟泛着泡泡的浆液。
“等等!”
李好问急忙出声。
他还有事要问罗景。
“你们这些八部众惹出来的事,不能说丢就丢给我们!”
屈突宜也在李好问背后冷然出声。
罗景却哈哈笑道:“这就是你们人族和我们八部众的最大不同。
“你们明明很弱小,但是不到最后一刻,都死活不肯放弃希望。
“而我们,虽然和你们一样为现世的欲念所困顿,却只知道指望着来生与彼岸……”
说着,罗景的声音转微弱。
但是在他化成的那一大滩浆液跟前,突然浮出一个小小的玻璃光球。
“李司丞小心!”
屈突宜一声大喝,凭空扯过荐福寺大殿中的一幅帐幔。与此同时,他手中一幅蓝色的防御符箓被点亮,防御之力蔓延于那幅帐幔之上,同时罩在李好问、智泉和他三人之前。
李好问却冲屈突宜摇摇手:“无妨!”
他轻轻揭开被蓝色光泽完全浸润的帐幔,望着那团光球。
此刻光球已经完全散开,成为一幅立体全息景象。
“这就是罗景传给我们的线索。”
李好问绕着那幅硬生生从时光中脱出的景象转了一圈,道:“看起来,罗景这个法身与那伽的对决,就在不久之前。”
第 69 章
罗景传来的线索是一幅从过去拖出的“历史影像”, 李好问称之为“昔日重现”的那种。
那幅景象中,头上顶着一对角的罗景正在与双头的那伽缠斗。那伽那水桶般粗壮的身体腾于半空,两个头各自张开血盆大口, 露出仿佛鲸须般密密排列的长牙,不顾一切地向罗景身上戳去。
饶是如此, 罗景依然神情自若, 风度翩翩,仿佛根本不是在与那伽这等庞然巨物争斗, 而是在出席诸天法会,在法会上演奏乐器呢。
他双手持握一柄剑身极其阔大的长剑,正向着双头那伽的其中一个脑袋奋力斩去,那剑锋已贴在那伽颈上,似乎下一刻就要血光乍现。
李好问见到罗景的姿态,便断言道:“罗景斩去了那伽的一个脑袋!”
这是根据历史影像所做的推断, 李好问完全有能力验证这一点——前提是知道罗景斩杀那伽的具体时间地点。
屈突宜点头认同,但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成就:“只是砍去了一个脑袋而已, 按照适才罗景所说, 那伽显然还活着, 一样可能会为祸长安。
“同时罗景也折损了他在大唐的最后一枚法身, 只能在法身消散之前的最后一刻,将这幅景象带到这里,传给司丞, 让我们诡务司来帮他善后。
“不过, 罗景又怎知司丞会到荐福寺来找他?”
李好问没有提他的梦境,只说, 即便自己不找过来,荐福寺的僧人也肯定会将这当成是一桩“诡务”报到诡务司来。
“可是……李司丞, 这一段‘历史影像’,又能给我司带来什么线索呢?”
李好问抱着胳膊,用手托着下巴思考:
“或许,罗景这是想以此告诉我等那伽现在的状态,以及藏身在哪儿。”
那伽被砍去了一个脑袋,应当正隐身于长安城中的某个地方,躲起来养伤。养伤的地方,或许就是他们曾经激战过的地方。
但是眼前这一幅“昔日重现”主体突出,几乎没展现多少周围环境,自然也没有信息能够揭示这场战斗发生在哪儿。
敢情这架打得昏天黑地,却不知是在哪儿打的呀!
*
丰乐坊,诡务司。
李好问、屈突宜、章平、李贺,四人站成一排,人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那副既真实又立体,然则却又十分虚幻的景象。
事实上,罗景传递给李好问的那段“历史影像”原版,早已在荐福寺消失了。
但现在李好问想要展现“历史影像的历史影像”,早已不是什么难事。就算它再次消散,只要李好问还能集中精神运用时光术,就能再次从历史中提取。
这段“历史影像”持续的时间不长,对于李好问的负担也不算大。他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轻松复现这副景象,而不再出现手抖、口鼻流血之类的副作用。
在诡务司众人面前,罗景那双一向用来优雅演奏箜篌的双手改为持剑,奋力斩向那伽的颈项。
而那伽有两个头,每一个头都张开血盆大口,长而锋锐的龙牙向罗景身上咬合。
“最大的问题是……根本没法辨识地点。”
屈突宜蹲在这副影像一旁看了好久,终于郁闷地说。
“李司丞,属下认为罗景传来这副图景,本意根本不是传递消息,而是显摆……是炫耀!”
李好问有点同意:“或许吧!但好消息是,我们现在知道得知那伽受了重伤,很可能仅剩一个头……”
他话音都还未落,就听李贺在旁摇头晃脑地开口:“按照古籍上的记载,即便是未成年的那伽也拥有强大的自愈之力,只要它完成化形,获得双头,即便是被砍去一个,假以时日,也能再长出来……”
众人闻言,都是面面相觑——那伽这样的神话生物,简直没法儿以常理去推测。
“如今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在那伽恢复之前扎到它,”李好问喃喃地道,忽然想起什么,提高声音,又问李贺,“李博士,如果被砍去一个头的那伽再次得到来自水族的献祭呢?”
李贺胸有成竹:“按照古籍的记载,这时得到献祭,那伽不仅能够再次完成化形,失去的那个脑袋也能快速再长回来。”
李好问与屈突宜都无语了:这样也行?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在想:但愿之前的宣传有用,百姓们能保护好长安的水源,不再放任往水中投掷鱼脍的行为。
“李司丞,这边一角,能放大一些吗?”
一直没开口的章平突然出声。
李好问顺着章平所指看去,确实见到一片景象,细节有些模糊——可能是他“翻拍”罗景的缘故。
他循着后世使用电子设备的习惯,伸出双手拖拽这幅光影,想要将影像放大——
“竟然不行?”
“历史影像”没法儿自由放大缩小。
李好问对自己一阵失望:怎么自己的能力在关键时刻总是掉链子?
但他一转念:与其尝试拖拽放大现有的“历史影像”,倒不如集中精神,从历史中拖拽一幅“细节影像”出来。
于是李好问挥手令这副影像散去,而后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脑海中唤起穿越时铭记于心的鼓声,心里回忆小红鱼不断吐息的节律。
“嘿!”
随着李好问一声清喝,他竟从虚空中拖了整整一大幅历史影像出来,正是刚才那一幅的“放大加强版”——罗景与那伽都是顶天立地的样子,而刚才章平所指的那个方位,此刻也被放大,清晰了不少。
“是一面虎皮石砌成的短墙。”
章平双眼一眨不眨,直接作出判断。
“上面还爬了不少地锦。”
地锦就是爬山虎。在长安城里,虎皮石砌墙,墙前种爬山虎,都算是标配,并不少见。
“咦,你们这是又找到了什么线索?”
院墙外传来叶小楼的声音。
这位不良帅腰间佩着障刀,脚上踏着乌皮六缝靴,迈着大步进来,把想问的先问了,才十分敷衍地向众人行礼:“见过诡务司诸位。”
“叶帅,如果要你的人,在长安城中找到这样一面由虎皮石砌成的院墙,墙上爬满了地锦……你们需要多少辰光?”
李好问手一伸,在叶小楼面前拖出的正好是放大版“历史影像”一角的截图。
叶小楼闻言,就像是被燎了毛的猫一般,“噌”地一跃而起,高声叫道:“不带这么支使人的!”
“李司丞,你可知长安城里,有多少家用砌院墙用的是这种虎皮石,又有多少面院墙上爬满了地锦?”
李好问一怔:叶小楼冲他这么一吼,他才觉出,自己好像确实太强人所难了。
现代社会有足够的技术手段,在一座城市中找到完全匹配的地点简直是分分钟的事,但这里是一千多年前的大唐。
听屈突宜不满地道:“叶帅,我们李司丞并未支使你们,只是在询问这件事究竟可不可行,需要耗时多久。你照实报一个数字便是,又何必如此动怒?”
叶小楼也气鼓鼓地道:“我们长安县总共这么些不良人,就算再加上所有差役,不过四五十号人。李司丞要找这样一面——‘墙’,那少不得要一家一户地这么搜过去。长安县下辖五十个里坊,每个里坊搜一整天,我们努努力,也就一个半月吧……”
“记住哦,这还只是长安一县,还没算上万年县那边!万年县尉最不喜欢上头摊派事情下来,你们说服他估计就要好几天……”
屈突宜脸色顿转沉痛,道:“如此一来,长安危矣!”
叶小楼:……啊?这么严重!
他哪里知道屈突宜这是对他不满,所以故意吓唬他?
却见李好问忽然抬脚就往外走,便走便说:“我知道了。”
叶小楼一脸懵,竟情不自禁地跟在李好问身后,追着问:“又……又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该找什么‘人’帮忙去查这堵爬满了地锦的墙了。”
李好问向身后同僚们挥挥手,留下不无惊讶的屈突宜等人,和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叶小楼。
半晌,叶小楼转身,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各位,你们司丞……这里,是不是也出了点儿问题?”
屈突宜与章平李贺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同时让开身体,让叶小楼能够看见那幅经李好问“放大”之后的“罗景斗那伽”历史影像。
叶小楼第一次见到这种半神半妖相斗的场面,整个人像是被一榔头钉在入地面的木桩,愣是半晌没能发出声音。
看着那几乎有一间房屋那么高的“历史影像”在空中慢慢消散,感受着它带来的震撼和压迫性,叶小楼彻底说不出话了。
*
李好问脚下飞快,来到诡务司门前时,老王头已经递来了纸马的缰绳。卓来也凑上前,一听李好问没有带他一起的意思,便嘟了嘴,悻悻地转回去。
李好问翻身上马,没有耽搁,一路疾驰,来到敦义坊。
他在自家门前的十字街上下马,将马缰一扔,自己开锁进屋——纸马就这点好。任何诡务司之外的人此刻想要打这马的主意,都是不会得逞的。
将院门虚掩,李好问快步穿过正厅,走向北堂,一边走一边唤道:“妈妈,妹妹——”
没有人应答。
李好问心想:难道是因为自己早先向她们二位交代过,所以这两位已经预先出城去了?
但随即他又晃了晃脑袋,纠正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想象:妈妈和妹妹都是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现在不见,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自己精神高度紧张,所以“精分”不出来了。
这节骨眼儿上,李好问实在没心情深究妈妈与妹妹“消失”的原因。
他穿过北堂,径直进入自家小园,来到石阶旁,轻轻拨开蚁穴表面的浮土,小声道:“易先生,易老太太,你们在吗?”
没有任何回应。
甚至李好问都能看见封土下曲折蜿蜒的蚁穴了,却没有任何一只蚂蚁出来应声。
这是怎么回事?
李好问想:难道蚂蚁们都预感到长安城可能会有灾祸,全都躲起来了?
——是的,他想到的“帮手”就是生活在长安城的蚂蚁们。
若说能够轻易进入各家各院,看见院墙上的虎皮石与地锦,李好问觉得:没有比这种生物更加擅长的了。
可现在事与愿违,他想要当面请求这些“帮手”,竟然都找不到?
“阿兄你让开,让十五娘来!”
李好问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李好问闻言大喜,连忙问:“十五娘,阿娘呢?”
“有事出门去了!”十五娘随口回答,然后再度重申,“阿兄你先让开!”
李好问一回头,就见十五娘手中提着家中用来烧水的铜壶,快步向自己这边走来。
那铜壶明显是盛满了水,此刻看起来格外沉重。随着十五娘的步子,不断有水滴从那铜壶的壶嘴中漏出。
这么满一壶水,若是全往地底的蚁穴灌下去——单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心惊胆颤。
十五娘却一脚踏在蚁穴旁的石阶上,一手提壶一手叉腰,大声道:“阿兄,说实在的你就是太滥好人了。就让十五娘这一壶水全都灌下去,反正长安城若是出了水厄,易家全家也一样活不了……”
“等一等!”
李好问眼尖,就在这时,他看见蚁穴中涌出大大小小的蚂蚁,虽然都是黑褐色的,但身形大小略有差别,想必是那“易老太太”的徒子徒孙,听见十五娘的威胁,惊骇之下再也躲不住,一时全出来了。
“你们……”
李好问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但他转念一想:人家也从没欠过自己什么,面对自己这样的“庞然大物”,心存恐惧,躲着不敢出来,也是人之常情……虫之常情。
这样一来,他就心平气和了。
“请问,易老太太在吗?”李好问换了一种和蔼的声气问。
很快,蚁穴中爬出一只体型异常庞大的蚁后。蚁后面对李好问,似乎先动了动触须,随后便垂下了脑袋。
一时间,所有爬出地面的黑色蚂蚁都冲李好问垂下脑袋,似乎是在行礼。
十五娘“哼”了一声,将手中的铜壶往石阶上用力一顿,冷冷地道:“看着你们敬重我阿兄的份上,先不急着和你们算账。”
李好问悄悄伸出手,向妹妹点了个赞:这小姑娘一手“恩威并施”用得的确是好。
接下来就要看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呀!
“各位,还记得我们上次交流的方式了吗?”
这些蚂蚁能够入梦,但是李好问在清醒的时候能和蚂蚁们进行简单的交流。交流的方法是:蚂蚁们想答“是”的时候,就停止不动;想答“否”的时候就在原地转圈。
他这一声问出口,面前包括蚁后在内,群蚁全都一动不动。
“你们是否知道,最迟在三日之内,长安城将经历一场水厄?这场灾难也很有可能会波及你们。”
大约是这消息太突然又太惊悚,群蚁们足足愣了一个弹指的工夫,才各自在原地疯狂地转起圈来。
李好问:好了好了,能够体会到你们的震惊了。
“区区不才,目前暂时出任大唐诡务司司丞一职。我或许能找到线索,解除长安城的这场劫难。但是需要你们的帮忙。你们愿意帮助我吗?”
刚开始时,蚁群一动不动。
但是其中有个别蚁偶尔扬扬脑袋,左顾右盼,似乎想要开始转圈。
就在这时,一旁十五娘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群蚁一时全被震住,一起抖了抖,伏低脑袋,一动都不敢动。
“那太好了。”李好问假装没有听见妹妹的那声冷哼。
“各位,我需要你们帮忙的是……找到这一处所在。”
李好问拉出“历史影像”的局部“历史影像”。
“各位,能记住吗?”
一部分体型较小的工蚁开始原地打转。
蚁后与长着翅翼的雄蚁都保持了镇定,偶尔还扭头去看看身边那些沉不住气的家伙们。
这下李好问放心了。
“这面爬满了地锦的墙壁,就在长安城中。而我急需找到这个地方。各位,可以帮我吗?”
这下,连蚁后在内,所有的蚂蚁都开始原地转圈。就连十五娘在一旁冷哼,顿水壶,竟然都没能让它们停下来。
“各位,我不是需要你们各位挨家挨户地去找。但是,想必各位都拥有自己的交际网,我是想请各位向别的蚂……别的易家人打听打听,大家如此交友广阔,朋友遍天下,想必能问到一点什么。”
大概是“朋友遍天下”之类的话术不太适合李好问,十五娘在兄长身后以手掩口,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但是蚂蚁们没有笑,而是相互看看,各自用触肢你碰碰我,我碰碰你。
最后,包括蚁后在内的群蚁,都扬起脑袋望着李好问,大伙儿都一动不动。
李好问有点儿吃不准,再次问了一句:“各位,我需要听你们的真心话。如果真的可以,你们就都别动,如果做不到,你们尽可以现在就原地转圈。”
蚂蚁们此刻都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也不动弹。
“感谢各位!”李好问舒出一口气,向着蚁群一揖到底。直到现在,他才稍有把握:这个线索他算是把握住了。
“那么,你们需要我将这副场景里墙壁和地锦的样子都描绘下来,好交给你们……姓易的朋友吗?”
李好问问出这一句,黑褐色的蚂蚁们纷纷转圈。
李好问看见它们彼此通过轻碰触肢来交流,料想蚁类自有相互交流的办法,不必他一再重现那幅场景。
“等你们有了结果,知道到何处告知我吗?”
望着满地转圈的蚂蚁,李好问认真告知:“丰乐坊,诡务司……丰乐坊知道吗?”
所有蚂蚁都原地静止,不再转圈。
李好问:这些生灵看似渺小,对长安城还是很熟悉的嘛!
既然李好问与“易家人”达成协议,那么十五娘手边铜壶里的水也就用不上了。小姑娘十分乖巧,提起铜壶去前院,将壶里的水都暂存在水缸里。
李好问赶紧跟上,小声问十五娘:“这两天还好吗?对了,阿娘在忙什么呢?”
不知为何,李十五娘突然就毛了,突地转过身,大声道:“阿娘阿娘……阿兄,你就知道问阿娘,怎么也不问问你妹妹我呢?”
李好问一点儿也不生气,顺着毛捋,微笑着道:“因为你现在就好端端地在我眼前啊!”
十五娘闻言撅起了小嘴别过了脸,但眼看着那气就消了。
“阿娘说要你放心,她好得很。”
李好问凭空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精分出来的人物应该……不会轻易遇上什么危险。
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与崔真女士和十五娘相处的模式。在这种时候,他是真的将这两位当成了自己在现实世界的妈妈和妹妹,在与她们一起讨生活的日常点滴中,感受那种亲人之间的温情与关怀。
“十五娘,刚才真是谢谢你!”李好问尤为真诚地说,“若是没有你,我现在还在徒呼荷荷,联系不上易家人呢!”
这种温软的感谢显然令十五娘很受用,小姑娘傲娇地“哼”了一声,但嘴角微微扬起,泄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这两天阿兄会一直待在诡务司,因为有很重要的事需要阿兄去处理。”
“十五娘,要是你觉得敦义坊这里太闷了,就到丰乐坊诡务司来找阿兄,好不好?还记得地址吗?你上次来过的……”
十五娘白了李好问一眼,点点头,不知是表示自己记得地址,还是说自己会来诡务司。
李好问与她挥手作别,这才离开了自家的宅院。
关上大门的时候他在想:上次他加入诡务司时就是为自己一家子保住这座小小的宅院;但若是这次无法阻止那伽,那就连长安城都保不住了。
想到这里,李好问扣上院门,跨上纸马,头也不回地沿敦义坊十字街疾驰而去。
*
这天一直到傍晚,天气都一直晴好,没有任何要下大雨的迹象。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涌动着赤红的火烧云,给整座长安城都镶上了一道瑰丽的金边。
原本有些长安百姓想要随大流出城暂避的,见状觉得或许没那必要着急出城,再多留一晚观望观望也不迟。
当然,也有人完全不将诡务司的警告放在心上。平康坊三曲内依旧是香车宝马,处处青楼宾客盈门,人们肆意挥洒金钱,尽情享乐,有谁会去理会那些危言耸听?
什么诡务司?
不过就是钦天监下的一个小衙门罢了,他们说的话,能管用吗?
再说了,诡务司也从来没给过准话,说这次会是一定会是水患,只说是与水有关的灾祸。天下与水有关的灾祸多了去,喝水喝多了呛死,不也是一种吗?
这时在诡务司里,卓来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石阶旁数蚂蚁玩,忽然他嗖的一声站起来,大声对正厅那边喊了一嗓子:“郎君,六郎君,你看这诡务司的蚂蚁都成精了!”
一嗓子喊过,卓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突然意识到,六郎君现在可是个大人物,统辖一司的长官,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可以偶尔埋汰两句的小郎君了。
可片刻后,就听正厅那边传来靴声,李好问急急忙忙地问:“在哪里?”
卓来顿时又兴奋起来,指着阶前一片黑压压的,道:“你看,诡务司的蚂蚁现在都能在地上写字了。”
李好问蹲下,探头在阶前看了一眼,眉心忽然就锁了起来。
他突然随手伸向空中,空中立即出现一幅场景,是一面用虎皮石砌成的墙壁,墙壁上爬满了地锦。这副场景悬浮在空中,既逼真又虚幻,卓来还没怎么见过这个,吓得向后一跳。
就听李好问问道:“各位,你们确定吗?”
地面上一片沉寂,似乎每只蚂蚁都死死抠住地面,谁也不肯挪窝。
李好问起身,冲地面一抱拳,郑重地道:“易兄,各位,辛苦了!就在这一两日内,城中恐多有凶险,还请各位保重。好人一生平安。”
卓来在旁边听得有趣,也补上了一句:“好虫也一生平安!”
李好问:……卓来,谢谢你的补充!
那阶前爬满的黑褐色蚂蚁瞬间便散去,消失在阶前的暮色中。
这时屈突宜也走了出来,见李好问面色难看,关切地问:“司丞,怎么了?”
“按照长安城中群蚁传来的情报,罗景与那伽那一场大战的地点是在这里。”
李好问说了一个地点给屈突宜。
屈突宜大吃一惊,再看李好问并没有说笑的意思,而且看得出来,李好问很信任这些“易家人”。
屈突宜转转眼睛,转身看向诡务司正厅前挂着的壁挂钟,很肯定地道:“事不宜迟,李司丞,我等现在就赶去还来得及。”
李好问冲屈突宜点点头,仿佛在说:我就知道,凭诡务司的能力,就算是那里,想去也一定是可以去的。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李好问与屈突宜已将所有的繁文缛节抛在身后。两人置身于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北面的龙池跟前。
就着最后一点点暮色,和手中灯笼的光亮,李好问脸色沉肃,望着龙池前一面用虎皮石装饰的墙壁。墙壁上爬着大片大片的地锦。随着秋凉,这些地锦正一点点转为淡淡的红色。
屈突宜则自行举着一柄火把,望着暮色中那片深沉的龙池,似乎想要寻觅那场那伽大战罗景的蛛丝马迹。
突然,他转身招呼李好问,声音有些沉重。
李好问连忙赶过来,看见屈突宜所指的那团物事,也觉一颗心拼命往下沉。
他们看见的,是一个宫中专用的大漆锦盒,盒上贴着银白色闪闪发亮的螺钿,纹样既精美又雍容。
但是那锦盒就这么随意地搁置在水边的地面上。从盒中一直到水边,散落着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都是新鲜剖成的鱼脍。
第 70 章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正东, 紧挨着春明门,与天子李忱所驻的太极宫隔着崇仁、胜业两坊。
这座大内名宫所在地原本叫做隆庆坊,坊内本有一湖, 名叫隆庆池。周围所住多为李氏皇族的藩王们,其中就包括了后来掌权称帝的李家三郎李隆基。
李隆基登基之后, 隆庆坊也摇身一变, 成为潜龙之邸,并因避讳而改名为兴庆坊。坊内的隆庆池也因其曾是“龙兴之地”而一跃升格为“龙池”。
后来李隆基将兴庆坊这片风水宝地大规模升级扩建成为兴庆宫, 成为长安城三大内之一,并在此兴建花萼相辉楼和勤政务本楼等高大殿宇,龙池之畔也建成了典雅华美的皇家园林。
就是这样一座兴庆宫,曾见证唐代开元天宝时代的盛世繁华,但也在安史之乱后失去了政治中心的地位,成为太上皇或者太后的闲居之所。
五月廿一日夜, 郭太后就是在这里突然暴毙的。
她死前试图跳的,也正是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
秋日傍晚的龙池畔, 余晖映照, 残荷与采摘未久的水菱角依稀可见。以天空中淡粉色的霞光为背景, 矗立着花萼相辉楼与勤政务本楼, 最后一点落日为这两座大气磅礴的殿宇镶上了一道赤红色的边框。
然而这副如诗如画的美景丝毫没有打动李好问。
望着眼前龙池旁被丢弃的食盒,散落在食盒周围的鱼脍,李好问似乎全身浸没于冰冷刺骨的海底, 放眼望去进士幽寂无光, 再看不到半点希望。
千防万防,甚至发动了长安城内千千万万的百姓, 自发保护各处水源,竟然还是防不住。
——有人悄悄躲在这兴庆宫中, 完成了对那伽的第三次献祭。
按照罗景的说法,那伽这时已完全具备成年的条件,等同于实力强大的神话生物,并非凡人可以对抗的。
更为可怕的是,它的成年意味着将搅动天地,给这长安城带来一场可怕的灾难。
“李司丞,”身边,屈突宜的声音响起,“我们已经尽己所能,警醒世人了。”
这位诡务司主簿的声音有点奇怪,音调略高,听起来尖细刺耳,但是音色还是李好问听惯了的清澈音色。
“但事已至此,您还打算……斩龙吗?”
心情激荡时,人说话的声音也会略有改变——李好问只道是屈突宜内心和自己一样剧烈波动,便没有多想。
那伽那种级别的神话生物,根本就是人类不可仰视的。
但此刻李好问脑海中始终盘旋着的,就只有当初郑兴朋留在笔记里的那些话:“在那些重要的时刻,每个人都将作出自己的选择,有些人选择了妥协,有些人选择了坚守。”
此时此刻,他又会做什么选择呢?
这时,夕阳刚好沉入地平线以后,玫瑰色的晚霞迅速转为黯淡,天空开始暗沉。
突然,李好问抬起头,双眼如同放置在暗夜中的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
“屈突主簿,我们依旧按照原计划行事。”
“好——”
这声音依旧有些变调,听不出什么情感。
李好问忍不住抬头看屈突宜一眼,见他正好伸出手,去自己左肩颈窝那里按了按。
可能是太过紧张,亦或是太过激动?
李好问正猜测着屈突宜的心思,就见对方冲自己一拱手道:“李司丞,事不宜迟,我去将这件事禀报太极宫,让他们也有机会早做准备。之后便回诡务司与您会合。”
李好问点点头:“我现在就回诡务司,希望李博士现在有些成果了。”
李贺的方案听起来极不靠谱,甚至不是一个“方案”。可是面对一个传说中的“神话生物”,这大概是最有希望的了。
*
丰乐坊内。
张武坐在自家租住小院的门槛上,身边放着他日常用的的双拐,手中则捧着一个编了一半的竹蒸屉,五指灵巧,飞快地编织着。
天边仅剩最后一点点余晖,张武却不需要这些光线。他对这些篾匠的活计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眼看天全黑之前又能编成一枚竹蒸屉,等到章家回来,就能卖给章家。
只是……章家得多久才能回来呀?
张武停下手,出神地望着颇为冷清的丰乐坊十字街。
这一两天里街坊邻里有不少都暂时出城去了,毕竟是诡务司发话——大家对这衙门怵归怵,可真有什么消息传出来,诡务司的话大家也不敢不听。
张武选择留在城内,并不是他听不进章家小娘子们的劝告,而是折腾不起。
要将他这个残废挪出城去,少不了便是一笔费用。
再说出城了住哪里去?
他们一家三口如今无依无靠,少不得又要投靠章家。然而最近这段时日,张武觉得欠章家的人情已经欠得非常多了。
这个汉子根骨里的秉性就是不愿低头求人,因此这一次他既没向章家开口,也没告诉李好问,就这么带着妻儿,留在了长安城内。
此刻坐在门槛上,张武掰着指头算——按说还有一天,就是诡务司预言“长安水患”的日子了。
可是看看天边残留的那一抹红霞——张武记起老话:“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看来明日又妥妥的是一天好天。
想到这里,张武不禁坐在阶前,开始为李好问担心:李六郎虽然已经做了诡务司的司丞,但毕竟是个年轻后生,难以服众。若是今次预测错了,恐怕对他的声望有影响……
正想到这里,忽然就见空中飘来一阵紫色的雾气。
张武是曾经在西域打过仗的老兵,听行伍中的老人们曾经说过荒野间的种种异象,颜色有异的雾气便是其中之一。这种雾气伴随的,往往是山野间的猛兽;甚至有可能它本身就是妖物吐出的毒氛。
见状,张武忙起身准备躲避。
但他竟忘记了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能拼能杀的伍长张武。
张武双腿已断,此刻刚要起身,马上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地面上,腰磕在门槛上,疼得他难以呼吸。
瞬间,张武整个人都被那淡紫色的雾气笼罩住。
但张武尝试呼吸,发现全身上下除了腰疼之外,一切如常?
张武长长呼出一口气,心中叹息一声:竟然没事。
可是……他为什么会想,“竟然”没事?
他其实是一直在期盼着自己“有事”吗?
突然,张武抬起脸,脸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泪水——
“我竟是这样一个废物吗?”
他仰头望着天空。
苍穹一如往常,深蓝色的天幕像是一口倒扣的大锅,将小小的长安城笼罩在锅里。
丰乐坊十字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人回应他的疑问。
“张武啊张武,你这废物,活在世上有何用处,不过空耗粮食,拖累妻儿……”
一想到这里,张武忽然伸手去摸索早先散落在身边的拐杖,很快他就找到了,而且不知道用哪里来的力气,张武手持双拐,将身躯撑起。
“的、的——”
拐杖敲击丰乐坊十字街上的石板地面,发出咚咚的声音。
张武向西走出十几步,这才稍许清醒,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抛下了云娘,就这么自顾自地往外走?”
一想到妻子,张武心中便充满了温柔——两人刚刚结缔时的那些甜蜜的回忆瞬时全部涌上心头。
“可是……再不能连累云娘了。
“有我在,云娘和大郎的日子只会过得越来越艰难……”
张武面上的泪水一时间越涌越多。
身后,小院里似乎传来响动,似乎是张嫂在问家里的傻儿子是否知道张武的去向。
张武顿时加快了挥动双拐的速度,沿着十字街向西去——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往那里去。只是心中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不断驱使着他往西去,似乎只要这么做,就能缓解心中无边无际的愧疚。
不知为何,今日丰乐坊的坊门没有下锁,一向守在坊门处的坊兵都不知去了哪里。
张武撑着双拐,来到丰乐坊外。
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夜色中的清明渠波光粼粼,正横卧在眼前。
这就是……“归、宿!”
一个声音在张武心内说道。
张武略有些奇怪,因为他是个老粗,“归宿”两个字,他能听懂,但是让他自己说,却说不出这样文绉绉的字眼。
这就好像是一个声音被直接放置在他脑海里,一个念头被放在他脑海里一样。
稍一愣神,张武已经忘记了这瞬间的疑惑——他在丰乐坊外看到了许多和他一样,迷茫而颓废的人。
他们纷纷向清明渠走去,口中喃喃念着那两个字——“归宿”。
去,去那里,蹈向那一汪碧波。
在那里,再也不必忍受活在这世上时时刻刻的折磨,不必对妻儿心存抱歉,日夜愧疚……只要向前迈出这一步,就能永远获得宁静。
在这一刻,张嫂与大郎的样貌曾经短暂在张武心中闪了闪。
但是很快,这娘儿俩的影子都被黑暗的阴影吞噬了。
张武突然笑了起来——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舒心地笑过了。
他挥动双拐,从人群中迅速穿过,头也不回地迈向清明渠。
*
光德坊。
族老李贻家中,忽然传出一片响亮的哭声——
“救救……”
“四郎君,四郎君投井了呀!”
李好威的母亲卢氏夫人急急忙忙从内宅冲出来,来到井栏边,冲着地上那个湿漉漉的躯体就扑了上去,“哇”的一声痛哭出声:“我的儿啊,你究竟是哪里想不开,要自行短见……”
李好威刚刚被家仆从井中捞上来,控去了喝入腹中的水,此刻刚刚恢复呼吸。
“阿娘……
“儿子,儿子活在这世上,哪里担得起您对儿子的期望?
“才学不济,又不是做官的材料……
“阿娘,儿子活得好累……不如去了那里,免得再让您为儿子而痛心。”
卢氏出身范阳大族,一向对宝贝儿子期许有加,是以不断催促,要儿子仕途上进,光宗耀祖。谁曾想催出这么一个结果。
卢氏又是后悔又是心疼,当即抱着儿子哀哀痛哭。她一眼瞥见丈夫从屋内走出,向自己这边过来,她连忙大喊:“当家的,快来劝劝你这不成器的儿子……”
却见到李贻冲自己凄然一笑,道:“夫人……自成婚始,为夫就从未达到过你对为夫的期望……”
卢氏直接傻在原地: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
“忝为族长,也从未有一日真正为族中子弟着想,也从未能维持族中的公义与公平。
“自愧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那里、归宿……”
李贻越说越快,口齿也越来越含混不清。他迅速向自家井栏边走去,俯身便要投井。
“啊——”
卢氏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
崇贤坊。
孙器摇摇晃晃地走在坊内十字街上,见到街中心水井处已有人扶着井栏抱头痛哭,顿时痛骂道:“废物!”
井栏边的人抱着井栏不肯撒手,并且朝背后挥了挥,大概在示意“老子正在酝酿情绪你边儿去”。
孙器则嘿嘿一声:“废物,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是混账!”
“一个忘掉良心,一门心思四下里钻营的混账,一个舍弃尊严,去为那些达官显宦拍马捧靴的混账……什么?你老兄还不如我?
“不不不,实话跟你说吧……我都这样了还一事无成,老兄你能不能行行好让让我?”
说到这里,孙器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随即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孙器扭脸一看,是坊里认得的邻里,王二麻子。
王二麻子既不说任何安慰的话,也不火上浇油,只是伸手向西面指指:“那边……地方有的是。不必……在这儿空耗着……”
“归宿!”
王二麻子抛下这两个字,自己脚步沉重,趿着鞋子噼里啪啦向西面去了。
孙器心中迷迷瞪瞪,一时也将崇贤坊中的水井给忘了,紧跟着王二麻子,出了坊门,看见西面的永安渠——
“哇,跟下饺子一样……”
孙器一眼望去:渠畔尽是口中喃喃自语的人,黑压压地围在永安渠两侧。
他转头向王二麻子看去,想要骂一句“骗人”,却见那王二麻子毫不犹豫地挤进了水边的人群中,赶得很急,似乎生怕去得晚了水渠里就没位置。
心头一阵迷茫,在这一刻,孙器实在是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理由和资格该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所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似乎都被他给,遗忘了。
于是孙器学着他人的模样,靠近永安渠渠畔,向空中迈出一只脚,任凭自己向下坠落,坠落,落入那永恒的虚无中去……
他沿着渠岸旁不高的堤岸,就这样缓缓地滑入永安渠中——
“扑——”
孙器本就是个会水的,此刻被周围的冷水一激,猛地清醒了。身体自然生出反应,双臂双腿轻轻扑腾,整个人就从永安渠中浮了起来。
他拼命吐掉了口中的水,双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才有机会看清身边的情形。
在他整个人浸没在永安渠里,周围全是水。
在他身边还有好多人……好多,和他一样脆弱的人。
*
丰乐坊。
卓来站在十字街正中央,很有些心惊胆战地四下里张望。
从他所在的位置,能看见丰乐坊四处坊门全都打开。坊门处的火把点燃着,但是原本该在坊门处值守的坊兵全都不见了。
“人呢?”
“人呢……人呢……人呢……”
他细弱的声音沿着坊内的墙壁来回撞击回荡。
“人!”
“人……人……人……”
卓来心里有点毛毛的,但说实话他并不怕。于是这少年沿着十字街挨家挨户地找过去。
“各位街坊邻里,你们都去哪儿了?难道真的和章家小娘子她们一样,都出城去了?”
这时某一户的门板忽然向外一掀,一名妇人冲卓来喊:“卓小哥!”
这位正是张嫂,在她背后躲躲藏藏的,是张家那个傻儿子,张大郎。
卓来好不容易见了个人,连忙迎上去问:“张家大嫂?出来什么事儿了?怎么咱们坊里的人一下子好像都不见了?你们一家子怎么样了?张武哥还好吗?……”
卓来这是习惯使然,连珠炮似的都问完了才能住口。
张嫂明显被他问得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阿耶不见了!”
“您阿耶……”
卓来突然反应过来,张嫂上次受害之后神智错乱,她口中的“阿耶”其实是指……张武。
卓来本就是个热心肠的孩子,而张武一家子又是从敦义坊一起过来的老邻居。少年顿时将胸脯拍得山响:“大嫂您放心,我这就去找!您知道张武哥是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张嫂伸手,向西指指。
“好!我这就去找,找到武哥就送他回来。张嫂,你和大郎在家里好好等着啊!”
少年蹬蹬蹬向西急行。
忽然他脚下一顿,打了一个寒颤,忽然低下头。
“咦,我是谁?我跟在这儿干什么呢?”少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我……”
卓来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少年时的回忆瞬间全都冲上心头。
“是了,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卓来的父母不是汉人,他在襁褓中就跟着西域的商队来到长安。
后来商队离开,却没带上卓来。西市客栈的老板在商队离开之后,才发现有这么个小东西被扔在了客栈房间里,襁褓里塞着几十文铜钱,外加一张纸条,写着卓来的生卒年月,和“卓来”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
几经辗转,卓来被李家收养,名义上是奴仆,但李家一家四口,都将卓来视如己出,没把他当过外人。
可是关于自己身世的那点记忆,却像是被火红的烙铁烙在了心口,一旦想起,就再也不能忽视。
李家人待他虽好,郎君虽然事事都为他考虑,可是……他们并不真的都是自己的血亲啊。
一时间,自怨,自艾,自怜,自苦……那些幽微的、说不出口的,但是痛苦的有毒的情绪全都涌上心头。
卓来扬起脸孔望向天空,泪水迅速爬上面颊。
他不过一小小的少年,平日里哪有什么真正糟心的事?唯一有力量能严重伤到他的,莫过于他自己的身世。
“爷娘,爷娘啊,卓来真的那么值得你们厌弃吗?”
少年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哝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卓来就走了!不再待在这个世上,也不会再做任何人的负累……”
少年一伸手,将脸上的眼泪全都抹去,只剩下一脸的倔强。
他迈开步子,径直向丰乐坊西面清明渠赶去,看似是去找张武,实则是重走张武刚才走过的路。
只是这少年心里还回响另一个声音:
“不对啊!”
“六郎君,六郎君,卓来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六郎君,你在哪里呀?”
“啪——”
一只手掌突然从卓来身后伸出,重重拍在卓来右肩。
少年吓得一个激灵,可是整个人也从刚才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了。
他见到来人,欢然大喊道:“六郎君,您回来了!”
来人正是身穿浅绿色官袍的李好问。他身边一人,身材高壮,虎背熊腰,身穿土黄色流外官的官服,不是别个,而是长安县的不良帅叶小楼。
“卓来,你刚才是什么感觉?心里在想什么?”李好问沉声问。
卓来:“我……”
他现在一回想,才恍然觉得刚才一阵子自己浑浑噩噩的,想什么、做什么,似乎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但是那些想法却又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念头,而自己也确实在迈开步子往清明渠赶去。
一想到这里,卓来一阵后怕,手臂上都出了一圈鸡皮疙瘩。
“是不是想要赶去有水的地方,在那里能得到解脱,得到安宁?”
李好问见卓来久久不答,索性反问了一句。
“你咋知道咧,六郎君?”
卓来心里对李好问十分感激,可一想到又在叶小楼面前出洋相了,他又觉得很别扭。
只见这回李好问与叶小楼两人之间并没有置气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叶小楼的脸色非常难看:“这就是你们诡务司说的‘水患’。”
李好问点点头。
“钦天监吴博士在预言的时候就曾说过,他自己置身于水中,而身边都是人。”
“只是我们都往长安城内涝上去想,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依旧是一场献祭!”
叶小楼惊了:“献祭?”
“是的,一场庞大的献祭,那伽自己给自己安排的,它最喜欢的……一场盛宴。”
“你说是不是,吴博士?”
李好问转头向身后看去。
就见头发湿漉漉,活像是落汤鸡刚被从水中捞起的吴飞白,裹紧了身上的一条毡毯,冲李好问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紧接着这位钦天博士那张精致美艳的脸孔上换了一副极度谄媚的表情,他对李好问说:“怎么样,李司丞?属下之前为您做的那次占卜,算是极有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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