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番外一(二更)
老实说,虚弱成这样,还捱了一鞭子,又是冬天,其实很不适宜洗头,万一得了风寒,就这小身板,够呛能撑得过来。
不过,罗敷考虑的很周到。
先是叫店小二再送两个炉子来,烧上炭,把屋子里烧得热热的;热水打两盆,一盆先拿来给他用,另外一盆就坐在一边的炉子上,这样,换水的时候也不至于会冷。
上辈子,罗敷是绝症而亡,死之前又挣扎着活了好几年,身体一直病恹恹的,一个总有病,很虚弱的人,比一个健康的人更注意自己的身体,就连洗澡这种小事,对她来说也是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大事。
——空调开几度?要做到身上冒汗的温度才行,不能只是“不冷”;洗澡不能超过多久否则会浑身虚脱,没劲儿;洗完后头发不能湿着要立即吹干,要把发根全部弄到干燥……等等等等。
现在,这些注意事项她自己用不着,就全用在了这少年身上。
这客栈很小,很简陋,没有加了香料的澡豆,不过倒是有自制的皂角膏。皂角膏是用皂角曝晒后捣碎熬制而成的,是黑色的膏状物,放在小罐子里,与后世的洗发膏倒是蛮像的。
罗敷把他当小狗一样顺毛撸了半天,五指插进他的头发里,细细把头皮和长发全部都搓揉干净,最后还顺便附赠了对方一个内力烘干头发的服务。
这少年的头发居然还又黑又柔顺的,摸起来很是柔软,要用小动物的皮毛来比的话,一定不是柯基那种像针毯一样的毛,而是像更小一点的幼兽……或者布偶猫什么的。
全程,他都是歪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大约是因为他的最后一丝体力都全部用于吃刚刚那一碗粥了,少年人昏死得很是彻底,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喉咙里也没再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了。
他简直安静得要命,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罗敷觉得,这轻不可闻的呼吸,应该是他长久在野外生活所留下的警惕习性。
她拎着少年的肩膀,又把对方放回榻上,伸手帮他盖上了被子,这才打了个哈欠,去拆自己的头发。
——忙活了大半夜,现在天都已经亮了,她的头还没沾上枕头呢。
里间肯定就是给这倒霉少年住了,她自己抱着被子,打着哈欠去外间的罗汉床上窝着了。
这一觉睡得不大安稳,因为罗敷的心里还在思考着事情。
她抢了《如意兰花手》的秘籍,上官金虹是不会这么轻易就罢休的,她长得太显眼,却不大会易容,客栈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是不可久留的。
可是,现在身边又带了个昏迷到像尸体一样的小男孩……既不好挪动他,又不能把他扔在这里,真是不太好办。
现在也只好先抓紧时间休息了,休息几个时辰,再做打算吧。
满打满算,罗敷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她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从怀里掏出那本《如意兰花手》,细细翻开起来。
好不容易抢到了,让她拱手让人?门儿都没有!
翻看着翻看着,她就看入了迷,手上不自觉捻成兰花手势,做出清妙自然的种种手势变化,潜心学习。
到了中午,那少年人的呼吸声还是一直接近于无,细细轻轻的,叫人听着就有点担心。罗敷心道:这孩子不会是要死了吧?
正想着,里间传来一声小小的闷哼,罗敷赶紧下地,去里间瞧一瞧他的情况。
他没死,他甚至抱着被子不肯撒手。
少年一头柔软的长发都溅在榻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大约是因为感觉到了身处陌生之地,他似乎很想睁开眼睛,但这床被子又实在太柔软,让他舒服到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
这床榻是靠墙放的,少年人抱着被子慢慢挪,用自己的背抵住墙壁,面朝室内,眼皮子沉甸甸的,半张脸都贴着床榻,把自己缩成了个虾米,苍白的脸因为过于温暖的室内而浮现出了一点血色。
——这是警惕的姿势。
警惕,但不多,甚至还有点好笑。
罗敷觉得他实在好玩的紧,于是坐在了榻上,伸手想挠他下巴。
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在瞬间笼罩了罗敷,那少年霍然睁眼,抬手下意识就去抓罗敷伸向他的手腕,罗敷面色不变,右手一转一捏,少年的手腕就落在了她的手中。
他浑身僵硬,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她,目光凶狠得像只小狼。
罗敷这才发现,他生了一双格外妖异邪恶的眼睛,瞳孔竟是死灰色的。里面死气沉沉,既没有生命,也没有情感,好似这两颗眼珠子是用大理石所雕刻出的石头眼珠一样。
被这双眼睛盯住的时候,罗敷感觉到这少年的杀气像是触手一样在瞬间爆发,紧紧缠住她,于是她也生出了一种憋闷而难受的感觉——就好像是猎物被天生的猎手盯上一样。
这本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少年,但他一睁开眼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被这双死灰色的眼睛所吸住,感到一阵恶寒,样貌什么的……就没有人再在意了。
而且,他方才那一抓,居然格外的迅捷敏锐,若不是他那一下牵动了胸口上的鞭伤,估计这头幼兽且还有的闹腾。
罗敷沉默不语地瞧着他,少年的脸上全无表情,还是死死盯着罗敷,他的左手腕脉落在了罗敷的手中,右手却还紧紧攥着被子不肯撒手——似乎是太喜欢这床被子了。
罗敷:“…………”
罗敷慢慢放开了他的右手。
拥有一双妖异瞳孔的苍白少年并不轻举妄动,他又很微妙地挪了挪地方,把自己的背紧紧地贴在了墙壁上,浑身肌肉都已被激活,进入了一种蓄势待发,准备逃跑的状态之中。
罗敷挑眉。
她忽然坏心大起,出手如闪电一般,这少年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罗敷摁在墙角……挠了挠下巴。
少年:“!!”
少年的瞳孔像是受惊的猫一样骤然缩小,浑身的肌肉都在此
刻紧紧地绷起,像是应激了一样。他本来胸口上就有新鲜的伤口,这样浑身一紧绷,鞭伤登时撕裂,剧痛从心口蹿到腰窝,使得他腰窝一软,跌在了榻上,咽喉中发出一声细小而压抑的痛呼。
罗敷:“…………”
罗敷赶紧把他提起来,看一看胸膛上的伤……好吧,血渗出来了。
少年又进入了一动不动的自我保护状态里,像是僵直了一样。
罗敷拍了拍他的脑袋,他没有反应。
罗敷捏了捏他的脸颊……他脸颊瘦削得要命,根本连点肉都捏不起来,她只好悻悻作罢。
他还是没有反应。
罗敷只好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瘫在榻上,嘴唇连动都没动一下,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话。
罗敷又道:“胸口的伤,痛不痛?”
少年一动不动,把自己自闭成了一座雕塑。
罗敷皱了皱眉,道:“你的喉咙有问题么?还是听不见人说话?”
少年的瞳孔又缩了一下,对她这句话做出了反应——好吧,最起码,他的耳朵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这小子就是单纯的拒绝交流而已!
如果他是个狼孩,真的不会使用人类的语言的话,那他起码也应该知道怎么咆哮,用低吼声来表达威胁,可惜他也并没有这种行为,到目前为止,他所发出过的唯一声音,就是伤口痛到不行的时候的低低闷哼。
……好似非常善于忍耐的样子。
不仅善于忍耐疼痛,也很善于忍耐饥饿。
门忽然被敲响。
门被敲响的一瞬间,少年“噌”的一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那扇木门看。
店小二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客官,您要的鱼汤来咯!”
罗敷起身去开门。
她本以为这警惕心超强的少年会试图在这个空挡中跑掉,结果没想到,对方乖乎乎的,就坐在榻上,背靠着墙,把被子裹在了自己身上。
罗敷端着盘子回来了,一扭头,少年人正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鱼汤,鼻尖不受控制地动一动,嗅一嗅。
罗敷:“…………”
罗敷明白他为什么不走了,他听见了“鱼汤”两个字。
……这是什么人形幼兽啊。
迄今为止,罗敷感觉自己没见过这孩子身上“人”的一面,他好似真的是一只天生天长的小野兽,无论什么行动,都是完全出于本心,出自自己的欲望。
比方说,他似乎从来没有一个柔软的窝,所以,他就一直抱着被子不撒手。
还真是……奇特的少年。
罗敷觉得有趣,她对着这少年笑了一下,少年死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里面的意思并不是“给我吃”,而是“怎么抢”。
……他毫不掩饰地在思考怎么把吃的东西抢过来。
亦或者说,在他人生的前十几年中,他并没有遇到需要他去掩饰眼神的情况,
所以根本未曾学习过如何去掩饰。
罗敷有点无奈,又问他:“你要不要吃?”
少年还是一动不动,蓄势待发的样子。
罗敷的额头上蹦出一个十字路口,终于忍不住了,十分不客气地说:“别盯了,你打不过我。”
少年:“…………”
少年的嘴唇抿了起来。
罗敷道:“这鱼汤本来就是给你喝的,对你伤口恢复有好处,你要自己喝就眨眨眼,你要我喂你,你就点点头。”
少年很缓慢地眨了眨眼。
罗敷搬了个小几子放在他面前,又把鱼汤也放在他面前,摆好了碗筷。
鱼汤是浓白色的,这是鲫鱼豆腐汤,要熬出这样的汤色,须得先把鱼肉煎一煎再下锅,罗敷记得以前自己生病的时候,妈妈就总做营养鱼汤给她喝,所以特地嘱咐厨房做的。
少年像几辈子没吃过饭的鬼一样,狼吞虎咽,连嚼都不嚼一下,一大碗鱼汤连带着所有的配菜全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捧着碗舔了舔……
罗敷目瞪口呆,因为这少年这么狼吞虎咽地吃,居然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罗敷有点惊讶地瞧着这少年。
少年吃饱了。
他吃饱了,好像就该走了。
但是……
他死灰色的眼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被子,又看了一眼放在榻旁边的炉子,炭火在里面燃烧着,发出细小火星爆裂的声音,使得室内温暖如春。
……不太想走,这里好暖和。
他有点恍惚,瞳孔渐渐放大,靠着墙的背不自觉地往下滑,他又把自己完全裹进了被子里,死死攥着被子不肯松手,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盯着罗敷。
过了一会儿,他大约是因为从来都没体会过这么舒服的感觉,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被子里了一样,头一点一点的,眼皮子也忍不住耷拉了下来,盯人也盯不下去了,似乎控制不住地要睡着了。
罗敷:“…………”
罗敷“噗嗤”一声就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这少年脑子不大好使的感觉。
罗敷道:“喂,别睡,准你睡觉了么?”
少年的瞳孔又收缩了一下,“噌”的一声抬起头来盯着她,仍然安安静静,一言不发——他不会真的是个哑巴吧!
罗敷道:“伤口裂开了,我帮你重新上药,重新包扎,包完之后,我们换一家客栈去住,好不好?”
少年没有反应。
罗敷耐心地道:“好就眨眨眼。”
少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
罗敷:“…………”
罗敷露出狰狞的表情:“不好也得好!”
她骈指如剑,伸手点了这少年的穴道,少年“啪叽”一下跌倒在了榻上,表情一下子变得惊恐起来,恶狠狠地盯着罗敷,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像一只四脚攒蹄,要被剥皮的小狼一样。
罗敷不为所动,还在他的左右两颊各轻轻掴了一掌,嗔道:“你这小崽子是不是警惕过头了呢?”
又一想,他身上的伤是我打出来的……额,好像人家警惕警惕也没什么不对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听话的伤员,被追杀的处境,她还真是……事有点多啊。
算了,做事!
罗敷三下五除二地帮少年换好了身上的绷带,这过程当然是痛苦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时,少年低着头瞧了一眼,面上却仍是一丝表情都没有,好像受伤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他自己一样。
罗敷叹道:“你这伤是我打的……我一定负责治好你再离开。”
少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好像是个石头娃娃,没有给出半点反应。
罗敷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眼尖地发现,这时候,他的肌肉反而紧张地绷了一下。
——对伤害习以为常,对人与人之间,平常而充满温情的抚摸却紧张不已。
罗敷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伤口包扎好,她指着放在床尾的一套新衣,问:“你能不能自己穿?能就眨眨眼。”
——新衣是店小二去成衣店帮她买的,在他昏迷的时候,罗敷请店小二来帮他用温水擦擦身子,擦完之后,就帮他穿上了里裤,剩下的新衣都放在床尾了。
少年瞧了一眼那套崭新的衣裳,死灰色的双眸中闪过了一丝……茫然。
不错,就是茫然,从醒来的一瞬间,他就感到茫然了。
遮风挡雪的屋子,柔软得像云朵一样的窝,能让他完全吃饱的食物……
在他十二年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人给过他这些东西。吃饱穿暖,是一个人最本能的追求,他从未得到过,所以他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极度的渴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是没有人给他……从来也没有人给他,他甚至生不出“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的怨怼,因为他根本就没见过正常人是怎么过活的。
他只见过野兽的生死,也把自己当做野兽来看待。
小野兽只茫然了一瞬间,就立刻点了点头,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动作太大,又扯动到了伤口,他也不管不顾,生怕罗敷一下子又反悔,连衣裳都不给他了。
罗敷双手抱胸,很是无奈地看着他。
当天,罗敷拎着他换客栈的时候,这少年的脸上仍然全无表情,十足酷哥的模样,手上却紧紧地抱着被子不肯撒手。
第182章 番外一(一更)
最后,罗敷拎着少年,少年手里拎着装了被子的大包裹……罗敷简直这辈子都没用这种造型上过街,简直感觉怪异极了!
而且,这少年似乎还很舍不得那间屋子,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死灰色的眼睛却忍不住往客栈的方向连瞧好几眼。
罗敷一边拎着他跑,一边道:“别看啦,这么多屋子,看得过来么?”
少年张了张嘴,说:“又,不让…我进去……”
罗敷惊讶地说:“你居然会说话?”
少年:“…………”
少年闭上了嘴。
不过,他的声音十分嘶哑,好似喉咙里吞了一口粗粝的沙子,又好似生锈的断刃从刀鞘里被拔出,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并不熟练,有一种十分强烈的非人感,显然已很久不曾开口说过话了。
但这至少说明,他在更小的时候是有人教有人养得,并不是真的被野兽养大……这是件好事,至少在他的个人认知之中,他是个人。
罗敷于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她把少年拎起来抖了抖。
少年以极小的幅度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考“名字”是什么含义,又似乎是在思考自己很久都没有用过的那个称呼。
过了半晌,他又嘶哑而断续地说:“荆,无命……”
罗敷:“…………”
罗敷脚一崴,差点没摔倒。
作为一个剧透党,她的第一想法是,荆无命?就是那个未来的金钱帮第一杀手?令人闻风丧胆,剑法奇诡无比?
她忍不住想起了原本世界线下的这个人是什么模样——完全被磨到没有了人性,只好似一把趁手而锋利的刀,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又像是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
原来……他小的时候是这种模样的么?
罗敷又瞧了一眼他。
少年还是在用那双妖异而邪恶的灰色双眸盯着她,这双瞳孔的颜色很浅淡,好似在看人,又好似只是望着一片虚无,充满了空洞和死寂。
但他其实生得并不难看,睫毛长长,鼻梁挺直,只是有些太瘦削了而已,双颊捏不起一点肉,好好养一养,也可称得上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少年。
这样小的少年……
这样不谙世事,懵懵懂懂,全凭欲望去做事的小野兽……一入红尘,遇到上官金虹那样的人,被利用到连骨头都榨出来给他吃了,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上官金虹深谙支配之道。
她的第二个想法是——这名字是不是有点太不吉利了?
这名字既然不是上官金虹起的,是他本身自带的,那就应当是他的父母取给他的,什么样的父母会取出这样的名字呢?
罗敷没问,罗敷只是说:“哦,我叫罗敷。”
少年没反应。
他就像是那种半坏不坏的人工智能一样,戳十下能给一下反应
,其余的时候都是一片漠然死寂。
不过,这也没什么,罗敷不大在意。
一个成年人,要是因为小孩子不理你而和小孩子置气,就未免有点太不成熟了。
路上果然瞧见穿着金色衣裳的人在四处搜索,罗敷索性变装进了客栈,和店主人说这孩子是她弟弟——带着个孩子,还更容易掩人耳目了,实乃意外之喜。
罗敷又通过自己的秘密据点,收到了曲无容的来信——信里说,上官金虹不在总部,他亲自来这附近了。
哦嚯。
罗敷心道:看来这如意兰花手实在是好东西,连上官金虹本人都能来。
上官金虹的武功,自十年前就已达到了“手中无环,心中有环”的境地,这十年来,已很少有人见过他出手,但龙凤双环的威名却传得愈发广了。
罗敷已学会了石观音那名为“男人见不得”的奇妙武功,出手招式精妙无双,包罗万象,又如羚羊挂角,全然无迹可寻,于招式之上,她并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上官金虹。
但上官金虹今年四十二岁,比罗敷足足年长了二十四岁,二十四年的内力差距,并非招式上胜过一星半点可以弥补的。
况且,她身边还带着个年少的荆无命——如果按照原本的世界线,荆无命应该就是在这时候被上官金虹捡回家去培养的吧。
罗敷:不爽,jpg
罗敷:我捡到的!才不要给你!
所以,能不正面打就不正面打,能避开就避开。
好在,现在这个金钱帮似乎同原本世界线中的那个金钱帮有一些不同。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金钱帮出现的时间非常晚,还犹在林仙儿扮成梅花盗搅弄江湖之后,但上官金虹在那时候,却已经是成名二十年的绝顶高手,金钱帮一现世,简直势如破竹,在两年内就席卷整个江湖,势力奇大无比。
这说明他在暗中经营了很长时间,手上有足够多可以用的人和资源。
这很长时间,的确可以是二十年。
但罗敷穿来的,却不是单纯的一个世界,而是一个武侠大杂烩世界。因而,金钱帮提前出现,正在按照一个正常帮派的模样慢慢地发展壮大着。此时此刻,金钱帮的情报线远没有二十年后那样夸张强大,连别人早上吃了几碗粉都知道。
——上官金虹也不是万能的。
现在,上官金虹还不知道她依旧留在这座城中,也不知道她捡到的这只幼兽正是他未来最重要的副手。他在城中搜索的人不是主力,主力已追出城去了,如此这般躲上几天,等上官金虹也走了,罗敷自然可以安安心心地练她的如意兰花手。
原本的客栈她也没退掉,又续了一日,她是悄悄地带着荆无命离开的,没有任何人瞧见。
进了新客栈安顿下来,少年怀里抱着一大包被子,面无表情地盯着榻——榻上有一床更柔软,更舒服的被子。
罗敷拍了拍他的脑袋,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罗敷道:“
我都说了还有更好的,你非要带个累赘来……好了,这张榻是你的,上去歇着吧,晚上想吃什么?”
少年依然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他抱着自己带来的那床被子爬上了榻,给自己安了个窝,裹成了个球,又从被子里露出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没有情感地盯着罗敷,说:“那个,你的。”
声音像是生锈的刀从刀鞘中拔出的一样。
这话的意思是说,他认为旧的被子可以归他,新的被子是归罗敷的。
罗敷:“…………”
罗敷忍不住笑了。
她道:“我在外间,你要是饿了,就叫我。”
她转身出去了。
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背影,她垂在身后的大辫子一晃一晃的,辫梢用红绳去系,红绳上还有两个小小的银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让少年忍不住好奇——为什么会发出声音呢?
他的瞳孔又渐渐放大,变得空洞了一些,他露出若有所思地神色,十分不明白——为什么?
能吃饱的饭,能遮风挡雨的屋子,能避寒的衣裳,这些好东西为什么给他呢?
他不明白。
所以,当晚吃饭的时候,他就问出来了。
——当然,是嗷呜嗷呜把所有能吃的东西全吞下去之后才问的,罗敷见了他中午吃饭那劲头,不敢多给他,怕他把自己撑坏了,只给了他恰到好处的食物。
罗敷挑眉,道:“什么?”
少年荆无命又断断续续地问:“为什么,给我吃饭?”
他还没习惯和人说话,口齿不是那么清晰。
罗敷道:“我不是说了么,你胸口上那伤是我失手打的,我总不能就看着你死在那里。”
少年用极小的幅度歪了歪头,没明白。
他听懂了前后,但没听懂这里面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伤口是她打的,她就给他吃饭呢?以前他也被别人打过,那人也并没有给他食物。
但罗敷已经不在意这问题了,她转而问道:“你以前是不是下过山?”
不然,中午也不会说出那句“他们不让我进去”了。
荆无命慢慢地点了点头。
罗敷不由有点好奇他的身世,又问:“你的父母呢?”
荆无命抬眸,用那双死寂而空洞,总让人觉得憋闷难受的眼睛盯着罗敷。
罗敷没有什么反应,她懒洋洋地歪在圈椅上,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敲着圈椅的扶手,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荆无命说:“死了。”
罗敷心道:果然如此。
她又问:“你从小就和你父母一起住在山上?”
荆无命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点了点头。
罗敷发现,这少年在机警得想要逃跑的时候,动作敏捷如脱兔,但是他平时就很慢,慢得像只树獭一样……这或许也是野外生存的一种经验?平时要尽量少动以节省体力?
罗敷又道:“只有你们一家人?”
荆无命半晌没说话,半坏不坏的人工智能又宕机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很混乱的语序和断断续续的话语说:“有,村子,人,都死了。”
罗敷怔了一下,算是明白了。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天灾人祸来时,有些村子会举村迁移山中避祸,这可不是《桃花源记》里说得那么美好的事情。
首先,地要开荒是很困难的,再来,盐从哪里弄?人不吃盐可是会死的;再者说,铁农具去哪里找?山上不冶铁,连根针都弄不来,那种一家子不出门,谁出门谁穿衣服,其他人在家都没衣服可穿……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夸张的说法,事实就是如此!
这样举村避祸,避着避着,就这样慢慢的死去了,饿死或者冻死。
他的名字叫荆无命,是因为他的父母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很悲观地认为他没有运气活下去,不知道哪一天就死掉了么?
罗敷顺手上去捏了捏他的脸。
少年的瞳孔又是一缩,肌肉也很紧张,却没躲开——他知道自己躲不开。
罗敷笑眯眯地道:“你吃饱了没有?”
少年不说话。
罗敷道:“吃饱了就去休息咯?”
少年还是不说话,但是默默地爬上榻,又钻回被子里,他很喜欢这个窝,一点儿也不愿意离开,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默默地盯着罗敷。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打盹,眼皮子沉重得很。
受伤与流血让他的身体变得很孱弱,好在,他还很年轻,这样的年纪,受了伤恢复得很快,也不至于留下病根……疤痕,疤痕就只能一直就这样留下了。
罗敷一只手撑着头,瞧了他一会儿,他把自己窝成一团……似乎睡着了。
罗敷起身,要去外间。
他忽然惊醒,紧紧地攥着被子,死死地盯着她看。
……是怕她走掉之后吃的喝的还有住的地方会全都没有么?
罗敷柔声道:“我就在外面。”
荆无命死死地盯着她,过了半晌,他缩在被子里点了点头,看着罗敷走出去了,直到听见她坐在外间开始翻书的声音,他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了,把自己滩成了一滩猫饼,慢慢睡着了。
第183章 番外一(二更)
猫饼小荆简直这辈子都没这么舒服过。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关于父母的记忆也很模糊了。七岁的时候,他所生活的那个聚居小村落里的人就已凋零光了,之后他就自己一个字在延绵的大山之中生活了。
他觉得身子软绵绵的。
胸口的伤还在尖锐的痛,但荆无命浑不在意,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最柔软的云朵儿L之中,浑身都被温暖和柔软所包裹着,他的鼻尖忍不住抽一抽,嗅一嗅,一种似有似无,像是花果儿一样的味道就将他包裹,令他有一种打滚儿L的冲动。
睡在这里的时候,他简直不愿醒来,因为他连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这么舒服,这么愉悦。
肚子是饱的,四肢是暖的,讨厌的风刮不着他,讨厌的雪也冻不死他……
少年侧着把自己缩成一团,牢牢裹在被子里,半边脸贴着枕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血色,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睡过去了。
然后,骤然惊醒——!
他惊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黢黢的,冷冷的月光透过糊窗户的白棉纸,把木窗格的形状打在了地上,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的。
炭火也已经化成白烬,只余一点火星还在慢慢地烧,慢慢地熄灭。
……屋子里没有呼吸声了。
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踉跄着跳下了床榻,不顾动作突然撕裂了伤口,奔出里间,绕过屏风,探头去外间。
外间有一张吃饭的方桌,两边儿L放着圈椅,侧面窗下,放着一架大罗汉床,铺着褥子,放着引枕,条褥上的被子还乱糟糟的,上头却连半个人都没有。
少年死死地盯着空荡荡的罗汉床,瞳孔在颤抖。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似一尊亘古不变的石像,他的瞳孔好似又已渐渐放大,既不明亮,也不锐利。
半晌,他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窝,脊背紧紧地靠在墙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道是在看正对着榻的那架屏风,还是什么都没看。
罗敷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场面。
裹着被子的少年,空洞又死寂的眼神,一动不动,像是个坏掉的泥娃娃一般,自她进来之后,眼睛就死死地盯住了她。
罗敷挑了挑眉,吹了一口火折子,用火折子把屋子里的灯一盏一盏点亮,跳动的火光落在少年脸上,令他显得更苍白了一点。
罗敷:“…………”
……明明走的时候你这小子还睡得一五八叉,脸上红扑扑的,怎么我一回来,你跟被谁虐待过一样,又开始苍白憔悴了?
她觉得很费解,伸手摸了一下荆无命的额头——难道是发烧了?
少年连躲都没躲,他沉默地仰起头盯着她看。她的大辫子蓬蓬松松地垂在身前,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晃了一晃,让少年忍不住想到了山
间赤狐大而肥美的尾巴。
一股淡淡的花香从这条尾巴上散发出来,荆无命的鼻尖又嗅了嗅,确信自己在里面闻到了酸而多汁的果子的味道。
是他喜欢的味道,像春天。
——春天,他就没那么容易饿,也没那么容易死了。
罗敷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并不烫,又把手缩了回去。少年乖乖巧巧地坐着,仰着头盯着她看,让她忍不住联想到了蹲坐在家门口仰头看主人回家的小狗崽——耳朵还没立起来的那种。
他的一切行为都有点太像小动物了,罗敷实在没忍住,又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
少年一动不动,根本没躲,还乖乎乎地抬了抬下巴。
罗敷挑眉,趁着他乖,又毫不客气地撸了一把毛,笑道:“你怎么突然这么乖,转性子啦?”
少年那颜色极其浅淡的瞳孔盯着她看,罗敷也垂下眸和他对视,发现他长长的眼睫在轻轻地颤动着。
十分莫名的,罗敷从他身上感知到了一种不安的情绪。
她坐在了榻上,柔声道:“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她从袖子里一件一件取出自己在外头给他买的东西。
一小包饴糖,一小包裹了松花粉的甜软糕团,一个九连环,三四个样式不同的鲁班锁,还有一个拨浪鼓。
拨浪鼓是拿来凑数的啦。
罗敷出门,是为了去探查金钱帮的消息,看看他们还在不在城中搜寻。顺带着,她就想到,既然近来都要夹着尾巴缩在屋子里做人——她倒是没什么,有如意兰花手要参详修炼,那荆无命呢?
养伤的时候可是很无聊的,十一一岁的小少年,以罗敷的经验来说,那就是小皮猴子,上蹿下跳没个安静的时候。荆无命看起来倒是很安静,不过也不好一直让他睡觉吧?
一个人要是三天三夜没睡觉,他自然可以呼呼大睡,连着睡个好几天,可一个人若是连着几天都躺在床上睡觉,你再让他睡,那可就算得上一种酷刑了。
所以就随便买了点玩具回来。
金钱帮的人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要来卖鲁班锁的地方抓人。
她把玩具和糖果糕点一齐甩给了小小的荆无命,荆无命果不其然,看都没看九连环和鲁班锁一眼,伸手去拿饴糖。
罗敷瞧着他嗷呜吃掉一块饴糖,灰色的双眸倏地亮起,然后不受控制地眯起了眼睛,非常享受这种对他来说极其珍贵的甜味。
他伸手吃了第一块。
然后又去拿第三块。
罗敷:“…………”
在他伸手去拿第四块的时候,罗敷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把饴糖夺过来。
少年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又仰起头,有点怔怔地瞧着她,然后看见她丢了一块在自己的嘴巴里。
荆无命:“…………”
罗敷眯着眼,仔细地品了品,在心里嘀咕:也没有很好吃啊……
她心想,或许我该在系统里买点小蛋糕什
么的给他吃吃看,保准他能露出比现在快乐十倍的表情。
她又忍不住想起了原本世界线中的荆无命。
现在这个小少年,虽然已经很不像人,脸上总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他的喜怒哀乐其实还是很明显的,欲望也很明显,吃东西的时候那种满足感尤为明显。
但是,以原著之中的记载来看,他在一十多岁的时候,这些喜怒哀乐却已经完全都被磨没了,他已完全没有了“生”的特征,浑身上下都被死气所笼罩。
罗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少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轻轻地蹭了蹭她的手。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柔声问:“你这又是和什么动物学的?”
少年以极小的幅度歪头,似乎没听懂这个问题。
……算了。
罗敷指着那包饴糖,又道:“糖不能多吃,每天最多吃两块。”
少年:“…………”
少年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表示顺从。
罗敷挑眉。
她突然发现,自己晚上回来之后,他就从一只惊恐警惕,炸毛应激,没安全感的幼兽变成了一只乖巧任撸,顺从异常……没安全感的幼兽了。
短短一天的时间,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在舒服得要融化的同时,也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了他需要讨好谁,要向谁翻起肚皮表示臣服。
还是个孩子啊……
罗敷叹了一口气,道:“伤口痛不痛?”
少年摇摇头,嘶哑地说:“不痛。”
罗敷道:“我看看。”
少年把被子裹紧了一点,嘴唇抿着,不肯动。
罗敷狐疑。
她伸手把小荆无命从被子里拎出来,看了一眼,疑惑地说:“怎么又渗血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干什么了,上房揭瓦啦?”
少年的瞳孔缩了一下,安安静静,乖乖乎乎地坐在她身边,很轻很轻地蹭了她一下,表示讨好。
罗敷:“…………”
罗敷道:“躺好,我帮你换药。”
大夫那里明明说的是三天一换药的,结果现在变成了一天三换药,真是……
少年做错事一样,垂下了头,眼睫毛轻轻颤抖着。
罗敷:“…………”
罗敷摸摸他的小狗脑袋,道:“好啦……都住下了,安心住着吧,我说会等你伤好就一定会等你伤好的,不要总摆出这幅表情。”
这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句话,却不知道为什么,令荆无命紧张起来。他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脊背微微发抖,又因为这举动扯到了伤口,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呼,一动都不敢动了。
罗敷发现自己不太能理解这少年在想什么。
她有点不高兴地拍他的头,说:“这么紧张做什么?我是在说要吃了你么?真是的……”
少年仰头看她,尽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只揪住了她袖
子的边边角,轻轻地拉了拉。
罗敷嗯?了一声。
少年嘶哑而不安地说:“对……对不起。”
罗敷怔了一怔,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L,叹道:“你这样看起来很像我在欺负你啊……”
总之,两个人就暂且在这间客栈里住下来了。
罗敷日常打了辫子,穿着家常布衣,也不怎么出门,每日打坐习武,专心揣摩学习《如意兰花手》,她人生得聪明,又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
擒拿手这样的功夫,不涉及内力的流转,就是一时学岔了也不至于走火入魔,因而她的心情放得很平,短短几日,那种轻妙自然的手势便已可使出,只是一来没有试过,一来,这功夫的确晦涩难懂,有几处她总是不得要领。
闲暇时光,她就像是个养了猫的养宠人一样,撑着头去观察自家的小猫。
自家的小猫……有点不爱动脑子。
九连环也好,鲁班锁也罢,他缩在自己的窝里摆弄了两下之后就陷入了蚊香眼状态,兴趣缺缺地扔一边了,宁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也再不去碰那些益智小玩具了。
拨浪鼓他倒是抓起来摇了两下,但是,他毕竟已经是个十一岁的少年了,就算没玩过这种给婴儿L玩的东西,拨弄两下也就足够了,真抱着不撒手……罗敷会怀疑他的智商的!
罗敷打完坐,缓缓睁眼,就瞧见他在学着自己的模样盘腿坐着,眼睛倒是没有闭起来,仍然仰着头看她。
今日风和日丽,半扇木窗打开,金色的阳光自窗外打入,有那么一缕落在了少年的瞳孔之中,令他的瞳孔浅淡而通透,好似浅色的灰月光。
他柔软的长发在脑后扎了高高的马尾,稍微歪一歪头,挂在红发带上的银铃铛就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之前罗敷用来束头发的那一条红绳发带。
少年大约很想伸手去拨弄铃铛,每次铃铛响了,他就忍不住要回头,长长的高马尾在脑后甩半圈,铃铛愈发的清脆响亮……这让他看上去很像一只追着自己尾巴玩的长毛猫。
罗敷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少年一动不动,眼睛微微眯起来,说:“鱼汤!”
那一碗加了薄盐的肉粥,是他饿极之后吃的第一顿饭,只是那时候他昏迷不醒,全靠本能,也没记住那好东西,真正有意识后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那碗鲫鱼豆腐汤了。
他似乎和鱼汤杠上了,心里只有鱼汤。
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他既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好吃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说其他的,就挑选了自己知道且能成功吃到的东西。
罗敷却不知道这样的弯弯绕绕,她根本不会养孩子,她自己年纪还不大呢,整天除了练武功就是想着以后怎么给上官金虹一个大巴掌……
所以,她也没注意到少年的小心思,只是笑着说:“这么喜欢喝鱼
汤?那今天再要两碗饭,把饭泡在汤里吃,再让厨子放点很吸汤汁的粉丝来,你就那样用勺子舀着吃,好不好?”
少年的喉头轻轻地滚动了一下,灰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罗敷又道:“不过,可不许吃的那么急了。我虽然让那厨子好好挑,但难免有漏掉的,你吃的时候要小心,刺要卡喉咙里,那可是很严重的事情,知道么?”
少年点了点头。
美味的鱼汤很快就来,米饭被泡在奶白色的鱼汤之中,粒粒分明,每一粒米都已被汤汁浸透,今天的豆腐不是嫩豆腐,而是在这种寒冷的地方人们冬天都会吃的冻豆腐,充满了孔洞,吸饱汤汁,美味异常。
但这碗鱼汤没能很好的被荆无命享受到,因为……
“砰——!”
窗户忽然化作了漫天碎木,七七四十九点寒光一齐刺入,直指罗敷!
弥天精光闪动,红缨猎猎飘扬——这竟是七七四十九点飞枪!此刻,七七四十九柄飞枪,不仅将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包围,还将她可以闪躲的路全部封死。
但罗敷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与其说这窗户是这飞枪破开的,倒不如说是长鞭破开的。
几乎在飞枪突入的一瞬间,漆黑流光的长鞭已自罗敷的大袖中蹿出,尾针“砰!”的击碎窗户,如活蛇一般,精准地点在了这暗算之人的额头上。
尸体重重跌在地上,发出沉重响声的同时,飞枪也已到了罗敷的面门。罗敷右手握着鞭子正在收回,左手顺势一挥,轻轻一拂。
那些寒光森森,择人而噬的飞枪,就像是一把绣花针一样,被她一袖子全拢了,她袖上的劲道一松,飞枪落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这暗算之人名为燕行空,兵器谱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已被上官金虹收服,穿上了黄衫。
飞枪这种暗器,发出之时需要动用浑身的肌肉与力气,并不简单,他的飞枪将发未发之时,罗敷已经一击打碎了他半个脑袋,这飞枪发是发了出来,可劲力不够,自然乖的像绣花针一样了。
但是来者又岂是燕行空一人?
飞枪发出之时,门也被同时踢破,一柄闪着绿光的螳螂刀扑了进来,与飞枪一前一后,一刀削向罗敷脖颈!
罗敷长鞭须两个弹指方能收回,“毒螳螂”唐独的目的却就是趁这个空挡!
——“毒螳螂”唐独,掌中一柄剧毒无比的螳螂刀,据说,被这刀只划出一条小口子,就无药可救,只能等死。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说是“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螳螂刀却也是这七毒中的一毒!
荆无命的瞳孔已收缩,罗敷厉声喝道:“躲在我身后!”
她的左手寒光一现,现出一道秋水鸿光,正面迎击螳螂刀——此乃她随身携带的短剑,秋水剑!
剑招好似水银泻地,铺天而来!剑气森森,砭人肌骨,惊鸿掣电般的剑光已绞住了那一抹恶毒的绿光!她在一瞬间就出了七招,这七招仿佛完全没有先后顺序
,竟是同时发出的。
然而,罗敷却寒着脸。
她无法使用长鞭,因为这屋子太小,这种摆设很多的地方,长鞭用起来掣肘太多,打碎一个花瓶,那就会慢上一星半点,打碎十个花瓶,长鞭就不是武器,是拖后腿的东西了。
况且,还有个荆无命在,打起架来无暇顾及这少年,万一她的长鞭一下子把他当做花瓶给打了,那……
她自公孙大娘那里学会了传说中“动四方”的惊鸿剑器,剑器是一种以眼花缭乱,快不可挡为特点的剑招,使得是双短剑,短剑剑柄上系着红缎带,缎带不仅是装饰,也为了舞动时扰人视线。
罗敷习得这武功之后,稍作改动,右手使鞭,左手使剑,以右手鞭势来代替舞动的彩绸。
但现在她没法子使用长鞭,剑还只有一柄,原本她一招就能杀了唐独,此刻却得拖到三四招了。
怕什么来什么,窗外忽地又蹿进了一人,此人看起来老到连牙齿都要掉光了,却是一代点穴名家,他名为高行空,使得是一双点穴镢。
高行空一蹿进来,就已瞧出了唐独的颓势,也看出了即使是在罗敷无法用鞭的情况下一人联手,也绝对会在十招之内被双双杀死,这样做根本就是行不通的,说白了,就是在自寻死路。
不过……
他已瞧见了躲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苍白少年。
不过,要是有人质在手,那就不一样了!
高行空直扑荆无命!
荆无命瞳孔紧缩,好似已吓到僵直。
然而,在高行空骤然扑过来的时候,他的身形忽然矮了下去,缩成一团就地打滚,避开了高行空。
高行空怔了一怔,霍然回身去拿他,一点寒光如毒蛇般刺来,以一种极其吊诡毒辣的角度,自下而上,斜斜刺透了高行空的咽喉,又从他的嘴里穿出,钉死了他的舌头!
——是飞枪!
方才那七七四十九柄飞枪发出后,丁零当啷落了一地,荆无命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捡起了一柄,藏在手中。
高行空双目暴凸!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充满了血泡。
他死死地瞪着荆无命,瞪着那双充满死寂,全无半点感情和生命的死灰色瞳孔。他简直不敢相信——多年的老江湖,居然,居然会死在一个孩子手下!
少年也正仰头盯着他看。
他比高行空矮小不少,刚才又就地打了个滚儿L,余光瞧见这人又要上手抓他,只凭借着本能的行动,自下而上,刺穿了他的喉咙。
利器刺破人的血肉的感觉……非常奇妙,非常新鲜,和杀野兽不同,这是他真正的……同类。
他仰着头看高行空,浅淡的灰色瞳孔倒映出了这人暴凸的双目,满是冷汗的额头,还有急促的呼吸和紧紧扭曲起来的表情。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荆无命紧握着飞枪的手忽然转了转,使得没入高行空咽喉的飞枪整个转了半圈,高行空的双目骤然睁大,恐惧地用口型嗫嚅:“放……放了我,求求你……”
——飞枪尖钉在他的舌头上,他连舌头都动不了。
然后,他看见了这少年眼神的变化。
他死寂的双目忽然亮了起来,像是小孩子看见用草编制的蚂蚱一样,充满了新鲜和有趣,他的鼻尖像小动物一样嗅了嗅,似乎是在嗅血的味道,又好似是在嗅死亡的味道。
他面无表情地瞧着高行空,忽然舔了舔嘴唇,然后慢慢,慢慢地将飞枪继续刺入,将他的上颚也慢慢刺穿,毫无顾忌地无限延长这恐怖的死亡折磨。
高行空的眼泪,血液和口水都一齐脱出,荆无命却露出了浅淡且天真的笑容。
第184章 番外一(一更)
高行空死了。
死之前,他被这少年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对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飞枪柄,眯着眼睛享受他临死时的反应。
肌肉紧缩,瞳孔痛苦地颤抖,浑身能脱出的液体全部不受控制地脱出,鲜血黏黏腻腻,顺着荆无命的手往下流。
少年的注意力立刻被血珠所吸引,圆滚滚,红得很可爱的血珠,让他想到了罗敷手腕上带的那一串红玛瑙的珠串。他还想要看更多血珠,于是,他兴致勃勃地用目光舔了一遍高行空充满苦痛和哀求的眼眸,然后毫不犹豫,用力扯出飞枪!
高行空惨嚎着跌倒!
少年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出神地盯着飞溅而起的血光。日光透过破窗,将他的眼睛照成了灰月光的颜色。
这时,罗敷也已一剑削断了唐独的脖子。
她扭过头来,就看见高行空咽喉的血喷的到处都是,荆无命的脑袋顺着血线喷出的弧度转了半圈,瞳孔兴奋地放大,胸膛轻轻地,急促地起伏着。
他又愉快,又新鲜,满脸都是鲜血,双眸亮晶晶,像一只刚刚捕猎成功的幼崽,露出了第一次吃饴糖时的表情。
罗敷挑了挑眉,朝他招招手,道:“过来。”
少年像只竖起耳朵的小狗一样奔过来了……结果地上的血太黏腻,他踉跄了一下。
下一秒,他就被罗敷拎着后脖颈给提起来了。
荆无命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他死灰色的瞳孔还在轻轻颤抖,伸出舌头舔了舔沾在嘴唇上的血,眼睛不受控制地眯了起来。
他的胸口绷带又渗出了血,罗敷伸手上去轻轻按了一下,少年的咽喉中发出一声小小的痛呼……却丝毫不闪躲,甚至还讨好似得蹭了蹭她。
然后沾了罗敷一手的血。
罗敷:“…………”
这就很像在外头的苍耳堆里拼命打滚儿,脏得不成样子还要回来贴贴蹭蹭的笨蛋小狗,丝毫不明白主人的糟心之处……
罗敷道:“手里的东西,丢掉。”
少年怔了怔。
他有点茫然地看了一眼抓在手上的小飞枪,像是做错事一样慢慢垂下了头,“当哐”一声,小飞枪掉在了地上。
罗敷总感觉自己看到他立起来的耳朵耷拉下去了。
罗敷:“…………”
罗敷觉得有点好笑,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脸上有血的地方捏了捏,然后道:“你应该学剑,飞枪算什么东西,根本配不上你的。”
少年“唰”地一下抬起盯着她,眼里的光亮又渐渐出现。
他急切地点点头,其实根本不知道“剑”是什么,这样高兴与急切,只是因为发现她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罗敷叉腰,道:“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又要搬地方了。”
唐独,燕行空等人,都是金钱帮的帮众,地位还不低。这三人死了,罗敷要是还不跑,
还待在这间客栈里,那岂不是等着上官金虹过来找她?
不过,现在要走,要走到哪里去呢?
金钱帮的反应很快,不出半日,恐怕就会开始彻查城中客栈,上官金虹才刚刚离开这座城,算上接到消息折返的时间,不出一日就会回来,那个时候,再想躲在城中客栈里就没那么容易了……他们会把这座城翻过来的!
出城?现在出城也不是好主意。
荆无命身上有伤,根本没法子赶路,罗敷也没法子就这样把他放在城中——只要她这么做了,那么下一次见荆无命的时候,他一定已经按照既定的命运,被上官金虹调教成了一把死气沉沉的刀。
罗敷非常确定这件事。
该躲到哪里去好呢……?
她陷入了沉思之中,少年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罗敷低头瞧他,道:“怎么了?”
少年断续地说:“我知道……住的地方,我带你去……在山里。”
罗敷讶异地挑了挑眉。
荆无命还真不是说大话,他所说的那一处地方,就在距离城中最近的那座山的半山腰中。
那是荆无命一个月前无意中发现,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自发现之后,荆无命就不挪窝了。但他毕竟还是要吃东西的,于是出门打猎,却不想今年冬天的雪下的太早,他走的太远,打不到猎物又回不了窝,又饿又冻,最后昏死在了草丛里。
这还真是个好主意,现下大雪封山,况且这座大山是野山,里面情况复杂,被人开发过的痕迹很小,现下住进去,保准没人能找到他们……就是这个居住环境嘛……
当然,现在也顾不得这个了,小住几日而已嘛。
罗敷当机立断,决定进山待几天,她把荆无命赶去给自己擦身子换衣服洗脸,自己从衣架上捞起外衣穿好,把辫子扎结实,短剑和长鞭都收进了衣袖里,又去买了些干粮大饼,包了个包裹背在背上。
其他东西她是不去买的,现下她要是大肆地去购买柴火,炭火,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大雪封山之时能不能带进山先不考虑,这般大的动作,金钱帮不可能发现不了,一旦他们发现,就知道自己进山了,追进山来可就麻烦了。
不过也不用担心罗敷没法吃喝,千万莫要忘了,罗敷身上还带着一个「万人迷系统」。
「万人迷系统」中有系统商城,系统商城里卖的东西包罗万象,拐弯抹角地与万人迷三个字扯上关系,在系统看来,烹饪也是一个合格万人迷所必备的技能,因而系统中售卖有大量料理包,成品食物,厨具等物,连什么“大马士革钢-厨师刀”都有,主打的就是全品类。
系统还认为合格万人迷需要女红技能满点,所以布啊棉花啊针啊线啊也都有,工具包齐全,除了价格贵一点之外。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半炷香后,把自己擦洗得干干净净的少年被罗敷拎着,他的手里还抱着那块他喜欢的被子,打成了一个大包裹。两个人“呲溜”一声,
就从城里消失了。
进山之后,再走半个时辰,按照荆无命指的方向,山林深处果然出现了一片残垣断壁。
这是一处破败的庙宇,砖墙倒塌了一半,远远地就能望见小院儿之中一片残破,积雪覆盖在地面与屋顶上。好在这庙宇当初修建的时候还修的挺不错的,乃是砖墙瓦顶,层层横梁,不是几根细木棍支着茅草顶,所以大雪也不至于压塌屋顶。
庙宇不大,只有两进院落,半扇门板倒在地上,走进去之后就是大殿,是和尚念经做功课的地方,也不知道供奉的是哪一位佛爷,泥金剥落,半面五官只剩木胎,另外一半眉眼糊成一团,地上扔了两个已经烂掉的蒲团。
第二进院落就是住人的地方了,小小三间屋,正屋是住人的地方,东屋是灶房,西屋是柴房——柴房里居然还堆了许多柴火。
罗敷也是来了古代之后才知道,刚从树上砍下来的树枝是不能当柴火烧的,湿气太足,要晒干才能用。这柴房里的柴火不知道堆了多久,每一把都是干的,这很好。
再去正屋,一打开门,灰尘竟然不算太多,只瞧见里头有一张床榻,一张缺了一条腿的木桌和两个板凳,桌上放着一只豁了口的破碗,里头居然没有长蜘蛛网什么的……看着还不算太脏。
荆无命之前弄得小窝就在火炕上,是用干稻草和蒲团弄的。
进了破庙之后,荆无命似乎觉得已经到了他所熟悉的地方了,抱着干稻草跑前跑后。罗敷就在两个院儿里转了那么一圈的功夫,他就已经在火炕上给罗敷做了个窝,铺着厚厚的稻草,又去柴房抱了一堆柴回来,堆成篝火的形状。
罗敷看了一圈儿,发现最大的问题是窗户——窗格是完好的,但上头用来糊窗户的纸当然早就烂光了。罗敷心想:去弄一点厚实的老棉布来,里外各糊一层,中间塞上棉花,也就成了。
说干就干……不过等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就发现小少年已经把篝火都堆好了,现下正在钻木取火。
罗敷赶紧给了他一个火折子。
荆无命有点茫然地看着她。
罗敷蹲下来,教他怎么用火折子:“里头有将燃未燃的火星保存,就这样打开,然后轻轻吹一口气……你看,是不是就亮起来了?”
荆无命惊奇地看着火折子,双手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去点燃篝火。
在他点篝火的时候,罗敷就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布和棉花,用腰间的匕首裁剪了,塞进窗眼里。
塞好之后,屋子里立刻暗了下去,罗敷很满意。
结果一扭头,她就吓了一跳,因为荆无命钻进炕道里去了。
罗敷赶紧把他拎出来,小少年被呛得咳嗽流泪,伸出沾满灰的手就去揉眼睛,成功把自己抹成了个小花猫。
罗敷:“…………”
……明明不久之前才刚刚残酷地猎杀了同类,用本能去酷烈的折磨玩弄猎物,突然之间,他却又变回了懵懂天真的小兽。虽然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手在空中比划比划,有
点着急地在向她解释。
他沙哑又断续地说:“里面,是空的,可以把柴塞进去。”
力证他不是故意要钻床底不乖的。
罗敷眼前一亮:“哦!对哦,这是火炕!”
火炕之所以为火炕,不就因为底下能烧火嘛?
罗敷穿越之前是实打实的城里人,根本没见过火炕,只知道火炕底下有炕道,穿越过来之后,也没什么冬天在野外生存的经历,经荆无命的提醒,才想起来。
不过,这里的炕道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已堵塞了,要梳通才可以,小少年刚刚爬进去,就试图梳通炕道。
他一直忙前忙后的,胸口的伤恐怕又被牵动了。
罗敷挽起袖子,道:“我来吧!”
倒是也不算很难,就是灰尘好多。
那一头,少年已经用个破陶盆舀了雪,坐在火上把雪融化了,又把罗敷刚刚裁剪下来的老棉布拿过来,泡在热水中。
——千万莫要看他年纪小,身上又充满了天生天长的野性,就觉得他真的什么都不懂了。他毕竟自七岁开始就一个人在野外生存,如今已经五年了。
比之罗敷,他的野外生存经验更丰富。
罗敷梳通好了炕道,一转身,就看见小少年手里拿着浸湿的棉布,正在仰头看她。瞧见她转过身来,他就默默无言地走过来,犹豫了一下,踮起脚尖,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温热的棉布帮她擦了擦脸。
罗敷垂眸瞧着这苍白寡言的小少年。
他脸上黑乎乎的,刚才钻进炕道之后脸上的灰还没擦,黑一块白一块,还是很像小花猫。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接过了他手里的棉布,细细把他的脸也给擦干净了,露出了苍白又漂亮的脸。
少年比她矮小很多,仰着头瞧着她,灰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鼻尖抽了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外头冻的,他的鼻头看起来有点红红的。
当天晚上,两个人吃的是热腾腾的梅干菜肉包子。
梅干菜肉包子就是那种现代便利店里最常见的那种——这玩意就是冷冻半成品直接解冻加热来吃的,在超市买一包,价格应当不超过二十块,但在系统商城里售价却高达五两白银!
这就是罗敷穿越一年来都没怎么买过系统料理包的原因了,坑啊,实在是太坑了。
不过,在这种缺衣少食的情况之下,只要有得卖,她就已经很满足了,五两银子的价格,看起来也可亲可敬了。
罗敷小心翼翼地用了一张「微波炉单次使用卡」,把一整包包子全给热了。
其实给荆无命吃干饼,他都开心得很,但包子……还是加了盐的肉包子!
少年的双眼在放光。
不过,他今天居然没有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光。
只吃了两个之后,他就停下来了。
罗敷也吃了两个,看着他盯着碗里的包子,犹犹豫豫地看着却又不动手,就问:“
怎么不吃?”
少年坚决地说:“你吃。”
罗敷笑了,道:“我不饿,你吃吧。”
少年嘴里还叼着最后一口包子,他咽下去,缓缓抬起头看她,摇了摇头,声音哑哑的:“明天吃。”
他有点难过,因为他又回到了缺衣少食的境地之中,从山下带回来的食物只有这么一点,还有她在,所以要节省着吃。
他想:如果冬天能快点过去就好了。
他把剩下的包子用老棉布包起来,藏在了自己的窝里。
当晚,罗敷把系统里买来的炭塞进了炕坑,确认炭火可以足足烧一晚上之后,就爬上了火炕。
炕上还是铺着荆无命辛辛苦苦弄好的干稻草,上头再盖一层厚厚的老棉布,四角包得严严实实,连炕上头都挂好了床帐子,防止半夜有老鼠什么的爬上来。
收拾了大半天,这里俨然已经是个可以小住几日的屋子了。
罗敷打了个哈欠,爬上已经烧暖了的炕。
被子就不再买一床了……系统里没有成品被褥卖,还得手动去缝!
武人有内力护体,不避寒暑,这炕又烧的很是温暖,她并不在意这点小事,和衣躺下,闭目养神,被子就给小荆盖吧。
她想:明天要不要自己试着弄个褥子呢?稻草睡起来还是有点不够舒服呀……被小荆看出奇怪的地方来也没关系嘛,小孩子,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就说我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好啦!
……不对,他知道什么是神仙么?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小少年身上裹着被子,安安静静,非常小声地蹭过来了。
罗敷没睁眼。
柔软的被子,他一直不肯放手死死叼着的被子,轻轻地盖在了罗敷身上。
少年拽着被子的一个角,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并不敢靠她太近,就依偎在她的胳膊旁边,安心又依赖地睡着了。
第185章 番外一(二更)
结果,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小少年就从小心翼翼地依偎着她的胳膊变成了抱住她胳膊不撒手的状态。
榻暖暖和和的,被子也暖暖和和的,少年苍白的脸上因为这样安心的一觉而浮现出了一点淡淡的血色,令他看起来健康了一点,罗敷还睡着的时候,他就已经小小的呜咽一声,上手揉了揉眼睛。
他躺在暖暖和和的被子里,感觉很惬意,很舒服,下意识地把自己伸展成柔软的一长条,要伸个大大的懒腰,他迷迷蒙蒙地睁开了双眼……然后就看到了还睡着的罗敷。
半个懒腰就僵硬在榻上了。
少年又把自己缩了回去。
他把自己缩在被子的一角,侧着身子窝着,眼睛很缓慢地眨了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又忍不住动了动鼻子,用力地嗅了嗅。
有花香的味道,春天的味道。
荆无命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她头上抹的桂花头油的味道,桂花也不是春天开的花。他只是觉得很神奇,很新鲜——为什么她的身上会源源不断地传来他喜欢的味道呢?
花香,温暖……温柔,关爱。
荆无命是天生天长的野兽,是词汇贫瘠的小孩,他无法精准地说出自己的感觉,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是惬意与安心。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
五年之前,他的母亲死后,他一个人在山上生存,也曾有误打误撞下山的经历,但是那经历并不好。
他只是抬头看人而已,就被那人恶狠狠地殴打了一顿。很莫名的,他觉得山下是比山上更严酷的环境,与他格格不入。每个人看到他时的那种表情都很令他不舒服。
他的直觉告诉他,在山下会更容易死。
所以,前两天刚刚睁眼的时候,他会那么惊恐。
但是……她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用那种眼神看他。
——这时候,少年荆无命不知道的是,他所讨厌的“那种眼神”,叫做厌恶。他生了一双太过妖异邪恶的眼睛,会令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生出一股憋闷,难受,恶寒,喘不上气的感觉。
她没有用“那种眼神”看他,还对他这么好。
少年的鼻头有点红,他就这么侧躺着,一眨不眨地观察了她好久,然后又慢慢地蹭过来一点,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的胳膊。
罗敷:“…………”
罗敷当然早就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了!
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躺在一边观察她,罗敷要是连这也发现不了,那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她只是很好奇他要做什么而已。
结果……小猫又抱住她的胳膊不撒手了,就像之前死死叼住被子不撒手一样。
罗敷忍不住想笑。
她侧了一下身,轻轻拍了一下少年的背,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是醒着的,有点慌慌张张地要放开
她。
——他还是记得几乎所有人见了他都很厌恶的样子,所以他不敢靠罗敷太近,怕她不高兴。
罗敷把他裹在了被子里,裹成了个球,道:“你睡着吧。”
她打算起来四处走走看看,顺便研究一下灶房。
即使罗敷在这个武侠世界中已经混迹一年多了,但她其实很少有这种在野外破庙中小住的经历,她不免感到很有兴趣,想要多走走多看看——要当大侠的人,怎么可以不精通野外生存呢!
罗敷:兴致勃勃,jpg
荆无命也不睡了,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结果罗敷的兴致,被一只从屋角掉下来的大蜘蛛迅速给浇灭了。
蜘蛛掉下来的那一刻,罗敷连辫子都炸毛了,整个人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差点吓飞。好在还保持着一个高手喜怒不形于色的基础,没有当场尖叫出声。
况且,蜘蛛还已经死了,从门框上掉下来,变成了蜘蛛碎片。
罗敷悄咪咪地松了口气。
一扭头,荆无命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这是一种观察的神色。
他认真而仔细地观察着罗敷,看到她柔软的脖颈后忽然紧绷起来,手指也在一瞬间僵直,呼吸声停了一下,随即变得略有点急促。
他若有所思地说:“你害怕。”
——这反应他见过,就是昨天那个人被他杀死的时候露出的那种神色,只是很浅淡,没那么明显而已。
罗敷下意识就要否认:“哪有,不要胡说八道。”
她很快速地远离了那一小堆蜘蛛碎片,若无其事地转身走掉了。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残骸,蹲下身,伸手戳了戳,碎片变得更碎了。
他若有所思地想:原来她害怕这个。
荆无命盯了那只蜘蛛很久很久,胸口忽然因为兴奋而微微起伏起来,瞳孔也像只猫一样缩了起来,露出了舔爪子一样的表情。
接下来的几天,是罗敷自穿越之后过的最奇特,也最平静的几天。
——说奇特,是因为她的确没有在这种环境之下住过;说平静,却是因为这里人迹罕至,莫说上官金虹了,连只野猪都见不着。
不过说来……上官金虹和野猪王也差不了多少。金钱帮这种神经兮兮的组织,走到哪里,就像是野猪乱拱一样,又是杀人又是抢东西,不搞的一团糟不算完,虽然现在的金钱帮远没有十年之后那样势大,但蛮横不讲理这一点却已经很有那样子了。
就说《如意兰花手》,这乃是江湖上最近传出的一份藏头诗,据说乃是如意仙子的女儿临死前写下的。她花了二十年都未练成她母亲自创的神功,内疚,绝望,抱憾终身,认为自己是埋没母亲神功的罪人,临死之前找了一处风水宝地藏了这秘籍,又写下了这首藏头诗,暗藏玄机。
此诗是罗敷所破解,此物是罗敷所掘出,理所当然应该归罗敷所有,可上官金虹知道
了之后,居然就直接上门来杀她抢她!真是岂有此理!
罗敷恨恨地想:你要杀我抢我,我就抢走你未来最重要的左右手,以后我迟早一巴掌拍死你这头野猪王!
在心里痛骂完了上官金虹,继续窝在小院儿里过日子。
灶房里有灶台,柴房里有柴火,铁锅什么的当然没有,不过陶盆有一二,豁了口的陶碗也有一二。
破庙后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条结冰的小河,金色的日光照耀在河面上,使得它像是一条玉带般闪闪发光,美丽极了。
皑皑白雪也美丽极了,但荆无命显然不太喜欢。
白雪对于罗敷来说是冬日雪景,是打雪仗的童趣,对荆无命来说却意味着挨冻,挨饿,一连串的灾祸和需要忍受的痛苦。
第二天,罗敷果然去试着弄了一床褥子。
褥子这种东西她没弄过,系统里没有成品,只有半成品工具包。不过,虽然她没弄过,根据基本的常识也知道,其实就是把棉花塞到两块布的中间,然后再缝上嘛!
她指挥荆无命把老棉布平铺一层在火炕上,然后把棉花撕好,均匀地一层层铺上去。
罗敷的外婆曾经跟她讲过北方农村的生活,棉花这东西是不能下水洗的,一洗就废了,像是棉被,棉衣脏了之后,正确的做法是拆掉,只洗外面的布,然后再重新缝。
至于棉花呢,棉花是需要弹的,弹到蓬松柔软,才能起到保暖的作用,所谓“弹棉花的”,做的就是这个工作,每年入冬之前,就要把旧棉絮都拿出来,重新弹一弹。
当然啦,「万人迷系统」还没丧心病狂到认为弹棉花也是合格万人迷所必备的技能之一,所以材料包里的棉花是可以立即使用的。
少年跪坐在榻边儿,垂着头一点一点地把棉花铺上去,又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鼻子有点痒,忍不住“阿嚏!”打了个喷嚏,轻飘飘的棉絮飞了起来,他呆住了,有点惊慌地伸手去抓。
罗敷:捧脸,jpg
啊,如果有相机就好了,这个画面拍下来一定很可爱。
把棉花平整铺好,上面再包上一层老棉布,用缝衣针慢慢地缝起来……缝的有点丑,不过算了。
她和荆无命两个人一起把这床非常有分量的厚褥子铺在了火炕上,稻草就可以不用了。
躺上去看看,嗯,还不错……就是老棉布有点硬。
系统里买的这种棉布,很像是那种以前农村里手工织的布,从纺纱到织布全是人工,因棉线不够牢固要上浆,上了浆之后再织,织出来的布确实硬,要多穿一穿,多洗一洗才会柔软舒服。
为什么要买这个呢……因为便宜。
罗敷成功地缝了一床褥子,却也没有什么兴趣再多缝一床被子,她实在不想盖粗糙的被子,况且现在肚子也有些饿了。
荆无命又开始忙前忙后了,他去灶台生火,找了跟比较直的树枝,把外层的树皮搓掉,然后把包子一个个穿上去,放在火上面烤熟,像拿冰糖葫芦一样拿过来
给罗敷吃。
下午,一起去河里捉鱼。
小河已经结冰,冰层还很厚重,人在上面走路跑跳都没问题,荆无命不会武功,身上虽然有一层薄肌肉,但毕竟年纪还小,不是非常有力,冬天蹲在河边,像是一只吃不到鱼只能狂挠冰面,凄厉喵喵叫的可怜小猫。
对罗敷来说,这就不是什么问题啦。
九尺长鞭重重一挥,冰面骤然碎裂,溅起了千百片在阳光下闪耀着晶莹光芒的冰片,再一鞭下去,水面溅起水花,被一鞭抽晕的鱼飞了起来,又落回水里,在河面上翻起了肚皮。
荆无命的眼睛都睁圆了。
他所觉得难以获得的一切……在她手下,都是那么轻而易举。
他跑到小河边上,捏着鱼头朝罗敷挥手,可怜的鱼尾巴在他手里一晃一晃的,少年的眼睛亮亮的,就差抱着生鱼直接啃一口了。
罗敷又轻轻甩了一鞭,抽晕了两条鱼。
这鞭子还不能甩重了,怕把鱼直接抽成鱼肉泥。
少年怀里抱着二条鱼,满载而归!
晚上吃烤鱼!
鱼是荆无命处理的,他常在野外吃鱼,处理东西比罗敷处理的好多了,回去之后就开始扒拉他的窝,扒拉出一块比较锋利的石头开始刮鱼鳞,给鱼开膛破肚。
……原来是个还生活在石器时代的小少年。
罗敷饶有兴趣地去看他那一堆各异的东西,并猜测着作用:这个是石手斧,砍树枝用的,那个是木矛……是不是可以拿来挖树根?
总之,还蛮厉害的。
鱼烤好了,撒上罗敷从客栈厨房顺的盐,薄薄撒了一层,味道很是不错。
她想:如果这时候有张二的酱料就好了。
少年吃得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把鱼肉吃得干干净净后,他一点儿都不浪费食物,把鱼最中间的那根主刺扔到火了烤了,还殷勤地拿给罗敷吃。
罗敷很疑惑:“这个可以吃么?”
少年的嘴里叼着一截鱼骨,点点头,咔哧咬了一口,在嘴里咔哧咔哧地嚼嚼,听声音是非常脆的。
罗敷尝了一口,有点惊讶。
鱼骨里的油脂居然还蛮丰富的,烤脆了之后吃很香的。
他们两个像是一大一小两只吃鱼猫,让鱼得以在他们肚子里获得全尸……
吃饱喝足,炭烧暖,上炕,睡觉!
少年又依偎在她胳膊旁边睡着了,到了半夜,又无意识地抱住了她的胳膊。
不缺炭,也不缺吃的,冬季里蚊虫绝迹,屋子后面还有溪流可随时取水,如此一来,只是小住的话,这里的生活还蛮不错的嘛。
罗敷白日起来,先是打坐,翻开秘籍细心揣摩新武功,到了中午就去后山抽晕几条鱼,下午收拾收拾屋子,或者去取水烧热,洗头发,擦身子。弄完这些后,她会和荆无命待在一块儿。
他胸口的伤势渐渐好了,罗敷就把自己的短剑给他,指点他一些
练剑的诀窍。
他果然是个剑术上的天才。
天才是不需要套路的,成套的剑法在他面前完全没有用,他一握到那柄短剑,就好似立刻知道要怎么用。
罗敷用匕首和他过招,他固然完全没有内力,没有章法,也没有稳固的下盘,但他已经能够凭借本能,抓住最适合出手的机会。
内力可以练,章法可以学,稳固的下盘可以通过扎马步来得到,但这种天生的战斗本能,敏锐的观察力和绝对奇诡的出手,却是多少人苦练了一辈子都没法做到的。
这就是天赋,再过十年,他必定是这世上剑术最高的人之一!
罗敷有点高兴,摸摸他的头。
荆无命也很高兴,他抱着罗敷的秋水剑睡觉……当然啦,是一边抱着秋水剑,一边抱着罗敷的胳膊。
十天的时间转眼过去,外头闹得天翻地覆也好,罗敷在这里美滋滋的过日子。
她又一次拆了绷带,帮荆无命看看心口上的鞭痕。
差不多已经开始结痂了。
罗敷笑道:“伤快好了。”
少年听见这话后,肌肉忽然又紧绷了一瞬,有点痛苦似得紧张起来。
罗敷:“嗯?怎么了?”
少年怔怔的,说:“我没事。”
罗敷又帮他把绷带裹好。
这一天晚上,荆无命却睡得很晚。
他一直在观察罗敷,仔细地听她的呼吸声,确认她睡着之后,他悄悄地爬下了炕,带着秋水剑,悄悄地从屋子里走出去,找了个有月光照射的小角落,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上衣,解开了绷带,露出了胸口狰狞如蜈蚣爬过的鞭痕。
他低下头看了看,面上全无表情。
荆无命忽然用左手拔出了秋水剑,反手一剑,用力地划开了自己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
鲜血顺着剑身缓缓落下,少年苍白的手背骤然暴起青筋,五指死死地攥住了剑柄。
但他的脸上还是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第186章 番外一(一更)
少年荆无命面无表情,冷酷地,残忍地,像是在虐待别人一样,恶狠狠地虐待着自己!
殷红圆润的血珠,已流过了寒光森森的剑身,将黄金的吞口用血线切割开,又顺着少年苍白的,颤抖的,青筋迸起的手臂。
他的呼吸声也是颤抖的,带着压抑又苦痛的闷哼,连眼角都已经不受控制地变红。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已经完全成熟的杀手荆无命,能面不改色地将李寻欢的飞刀一掌拍进自己的肩胛,完全废掉自己一条手臂。
那时候他已完全成熟了,冷如冰雪,硬如岩石。
现在,他却还只是个孩子,再能忍痛,也还是未曾经过太多血淋淋的战役。
荆无命缓缓地收剑。
他的准备很充分,先是从腰间摸出一块干净的布来,把流淌在身上的血擦干净,又控制着自己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伤口重新裹起来,血立刻渗出,白色的布条上晕出一点血红色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看,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像石头一样。
然后,他又把秋水剑上上下下都擦得干干净净,把擦血用的那块棉布藏在了不易发现的柴火堆中,想着明天直接烧掉。
做完这一切后,他慢慢地,轻轻地走回了屋子。
他痛得很,又累得很。
现在,他只想暖暖和和地躺回去,先窝在她身边睡一会儿。
想法是很好,但他一回去就被罗敷摁住了。
——罗敷是什么人?她能真的睡死过去,连身边的这小鬼偷偷跑出去也不知道么?假如那样的话,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荆无命一动,她就感觉到了,他偷偷摸摸地穿上衣服出去,她也知道。不过,大半夜出去嘛,有可能是因为晚上水喝多了,难道罗敷要跟着出去?
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动也没动,眯着眼躺着,迷迷糊糊又快睡着的时候,就听见了他轻的和小猫一样的脚步声,再走几步……不对,有血味,呼吸声在发抖……还带着一点哭腔。
他爬上榻来的那一刻,罗敷冷不丁伸出手,迅速地点住了他的穴道。
少年浑身一僵,瞳孔收缩,立刻就要栽倒。下一秒,他却被罗敷轻轻一托,横抱着放在了榻上。
“嗤”的一声,火折子亮起,照亮了少年苍白到一丝血色都没有的脸。
罗敷挑眉瞧他。
少年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已紧紧收缩,像是应激了一样,浑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缩紧,突然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呼。
罗敷伸手解开他的里衣,去查看他的伤口……血已经把绷带给完全浸湿了,罗敷的心里“咯噔”了一声,想到了一种可能,她立刻解开绷带,果然看到了利器划过的痕迹。
少年陷入了僵直状态,一动不动。
罗敷的脸沉了下去,道:“你刚刚出去,就是为了给自己来一剑?”
少年张了张嘴,嘶哑且断续地说
:“我……不……对不起。”
罗敷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为什么这么做?”
少年的瞳孔痛苦地颤抖着,胸膛忍不住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奇奇怪怪,令人不太好理解的呜咽声。
罗敷:“…………”
罗敷轻轻在他面上掴了一掌,板着脸道:“说人话。”
少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灰色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一会儿委屈,一会儿又变得凶狠而恐惧,连眼睑下的肌肉都在微微发抖。他浑身僵直地躺在火炕上,手却已不受控制地攥成了拳头。
罗敷:“…………”
罗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
她的确是不知道的。
她没有养过小孩子,就算觉得他像一只小猫,可罗敷上辈子也没养过真正的小猫。
如果他是个大人的话,做出这种主动自残的行为,罗敷现在一定已经原地起跳,先抽他两个大耳刮子,然后再骂上半个小时不带重样的,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可是他不是,他是一只情绪和思维都奇奇怪怪,十分抽象的小动物,天生天长,兽性大于人性……罗敷本就没法子很理解他的举动。
自伤大概并不是小兽的本能,趋利避害才是小兽的本能。
她的确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对这么小的小孩子,她既不能打骂,又不能威胁,更不能信口拈来地说些可以拿捏住他的话——这些话可以对大人说,对一个孩子却不能这样,这样对他太残酷了。
她坐在炕上,双手抱胸,一言不发。荆无命却已在这种令人不安地沉默中发起了抖,好像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得缩瑟一样。
他死死地盯着她,在感觉到自己可以动了之后,僵硬地伸出了手,轻轻,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罗敷:“嗯。”
少年嘶哑又虚弱地说:“不想……让伤好。”
罗敷道:“为什么?这样不痛么?”
少年的眸光闪了闪,声音有点闷闷的:“……伤好了,你就要走了。”
罗敷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少年脸上。
十一二岁的少年,生活在丛林中,全然不懂得人类社会半点法则的小兽,他还没学会眼神的闪躲。所以他仍然仰着头,死死地盯着罗敷,半点不肯移开,那双眼睛妖异而邪恶,一直盯着人看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冷到了骨髓里。
他的眼眶却红通通的。
罗敷沉默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放缓了语气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上好之后就走了?”
少年的瞳孔忽然又慢慢扩散,变成了一片朦朦胧胧的死灰色,他低低地道:“你说过……在我伤好之前不会走。”
所以,伤口一旦好了,她就要离开了。
他不要这样。
他不想这样。
他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她留下来,他的大脑很空,
完全不会耍心眼子,只能想到这样的法子来留下她。
——既然伤好了她就要走,把只要伤口不好,她就不会走了。
罗敷:“…………”
罗敷看着眼眶红通通的少年,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的逻辑学的还真好啊……”
少年眨了眨眼,没听懂。
罗敷瞧着他茫然的表情,总觉得他似乎快要出现蚊香眼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道:“你是一只很笨的小猫。”
荆无命点点头。
他完全没在意罗敷说什么,只是放松下来了——因为她看起来不生气了。
罗敷:“…………”
罗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瞧着这小少年,柔声道:“你伤好了,我的确要离开这里,但是,我们可以一起离开。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以后管我叫姐姐?”
少年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这动作又牵动了他新鲜的伤口,他的脸色又苍白了一瞬,强忍着没发出任何声音。
罗敷瞪了他一眼,说:“现在知道痛了?”
少年露出了做错事一样的表情,小心地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
罗敷长叹了一口气,又重新帮他上药包扎,少年乖乎乎地跟她说:“对不起。”
罗敷又瞪了他一眼:“现在知道道歉了?”
少年一言不发地撑着虚弱的身子,又凑过来蹭了蹭她,罗敷本来板着脸,可遇到这样一只可爱又……可怜的小猫,谁又能真正的生气呢?
她只好告诫他:“以后绝对不可以自己伤害自己了。”
少年殷勤地点了点头。
罗敷挠了挠他的下巴,少年不受控制地眯了眯眼睛……看他这幅表情,罗敷总觉得他会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不过并没有,他安安静静的。
误会心结解除,荆无命终于不在随时想着怎么避开罗敷给自己身上划一道血口子了……
作为一个小酷哥,他脸上出现过最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而他的眼睛又注定不可能泄露出过多的情绪来,所以,这少年人的情绪其实很难猜。
但罗敷一眼就看出,他急切地期盼着自己的伤快点好,因为他隔一会儿就要摸一下自己心口,想试试看还疼不疼了。
罗敷:“…………”
罗敷扶额。
寻常人对自己下手,都很难能下定决心下重手,即便是心一横跳河,也会出现“怪河水太冷”之类的事情。荆无命倒好,对自己下手真狠,反手一剑下去,比罗敷抽得那一鞭子还要伤得更深!
罗敷只好在系统里翻来翻去,看看能不能翻到什么好东西给他吃,不想,还真翻见了个能用的药,叫什么「产后修复丸」,主打的作用就是止血防感染,价格还很便宜,属于拿来当糖丸吃罗敷都不会心疼的程度。
就是这名字……
算了,这不重要。
少年变得很乖,
每天吃一颗药,不知是系统出品的黑科技药物的确效果好,还是他本身就是天赋异禀的人,伤口好得飞快。
冬天愈发深寒了。
万山载雪之时,他们离开了这座住了二十余天的小破庙,一路下山,又进了城。
金钱帮的人早已经走的不见影儿了。
二十余天,金钱帮差点把城翻过来都没找到她,他们早就以为罗敷出城扬长而去了,莫说上官金虹,这里连个上官狗熊都见不着。
这下也就不急着走了。
不过本来也急不得,大雪封路,这样的天气行路十分不方便,不若先在城中住几日,等着大雪停了之后再说。
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罗敷本来是订了两间上房,一人一间,宽宽敞敞,舒舒服服地住。少年在她订房间的时候也面无表情,安安静静的,似乎并没有什么意见。
结果当晚罗敷睡得好好的时候,就听见了窸窸窣窣,阴阴暗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少年抱着被子钻进来了。
罗敷:“…………”
罗敷:………………”
罗敷装作没醒,她倒要看看这小鬼想干嘛!
小少年抱着被子无孔不入,在她的床榻下面给自己弄了个窝猫进去了。
罗敷继续:“…………”
罗敷忍无可忍,把他拎起来,扔到外间的罗汉床上去了,板着脸道:“你睡这里。”
少年的半张脸都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暗中观察她,立刻点了点头。
罗敷打了个哈欠,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她就去把另一间上房给退掉了——反正也没用,省点钱,省点钱。
“钱是赚出来而不是省出来的”,这道理当然是没错的,但开源节流,开源是一方面,节流也要注意。
不过,不该省的地方就不省啦。
罗敷带着荆无命在城中下馆子,一天下三顿,顿顿都不一样。
这不是一座大城,只是一座背靠大山的北方小城,城中最奢侈的客栈是罗敷所住的悦宾客栈,街面灰扑扑的,地上的青石板被磨得光亮,靠山吃山,这里的山珍野味倒是不少。
不过大雪封山,猎户上不得山,野味的价格水涨船高,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得起的。
罗敷吃得起,罗敷带着荆无命一天三顿,变着花样的吃。
什么烤兔,蹄筋焖蘑菇,炖鹿肉什么的,都变着法的吃,这些东西荆无命在山上一定也吃过,但却没吃过山下的做法,她想带着他体验体验,什么都尝一尝。
然后问他,觉得什么比较好吃。
荆无命指着铁锅炖大鹅,说:“这个。”
罗敷:“…………”
罗敷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个好吃。”
山上猎的动物,哪有家禽好吃呢?
这种天气,这种地方,几个朋友聚一聚的时候,那是不偏爱热炒的,炒菜上桌,还没喝几口呢,菜就已凉透了,
那是多么扫兴的事情!
这家小店却好,把桌子直接该成灶台,底下烧上炭火,上面坐上比脑袋还大的铁锅,把什么排骨,大鹅,豆角,榛子蘑,粉条什么的,全都一锅炖了,配上一篮子烙饼,就蘸着汤汁吃,热乎乎的,别提有多么的美了!
今日罗敷就和荆无命一块儿来吃这个,他们两个人是无论如何吃不完的,罗敷也不在意,又告诫荆无命,千万不要吃撑了。
荆无命的脸被大锅里冒出的热气蒸的红扑扑的,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问:“为什么有人总偷看你?”
罗敷不甚在意,道:“因为我好看啊……别管他们。”
像她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毫无疑问会是人群的中心,她早就已经习惯了。也正因为如此,她想要隐藏行踪才比较困难,除非全程避着人。
结果今天,她居然很快就不是人群中心了。
一只苍白,修长而有力的手撩开了门口厚重的门帘,有人背披风雪,走了进来。
这是个悍野凶狠如狼,又冷酷坚定如雪山之巅的男人。
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暖烘烘的屋子就足以在一瞬间冻住,屋子里鼎沸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
有人快速地扫了一眼这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只见他苍白的一张脸上绝无表情,好似没有任何事情能打动他的心……于是,这抬头看他的人又立刻低下了头。
——这种人手上肯定有硬招子,能不碰就不碰,低着头装鹌鹑吧。
所有人的想法估计都是,神仙,你赶紧走吧!我吃不下饭了!
……但他偏偏抬脚就往里面走。
罗敷已朝他笑了起来,用力挥一挥手,大声道:“红哥,这边这边!”
此人正是号称中原第一杀手的中原一点红。
一点红瞧见罗敷之后挑了一下眉,惨碧色狼眸中的那种冷酷与戾气立刻如春雪般消融了。
他抬脚走了过去,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面色红润,笑容鲜活,还是一副可以上房揭瓦的模样,神色这才缓了一缓。
只是语气还是冰冰凉的:“看来你没什么事。”
罗敷高高挺起胸脯,道:“那可不!我是什么人,上官金虹想杀我,哼,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我迟早要抽他两个大巴掌!”
一点红:“…………”
一点红没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自接到曲无容的信——得知罗敷失踪后,便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来这座小城,今日刚到,就瞧见罗敷好得不得了,还有心情吃铁锅炖大鹅……他感觉她像只大鹅!
还乐!
罗敷:“…………”
罗敷的手捏住了她的辫子稍儿,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上。
她期期艾艾地说:“我躲在山里嘛……现在雪还没停,信寄不出去……红哥怎么冒着这么大雪就来了,冷不冷?”
一点红的口气这才缓了缓,道:“我没事……这小子是什么人?”
荆无命面无表情,那双妖异而邪恶的瞳孔正死死地盯着一点红,凶狠得像狼,又尖锐地能令人冷到骨髓里去。
第187章 番外一(二更)
从他刚一进来讲第一句话开始,这小子就在用这种护食一般的目光凶狠地盯着他看了。
一点红很冷淡地扫了这小子一眼,眉头皱了一下。
这小子有点邪门。
罗敷笑道:“这是小荆。”
一点红才不关心他叫什么,漠然地问:“嗯,哪儿弄来的?”
罗敷道:“山上咯,我不小心打了他一鞭子,那当然要负责照顾好他咯。”
一点红继续问:“嗯,你准备带他多久?”
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瞳孔骤然紧缩,尖锐得像一根针一样,死死地瞪着一点红!
罗敷挺起胸脯,振臂一呼:“我要养他!”
一点红:“…………”
一点红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这种“我要养小猫!”的雀跃语气是怎么回事。
一点红不赞同地说:“你有地方养他?你一天天居无定所也没住的地方,打算一直带这么个累赘走?你嫌自己命太长?”
他大概很少有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的体验。
荆无命尖锐如针尖般的瞳孔开始颤抖。
罗敷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别怕。”
少年一动不动。
罗敷笑道:“他绝不会是累赘的。”
一点红冷冷地“哼”了一声。
在他看来,这事其实好解决得很,楚留香不是爱捡惨小孩回去么,他家里还有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这三个义妹,正好丢给他,以楚留香的人脉来说,想找到合适的收养人家再容易不过。
但罗敷不愿意,罗敷看起来还兴致勃勃的。
一点红:“…………”
一点红冷冷地瞧了这苍白少年一眼,对他道:“证明。”
罗敷:“嗯?”
一点红盯着少年的脸,冷冰冰地道:“三个月,证明你不是她的累赘。”
否则,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行走江湖,那就是最大的弱点和软肋!罗敷得罪的人可不算少,她人又显眼,出现在哪里,就能成为哪里的焦点,叫她一直避开人总不可能。
这三个月,他可以和罗敷一起行动,专门看看这小子的武功天赋到底如何,如果不行,趁早滚蛋!
罗敷道:“红哥好凶哦,小荆还小嘛……”
一点红淡淡地道:“会杀人,就已不小了。”
罗敷挑眉,道:“你看的出?”
一点红道:“杀过人的眼神和没杀过的不一样。”
——这小子,不仅杀过人,甚至是以杀人为乐的。
从前的一点红也是如此,以杀人为业,以杀人为乐,他对这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不过,这小子和他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并非真的以杀人为乐,只是不得以而自暴自弃。但这小子嘛……
只看他的眼睛,一点红就知道这是个坏种,天生的坏种,病得要命。
他眯了眯眼。
荆无命还在冷冷地盯着他看。
一点红心道:罗敷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有病,他对罗敷倒是依赖得很,如果天赋绝佳的话,一直养在身边,养得忠心耿耿,倒是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他毫无心理负担地思考着怎么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给利用完全,面上瞧着罗敷,伸手帮她理了理额前乱起来的鬓发,道:“你没事就好。”
罗敷也在瞧一点红。
他风尘仆仆,背披风雪,这般大的雪,在城里头行走,只从客栈到了小店里,就足够让人浑身上下被冻透了,他却不知道在路上奔波了多久。
罗敷道:“怎么不穿大氅呢?你这个人,总是仗着自己身子骨好,大冬天的也穿的这样轻薄,在外头乱晃。”
一点红挑眉,古怪地道:“我这是为了谁?”
罗敷期期艾艾地撒娇:“对不起嘛……红哥,我错了。”
一点红:“吃你的饭。”
罗敷又殷勤地帮一点红加菜,一点红不置可否,随意地坐在椅子上,笑纳了她乖乎乎的讨好。
这一顿饭因为有一点红的加入,一大锅子菜终于还是吃得差不多了。
吃完饭回客栈,罗敷跑去最近的皮子店,给一点红买了件黑狐狸皮的大氅,亲自给他穿上。
荆无命面无表情。
他当然也有,从山上下来的那天,在客栈里安顿好之后,他们就去了皮子店,罗敷给他试了好几件大氅,最后挑中了黑狐狸毛的一件。
拿到这件又舒服,又厚实,又毛茸茸的大氅的时候,荆无命开心地眯着眼睛,窝在罗汉床上抱着不撒手,晚上根本连被子都不要,就盖着他的大氅睡觉,结果第二天早晨起来喉咙又肿又痛,说话声音哑得不像话。
……屋子里本来就暖和,他还要盖着巨厚的皮毛睡觉,上,上火了。
少年:呆,jpg
真是奢侈的烦恼,以前从来没想过冬天太暖和也会不舒服。
罗敷让店小二去买雪梨膏,化了两勺在水里,给他连灌了两碗,这才感觉好一点。
总而言之,得到礼物的他很开心。
但现在……
……姐姐的礼物不是只送给他一个人的,她还有别人。
少年窝在罗汉床上,抱着他的黑狐狸毛,面无表情地看着罗敷亲手给一点红系上大氅。那男人的身姿很挺拔,比姐姐还要高大半个头,他的脸上还挂着一点松动的淡笑,微微低下了头,安心地接受着她的服务。
荆无命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一动不动,好像两颗石头眼珠。
一点红道:“我出去寄信,顺便买马车买马,等雪停了,咱们就走,这地方没什么好呆的。”
罗敷道:“好……那咱们一块儿去找古大师吧,我要为小荆求剑。”
一点红挑了一下眉,道:“古大师?”
古大师乃是当世的铸剑大师,罗敷拳打石观音脚踢原随云,声名
鹊起,乃是江湖上最炙手可热的新秀,要向古大师求剑,当然也是有资格进门的,但是……
他扭头扫了荆无命一眼。
少年的姿势未曾有过分毫地改变,那双妖异灰眸却直勾勾地盯着一点红,与他对视,室内充满了令人憋闷而难受的迟滞空气。
一点红“哼”了一声,道:“杀气不错。”
他扭头出门了。
罗敷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少年一动不动,身子因为罗敷的大力揉搓晃了晃,瞳孔放大,看起来已完全把自己变成了一座石雕。
罗敷捏他的脸。
好吃好喝养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少年终于不像一只冬天山猫一样瘦瘦柴柴的了。
他的面颊上被养起来一点肉,但也只有一点而已。
罗敷道:“在想什么呢?”
少年缓缓地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毫无预兆地抱住了她的胳膊。
罗敷像搓小狗一样大力搓他的头发,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道:“接下来,我们一块儿去帮你弄一把好剑来,好不好?”
少年紧紧地握住了秋水剑,点了点头,闷闷地道:“姐姐……”
第二天,大雪就停了。一点红做事一向妥当,该置办的东西已全都置办妥当了——结实平稳的马车,拉车的马,以及马车里需要的东西,甚至还有红泥小火炉和几坛子酒,用来喝了暖身子的。
酒嘛,以前一点红一口不沾,现在和楚留香混迹久了,也开始喝一点。他买了温和的米酒和烧刀子两种,米酒是给罗敷准备的,烧刀子先放着,实在冷,他自己喝两口。
——多了就不喝了,这种该死的天气,还在路上,要防止有人来寻仇。
三个人一块儿上路。
马车果然大而结实……只是不如狄青麟的那一辆,罗敷之前与这位狄小侯爷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决定了——这好马车先让他替我收着,以后等我割了他的头就归我啦!
马车里,原本用来做的那一层木板已被拆掉了,改成了平放着的一层大抽屉,抽屉里放着酒,食物,炭火,还有为了缓解旅途的无聊而买的话本子。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绒毯子,后头放了些引枕,靠垫什么的,保证让窝在里面的人不会腰酸背痛。
罗敷钻进去之后就躺下了,荆无命紧跟着钻进去,窝在了她的旁边,一点红身披大氅,坐在车辕上,赶着车走。
中午停下来的时候,他一撩帘子,就瞧见罗敷睡得二五八叉的,大辫子甩在毯子上,闭着眼睛呼呼大睡。
因为一点红在,她就一点儿也不警惕了,吃了玩儿,玩儿了睡的。
一点红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了一点淡淡的笑。
荆无命正窝在她身边,眼睛紧紧盯着她辫稍挂着的银铃铛,蠢蠢欲动地想要伸出手来去拨弄。
一点红的笑容立刻就收敛了,他又变回了那个无法被人打动,铁石心肠的中原第一杀手。
他言简意赅地道:“小子,
出来。”
荆无命缓缓抬眸,面无表情地盯凝着一点红,一阵寒风自外而内的吹入,冷到仿佛能直透入骨髓一般。
一点红冷冷道:“别让我说第二次。”
他放下了帘子,跳下了车辕,把大氅甩在了车辕上。
荆无命慢慢地爬了出来,穿上小官靴,握着秋水剑,走到了他的对面,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咽喉。
一点红淡淡道:“让我看看你的水平。”
荆无命的剑如毒蛇般刺向了他!
等罗敷醒来的时候,一点红还给她的就是一个在雪地里打过滚儿,头发上沾着草屑,整个人都好像炸毛了一样的小荆。
一点红客观的评价:“很好的苗子,值得你为他求剑,不过基本功太弱,下盘不稳,得练。”
罗敷:“…………”
罗敷扭头问荆无命:“你要跟着红哥练练基本功么?”
荆无命的喉咙里发出了凶狠的声音,眼睛也恶狠狠地瞪着丝毫不以为意的黑衣男人,但并不出乎罗敷的意料,听到她的问题后,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我要!”
罗敷无可无不可,道:“那你就跟着他练吧。”
荆无命是天生的猎手,他的骨子里就有着无法消磨的捕猎欲,还是很恶趣味的那种。罗敷无意磨掉他的天性,带他从大山里出来,也绝不是为了按照自己的喜好去改造他。
不……应该说她的喜好本来就很不正常,她饶有趣味地想看看,这样一只野兽,不去打压他的个性,他长大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唯一值得教给他的,是是非的观念。
江湖人手上不沾血的简直太少了,满打满算,整个江湖莫说数出一只手了……只能数出一个手指头,那个人的名字叫楚留香!
全江湖,只有楚留香一人不杀人。
所以,有恶趣味的捕猎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嘛,只要告诉他,什么人能杀,什么人不能杀,坚持什么底线,就足够啦。
剩下的……就放任他野蛮生长吧。
罗敷抱着这样的心态,随便他做什么都不阻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开始早起,天不亮就起来扎马步,用石锁放在剑上持剑练习手腕的力量和稳度。
他像认真学习捕猎技巧的小兽一样,蹲在草丛里一眼盯住一点红看,看他是怎么用剑去杀人的。
他像一块海绵,开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吸收知识。
一点红和罗敷不一样,罗敷主要是用鞭,剑只是顺手用一下罢了,她的招式有剑有刀还有判官笔,包罗万象,杂之又杂,其实很不适合一个刚开始学剑的小孩子去学习。
一点红却是专攻剑法,剑术造诣高,又极其实用,绝无半点虚的,与荆无命的本性恰好契合。他还是经过系统训练训的杀手,也经常有事没事训一训十三幺,他很明白一个剑手要如何训练。
就在驱车前往古大师家中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荆无命一日千里的进步着。
古大师是爱剑懂剑之人,他所铸出的剑,绝不允许被草包所使,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在他眼里都是草包……
一百个求剑的人,有九十九个要被他骂出去。
荆无命是剩下的一个。
古大师让家中试剑仆与荆无命对峙,比完之后,试剑仆受了伤,被抬下去了。
古大师问:“他学剑多久。”
便宜师父·一点红瞧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了欣赏的神色,道:一个月。”
古大师沉默了。
古大师久久地沉默着,道:“一个月,好……一个月后,来取他的剑吧!”
罗敷谢过古大师,留下丰厚的报酬,也不走了,就在此地租了个院子,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一点红的训练力度加大,简直就在往死里练他,荆无命咬牙死撑,一个月的时间过后,他又大不一样,脱胎换骨了。
三个月——他牢牢记得一点红给的期限。
三个月,他要证明自己不是姐姐的累赘,可以一直呆在她身边。
一个月后,他拿到了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剑。
二指宽,薄而窄,以一指弹动,就会微微发颤,用二指夹住剑身用力,可弯折如软剑一般。
荆无命垂着头,静静地盯着手中的剑。
他的手一晃,剑光映照在了他的脸上——青光闪动。
他的眸光也在闪动,剑光在他眸中跳动,使得他死灰色的双眸亮得出奇,像是夜晚藏在丛林里的,蠢蠢欲动的小狼!
罗敷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瞧着他,道:“看来……我们要去狩猎了。”
江湖上那么多该死的王八蛋,来几个给她家的小猫试试剑,还算废物利用了嘛!
第二天,罗敷就拉着荆无命的手出门了。
她穿着大红的鹤氅,脖子上一圈雪白的狐狸毛,更衬得她肤白胜雪,红唇如梅。
少年穿着一身考究的黑衣,头上带着冠,额上勒着条黑缎红宝石抹额,身披黑狐狸毛大氅,少年的身形已初步开始抽条,像是一杆标枪一样的直而有力。
少年被她牵在手里,他垂着头,不露出眼睛,只能叫人看见挺直的鼻梁和线条干净的侧脸,乖乎乎地和她一起走。任谁见了这二人,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漂亮的姐弟。
却没有人想到,这是一只大猫正饶有兴趣地带着小猫,准备捕猎了。
第188章 番外一(一更)
“满庭芳”是城中的一座二层酒楼,酒楼中庭种满桃树,名字也正取其意。正值春日,万物竞复苏,中庭桃花满枝头,氤氲粉云雾般轻盈,清风拂过时,盈盈花瓣穿过朱红的栏杆,落入一只白玉似的酒杯里,泛起一点极轻的涟漪。
酒杯似白玉,但这持杯的手却比酒杯更白,更润。
灼灼桃花雨,但这雨下的人却比桃花更美,更艳。
罗敷托腮斜倚在桃树下,一只手把玩着酒杯,孔雀绿的衣袖上,已落满了桃花。她一时坏心起来,广袖一扬,漫天都是桃花雨,坐在她身边的少年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她,一点桃花就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他仰着头,鼻头微微抽动了一下,伸手就要拂去。
罗敷笑道:“别动。”
少年真的乖乎乎不动了,两只眼睛往下垂,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鼻尖上的桃花花瓣,看着花瓣因为他的呼吸微微颤动。
罗敷伸出手,轻轻帮他拂去。
他的头上,身上也落满了桃花。
罗敷的身上落满桃花,只会觉得自己是个桃花仙,在心里飘飘然;少年荆无命却不一样,他的脑子里空空如也,大概是什么都没想的,他身子抖了抖,把这些红红粉粉的花瓣给抖掉,就像是抖掉草屑一样。
还顺便伸出手,认认真真地帮罗敷清理一下云鬓上沾着的几点粉色。
半个月前,罗敷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荆无命出来狩猎,要用江湖上恶人的血,来暖他的剑!
想法是很好,不过……
不过,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注定的安排一样,这大半个月来,罗敷带着荆无命摩拳擦掌地要路见不平一声吼,结果她去的地方,那叫一个安静祥和,那叫一个治安良好,莫说强盗了,连路边小偷小摸都没见着一个。
罗敷:“…………”
用不着这样叭。
无人可杀,也不能在路上随便找个人杀,所以,罗敷干脆就带着荆无命四处春游了。
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少年终于好似有点明白了雪景的美丽与趣味。
罗敷偷偷捏了一个雪球,照他身上砸过去。
少年:“…………”
少年抬头看她。
罗敷又已经捏好了一个雪球,放在手里一掂一掂的,冲他笑道:“怎么啦?没玩过么?那你现在知不知道怎么玩?”
少年:“…………”
少年荆无命一动不动,陷入了罕见的沉思之中,过了一小会儿,他抬起头来,冲罗敷肯定地点了点头。
罗敷一个雪球砸过去!
少年凌空一跃,身形敏捷而矫健,扑上去……抓住了雪球,然后又是凌空一个翻身,跃到了罗敷身边,把雪球还给她,仰着头看她。
罗敷:“…………”
罗敷:“………………”
醒醒,你不是狗啊!!
少年:“?”
少年拉拉她的衣袖,问:“还玩么?”
罗敷:“…………”
罗敷道:“玩……玩吧……”
这样一路玩,一路走,他们就到了烟花三月的江南。
春花已全开了。
今日,罗敷正是带着荆无命来吃饭,赏桃花的。
但看他一抖一抖的样子,估计他那奇奇怪怪的脑袋里,此刻并没有感受到桃花之美吧。
罗敷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又仰头喝了一杯酒,月中聚雪般的面庞之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酡红。
“满庭芳”是城中最有名的酒楼之一,桃花开时,更是一座难求,今日也是一样,楼中人声鼎沸,不乏锦绣罗衫的豪客。
几个江湖人正在大碗喝酒。
这样的春日美景,大碗喝酒,大声说笑不免有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嫌,不过,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呢?
江湖人鲜少有不喝酒的,像这样的莽汉,更是自诩喝得越多越有“英雄气概”,几海碗烧酒下肚,这几个大汉便心照不宣地吹嘘起了自己荡气回肠的往事来。
再旁边一桌,是两个年纪不小的剑客。
其中一人,身形颀长清癯,神情看起来很严肃,目光却是慈和的;另一人穿着黑衣,不高不矮,长相平凡……甚至连一丝特点都没有。
那身形颀长的中年剑客风采摄人,一瞧就有名剑客的风范,他身边这个长相平凡的朋友,却连气质都很平凡,无甚风采可言。
但也就是这两个人,令罗敷的「万人迷系统」又出声了。
【检测到「可攻略人物·黄鲁直」出现。】
【检测到「可攻略人物·雄娘子」出现。】
罗敷神色不变,依然半倚着,借着微醺的劲儿,她懒洋洋,轻曼曼地开口道:“小荆,你看那两桌人,哪一桌该杀?”
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并没有刻意去控制音量。
那两桌人都是江湖人,与罗敷所在的位置又算不得很远,她说了什么,他们当然一齐听得清清楚楚。
大声说笑,气质豪迈的那一桌江湖人登时把酒往桌子上一撂,就要厉喝一声“小娘皮嚣张”。扭头却见鸦羽云鬓,黄金偏凤之下,一双笑意盈盈的含情美目正在瞧着他。
一声叫骂都卡在了嗓子里,这劲装疾服,膀大腰圆的大汉竟怔了一怔。
随即,他就被一双冷冷的,酷烈的灰眸咬住了。
这大汉脸色发青,一股恶寒从脊背上蹿起,直达头顶,他浑身涌起了憋闷,难受,无法呼吸的感觉。
那是一个少年,一个身着黑衣,腰别长剑的小少年,他就坐在美人的身边,面上全无表情,目光死死地盯住他,正毫不掩饰地在思索着姐姐提出的那个问题。
“这两桌人,哪一桌该杀?”
大汉浑身僵硬,他突然想起了一句在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话。
——在这江湖之上,最不能惹的,就是女人和孩子。
现在,这里既有女人——是个美得能叫人眼珠子都蹦出来的绝色美人,也有孩子——是个看起来极其邪门的小兔崽子。
少年似乎看出了他的恐惧。
他饶有趣味似的,用目光慢慢,慢慢地自他身上爬过去,好似一条浑身都是粘液的蛇,留下粘稠的恶意,延长这种酷刑的折磨时间。
他言简意赅地说:“杀他。”
罗敷道:“为什么?”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说:“他吵。”
罗敷“噗嗤”一声就笑了,笑声又懒,又宠溺。
她轻轻说:“吵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杀人理由。”
少年说:“是么?”
罗敷道:“这世上聒噪的人很多,聒噪固然讨厌,自大固然令人反感,却并不是罪过,讨厌的人……不一定全都要死嘛,你说对不对?”
少年点点头,说:“对。”
罗敷道:“有的时候,真正该死的人,却是文质彬彬,绝不让人讨厌的。譬如说那江湖百晓生,自诩能排尽天下英雄名,搞了什么劳什子兵器谱出来。天下武人千千万,排出这样的东西,自有人不服,没上榜的要杀上了榜的,排在后面的要杀排在前面的,百晓生啊百晓生……算尽人性之恶,手中一杆笔,就掀起腥风血雨,这样自诩聪明绝顶的人,是不是更该死一点?”
荆无命下山三个月有余,被罗敷带着在江湖上浅浅蹚了一圈儿,一些基本的事情都已差不多了知道了,江湖百晓生和他兵器谱的大名,当然也是知道的。
他乖乖点了点头,重复道:“嗯,百晓生该死。”
也不知道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只是单纯地重复她的言语。
罗敷挠了一下他的下巴,又笑道:“再譬如说,有些人吧,专做下三滥的事情,做采花贼十几年,祸害了不知道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一朝停歇,过往的罪恶居然想要一笔勾销,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笑?很该死?”
黄鲁直霍然回身,沉稳的目光瞧住了罗敷。
而那面目平凡,浑身无一处特点的黑衣剑客,却已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剑。
这人正是昔日恶名昭著的采花大盗“雄娘子”,这平凡的面目,不过是一张面具而已。
雄娘子是外号,一个人的名字不一定契合,外号却一定是契合本人的。这雄娘子生得奇美无比,竟然比女人更像女人,雌雄莫辨,甚是美丽。
自十几岁开始,他就靠着这张美丽的脸,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女子。也不知晓他是用自己的容貌去引诱别人的,还是干脆就扮成女人,悄悄地靠近那些女子的。
作为采花大盗来说,他比昔日的梅花盗还要更传奇,更邪恶。
后来,有传言说,他毙命于神水宫水母阴姬的掌下,从此江湖少了一害。
但其实不然。
雄娘子当年色胆包天,扮成女子,混入了只许女人进出,而不许男子靠近的神水宫,后来却欺骗了水母阴姬本人。神水宫内,有一位名叫司
徒静的女孩子,被妙僧无花欺骗到怀孕,绝望地自杀了,而这司徒静,就是水母阴姬与雄娘子的孩子。
水母阴姬发誓永世不再见雄娘子,却允许他一年见一次司徒静。
自有了司徒静之后,这个昔日的采花大盗竟真的改了性子。
他自己有了女儿,才明白昔日自己糟蹋了别人的女儿时,别人家的父母有多么的痛苦。这一番感同身受,令雄娘子痛苦难耐,终日忏悔,二十年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终日处于苦刑忏悔之中。
“君子剑”黄鲁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他的。
黄鲁直是江湖上少有的诚实君子。
他认得雄娘子时,雄娘子已改过自新,所以,他认为雄娘子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规矩最善良的人,他们二人因此结成了好友。
今日真是运气好,罗敷正愁没人给荆无命试剑呢,这雄娘子和黄鲁直居然直接送上了门来!
黄鲁直的剑法固然很好,却绝比不上石观音,罗敷吃了石观音这经验包,黄鲁直对她来说算什么呢?
雄娘子是采花大盗,他的武功固然不错,但不如黄鲁直,比之刚刚学剑三个月的荆无命嘛……当然还是要强些的,但有罗敷在旁边看着,小荆不仅出不了事,还能好好地把这雄娘子给利用起来,把他所有的经验都榨取出来。
至于水母阴姬……从前她放过雄娘子,是因为她心中毕竟对雄娘子还留有情谊,又是司徒静的父亲。她因为私情放过了加害于她的人,不必以大义去压她批她,过于苛责,但罗敷要杀雄娘子替天行道,水母阴姬却管不着。
水母阴姬积威甚重,江湖上的人都怕她,但她毕竟不是石观音之流的人,走的是大义正道。
罗敷微微笑着,懒懒窝在圈椅之上,手中把玩着白玉般的酒杯。
雄娘子十分紧张,正紧紧盯着罗敷。
黄鲁直面色沉稳,先是安抚性地拍了拍雄娘子的肩膀,示意他放轻松一点,又瞧了罗敷一眼,温和一笑。
他正要开口,却听到她身边那个黑衣少年语气平平地问:“采花贼是什么?”
贼就是偷东西的人,采花的意思他也理解,但是,采花也是偷东西的一种么?唔……他春天有的时候会采花,吸食花萼里的花蜜来着……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揉了揉少年的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嗯,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总之呢,你现在先记住,采花贼这种下三滥的脏东西,实在是该死,杀了就杀了,没什么的。”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采花贼该杀。”
黄鲁直沉声道:“姑娘此言差矣。”
罗敷抬眸,笑道:“哦?还请老先生指教。”
黄鲁直缓缓道:“姑娘要杀的是无恶不作之人,但倘若那人已经死了呢?”
罗敷道:“我看他没死,他不仅没死,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吃饭喝茶呢,要是死人也能用嘴巴吃饭,那岂不是要闹饥荒了?”
黄
鲁直听出了她的讥讽,却面色不变,平和地道:“老朽并不是在张嘴胡说八道,无恶不作的那人早已死去,现在坐在姑娘面前的,只是一个苦刑忏悔了二十年的可怜人,他已用自己的痛苦,来忏悔自己的罪行了。”①
罗敷笑道:“哦……老先生这话说得倒是有趣,他二十年没睡过一个好觉,可怜,真可怜,那些被他害得上吊死了的姑娘,却是咎由自取,死了全活该?”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
愈轻柔,杀气就愈盛。
雄娘子的手忽然紧紧地握着剑,他瞪着罗敷,激动地道:“我不能死,我决不能死!我还有女儿,为了女儿,我绝不能死!”
黄鲁直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雄娘子的肩膀,又对罗敷道:“姑娘再怎么说,此刻坐在这里的,也已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了,姑娘此刻要杀人,杀得绝不是一个恶鬼,而是一个好人。”
罗敷脸上的笑意愈发地甜蜜起来,道:“所以,我绝不该杀一个好人。”
黄鲁直道:“……姑娘即便不认可他已改好了,却也请想一想,他也有女儿,也是一个父亲,姑娘忍心让另一个女孩失去父亲么?”
罗敷沉吟道:“他果真生了个女儿?”
黄鲁直道:“千真万确。”
罗敷笑眯眯道:“原来是女儿呀,听你的语气,我还以为他生的是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呢。”
黄鲁直怔了一怔。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已放在了自己的剑柄上,道:“看来姑娘决意要杀他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道理,还请姑娘千万想一想。”
罗敷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道理我懂得很,你瞧,我现在杀了这好人,然后立刻忏悔忏悔,岂不是能原地飞升?……小荆,去杀那黑衣人,这满口仁义道德,慷他人之慨的老东西我来处理!”
荆无命倏地抬头,死灰色的眸子像毒蛇一样咬住了雄娘子,瞳孔已兴奋的收缩起来!
第189章 番外一(二更)
雄娘子握着剑柄的手背上已暴起了青筋!
少年死死地盯着他,那种直勾勾的,毫不掩饰兴奋的眼神,令雄娘子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肉……一堆死肉!
他浑身上下都涌起了极不舒服的感觉,好像咽喉正在被人用麻绳扼住,收紧到一个极其微妙的程度——既不直接扼死他,也不直接松开他,让他永永远远地处于一种呼吸困难,被苦苦折磨的地步。
这……这小兔崽子!这小畜生!
莫看雄娘子声名狼藉,他也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高手,但凡高手,就一定有凶性在,此刻,被一只小崽子这么直白而恶趣味的盯着,他血液中的凶性早就被激发出来了!
——雄娘子当然是真心悔过的,他也并不认为自己二十年来的苦刑忏悔,就能够让当年的事情一笔勾销。
他早已决意,要当一辈子的苦行僧。
但他不能死!他还有小静!
谁若是想让他再也见不到小静,他就——他就——
他绝不会束手就擒!
雄娘子厉喝一声,怒道:“小兔崽子!看招!”
青铜剑已出鞘,嗡鸣之声恍若龙吟!
而在此时此刻,“君子剑”黄鲁直与“玉面罗刹女”罗敷之间的争斗,却已分出了胜负!
这胜负分出的是如此的快,甚至连这“满庭芳”中的桌椅板凳,都没打坏一个,唯有被剑气绞落的桃花,在空中簌簌而下,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花信雨。
黄鲁直的剑法不可谓不高明。
但罗敷如今的武功造诣,《大悲赋》护体的内功心法,又岂是黄鲁直所能及的?
她并没有杀死黄鲁直,因为这人虽然满口胡话,但他还真的是一个君子,即便罗敷当着他的面杀死了雄娘子,他恐怕也不会来找罗敷报仇。
说到底,黄鲁直认为雄娘子已改过自新,是个善良规矩的好人,但过去的事情毕竟存在,雄娘子若真的死了,也只能说一句“死有余辜”。
所以有人要杀他时,他会试图出手阻拦——下手还不是杀招,罗敷与他交了几手,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这一点。
他就算发觉了罗敷的内功与招式,都不知比他高了多少,他须得下死手才有可能伤得了她,但他的原则却让他无法对罗敷下死手。
既然如此,罗敷也不必对他下死手,只是用她那一种玄之又玄的点穴手法,在一瞬间用白玉箫出了七招,宛如羚羊挂角,全然无迹可寻,七招笼罩黄鲁直,令他直挺挺地倒下了。
罗敷又笑道:“你呢,最好还是睡一觉的好……这梅花盗,就交给我们了。”
梅花盗?
黄鲁直这从不撒谎的人,大约没法子快速理解罗敷这种谎话张口就来的人。
所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怔了怔,第二个反应是想说“你认错人了,他不是梅花盗”。
但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说的——他不
能,也不想直接叫破雄娘子的身份,因为在世人眼中,雄娘子早就死在水母阴姬的手下了。
在满院子的人看来,这就分明是一种默认的态度了。
梅花盗,二十年前横扫中原的采花大盗,不仅采花,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诨名的来源,是他所使用的一种奇异武器,被这种武器所杀的人,胸口会留下五点伤痕,状似梅花,能打断心脉。
但很奇特的是,这伤痕竟是出现在人心口之上的。
要知道,武者的心口,乃是最重要,也是被护得最死的命门之一,心口要受攻击,小臂就是第一道防线,小臂不受伤,而心口直接中招死亡……只能说明两种情况,第一种就是比武的两个人武功差距极大,第二种嘛……就是这人有什么特制的秘密武器。
梅花盗就是第二种,他在二十年前销声匿迹,血梅花却到今天为止,还是个秘密。
对罗敷来说,这倒不是秘密。
去年,她上蹿下跳,做了很多件大事,也做了不少小事,其中一件,就是在路过保定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找到了一个乌黑小管,管中机簧有力,可击出五点乌星似的细砂,呈梅花状。
梅花盗的暗器!
这东西居然莫名其妙地落在了罗敷的手上!
罗敷:我果然是天选之人!
罗敷快乐地收下了,这东西却一直没派上用场,今日正好,就用它就来个张冠李戴!
——雄娘子毕竟与水母阴姬有过一段儿,阴姬对他也还有感情。
即使在这个武侠大杂烩的世界里,水母阴姬的武功也算得上是最上乘的。
罗敷是个思虑很周到的人,她要让荆无命用雄娘子试剑,就绝不可能让他暗暗结下水母阴姬这样的仇人。水母阴姬的行事固然还算正派,可难道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对方的良心上?
这是不行的,好在这江湖上出名的采花大盗一抓一大把,二十年前纵横江湖,后来又销声匿迹的采花大盗还有一个现成的——喏,梅花盗嘛!
罗敷心里的这种弯弯绕绕,黄鲁直与雄娘子是绝想不到的,因为雄娘子与水母阴姬的事情,乃是秘密中的秘密,绝不至于外泄。
罗敷一掌劈下,直切黄鲁直后脖颈,黄鲁直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再看另一头,雄娘子显然也没有意识到她的真正意图,他的嘴里正在发苦——他认为罗敷是真的认错人了,可是……可是这认错人,居然还是歪打正着,他方才那般激动,已承认了他自己就是采花贼,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说,我不是甲采花贼,而是乙采花贼吧?
雄娘子怔了一怔的功夫,就错过了解释的机会,毒蛇般的剑光闪过,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眸子忽然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毛骨悚然的感觉在瞬间爬满了雄娘子的全身,青色的剑光一现,自下而上地一剑戮来,要从他的小腹直接开膛到心口!
荆无命年纪小,比之雄娘子来,真是面薄腰纤的一个小少年,肌肉只有薄薄一层,他的个
头比雄娘子矮很多,这样自下往上来戮,是很符合他身高的一种剑势。
但是,这却绝不是最好的选择。
武者下盘的稳定极其重要,下盘不稳,就容易栽倒,在比武中一旦栽倒,那后果真可谓是不堪设想。这也就是为什么学武的基本功就是扎马步。
江湖之中练腿法的人不多,少数腿法之中,也很少有高抬腿的动作,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荆无命的问题也是一样的,他的个头矮,所以自下而上去戮,剑势往上走的时候,身形自然要拔起,下盘自然会虚浮起来。
雄娘子没有被这诡谲至极的出剑角度给吓到,他毕竟是成名二十年的高手,身子在一瞬间做出了反应,整个人向后掠了一寸,使得剑尖顺着他的衣物划破,砭人肌骨的剑气令他皮肤上惊起一片鸡皮疙瘩的时候,他的腿已经伸出,一脚朝荆无命的脚踝踹去!
荆无命的瞳孔在收缩!
这一脚他避无可避,向上跃起绝对是最愚蠢的应对法子之一,因为他此刻正是浑身力量都集中在剑上的一刻,下盘虚浮,无法朝地面借力,纵身一跃跃不起多高不说,在那一刻他绝无可能做别的反应,雄娘子一剑戮来,他就得死!
少年在这一刻,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他一面将剑势反朝下划,往雄娘子腿上戮去,角度转得诡异至极;一面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向下缩起,重心放低。
鲜血飞溅之时,他也被雄娘子一脚踢中,在地上连打了三个滚,才一跃而起,头上身上沾满了桃花。
雄娘子的呼吸很急促,脸上却还是呆呆板板的。
这很正常,因为这是一张面具。
罗敷双手抱胸,立在一旁,静静地瞧着,没有说话。
荆无命死死盯着雄娘子,道:“我错了。”
雄娘子怔了一怔,道:“什么?”
罗敷含笑道:“你错在哪里了?”
荆无命道:“我太着急了,我第一招应该先削他膝盖。”
罗敷道:“你的剑削不开骨头。”
剑要灵活至此,就必定要做得很轻,很薄,这样的剑与重剑不同,重剑一剑可以断骨,荆无命那轻轻一弹就能颤动起来的剑根本无法用来直削骨头。
世上的事情,总没有一切都如愿的,有舍有得,才是常态。
少年立刻又道:“那我应该先削他髌骨后侧的肌腱。”
削断肌腱,下盘就等于彻底废了。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嗔道:“记仇。”
雄娘子就站在这里,却只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肉工具……怒火登时从他的心底涌起,即便他苦修忏悔二十年,却也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气得面具下的脸都白了。
但是——连黄鲁直都倒下了。
君子剑黄鲁直,剑势密不透风,老辣而沉稳,不动如山。
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他方才应付这小子之时,也曾用余光瞧见过罗敷的招式,罗
敷招式精妙绝伦,快不可挡,又有一门极其霸道的内功底子在后面作支撑,这初出茅庐,就声名鹊起,连杀数个江湖大恶的玉面罗刹女,她的武功当真不是盖的!
黄鲁直的落败,固然有他不下死手的原因,但十招之内就……雄娘子气得脸色发白,但焉知不是怕得脸色发白呢?
他不能死,他还有小静——
要不要把水母阴姬的事情说出来?要不要扯着水母阴姬做大旗,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罗敷倏地出手。
这却不是因为看出了雄娘子打算当众叫破自己身份的打算,他有什么打算都不要紧,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刚才雄娘子与荆无命对招,罗敷已经看出,他是个不错的经验包。
既然如此,一次杀了多浪费?
罗敷出手,仿佛轻云出岫。
罗敷出招,好似翾风回雪。
雄娘子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已被罗敷重重地戳中了穴道,整个人朝后跌去,在最后的时刻,他忽然发现罗敷的动作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她朝旁边侧身躲了一下……
五点乌星从罗敷身边一闪而过,“夺夺夺夺夺”,连着五声后,她身后那棵桃花树上,已留下了五点痕迹,如梅花般。
罗敷冷笑道:“梅花盗,你还是忍不住露出马脚了吧!”
雄娘子的双眸震惊地睁大!
他明白了!他明白了!她根本就知道他不是梅花盗,她就是为了把这名头按在他身上的——她知道,她知道他是雄娘子,也知道他和水母阴姬的关系!
但这个时候已经晚了,因为他的喉咙里连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雄娘子向后跌倒,重重落在地上,罗敷坐在原地,让荆无命出去找张记酒家,很快,几个黑衣剑客出现了,其中一个,面容清秀白净如小姑娘,一进来,就叫了一声“主人!”
罗敷笑道:“十三,过来。”
此人名叫十三幺,是一点红最小的师弟,现在罗敷麾下干活儿。
十三幺乖乖巧巧地过去,被罗敷拍了拍脑袋,又殷勤地扛起了昏倒的黄鲁直。
荆无命阴沉沉地盯着他看。
十三幺的鼻头抽了抽,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罗敷牵着荆无命的手,带着黄鲁直与雄娘子,给酒楼掌柜留下了赔偿的银子——其实也没什么,她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打坏。
然后,她就和荆无命一起去此间的山中别苑中小住了。
她曾经杀死了薛笑人,接收了薛笑人的全部遗产,其中就包括三座山中别业。
之前她基本不去小住,因为薛笑人是个很没有情趣的人,别业也修成了苦行僧的居所似得,只为练剑,不为享受。
但现在,那地方居然合适得很。
黄鲁直幽幽转醒的时候,罗敷正坐在一把铺了鹿皮的躺椅上,手中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赤豆糊,见他醒来,便笑道:“哟,黄老先生
醒了?”
黄鲁直的目光落在了院中。
院中,有梅花桩,这是个练功的地方。
剑影密密地在空中闪过,却没有任何兵刃相击的声音响起——那孩子的剑太薄,不能拿来磕碰。
那孩子正在用雄娘子喂招,他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小兽,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双眸却闪闪发亮,瞳孔兴奋地缩紧……
雄娘子正处于上风!
他淡出江湖二十年,再之前成名纵横又十年,比荆无命多了三十年的江湖经验,习武的时间比他多了近乎四十年!靠着经验,他一剑朝荆无命戮去,少年人躲避不及,眼看就要毙命于雄娘子的剑下!
罗敷连动也没动,她这时正好放下了手中的赤豆糊,随手抓起身边的长鞭,重重抽在雄娘子的身上。
鞭子是换过的,不是她的九尺钢鞭,那鞭子一下下去,能直接把人的脊骨给抽断。她换成了牛皮鞭,只为阻塞雄娘子的动作——荆无命果然凌空向后一跃,躲开了这一剑,安然无恙。
黄鲁直的瞳孔颤抖!
他震惊地瞧着罗敷,瞧着她像是抽打一头拉磨的驴一样,重重地抽打雄娘子,鲜血飞溅而起,雄娘子痛苦地惨呼了一声,浑身都在发抖。
罗敷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淡淡地对雄娘子吩咐道:“给我继续。”
——她要把雄娘子圈禁起来,作为荆无命的陪练,直至他身上的最后一点经验都被榨取得干干净净,她才会允许他去死。
他既然苦修忏悔了二十年,这样有诚心,那捱上几十顿鞭子想来也算是苦修的一种,身上挨得打越多,越说明他有悔过之心嘛!
荆无命跃跃欲试,又执起了剑,双眼闪闪发亮。
第190章 番外一(一更)
那一头,荆无命的剑影已又和雄娘子的剑影交织在了一起。
罗敷的那一鞭,并算不得太重,只能算得上是皮外伤而已,并不至于让他战斗力下降,但方才他那一着,却已经伤不到荆无命了。
——这少年进步的速度简直可怕,同样的招式,根本没法子在他身上使用第二回!
可是,即便他又能将这小畜生逼入绝境又怎么样?他身边站着的那女人……那女人……她简直就不是人!她简直就是魔鬼!
曾几何时,也有许多女子,怒斥过雄娘子不是人,那时,他的心头只有自得的情绪。
现在,换他在心底怒骂别的女人是魔鬼了。
雄娘子不想再拼命了……他保持在一种能和荆无命打平,但又不至于将这小畜生逼入绝境,让他狠狠挨鞭子的程度。
罗敷冷笑了一声,掂了掂手里的长鞭,疾风骤雨般的三四鞭,就抽在了雄娘子的身上,这几鞭子裹上了内劲,力道不小,把他抽得血肉模糊,鲜血四溅,倒在地上痛呼起来。
她随手把鞭子扔给了十三幺,淡淡道:“给我打,抽他三十鞭。”
又朝荆无命招招手,道:“小荆,过来喝茶吃点心。”
荆无命看都没看雄娘子一眼,抱着剑跑过来了,十三幺掂了掂鞭子,瞧着倒在地上的雄娘子,白净秀气的脸庞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然后扬起鞭子,重重打他!
院子里登时就充满了皮开肉绽的可怕声音。
荆无命的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坐在台阶上喝了一杯莲心茶,又很自觉主动的跑去洗澡,快速地把自己搓洗干净后,他又跑出来,坐在罗敷身边吃青团。
清明前后,正是吃青团的日子,糯米团里拌上艾草汁,里头的馅料是豆沙的,吃起来甜而有青草的清香。
少年对青草的青香不是很感冒——罗敷觉得他以前说不定直接空口吃过草,但是他很喜欢甜的,很爱吃猪油黑芝麻馅和赤豆沙馅儿的东西。
他也不肯坐在别处,就要坐在罗敷的那张躺椅上,躺椅很大,躺一个大人加一个孩子完全不成问题,更何况,小荆他只是坐在一角而已,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咬青团吃。
……如果无视院子正中,被打得像一条死狗一样的雄娘子的话,这一幕应当是很温馨的。
黄鲁直的脸都在发抖,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黄鲁直嘶声道:“即便他十恶不赦,姑娘也不该这样对他!”
他不直接扑上去救雄娘子,是因为罗敷早就把他的点住了,他连哑穴都是刚刚冲开的,所以现在才开始说话。
罗敷饶有兴趣地道:“为什么不可以呢?”
黄鲁直厉声道:“罗姑娘这样做事,与那石观音,原随云之流的人有什么区别!”
罗敷悠然地道:“有没有区别都不要紧,黄老先生若是以为我会因为这种不痛不痒的话生气,那就实在错得太离谱啦……不过,我还是
要说一句,我觉得我这主意实在好得很,这样死有余辜的人,我还能给他找到价值所在,起码,我比你说的那两人,要更懂废物利用。你觉得呢?”
黄鲁直愕然!
他用盯着怪物一样的眼神盯着罗敷,罗敷在他的目光之下平静而自得,甚至还伸手帮那个小小的少年理了理额角的碎发,又嗔道:“头发也不弄干就直接跑出来了?”
小少年点了点头,面上仍是全无表情,但瞧着她的双眼却湿漉漉的——这大概是因为他刚刚洗过澡吧。
黄鲁直沉默着。
他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很邪门,他用他的剑在雄娘子身上划出血口子的时候,呼吸声分明就变得急促了,他享受这种折磨猎物的感觉……非常新奇地在雄娘子身上探索着自己的喜好。
而罗敷……
这美丽若神妃仙子一般的年轻女子,她对折磨人没有兴趣,她令她的属下去抽打雄娘子,却一点儿也不关注,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异常,就好像这只是一件非常正常,无需过多关注的事情。
黄鲁直一时语塞,全然不能判断,到底是这少年更邪门一点,还是罗敷更邪门一点。
半晌,他才道:“他犯了错,自有……官府去管,姑娘何必……动用私刑。”
罗敷:“…………”
罗敷莫名其妙地说:“你说认真的么?”
黄鲁直不说话了。
他方才那话一出来,就发觉自己放了个狗屁……江湖人!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居然有一天说不要动用私刑?他黄鲁直也是名剑客,剑客之名都是靠饮血而来,他难道没杀过横行江湖的大盗土匪么?他和罗敷的行为有区别么?
潜意识里,黄鲁直觉得是有区别的,但他是个老实人,老实人的一大特点就是……脑子没那么灵动,很多事情想不清楚。
罗敷道:“黄老先生,我罗敷做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雄娘子这种人,死一千次都不嫌多,你的脑子虽然有问题,但我也承认你不该死,我放你走,你走吧。”
黄鲁直怔住。
半晌,他长叹了一口气,道:“好吧……如果你真的要杀他,我的确没法子,也没理由阻止你,只是他是我的朋友,朋友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罗敷瞧了他一眼。
这颀长清瘦的老人生了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这说明他的内心的确澄明,也的确很坚守自己的原则——他坚定地认为雄娘子早就改好了,他永远信任他的朋友。
罗敷淡淡道:“那是你的事,你死不死,不能影响我的决定,我可以告诉你,他死定了!”
黄鲁直长叹一声。
他道:“老朋友……我没法子救你,只能选择同你一起死!”
说罢,长剑出鞘,声若龙吟,黄鲁直二话不说,反手一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鲜血如箭一般迸出,他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死了!
雄娘子的眼泪如泉般涌出,喉中发出模糊而阻塞的痛哭!
他没法子去劝说黄鲁直不要死!因为他的哑穴也被点了,而且他自己根本就解不开!
雄娘子跪在地上,哭声凄苦,好似鬼在嚎。
罗敷道:“十三。”
十三幺从屋顶上跳下来:主人!▂”
罗敷道:“把他关到笼子里去……对了,先洗洗再关,点了睡穴,不要让他再鬼叫了。”
十三幺道:“是!”
十三幺应声而去。
罗敷又道:“八寸心。”
八寸心悄无声息地出现,沉声道:“主人。”
罗敷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给他,道:“去吧,给黄鲁直置办棺材……买个好棺材吧。”
八寸心道:“是。”
罗敷停顿了一下,又嘱咐道:“……也不用太好,一般般就行了,咱们不在他身上浪费很多钱,记住了么?”
八寸心的眼睛里流过一丝笑意,道:“明白的,主人。”
罗敷道:“去吧。”
八寸心拖着黄鲁直的尸体走了。
雄娘子唯一可以依靠的朋友选择自裁,他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又变得极其渺茫了。
一开始,雄娘子的打算其实是让黄鲁直逃出去,然后去神水宫求救,只要能说动水母阴姬出山,他就有救了。
他本以为,这计划的难点在于如何暗中告知黄鲁直他的意思,以及成功让水母阴姬出山……却没想到,计划的难点居然在黄鲁直那不会转弯的脑回路以及说死就死的决绝……
黄鲁直自杀后,雄娘子似乎已经认命了。
他不再耍小心思,在面对荆无命时,并不敢再消极应战,也不会试图一招杀他,十分的有分寸。罗敷的鞭子很快就没了用武之地,她突然发现,这雄娘子想要讨好人的时候,真是比谁都要周到,比谁都要惹人喜欢。
被罗敷圈禁的第五天,雄娘子获得了说话的权利。
他却并没有痛骂罗敷不是人,也没有哀求罗敷放他走,他的哑穴被解开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指点荆无命的武功——指点的还非常到位,无丝毫藏私之处。
罗敷不置可否,没有说话。
被罗敷圈禁的第十天,雄娘子提出了他的第一个请求。
他请求罗敷让他好好的洗个澡。
这十天来,他晚上被关在精钢制成的铁笼子里,白天被放出来与荆无命对招,对过招后,十三幺会用冷水从他头顶冲下,将他身上的汗水冲去。
但这样的冲法,显然不能将人弄干净,他身上已隐隐约约带上了一点不好的气味。
雄娘子苦笑着说:“我若是浑身散发恶臭,姑娘又怎么好叫小少爷同我对招呢?姑娘又怎么方便在一旁观看呢?千万莫要为难自己的鼻子。”
他的话语之间,丝毫没有半分怨怼,且处处都是在为罗敷考虑。
罗敷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黄鲁直被我逼死,你竟不想杀我?”
雄娘子呆呆木木的脸上全无表情——因
为这是一张做的很精细的面具。
他沉默了良久,黯然地道:他……他太想不开,我不值得他那样做,姑娘也没有要他死的意思。
瞧这话说的。
罗敷微微一笑,道:“好,你就去洗吧,不过,你可别想着逃跑。”
雄娘子苦笑道:“我连藏在头发里的迷药都被姑娘搜出来了,哪里还能跑?”
他被圈禁的第一天,就被一个叫九丈萧的黑衣人从上到下细细检查了一遍,连牙齿和后面都没放过,面具从脸上被揭下来,又被那简直没心的东西重新粘在他脸上,藏东西……他连一根针都藏不了!
罗敷挥了挥手,十三幺带着雄娘子走了。
十三幺在雄娘子面前那可真不算什么,不过罗敷也不在乎,莫要忘了,她还有「可攻略人物」中的状态栏,雄娘子要是想逃跑,她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顺便一说,荆无命现在的状态是「舒服得眯眼睛」。
他的长发散下来,罗敷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五指帮他梳理头发,她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摁在他头皮上的时候,少年的瞳孔就不自觉地放大……看起来完全是一副要化掉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雄娘子洗完澡出来了,十三幺一副如遭雷击的恍惚表情。
——因为雄娘子把他的面具给摘掉了。
洗澡要把面具摘掉,这很符合常理吧?
罗敷抬眸去望,就瞧见了一个美男子朝她走来。
这美男子的眉梢眼角已有了许多的皱纹,他的年纪并不年轻,如今起码四十多岁了,然而,他的容貌的确可称得上绝色。
这天底下绝没有任何男人能有他这样秀美,这样灵动,一颦一笑之间,都充满了雌雄莫辨的魅力,而那些皱纹,居然又为他增添了一些成熟的风韵。
他摘掉了面具之后,连带着身上那一股平凡的气质也一并摘掉了,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风采。
英俊的男人有许多,可美丽的男人却很少,可以称得上是妖孽的美丽男人更少。
罗敷瞧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更深。
荆无命本来正眯着眼睛,瞧见了雄娘子后,他以极小的幅度歪了歪头,眼睛一下子睁圆了,看看雄娘子,再看看罗敷,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他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本领叫做易容。
雄娘子的面上没有带上笑容,他看起来仍有些凄苦,但他的心中有没有因为少年傻乎乎的表情和动作而感到自得呢?这就不能为外人所知了。
罗敷心如铁石地道:“好了,洗完了,回你的笼子里去吧。”
雄娘子恭顺地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雄娘子再也没有戴过面具,一直用本来的面目示人。他生得美丽,态度又好,罗敷不禁止别人和他说话聊天,他居然也能同十三幺说上几句话。
他还承担了院子里洒扫的工作,做得又快又好。雄娘子很懂事,只承担这样不令人猜忌的活计,厨房他是
一步也不肯靠近的,连带着从厨房里出来,负责送饭的丫头,他也绝不搭一句话。
罗敷都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止他,甚至有一天下大雨,她没让雄娘子在大雨中淋着,而是把他挪到了柴房里去,那天之后,他就获得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投桃报李,雄娘子对荆无命也愈发地尽心起来,荆无命进步神速,大约半个月后,雄娘子在对招时就感到了十分吃力,再过十天,他就不是感到吃力,而是感到惊险了。
罗敷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二人对招。
三十招过后,二人身形交错而过,荆无命长剑反向后撩,在雄娘子右手手臂内侧,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雄娘子的经验,老实说,有些能用,有些不能用,他那成体系的剑法套路,是荆无命嗤之以鼻的。
罗敷抓来雄娘子给他喂招,是看中了雄娘子于招式上的老道经验,荆无命试探着亮出爪子,根据自己的本能抓着这个老鼠玩具玩个不停,只这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琢磨出了最适合他的剑法。
奇,诡,无论任何角度都能出剑,稳定,耐心,他天生的那种捕猎的恶趣味令他并不追求一击毙命,而是追求着放血的过程。
有没有缺点呢?有的。
缺点就在于,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玩的。他应该去仔细地去观察,什么人可以这样被玩死,什么人应该被一击毙命,面对不同的对手,他应当如何去采用不同的策略获得胜利。
不过,这是他的下一课。
现在这一课,他已完美的学成了。
雄娘子没有用了。
罗敷淡淡地看了一眼雄娘子,对荆无命说:“小荆,今天就到这里吧。”
荆无命乖乖点头,抱着剑跑向她。
罗敷又道:雄娘子……你嘛,去洗澡吧。”
雄娘子心头一震,意识到了什么,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当天晚上,荆无命去洗澡的时候,罗敷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星星。
雄娘子捧着毯子,自回廊的尽头出现了。
罗敷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雄娘子道:“放心,毯子里绝没有毒针。”
罗敷懒洋洋道:“你就算真的弄出了毒针,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雄娘子苦笑道:“你说得对,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心智坚定,手段强硬的女孩子……你实在是我见过的女孩中最特别的一个。”
罗敷不接茬,冷淡地道:“那是因为你见得少了。”
雄娘子默然半晌,道:“或许吧,但我的确只见过你一个,对我来说,你是最特别的。”
罗敷似笑非笑道:“黄鲁直致死都认为你已经改好了,我真好奇,如果他没有死,瞧见你现在这样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雄娘子的表情僵了僵,半晌,才道:“我……我永远都是个坏种,所以,我决不能害了你。”
罗敷“噗嗤”一声就笑了。
她并不接话,却也没有严厉地斥责雄娘子,他认为这是一种态度上的松动。
雄娘子的话匣子打开了,说起了他的女儿司徒静,他模糊了司徒静和水母阴姬的身份,只说孩子的母亲严厉禁止他见女儿,一年只给他一次见面的机会,这二十年来,他都没有参与小静的成长,每天做梦都能梦见女儿云云,饱受苦楚云云。
说到动情处,眼泪涟涟。
罗敷神色淡淡的。
她突然说:“我发现了一件事。”
雄娘子道:“什么事?”
罗敷笑道:“我发现,一个男人要勾引女人,手段一般有二,一是告诉这女人她在男人心中和别人是不同的;二嘛,就是要哭诉自己的不幸,激起女人的同情与爱怜之心。”
雄娘子的表情僵住了。
半晌,他幽幽叹道:“你……你说得很对,但我的确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他的表情如泣如诉,再加上妖孽般的容颜,在月色下,美的如同月神下凡一般。
罗敷的眼波好像也变得温柔了。
她轻轻柔柔地说:“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一句话?”
雄娘子叹道:“老实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但你是个活泼的姑娘,说过的话实在不少。”
罗敷笑道:“其实也不难猜,就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那一句罢了……算了,你想不起来,我来提醒你。”
“我说过……没有人能改变我的决定,黄鲁直不行,你雄娘子也不行,我说要要你死,你就得乖乖给我死!”
她冷冷道:“小荆,是时候了,你想怎么玩都行,直接给我活剖了他!”
在她身后的房门里,一直躲在阴影里偷看偷听的苍白少年慢慢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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