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番外一(二更)
雄娘子惊地跳了起来,失声道:“你……你简直就不是人!”
罗敷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檀口微张,眼波含翠,好似一汪春日绿潭,泛着温柔的涟漪,乌发好似海浪,在月光下,在清风中流动着令人心动的漆光。
罗敷笑道:“你认为我没见过美丽的男人,所以就会对你鬼迷心窍?可你莫非忘了,我自己就够漂亮了,我又漂亮,又善良,照着镜子看我自己,总比看你这个毒男人要安全得多。”
雄娘子雌雄莫辨的脸因为愤怒而腾起了血色,他语无伦次地道:“你……你……!没想到你自恋至此,简直让人想吐!”
毒蛇般的青光在空中划过,好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忽然消失在了雄娘子的眼前……不,他矮身下去了!
千钧一发之时,雄娘子一跃而起,凌空后跳,登时拉开了距离。
落地之时,人会有个下蹲的动作,以缓冲膝盖受到的冲击。
站起来时,雄娘子的腿却有点发抖。
他的膝盖后,腿窝之下两寸的位置,裤腿晕开了一片深色的血迹。
——荆无命矮身下去,雄娘子凌空后跃,这应对不可谓不及时,但凡是采花大盗,轻功就没有不出众的,雄娘子是其中的佼佼者,轻功之高妙,更是常人难以企及。
但他错算了荆无命的剑势。
寻常人下蹲出剑,剑势当是自下往上挑,但荆无命人在矮处时,剑却从平握立即转了个角度,斜斜高抬,从上往下。雄娘子拔地而起,便好像自己往他的剑势上撞一样,剑与他的小腿相对运动着,雄娘子蹿得越快,这一道血口子就划得越利,越准。
荆无命缓缓起身,慢慢转头,死灰色的眼睛盯着雄娘子,闪动着愉快的光芒。
雄娘子寒着脸,骂道:“小畜生!”
少年晃了晃头,并不生气,双眸慢慢打量着雄娘子,毫不掩饰地在思考着他下一剑应该往哪里划。
雄娘子恨到心里滴血。
——这些天来,他已尽力去讨好这少年了,原本以为小孩子是最容易糊弄的,但谁知道……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孩子,这就是个小怪物!
一个女妖怪,养了个小怪物!
罗敷用五指做梳,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了自己的头发,躺椅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玫瑰色的发油,她慢慢地在自己手心里揉开,慢慢地揉进自己的头发里,芳香馥郁的玫瑰味道散发出来,她嗅了嗅,嗅到了香气中淡淡的血腥味,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雄娘子终究还是死了,作为少年荆无命剑下死得第一个人。
对荆无命来说,他显然是个不错的玩弄对象,在长达一个月的训练过程中,他早就想了无数种弄死他的办法,终于得以在今天一一实践,一一实现,他足足玩弄了雄娘子一个时辰,无限地延长着游戏的时
间。
等到了最后,雄娘子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地倒在地上抽搐的时候,眼泪与血水,口水,鼻涕糊成了一团,他发疯一般地对着罗敷求饶,直言自己不是不肯死,只是太想见小静最后一面了,他之所以要用真面目去勾引罗敷,也正是为了见女儿最后一面,绝无他意!
罗敷懒得跟他说话,对荆无命招了招手,道:“可以了,解决他吧。”
荆无命慢慢地走近,一剑从他嘴里刺穿,贴着他的舌根,让他终于也尝到了真正的死亡味道——金属的冰冷味道。
罗敷一开始就不相信雄娘子改好了。
说穿了,一个自小靠着漂亮的容颜,无往而不利的男人,遇见了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时,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呢?这叫“路径依赖”。
他可以二十年都不再犯事,但是一旦他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而被阻止,正常的法子行不通的时候,这二十年的戒也说破就破了,黄鲁直太老实,太耿直,根本没有办法理解这种心态。
更好笑的事,雄娘子破戒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女儿。
他到底是真的这样爱女儿,还是仅仅把司徒静作为一个好用的理由,不断在嘴边提起呢?罗敷不知道,也懒得去探究。
其实,就算他真的改好了,罗敷也不会放过他。
罗敷需要给荆无命找玩具,雄娘子出现且合适,他活着出去后患无穷——这几个理由加在一起,他从一开始就必死无疑!
罗敷最后看了一眼死在地上,像是一团不明物体的雄娘子,八寸心悄无声息地出现,默默无言地处理着雄娘子的尸首,罗敷道:“我记得,你似乎懂得如何让一个人永远消失,连尸体都留不下?”
八寸心道:“是。”
罗敷道:“我要他在世上所有活过的痕迹都消失。”
八寸心的脸上全无表情,道:“是,主人。”
荆无命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从怀里掏出小手绢,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剑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很珍惜这把剑。
罗敷摸摸他的头,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睡觉吧。”
少年点了点头。
当晚,罗敷睡到半夜,又听见了窸窸窣窣,阴阴暗暗的声音,她眼睛半睁开,就瞧见少年又抱着被子钻进了她的屋子,正准备在地上给自己垒窝。
罗敷:“…………”
罗敷笑道:“你今天怎么又想起要跑到我这里了?”
少年抬头,一眨不眨地瞧着她,道:“我想。”
罗敷失笑。
比起冬天刚捡到他的时候,少年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那个时候,他连话都说不清楚,断续而嘶哑,脑袋和语言系统都乱糟糟的,每天都在不安,担心自己伤好了就会被丢掉,为此,不惜自己给自己来了一剑,眼睛都红了,伤害自己的动作还不肯停下来。
现在,他仍然是个不大正常的少年——他已经没可能是个正常的少年了,他寡言,他的动物
习性,都已经养成了。
但他更依赖信任她了,他也不会再每天都不安,每天都急着确认自己会不会被丢掉了,他喜欢罗敷,他就说;他喜欢甜食,他就会多拿一点,多吃一点。
罗敷撑着头,侧卧着瞧他,少年已经窝在他自己的铺盖里了——他喜欢缩成一团圆的睡觉这一点,估计也是改不掉的。
她道:“地上凉,现在才是初春,你想得风寒么?”
少年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睁得圆圆的眼睛——这也是他的习惯之一。
少年摇了摇头,却又说:“我不要走。”
罗敷:“…………”
罗敷觉得好笑,拍了拍身边,道:“上来吧。”
少年“噌”的一声,就爬上了榻,依偎在她身边眯上了眼睛。
罗敷也眯上了眼睛。
这一晚,她完全没有受到死状凄惨的雄娘子的影响,睡得很香,第二天一早,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悠悠醒来,刚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就瞧见少年正趴在榻上,两条腿翘起来一晃一晃的,手上正在帮她编辫子……编得乱七八糟的。
罗敷:“…………”
罗敷瞧了一眼他编的毛躁大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接着编,编到发梢,他小心翼翼,认认真真地给她缠上红绳银铃铛的发带,然后忍不住伸出手,拨弄了一下,又拨弄了一下,玩的停不下来,甚至没发现她已经醒了。
罗敷:“…………”
罗敷陷入了沉思之中,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养了个人,还是养了只全新品种的人猫。
她打了个哈欠,眼睛又闭上,虚虚地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自己的手臂又被抱住了。
七年后
徐记酒家之中,有人正在闹事。
闹事的人是个满头灰白的老太,衣裳既不华贵,也不算特别寒碜,灰白的发髻上带了根银簪子,条条皱纹如沟壑一般在脸上纵横,尤其是嘴角,两道皱纹深深地往下划,令她的样子瞧起来不大慈和,难说得很。
这是张老娘,她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含辛茹苦拉扯着独子长大。但凡是有点生活经验的人,就知道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幼子,想要生存下来是多么的难。吃人族老,青皮流氓,哪一个不把孤儿寡母当肉包子一样,想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呢?
所以,寡妇多泼悍,不够泼悍的,不是寡妇,是死寡妇。
张老娘年过四十,独子张秀才二十出头,已过了童子试,做了县学生,下一步就是过乡试,做举人,张老娘含辛茹苦二十年,儿子争气,她脸上也有光彩,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想着儿子什么时候能给她挣一身诰命的衣裳来。
二十出头的张秀才,当然也已到了要说亲的时候,张老娘张罗着,想找个老秀才的女儿,能写几个字是一方面,秀外慧中,能张罗起家里的事是另一方面。
想得好好的,可惜变数就在她的好大儿身上。
她的好
大儿,近来一闲下来,就要往徐记酒家跑。
徐记酒家的老板徐玉,是个二十八九的年轻寡妇,死了男人和孩子后,就一门心思地经营酒家,这酒家原本叫刘记酒家,她经营了几年,有声有色,干脆改名叫了徐记酒家。
徐玉生得漂亮,人也爽利,张秀才不知怎么,就瞧上了她,镇日和几个县学生一块儿,来徐记吃酒,赶都赶不走。
这还能忍?
张老娘不打自己的好大儿,腾的一声,炮弹似得冲来,堵在徐记酒家门口,大骂狐媚女人。徐玉也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只会挨骂的软柿子,双手叉腰,杏目圆睁,张口就骂,骂张秀才是条扒着人不放的公狗,打都打不走的贱种!
张老娘气个倒仰!
于是闹得愈发厉害,两个女人破口大骂,停不下来,偏那坏事的张秀才,缩得跟个鹌鹑一样,连面都没露。
一个黑色劲装,头戴斗笠的年轻男人就在此刻路过。
这是个身量很高的年轻人,精悍有力,身躯笔直,他的衣服袖口收的很紧,从袖口延伸出来的手十分苍白,手指修长,骨力凸出,指甲修剪的干净而圆润——这是一只标准的剑客之手。
他的腰间随随便便地别了一把长剑。
他的斗笠压得很低,令人瞧不清他的眼睛,但只瞧那冷硬的下颌线和薄薄的嘴唇,就似乎能窥见此人的冷漠与无情。
这样的江湖客,离普通人的生活是很远的,他们一般对这种街头吵架,也不感兴趣。
这人经过徐记酒家,果然十分漠然,脚步没有丝毫的改变,头也没偏一下,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得,按照他走路的节奏继续朝前走。
张老娘大骂:“也不看看你多大年纪,比我儿子大七岁,也好意思往上贴,臭不要脸!”
黑衣青年的脚步倏地停下,霍然回头。
张老娘原本还要接着大骂,浑身的寒毛却突然在同一时间竖起,一种憋闷,难受,想要呕吐的感觉一瞬间笼罩了她,令她即将出口的污言秽语卡在喉咙里,根本连一个字都说出不来。
荆无命在她身后冷冷道:“大七岁怎么了?”
第192章 番外一(一更)
他的声音阴沉沉的,奇异而独特,嘶哑而短促,不似从人类的咽喉中发出,倒像是什么阴暗爬行的蛇类动物,嘶嘶地吐着红信子。
他一说话,徐记酒家的门口就没人说话了。
不只是张老娘,连徐玉老板的声音也卡住了。
徐玉应声望去——
只见那人身量修长,一身黑衣,上衣的料子放的不够,下摆连膝盖都遮不住,这样的衣裳通常被称为“短衣”,“短衣帮的”一般都是在城中做些力气活儿的穷苦人。
但这人却绝说不上是穷苦。
他很奇怪,衣服的料子普普通通,腰间也随便用一根宽布条勒住,足上的官靴却是青缎粉面,他垂在腰间的手十分苍白,手腕上却挂着一串极其艳丽的红绳金铃铛——与他的皮肤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但徐玉却没听见铃铛的响动声。
无论是方才,还是现在。
这是个江湖客,武功还不低……他或许是在用自己的内力控制铃铛不要响?
徐玉这样想到。
江湖客……为什么要出声帮她?他们之前见过么?这个人曾经在店里买过酒么?
一瞬间,徐玉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种可能性,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瞧了这黑衣人一眼,黑衣人斗笠下的眼睛却对她视若无睹,只是冷冷地钉在了张老娘的背上,一阵阴风忽然吹来,这人站在这里的一瞬间,原本普照的夕阳似乎也变得阴惨惨的了。
张老娘抖如糠筛。
她没怎么见过江湖人,但一种为人所最本能的恐惧,却已因为此人而激起,她原本想要就地一坐,拍着大腿嚎起来,现在却不敢了,因为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她敢这么做,他就敢杀人!
其实她错了,即便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荆无命也不会杀了她的,他只会轻轻地削掉她的舌头,让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大七岁”怎么怎么的话。
他冷冷地盯着张老娘。
张老娘心生急智,两眼一翻,扑通一声倒地,表演了一个当场昏厥。
徐玉:“…………”
荆无命一动不动,盯着地上死鱼般的张老娘看。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连徐玉也开始觉得站立难安,看出这黑衣人根本就不正常,开始后怕的时候……张秀才终于慢吞吞地来了。
他来了,但是畏惧于荆无命周身那可怕的威压,他竟然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来。
徐玉:“…………”
徐玉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个没卵子的贱东西,还不快把你的泼老娘领走!别死老娘家门口,滚!以后你来一次,老娘打一次,老娘打到你县学门口去!”
张秀才煞白的脸“腾”的一下子,红得和虾子似的。
他没法子,硬着头皮上前去扶自己的老娘,荆无命阴沉地盯着这母子倆,盯得张秀才也很想表演一个就地昏厥,徐玉却恶狠狠地瞪着他—
—只要他敢昏,她就敢立刻殴打他!
张秀才颤颤巍巍地背着他老娘走了,荆无命目光一直盯着那母子俩,好似一杆标枪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把徐记酒家变成了一个大冰窖,路过的人都绕道走,生怕被他给冻出风寒病来。
徐玉:“…………”
徐玉忍受着那种浑身发冷的感觉,勉强笑了一笑,道:“这位侠士,多谢仗义出言,如若不嫌,请进来吃杯酒再走吧。”
荆无命根本没听。
七年过去,他在绝大多数的时候仍然很像一个半坏不坏的人工智能,只对特定的关键词有反应。刚才这里吵得火热,不知多少人像呆头鹅一样,探头探脑地看热闹,荆无命却完全没反应,甚至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的关键词就是“大七岁”,听见张老娘的那一句骂,他一下子就回神了,像一只被踩中尾巴惊得跳起来的猫一样开始发疯。
……他发疯的样子也很诡异。
荆无命对徐玉的话置若罔闻,抬脚便走,留给徐玉一个冷而笔直的背影。
徐玉:“…………”
徐玉挠头。
她这是碰上了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好心侠客了么?但是怎么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不过……算了,经过此事,张老娘和张秀才大概不会再出现烦她了,这样就很好了。
徐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转身一撩门帘,脚步轻快地回店里去了。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垂在腰侧的手忍不住痉挛了一下,牵动了手腕上艳丽的红绳。
细细的编织红绳上,挂着七个各异的金锞子,有小猫爪形状的,也有小梅花形状的,一个半两,穿在红绳上,又有金银铃铛各一,他的手轻轻一颤,铃铛发出的清脆的响声。
荆无命的步子微微一顿。
荆无命,年岁不大,今年不过十九岁,但他成名却已有六年,早在十三岁的时候,他就因为虐杀了黄河一带有名的大盗“碧血双蛇”而出名。
更为出名的,是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就是天下第一美人,“玉面罗刹女”罗敷。
传闻中,罗敷仙姿玉色,富可敌国,手下有十二剑客,手上的功夫也硬得很,八年前横空出世,不知做下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据说,连那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也是死在她的手里的。
荆无命是她捡来的孤儿,也是她座下最忠诚的鹰犬。
……至少,表面看上去是如此。
荆无命转身,进了一家客栈,扔了一锭银子,开了一间上房。
他是出去做事的,现在事已完了,他正往姑苏而去。今日已近黄昏,出了这座城,方圆几百里再无城镇,不住在这里,他就要露宿荒野了。
荆无命进了屋子,又叫了洗澡水,把斗笠摘下后,他又慢慢地脱起了衣裳。
阳春三月,却仍是春寒料峭,荆无命却仗着自己身子骨好,衣裳穿的很是单薄,连层中衣都没有,脱了外衣后,就是一
层薄薄的白色里衣,里衣却被体温蒸得很热。他慢慢地进了浴桶,把自己半张脸都埋在了水里,漆黑的头发如活蛇般漂浮在水面上,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却好似某种藏在水下,正亟待捕猎的肉食动物。
半晌,他慢慢地直起了腰,靠在了浴桶之上,水蛇般的长发贴在了他苍白的胸膛之上,氤氲白雾明明会给人一种温暖而潮湿的感觉,但到了他这里,却不知为何,只会让人觉得很冷,很阴湿。
他的双眸垂下来,盯住了他右腕上的那条红绳铃铛。
金猫爪,金梅花,都是姐姐给的压岁钱。
从十三岁开始,姐姐每年都会在过年的时候给他满满一个荷包的金银锞子,都做成了这样极富巧思的模样。他一个个的攒着,根本不舍得花掉,又从她手里拿到了她的发带,编制成了细细的红绳,将她的金锞子,和她用过的铃铛一起,挂在他的手腕上。
铃铛……
荆无命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前出现了她,躺在美人榻上的姐姐。
她习惯侧卧着睡,醒来之时,半面雪颊上印出了一朵微红的皮肉牡丹。
她伏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话本子翻得哗啦啦响,身边小桌上放着融了蜂蜜的冰凉乌梅饮,她不愿穿鞋,赤着脚蜷在美人榻上,脚趾上的艳色蔻丹与她脚腕上的红绳金铃铛交相辉映,她绷起身子,懒懒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金铃铛颤动着发出脆响。
荆无命的一只手忽然攥住了浴桶的边缘,忍不住地发起了抖。
挂在他手上的那两个金银铃铛阵阵颤动着,像是无数小小的快乐在摇颤,又好像一根鞭子重重抽在他身上一样,令他忽然扭曲地痉挛起来。
荆无命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半晌,又缓缓地扩散,变成一片迷迷蒙蒙的雾气,毫无焦距,空洞,虚无而妖异。
他就这样靠在浴桶之上,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好似连洗澡水都已完全冷透了的时候,荆无命才缓缓站了起来,头发湿淋淋的,他也不管,就这样,半坏不坏一样,漠然地反手拿起了自己的剑。
剑就靠立在浴桶旁边。
剑,就是剑客的生命,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会把剑放在自己一只手可以捞到的位置之内。
荆无命左手持剑,右手握住剑鞘,长剑出鞘,森寒青光照亮了他绝无半点表情的脸,砭人肌骨的剑气,也已令他睫毛上坠着的一颗水珠不断地颤动,最终沉重地落下,在水面上泛起一点轻不可见的涟漪。
他要动手吗?
他这是要像谁动手呢?
这里除了他自己,分明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门外也没有不速之客,窗外也没有伸进来什么吹迷香的竹筒,屋顶上也没有人去把瓦片挪开……他要对谁出手?
荆无命反手给了自己一剑!
一道血口子忽然自他身上被划开,触目惊心的血线瞬间浮现出来,令他苍白而精悍的身躯之上,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凄艳美感……仔细瞧一瞧,就能发现,他的腰腹
,胸膛之上,纵横交错着很多这样的伤口,有些已经好了,变成了淡色的疤痕,有些却还新鲜着,稍微一动就会崩裂。
这些伤口竟然全都是他自己划的!
难道他喜欢痛苦,喜欢血淋淋的折磨?
荆无命的脸上全无表情,冷如冰雪,硬如岩石,他反手收剑,把剑“当哐”一声扔在了床榻上,自己随手拿起一条大汗巾擦头发,擦到半干就扔了汗巾,就这样上了榻,下意识地抱住了剑。
剑……是姐姐为他求的。
剑……
她也握过这柄剑,用那只很温柔的手,她的手拍过他的头,帮他擦干过头发,也挠过他的下巴,还牵过他的手。
他痛苦地抖了一下,手腕上的铃铛蓦地一响。
荆无命盯着铃铛看,半晌,忽然把头凑近了手腕,含住了那艳丽的金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盯着她的时间越来越长。
罗敷没有发觉,因为他从小就拥有了一双过于妖异邪恶的眼睛,他也从小就会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她依然一如往昔般的对待他,过年的时候发压岁钱给他,平时会拍拍他的头,挠挠他的下巴。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盯着她的时候,就会觉得喉咙发干,一种奇异的焦躁和渴望从心底涌起,顺着他的神经和血管在扩散,一直到他的手指尖都因为焦躁而蜷缩。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过这么强烈的想要的感觉了,因为姐姐是慷慨的人。他自十二岁被姐姐捡回家之后,她就给了他想要的一切……食物,温暖,依赖,这些他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是如此轻易的就被得到。
甚至,他喜欢杀人……她都去给他找了雄娘子作为人生中的第一个玩具。
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奇怪的癖好。
那时候,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奇怪,他只是依靠本能在行动,没有对错的标准。他捕猎了同类,获得了吃糖般的快乐,双眸亮晶晶地瞧着她,像是连尾巴都在摇来摇去。
姐姐挑了一下眉,很轻易地接受了他,没有打压他,只是教会他,什么人可以杀,什么人不能杀,怎么样给自己定下原则。
这些年来,每当他捕猎欲高涨的时候,就会去随机抓取一个幸运采花贼来玩玩看,不过,近一两年来,活跃在江湖上的采花贼越来越少了……似乎是因为他虐杀的手段太残忍?
后来,他发现旁人的目光越来越畏惧仇恨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爱好是可怖诡秘的。
发觉这一点后,荆无命却并没有失落,他想到了罗敷看他的眼神,心里隐隐升起了一种奇异的快乐和满足,再一次确认了她对他的偏爱。他一想到她会看着他怎么杀人,简直连瞳孔都要因为过度的兴奋而颤抖了。
他明明应该满足的……他明明应该满足的。
但他居然不满足,他想要更多,他难受,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不对劲,像要从姐姐身上获得一点赏赐,可他又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直到他看到十三幺与玲玲在月下的蔷薇花障中拥吻,他的身体忽然被一线残酷的电流所击中,将他浑身都打得不断发抖……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就是想要得到姐姐,不是作为弟弟,而是作为男人。
金玲被他无力地松开,又发出了一声脆响。这声音好似一种永久的酷刑,在每一天都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令他的神经紧张,肌肉痉挛,饱受苦楚。但他似乎又对这种酷刑乐此不疲,极度疲劳后的紧绷最令人痛苦,但他却总能从这种痛苦之中品出欢喜的滋味来。
这或许就是他的纾解之法。
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野性直觉,和担心被抛弃的恐惧,荆无命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在她面前压抑一切,又在离开她的时候,近乎放纵地去想念她,去折磨自己。
他大概真的病了,还病得快要死了。
半晌之后,他的咽喉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姐姐……”,浑身充满了痛苦的疲惫,慢慢睡着了。
第193章 番外一(二更)
罗敷把荆无命这只流浪小猫捡回自己的家,让他避免了被上官金虹改造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没有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竟还是不得纾解,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去压抑自己,磨平自己,在长久的折磨之中逐渐变得扭曲起来,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也阴沉得不成样子。
荆无命睡了个不太安稳的觉,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也感到了一点肌肉紧张后留下的疲惫。
他面无表情,并不贪睡,慢慢地起来,随手摸了一把自己腰腹间的肌肉,那里有他昨天伤害自己时留下的那道血口子。
他昨晚干脆就没管这道伤口,在他紧张痉挛的时候,伤口也痛得很,却令他很好的纾解了他心中那种郁郁而负罪的感觉。
不过,他不敢伤害自己过深,他害怕被姐姐发现端倪。
他随意一抹,摸到了一点血——一晚上的时间,伤口已经凝固结痂了一部分,这毕竟只是一条细细的血线,出血不大。
荆无命又擦洗了一番,把自己细细地弄干净,腰间扎上布条,免得血弄脏了衣服,头发高高的束起,扎成了江湖杀手惯用的利落发式,穿上衣裳,带上斗笠,随手抓过剑别在腰间,早早地退房,赶路去了。
行至傍晚,他终于进了姑苏。
罗园就在姑苏城中,乃是一座占地不小的园林,竹坞曲水,池广树茂,又有天下第一美人坐镇,时下的人来姑苏,总想过来瞧一瞧,看一看,还有些不长眼也不长脑子的人,会试图偷偷闯进来,看一看姐姐的“庐山真面目”。
后来把姐姐弄烦了,把他扔出来,他亲自在罗园门口杀了一个擅闯的人之后,就再没有这种歪心思的人了。
小时候,荆无命喜欢睡在芙蓉香榭的宝相蔷薇花障之中,春夏之际,他会躲在草丛里偷偷看姐姐,满怀期待地等着她把自己拎出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然后一起去吃青团子。
罗园很大,他小时候很喜欢,总想着探索每一个角落。
长大之后,他就不太喜欢这么大的罗园了——因为姐姐让他搬出芙蓉香榭。
芙蓉香榭,是姐姐所住的那个院子,一正两厢,院子里种着芙蓉花儿,正屋书房的月洞窗纱外,就是他最喜欢的宝相蔷薇花障……十三幺和玲玲似乎也蛮喜欢的,他们两个人有的时候会在花丛里一起看星星。
要搬出去的时候,他简直失落到像只游魂野鬼。
姐姐却没有改变主意,坚定地把他扔出去了。
荆无命一直都知道,姐姐这个人看起来温温柔柔,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她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就绝不会有更改。她温柔时像水一样,但她一旦冷酷起来,任何人都不能使她的心志动摇。
每当他离开罗园去干活儿,在外头肆无忌惮地去想姐姐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姐姐看那些即将被她杀掉的人时的那种冷酷眼神,他无法控制地会变得更兴奋,又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惧……如果他私底下做的这些事被姐
姐发现,姐姐会不会……赶走他?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抬脚进了罗园。
玲玲道:“哟,少爷回来啦。”
玲玲是很早之前就跟在姐姐身边的侍女,也是被姐姐捡回来的,她比荆无命要大三四岁的样子,与十三幺是同岁,他们今年已预备着要成婚,荆无命私底下阴暗地嫉妒着他们。
荆无命面无表情道:“嗯。”
他对玲玲微微颔了一下首,下意识问:“姐姐呢?”
玲玲道:“姑娘在香榭里呢,少爷现在过去?”
荆无命道:“不。”
他要先洗澡,他不要一身风尘的见她。
他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这院子叫竹坞曲水……嗯,字面意义,有一片幽篁,院门前一条沁芳曲水,这院子一看就是拿来给才女住的,与荆无命一点儿边都不沾……荆无命也的确没那情趣,他当年选中这院子,完全就是因为这里是离芙蓉香榭最近的。
细细洗了澡,换上了熏过香的衣裳,确保自己身上伤口散发出的那点血腥味完全被掩盖住,荆无命才挂上剑,大步朝芙蓉香榭走去。
芙蓉香榭之中,金兽香炉里熏着“雪中春信”,腊梅与焚木的香气被屋内的炭火蒸的温热。
罗敷背对着门,卧在榻上,长发披散着,因她惯常喜欢织辫子,头发已留下了去不掉的卷曲,此刻头发半湿着,正眯着眼,一个小丫头正拿着大汗巾,细细地帮她揉弄头发。
荆无命抬脚进来,伸手就接过了那小丫头手里的汗巾,小丫头冲他眨了眨眼,悄悄出去了——有荆少爷干活,她可以去玩啦!
荆无命坐在了榻边的小几上,垂着眸,目光落在了她的长发上,烛火突然“嗤”的响了一声,微微摇颤起来,令她乌发上流出了一段漆光。
荆无命死死地盯着,喉头忍不住轻轻滚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来,用汗巾包住了她的头发,慢慢轻轻地搓揉着。把她藏在发间的,那种既馥郁,又清洁的味道全给揉出来,他的小臂忍不住发紧,鼻尖轻轻嗅了嗅,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毛孔都不设防地张开了。
姐姐就是有这种魔力。
他给罗敷擦头发的动作,比他给自己擦头发的动作,不知温柔小心了多少倍。
过了好一会儿,她檀口微张,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喟叹,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盯住了她的嘴唇。
好像蔷薇花瓣……
罗敷道:“小荆,回来啦。”
荆无命道:“嗯。”
罗敷道:“怎么样?”
荆无命道:“死了。”
罗敷笑道:“我不是问你那人死了没有,我是问你这次出门有没有散好心。”
荆无命漠然地道:“嗯。”
走之前,姐姐似乎看出了他有点不对劲,所以才赶他出去干活儿,顺便春天到了,去外头踏青散心。
但是他的病怎么可能因为一次散心就好?不仅如此,他出门之后,每一天都想她,他回来之后,只
是闻着她头发上的香气,整个人就已兴奋得要命。
罗敷“咻”的一下转过身来,撑着头侧卧着瞧他。
少年长大了。
罗敷遇到他的时候,他还很矮小。一来,他才刚刚到了身体要抽条的年纪;二来呢,那时他还营养不了,像一只瘦瘦柴柴的小动物,想活下去就很不容易了,根本没有多余的营养来长高。
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长得比罗敷还要高出大半个头了,精悍,强壮,身躯稳如磐石。
罗敷扭过头来的时候,他还在盯着她的嘴唇看。
罗敷:…………”
罗敷咬了咬嘴唇。
荆无命的目光慢腾腾地挪开,继续帮她擦头发。
罗敷道:“这一次有没有受伤?”
荆无命停顿了一下,慢慢说:“没有。”
罗敷哼笑了一声,道:“那就好……你一回来就去洗澡,我还以为你又伤到自己了呢。”
荆无命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又说:“不会。”
罗敷扬眉瞧他。
她养大的小猫好像也并没有健康到哪里去,他好像注定就会生长成这个样子的,不过,比起原本世界线中那个完全没有人格的可怜人,现在,他已算是好得多了,是吧?
罗敷顺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就像他小的时候一样。
荆无命微微抬了抬下巴,凑近了她一点,眼睛不受控制的眯起来,又露出了那种仿佛要“呼噜呼噜”的表情。
罗敷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道:“晚上跟我出去吃?我也好久没出门啦。”
荆无命点了点头,道:“好。”
罗敷道:“那你先出去吧,我要换衣服了。”
荆无命:“…………”
荆无命不情不愿,慢慢地站起来出了门,就坐在正屋门口的回廊上,背对着门,耳朵却好似偷偷地竖了起来,连一丁点她的声音都不想放过去。他听见了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瞳孔微缩,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抬脚走出了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去吃你喜欢的青团子。”
荆无命盯着她,默不作声,若有所思。
罗敷:“…………”
罗敷踮起脚尖,拍了拍抽象小猫的脑袋,道:“快走!”
荆无命晃了晃脑袋,走在她的身后。
然后,罗敷就感到……他的目光一直死死盯在她露出来的后脖颈上看,眼睛连一眨都不眨。
罗敷:“…………”
罗敷有点受不了了,道:“你走我旁边。”
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的年轻人又晃了晃脑袋,稍微加快了一点步伐,走到了她的旁边。
二人并肩而行,去了姑苏城中罗敷最喜欢的一间酒楼“鼎福居”。
春日姑苏物产丰富,油菜花谢落之前,是吃红烧塘鳢的好季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罗敷雷打不动的来鼎福居,鼎福居的老板对她已很熟悉了,她人还
未到,铃铛声就已被清风送来。
鼎福居的掌柜的笑道:哟!罗大姑娘来啦,少爷也来了。”
罗敷笑道:“今日有没有好塘鳢吃?”
掌柜的道:“瞧您说的,早知罗大姑娘要来,塘鳢就是没有呀,也得有的。您什么时候来,咱们就什么时候有。”
罗敷道:“那青团子呢?”
掌柜的道:“少爷喜欢,当然也有咯。”
这掌柜的又感叹道:“奥哟!少爷已经长这么大啦,姑娘第一次带他来咱们家的时候,真是瘦瘦小小,跟只小猫崽似得,日子过的可真快呀。”
罗敷笑道:“可不是嘛!”
寒暄完毕,她拉着荆无命愉快地进了包厢。
荆无命却不怎么愉快。
又是这样……这种对小辈说话的语气,只要一回到姑苏来,就总是有人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他在她面前是弟弟,不是男人。
好吧,不回到姑苏来,也总有人踩他的痛脚,比如昨天那个老虔婆……
他有点阴沉沉的,吃了自己喜欢的青团子,也没有变得更开心起来。
长大就是这样,小时候他的快乐很容易,抱着姐姐的胳膊不放手,玩她坠着铃铛的发带就能玩一整天,开开心心的,现在却不行了,因为他想要跟多。
桌上七七八八地上了一桌,红烧塘鳢是必须的,又有腌笃鲜一小锅,一盘子酒酿饼,一盘子凉拌香椿,一碟子马兰头拌香干……荆无命胃口不是很好,罗敷的胃口却不错,吃了不少,她吃完饭的时候,她的小少爷嘴里还叼着一块鱼慢慢地嚼。
这又是他和小时候的另一个很大的不同了,小时候他吃东西很快的,一大碗鱼汤一眨眼喝得干干净净,捧着碗在那里舔碗。
充足的食物就可以让这种习惯慢慢地被改变,这是一个好的改变,罗敷觉得很满意。
吃过饭后,两个人又一块儿慢慢地踱回去了,姐弟二人一个来月的时间没相见了,回芙蓉香榭之后,他也没走,巴在罗敷身边,说些这一行的趣事……
……额,趣事。
这场面若是被死在荆无命剑下的人看见,那些人说不定会吓得从坟墓里跳起来。
当然啦,荆无命这种脑袋里总乱七八糟,嘴巴总是闭得死紧,又不爱听别人说话的人,其实是没什么趣事好讲的,他就是单纯不想走而已。
罗敷撑着头,很好笑地看着他绞尽脑汁说话的样子。
荆无命:“…………”
荆无命张了张嘴,嘶哑地道:“姐姐……”
罗敷勾勾手,道:“过来。”
他立刻凑了过来。
罗敷伸手就压上了他腰腹间的肌肉,那地方昨天才被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虽然不重,但他原本就是为了惩罚自己才伤的,痛是绝对痛的。
姐姐的手毫无预兆地摁下去,一点儿也没收力,皮肉之苦在瞬间蹿上了他的头顶,荆无命脖颈侧的青筋暴起,整个人抖了一下,瞳孔蓦
地一缩,手下意识地覆盖上了她的手,紧紧地攥住。
罗敷冷笑道:“这叫没受伤?”
荆无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
他心想:姐姐的手……好柔软……
罗敷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一拍,嗔怪道:“好哇你,现在连我说什么话都不听了,是不是?小坏蛋。”
荆无命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眯起来,乖乖挨完了骂,才慢吞吞地说:“伤得不重。”
罗敷似笑非笑:“谁能伤的了你?是那风雨双流星向松?”
荆无命:“…………”
荆无命僵住了。
他……他不会说谎。
不……其实他也不是不会说谎,他只是现在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罢了。姐姐的目光就这样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会恍惚之间让他以为自己是赤着身子的,他的身体里同时升起了恐惧与兴奋两种情绪,他一面很想让姐姐看看他的伤口,看看他是怎么被折磨的,一面又恐惧到想要立刻转身逃跑。
罗敷的目光有点冷意,她盯了他半晌,手上又是重重一压,碾着他的伤口就过去了,年轻男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他的手还攥着她的手,有点不受控制地用力攥着她的手碾他的伤口。
罗敷:“…………”
罗敷皱了皱眉,骂道:“小混蛋。”
年轻人呼吸蓦地一停,又有点发起了抖。
过了半晌,罗敷慢条斯理地收了手,警告他道:“你啊你……可别让我再发现你有受这种伤。”
荆无命的身子僵了僵。
罗敷拖长尾音,道:“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荆无命有点痛苦地点了点头。
罗敷瞧着他,忽然又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
荆无命下意识地蹭了蹭她,听见她道:“这段日子就不要出去了,我要开始练《大悲赋》的第九层了,你在我身边,给我护法,好不好?”
荆无命点了点头,说:“好。”
他又晃了晃头,有点莫名其妙地道:“我不要离开姐姐。”
罗敷笑了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了要你离开呢?”
荆无命执拗地重复道:“我不离开。”
罗敷笑道:“好好好,你不离开……不过,你现在是不是该去休息了呢?”
荆无命:“…………”
年轻人冷冷地盯着她,过了半晌,才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出去了。
罗敷歪在了榻上,她感觉自己的手脚有点发烫,于是顺手抽了个抱枕,抱在自己怀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甜蜜又神秘的笑容。
第194章 番外一(一更)
回到了家,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窝着睡觉,荆无命也没有睡得更安稳一些。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去了衣裳,盯着自己腰腹间苍白的那一道伤口看,血线本来已稍微愈合了一点,他下午洗完澡,又裹了一层绷带,现在,绷带上渗出了血。
他有点怔怔地盯着这伤口。
昨天晚上,他自己伤害他自己的时候,简直连看都没看一眼这伤口,完全懒得管,今天,只是被罗敷注意到了,只是被罗敷恶趣味地摁了摁,这伤口却突然多出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令他的双目完全挪不开。
他有点失控似得伸出了手指,抹掉了苍白皮肤上的一点血,然后垂下头,把血珠给吞吃下去。
姐姐知道了……她知道这伤口是他自己划伤的,唔……
荆无命眯起了眼睛,就这么大剌剌地躺在了榻上,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自己腰腹之间的伤口,令那种尖锐的皮肉之苦不断地鞭笞着他,他的脸上却全无半点表情,荆无命眯着眼睛,好似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般来说,荆无命很少使用大脑去思考。
他在武功方面,从来都是一点就通的,自十四岁起,姐姐就再也没有给过他任何武功上的建议了,凭借狩猎的本能,他一路走到了今天,根本连一个习武之人会遇到的坎儿都没遇见……并不需要去思考。
至于人情世故方面……唔,荆无命这三个字和人情世故沾边么?
所以,他的大脑里就是塞满了姐姐,值得思考的事情也只有她而已,荆无命躺在榻上,把自己变成了一尊卧倒的石雕,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半晌,他慢慢地抬起了手,又舔了金铃铛一下。
在姐姐心里,他还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荆无命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感到有点满足,觉得和姐姐这样一直下去也很好,能一直呆在她身边……就只有他们两个!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令几缕头发黏在了他的脖颈之间。他掀开被子,低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随手抓过裤子套上,就这么走出屋子。
他的院子里除了一片幽篁之外,还有一口甜水井,夏天的时候,玲玲就会把姐姐想吃的瓜果切好放在小瓮里,吊进井里沁得冰凉凉,有时候也会沁乌梅饮或者荔枝膏什么的。
荆无命顺手抓过了井边的木桶去打水,打上来水之后,就这样从自己头上直接浇下去,初春的天还有点寒冷,他赤着半身,不管不顾,连着给自己浇了三桶水,连皮肤也被冻到如同鱼肉一样白的时候,他这才扔下木桶,湿淋淋地转身回屋,用大汗巾把自己擦干净。
换了衣服,腰间别上了剑,荆无命抬脚出了竹坞曲水,朝芙蓉香榭走去。
一般这个时候,他都会和她待在一块儿吃早饭的。
然而,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今天芙蓉香榭中居然有客人来,罗敷正坐在堂屋之中待客,瞧见他来,招招手道
:“小荆,来坐我身边。”
荆无命抬脚进来,就坐在了罗敷身边,罗敷招了一下手,玲玲端着盘子进来,给他送了茶和点心过来。
荆无命的嘴里叼着一块小点心,这才瞧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那客人。
这是个英英玉立的白衣公子,身上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用料讲究的雪白衣裳,五官俊美如雕塑,神情淡漠恍若高台神像,无悲无喜,甚是矜贵出尘。
荆无命的目光平平无奇地从这人身上扫过,一点儿也没做停留,又落在了罗敷辫子里编织的小黄野花上,发起了呆。
罗敷道:“小荆,这是九公子。”
荆无命把眼睛艰难地挪来,又落在了这个“九公子”身上。
九公子道:“在下宫九。”
罗敷道:“九公子,这是我的义弟荆无命。”
宫九平静地点了点头,对荆无命道:“你姐姐鞭法很好。”
罗敷:“…………”
罗敷:“………………”
罗敷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荆无命:“…………?”
我姐姐鞭法很好这件事,还需要你告诉我么?
室内的空气有一瞬间的沉默,宫九在他自己造成的沉默氛围中泰然自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个宝匣来,打开放在桌上,淡定地道:“为谢姑娘救命之恩,特送来极乐宫玉蟠桃一枚,聊表寸心,还望笑纳。”
罗敷:“…………”
罗敷挑眉:“……救命之恩?九公子言重了,就算没有我,你也根本不会死。这礼未免太重,还请收回去吧。”
荆无命盯着宫九瞧,总觉得这人有哪里怪怪的,但是又说不上来……救命之恩,姐姐曾救过他的命么?
这让荆无命的心里浮起了一点微妙的不高兴,因为他也是姐姐救回来的。
宫九的表情仍是淡淡的,无悲无喜的样子,平静地道:“没关系,这本来就是给你的,救命之恩是我上门拜访的借口。”
罗敷:“…………”
你这么直白的么?
她的余光瞥见了身边的荆无命,他的脸上全无半点表情,好似冷酷漠然到了极致,只有罗敷知道……这家伙脑子里现在一定已经乱掉了,完全不明白宫九这几句话在说什么,但是又本能的生出了警惕之心,像是警犬的两只耳朵突然一下全竖起来了一样。
笨。
真的很笨蛋。
罗敷不免觉得有点好笑,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来,目光又放在了宫九身上,宫九从刚才开始,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就一直瞧着她,有一种诡异的缠眷感。
罗敷……罗敷当然知道他在缠眷什么,因为他口中的那个“救命之恩”……当时的情况真的非常抽象。
上个月,荆无命离开之后,罗敷自己也出门溜达了几天。
她晚上吃撑了,半夜就用轻功在屋顶上飞来飞去,突然听见旁边的树林里穿来一阵痛苦难耐的声音,她吃饱了撑着,就过去
瞧了一眼,结果就看到宫九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在地上打滚,一看见有人过来,就癫狂地喊:“打我!抽我!快打我!”
罗敷:“…………”
罗敷:“………………”
罗敷本来想装作没看到,但是对方已经朝她爬过来了。
罗敷有点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随手甩了一鞭子,重重抽在此人身上,他的口中就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整个人红得像是一只被煮熟的虾子,捱了一鞭,他还不过瘾,继续朝罗敷蛄蛹过来。
罗敷气笑了,道:“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宫九:“打我!快打我!”
罗敷看都没看他一眼,随手又赏他一鞭。
因为不大想看见更炸裂的画面,她收辫之后,没有理会宫九癫狂的骂声和哀求声,抬脚就走了。
这事情对罗敷来说只能算一个非常抽象的插曲,结果一个月后,今天一早,他送了拜帖过来,要谢谢她的“救命之恩”。
宫九虽然变态,可是……玉蟠桃它真的太香了啊!
既然他这么说了,罗敷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收下了,紧接着,宫九就提出要和罗敷“讨教几招”。
罗敷:“…………”
罗敷板着脸,道:“你的算盘珠子蹦到我脸上了,收敛一点!”
被毫不留情叫破打算的宫九淡定异常,居然当场发起了呆,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勾搭她:“你想不想学化骨绵掌。”
这勾搭的理由不得不说,下了血本。
罗敷挑眉:“化骨绵掌?这功夫不是早就失传了么?”
宫九道:“我会。”
罗敷双手抱胸,有点心动。
七年前,她为了失传的武林绝学如意兰花手,不惜与成名十多年的“龙凤双环”上官金虹对上,七年后的今天,这化骨绵掌嘛……
想要。
武功秘籍,对于武林高手来说的诱惑力,比什么都大。
罗敷果断地道:“那就谢过九公子了,还请九公子在罗园中小住,明日,咱们切磋武功。”
玲玲道:“九公子请随我来。”
宫九:“哦。”
宫九无悲无喜,矜贵出尘地飘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却又从回廊的那一头出现了,重新抬脚踏进了芙蓉香榭的堂屋。
罗敷正在和弟弟一起吃早饭呢,诧异地道:“九公子怎么又回来了?”
宫九淡定地说:“迷路了。”
罗敷:“…………”
荆无命:“…………”
荆无命越来越觉得这宫九很不对劲了,他嘴里叼着点心,死灰色的目光阴沉沉地盯着宫九,杀气慢慢地蠕动了出来,好似什么不可名状的触手一样,扼住了宫九的咽喉。
很少有人能受得了荆无命的杀气,通常情况下,他只要看别人一眼,那人立刻会觉得浑身都泛起恶寒的感觉,他的杀气蠕动起来的时候,更是令人浑身寒毛直竖,憋闷到无法呼吸,甚至想
要呕吐,许多人被他这么一吓,甚至会当场倒地,吓得涕泗横流。
宫九……宫九安然不动的站着,脸上泛起了让荆无命看不明白的一抹红色。
荆无命:“…………?”
荆无命的目光更阴沉了,还多了几分焦躁。
宫九淡定地又从摸出一个匣子来,慢慢打开,推到了罗敷面前。
罗敷一瞧,竟是一朵醉酒杨妃,紫粉重瓣,花朵儿低垂,好似云鬟微堕,醉态雍容。
初春三月,那里来的牡丹花儿?再细细一瞧,这醉酒杨妃分明连半点香味都无,微风拂过,花瓣如蝉翼般轻颤——原是一朵以假乱真的真丝烫花。
宫九淡淡道:“这个衬你。”
罗敷微微一怔,正要说话,宫九却已飘然而去。
荆无命:“…………”
荆无命:“………………”
荆无命眉头紧锁。
不对劲……的确有哪里不对劲……这个宫九,他有一种很惹人讨厌的感觉,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他为什么要对姐姐那么说话?
他的大脑中乱糟糟的,总觉得自己应该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明白。
荆无命:蚊香眼,gif
罗敷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问:“想什么呢?”
荆无命阴沉地说:“不喜欢他。”
罗敷:“九公子么?”
荆无命点了点头。
姐姐的脸上露出了颇为玩味的笑容,让他有点看不明白。她没有解释,顺手抓起了那朵放在匣子里的真丝杨妃牡丹,在自己头上比了比,问他:“好不好看?”
荆无命:“…………”
荆无命不喜欢九公子,当然也不喜欢九公子送的东西,可是……
他盯着罗敷,嘶哑地说:“姐姐好看。”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道:“我是问你花儿好不好看,配上堕马髻一定很美,是不是?”
荆无命坚持说:“姐姐好看。”
吃过早饭,罗敷照例去练功,练的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大悲赋》乃是西方魔教的不传之秘,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正是因为练了此功,才能练就一身诡谲的护体雾气。玉罗刹被罗敷杀死后,《大悲赋》就落到了她的手中,罗敷聪明绝顶,武功天赋奇高无比,其自身的性格,又与《大悲赋》的心法十分契合,进步起来一日千里。
只是她毕竟十分年轻,内功底蕴不足,内功这样的东西,是急不得的,只能靠日复一日的运功来慢慢积累。
饶是如此,七年的时间能练到第八层大圆满,她也已是站在江湖食物链最顶层的人物了。
大悲赋的心法,讲究顺从自身欲望,初学还不觉有什么,等习到第八层大圆满,即将突破之时,罗敷总觉得自身的情绪与欲念十分激荡,每每练完,总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能慢慢恢复。练了大悲赋之后,她才明白为什么魔教是魔教,也好似
有点明白……为什么那种仙侠小说中的魔教妖女一般指的都是合欢宗之类的地方。
算了,这问题腹诽再多也没什么意思……
她近来打算突破第九层,身边没有可靠的护法可不行,所以她等着小荆回来之后,才开始继续修习功法。
罗敷和荆无命一起进了练功房,罗敷坐在蒲团上打坐,运起了体内经络的内力,荆无命像是一杆笔直的标枪一样,就站在她身后,随时警戒着一切外来的干扰。
有宫九这外人在,罗敷不想在此时闭关突破,只是日常运功打坐了两个时辰,又同弟弟一块儿用了午饭,玲玲过来回报说九公子找不到了,好像是迷路了……罗敷不大在意,只说别管他。
当天晚上,月色很好,荆无命又陪罗敷从酒楼回来。
二人慢慢地在园子里散步,荆无命沉默地走在她的旁边,目光不自觉的被她晃来晃去的大辫子吸引。
姐姐的雪颈微低,因为喝了酒,她的脸上浮起了一层醉人的酡红,一直延伸到了脖颈上,消失在了衣襟里。
不知不觉,他已经比姐姐高这么多了。
两个人坐在了月下的藤织秋千椅上,罗敷今天多喝了几杯酒,一躺下去,整个人就沉沉地靠在了圆弧状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她的大辫子垂了下来,像狐狸尾巴一样,轻轻地自荆无命的手背上划过,带起了一点奇异的瘙痒滋味。
荆无命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他慢慢,慢慢地靠在了椅背上。
姐姐不胜酒力,似是已昏昏沉沉地小憩了过去,他死死地盯着她鲜妍的红唇,喉头忍不住滚动了一下,又无法自控地抬起了手,含住了他腕上红绳上坠的金铃铛。
姐姐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安地颤抖了一下,雪白的脖颈处黏上了一点乌发,额上的碎发也贴在了面颊边,有点钗横鬓乱,带雨梨花般的美感。荆无命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侵略般的快乐,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在捕猎姐姐——
捕猎……捕猎姐姐……
好像捕猎她……!
第195章 番外一(二更)
年轻男人的双眸紧紧地,毫不掩饰地盯住了这个将他养大的姐姐。
她歪倒在秋千椅的椅背上。藤织的秋千椅很大,大到可以盛的下两个人;藤织的秋千椅又很小,她斜斜歪倒的时候,一绺卷曲的长发就这样窝在了他的脖颈之间,令他的皮肤被微小的瘙痒刺激了一下,浮起了一片小疙瘩。
姐姐的头靠在了他的身上。
年轻男人陡然发现,原来他的手臂只要一揽,就可以把姐姐牢牢收入怀中的,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可以俯视姐姐了。
从前,他都是仰着头去看她的,他抱住她的手臂,就安心地好像再没什么事情能把他们分开。
现在,他却发现,原来姐姐的腰肢这么纤细,姐姐的身体也可以完全被他身上投下来的阴影遮住。
这发现让他的呼吸又一次地急促起来,瞳孔收缩,连耳膜也被“砰砰砰”的心跳声震得发痛。他的目光慢慢地自姐姐身上舔过去,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杀意与爱欲,像是在舔舐,却好似又是在用一种长满了倒刺的触手在纠缠她,令她不得安宁……他的目光一定说不上是温和,所以,即便在微醺之中,姐姐也好似有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她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荆无命身上。
荆无命手上的动作比他的大脑要敏锐灵活得多,下意识地就伸出了手,把她揽入了怀中,她头发上的那股晚香玉的暗香……
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此刻生出了剧烈的反应,苍白的小臂上爆出青筋,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瞳孔骤然一缩,好似恐惧。这反应不像是在搂着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倒像是被人倒吊着受水刑一样。
罗敷阖着双眼,轻轻地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她的呼吸轻轻地拂在他的心口上,荆无命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错觉,好像她要用这张噙着樱桃似的檀口,永永远远地亲吻他的心口。
年轻人的脊柱陡然蹿过电流,好似陷入了极度疲惫之后的紧张之中,肌肉无法控制地痉挛了几下,一种近乎无法忍受的痛苦蹿了上来。
但与此同时,他的心口却忽然感觉满满涨涨的,满足感骤然涌来,令他的咽喉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压抑似地喟叹……不,这听起来简直就好像是呜咽一样。
野性永远无法从他的身上被去除,他永远都是那个天生天长的小野兽,虽然已经努力像人的方向靠近了,可是一旦让他大大地受惊,他还是会无法自控地发出这种意义不明的声音。
姐姐……姐姐……
好想让姐姐噙住他的心口,好想,好想让姐姐的手放在他的伤口上轻轻安抚,如果可以的话,姐姐能不能……
他瘫在了桂树下的秋千椅中,好像化成了一滩流动的猫饼一样,他瞳孔涣散,像是坏掉了一样歪倒,还紧紧抱着姐姐,就像小时候一样抱着那床柔软的被子,死也不肯撒手一样。
过了半晌,他才从过度的兴奋中挣脱了出来,垂下头盯着罗敷看……
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她的唇角好像噙着笑容,雪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
荆无命以极小的幅度歪了歪头,心想,姐姐为什么在笑呢?
不过,很快他就把这个问题抛之于脑后了,经过最初的冲击之后,他变得十足开心了起来,抱着姐姐不撒手,只希望姐姐能多在他怀里睡一会儿。
清风,明月,晚香玉。
月影,树荫,花信雨。
他又一次觉得,就和姐姐这样永永远远地待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把他心里涌上来的那种捕猎的欲望给扔掉。
这时,假山之下,忽然传出了一点不和谐的声音。
荆无命警惕地抬起了头,分出一只手来,快速地握住了剑柄。
“唔……”
罗敷的口中也发出一声意义不明地轻哼,缓缓地睁开了双目,半阖着双眼,在他怀里扭了一下,倦倦地道:“什么声音?”
她似乎完全没觉得躺在弟弟怀里睡觉有什么不对,甚至还直起了腰,改变了一下姿势,让自己的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更舒服了一些。碎发窝在年轻人的脖颈之间,弄得他有点痒痒的,眼睛眯了眯。
荆无命眯着眼睛,半身都陷入了酥麻之中。
不行,不可以太兴奋。
这是什么声音?罗园里进了外人么?
罗敷没说要起,也没跳起来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他的胳膊就一动不动,紧紧地搂着姐姐的腰肢,瞳孔变得锋利而尖锐,死死地盯着发出声音的假山方向,沉声道:“我去看看。”
“打我!抽我!”
他不用过去看看了,因为宫九已经蛄蛹出来了……
这白衣如雪,矜贵出尘的英俊男子,已经抽搐着倒在了地上,身上的衣服被他自己撕裂了,皮肤上到处都是血痕,全都是他用自己的手给抓出来的,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浮起了极不正常的酡红色。
他一看见窝在荆无命怀里,神色倦怠的罗敷,简直就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双目中迸发出了狂热的光芒,口中狂热地叫喊:“打我!打我!”
罗敷:“…………”
荆无命:“…………”
罗敷看也没看宫九一眼,随手甩出一鞭,重重地抽在了宫九身上,宫九浑身不正常的痉挛扭曲起来,酡红愈发深重,撕扯自己的动作也愈发的疯狂。
罗敷又赏了他一下。
这一鞭抽得极是地方,破空之声后,鞭子甩过的地方都溅起了一片小野花,宫九身上鲜血飞溅,他的瞳孔放大,虚脱了一样倒在地上。
罗敷眼睛都没眨一下,两个弹指,收回长鞭。
荆无命:“…………??”
荆无命呆住了。
他的脑袋其实算不上空空如也,但他根本没见过变态,他见过最变态的人就是他自己!宫九这种千年难得一见,人模狗样的变态,莫说没见过了,他根
本连想都不会想到这世上竟还有这种人!一时之间……他陷入了一种难得的呆滞状态。
就这么一瞬间,宫九已经满足地抱着地上的一堆碎布条消失了。
荆无命:“…………”
荆无命:“………………”
荆无命:“……%#%……¥……”
荆无命总觉得他方才那种诡异的反应有点熟悉……具体是哪里熟悉呢……
酡红的面色,盯着姐姐的眼神,反弓的脊背……
荆无命:“!!”
年轻人陡然反应了过来!他终于明白……他终于明白他自己为什么看着宫九那么不对劲了!宫九对姐姐的觊觎……分明和他一模一样!
他居然在姐姐面前……!
荆无命的杀气骤然爆发出来,整个人已完全气疯了,触手一样的杀气在桂花树下狂魔乱舞,气急败坏——明明他都不敢在姐姐面前那个样子,宫九!宫九算什么东西!他竟敢——他竟敢——!
罗敷还懒洋洋地靠在荆无命怀里呢!
她颇有兴味地瞧着他,感受到他气得直发抖,连瞳孔都收缩起来,后脖颈的肌肉都僵直到好似不能扭动,杀气把他变成了一滩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海百合……或者海葵什么的,乱舞着要把自己给气死。
罗敷充满怜惜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脖颈。
荆无命僵硬地扭头——罗敷甚至感觉自己听见了那种润滑不太好的连接件在发出“咔咔”的声音。
荆无命嘶哑而断续地说:“我……我要……宰了他……”
罗敷“噗嗤”一声就笑了。
罗敷忍不住宽慰他道:“别管他,他就这嗜好。”
荆无命:“…………”
荆无命:“!!”
荆无命嘶声道:“我要宰了他!”
罗敷:“…………”
他简直都要应激了!
罗敷心中有点古怪地想:不至于吧,不就看到个变态么……?你小子自己也没多正常啊,怎么吓成这样?
她哪里知道,现在荆无命的大脑已经完全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正常……也从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因为姐姐那么好,那么温柔地包容了他的一切。
他想,他在姐姐心里一定是特别的。
可是……可是……今天他才突然发现,不对!就连宫九这样的东西,她也可以面不改色地接受,根本不觉得有什么!这让荆无命陡然升起了一种极度的不安感。
他本来就是极度警惕,极度缺爱,随时随地都要确认自己在她心中的重要性的……一直以来,他在姐姐面前杀人,让她看着自己杀人,每当她在一旁观看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兴奋得血液都要烧起来了。她在看着他……无论他展现出多么可怕,多么不像人的样子,她对他还是一如往昔,又亲昵,又温柔。
这让荆无命很满足,他一次次地通过这样的法子确认自己在她心中的重
要性。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不,不对,姐姐连宫九这种狗东西都很平淡的接受了……!
更可怕的是……宫九不是弟弟,他就只是男人而已。
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今天见到宫九的时候,那种特别不爽快,特别不对劲,特别讨厌他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在向姐姐献媚!他想得到姐姐,所以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讨好她!
荆无命:瞳孔地震,jpg
他陡然之间明白了一个自己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一直以来,他都这么喜欢窝在姐姐身边,他总觉得他们两个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今天他才明白……不,不对,有坏男人想抢走她!如果姐姐接受了别的男人,那他……那他就……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宫九住进芙蓉香榭,而他只能在外面挠门的画面……
杀气又一次狂魔乱舞了起来,连树上的鸟都呆不住了,尖叫一声,跟一支箭一样射出去逃远了,树上的松鼠也蹿出去了——呆不住,这破地方根本就呆不住。
罗敷:“…………”
罗敷很怜惜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荆无命突然一把抓住了罗敷的手,攥紧了她,瞳孔也死死地盯着她看,简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罗敷无奈地笑了,道:“怎么吓成这个样子?我们回去吧,回去让玲玲煮完杏仁茶给你喝,好不好?”
荆无命直勾勾地盯着她,胡乱地点了点头,被罗敷牵着手拉回芙蓉香榭了。
直到闻到她暖阁里的那种熟悉的响起,他好像才终于从应激的状态中恢复了一点点。
罗敷拉着他的手,就坐在暖阁的榻边儿上,玲玲送来了热乎乎的杏仁茶,很是诧异地问:“谁能把荆少爷弄成这个样子?姑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说着,她的爪子还蠢蠢欲动,因为玲玲总觉得现在的荆无命有点像一个鼓起来的河豚……让人很想戳一下。
罗敷摊手,道:“你别管啦,去休息吧。”
玲玲:“好叭。”
玲玲走了,走到门口还又很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
罗敷戳戳荆无命……他没动静,就算气成了河豚,他也是一座河豚石头雕塑。
罗敷道:“怎么啦?都不理我啦?”
荆无命抖了一下,慢慢地回过神来,喃喃道:“姐姐……”
罗敷这时候已经坐在榻上,把自己的头发给解开了,以五指做梳,正轻轻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听见他这么叫,轻轻笑了一下,意懒情疏道:“嗯?”
荆无命的眸光缓缓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攥住了她的发尾。
丰厚的乌发立刻盈了他满手,年轻人怔怔地盯着他紧攥的乌发,缓缓低头凑近,用鼻尖动了动,嗅了嗅。
罗敷似笑非笑:“你又不是小狗,不许这样子。”
荆无命的头晃了晃,又喃喃道:“姐姐……”
罗敷道:“我在呢,总这么叫我做什么?”
荆无命道:“我不要离开。”
罗敷笑道:“有人叫你离开了么?”
荆无命摇摇头。
罗敷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道:“那你发什么疯?”
荆无命却道:“以后,我也不要你离开我,永远。”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没说话。
荆无命的瞳孔缩小如针芒,他忽然紧紧地盯住了罗敷的身子,那目光甚至都称得上有点险恶了……
荆无命冷冷道:“我不要你离开我。”
罗敷的唇角勾起来,仍不说话。
荆无命苍白的脖颈侧迸起了青筋,他的声音冷得要命,又有点发抖:“你,你答不答应?”
罗敷笑道:“我不答应又怎么样?”
荆无命僵住了,他眼眶通红,有点无助似的盯着罗敷。
姐姐的决定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只要她已下定了决心,没有任何人能使她改变主意……
荆无命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瞬,喃喃地道:“我……我没有办法……”
姐姐如果有一天不要他了,他会怎么办,他能怎么办呢?
罗敷瞧着他。
无论何时,只要荆无命出现,那么每个人都不会忽视他,忽视他身上那种奇异的威胁和无形的杀气。
现在,那种杀气却已摇摇欲坠,虚弱得快要散掉了。
罗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抱住了他,一边抚摸他的脊背,一边轻轻道:“傻小子,我什么时候说要离开你?你这个人,怎么自己吓自己呢?”
第196章 番外一(一更)
在他小的时候,罗敷也偶尔会像现在这个样子抱抱他,那时候他营养不良,像是一只瘦瘦柴柴的小猫。
现在,他已经长大了。
他长大了,身量修长,腰身劲瘦,肌肉精悍,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他需要垂着头来看她,罗敷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抱小猫似的抱他了。于是,她像是投怀送抱一样,直接把自己送进了他的怀抱中,呼吸着他身上那一股炙热却不安的甜蜜血气。
她的两只手攀在他的脊背上轻轻抚摸过去,他的背部痛苦地弓起,脊骨从皮肉里凸出形状,像是一根贯穿身体的骨鞭,年轻人的双眸涣散,既不明亮,也不锐利,像是已经完全被罗敷的恶趣味给玩坏了一样。
他长大了……长大了就意味着,罗敷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了。
罗敷开开心心地笑了,把自己的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安抚似的抚摸他的脊背,脊柱附近有人身上的命门,摁下去吐出内力后,最轻最轻,也是一个半身不遂了。武者的后背很少受伤,因为但凡是个智商正常的人,就决不可能用自己的后背对敌。罗敷刚刚把荆无命捡回来的时候,他受惊之下,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也正是因为本能在作祟。
现在,罗敷抚摸他的脊背,他却已经安心地慢慢平静下来了。
年轻人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姐姐,嘶哑地道:“真的么?你不会离开我。”
罗敷道:“我离开你,我去哪里呢?”
荆无命骤然回神,目光忽然又死死地钉在了她的身上,令罗敷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仿佛被侵略一般的感觉,这令她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荆无命执拗而扭曲地道:“你说……我要听你亲口说。”
罗敷:“…………”
罗敷摸了摸他的后脖颈,承诺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荆无命的脊背骤然放松下来,他直挺挺地朝后倒去……还抓着罗敷不撒手呢。
两个人就一起砸进了罗敷的床榻里,她的榻柔软极了,就这样直接摔进去,也绝不会有什么问题。荆无命像是小时候抱着他的安心被一样抓着罗敷,继续确认道:“我们两个就这样一直呆在一起。”
罗敷笑道:“你想和我这样子一直呆在一起?”
荆无命立刻点了点头。
罗敷撑起身子来,荆无命仍然仰躺着,这时候,他就需要仰着头去看罗敷了。
罗敷瞧着他这样子,骤然想起了他小的时候仰头看她时的模样,心头忽然蹿起了一阵奇异的感觉,这是由身份的差异所带来的负罪感和羞耻感……这感觉像是一阵冷冷的暖流,矛盾地击打在她身上,让她腰窝一软,身上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又重新跌回了他的怀抱里。
荆无命伸手就捞住了她……和接飞盘似得。
罗敷在他怀里紧紧地蜷缩了起来。
荆无命有点无措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突然怎么了,他茫然地道:“姐姐……?”
罗敷的脊柱被电流击中,手指忽然痉挛了一下,脸上露出了那种忍受似的表情。
荆无命紧紧地盯着她,盯着她蹙起的眉头。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张了张口,嘶哑地道:“姐姐。”
怀里的姐姐蓦地一颤,有点痛苦似得,把头埋在了他的胸膛上……这一次,那微张的檀口真的抚过了他的心口,就像是一片丝绒至极的蔷薇花瓣,荆无命的手指蜷了一蜷,很微妙地挺起了胸膛,感受着她的语气抚摸过他的心口。
姐姐说:“你……你不要喊了……不要喊我!”
荆无命无法控制地眯起了眼睛,浑身都觉得酥酥麻麻的,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想要享受更多。
荆无命冷酷地道:“不。”
罗敷:“…………”
罗敷怒目圆睁,“噌”的一声抬起头,抬高了声音,道:“你说什么?”
荆无命:“…………”
荆无命闭上了嘴。
罗敷骂道:“反了你了!小坏种!”
荆无命冷冷道:“你是我的姐姐,我就要这么说。”
罗敷:“…………”
罗敷呜咽一声,又跌回了他怀里,缩起来一言不发了。
负罪感……负罪感……这种奇异的感觉,来自于他们的关系,他们是姐弟,罗敷亲手把他从那么小一只,养到了这样大。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是一个……男人,他自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自以为自己在暗恋,但他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却时刻炙热到好像要吃了她一样。
她总是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当她看着他的时候,他垂下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当她的目光挪开的时候,他带着捕猎欲的眼神像是荒野之中的恶狼,一眨不眨。
那甚至是一种混杂着微妙杀气与爱意的眼神,他的确是坏种……很坏很坏的那一种,即便对他最喜欢,最想要得到的心上人,他也想要让她流一点血,露出脆弱的表情给他看。
她总是被这种眼神盯着。
罗敷并不害怕,她感到兴奋。
她已经忘记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眼神盯着她看的,他们的确一直在一起,七年之中,都未曾分开太久。太长的时间,让感情的变化微妙而难以取分出具体的界限,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罗敷有「万人迷系统」,有「可攻略人物」的状态栏可以看,没事的时候,她就会去翻一翻朋友们最近的状态,比如陆小凤的状态是「上头亢奋中」……他好像又被哪个姑娘骗的团团转,上蹿下跳地给人家帮忙做事去了。
荆无命嘛……唔,「春情勃发」算是一种状态么?
罗敷第一次发现他正处于这种状态时,她们姐弟两个正在邯郸,刚做完事准备回罗园,结果就遇上了个不长眼的江洋大盗要打劫,这江洋大盗也是道儿上有名有姓的人,算是够格……所以罗敷就把他扔给荆无命当玩具耗材来使用了。
她自己在一旁看着。
那天,那个人死得格外的惨,惨嚎声凄厉到方圆五里之内都完全没人敢靠近……他简直把这地方变成了地狱,罗敷倒是没什么,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很正常的人物,鬼使神差的,她打开了「可攻略人物栏」,看见了他的状态。
她怔了怔,觉得他被自己养得好像也没有多正常。
后来,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微妙而黏腻,不像是普通的姐弟,罗敷知道,他甚至还会跑出去当青天大老爷,看见女大男小,要被拆散的情人,就会用很简单粗暴的恐吓大法吓走那些要拆散他们的人。
罗敷:“…………”
罗敷:“噗。”
好幼稚哦。
年轻的弟弟,才十九岁的弟弟。
他的肉体是这样的精悍强壮,好似钢筋铁骨,在他不想低下头的时候,任何人,任何伤都不要想让他屈服!他受了最重的伤时,硬生生地捱了十几l剑,浑身浴血,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就已能起身,一个月,就已经摇着尾巴摸进芙蓉香榭来找她了。
但是他的精神却这样脆弱,罗敷只是逗一逗他,假装说是不要他了,连一句重话都没说呢,就能令他浑身颤抖地想到“死”这个字。
他是最好的弟弟,也是最诱人的男人,亲密又戛然而止,难以更进一步的关系,还有那种由背德所带来的负罪感和刺激感,都让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无比想要试探。
罗敷就像是一只舔爪子的猫一样,故作矜持蹲坐在那里,即使想要兴奋地喵喵叫,也都很稳重地忍住了,她喜欢玩他,就像他喜欢玩弄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一样,她只晃一晃尾巴,沉默寡言的小狼就会主动跑过来给她玩了。
不过……还要注意分寸,千万不要把他弄坏了才好。偶尔,她也会升起一种属于姐姐的怜惜。
罗敷得意地这样想到。
荆无命却不知道他的坏姐姐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很满足地抱着她,满心都是她的承诺——她答应了!她答应他们就这样永远呆在一起了!不让任何坏男人插足!
啊……不对,好像没有后面一句。
所以,他立刻说:“我要宰了宫九。”
罗敷笑了一下,懒懒道:“你宰不了他。”
荆无命:“…………”
荆无命阴沉沉地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罗敷道:“你别看他那个样子,但他的武功造诣非常之高,我甚至说不上来,到底是我更天才,还是他更天才。”
况且,宫九的师父还是那个可以堪称人肉武功秘籍藏书阁的小老头。
啊……小老头啊,有点想殴打他,直到他的身上掉落武功秘籍为止。
罗敷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
荆无命阴沉沉,气呼呼的。
罗敷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不高兴啊?”
荆无命道:“他不许进你的门!”
罗敷:“…………”
罗敷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对他又没那个意思,他那个人,太……”
罗敷皱了皱眉,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荆无命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果然,那家伙太恶心了,姐姐才不会毫无芥蒂地接受那种狗东西。
罗敷道:“不过,我真的很想要化骨绵掌,况且他送的玉蟠桃我已经吃掉了……额,吃人嘴短……你明白么?”
荆无命毫无心理负担地点了点头。
罗敷道:“况且,他那个样子也不是故意的,他控制不了。”
荆无命:“…………”
荆无命阴沉沉地看着她,罗敷斜眼瞧他,好整以暇。
荆无命一声不吭,又点了点头。
罗敷拍拍他的头,道:“九公子不会一直都在这里的,顶多半个月,他就要走,你就忍一下吧。”
荆无命又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勉勉强强地道:“好。”
罗敷的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放在桌子上的蜡烛忽然“嗤”的响了一声,火焰不稳定地摇颤了起来,原来是烛芯需要剪了。
罗敷意懒情疏地打了个哈欠,撑起身子,慢慢地起来,顺手又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赤着脚下榻,背对着荆无命坐在了桌边儿,拿起了剪子。
她长发上那晚香玉的味道,也随之远离了他。
荆无命躺在她的榻上,出神地盯着她看,看她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持剪,烛芯剪短,烛火又重新变得明亮,轻轻摇曳着,在她身上落下了一层斑斓而柔和的光雾。
荆无命开窍可以说算早,也可以说算晚,他到现在还不明白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却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发现了她的美。
她的美在每一天夜里化作香梦,将他折磨得疲惫而紧绷。
他的瞳孔又逐渐地扩散,既不明亮,也不锐利,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邪恶与妖异。
罗敷懒懒道:“现在,你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荆无命道:“嗯。”
罗敷道:“那你还不走?”
荆无命怔了怔,目光又变得阴沉沉的,有点冷,又有点锐利。
罗敷似笑非笑地扭过头,道:“难道你又想像小时候一样,跑到我屋子里来睡觉?”
荆无命:“…………”
荆无命阴沉沉地说:“为什么不行?以前都可以。”
罗敷笑了,面颊上又出现了荆无命非常喜欢的酒窝。
她嗔道:“做什么?做什么?你这流氓小坏蛋,难道当姐姐的,还有义务陪弟弟睡觉不成?”
荆无命脱口而出:“我可以。”
罗敷:“…………”
罗敷斜眼瞅他,气呼呼地道:“你可以什么,你可以?”
在这一瞬间,她好像又变回了一个对弟弟的坏心思完全不知道的无辜姐姐。
荆无命:“…………”
荆无命:“!”
罗敷就看见这傻子浑身的肌肉骤然紧绷起来,好似自己说漏嘴了什么事情一样,他瞳孔紧缩着,在一瞬间启动了他的自我保护机制,把自己变成了一尊石雕!
罗敷:“…………”
罗敷板着脸,双手抱胸,瞧着他。
荆无命不笨,他只是因为直觉实在太好用了所以很少用脑子去思考而已,此时此刻,他野兽般的直觉也起了作用,告诉他这时候发呆不是一件好事……他,他必须要解释!
荆无命:“……%#……%¥%&#……”
荆无命嘶哑而断续地说:“我……我可以睡外屋。”
罗敷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乐得简直连眼泪都出来了,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条抖动的猫猫虫,荆无命呆滞地看着她,又一次陷入了自闭。
罗敷拎着他的后衣襟把他扔出去了,一边扔,一边道:“快走快走……我要你陪我睡觉的时候会告诉你的!……走了不许挠门!”
荆无命呆滞地被扔出去,罗敷“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荆无命陷入了沉思。
——姐姐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很重要的话?
第197章 番外一(二更)
荆无命:“…………”
荆无命:“………………”
荆无命:呆,jpg
荆无命就坐在面对床榻的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好似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又好像能一直都在这里坐下去,亘古不变。
他的大脑在思考,在近乎全速的运转着。
不过大脑这种东西,就如同人的四肢一样,只有常用,多用才会敏捷好用,荆无命的四肢是足够敏捷有力的,但他的大脑……
嗯……这……
所以,即便他这是在高速运转大脑,但是还是呈现出一种半坏不坏,卡顿宕机的微妙感觉。
荆无命:“…………”
大半夜的,荆无命面无表情,既不说话,也不动作,更不睡觉,就坐在椅子上,好似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姐姐……姐姐的意思是什么呢?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他的身体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种奇异的负罪感,几乎每一次,他在无法控制自己,想着姐姐……的时候,负罪感就会变成一种格外可怕的刺激,令他兴奋到了极点。他有时候会无法抑制自己去想:如果姐姐知道自己想着她做了这种事,她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这时候,他就浑身冷一阵热一阵的,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恐惧。
现在,他也觉得浑身都冷一阵热一阵的……姐姐,姐姐被他抱了。
在抱她的时候,他的大脑里除了像烟花一样的爆炸,几乎没有空去思考别的,她离开之后,他却突然开始一阵一阵地回味拥抱她的滋味。姐姐果然很小只,可以被他牢牢地,紧紧地抱住,他还想更近一步,就这么一只手牢牢攥住她,另一只手去解开她……
现实与幻想的距离从未这么接近过,温柔美丽的姐姐和满面酡红,眼波含春的姐姐就差一步之遥,但他不敢……
他从来都不敢,也不愿意做任何让姐姐不开心的事情的。
他心猿意马,姐姐让他抱,他就牢牢抱着她,想要依靠拥抱这动作,把她的灵魂和快乐都挤压出来,他的心上人那么美,那么媚,他好想要咬她一口,看看她是不是像秋日里挂在枝头的果实,甘甜,丰美,充满自身。
然后姐姐就把他赶出来了。
那时候荆无命真的产生了一种挠门的冲动,然后又被姐姐的一句话,像是驴子被胡萝卜吸引一样,“唰”的一下就吸引了他。
她说的话……是,是那个意思么?
他毕竟已经不小了,即便不是真正明白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也能明白这两个字之中所代表的那种奇异的意思。可问题在于,姐姐明白么?
她不该对一个男人说“找他睡觉”这样的话的。
尤其不该对一个像荆无命这样的男人说,因为他会像只上蹿下跳的猫一样,自己把自己给急死。
他不仅要急死自己,还有点蠢蠢欲动地想伸爪子。
荆无命:呆,jpg
他坐在椅子上发了一晚上的呆,第二天一早就冲到芙蓉香榭门口去了,这时罗敷还没起呢,他也不进去,就坐在回廊里玩自己手上的铃铛。
玲玲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瞧着他吃吃地笑,十三幺从树上跳下来,在她鬓边插了一朵木棉花,双手抱胸,问:“笑什么呢?”
玲玲道:“笑你是个大傻子!”
说完就跑了。
十三幺:“…………?”
为什么莫名其妙被骂了。
他又瞧了一眼荆无命。
荆无命垂着头拨弄自己手腕上的金铃铛,根本连理都不理他。
荆少爷就是这样一个人。
十三幺跟在罗敷身边的时间很长,他刚被大师兄拎到主人面前的时候,也就只有十四五岁,荆无命来的时候十二岁,他们俩的年纪其实差不了多少。罗敷一开始还认为,同龄人之间……他们或许会成为好朋友。
结果嘛……
结果就是她想多了……
十三幺从小就爱围着玲玲转,他还有十二个师兄压在头上,他的小师兄十二旒与他关系最好。
荆无命……荆无命刚来的时候,是一只奇奇怪怪的小动物,对着谁都是一副警惕至极的模样,除了罗敷。
他就黏着罗敷,并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罗园中的许多人,也都不大喜欢他那双过于妖异邪恶的眼睛,他自己大概是明白,所以兴致勃勃地把他们放在了“猎物”的分类之中。
他一直都是个孤独的人,孤独源自于性格,无论是谁把他带出山林,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窗内传来了轻轻淡淡一声喟叹……罗敷揉着眼睛在榻上翻了个身,随手推开了窗户,春日的阳光带着野花一同进来,一片花瓣落在了她的脸上,令她感觉很是舒服,暖洋洋的。
她懒懒散散地窝在榻上,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阴湿,炙热而沉默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死死地盯着,紧紧地黏着,好像伸出了触手,正在小心翼翼地舔她一样。
罗敷一睁开眼,就看见荆无命站在窗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在看。
罗敷:“…………”
罗敷:“………………”
罗敷笑了一笑,勾了勾手,道:“过来。”
荆无命立刻绕到门口进来了。
罗敷瞧见了他眼下两抹乌青……衣裳还是昨天的,没换掉。
罗敷狐疑地道:“你昨晚没睡么?”
荆无命:“嗯。”
他满不在乎地点了一下头。
罗敷问:“为什么不睡觉?”
荆无命:“…………”
荆无命卡了一下,发觉自己解释不出原因,于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陷入日常宕机状态……没反应了。
罗敷好笑似地瞧着他,他一向就不是那种瞧起来神采奕奕的类型,总是阴沉沉,冷冰冰的,但他人生得苍白,眼下有乌青时,就让人觉得格外的明
显。
罗敷命令道:“外衣脱了。”
荆无命的手立刻就放在了他的腰带上,连思考都没有思考,就开始按照罗敷的意思行事。罗敷觉得,她就算在这里直接要求他全脱了,他也一定连一下子的犹豫都不会有的……不,或者说,他会很兴奋吧。
罗敷心道:不准兴奋,小坏蛋。
我准你兴奋的时候你才可以兴奋,你不准你兴奋的时候……你最好给我乖乖忍耐。
偶尔,罗敷也会反思,自己的控制欲是不是实在太高了一点。
很早开始,罗敷就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武侠世界显然比现代社会更适合她这种肆无忌惮,病得很厉害的人。但基本的道德观和是非观,她还是很认同的。
荆无命被她捡回来的时候,懵懵懂懂,像一张可以随意涂抹的白纸一样,罗敷那为数不多的良心全都用在了他身上,因为她并不想利用自己的阅历与经验,去对付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她不想去涂抹他,他应该自己选择自己该变成什么样子。
然后……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荆无命刚满十八岁没多久的时候,罗敷就把他扔出了罗园,美其名曰:历练去吧!
那个时候,罗敷已经发现了他对自己病态的情感,也已经在犹豫,要不要对他动手……她只要一动手,那他绝无可能逃脱,可是,是不是得让他见见更多呢?
罗敷想到了那种一下山历练就碰到心仪女孩的正派少侠故事,心里有点不太高兴,又强忍着自己的排斥把他扔走了……结果就是,这家伙实在太阴暗了,别说心仪女孩了,连同龄的朋友也没交上半个,片烤鸭的大名倒是愈发在江湖上流传开来。
他那时候大概觉得自己有被抛弃的危险,于是发了好大一场疯,连着片了几个江湖著名采花贼,搞的好几座大城的治安都好起来了!
罗敷还因此收到了锦旗……
啊这……
罗敷心想:我给过你机会了哦,你不珍惜,那我可要真的动筷子啦?
荆无命:盯,jpg
脑袋空空,只凭本能行事的小荆完全没发现,他自以为的暗恋早就被姐姐识破,被她微妙的引导着,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对姐姐的渴望与日俱进,这全都是在她的允许之内的。
荆无命很快就把外衣脱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里衣,被他的体温蒸得温温热,他的目光灼灼如火的盯着她,罗敷窝在自己丰厚的长发上,唇角含笑地瞧着他,拍了拍自己的榻边儿,道:“过来,躺下,睡一会儿。”
荆无命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乖乖地上塌,躺在了她身边,有点不受控制地盯着她看。
罗敷笑道:“看什么看?还不快闭上眼睛。”
荆无命的咽喉中发出一声嘶哑而低沉的声音,意义不明。
罗敷扯过被子,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感觉好似陷入了一片柔软的云朵儿里,这云朵儿是晚香玉的味道,而这味道的来源,
正是躺在他旁边的姐姐。
罗敷把自己伸展成长长的猫条,懒腰伸得非常标准,她侧身瞧着乖乖窝在她榻上的荆无命,觉得他似乎非常的不安定……想登堂入室这么久,大概是真的没法子安定吧?
罗敷的唇角勾起得意的微笑,她准备爬起来,吃一点早饭……梳洗完毕之后再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她撑起了身子。
荆无命在被子里,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出来抱住了她!罗敷一个没注意,整个人就已经被摁在了榻上!
罗敷:“…………”
罗敷的肩膀被摁住,瞧着扑倒她的荆无命,莫名其妙地问:“你是猫么?喜欢突然扑人玩儿?”
荆无命瞳孔缩紧。
他的大脑里面装满了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是那种很……很奇怪的家伙,有时爪子痒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像这样突然暴起,给罗敷来上一爪子的情况,倒也不是没有。
罗敷觉得好笑,又觉得好玩……完全乖乖的,一点危险感都没有,那也太无趣了。
罗敷故意板起了脸,道:“你想做什么?”
荆无命死死地盯着她,一言不发,喉头滚动,过了好一会儿,他垂下头去,把头埋在了罗敷的脖颈之间,深深地嗅了嗅,抱着她的双臂止不住地轻颤起来,好像吸了猫薄荷。
罗敷:“…………”
罗敷仰躺在榻上,觉得脖子有点痒,又忍不住觉得很好笑,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荆无命喃喃道:“姐姐……”
罗敷:“嗯?你这小混蛋又想怎么样?”
荆无命道:“你……你昨天说……”
罗敷打断他:“我昨天说什么?我昨天可什么都没有说。”
荆无命“噌!”的一声抬起头,瞳孔发颤地瞪着她。
罗敷理直气壮地瞧着他看,故作无知地道:“你现在不就在陪我睡觉?好啦……快躺下,一晚上没睡,也不知道你这小子在做什么。”
荆无命:“…………”
荆无命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难受极了,难受得只想抱着她到处咬,他有点震惊地盯着她,又很失落,失落到想要在他自己身上再划出几道血口子来。
姐姐……没有那个意思么?
他们本来就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为什么不行?凭什么不行?姐姐想要的话,他就可以做,他绝对比这世上的绝大多数男人都好!
弟弟陪姐姐睡觉就是天底下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荆无命在心底扭曲地狂喊乱叫。
现实中,他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冷冷地盯了罗敷半晌,把自己变成了一滩委屈而阴暗的触手猫,真实的两只胳膊抱着她不肯撒手,阴暗之气化成的触手也裹住了她,把她“嘶溜”一下拽进了被子里,不准她走。
罗敷:“…………”
算了……睡个回笼觉叭!
她从善如流地躺下了,就这样闭起了眼睛,非常没心
没肺地睡着了,荆无命阴暗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背弓起来,又把头埋进了她的雪颈,不太安定,充满焦灼地睡着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
有一些事情好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但那改变毕竟过于微妙,又让人觉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得。
宫九在罗园里住了二十来天,可谓是把罗园中大大小小的人全祸害了一遍,十三幺吓得差点从屋顶上掉下来,一点红额角青筋直跳,很想直接杀了宫九了事——在这一点上,他和荆无命的意见倒是难得保持了一致。
顺便一说,一点红一开始发现这小兔崽子对罗敷起了那种心思后,也起了直接把他扔出去自生自灭的心,被罗敷给阻止了。
总而言之,宫九在罗园里晃荡这么多天,祸害了无数人,只有两个人在其中获益,一个是心满意足地吃了玉蟠桃,又学了化骨绵掌的罗敷,还有一个是专业对口,赚得盆满钵满的九丈萧……
荆无命每天都很不好,只要一看到宫九在和姐姐献媚,他周身的气质都变得阴阴暗暗的,会暗搓搓地寻找时机,把宫九送来献媚的东西全都推到地上打烂,然后换上他自己要送的东西。
罗敷:“…………”
罗敷:“………………”
罗敷发现了,假装自己没发现,忍笑忍得很辛苦。
二十多天后,宫九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离开之前,还问罗敷要不要嫁给他。
罗敷:“……你也真有够直白的。”
宫九无悲无喜地问:“所以你要不要?”
罗敷果断:“不要。”
宫九沉默了一下,眼睛里那种诡异的缠眷感反而更加强烈,他点了点头,神情淡漠地说了一声“哦”,然后风轻云淡地飘走了。
宫九的感情很是淡漠,并不浓烈。他在午夜之时,会被强烈的欲折磨到失去理智,体面全失,但在除此之外的全部时间里,他都像是一个对世间万物都索然无味的人,味同嚼蜡地活着。
他得到一切东西都太容易了,所以他对一切东西失去兴趣的速度也太快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有这样一种诡异的爱好。
罗敷有时会觉得他很可怜。
即便可怜,她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不过,对于宫九来说,或许他得不到的东西才会令他持久的感兴趣,为了不让罗敷过于快速地在他眼里失色,他不纠缠,他直接走了。
送走了宫九,罗敷准备要突破大悲赋第九层了。
内功心法突破到了这个层次,突破的凶险程度可想而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走火入魔,罗敷成名多年,仇家不少,此次突破,更是小心极了。
她没在罗园中呆着,秘密地去了松江府山间的别苑之中,别苑后隐隐藏着个山洞,又在很早的时候就请了朱停来,设计了石门机关,只能从内往外打开,从外往里打开的暗门也只有一点红一个人知晓。
一点红领着十二剑客并玲玲,住进了山间别苑之中守护,荆无命跟着罗敷进了山洞,就站在她身后守护着她,每日出去一次,来拿玲玲送来的饭食。
而只有罗敷知道,大悲赋这种要人顺应内心欲念的内功心法,在到了第八层大圆满,即将突破第九层的时候,是决不能压抑自己的本心的。
所以,她才带着荆无命一块儿进了山洞,把门关的死死的,还早早就把山洞里布置得很舒服——这处山洞简直可以叫洞天福地了,还有一处清潭。
罗敷:拿起筷子,jpg
荆·一盘菜·无命:呆,jpg
他还在严肃地思考着姐姐到底喜不喜欢他……他到底怎么做才能登堂入室,得到姐姐。
第198章 番外一(一更)
这山洞的名字叫做“御剑洞”,洞中那一潭幽碧色的清泉,名为“洗剑池”。
这名字当然不会是罗敷取的。
这一处坐落在松江府山林深处的别苑,乃是罗敷的第一位天使投资人——薛笑人死后遗留下来的财产。
薛笑人的哥哥是昔日极负盛名的剑客“血衣人”薛衣人,这兄弟二人爱剑成痴,薛笑人更是因为无法超越兄长,而逐渐变得癫狂。
御剑洞与洗剑池,正是他取的名字,罗敷刚刚接收此处时,洞内的石壁之上,的确挂了好几把吹发立断的好剑。
当然啦,薛笑人现在连坟头草都几丈高了,他那些宝剑也无人可用,都放在罗敷的仓库里吃灰中。
罗敷就坐在洗剑池旁。
亘古不灭的鲸油灯亮起了十多盏,将洗剑池的寒潭水照出幽闭而深邃的颜色,水光落在了她的脸上,泛起了一点小小的涟漪。
寒潭,碧影。
洗剑……
罗敷忽然抬头,瞧了一眼立在自己身后的荆无命。
他的身躯就像是一杆标枪,笔直,有力,用不疲倦。
他的双眼是完全的死灰色,面上全无表情,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后脖颈,罗敷扭过头来时,他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面庞在看。
一只蚊子“嗡嗡嗡”的飞过来,在他身边飞来飞去。
荆无命不动。
蚊子落在了他的脖颈上吸血,荆无命还是不动。
他冷如冰雪,硬如岩石。
他的任务是守护闭关的姐姐,初次之外,他不会去做任何多余的事。
罗敷:“…………”
罗敷起身,帮他拍死了那只吸血的蚊子。
年轻人死灰色的眸光动了动,鲸油灯明亮的火焰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让他看起来双眸好似是亮晶晶的。
罗敷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重新坐回了蒲团之上。
她觉得荆无命的确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坚硬,锋利,宁折不弯。
从这个角度来说……御剑洞,洗剑池,这两个名字似乎也很贴切了。
她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噙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她闭上眼睛,盘腿坐在蒲团之上,慢慢运转起了自己的内力。
她刚刚吃过玉蟠桃没多久……玉蟠桃,就是西方星宿海极乐宫的玉蟠桃,每十三年才能结成七枚,江湖传闻,那“不老仙子”孙不老,就是以这玉蟠桃来永葆青春的。
永葆青春是假的,能增长内力倒是真的,一个玉蟠桃下去,罗敷的内力一下子增长了十年,深厚非常,要突破《大悲赋》第九层,希望也更大了一些。
她闭上眼,全心全意地感受暖流顺着浑身的经络而走,归于丹田,运转了三个大周天,只觉得自己已进入了那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之中。
何谓“玄之又玄”的境界呢?
说的简单粗暴一点,就是会感觉时
间的流速变慢。一把刀向你砍来,在这一刻,你会感觉到时间变得很慢很慢,五感也异常的敏锐丰富,刀风拂过头发,刀锋上的每一个豁口,出手的每一个动作,甚至连自己的血液流动,心脏震颤,毛孔张开收缩都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玄之又玄的境界,或许只会在遭遇生死危机时才会出现,这一刹那的玄妙境界,却又因为普通人未经训练,面对危险时容易浑身僵直而错过。
所以,武者才会锤炼自己的身体,磨练自己的心智,无限地延长着这奇异的感觉,使得自己耳聪目明,五感敏锐,身体的反应与爆发力增长……等等等等。
习武的好处,不言而喻。
渐渐的,她的呼吸不稳了起来。
《大悲赋》霸道的内劲已充满了她的经络,令她浑身的血液都变得躁动起来,她的思绪逐渐不能空明,反倒想起了许多事,她没有视图收束她的思维,让它们肆意地发散着。
她想起了妈妈带她逛超市,她不是独生女,她推着购物车把零食放进去的时候,会认认真真地买两份——自己一份,妹妹一份。
她想起了妹妹偷吃了她的零食之后,她很生气的样子。
她想起了……自己确诊的那一天。
她想起自己翻出与绝症抗争的电影,试图给自己加油打气,但看到最后,熊顿还是死了……她和妹妹抱头痛哭。
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有那么那么多想要的东西。
想要活着,想要去泰山顶上看日出,想去夜店喝酒跳舞……她真的和很多电影里那样,写下了心愿清单,想要一个一个去实现。
人的大脑在面对痛苦的记忆时,有着很强大的自我保护能力,现在,八年过去了,当初对抗疾病的很多事情,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唯一在她身上留下深刻印记的,就是那种“想要”的强烈渴望。
自穿越之后,她一直都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她一直都是想要什么就去拿,去抢的人,大概只有死过一次的人,做事才会这样子的激烈吧。
她的思绪逐渐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小荆。
小荆总是沉默地盯着她看,他的话一向不多,看起来像是一根木头。但罗敷与他极其亲密,她知道他不是木头,他也是思绪丰富,有自己小情绪的人,他偶尔会做出一些令罗敷都想不到的事情,像是在对她亮爪子。
那不是剑拔弩张的亮爪子,那单纯就只是一种……只是一种在安全范围的撒娇而已。
罗敷会双手叉腰,大声骂他是个小混蛋。
这小混蛋回默不作声地挨着骂,眼睛像只猫一样眯起来,令她有点哭笑不得。
有点……可爱。
冷漠与炙热,阴森与可爱,他是如此的矛盾,如此的令罗敷喜欢。
罗敷喜欢他。
喜欢,就是喜欢,什么姐弟不姐弟的,什么社会道德,天理不容……都给我滚蛋!
负罪感什么的,只能作为
刺激她情绪的调剂趣味而存在,绝不允许它阻碍自己寻找幸福与享受!
罗敷早早地就把他扒拉到自己的碗里了。
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吃零食,她最喜欢那种叫做星球杯的巧克力小零食,但是妈妈一天只准许她吃一个,她白天捏着那个星球杯,一整天都舍不得吃掉。
她要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慢慢,慢慢地吃掉,她要把享受留在一天中最放松,最舒服的时候。
罗敷闷哼了一声,双颊已泛起了醉人般的酡红,一缕乌发贴在了她的脸上,像是一条漆黑流光的蜿蜒小蛇。
一缕细细的血丝顺着她的唇角流下,她睁开眼,捂住了心口,浑身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腰窝一软,身子一晃,居然就朝着旁边直直栽倒!
荆无命已急奔而至,一把将罗敷抱在了怀里,嘶声道:“姐姐!你怎么样?”
他的瞳孔都已因为恐惧而紧缩!
他不是不知道突破内功时的凶险,自十六岁起,姐姐每一次突破内功,都是他护在身旁,她总是可以又快又好地突破,轻松到好像只是春游了一场而已,可是这一次……
姐姐怎么了!
她无力地倒在了他的怀里,身上滚烫滚烫的,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额头上浮起一层细细密密,十分焦灼的汗,荆无命瞳孔颤缩,动作却果决得很,伸手就点住了罗敷身上的七处命门穴道。
但凡是武者,就要面对自己体内脉络中内力流转的问题,打穴诊脉的功夫或多或少都懂一些,荆无命的天赋在剑上,这方面表现就很平庸……他不会诊脉,只会认穴!可是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失控的内力在脉络中流窜的危险非常之大,他只有先把姐姐的脉络封了,然后再抱她出去找大夫!
荆无命的动作奇快无比,罗敷正被煎熬的难受时,他的手就已经上来,“咻咻咻咻咻”一顿狂点,罗敷腰窝一软,“嗒叭”一声跌进了他怀里,动也不能动了。
罗敷:“…………”
罗敷:“???”
罗敷惊呆了!
你,你小子做什么啊!
她就这么怔了一怔,荆无命就已经把她懒腰抱了起来要往外冲……罗敷本不是走火入魔,这就是正常流程而已,可是谁能想到,她吃的那个玉蟠桃所带来的十年内力增幅,令这《大悲赋》心法突破带来的副作用更明显了,看上去就很像是走火入魔了。
罗敷根本没想到他会上来就点住她!
啊这……
好吧,这种处理其实正确的很,就是用在了错误的时间里。
罗敷整个人难受得都快痉挛了!
她嘶声道:“别出去!”
荆无命的步子倏地停住,他下意识地遵从着姐姐的所有命令。
荆无命道:“姐……姐姐?”
罗敷道:“我……我不是走火入魔,你快解开我!”
荆无命的认穴打穴的功夫是罗敷亲自教的,基础牢固得很,罗敷固然可以自己冲开,但
是起码得花费一炷香的时间。
她……她等不了!她好难受!
原本罗敷没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是因为她很好奇他这时候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有点坏心眼……但是这是什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行为啊!现在浑身软绵的动弹不得,她还想把他当成一盘菜吃掉呢,现在怎么手持筷子栽倒了!
啊!好难受!
罗敷在心里尖叫,呼吸急促得不成样子,连胸脯都不住地起伏了起来,她眼尾发红,浑身都忍不住绷紧了,她歪倒在荆无命怀里,对方横抱着她,垂着头死死地盯着她的表情,面上全无表情,不知道心里在思考什么。
罗敷嘶声道:“你……你快点解开我!我好难受!”
不要再思考了!你在思考什么啊!
荆无命却不动,也没有听从她的命令。
他阴沉沉地说:“你哪里难受,姐姐?”
罗敷怔了一怔。
就这么怔了一怔的功夫,他已经转了方向,不往门口走,转而到了更里头的内室之中。里头已完全被布置成了最舒服的样子,一张大而柔软的榻,榻上有引枕,靠背和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鲸油灯放在床榻四角的几子上,地上铺着长而柔软的地毯,桌上放着几碟子精致的小点心,还有一壶融了蜂蜜的乌梅饮,一壶清清淡淡的莲心茶。
罗敷被扔在了榻上。
她陷入了柔软的褥子之中,眼睛瞪的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的弟弟看。荆无命发狠似地盯着她,那眼神甚至有点称得上是酷烈了,像是尖锐的针芒一样……令她感觉自己现在在他面前是全然没有遮掩的。
他盯得那么仔细,好像把她身上发生的每一个变化都完完全全地掌握起来,罗敷恍惚之间产生了一种自己已经被他咬住了的感觉,火花似炸开的快乐像是无数金铃一样,在她血液里摇颤了起来,她瞪着荆无命,眼眶红得要命,身上却打起了颤,紧一阵,又缓一阵。
荆无命脖颈侧的青筋无法控制地暴起!
他已经知道姐姐怎么了!他毕竟是个男人,毕竟已因为姐姐快乐过好多次了,他知道一个人的身上出现这样的反应的时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姐姐这个时候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荆无命的声音发着颤:“姐姐……你,你要出去找一点红是不是?”
罗敷:“…………”
罗敷一呆:“……啊?”
荆无命那冷如冰雪般的脸在一瞬间痛苦地扭曲起来,他的双目忽然变成了血滴一样的红色,死死地,好像要吃了她一样的盯着她,他豁出去了,发狠似地嘶声:“我只道姐姐要的是什么,姐姐,选我!我可以让你很好过……”
罗敷呜咽了一声,低低地说:“好。”
荆无命没反应,荆无命像是中邪一样,简直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口才,凶狠且崩溃地自荐枕席:“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让姐姐好过的,我们两个本身就是要永远在一起的,姐姐想要我怎么弄,我就可以怎么弄……嗯?姐姐刚刚说什么?”
罗敷:“…………”
罗敷飙泪尖叫:“我说好!你还不快给我过来,呜呜呜……”
荆无命怔住了!他被突如其来砸到脑袋上的一个大惊喜给砸得七荤八素,整个人都头重脚轻,脑子里炸开了烟花,身子轻飘飘得好像已经上了天……
罗敷哭得乱七八糟的,她气昏了头,张口就骂,简直把自己这辈子所以会说的骂人话全都一股脑地砸到了荆无命的身上,一边骂一边哭,呜呜呜地大喊“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再不过来我就要走!我要把十二剑客挨个试……嗯……”
她说不出话来了,她的眼睛瞪大了,还没流完的眼泪顺着烧的绯红的面颊流下来,浸湿了她的耳朵根。
半晌,她的眼睛眯了起来,睫毛轻轻颤着,檀口微微张开。
一缕蜿蜒如小蛇般的头发黏在她的额头上。
年轻人苍白的手背上暴起青筋,表情很是狰狞,怎么样都不肯放开她。
罗敷用完全哑掉的疲惫声音,指挥荆无命去给她拿莲心茶。
年轻人的瞳孔还犹在颤缩着,还没有从过度的兴奋中挣脱出来,他紧紧地抱着罗敷,和她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罗敷的耳朵就贴在他的心口,听见他的心脏“咚咚咚,咚咚咚”的狂跳着。
荆无命的肌肉上,好似还有那种偶尔蹿起的电流,啪的一声炸开,带起一阵不规律的小小抽搐。
饶是如此,他还是立刻就爬了起来,从桌上端起莲心茶,又回到她身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她揽在怀里带起来,把杯沿送到她的唇边,罗敷垂下头,喝了整整一盏,才觉得水分已经补充回来了。
她轻轻说:“去换被褥。”
……幸好她提前准备了备用的。
摇着尾巴的荆小狼抱着她,非常殷勤地点了点头。
他做事还蛮有条理且细心的,先是把她抱到了另一边的罗汉床上,帮她裹上被子,然后又回去换床褥,罗敷随手抓过一个靠枕抱在怀里,侧卧着瞧着他忙来忙去的苍白身躯。
罗敷:“…………”
罗敷:盯,jpg
罗敷满足地舔了舔嘴唇。
荆无命铺床叠被也还蛮有一套的,很快就利利索索地收拾好了,又过来站在她身边,罗敷抱着抱枕,斜眼瞅着他,荆无命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伸手扯掉了她身上的被子,靠枕也夺走扔一边,然后才盯着她欣赏了一番。
罗敷:“…………”
罗敷骂道:“流氓!”
荆无命安然地受了这一记骂,甚至还觉得有点舒服,眯起了眼睛。
罗敷:“…………”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可以算得上是油盐不进了吧?
荆无命又抱起了她,把她放在了柔软舒服的榻上,自己紧跟着上去,又把她收入怀中,他才刚刚体会到这种贴贴的奇妙感觉,喜欢的不得了,时时刻刻都要这样做。
罗敷艰难地把扒在自己身上的触手大猫给扒拉开,一口气吃了一碟子点心。
呼……好饿。
荆无命抱着她不撒手,双眼亮得惊人,如果他有尾巴的话,现在尾巴应该能摇出螺旋桨吧?
罗敷给他喂了一个青团子,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吃掉,重点在于想吃她的手指。
她眼疾手快地收回手指,自己矜持地嘬了嘬。
荆无命低哑地道:“姐姐……”
罗敷斜眼:“嗯?”
年轻人一下子把她抱紧了,说:“我会对姐姐好的,我要和姐姐一辈子都呆在一起。”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
她说:“小傻瓜。”
她在他怀里转了半圈,搂住了这个小傻瓜的脖颈,甜蜜地吻了吻他。
他们又一起跌进了柔软的云朵里。
第199章 番外二(二更)
边城·十八年后
边城,顾名思义,就是坐落于边陲的小城,这小城真实的名字,似乎已经掩埋在了草原与沙漠边缘地带的风沙之中。
落日与黄沙,将这地方照成了一片衰败而贫瘠的黄色。
当然,再贫困的地方,也不是人人都穷的。
边城当然也有武林势力,这武林势力在江湖上的名头也不算太小。
“关东万马堂”。
坐落在边城的势力,名字就叫万马堂。
万马堂的主人,人称“三老板”。
这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三老板就是大老板,大老板就是三老板,万马堂的事情,三老板一个人说了算,他的头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对他指手画脚。
他为什么叫“三老板”呢?
——马空群,这就是三老板的名字。
十八年前,江湖上曾经有个组织,名叫神刀堂,神刀堂的堂主白天羽手中一柄漆黑魔刀使得出神入化。据说,武林三大世家之一的丁家庄,竟专门研究出一套克制白家刀法的丁氏剑法。
这是否是因为白天羽曾经的一段艳闻?
现在,十八年过去,很多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却很没有营养的新闻,都已被漫天的黄沙所掩埋,再也不为人所知了,只有经过悉心地打听,才能窥见当年的事情。
十八年……
十八年前……
玉面罗刹女,荆无命,上官金虹,飞剑客,中原一点红,高亚男,华真真,曲无容,石观音,水母阴姬,楚留香,陆小凤,西门吹雪,叶孤城……
那是个豪杰辈出的年代,每一个名字叫出来,都具有着令人激动的魔力,十八年已过去,他们的名字也不曾蒙尘。
白天羽就是站在这堆人之中,闯出了神刀堂的名声,这名声还不算小——神刀一字,未免太过狂妄托大,但他能把这名头做起来,就说明他的刀法的确了得。
白天羽有个亲生的弟弟,名叫白天勇。
而马空群,就是这兄弟一人结拜认下的三弟。
十八年前的冬天,梅花庵下了一场大雪,白天羽,白天勇,在梅花庵中赏雪,三十个杀手早有预谋,冲出来围攻这一人,一人浴血奋战,将三十人杀到只剩七人,但人数的差距悬殊毕竟过大,最后的最后,一人力竭而死,鲜血染红了那一天的白雪,将梅花庵变成了人间地狱。
那一战后,神刀堂迅速衰落下去。
三堂主马空群,离开神刀堂,独自来到边城,用十多年的时间,又给自己打下了一片基业。
他让属下都喊他“三老板”,为的就是不要忘却昔日的仇恨,他早已经发下血誓,一定要找出当年杀死大哥和一哥的凶手,血债血偿!
万马堂以马而出名,马场健驹无数,每年春天,都有无数江湖人会赶来此地,挑选名马。
马,是江湖人不可或缺的东西。
马虽说是
畜力,但马在江湖人心中的地位,却比牛,驴,骡子不知高出了多少,以马场而出名的万马堂,地位在江湖上……唔,那就可能像是卖豪车的感觉吧。
也因为有了万马堂,这久无人问津,贫瘠困苦的边城,才有了外人的光顾,客栈,酒楼这些配套措施,也才渐渐地修建起来了,边城的每一个人,看待三老板,都像是看待他们的再生父母一般。
当然……这里的繁华程度和大城还是没法子比的,在住惯了姑苏的人眼里,这边陲小城实在令人无法下脚。
此刻,天已渐渐黑了。
残秋烈风猎猎吹起,卷来了从沙漠而来的黄沙,行走在这样的夜风之中,人的头脸上甚至会被沙子打得很痛,回家一看,连头发都已锈住了。
有人自远方而来。
白衣人。
这白衣人带着长长的帷帽,长长的白纱像是一件纱衣一样,将她大半个身形都遮掩得若隐若现,猎猎夜风吹过,吹得这白纱不住的飘动,白纱之内……是一层烟青紫的轻纱,好似一层氤氲的香雾,遮掩了她的容颜。
她在边城的夜里,像是一颗明珠一般,散发着温润,美丽而夺目的光彩,即便没有人看见她的容颜,但只要她走过的地方,所有人的目光就会止不住地放在她身上。
这些年来,三月选马会之前,也会有很多江湖侠客来边城,边城的人可以说是没有见识吗?恐怕是不行的。但是,这天底下似乎的确没有别的人能像这白衣人一般,充满了优雅而神秘的气息。
她的脸还没有露出来,就已足够让人相信这是个绝色美人了。
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看她。
她信步而入,走进了这地方。
这地方没有名字,却是方圆几百里之内最有名的地方。
这里不是酒楼,却有酒,有好酒;这里不是赌场,却可以赌,赌多大都可以;这里不是妓院,却也有女人,可以做任何事的女人。①
大厅里摆着十八张桌子,桌子的四面都放了圈椅,在任何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就可以享受一顿好酒好菜了。
她进来的时候,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些目光说不上有多么的友好,空气也不怎么友好,静悄悄的,有人还吹了个口哨,只有推骨牌的声音不间断的响起。
她顺着声音瞧了一眼,瞧见一个坐在楼梯口的人,这个人打扮的很华丽,身上梳洗的很干净整洁,他的面前放着一张小方桌,坐在一张很大很舒服的椅子上,正在悠然地玩着骨牌。
很多人来来往往,他一般都不去注意,好似这些人都没有他的骨牌好看似得。
【检测到「可攻略人物·萧别离(原名:西门春)」出现。】
系统那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万人迷系统·威力加强超级加倍版」,站在这里的白衣人,就是系统宿主,罗敷罗大姑娘……不,在她这个年纪,再叫姑娘似乎不大合适,有些人会叫她罗女士(罗敷的自称传开
了),更多的人尊称她为公主。
十八年,加上她一开始穿越的那三年,系统设置的终极任务目标「成为万人迷吧!」的时间期限——一十年已然结束。
她却没有被系统抹杀,因为她已经把任务完成了……嗯,倒不是通过真的迷晕一万个人的字面意义手法。
第十五年的时候,她就已经完成了这个任务。
她居中调停,使得剑拔弩张的江湖势力之间可以和平谈判,免于多伤性命。
她不伤无辜,且对滥觞无辜的江湖人士施加以最残酷的惩罚。
她清缴土匪水盗,令行路与过江都变得更加安全。
她……
她做好事还喜欢留名,留大大的名!
很多看她不爽的人,认为她这是沽名钓誉,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被她帮助过的普通人,将她的名字流传了开来,人人都知道江湖上有这么个大侠,以罗敷为主角的话本子也多了起来。
总而言之,好感度这个东西,也不是只有见过的人才可以累积的嘛,见,一个人一辈子能和多少人发生情感交互呢?
她做的好事辐射了许多人,那些被她解救的伎女感激她,那些她从土匪手中救下的人感激她,江湖上很多人都信服她,还有那些只听过她大名而对她心生崇敬之意的人……这十多年的累积下来,何止万人?
何须去捏着鼻子攻略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物。
不过,这也好在系统虽然智障,虽然坐地起价,但是做系统还是很厚道的,只累积计算好感度,十万个人的10%好感度加起来,够一万个人的100%,它也不为难罗敷,干脆利落地在那简陋墨水屏上放出了通关烟花界面。
界面之后,系统让她选择,是否保留系统,让系统陪伴她走过一生。
罗敷选择了“是”。
武功达到她现在这样的层次,系统商城里的商品她已经很少去用了,在现在的罗敷面前,即便是小老头复生,也只有站着挨揍的份。
但是,系统陪她走过了十多年,它虽然不会说话,却有一种很诡异的冷幽默在,它就像是一个默默陪伴她的老朋友,存在感下降,但一回头,它始终都在。
说句人话,就是「物品栏」的收纳功能和「万能回魂丹」什么的,实在是太好用了,不能失去,必须不能失去!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裹得严严实实来边城,不是为了机械降神,而是为了自己的养子路小佳。
路小佳的身世……嗯,路小佳的身世颇为离奇纠结。
这么离奇纠结的身世,对于大人来说其实也是很难搞的。
荆无命是他的师父,罗敷是他的师娘,到了一定的年纪,这孩子一定会自然而然地产生疑问:那么,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呢?为什么别人有,我却没有呢?
这个时候,又该怎么回答他呢?是骗他说你的爹娘已经死了,还是照实说“你爹为了给他好妹妹的儿子腾地方,直接把你扔了”。
啊这……
总之,不太好办。
路小佳作为一个矮胖小墩墩的时候,就已经奶声奶气地这么问了。
罗敷:“…………”
罗敷只好祭出万用回答:“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长大来的也很快,这问题是不能这样一直拖着的。
在路小佳十岁的时候,罗敷和他说,等他十六岁的时候,就一定把他的身世告诉他。
少年路小佳答应了,当天蹲在蔷薇花障中疯狂吃花生,吃得双颊鼓鼓囊囊,像委屈的松鼠。
等到他十六岁的时候,罗敷果然把他的身世都细细地告诉了他。
那时候,路小佳变得和荆无命有点像……唔,倒不是性格方面的像,而是杀人方面的像,这小子中一病发作,也跑出去学人家当杀手。
真·杀手·一点红:“…………”
一点红觉得很奇怪,明明他年轻的时候非常排斥当杀手,结果这小子他在干嘛?
果然,荆无命养出来的徒弟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更神奇的是,路小佳居然长了一双死灰色的眼睛,像是灰色的玻璃珠子!
罗敷:“…………”
罗敷借此去逗弄荆无命,问他是不是在外面偷吃。
荆无命:“…………”
荆无命:“………………”
荆无命阴暗地看着她,看起来自闭得很严重,这种问题,拿去对付楚留香陆小凤不顶事,拿来对付荆无命,真能把他浑身上下打出十几个洞嘞!
罗敷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总之,路小佳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果然受到了一定的刺激,又中一病发作,跑去外头当杀手。
他的规矩还大得很,什么老弱妇孺不杀,无辜之人不杀,义薄云天之人不杀,这不杀那不杀的,十一剑客一听,齐齐无语。
这也算杀手?
他简直就像是自己心里不爽,杀人瘾犯了,然后要出去闹事,还得别人付钱给他。
这霸道的程度,可以说是很得罗敷的真传了。
散散心也好,况且孩子长大了也要历练的嘛,她就把路小佳给扔出去了。
路小佳本来名声就不小——他毕竟是荆无命的徒弟,昔年荆无命号称金钱帮第一杀手,又悍然背叛上官金虹,惹下了无数大事,而罗敷更不是省油的灯……
路小佳在罗园中长大,罗敷对他,简直就好似对自己的亲生子一样,罗敷与荆无命没有孩子,膝下只养了一个路小佳,很多人都猜测,罗敷这泼天的富贵,最终还是会便宜路小佳的。
不过,这一年的江湖混下来,他自己还真是闯下了自己的名声,现在江湖人提起路小佳,就不是荆无命的徒弟,华阳公主视若亲子的孩子了。
他是杀手路小佳!
罗敷才不管他,中一病犯了的年轻人,可没什么好管的。
不过……他十八岁的那个秋天,事情还是要管上一管的。
十八年后,残秋,边城。
——傅红雪来了,他从漆黑中走来,带着复仇的信念。
罗敷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一抬眼,就瞧见了那个黑衣的苍白少年,在这一整间屋子里,只有他的目光,连抬都没抬起来过。
罗敷的唇角慢慢地勾了起来。
第200章 番外二(一更)
萧别离的无名居的一楼大堂,共有十八张桌子。
天色已晚,这里却还亮如白昼,有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无论是谁,走进这里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绝对是傅红雪。
漆黑的刀,苍白的手。
这把刀,从前罗敷见过,她不仅见过,她还连敲了十下,把刀从它上一个主人的手里给直接敲掉了。
十八年后,魔刀又现,只是魔刀换了个主人。
罗敷本来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这一下却改变了主意,又站起来,信步走到了傅红雪的对面,随意地坐了。她故意把自己带来的剑搁在了桌子上。
此剑名为“断水”,乃是传说中越王八剑之二,亦是江湖名剑,五十年前曾在江湖昙花一现,来历神秘。
来历嘛……当然越神秘越好。
剑落在桌子上,发出了“当哐”一声。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他正在吃饭。
边城这种地方,是不可能种水稻的,这里的主食是面食,傅红雪吃的是面,清汤寡水的面,撒了薄盐,没有青菜,更没有羊肉。
一个带着白纱帷帽,浑身氤氲香雾的神秘美人坐在他的对面,他却连头也没抬起来一下,一筷子,一筷子的吃他的面,动作很慢,脸上全无表情。
罗敷说:“拼个桌呀!”
傅红雪没抬头,也没有停下吃面的动作,他似乎根本就没听见罗敷在说话。
罗敷也不尴尬,坐在桌前,扬手招来了店小二,噼里啪啦地要了几样招牌菜——这里果然要吃烤的小羊羔肉。
炭火烤的小羊羔肉上来,滋滋冒着油,盐,胡椒和另外一些神秘的香料撒在上头,已经被羊油所浸透。罗敷的手慢腾腾地拿起了筷子,这才抬眸,饶有兴趣地又从傅红雪握刀的手一路看到了他的脸上,好像是在看她盘子里的菜一样。
漆黑的眸子,苍白的面颊。
苍白,冷漠,沉默,坚忍,有如贺兰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罗敷的系统早就提醒她,这是「可攻略人物·傅红雪」了。
傅红雪是谁?
傅红雪,白天羽的遗腹子,他的母亲是昔年魔教大公主花白凤,因爱上了白天羽,毅然叛出魔教,然而那个时候,白天羽已经有自己的正室夫人了。所以,花白凤就做了白天羽的外室,被他“金屋藏娇”。
傅红雪出生的那一天,就是梅花庵血案发生的当日,花白凤生下他后,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然死去。自此之后,强烈的仇恨就主宰了花白凤的生命,她将自己的儿子取名为“傅红雪”,意思是:为了雪被染红的那一日复仇。
为此,傅红雪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在地狱一般的修行中度过的。
他没有童年,他人生中所有的记忆,就是练刀,以及母亲的诅咒。
——你必须复仇,如果你不把仇人的头砍下来,那么不只我会诅咒你,连老天都会诅咒你!
他虽
然才初出茅庐,但罗敷只瞧一眼就能瞧出,他的武功底子,比之许多成名多年的老江湖还要更好。
这身世……白天羽那死了十八年的老鬼还在祸害人!真是晦气!
更晦气的点在还后面——傅红雪根本就不是白天羽的种!他就是个不知道被从哪里抱来的农家子!
——花白凤怀了白天羽的孩子,这件事,白天羽的正室夫人清清楚楚。
白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很清楚自己丈夫的鬼德行,拈花惹草,想让他不去睡女人是不可能的,她已经看开了。但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白夫人深知,白天羽喜新厌旧,可一旦有了孩子,这孩子就是他和花白凤之间永远斩不断的联系。
所以,白夫人佯装不知此事,买通了为花白凤接生的稳婆,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孩子,代替了花白凤真正的儿子。
花白凤当成复仇工具养大的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罗敷面前的傅红雪。
而被白夫人辗转送走的那个孩子,白天羽真正的儿子,他的名字叫做叶开。他的童年过的也不是很幸福,后来被李寻欢找到,成了李寻欢的徒弟。
傅红雪的人生除了为白天羽复仇之外,就没有别的目标了,瞧瞧他现在的样子吧……甚至有点像是罗敷第一次见到荆无命时,荆无命的那副鬼样子。
不……比荆无命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因为荆无命起码还有自己的小爱好”,这小爱好因为太过变态,连上官金虹都磨不掉。
但傅红雪……
傅红雪是个很正的孩子,他是真的全心全意地把为白天羽复仇当做自己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
他比荆无命更冷,也比荆无命更麻木,更习惯性地去忍耐,更像一个工具。
罗敷斜眼瞅着傅红雪,轻轻笑了一笑,道:“你就才吃这么一碗饭?吃的饱么?”
——当年阿飞可是能把两个人的量全部吃干净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她。
他仍然慢慢地吃着面,垂着眸,好似根本都没听见她说话一样。
罗敷用了变声的东西,此刻将声音弄得不大像她自己,但以罗敷的讲究程度来说,她是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声音难听的。
所以即便变了声,这声音也是温柔好听,大堂里已有许多人都朝傅红雪露出了不满的神色——为什么漂亮的女人要搭讪这种不解风情的臭小子!
罗敷却觉得有意思,她好整以暇地瞧着他,又问:“这烤小羊羔肉,我吃不完,我来请你,咱们两个一起吃,如何?”
傅红雪慢慢地把最后两根面条吃掉,碗底连一点汤水都没有剩下。
他吃完了面,才放下了筷子,慢慢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女人。
氤氲烟青紫,白纱若云雾。
神秘往往是美人最好的装饰。
但傅红雪苍白的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一字字地说:“吃的饱,你要请我吃
东西,我不吃。”
他说话很慢,似乎经过了比较慎重的思考,他很沉默,这种沉默的人一旦开口,就希望自己能对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完全负责。
这是罗敷这样的人所理解不了的事情……罗敷的嘴比脑子还快,旁人说一句话的功夫,她就能噼里啪啦地说十句,至于负责,嗯……罗大忽悠这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主打的就是一个我说归说,做归做,我的嘴做的承诺和我的手有什么关系?
于是罗敷立刻就豪气万千地说:“好,你不吃我请的东西,那干脆你来请我好了,老板!我点的菜记在这位公子账上,一块儿结啊!”
萧别离:“…………”
店内围观群众:“…………”
这豪气万千的语气,一般,似乎,或许是拿来在自己请客的时候说的?……而不是这样强行要别人来买单!
只有傅红雪的脸上没有露出那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因为他连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这种语气有什么奇怪的。
他慢慢地道:“你要我请你吃东西,为什么?”
这句话还是经过了思考之后才说出的。
罗敷的话也还是完全不丝毫,很是随意,很是慵懒地道:“为什么,因为我高兴,想请我吃饭的人,可以从这里排到江南去,这机会给了你,你肯不肯?”
傅红雪不好奇,傅红雪不仅不好奇,还郎心似铁,面无表情,慢且直白地说:“我不肯。”
罗敷:“…………”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道:“你这人倒是真的很有趣。”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这时候,罗敷就瞧见了他走路的姿势。
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脚再慢慢地在地上拖过去,又怪异,又滑稽……原来他竟是个跛子。
健全的人堆里出现个跛子,十个人中有九个人都要去看,齐刷刷的目光便都又落在了傅红雪的身上,比之罗敷进来的时候,那些目光还要更不友好,更恶意一些。
冰雪少年苍白的脸上连一丁点的血色都没有,他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似乎已经习惯忍受,忍受着这永无止境的,嘲弄的恶意的目光。
他善于忍耐,他善于忍痛,他善于沉默。
他一步一步地要走出去。
罗敷突然扬声笑道:“相较于你要做的那件大事,你吃的的确有点少,吃饱饭才好干活,这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傅红雪的脚步倏地停住!
这少年黑色粗布的劲装没有改变,他的发式与表情没有发生改变,但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的感知到了一种奇异的变化——这奇异的变化已发生在了这苍白少年的身上,令他周身的气氛变得很冷,很锐利,像是磨尖了的雪粒子。
他站立的姿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肌肉已经绷紧,蓄势待发。
他慢慢,慢慢地回过头,漆黑的眸子冷冷盯着罗敷,
一字一句地道:“你是谁?”
罗敷笑道:“我不告诉你。”
傅红雪:“…………”
傅红雪:“………………”
傅红雪一动不动,他握刀的那只手,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已经凸出。
罗敷“噌”的一声从圈椅上跳下来,负着双手走到了傅红雪身前,左看看,右看看,完全一副轻松自如的语气,笑眯眯道:“生气啦?”
傅红雪不动。
罗敷伸手,似乎意图去戳一戳他的肩膀。
傅红雪还是不动。
他的瞳孔都没有动,似乎根本看不见她的手。
但是罗敷的手即将点上他的肩头的时候,他的肩头却忽然向后一缩,正巧避过了罗敷的手……才怪!
罗敷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柄玉骨折扇,正正好延长了她的骚扰范围,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傅红雪的肩膀上。
傅红雪:“…………”
傅红雪不动,也不说话。
罗敷悄悄地凑近了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悄地对他道:“我知道你是为什么事而来的,白天羽嘛。”
傅红雪的瞳孔骤然收缩!
而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她的人已经走出门去了,傅红雪拔地而起,凌空跃出了大门——他的轻功居然非常之好!他一个跛子,轻功居然比绝大多数的江湖人都要好得多!
然而当他跃出门外之时,门外还哪里有那神秘女子的身影呢?
随着夜风而来的,只有一片烟青紫的轻纱,带着神秘的郁金香的香气。
傅红雪一动不动。
轻纱已要抚上他的脸。
他持刀的那只手忽然抬起,用刀鞘将轻纱拂过,他慢慢,慢慢地抬脚,一步步地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傅红雪的轻功固然很不错,但与罗敷相比,就又差一大截了,傅红雪站在长街上一动不动装木头人的时候,罗敷已经回到她住的客栈里,准备舒舒服服地洗澡睡觉。
不过,她所住的那一间上房外,居然站着一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是万马堂的场主云在天,十年之前,他也是江湖好手,人送外号“云中飞鹤”,顾名思义,以轻功而出名,他远避江湖十余年,原来是投在了马空群的麾下。
云在天来,是要请罗敷明日晚上,于万马堂中相见,三老板马空群,要请她过府一叙,小酌几杯。
罗敷那张藏在帷帽下的脸上,就露出了玩味似的笑容。
马空群不知道她是谁。
他要是知道她是谁,还敢让自己手下的一个小小场主来请她“过府一叙”?他还有那个胆子要她移步?他怕不是找死吧!
但他不知道她是谁,罗敷这次出来,无论是长鞭还是玉箫,亦或者是秋水剑,她一个也没带,只选了这把五十年前在江湖上昙花一现的断水剑混淆视线,为的就是隐藏自己的身份。
马空群就是杀死白天羽,却至今幸存
的七个杀手之一,他嘴上说着“血债血偿”,其实心里怕极了血债血偿,他心里有鬼,这么多年都害怕白天羽的崽种回来复仇,他有着自己的渠道,收集消息的渠道。
他的渠道告诉他,近日,白天羽的后人来寻仇了。
今天抵达边城的人,一共六位。
神秘的持刀少年傅红雪,邋里邋遢的爽朗少年叶开,手中一柄断水宝剑的轻纱女子,还有武当名宿乐乐山,慕容世家的公子慕容明珠,以及飞天蜘蛛。
后三个人不重要,前三个人比较重要,因为马空群已经认定,白天羽的崽子,就在他们三个人之中,两男一女……但假如白天羽有个女儿,或者她就是白天羽当年的情人,这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她带着帷帽,难以判定年龄的大小。
……白天羽的情人数量太多,总是会从各种莫名其妙的犄角旮旯里蹦出来。
马空群如此考虑,于是要把这三个人都在明日聚集在万马堂中,试探一番,试图找出其中那个来复仇的人。
罗敷不生气,她倒是很好奇马空群会说什么,于是并没有让云在天为难,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万马堂的马车来接人,罗敷也依旧是一身双重轻纱的打扮,上了马车,在黄昏傍晚时分来到了万马堂的总部。
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屋子里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墙壁上挂着一副长长的画,画的正是万马奔腾,长桌尽头的第一把交椅之上,马空群就坐在那里。
罗敷悠然地走过去,就坐在了他下首的第一把椅子上。
她和马空群十八年没见过面了,在记忆之中,这个人也无甚重要的,此刻一见,她也想不起这人十八年前是什么模样,只见他神情肃穆威严,颇有那种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又很像是江湖前辈自持身份,做什么都淡淡的。
傅红雪就坐在罗敷的对面,他一直都很安静,甚至在进门时,慕容明珠带来的人欺负他,不许他从正门走过,要他从栏杆底下爬过去,他也没有反抗。
他只是在忍耐,忍到用尽了自己浑身的每一分力气。
他忍耐到进了屋子,就瞧见了罗敷的轻纱,他冷冷地瞧着罗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叶开要坐在罗敷的身边,罗敷却说:“你身上太脏了,离我远一点。”
叶开眨了眨眼睛,笑得更灿烂了。
他身上倒是没有狗皮膏药的赖皮劲儿,他只是嗅了嗅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喃喃地道:“难道我真的该换件衣裳了么?”
然后就一直走到了长桌的另一端坐下。
马空群沉默地瞧着这一切,默默地观察着,评估着,思考着。
酒宴开始,桌上很是有几个可以活跃气氛的人,有叶开在,这酒局的气氛简直是一万年都冷不下去的,说着说着,话题突然转到了万马堂与神刀堂的关系上,于是马空群顺势就讲起了古。
当然,是他篡改过的古。
什么白天羽兄弟被不知名杀手杀掉啊,什么神刀堂每一个弟兄都是万马堂的弟兄啊,什么这血债这辈子不会忘啊之类的。
他颠倒黑白,直把自己说成了个忍辱负重的苦菜花,又直言怀疑他们六个人中,有当年凶手派出的人,为的是来杀他,斩草要除根!
罗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马空群的目光立刻就钉在了她的脸上,马空群的头号马前卒,一个名叫公孙断的虬髯大汉瞪着如牛玲一般的眼睛,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罗敷一只手撑住了头。
说真的,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敢这么对她说话了,这感觉甚至还有点新奇……这就是扮猪吃老虎的感觉么,有趣,真有趣。
……十八年过去,她的性格好像也没有成熟到哪里去。
罗敷勾唇一笑,淡淡道:“我笑三老板,十八年过去,居然连自己的仇人是谁都还没闹明白,瞧起来也不是很想报仇嘛。”
公孙断大怒:“贱人!你找死!”
马空群一扬手,公孙断立刻噤声。
马空群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杀死我大哥凶手的头绪,我怎么会全然没有?”
罗敷道:“哦?是谁?”
马空群又在沉默。
他的表情很平静,双眸之中却隐藏着一种深沉的杀机,他长久的沉默着,过了很久很久,才沉声道:“你们有听说过罗敷这个名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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