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二更)


    烟雨江南,春分已过,清明当前,饭桌上的菜色随着时令改变。此时正是吃塘鳢鱼的好时候,此鱼时令性极强,过了清明,油菜花开谢之后,就无人问津了。


    罗敷的饭桌上,一道红烧塘鳢为主菜,另有一碟香椿炒鸡蛋,一碟荠菜拌春笋,一碟清炒马兰头,另有银鱼莼菜羹数碗,腌笃鲜一盆,一碟子酒酿饼,一碟子方糕。


    今天她是与吕素文杨峥一块儿吃饭的。


    罗敷在去年的秋天结识了杨峥,帮他解决狄青麟后,作为交换条件,请他来帮忙再筛查一遍自己的人。筛沙子这样的事等闲是急不得的,因而从去年一直拖到了今年,才算完成。


    杨峥也正是个好样的,他敢想敢做,胆气与智慧齐备,真的拎出了不少沙子,譬如说:在石观音的那一堆弟子之中,就有两个东瀛女忍者。


    石观音乃是东瀛武士浪人天枫十四郎的妻子,其武功之中,亦有天枫十四郎的影子,她神功大成之后,便抛弃了丈夫和儿子回中原复仇。


    石观音也是天下罕见的武学天才,她将东瀛武功与中原各派各式的招式融会贯通,练就奇妙武功。这几个出身东瀛的女忍者,就是为了石观音身上的功夫而来,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石观音收为弟子了。


    只不过,石观音养徒弟实在不大用心……多年过去,这两个女忍者功夫也没练到家,又难以找机会离开大漠,因而才一直留在中原,等石观音被杀,诸弟子被柳无眉带出大漠后,二人不甘心无功而返,居然就这么留下来了……现就被曲无容统领着,经营着一条从南到北,贯穿中原的情报线。


    这两个女忍者,能在石观音门下潜伏多年不被发现,自有自己的本事,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大漠石林与世隔绝,她们不与外界交流。


    来到姑苏后,罗敷即便想禁止这些人对外交流,那也是不可能的,于是她们二人便与东瀛人搭上了线,不知在传递什么动作,动作虽然不频繁,但还是被杨峥那双豹子一样的眼睛盯住了。


    罗敷立刻将这两人拘住,也不整日殴打折磨她们以求情报,只是在其中一人面前,将手藏在袖中做兰花势,轻轻一拂,然后让另一个人瞧着这人伤势发作时痛不欲生的样子。


    不出三日,这二人就招了。


    ——她们乃是东瀛海盗石田斋彦左卫门的手下,此人醉心武道,对汉学与中原武术都具有极大的兴趣,听说有石观音这样的武学奇才后,便派人潜入她门下偷学功夫。


    罗敷又问:“既然如此,石观音已死,你们为什么不回去复命?”


    女忍者回答:“家主命我等留在中原,伺机将中原武林的情报传回。”


    罗敷冷笑道:“你不要糊弄我,近来你二人动作虽不频繁,却几次向外传递消息,是要作什么?”


    女忍者道:“家主要杀白云生。”


    罗敷皱眉。


    白云生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也是剑客,据说他习武的目标就是薛


    家庄庄主,名满天下的剑客“血衣人”。


    严格来说,罗敷与薛衣人还算有那么一点渊源,因为她杀了薛衣人的弟弟薛笑人……不过薛衣人不知道。


    至于这个白云生……江湖上天天都有后起之秀,一年得有八百个,罗敷自己也是去年才在江湖上崛起的新秀,天天上蹿下跳搞事忙得很,许多名字听过就忘了,并不很记在心上。


    白云生想要挑战薛衣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假如他真的能杀了薛衣人,那才是一件轰动江湖,值得叫人记住的大事,他这个人也才能一战成名。


    但现在,这个人的名字从海盗石田斋门下忍者中说出,那就很令人值得注意了。


    因为这个东瀛大海盗,乃是近来在东南海域上崛起的海盗史天王的死对头。


    成为对头的原因呢,一来是海面上的利益争端,二来呢,史天王在他脸上抽了一个巨大的巴掌。


    ……史天王把石田斋彦左卫门的小老婆豹姬给抢走了,这事就发生在去岁九月。那时候,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的消息席卷中原武林,东南海域上一个海盗抢了另一个海盗小老婆的事情,自然掀不起波澜。


    另外,史天王的势力,似乎远远达不到原本世界线中的那种夸张程度,此事细说起来,与罗敷的横空出世还有着不小的联系。


    去年正月,罗敷与枯梅大师一行人讨伐蝙蝠岛,杀死原随云,这在间接上拯救了武维扬与云从龙这对难兄难弟,也令另外一个人逃脱了原本死亡的命运。


    这个人就是纵横东南海上的大海盗——紫鲸帮帮助海阔天。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他与原随云合作,后又死在原随云的手下丁枫手中,坠入大海,从此陨落。


    不过,罗敷一行人去讨伐蝙蝠岛时,竟然没顺藤摸瓜摸到他,想来是因为那时候蝙蝠岛还未成气候,紫鲸帮还没开始与他合作。


    既然没他的事儿,罗敷也就没想到他,让他一直顺利活到了现在。


    原本的世界线中,海阔天死后,紫鲸帮大乱,史天王就在这时候横空出世,收服了四散的帮众,以紫鲸帮为基础,成了称霸东南海面的一方大海盗。


    而在这个综武侠大杂烩世界中,海阔天没死,史天王纵使惊才绝艳远超海阔天,但这个原始股未入股的情况嘛……势力自然缩水一些;再来,南海诸岛之上,又有白云城主叶孤城坐镇,南海上的势力又被分去;又有小老头的无名岛隐在孤岛背后,这也是一层隐形势力。


    所以,史天王现在还远远达不到那么夸张,中原武林诸人,也对他并不看重,只有罗敷知道此人的奇异之处,她也想起了白云生与史天王的关系。


    白云生——是史天王的义子。


    这个义子究竟多大含金量罗敷不大清楚,但石田斋彦左卫门显然被史天王一个大巴掌给抽得失了智,要报复!要报复!他要狠狠的报复!杀掉史天王身边一切可用之人。


    这件事是否能利用的上呢?她要对付小老头,小老头的确也属


    于海上势力……唔,把水搅混?海盗要是盯上了无名岛,那岂非可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史天王也是原著中一大厉害人物,连楚留香都无法对付呢。


    罗敷若无其事地瞧着那个被如意兰花手折磨了三天,形如枯槁的女忍者,微笑着问另外一人:“我听说你们东瀛人切腹,是用一种名叫‘怀剑’的短刀?”


    罗敷面若桃花,语气温和,但只瞧那抱着手臂,苦痛万分的同伴,这女忍就明白,罗大姑娘可以温柔如仙子,也可以残酷如阎罗。


    她的心猛地一颤,嗫嚅着道:“是……”


    罗敷伸手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


    黄金吞口,蛇皮做鞘,刀柄上镶嵌着珍珠与宝石,这无疑是一柄只用来装饰的匕首。


    但即便只是一件装饰品,它仍是吹发立断的神兵利器。


    雪亮的刀光自女忍面上闪过,令她忍不住瑟瑟发抖,罗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匕首,又道:“切腹有什么好?血丝呼啦的,肠肚流一地,你们东瀛人也真是牛心古怪,这般残忍的死法,竟是荣耀……在我们中原,这种法子不仅不荣耀,甚至连美观都算不上……你知道什么叫残酷的美学么?”


    女忍的嘴唇嗫嚅着,并不敢搭话。


    罗敷柔声道:“你没见过,我让你瞧瞧……少爷,给她露一手,别伤得太重。”


    一直隐在黑暗中的荆无命缓缓抬头,在那个被废了手臂的女忍面前,一步步逼近那未曾受伤的女忍,冷酷地将她划得鲜血淋漓,倒地抽搐,却明显有点兴趣缺缺,并不复以往的兴奋模样。


    罗敷扭头问那被废了手臂的女忍,笑道:“你是选择被这样划死呢?还是选择被现在这样痛死呢?”


    那忍者的瞳孔因惊骇而放大……她用自己十分纯熟,几乎和中原人没有区别的官话求饶道:“留着我还有用!留着我还有用!我愿为姑娘带来石田斋彦左卫门的情报!”


    罗敷微微一笑,匕首回鞘,道:“你果然是个求生意志很强的人,被我的这一招伤了,竟还想着要活……很好,我喜欢你。”


    随即,她甩出了一枚「万能回魂丹」,一边心疼着五万白银的价格,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云淡风轻地道:“吃了它。”


    ……她决定以后唬人还是不用如意兰花手了。


    那女忍当然不知晓这是什么,可现实情况不允许她拒绝,她慌忙捡起那一枚药丸吞下,胳膊上那钻心蚀骨的剧痛慢慢地平复……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罗敷淡淡道:“记住你说的话,我要史天王和他小老婆豹姬的动向,你大可以去向石田斋只说,我要对付史天王,他的情报要不要给我他看着办。至于我这一头的消息,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听明白了么?”


    女忍道:“……明,明白了。”


    罗敷又道:“这药丸并不可使你永远摆脱我的分经错骨手,你若敢背叛我……那后果,哼哼……”


    女忍慌忙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这条被杨峥摸出来的


    线,就算是被罗敷给续上了。


    除此之外,杨峥还摸出了另外一条线。


    ——罗园之中,玲玲手下的两个丫头,被发现是假的。


    假的的意思,就是她们的脸上带了非常细致逼真的人皮面具的意思。


    这就奇了怪了,因为这两个丫头是吕素文腊月二十八时路过花街时买下的——这二人的父母都很不是东西,好好的女儿要卖去当伎女,吕素文实在看不过去,花钱将这二人买下,罗敷就放在了玲玲手下。


    这两个人有什么被代替的必要么?


    假使,是有人想要混进罗园,那么趁着罗园几次去雇丫头厨子的时候混进来就是了,何必扮演成两个小丫头呢?人皮面具这种东西造价和保养可是非常费事的,舍近求远,何苦来哉?


    杨峥发现这事后,立刻意识到此事背后一定藏着什么隐秘的阴谋,他并未打草惊蛇,而是悄悄的将此事告知了罗敷。


    罗敷一算时间,心里立刻浮现出了犯罪嫌疑人——小老头!


    两个丫头是腊月二十八救回来的,这就说明在腊月时,她们都还是她们,而自正月以来的这段时间,罗敷除了用如意兰花手伤了宫主之外,没惹过任何人。


    回想原本的世界线,小老头手下的隐形人,的确是会做这种事情的。


    小老头不是海盗,他是一个神秘杀手组织的头子,但无名岛上的人都得要生活,生活还很奢侈,这些东西都得从岸上运来。但凡有一条固定航线,固定商船为他们送货,无名岛就是有迹可循的,绝不可能现在还没被别人发现。


    小老头采用的法子相当奇妙,他是个精通天象的人,会提前预测风暴。


    预测好风暴之后,他会选一条商船,藏上自己要用的东西,然后令商船偏离航线撞上风暴,船毁人亡后,再令船上的货物顺着洋流飘到无名岛上。


    这法子听起来十分荒谬,但却被他完美的运用着,只是其中仍有一个地方需要用到人力——商船怎么会偏移航线呢?船上一定有小老头的隐形人在作祟!


    隐形人会杀死正主,再扮成正主,神不知鬼不觉地代替,这与这两个小丫头身上发生的事情完全一致!


    宫主回去之后,小老头的目光果然已投向了姑苏……


    他既然没有亲自出手,要么是不想杀罗敷,要么是觉得罗敷还不配让他出手,但无论如何,这对罗敷是件好事,也让罗敷有了一个灵感。


    ——罗敷想到史天王,再想到小老头,已预备着要把这两人一块儿打包送走。


    杨峥的工作超规格完成,他本来预备要回自己供职多年的县城里去,然而吕素文却不大愿意。


    吕素文在县城的妓馆里做了十年的红姑娘,人尽皆知……烟花女子受人白眼,她并不愿意回到有许多熟人的地方去。


    罗敷也不愿意让她走。


    在吕素文来之前,罗园的大小事务本来是玲玲在负责,但玲玲年岁小,的确统筹不太来,于是常常去找一点红帮忙


    ……一点红能帮什么忙?一点红差点没烦死!


    后来罗敷又想交给曲无容……曲无容直言办不到,她真不行。


    还好这时候吕素文来了,她来之后,罗园井井有条,这简直就是最好的内管家!且她为人温厚,她在纠结离不离开的时候,罗敷眼泪汪汪,差点没撒泼打滚不要她离开了。


    所以杨峥最后决定留下来,但他并不愿意在罗敷手底下干活儿。


    罗园也算一方江湖势力,杨峥对参与江湖血斗没兴趣,他决定在姑苏干捕快的活儿。


    罗敷帮了他一把,让他成功穿上了捕快的那身衣服,他们二人预备今年就成亲,罗敷听了十分高兴,特地以红烧塘鳢来宴请二人,感谢二人。


    从元宵到清明,一个多月的日子,罗敷一直在修炼《大悲赋》与如意兰花手,醉心武道。


    宫九送的那一枚玉蟠桃她毫不客气地吃掉了,内力果然大幅增长,《大悲赋》修炼的进度一日千里,如今的罗敷,与同玉罗刹决战时的罗敷,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宫九在罗园里赖了大半个月才走,这大半个月中,几乎所有人都被他迫害过。


    阿飞吓得蹿上房顶逃跑了;陆小凤比较倒霉,宫九经常半夜迷路迷到他那里去,为了挨揍总把陆小凤骂得狗血喷头;一点红会冷冷瞧着宫九,理都不理,扬长而去,留对方一个人在原地抽自己巴掌。


    十三幺有一次看见失了智的宫九,差点没被吓死,结果还被宫九缠上了,没办法,只好带去给九丈萧了……


    九丈萧:“…………”


    九丈萧冷冷道:“你让我加班?”


    十三幺一呆:“……啊?九师兄?”


    宫九一边撒币一边狂吼:“你要多少……嗯……都给你……打我!快打我!”


    九丈萧被撒了一堆币,看在币的份儿上,加了一次班,宫九十分心满意足。


    九丈萧神色自如。


    荆无命折磨人是为了快乐,获得不了快乐反被别人快乐到他就会被气到,九丈萧不会,他搞刑讯就是为了工作……对方的反应是爽还是不爽,并不重要。


    楚留香嘛,楚留香心理素质极佳,陆小凤大半夜被宫九骂了第二天会气呼呼的,楚留香根本看不出端倪来,每天神色如常。他见了宫九还会含笑点点头,十分有涵养地叫一声“九公子”。谁也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失了智的宫九骚扰过。


    荆无命和罗敷这对野鸳鸯呢……宫九意外的喜欢搞一点欲盖弥彰的幺蛾子……比如说“讨教鞭法”,“讨教剑法”,“三个人一起讨教”什么的。


    荆无命每次想拔剑划他血口子,都会很纠结……最后默默地把剑收回去,不想让这个变态如愿。


    如此赖了大半个月,他终于走掉了,罗园诸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心里祈祷这神仙可别再回来了!


    第132章 (一更)


    小老头看起来暂时没打算动罗敷。


    但罗敷可会因此而松一口气,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得过且过,她的作风一向都很直接——什么?我得罪你了?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你好咯~


    况且,两个青春年华的小姑娘,就这样完完全全地失踪了……


    说是失踪已经很委婉了,隐形人既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代替了她们,当然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们永远不会出现在人前。


    罗敷不动声色,将这件事告知于曲无容,让曲无容暗中监视她们的动向,自己这一头的动作也隐秘的进行着。


    三月初,罗敷接到了幸子和花子的情报。


    幸子和花子就是那两个被东瀛大海盗石田斋派来卧底的女忍者,她们告诉罗敷,史天王的义子白云生,已秘密向“血衣人”薛衣人下了战帖,预备在四月初一领教薛衣人的高招。


    罗敷眯起了眼睛。


    一般来说,这种年轻人挑战年老的成名高手,多是为了一举成名,因而下战帖这样的事,都要闹得人尽皆知。毕竟年轻人嘛,赢了,那是一本万利,一战成名,输了也不丢人。


    所以已成名的高手会很烦,非常烦这样源源不断凑上来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后起之秀”,有些人会采取硬性解决办法——譬如西门吹雪,谁跟他比剑,输了就是个死。


    薛衣人年轻时凶性很大,他之所以号称“血衣人”,是因为他杀人之后,会将自己溅上敌人鲜血的那件衣裳收藏起来,此人锋芒毕露时,鲜少有人敢略其锋芒。


    上了年纪之后,他的为人倒是宽和了一些,没有当初那一股可怕的血性与锋芒。然而薛衣人大名坐镇薛家庄,仍令人不敢逼视,不敢轻佻的去挑战。


    这白云生却不是为了踩着前辈的头上位来的,他只秘密下了战帖,显然是不愿让他人知晓,只为剑术上的切磋,倒也是个磊落的人,与当初郭嵩阳决战李寻欢时的做派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嘛,人才不人才,正派不正派,对罗敷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他是史天王的义子,那就是罗敷的敌人,对敌人,她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的。


    隐形人的事情给了她一点灵感,她已想好了注意,令幸子和花子严密监控白云生的动向,实时回报。


    另一边,她找上了陆小凤,要陆小凤去帮她请一个人来。


    做完这一切,她就等着金灵芝上门做客了——她前阵子寄信来,说来要姑苏做客,然后她们预备着一块儿出海,今年要去白云城领略一番南海风光的,只可惜高亚男忙得很,没有空同来。


    万点猩红将吐萼,嫣然迥出凡尘。①


    春回大地,万物竞苏,烟花三月,江南的绿意隐在浮华与沉香之中,清明前后,正是踏春赏玩的好时候。


    世家大族的高墙大院之后,时不时传来女子们嬉笑之声,这是在杨柳树下打秋千。


    行走在郊外,随


    处可见用红布兜装着各色花草的少女嬉笑着围坐在草地上,你说星星翠,我说月月红,原来她们是在斗百草。有些彩头还不小,有女孩子把头上的点翠花钿都输出去了,只觉得头上光秃秃不好看,又悄悄折一支花儿别在鬓边,也别有一番风情。


    斗百草分文斗武斗。所谓文斗,就是上边所说的这一种;武斗呢,说的倒是雄赳赳气昂昂,十分讲究的模样,仔细一瞧,就是几l个小屁孩拎着几l根草互相带住对拉,谁拉断了算谁输……罗敷见了,总能幻视小学男生“扇卡片”的游戏。


    踏饱落花,就该进酒肆了。


    油菜花未落的季节,懂行的老饕都是去吃塘鳢的,各家都打出招牌;街市两旁的小糕点铺子里,松花团堆得高高的。


    ——本地人清明前后都爱收集松树上的松花粉,糕团里裹上猪油芝麻馅,在松花粉里那么滚一圈儿,糕团便带上了松香,与熟黄豆粉滚过的完全不是一种风味。


    街上游人如织,不乏有温润公子,江湖豪客,还有一二梳着高髻,身着宫装的美丽女子,也不知道是何门何派。


    人群之中,却当属一个头带紫金冠,身着红箭衣的女孩子最为显眼。


    她脊背如青松一般笔直,面容姣好,神态高傲而潇洒,足底踩着一双青缎官靴,手中摇着一把玉骨绢扇,神情自若地走在姑苏街道上,绢扇上挂着金镶白玉的扇坠儿,真是数不尽的风流与富贵。


    此女年纪不大,来头却实在不小,她乃是万福万寿园金太夫人最宠爱的小孙女,人称“火凤凰”金灵芝,金大小姐是也。


    金大小姐这两年着实有一些精彩的故事,她讨伐过蝙蝠岛,也见过女魔头石观音,还帮助自己的好姐妹罗敷套路过她的男人——那个脑子不大正常的金钱帮前第一杀手荆无命。


    就是决战紫禁之巅的时候,金灵芝被奶奶给扣在家里了……


    之后她听说了太和大殿上发生的精彩场面:一剑阻止了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角色少年飞剑客,还有那如九天仙女下凡尘一样的华阳郡主闪亮登场……


    金灵芝简直目瞪口呆!


    芙芙,你……你是不是也太会给自己找排面了!


    金灵芝很后悔,非常后悔没努力翻墙偷偷溜走。


    今年过完年,她那慈祥爱笑的奶奶看完她花了大半年苦练的“回风舞柳剑”,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同意让她出门去玩耍了。


    出门之前,金太夫人还唠叨了一大堆“出门要稳重,不要逗猫遛狗”,“遇到搞不定的对手千万别隐瞒自己身份,抬出奶奶来”之类的话。


    金灵芝:“嗯嗯嗯!”


    然后飞快地就跑了。


    她是今天才到姑苏的,正好瞧见了清明出游的盛景。金灵芝慢慢地走在街上,呼吸着自由而新鲜的空气,脚步又轻快,又矫健,买了一个松花团就站在路边吃了,心中又想着:“今天见了芙芙,也要让她瞧瞧我苦练的回风舞柳剑!”


    这么想着,心情愉悦,一边摇折扇一边往


    前走……折扇一摇,她在人流中与数人错身而过,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低头一瞧,那金镶玉的扇坠儿已然不见了!


    金灵芝脸色立变,霍然回身!


    人流无半分异常,谁也不会在脸上写着“我是小偷”。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火凤凰金灵芝的扇坠儿,此人或许并不能被称之为“小偷”。


    要知道,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快网张三曾对金灵芝紫金冠上的珍珠起过兴趣,也的确得手了,但金灵芝立刻反应过来,立刻锁定了正确的嫌疑人。


    此刻,她却完全不知晓到底是哪个人偷走了她的扇坠。


    此人是小偷,却也是“偷王之王”。


    路边蘸饱了浓墨的酒旗迎风飘荡,送来清脆的“叮咛——”一声。


    一卷孔雀绿袖垂下来,日光滚过,衣袖上的凤尾纹闪耀着金光。


    云鬓高堆,黄金偏凤,罗敷的衣袖与酒旗一同飞扬起来,她站在屋顶之上,笑容被日光照亮,也将整条街道照亮——


    “天下第一美人”的宅邸就在姑苏,罗敷时常高调出游,姑苏人对她时不时的美艳亮相已熟悉得很,来姑苏游玩的外地人瞧见她,倒是很高兴,与友人便窸窸窣窣起来,话里话外,都拿她当个景点看,看过就算打过卡了!


    罗敷微笑着瞧着金灵芝,手上一闪,指尖夹着一颗圆润如明月般的南海珍珠。只听她朗声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我用这颗珍珠来换扇坠如何?”


    话音未落,珍珠激射而出,直冲着隔壁酒肆的一个苦着脸的小厮而去!


    众人大惊!


    这小厮哪里像个会武功的人?珍珠饱含劲力,这泼天的富贵他能接住么?他不被打得满脸花都算好的了!


    那小厮动也不动,劲风扑面而来,将他额前的碎发吹起,眼见就要把他打得满脸花……小厮却嘻嘻一笑,伸手一拂,珍珠已被他夹在两根手指之间。


    那小厮笑道:“算啦,大水冲了龙王庙,珍珠我也不要,扇坠我也不要咯。”


    两道宝光从他手中发出,分别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去了,金灵芝手一伸,接住了她的扇坠,罗敷的手一拂,夹住了她的珍珠。


    金灵芝斜眼瞧着那小厮。


    有人的小胡子忍不住翘了起来,明明想笑,却还强行压着笑意,故意冷冷道:“这种小贼,送他珍珠是不行的,要砍他的手,砍三条,才能镇得住。”


    小厮哈哈大笑,道:“我若是贼,你陆小凤是什么?”


    陆小凤从屋顶上跳下来,伸手掸了掸袖子,歪七扭八地站着,板着脸道:“我是贼祖宗。”②


    小厮给自己搬了张条凳,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喝了一杯酒,这才悠然道:“只可惜你连贼孙儿都做不了,你只是一只气急败坏的小风鸡,哈哈哈哈哈。”


    陆小凤:“…………”


    陆小凤的额角蹦出一个十字路口。


    这个展现出空空妙手绝技的小厮,就是号称“偷王之王”的


    司空摘星。


    细数江湖三百年,论偷之一字,恐怕最有名的就是盗帅楚留香和偷王之王司空摘星了。


    楚留香偷东西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挑战,还会提前送出预告,突出的就是一个好玩,会玩,他一般挑的还是那种需要被教训教训的家伙。


    不过,这也已是楚留香年轻时喜欢做的事了,他渐渐的成熟,渐渐地稳重后,已很久都没做过“犯罪预告”这种中二的事了。


    不过盖因名声太大,江湖上谁丢了东西都第一个怀疑他……令楚大少很是烦恼,常说这是前几l年留下的债呀。


    至于司空摘星……他就是手痒。


    不知道为什么,司空摘星这个人的经济状况与他的损友陆小凤很像,就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怀揣万两银票,不好的时候,那是吃完阳春面的钱都没有。


    所以他还接委托,别人委托他偷东西他就去偷……这个样子。


    这一次,罗敷就有私活儿要委托他做。


    陆小凤来找他的时候,他正穷呢,一听陆小凤说话,立刻捧着脸:“哇,华阳郡主诶,我是不是可以吃到软饭了~~”


    陆小凤:“…………”


    陆小凤狂翻白眼。


    司空摘星正是因为这个来到姑苏的,与金灵芝的摩擦,不过一个插曲罢了。


    金灵芝也表现的相当宽容了——偷王之王,她对这个人感兴趣,更对罗敷为什么找他感兴趣。


    曲无容在罗园中控住那两个隐形人,罗敷就把司空摘星带到薛衣人留下的据点酒家之中谈话,众人围坐饮茶。


    金灵芝好奇地道:“芙芙,你重金要请他来,一定不是为了寻常事,难道你要偷人么?我听说偷王之王连活生生的人都能偷盗出来!”


    荆无命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一言不发地把目光凝注在了金灵芝面上。


    金灵芝:“…………”


    金灵芝:“我开玩笑的!”


    荆无命面无表情,微妙地侧了侧脸,把自己拥有三条疤痕,总是好像似有似无诡秘冷笑的右脸对着金灵芝。


    金灵芝:“…………”


    这场面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罗敷盘腿坐着,笑道:“我不偷东西,也不想偷人,我只不过是听说偷王之王易容功夫了得,想请你为我制作两张人皮面具。”


    说着,奉上了丰厚的报酬。


    论易容的功夫,天底下最强的三个人,一个是司空摘星,一个是楚留香的义妹苏蓉蓉,还有一个是千人千面的公孙大娘公孙兰。


    公孙兰已死了,苏蓉蓉住的又太远,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她才要陆小凤去找司空摘星来。


    司空摘星爽朗地道:“好!老板大气!这活儿我接啦!”


    陆小凤:“…………”


    陆小凤狐疑道:“……你最近很穷么?怎么见钱眼开的?难道欠了巨债,要不要求好哥哥我一声,我来帮你还点?”


    司空


    摘星不理会陆小凤,继续道:“我还可以附赠罗姑娘一张和陆小凤喝酒的时候必备的面具。”


    说着,他的手轻轻朝脸上一抹,整个人如川剧变脸一般,立刻换了一张脸——脑袋大,脖子粗,眉眼之中和陆小凤有五分相似,活脱脱一个中年发腮版陆小凤。


    中年发腮陆小凤:乖儿子,还知道给你爹钱花,真乖。”


    陆小凤:“…………”


    罗敷:“…………”


    金灵芝:“…………”


    荆无命:(根本没在听人说话)


    陆小凤:“你去死吧!”


    司空摘星手一拂,那张脑袋大脖子粗的面具就被他收回去了,露出一张清秀瘦削的脸来,微笑道:“那么,罗大姑娘想要谁的面具呢?”


    他方才那一手,当然不只是单纯为了占陆小凤的便宜,也有在罗敷面前显摆一把的意思在。


    罗敷十分叹服,爽快地道:“一个女人,还有一个男人,一共要两张。”


    司空摘星道:“好说好说!”


    五天之后,她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两张面具。


    戴面具和摘面具都是技术活儿,司空摘星附赠了一本使用说明,楚留香也很精通易容术,顺便帮罗敷调整试戴。


    镜中出现了一张女孩子的脸。


    罗敷生得妩媚艳丽,这张女孩子的脸却是清秀可人的,她耷拉下眼睛时,简直就像个小可怜,她身上穿着彩绣辉煌的衣裳时,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又像个真正的公主殿下。


    这张脸当然就是小老头的女儿——宫主。


    罗敷很愉快地拍拍手掌,道:“走,我们去替宫主耍耍威风,拉拉仇恨!”


    第133章 (二更)


    富贵客栈是一间很大的客栈,除了正院里数间上房之外,还格外修了好几个跨院,每一间跨院都是一正两厢格局,正房一明两暗做三开间儿,院中一颗梨花树。


    如今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梨花落雪,似烟尘,似霜雾,似玉屑。


    梨树下站着一个白面书生。


    斯斯文文,秀秀气气,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手中一柄不算昂贵的纸折扇。


    他就是白云生——大海盗史天王的义子白云生。


    史天王的名字还未威镇中原,这是因为东南海面上的事情总归远离中原腹地上,再者,史天王如今的势力还远远称不上是纵横四海。


    不过,这不要紧,白云生并不是爱名的人,也不喜欢把“你知道我爸爸是谁么”这种话挂在嘴边。


    他此次前来松江府,是为了和昔日的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切磋剑法。他秘密地下战帖,秘密地前来,无论输赢,本就不想在江湖上惹出什么风波。


    此刻,他心情很好。


    白云生瞧着梨树千堆雪,忍不住轻吟道:“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①”


    有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这笑声宛若塔檐银铃,清脆闪过,消失在溶溶月影之中,虽然动听,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之感。


    一般这种时候来的不速之客,都没什么好意。


    白云生手上轻摇的折扇却连一下都没有停。


    他淡淡道:“姑娘既然来了,却为什么又不现身呢?”


    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愉悦起来,因为他手中的折扇已风车般急打飞出,打着旋儿如刀盘一般的朝这女人声音发出的方向急斩而去!


    风声被压缩到极其细小而尖锐,此物明明是折扇,却能在这一抛之中变成刀轮般的利器,仔细一瞧,这刀中还有剑意,居然有点像那似剑非剑的武士刀,刀势还有一点像“迎风一刀斩”。


    ——在东南沿海长大,在海面上讨生活的人,总免不了要同那个岛国打交道的。


    那隐在月色中的美人厉声道:“来的好!”


    此话出口,她的人已凌空跃起,一双白生生的手同时自辉煌的彩袖中伸出,倏地攫住了那旋转的折扇。


    手腕柔软地转动之间,那折扇中的刀劲儿也随之被化去,只剩象牙扇骨,白纸扇面,清清淡淡,一片白云罢了。


    ——她空手接白刃的功夫竟很不赖。


    只是,在她的双手去攫白云生的纸扇时,白云生的人却已消失在了原地。下一个瞬间,他的一根手指伸出,好似一个大哥哥在面对自己撒娇的妹妹时,无奈地伸手,要去点一点她的额头。


    可这是要命的手指头!


    这女孩子的脸上却仍挂着淡淡的笑容,她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抬起来了,指尖做出奇妙的变化,纤纤好似兰花,白云生一瞧见她的兰花手势,脸色立变,那一根指头“唰”的一下就缩回去了。


    这时


    ,他才瞧清了这是怎么样一个女孩子。


    她生得倒也不是十分美貌,然而腰纤腿长,神情倨傲得好似个公主,又经不住让人想到了花孔雀一类的动物。


    花孔雀笑道:“哪里来的酸秀才,大半夜的吟什么酸诗。”


    白云生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他瞧着她,也不说废话,很直接地道:“如意兰花手?好功夫。”


    花孔雀淡淡道:“你的眼力倒是不错,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好功夫,这不过是如意兰花手中最简单的一招罢了。”


    白云生负着双手,沉吟道:“中原武林,这门功夫失传已久了。”


    花孔雀笑道:“喂,你这人废话这样多,是不是不敢动手了?”


    白云生淡淡道:“你要同我动手?”


    花孔雀道:“不错!”


    她似乎是个很沉不住气的人,话音未落,她已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迎风一抖,软剑笔直,森森寒光随即化作一泓秋水,朝白云生疾风骤雨一般地刺出了七剑。


    白云生厉声道:“来得好!”


    他的掌中也多了一柄青光莹莹的剑,与对方的杀气绞在一起,劲风自双剑相击的地方爆发开来,激的一树梨花簌簌抖动,仿佛下了一场新香雪。


    香雪之中,二人急速对招,二十招眼花缭乱,白云生陡然发现,此人的剑招……居然有点像薛衣人!


    天底下有许多剑法都是杀人之剑。华山派的清风十三式,清淡自然,虚实变化,杀人于无形;白云城的叶孤城,一手天外飞仙,辉煌若雷霆,亦是杀人的好剑。


    薛衣人的剑法不同,他的剑既不是清淡自然的,也不是辉煌浩大的,他的剑只是有效而已。


    简单,朴实,无华,连变化都很少,只是有效,非常之有效!


    天下剑法千千万,白云生为什么将薛衣人视作自己一定要战胜的对手呢?只因为他欣赏这样简单有效的剑法。


    现在,这少女的剑法与薛衣人的剑法有几分相似。


    她是薛衣人的女儿?


    不——薛衣人的女儿白云生知道,她的名字叫薛红红,薛红红武功平平,连她的婆婆花金弓都不如,更莫说能学到薛衣人的三分精髓了。


    她是薛衣人的徒弟?


    不——薛衣人这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徒弟。


    白云生的心中陡然生出了许多疑问。


    可现在却也不是疑问的时候!


    这花孔雀一般的少女冷笑道:“分心可是会死人的!”


    说罢,一剑削来!


    这一剑快逾闪电,白云生的面色却不变,侧身闪避,果然躲过了这一着。


    他已发现,这少女的剑势虽然与薛衣人的剑势有七分相似,但却只得其形,未得其魂。


    白云生不免有些轻视她。


    这少女竟也有些瞧不起白云生,口中冷笑道:“哦,史天王的功夫也不过如此嘛……你的剑法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只不过是来自东瀛岛国的一些


    小玩意儿。”


    白云生道:“你认得我?你来寻仇?”


    少女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认得?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白云生冷笑道:“难道你以为自己是个公主?”


    少女的笑声忽然又如银铃一般响了起来,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说罢,她的软剑一抖,陡然间变了一种剑法!


    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她的剑一招接着一招,令人根本透不过气来,白云生心下一惊,发觉她在剑法上的造诣竟比他想象的高很多……他不敢托大,认真应对,却又陡然发现——这根本不是剑,这是刀,一种似剑非剑的斩字诀刀势!刀势中亦有东瀛武学的影子!


    这一场剑招之间的对决,先前还能边打边说,现在却展现出了极其凶险的一面——原来她方才之所以表现的平平无奇,正是因为她对薛衣人的那一套剑法不大熟悉!


    花孔雀少女的唇角勾起了残酷而诡秘的笑意,剑招滔滔不绝,如银河倒泻一般淹没白云生!


    白云生厉声道:“来得好!”


    他既以薛衣人为挑战目标,剑法就绝不会弱!


    可是——真正的杀招真的是剑……或者刀意么?


    那复杂诡秘的剑法带起了劲风,使得她的大袖如花蝴蝶一般上下翻飞,遮挡住了袖中那只纤纤玉手,这玉手做出了复杂的变化,好似空谷幽兰,稳准狠地攫住了白云生的左臂,轻轻那么一拨——


    白云生惨呼一声,整个人凌空掠起,向后急退。


    花孔雀少女厉声狂笑,剑已削上白云生持剑的右臂!


    “锵——”


    这是双剑相击时发出的声音。


    二人身形交错,各自站定。


    “当哐——”


    这是白云生右手上紧握的剑所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剑是剑客的生命。剑客可以不拔剑,但拔出的剑却不能掉落在地上,因为在绝大多数的时候,这都意味着死亡。


    白云生还活着,他并没有死去,可他接下来的人生与命运,是否会比死亡更加悲惨呢?


    花孔雀一样的少女缓缓转过身来,淡淡地瞧着白云生因痛苦而痉挛扭曲的面庞。


    他的左手已废了,一动也不能动。他的右手也垂在身侧,手腕颤抖着往上抬去……只听他闷哼一声,右手无力地又落了下去,竟然连抬都无法抬起来了!


    ——方才二人身形交错时,双剑相击,她的剑势有雷霆万钧之势,千斤般的重量使得白云生的剑身,剑柄还有虎口全都在震,令他的右手有一瞬间的发麻。


    随即,她的左手抬起,纤纤玉手在月光下宛如冰雪兰花,扣住了他右手的腕脉,轻轻那么一拂。


    白云生却只能看着,只能绝望的看着——因为他的右手震得发麻,被她的剑势缠得无法反击,而他的左手刚刚中了这可怕酷烈的如意兰花手,动都没法子动一下,更莫说抬起来去阻止她的动作了!


    于是


    乎,白云生的右臂也被这恶魔之手轻轻一拨,经脉彻底错乱,永永远远也拿不起剑了。


    白云生那斯文而秀气的面庞,已被悲愤,绝望与仇恨而覆盖,豆大的冷汗自他的额角一颗颗沁出,一颗颗流下。


    他的表情抽搐扭曲着,花孔雀少女凝视着他修罗一样的面容,却嫣然一笑,道:“你这样的表情真是可怕死了,还是方才那样比较好,虽说是个爱念酸诗的秀才,不过倒也俊秀哩。”


    白云生惨呼道:“你——你这魔鬼——!为什么……为什么?”


    花孔雀少女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双眸中却流露出了残酷的愉悦来,她斜睨着白云生,淡淡道:“你要问我为什么要用如意兰花手废了你?其实也不为什么,更与仇恨无关,只不过是因为我喜欢看罢了。”


    白云生怔住了。


    面前的少女面容姣好,一把纤腰盈盈一握,却是他此生见过的最残酷的魔鬼。


    这江湖上果然是卧虎藏龙的,他本以为劫掠海船,逼男人跳下大海,把女人转手卖了就已经是很残忍的做派,却没想到武林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做派!


    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


    白云生惨笑道:“那你为什么还不来杀了我?”


    花孔雀少女笑道:“我要杀你,方才为什么不直接拧断你的脖子呢?之所以不这么做,当然是因为我这如意兰花手平时也没什么机会用,一旦用出来,就很想瞧瞧伤势发作时是什么样子……你猜猜看,一个时辰后,你会不会满地打滚,涕泗横流?”


    ——分筋错脉的苦痛会永不停歇,除非他把自己的两条胳膊全都剁了。


    白云生面如死灰,整个人好似都已死了。


    花孔雀少女又笑道:“不过呢,你还不够英俊,不值得我和你呆一个时辰,这样吧,你不要走,一个时辰后我再来瞧你,好不好?”


    白云生双目血红,死死地瞪着这少女,一字一句道:“今日你不杀我,你一定会后悔!白云生终其一生,若不杀你,誓不为人!”


    少女哈哈大笑,狂妄地道:“你杀我?你想怎么杀我,用嘴巴咬死我么?”


    话毕,她的身影已不见了,唯有地上的一层香雪,与白云生被废掉的两条手臂,能证明这魔鬼般的少女曾经来过。


    这魔鬼般的少女正大摇大摆走着夜路。


    漆黑的小巷中,忽然伸出了一只苍白而有力的手,闪电般地攫住了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拽入了黑暗之中。


    少女小小地惊呼一声,十分夸张地挣扎扭动起来,道:“救命……有变态!有流氓!救命呀~~”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这花孔雀般的魔鬼少女,自然就是罗敷本人。


    罗敷请来精通易容术的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制作了一男一女两张面具,女的这张,就是牛肉汤宫主的脸,方才罗敷正是扮成宫主去找白云生麻烦的。


    薛笑人是薛衣人的弟弟,他的剑法与薛衣


    人剑法的神韵有七分相似,他教出来十三个徒弟,在剑法上也与他有那么几分相似,罗敷请一点红教了她几招,上场对阵白云生。


    至于其他的招数,她也有做过改变。


    剑器舞很少有人见过,况且剑器舞的精髓是短剑与彩带相结合,罗敷融会贯通,使用长软剑,又换做迎风一刀斩的斩字诀来使用剑器舞,改的连公孙大娘在世都瞧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更不要说久不在中原的白云生了。


    白云生只应当知道,这是个学到了薛衣人剑法的皮毛,但又精通各家武功,还懂得江湖失传已久如意兰花手的年轻少女。


    这正是罗敷这一次辣手无情的目的。


    她才刚刚干脆利落的废掉了一个年轻剑客的双手,此刻一瞧见自己的男人,戏瘾大发,登时就演上了。


    她还要接着演,结果一抬头看见了金灵芝。


    罗敷诧异地道:“不是说好少爷接应我,灵芝你在客栈等着么?”


    金灵芝道:“我想瞧瞧你怎么耍威风嘛,还,还真不赖!”


    何止是真不赖,简直面目可憎啊喂!


    金灵芝忍不住回想起了在无争山庄初见罗敷时,正道的光落在了她身上,她的身形寸寸地高大光辉起来……


    怎么现在欺负起人这么得心应手面目可憎呢……一定是荆无命这天生坏种带坏了芙芙!


    金灵芝心情很沉重的如是思考道。


    不过,史天王的事迹金灵芝也有听闻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东西……他的义子能是什么好玩意儿?这样废了他,还是很大快人心的!


    金灵芝很快从复杂的思绪之中摆脱出来,双眼又变得亮晶晶了起来,握拳道:“接下来呢?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罗敷笑道:“当然是去拜访薛家庄咯……”


    罗敷垂着头,接着道:“我找司空摘星做了两张面具,第二张……这不是还没用么?”


    说着,她盈盈抬起头来,让黯淡月光落在她脸上,荆无命正好垂下头去瞧她,好一张双颊嫣红……胡子花白,四五十岁的白痴国字脸啊!


    这张脸自然就是薛衣人的弟弟薛笑人的脸……至于为什么双颊嫣红呢,这是因为薛笑人以前在人前是扮白痴的,喜欢在自己那张四五十岁的老脸上涂胭脂……


    荆无命:“…………”


    荆无命面无表情,似乎连一点心理波动都没有,但罗敷却很清楚明显地瞧见他胳膊上的寒毛全竖起来了。


    第134章 (一更)


    白云生与薛衣人约定,于四月初一在薛家庄决战。罗敷废掉白云生双臂,一人的决战之约自然作废。


    她没有继续理会白云生,但让幸子与花子继续回报关于此人的消息。


    第一天,白云生自富贵客栈出来的时候,脸色惨白,两面衣袖被风吹拂时,轻飘飘空荡荡,原来他已经听从了罗敷的建议,将两条胳膊全齐根砍掉了。


    带着两片空荡荡的衣袖,他还是进了薛家庄——在薛家庄里谈了什么,这就不是幸子与花子能够打探到的了。


    但罗敷大致也能猜到白云生去了要说什么。


    罗敷故意在白云生面前露了一手薛衣人的剑法,又露了一手更为精妙,融会贯通的杂糅武学,还使出了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如意兰花手。白云生只要不傻,都能明白这里头是有事的。


    他是史天王义子,以往在海上也不知道干没干烧杀抢掠的事情。但在面对他所敬仰的剑客薛衣人时,想来也有几分神交的真意,此事与薛衣人有关,他必要上前知会的。


    况且,他恨“宫主”恨得发狂,发誓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也定要杀她。眼下,线索只有薛家庄与东瀛武学两条,从薛家庄入手较为清晰容易。


    这都在罗敷的算计之内,她令幸子花子继续从石田斋彦左卫门的手中拿情报,她要史天王和他小老婆豹姬的情报。


    接下来的计划,就是套路薛衣人。


    罗敷对薛衣人一点好感都无。


    诚然,他是剑术名家,“血衣人”的大名曾纵横中原,他的人也不坏……最起码,他弟弟薛笑人搞出来的事情,他是完完全全不知晓的。


    但一想到前年的那个时候,一点红血淋淋地跪在地上,眸中充满绝望与血泪,那凄惨的模样与傲然赴死的决绝……罗敷就恨透了薛笑人。出于一种恨屋及乌的原因,她对薛衣人也并不友好。


    去年,她利用金钱帮杀死了柳无眉与李玉函夫妇一人,气得李观鱼当场活了,带着他的一众好兄弟就去找金钱帮的麻烦。


    今年,她预备将这计谋在薛衣人的身上再使一遍,完全没有半分愧疚之心。


    至于如何去使这计谋嘛……装鬼!


    不错,她准备带着薛笑人的白痴面具去装鬼吓薛衣人。


    装鬼这种事也分难易,想在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面前装鬼容易得很,但想要在薛衣人这种剑术大家的面前装,就得很小心对方会不会照脸给她一剑。


    但罗敷有「鬼影套装」啊!


    这可是系统中很难得的实用道具!


    「鬼影套装」是一套可自选颜色的衣裳,可选颜色为白色或红色,上身效果是那种飘飘忽忽,鬼气森森的样子。罗敷一个人躲在屋里试了试,差点把自己给吓到……果然,系统的提醒没一句是没用的。


    最令罗敷惊喜的是,「鬼影套装」居然自带物理伤害免疫的buff!


    罗敷:wow!


    这……这是不是也太厉害了点?


    仔细一想,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没听说过谁家女鬼能被剑砍死的,桃木剑除外。


    以系统这个莫名其妙的严谨智障作风来看,罗敷认为穿上这个鬼影套装之后……大约是真的会被什么桃木剑,鸡血,朱砂之类的东西给天克,绝非万能无敌。


    但这也不要紧,她又不是真正的女鬼,也不用天天穿着「鬼影套装」到处溜达,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嘛,哪个江湖人家里会准备那么多桃木呢?哈哈哈哈哈。


    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之后,罗敷于四月初一的当天夜里,潜入了薛家庄。


    薛家庄依山而建。


    山里常年多雾,山巅隐在云后,云雾交织,使得薛家庄常年笼罩在一层潮湿而清新的薄雾中,若隐若现,恍若仙人居所。此时正值阳春四月,万物竞苏,百花齐放,然薛家庄内却无一点鲜艳的颜色,一草一木皆有古拙之意,深深浅浅的绿蔓延整个山庄。


    雾气令罗敷忍不住想到了玉罗刹。


    ——宫九赠送的玉蟠桃果然是好东西,吃上一枚玉蟠桃,她的内力瞬间增进了十年功力。


    十年看着虽少,但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她如今才几岁呢?


    她很是喜欢玉罗刹的那一身雾气,瞧见了薛家庄夜半的冷雾,便忍不住想:有这暴涨的十年功力,说不定我也能搞出一身护体雾气来,玉罗刹的武功与她同出《大悲赋》,想来是有迹可循的。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薛家庄很大,但薛衣人的卧房却很好找,罗敷来的时候,正瞧见薛衣人的儿子薛斌自正屋中给老父请安离开。


    罗敷闭住呼吸,又耐心地等了好久,一直等到半夜里,她才飘飘忽忽,鬼气森森地摸进了薛衣人的门。


    屋子里黑漆漆的。


    薛衣人只穿着里衣,正躺在榻上,即便罗敷已很小心很小心地进来,发出的动静非常之小,这榻上的老人还是霍然睁开双目,爆喝一声“何人夜闯!”随即,剑光森寒,一剑戮来,砭人肌骨的剑气已拂面。


    这是罗敷第一次瞧见薛衣人的剑。


    人们都只听说过薛衣人的剑法有效,却不知道是如何的有效法,他已退隐多年,剑法只剩传说。


    这传说中的剑看上去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剑招之中却有着绵密与滔滔不绝之意,随时都可张开一张剑网,将对手绞死在里头。公孙兰的剑器舞也是如水银泻地一般的快的,但里头的复杂变化比薛衣人多很多,复杂的变化一多,实在的杀招就少。


    薛衣人不同,他的剑招之中是没有专门扰乱他人耳目的奇诡复杂的。


    他大约是存着活捉之心,因而一上来并不是杀招。


    罗敷下意识地就想抬手去挡,去躲,去反击,却硬是强忍着这种冲动,生生瞧着薛衣人的剑刺向她的肩胛骨下方……然后,飘忽而过。


    薛衣人怔了怔。


    在比武之中发怔乃是大忌,这


    种低级的错误,本来绝不应该发生在薛衣人身上的。


    可他无法不怔,因为他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剑刺入此人的肩胛,却只觉得好似刺入了一片粒子组成的雾气中,一点实感都没有。


    他发怔的这一刹那,对方居然也没有还手。


    他只是用一种似男似女,似喜似悲,飘飘忽忽,如泣如诉的声音幽幽地道:“哥哥……”


    一阵恐怖的颤栗自薛衣人的脊背急速蹿起,打在他的头皮上,令他的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他霍然抬头,飘忽的雾气之中,是鲜红的衣裳。


    他瞧见了一双狰狞可怕的虎头鞋,瞧见了红衣中的金镯子,还有那张滑稽而白痴的老脸,双颊涂着夸张的红胭脂,双眸却透出了刻骨的仇恨!仇恨!


    他怪笑着,身子飘飘忽忽地在穿过了薛衣人的剑,剑上连一滴血都没有。


    他说:“哥哥,这剑杀不了我……要桃木剑……桃木剑……”


    薛衣人悚然道:“笑人?你……不!何方妖孽,装神弄鬼!”


    他再次刺出一剑,这一剑却比之前的那一剑要犹疑许多。


    罗敷依然没有躲,只是桀桀怪笑起来,笑声不男不女,只隐隐有一点薛衣人熟悉的弟弟的声音。


    ——易容术中也包含着改变身形体态与说话声音的部分。身形体态的部分,罗敷努力学了,叫楚留香帮忙弄了;说话声音的部分,她没听过薛笑人在家时装白痴用的语气,只好努力回想薛笑人死之前是怎么说话的,又弄得不男不女,故布疑阵。


    薛衣人如遭雷击。


    孔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①


    这句话的意思不是不信鬼神,倘若真的不信鬼神,认为鬼神不存在,那么对祖宗的血食祭祀就失去了最根基的理论基础。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谈论鬼神,对鬼神敬而远之。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左轻侯的女儿为了逃婚,与神医张简斋一起,弄了一出“借尸还魂”的大戏,也成功骗过了左轻侯。


    这里虽然是武侠世界,装神弄鬼的空间还是很大的。


    薛衣人本来不信,现在却也不得不信。


    ——某种意义上来说,罗敷现在真的是鬼。


    薛衣人盯着弟弟飘飘忽忽,不甚真切的脸,颤声道:“笑人,你……你已经……”


    “薛笑人”却对他的话语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剖白道:“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我的剑法练得再好,也无法超越你,别人提到我,只会说我是薛衣人的弟弟,我恨你……”


    薛衣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已冻结。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所以你才会疯……”


    “薛笑人”桀桀怪笑道:“不,我没有疯,我只是无法在清醒的面对你……你知道我背着你搞了什么样的事么?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薛衣人蓦地想到了白云生说过的话,据白云生所言,那个废掉了他双臂的女孩子,手上的剑法与他有七分相似。


    他没有徒弟,习得他剑法精髓的人就是他的弟弟。


    薛衣人道:“你秘密收了徒弟?是个女孩。”


    “薛笑人”的双眸忽然之间好似红得要滴血。


    他厉声尖叫:“你居然说她是我的徒弟!你居然说她是我的徒弟!”


    薛衣人动容道:“是她害了你?”


    “薛笑人”道:“我已死了……他们在……收集天下武功……隐形人……他们是隐形的人……”


    薛衣人道:“……隐形的人?”


    “薛笑人”道:“人……皮……面……具……”


    一阵寒风忽然吹过,门与窗都吱呀作响,薛衣人只眨了一下眼睛,那飘飘忽忽的红衣影子,就慢慢地飘出了门。


    薛衣人心下一急,疾行几步,伸手去抓那红衣的影子,影子却如雾气一般散掉了。


    薛衣人眼睁睁地瞧着弟弟的身影远去,一动不动地立在门槛前,吹了半夜的晚风。


    隐形的人……隐形的人,收集天下武功……


    所以,弟弟是被这一帮隐形的人所杀害的么?隐形人会佩戴人皮面具,神不知鬼不觉地代替原来的人么?弟弟是否在失踪前就已经被替换了?


    更往深一步的想:隐形人究竟隶属于什么组织?这样一个组织究竟想要做什么?


    无论这组织想做什么,都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薛衣人忍不住陷入了沉思,他在想……这组织究竟有多少隐形人?这些隐形人又代替了多少人?他们的这种可怕的法子,绝不可能只运用在江湖中的无名小辈身上,因为那样根本没有收益。


    那么,他们是不是已经,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代了江湖中可搅弄风云的大人物呢?


    如此说来,近年来江湖上的事,一定也有这些隐形人的参与……


    薛衣人想了整整一夜。


    薛衣人虽然有个为非作歹的弟弟,但他本人心术极正,他年轻时凶性虽大,但也从不滥杀。年老后退隐江湖……但江湖上发生的事,他还是很关心的。


    出了这样的事,他无法坐视不管。


    枯坐一夜过去,他已做出了决定。


    他预备着先暗自摸排自家,但莫要打草惊蛇。与此同时,广发请帖,请江湖上的老少高手来薛家庄论武,以他的名声与地位来说,同辈的高手一般也不会不给面子。


    等人都到齐了之后,先确认这些人没有被替代,再将此事道来,众人一起商量个法门出来。


    这件事的确不是他一个人的能量能解决的事。


    此事想定之后,薛衣人提笔写下请帖,要邀请的人他心中都有数了,老一辈的高手,南少林天峰大师,华山派枯梅大师,武当木道人,拥翠山庄李观鱼,金钱帮上官金虹,“老伯”孙玉伯……


    年轻一辈的高手,姑苏罗园的罗敷,江南花家花满楼和陆小凤,盗帅楚留香,无垢山庄连城璧,精通易容的高手还有偷王之王司空摘星和那个叫苏蓉蓉的小姑娘……


    四月初一,“血衣人”一反常态,高调广发请帖,请天下英雄五月初一共聚薛家庄,以武论道,共襄盛举!


    与此同时,罗敷也委托一点红秘密到了保定,潜入金钱帮中,与冒牌上官金虹相见,要求他赴约而行。


    去年十月,罗敷杀死真正的上官金虹,但这件事至今仍是秘密,世人仍以为上官金虹还好端端地待在金钱帮总不之中。


    金钱帮中的这个“上官金虹”,乃是上官金虹提前准备好,掩人耳目用的傀儡,如今已变成了罗敷的傀儡。


    知道这秘密的,只有罗敷,荆无命和她最信任的好友们。


    “上官金虹”虽说是她的傀儡,但罗敷很明白,金钱帮不能多用。


    金钱帮之所以对她有用,正是因为去年她和上官金虹闹成死仇,江湖上无人会相信他们之间有秘密的关系。所以在方玉飞的阴谋中,罗敷才能利用金钱帮很快脱身。


    方玉飞事件结束后,罗敷再也没有要求这个冒牌上官金虹做些什么,反倒是帮他摆平了几件麻烦事,让几个怀疑他的帮众神不知鬼不觉的归西。


    虽然如此,“上官金虹”还是引发了一点隐秘的怀疑。


    问题就出在上官金虹临死之前设下的“暗度陈仓”计谋上。


    那个时候,上官金虹是高调宣布要决战李寻欢的!


    在明面上来看,上官金虹决战李寻欢,却被不知名人士送来上官飞的兵刃,想到儿子的死,一代枭雄也不免心下大恸,厚道人李寻欢主动提出延期,上官金虹答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决战就这么被拖着拖着拖忘了!因为上官金虹已经变成了假货,假货哪敢去决战李寻欢,是嫌一飞刀飞不死他么?


    “上官金虹”假装这事儿没发生过,李寻欢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事情就这么糊弄糊弄过去了……可是熟悉上官金虹作风的人又焉能不奇怪?


    上官金虹言出必行,他怎会逃避决战?


    这就留下了怀疑的种子。


    现在,薛衣人又邀请上官金虹去“论道”……“上官金虹”倒是会用双环,但他那种深不可测的水平是装出来的,唬人还行,细究要露馅的。


    他本要拒绝,但罗敷却托一点红去给他带话,要他同意赴约。


    罗敷的话是这样的:


    你未曾履行与李寻欢的决战之约,已留下隐患,现下又逃避与薛衣人论剑,更有违枭雄本色,长久以往,帮众必不服你,你须得在人前立威。


    五月初一,你我共同做戏,于薛家庄山下,只肖的你将我打伤,金环之威重现江湖,自然无人不服你。


    “上官金虹”能在金钱帮立着,全凭罗敷的帮助,此刻罗敷主动提出要演戏,他立刻答应配合,于是一点红就按照罗敷的嘱咐,将做戏之事细细讲给他听。


    而罗敷嘛……她这一番话当然是骗“上官金虹”的。


    ——她已预备着在天下英雄面前,两招打死“上官金虹”,揭了他的假面具,一推四五六,将这口黑锅牢牢地扣在隐形人的头上,扣在小老头的头上!


    上官金虹可真好用啊,你真是我亲爹!


    第135章 (二更)


    薛家庄就在松江府,与姑苏的距离并算不得很远,罗敷接到请帖后,并不急着动身,在罗园之中行动如常,只是早上起得早了些,在练功房中细细修炼揣摩《大悲赋》,感受着自己一日千里的进步。


    自来了武侠世界之后,罗敷颇有些“天高任鸟飞”的感慨,日子过得好极了。


    四月,正是吃咸鸭蛋的好时候,本地人咸鸭蛋多是拿来拌豆腐,或者是做成咸鸭蛋豆瓣酥。罗敷自己摸到厨房里,请大师傅炸了几个油饼,一刀划拉开中间,把咸蛋黄加进去,就这么一咬,那滋味……


    此外,这季节还有樱桃和青梅吃。


    罗园里头本来就是有樱桃树的,果子坠在枝头,圆润可爱,真像极了朱红玛瑙。


    只不过这园子是罗敷去年买下的,内管家吕素文又是接近年末才来的,她虽然能干,却也没当过这么大的家,第一年,园子里的产出就不是很能顾得上,结果樱桃被鸟儿吃的东一个西一个,摘下来一瞧,好家伙,鸟真是没给他们留一个完整的!


    还是外面买吧……


    买了樱桃,可以做樱桃酪浆,罗敷还自己钻进厨房做了一回樱桃酱,加了海量白糖,成品很棒,就是要尽快食用完毕。


    无孔不入的荆无命练完了剑,洗干净了澡,就窸窸窣窣地钻到厨房里陪她了,罗敷就说:“正好!”


    于是交给他一盆红豆……人都来了,去吧,给我来当苦力,炒红豆沙馅吧!


    荆无命乖乖地应了,他大约不觉得这是什么苦差事……直到他连着炒了两个时辰的馅儿还没好……


    他默默地扭头看罗敷,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火……大一点?”


    罗敷却高深地摇了摇头,道:“不可以哒,这就是要用最小火慢慢来炒,大火会把馅儿炒糊的。”


    荆无命只好说:“哦。”


    罗敷做红豆沙,却不是为了和新鲜的樱桃酱一块搭配,而是为了做雪绵豆沙,于是又支使着荆无命去搅打蛋清。这活儿倒是为难不了荆无命,他手速飞快,小臂肌肉紧实,线条完美,疤痕……疤痕也很好看,罗敷都很喜欢。


    就这样做了一碟子雪白蓬松柔软的雪绵豆沙,她用筷子夹起一个,凑到了荆无命嘴边,娇声道:“这是你做的,你先尝。”


    荆无命垂眸瞧着她,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乖顺地张嘴,大大咬了一口……然后被烫到了。


    罗敷灌了他一大杯在井水中沁的冰凉的青梅蜂蜜水。


    梅子现在也是正当季的。


    梅子制品分两波的,早先得青梅,以泡青梅酒,制作脆梅为佳,青梅成熟后,就多是做话梅,梅浆等物了。罗敷爱吃脆梅,也去自己做了一遭。


    罗敷的生活轻松,愉快,有情趣,金灵芝喜欢和她一块儿处,就安心在罗园住下了。


    金灵芝是不知晓罗敷到底要做什么事情的……她本来是找罗敷一块儿出海去白云城玩的,结果来了一张薛衣人的请帖


    ,此事又得往后拖拖。


    火凤凰不大高兴,罗敷安抚她说:“不怕,论道结束,我们很快就要出海游玩了呀。”


    ——出海是绝对要出海的,白云城也是要去的,但什么时候游玩就说不准了……她去白云城,是要薅叶孤城的人和叶孤城的船的。


    共襄盛举,共襄盛举呀!


    不知道她心里藏着坏主意的金灵芝听她这样说,转而高兴了起来,道:“说来,薛衣人竟会广发请帖,坐而论道……这倒不像他会做的事情。”


    罗敷淡淡道:“说不准,人老了,转性子了呢?许多老人家也就好个热闹啦。”


    金灵芝一笑,道:“也是,听说枯梅大师也来,我都好久没瞧见高亚男了!”


    罗敷道:“枯梅大师似乎生了退隐之意,过上二年,高亚男就当是华山派的掌门人了。”


    金灵芝挺起胸膛,道:“执掌一门一派呢……好,真好!不亏是我火凤凰的姐妹。”


    二人笑作一团,都为高亚男感到高兴。


    这一次薛衣人要以武论道,请的人很杂的,有枯梅大师,天峰大师这样的德高望重者,也有罗敷,陆小凤这样不用剑的青年高手,甚至还有丘独这种用青魔手的。


    最妙的是,他还请了当世的铸剑大师古大师。


    古大师就是当年上官金虹为荆无命求剑的那个铸剑师。


    罗敷心道:不若为小阿飞也求一柄好剑。


    大家都在谈论这次盛会。


    寻常的论道大会,多以论剑为多。譬如说二十年前,拥翠山庄李观鱼邀天下名剑客于虎丘山剑池论剑。


    这是因为,剑乃百兵之王,天下剑客何其之多,想要凑个大会是极容易的,倘若换了别的……刀还好说一点,但要是罗敷想举办个“论鞭大会”,估计找遍江湖都凑不出多少人来,指不定是宫九来的最勤快!


    薛衣人这次论道却不同,他虽为剑客,却广发请帖,居然将十八般武艺都请齐了,怪道人人都要说说这件事呢。


    但罗敷却知道,这么长一串宾客名单,其实是为了把司空摘星和苏蓉蓉塞进去,这二人最擅长易容,因自己就是大行家,眼睛极尖,就能瞧出旁人的端倪来。


    薛笑人不欲打草惊蛇,因而想出了这法子。


    罗敷在心里想:苏蓉蓉是楚哥的义妹,最是与他一条心;司空摘星人是很不错的,与陆小凤的关系又铁,不过事情能瞒则瞒,上官金虹是假货这事儿,绝不能让他们提前嚷嚷出来。


    于是请陆小凤和楚留香各自去接引各自家的易容大师,反正决不许出事。


    陆小凤去找司空摘星,要和他一块儿上薛家庄。


    司空摘星道:“行啊!”


    然后又换了一张中年发腮版陆小凤的脸,嬉皮笑脸:“乖儿子,还知道侍奉你爹一块儿走。”


    陆小凤:“…………”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


    楚留香呢,早早的地就回了一趟家——既然蓉蓉要来


    ,那把红袖和甜儿也带上,大家一块儿来姑苏走一遭嘛。


    于是几波人各自分开行动。


    四月廿九,罗敷与荆无命,金灵芝等人一同前去薛家庄,带上了从狄青麟那里薅来的舒适大马车与神骏白马寒酥,路程不过两日,并无甚奔波之苦。


    五月初一,清晨,晨雾笼罩。


    薛家庄山门外的二十里处,一个穿金衣,带斗笠的中年人正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生得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既不过分英俊,也不显得丑陋。而他的步伐,自然不快也不慢。


    此人正是上官金虹。


    能走路的时候,上官金虹不会骑马,能骑马的时候,上官金虹不会坐车。


    这正是他的做派,在那间墙壁粉刷的极厚的大屋之中,只有一张大书桌,却连一张椅子都无,因为他认为坐就是一种休憩,休憩带来放松,放松带来漏洞。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道理人人都能说上两句,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上官金虹这样,严格地要求自己的。


    今日就是薛衣人请帖上所定好的日子了,许多人已住进了薛家庄,亦有许多人算好了脚程,今日一准儿到达。


    不过,官道上却没有薛家庄的门人——薛家庄毕竟在山巅之上,门人能在山门处迎接已经走很远了,再往前迎接,那就有点谄媚了。


    薛衣人原本就是不必谄媚任何一人的,即便这人是上官金虹,也没什么大不了。


    官道之上三三两两走着人,人却并不多,金钱帮的人没有在前后开道,但知道上官金虹在前边儿,许多人不大敢上前去,生怕自己的小命丢了。


    但也有不少人并不把上官金虹放在心上,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如枯梅大师,木道人一般的老前辈,又譬如说游龙生,丘独这样仍很有傲气的名家之后,还有像西门吹雪这样不鸟任何人的剑术名家。


    高亚男侍奉在自己的师父枯梅大师左右,一同行走在路上,一眼就瞧见了前方那个走得不紧不慢的金色人影。


    她只心道:此人说是一代枭雄,去年竟也使出借刀杀人这一招来对付芙芙,枭雄,哼,忘恩负义的小人罢了!他儿子才不是什么豪门出孽子,不过是有样学样,上梁不正下梁歪……死了儿子,就是他的报应,哼!


    嘴上却是并不多说什么,因为她师父枯梅大师身边还有另一名同行的青年公子。


    此人风神令人倾倒,气质如此文雅,而在文雅之中,又透出三分令人无法高攀的清贵之气。他的衣裳面料高贵,剪裁得体,他身上的玉佩,匕首与香囊都配的很好,既不寒酸,也不做作。


    此人就是无垢山庄的主人连城璧,也似乎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无垢”二字。


    连城璧在二十里外碰上了枯梅大师,他是一个相当有礼的年轻人,自然不会抛下老前辈先行。


    三人结伴而行,只寒暄了两句,却又安静了下去,枯梅大师不是多话的人,连城璧亦是如此,只


    有高亚男是活泼性子,却被这沉默的氛围弄得一句话不想说。


    高亚男自经过原随云的事情后,对这起子矜贵自持的世家公子都有点心理阴影,况且,无争山庄与无垢山庄……嗯,这听上去还真……算了,不揣测不揣测。


    忽听背后一阵优先马蹄声,高亚男一回头,远远瞧见一匹神骏白马,皮毛在阳光下熠熠发亮,那神马儿打了个响鼻,又甩了甩头,马头上的鬃毛甩动着,好似雪白的波浪。


    两点猩红坠在马侧,随着这马儿踱步过来,更走近一些,众人才瞧清,原来这是一双木屐上坠的红玛瑙。


    玛瑙如血,玉足丰肌。


    那双脚上大剌剌地套着木屐,随着马儿的踱步,悠悠闲闲地晃着,这绝非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却天然一股骄横,骄横中更有恣意不羁。


    战国袍很长,遮住了她的小腿,孔雀绿的深衣外,罩着柔软飘动的薄纱,恍若溶溶月影浓淡缭绕她身侧,却模糊不了她蝉鬓之下那极具媚力的美丽容颜。


    一双肌肉紧实,极富力量的手臂将这侧坐马背的美人环在怀中,这双手臂延伸出去,握着缰绳的,是两只苍白,修长而有力的剑客之手——


    是罗敷与荆无命!这对江湖上最传奇,最出风头的鸳鸯情人来了!


    高亚男去瞧罗敷的时候,连城璧正好也抬眸去瞧。


    雪白骏马上比更白的美人,守护在她身边如修罗恶狼一般的男人,这样的场景,恐怕没几个人能忍住不看。


    但高亚男心头一凛,只暗道:坏了!这两人撞上了!


    在官道的尽头,上官金虹霍然回身!


    金钱帮帮众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出现了,金色,满目都是那妖异而令人畏惧的金色……


    比金钱帮的金衣更令人畏惧的,是上官金虹身上那一股气,这不是杀气,仅仅只是他身上的那一股气势,气场,威压压的沉下来,令许多人的心中已打起了怵——


    没有人说话,此刻无人言语,唯有马蹄踏在官道上的声音与她脚上的金铃声交错着,一声声在清晨的薄雾中荡开。


    高亚男心中暗暗为罗敷捏了一把汗,又瞧了一眼师父,心中安定下来,暗道:上官金虹要是出手要杀芙儿,师父一定会出手阻止,不叫芙儿有什么三长两短的。


    连城璧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很文雅得体的微笑,似乎根本没有受到这威压的影响。他只瞧了罗敷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因为他的一生之中,根本没做过任何一件无礼的事。


    西门吹雪也停住了步子,他静静地立着,并没有去瞧罗敷,也不需要去瞧罗敷。


    罗敷伸手一拉缰绳,寒酥立即止步。


    上官金虹的斗笠佁然不动。


    罗敷朗声笑道:“去年一别,没想到今日在此重逢,上官帮主,别来无恙啊?你的大乐赋练得还好么?”


    上官金虹的斗笠依然不动,那双被斗笠压住的锐利眸光,却已威沉沉地压在了罗敷的身上。


    他没有说话,也无需在此刻说话。


    罗敷坐在高头大马上,傲然地俯视那道金色人影。


    空气中蔓延着一种奇异的沉默,微风拂过官道两侧的树林,发出一阵木叶簌簌抖动的沙沙声。


    半晌,她忽然直起身子,伸手在身后的男人脸上抚摸了一下。对方乖顺地侧着脸前倾,那手指上的蔻丹艳光在他的苍白冷硬的脸上滑过。


    罗敷盯着上官金虹,脸上露出了一种又甜美,又恶毒的笑容,轻轻柔柔地对他说道:承蒙上官帮主关心,你送的男人,我喜欢得很。”


    第136章 (一更)


    整个官道上一片寂静。


    高亚男目瞪口呆,简直做梦都没想到罗敷会这么直白地出言挑衅上官金虹!


    枯梅大师清修多年,似是不大喜欢这样放浪形骸的作风,皱了皱眉,想到罗敷在蝙蝠岛上的作为,她又觉得,一个人总归多面,她做事虽有邪气,但很有底线,比上官金虹不知好了多少,且看上官金虹如何动作,他若要下杀招,免不得要阻上一阻。


    连城璧的脸上仍是挂着很有风度的浅淡笑容,旁人瞧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西门吹雪冷冷抬眸,不知为何一眼朝林中扫去,精准地瞧见了正坐在树上的陆小凤。


    西门吹雪的目光刺骨,冰冷,有种不近人情的硬,陆小凤正坐在树上吃瓜,顶着这种冷冰冰的视线,朝西门吹雪挥了一下手。


    西门吹雪的目光移开了。


    最目瞪口呆地还当属神刀堂堂主白天羽……他也是青年才俊,这一次也在被邀请之列。他之前与罗敷有过一面之缘,求爱不成,反被罗敷一脚踹下了楼,后来才知道她是谁,还有她从上官金虹手下抢人的彪悍事迹……


    不……啊这,她这比传说中的还要彪悍十倍啊,难怪能干出把飞天玉虎的头当球踢的事……


    白天羽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荆无命……似乎从来没见过比自己还罪恶的男人。


    至于金钱帮众,他们的愤怒是真情实感的。


    荆无命——前金钱帮第一杀手。


    他是帮主身边的一条恶犬,他对杀人的事情如此热衷……还在帮内时,许多人恨他,但当他叛帮离开之后,帮众们陡然发现,他们还是太低估这个人了!


    去年九月,荆无命连杀金钱帮分舵舵主七人,从第一分舵杀到第七分舵!他背叛旧主还不算,他还要把金钱帮帮众的命拿去给女人献媚摇尾巴!


    荆无命这个人的存在,简直就好像是金钱帮最大的耻辱!


    此刻,他就这样明晃晃,大剌剌地坐在白马之上,他并没看自己曾经的主人,也没有去看自己曾经的同僚,他只是垂着头,微微侧过自己的脸,像是最乖顺,最忠诚的一个爱人。


    白生生的手轻轻抚过他的侧脸,手指上的蔻丹闪着艳光,轻轻摸到他面上的那三道刀疤,抚摸着他冷硬而象征无情的薄唇,他拥着她的双手又紧了紧,在她的手抚过他唇珠的时候,荆无命忽然毫无征兆地张口,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口。


    罗敷的手“唰!”的一下就缩回去了,面上的笑容却愈来愈自得,愈来愈娇媚,眼波斜睨着上官金虹,道:“还得多谢帮主成全我们。”


    吃瓜群众目瞪口呆!


    这,这是什么骑脸输出的行为啊,罗大姑娘这么勇的么!


    官道上前前后后的人目光齐刷刷转向了上官金虹……上官金虹的面容却依然隐在斗笠之中,令人看不真切。


    ——喜怒不形于色,这本是一个上位者的基本素养……可是谁若是能被人当众啪啪啪狂抽


    大巴掌还能忍的住不发火,那就不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是一只忍气吞声大王八了。


    一个人忽冷笑道:“对着女人吮痈舔痣,摇尾乞怜,荆无命,昔日你也是英雄少年,如今却甘愿做女人的狗,自甘堕落,恬不知耻!”


    此人颇为苍老,一头蓬乱的白发,一张脸却是惨绿色的,奇形怪状,诡异至极。这绿脸人的身上也穿着一件绲着金边的杏黄衣衫——他也是金钱帮的帮众之一。


    他叫唐独,人称“毒螳螂”,使得是一柄剧毒的螳螂刀,此刀淬毒十分厉害,见血封喉,绝无生还。


    去年九月,荆无命左臂恢复后,泄愤一般连杀金钱帮七个舵主,差点没把金钱帮的各大分舵给杀穿了。这些位置空下了,自然要补上去,唐独就是新任的金钱帮第三分舵舵主,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


    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痛骂荆无命,难道唐独不怕死?


    还是说他有非人般的自信,认为自己的那一柄螳螂刀,能敌得过这一对狗男女?


    这当然都不是,唐独有自己的小九九。


    君辱臣死,此刻难道不是在帮主面前表忠心的最好时机?谁人敢在上官金虹面前如此放肆?这场面十几年无人见过了,以至于居然没有别人比他反应快,哼哼……


    他也不担心自己真的会死,打狗也要看主人,帮主就在身后如定海神针一般站着,就算荆无命真的出手,他死了,那岂非就是在当面复刻去年九月的事情?帮主怎么可能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唐独的心思转的非常快,于是,他立刻就站了出来,帮主身份贵重,不可破口大骂,他却可以替帮主骂!


    唐独重重地一口啐在了地上!


    白马“寒酥”的背上,罗敷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她斜眼睥睨唐独,唇角勾起微笑,轻慢地道:“少爷,你听,他在骂你呢。”


    荆无命缓缓抬头,目光慢慢滑到了唐独脸上。!


    憋闷,难受,呼吸不上来,想要呕吐……一种浑身颤栗,浑身不适的感觉顿时爬满了唐独的全身,他脸上的表情霎时有点僵硬,几乎是下意识的,他“锵——”的一声,将螳螂刀挡在了身前。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唐独就开始后悔了……这似乎显得他被荆无命的杀气给吓到了,动作未免有些落了自己的气势。


    罗敷道:“少爷,你瞧,这人的脸是绿色的。”


    唐独:“…………”


    唐独冷笑。


    罗敷淡淡道:“少爷,我想知道,这人的血是不是绿色的,你知道怎么做吧?”


    唐独的冷笑僵在了脸上。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旋即,他已凌空跃起,如一只捕猎的黑豹一般轻巧落在地上,站在了唐独面前。他的左手立刻握在了剑柄之上,充满死气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唐独,一步一步地逼近着。


    唐独下意识地想后退!


    但不行……他不能后退……此刻后退,他岂不是跳出


    来灭自家威风?即便能活,帮主秋后算账时也会一刀剁了他!


    不……不……帮主就在他身后,即便他落于下风,帮主也绝不会坐视不理的!


    唐独怒道:“无耻叛徒,纳命来!”


    “来”字还未落下,他掌中那一柄螳螂刀已横劈而出!


    他的刀竟也快得很!


    这样快的刀,再加上见血封喉的剧毒,也难怪此人可以纵横江湖数十年,才进金钱帮不到一年,就可直升舵主了。


    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眸子还在原地盯着他……未必在原地!


    二人的身形交错而过,荆无命半蹲着身子,他的剑不知道何时已出鞘了,剑尖朝着斜上方向撩去,薄而窄的剑身微微鸣颤着,发出一种细微的,习剑之人都很熟悉的声音……


    剑尖之上,一串鲜血正在落下。


    荆无命缓缓站起身来,垂头盯着自己剑剑上的血,冷冷道:“原来你的血不是绿的。”


    他缓缓回身,唐独脖颈上的血线骤然喷发,他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脖颈,狂吼着扑倒在地,死掉了。


    荆无命的剑立刻回鞘,做出一副不想在继续杀人了的样子。


    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杀完人后,总是立刻会收回剑,这样别人就会认为他杀意已消,就会难免心头放松一点,也更有利于他下一次拔剑杀人。


    所有穿黄衫的人都感觉自己的脸上被抽了一个大大的巴掌,出离的愤怒了!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上官金虹养他的时候,就没想过要他有廉耻心啊。


    一条狗会咬人会摇尾巴就好了,何必懂什么礼义廉耻?于是他真的什么都不懂,天生天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他爱谁,他就对谁摇尾巴,把人命捧给她讨好她……才不管别人怎么想。


    现场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去瞧上官金虹,似乎是在想:他居然没有出手救唐独?


    金钱帮这种组织,死个舵主那是令人弹冠相庆的事情,唐独死了就死了,并没有会同情他,大家只不过是在想:打狗也要看主人……可这主人居然不动?这可不像上官金虹的作风,再联想到上官金虹一直拖着和李寻欢的决斗……这……


    众人目光交汇的中心,上官金虹的斗笠仍然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叫人瞧不清他的表情。


    罗敷冷冷瞧着“上官金虹”。


    唐独出头,其实是不在说好的计划之中的……他们做戏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就是罗敷出言挑衅,然后“上官金虹”当面想把墙角再挖回去,两个人拿着荆无命当拔河绳角力一翻,最后打起来……


    结果忽然蹦出来个傻子要出头,这下好了,戏乱了……这“上官金虹”好像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台词了,而少爷这个小傻子不会现场发挥,他只会现场发疯!


    得,还是她赶紧续上吧!


    罗敷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淡淡道:“这把剑,是上官帮主求古大师为我家少爷所铸,果然是好剑……少爷,你还不上前去


    ,对上官帮主道谢?”


    荆无命就站在他的新旧主人中间。


    于是路两旁的人的头就都很微妙地转动了一下角度,去偷偷地瞧这青年男人。


    从前,在没闹出来叛帮事件的时候,荆无命在江湖上也是个相当有名的人,许多人都见过他,那是他还是个处于成熟与未成熟之间的青年,略微有点青涩。


    如今,许多人都已看出,他虽然还是很年轻,但已被催熟了。


    有人心道:艳福不浅啊……


    又有人心道:他生得虽然不错,但也不是顶顶英俊,脸上还有伤疤,这天下第一美人怎么偏偏看上了他?


    处于目光交汇中心的荆无命眼睫毛颤了一下,小臂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缩紧,他缓缓抬头,面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种极度疲劳后骤然紧张起来的痛苦。


    上官金虹忽然语气平平地道:“你要谢我?”


    荆无命沉默良久,道:“是。”


    上官金虹又道:“你打算怎么谢我?”


    荆无命不说话了。


    上官金虹不紧不慢,语气平平地道:“过来,既往不咎。”


    这话语是这样的平淡,但那平淡中,却又好像有着一种神奇而妖异的魔力,这种魔力令人想到了上官金虹的步伐……他走路的节奏,会让人很想跟在他身后……


    荆无命霍然抬头,死死地盯住了上官金虹!


    所有人都瞧见他的瞳孔在颤抖!他在犹豫,在犹豫,他在犹豫!


    是了……毕竟上官金虹是他的养父,他在上官金虹的宅邸中被养了十年。


    十年,就是一条狼也早都养熟了。


    狼在碰到女人的时候固然会发情,会被爱火冲昏头脑……但他们已经在一起快要一年了吧?算上勾勾搭搭的时间,恐怕已经一年半了,想来他也已经从那种头脑发热的状态里走出来了?


    上官金虹的目光放在了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原本握着剑柄的手忽然痉挛了一下,然后不受控制地离开了剑柄,垂在了腰侧。


    罗敷的脸忽然沉了下去。


    半晌,她却嫣然一笑,露出一种猫一样恶毒而悠然的表情,轻柔道:“少爷,你是不是知道谁杀了上官帮主的好儿子?”


    荆无命浑身一震,整个人像是被一条鞭子恶狠狠地抽了一下。


    而上官金虹的表情却仍然是平静的……平静到简直像一张面具!


    罗敷那张樱桃一样鲜艳的嘴唇中吐出了残酷的命令:“过去,去告诉上官帮助,是谁杀了上官飞,是怎么样杀的!”


    荆无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痛苦与无措的表情。


    罗敷却连一眼都不看他了,荆无命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这两位在他生命中占据了极重要地位的主人却……却始终没有任何一人怜惜他。


    那种必须服从命令的天性在此刻发挥了作用,荆无命在原地晃了晃,忽然一步一步地朝上官金虹走去。


    有人心道:


    这样的女人,我可不敢要……她会把人折磨死的!


    就在这人心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腹诽时,他忽然听见了极其细小的风声——漆黑的蝎尾钢鞭好似一条缩着身子骤然出击的毒蛇一样,尾针朝上官金虹的脖颈叮去!


    黑蛇快如闪电般蹿过荆无命的耳侧,杀气如呼啸的山海!


    枯梅大师的双眸中闪过惊异的光——与一年前相比,她的武功居然已进步到了这个程度?这一鞭之威中隐藏的内劲如此之深厚……这一鞭,如果要她去接,能接得住么?


    ——她的武功既然已到了这种地步,的确已够格和上官金虹硬碰硬了。


    高亚男也已惊呆了,她是见过罗敷杀死石观音的英姿的,那时她已认为罗敷是天下罕见的天才……如今再看,她的武功比之去年六月,又已精深到了不知何种地步!


    一抹金光闪过——双环!这是子母龙凤环!二十年未曾出手过的子母龙凤环,居然在今日重现,居然在这样一场大戏之中重现!而且他居然一出手,就是双环中最险之又险的一招——龙翔凤舞脱手双飞!


    罗敷自马背上一跃而起,厉声狂笑:“来得好!”


    长鞭呼啸,金环飞舞,漆黑长鞭化作活蛇,忽然一口叼住了母环,又一尾打掉了子环……上官金虹的脸仍然平静,可是双眸中却出现了惊骇的神色——嗯?等等,惊骇?


    蝎尾鞭已至上官金虹脖颈之上!


    黑蛇如同蟒蛇绕枝,紧紧地缠在了上官金虹的脖颈之上,上官金虹的咽喉中忽然发出一声可怕的,极其可怕的惨嚎声,双目变成了血红色——鞭身上那些可怕的倒刺,已全部咬进了他脖颈的血肉中!


    这本就是一柄极其残酷恐怖的武器!她生得如此美丽,但死在她武器之上的人才能真正明白她的心——她残酷的,不可违抗的意志!


    上官金虹只痛苦了一瞬,只惨嚎了一声——都用不着内劲,只以罗敷的怪力来说,她就可以在一瞬间绞断别人的脖子!


    可……可是……?


    上官金虹……就这?


    一招就……打死了?


    这么多年来,他居然是沽名钓誉的么?这……这水平也太次了……?


    众人一时之间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两个弹指,长鞭收回。


    罗敷落在地上,瞧着上官金虹倒下的抵挡,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表情。


    同样的表情,也已经出现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身上。


    最懵逼的还当属金钱帮帮众……一个个立在那里,简直好像变成了一根根竹竿,直挺挺地戳在那里,简直连灵魂都已失去……


    帮主死了……死了……死……了……?


    荆无命忽然凌空掠起,下一秒就落在了上官金虹尸首身边,他死死地盯着他,忽然一伸手,从他脸上撕下一张面具来。


    面具之下,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陌生的脸上满是临死之前的恐惧扭曲之意,荆无命冷冷地瞧着这张陌生的面庞,脸色忽然扭曲起来,嘶声道:“他不是——”


    上官金虹居然不是上官金虹?


    官道上“轰!”的一声炸掉了!


    第137章 (二更)


    接下来的事情不必多说,一切都朝着罗敷所预设好的方向在进行。


    众目睽睽之下,假上官金虹被扒掉面具,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来,登时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怒斥上官金虹派替身来,也有人直言上官金虹虽为人是个王八蛋,但从不做这样的事情。又有人说,这冒牌货使得一手龙凤双环还是有几分真传的……真传的水平倒是与上官飞差不多,龙凤双环可是上官金虹自创武学,若不是他亲传,怎能练到这般神似?


    罗敷听着这些话语,招了招手,让荆无命回来。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假上官金虹是个漏洞,罗敷一共只用过这假上官金虹一回,但一旦事发,难免会陷入麻烦之中,此次能用上,可算是一石二鸟。


    薛家庄庄主薛衣人闻讯而来,瞧见这假上官金虹后,登时悚然!


    薛衣人原本就怀疑江湖上已有大人物被隐形人所代替,因而,这一次的盛会颇有点广撒网的意思,被请来的人物中有被替代的人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揭露出来。


    而且被隐形人替代的居然是上官金虹!这实在是……令人不敢细想。


    事情瞒不下去了,他只得请众人移步薛家庄,先提前找苏蓉蓉,司空摘星,确认在场诸人中没有被易容替换掉的人,然后再将事情对众人分说明白。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江湖上居然多了个隐形人组织……他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代正主?


    上官金虹何许人也,二十年前就成名的天才!一双金环已臻化境,怎么就……怎么就能被隐形人所替代了呢?再问金钱帮帮众——居然谁也不晓得帮主是什么时候换的芯。


    这……


    无论是枯梅大师这样的江湖前辈,还是游龙生,连城璧这样的年轻人,心头都有一股寒气冒起……


    杀人放火的组织,江湖上多了去了,当年的青衣楼,如今的金钱帮,都是如此。但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遵守“道儿上的规矩”,不要做的太过火,是引发不了“公愤”的。


    可代替……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代替……


    连上官金虹这样的枭雄都宰了,谁能保证下一个不是自己?


    金钱帮内部居然无一人知晓上官金虹是何时被人替代的……想到自己可能会在某一天,就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静悄悄死去,别人却还都以为自己还活着,听从一个冒牌货的命令……


    所有人的心里都只有一个感受:查!必须查!这隐形人势力绝不能留!必须斩草除根!谁搞这种事情,就是武林的公敌,必须除之而后快!


    众人坐在薛家庄的大堂中,凝重的沉默已弥漫在整个厅堂里。


    枯梅大师苍老坚定的声音响起:“首先,要自查。”


    不错,谁也不晓得自家内部是不是已被渗透了。


    木道人认同似地点点头,捋着胡子道:


    “不错……现下谁也说不清这些隐形人到底想做什么,还是快快自查的好,先清理自己的门户。”


    却有人冷冷道:“诸位前辈,这是要各扫门前雪的意思?”


    高亚男冷冷地朝那人扫去——那人斯文秀气,好似一个白面书生,只是面色惨白,两条袖管里空荡荡的,他的两条胳膊,居然已被人齐根削去。


    高亚男皱了皱眉,本想出言斥责,瞧见这人的惨样,却又有点不忍心了。


    罗敷明知故问道:“阁下是?”


    那人神色冷淡,木然地道:“白云生。”


    高亚男面色微动,道:“你……你是那个近来声名鹊起的剑客白云生?我听说过你,你的双臂……你的双臂……”


    白云生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扭曲了起来,大声道:“不错,这正是隐形人做下的!他们收集天下武学,我这双臂,就是被如意兰花手所废掉的!”


    众人登时色变:“如意兰花手?”


    白云生惨痛地点点头。


    他说起了自己的遭遇,悲愤欲绝到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又瞧见这两条空荡荡的衣袖,想到自己未来永远无法再拿起剑,他又忍不住留下了两行悲恸的眼泪。


    罗敷就坐在白云生旁边,十分同情地瞧着他。瞧见这人的眼泪顺着眼角一路流到下颌,她面上露出不忍之色,从怀中掏出手绢来,本想递给他,瞧见他的断臂之后,动作顿了顿,又温柔地替他擦了擦。


    白云生目光中不免浮现出了感激之意,嘶哑地道:“多谢罗姑娘。”


    金灵芝:“…………”


    金灵芝心道:你就是被芙芙卖了你还要感激她呢。


    罗敷的作风,那是相当狠辣的,不过江湖人作风大都带点果决狠辣,区别只在于对谁而已,白玉生人模狗样,却是无恶不作的史天王的义子,金灵芝肯定同情不起来。


    至于罗敷搞的很多其他事情——譬如说她找司空摘星做两张面具,女的一张是宫主,男的一张是谁,却连司空摘星本人都不晓得。


    薛笑人在江湖上并不出名,罗敷是现找了一个丹青画大师,利用系统提供的「天下第一画」学习卡,强行学了一波,按照记忆里薛笑人摘下面具时的那一刹那,画给司空摘星看的。


    又严令司空摘星不许说出去。


    司空摘星拿钱办事,守口如瓶,连陆小凤都不说,这一点子信誉他还是有的,所以罗敷装鬼去撺掇薛衣人帮她攒局的事情,知道的人非常少,也就是少爷和红哥了。


    罗敷瞧着白云生可怜的模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隐形人居然嚣张如斯……白公子,你……哎!”


    白云生不说话了。


    罗敷叹道:“诸位,白公子与上官帮主的惨状,想来大家都心有戚戚,此事绝不能这样算了!”


    有人冷冷道:“罗姑娘还真是个性情中人。”


    罗敷扫了那人一眼,他原来是秦孝仪的儿子秦重。


    秦孝仪在争夺罗刹牌的过


    程中闯入罗园,被当场格杀,秦重悲恸欲绝,可这事儿的确是他老子做的不对……他又如何好大肆报复?


    罗敷无辜眨眨眼,理直气壮道:“我的确是性情中人啊。”


    秦重:…………”


    罗敷道:“上官帮主虽是我的仇人,但我却不想看他这样不明不白,死得窝囊。况且,连上官帮主这样的人都能被不明不白地冒名顶替……下一个又把该轮到谁?诸位,此事各扫门前雪是要不得的!”


    有人问:“难道不先清理门户?”


    罗敷道:“门户,自然是要清理的,但此事还是要以快为主,我们在明,隐形人在暗,各门各派清理门户,须得多久呢?须知派到外头来的人,说不准只是果壳的外皮,永远无法触及核心的秘密呢?


    倘若如此,查也白查!还浪费时间,叫隐形人组织反应过来,做出部署,我得岂非永远慢人一步,落于下风?他们本就善于隐藏,一击不成,恐怕再想捉住他们,那就难了。”


    又有人问:“可若是不清理门户,又当如何寻找隐形人的线索?这组织善于隐藏,又如何能寻见?快人一步,罗姑娘说的倒简单!”


    罗敷的脸上就露出高深的表情来,道:“神出鬼没,在江湖上了无踪迹,连名字都是秘密……诸位难道没有想起什么来?”


    高亚男皱眉:“……蝙蝠岛?”


    罗敷点点头,道:“不错,黑虎堂虽然神秘,但黑虎堂的黑带子大家都见过;青龙会虽神龙不见首尾,但名字却在江湖上流传了许多年,迄今为止,也只有蝙蝠岛与这隐形人组织相似,在中原大地上全无踪迹,孤悬海外,自然好隐藏踪迹。”


    木道人沉吟道:“但这也不能确定……”


    罗敷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不过嘛……凡走过,必留下。养一个这样的隐形人不便宜,光是学着制作面具,就要花费许多材料,养许多这样的隐形人,更是花费巨大。搜罗天下武学,亦是极其耗费人力的事情。


    诸位请想一想,蝙蝠岛上的岛众有多少呢?蝙蝠岛尚未成气候,就已有数百人,这隐形人组织连上官帮主都能加害的了,体量恐怕比蝙蝠岛还要大上许多。他们要吃要喝,必然留下痕迹,运送物资与财宝,无非就是陆运,内陆水运或者海运,于这三条线索去寻找,不怕找不到他们的蛛丝马迹。”


    薛衣人坐在上首,沉思半晌,道:“不错……罗小友说的有道理。”


    罗敷微微一笑,又道:“陆运自然是从四大镖局入手,诸位要查,还请先从陆运查起,水运找云从龙武维扬这二位英雄,海运嘛……”


    罗敷霍然转身,定定地盯着白云生,微笑道:“这里有海上大盗史天王的义子,史天王纵横东南海域,想来不会坐视不理,海运的渠道,不知史天王是否愿意去理一理?”


    屋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都盯在了白云生的面上。


    白云生对无名岛的仇恨何其之深,极力要促成这一次的大讨伐,他自己最大的身份就是史天王义子,又岂


    能不在其中出力呢?


    况且,现在海面上的局势,也不大允许史天王袖手旁观。


    紫鲸帮与史天王争夺海面上的地盘,已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史天王武功比海阔天好上太多,但倘若这个隐形人组织真的在海上,且被紫鲸帮给找到……


    千万莫要忘记,隐形人组织里珍藏着许多武林失传绝学,光是一个如意兰花手,一旦学成,威力就惊人了!若是多有几个武林绝学,那是可以绝地翻盘的!


    绝不能让这帮人去找紫鲸帮!


    白云生立刻道:“兹事体大,白云生不能代替义父抉择,只是兵贵神速……拖延不得,我立刻动身,面见义父,陈清利害,定说服义父清查东南海域!”


    江湖上出了个隐形人组织,连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都在神不知鬼不觉被替换掉的事情,以浩然之势席卷了整个江湖,一时之间,成了江湖上最热门的事情!


    罗敷利用这个机会,杀了自己园中混进来的那两个隐形人,又假借“口供”之名,将一些从剧透中得来的事情告知了薛衣人。


    譬如说一代名医叶星士已是隐形人中的一员,漠北岳家庄的少爷岳洋也有意加入隐形人,大通镖局的总镖头葛通也和隐形人组织有关系之类的,叫薛衣人去查,他总归是能顺藤摸瓜出来的。


    小老头的财富源于陆地之上,他必然在陆地上有布局,罗敷暗搓搓留给薛衣人薛大侠的包袱,就是把中原内的隐形人拔起来。


    而海面上的事情,她当然是想拉史天王当大头兵啦。


    薛家庄内,白云生义不容辞,当天就下山赶回海上,去面禀史天王。


    他会做出这样的反应,罗敷不意外,她那天扮成宫主已经差不多能把可以拉的仇恨都拉过来了,白云生为了自己的私心,也会极力把史天王给拉上来。


    况且,再说得深一点,白云生也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他年纪轻轻,还未在史天王面前做出什么大功绩来,就被人废掉了双臂,难道史天王的身边会留着一个废人?


    义子而已,又不值钱。


    白云生当然要给自己想后路,他的后路无非就是两个要素:一来,他必须在史天王面前立下汗马功劳,如此才可保证自己的地位;二来,一个任人欺负的废物,即便立了功,自己无法自保也是个大问题,他总不能真的用嘴去咬人吧?


    所以他一定要修习一门新的武功,一门即便没有双手,也能天下无敌的神功。


    刚巧,隐形人组织收集天下武学……连失传已久的如意兰花手也能信手拈来,说不定也会有十分好用的腿功呢?


    如此,这一二条后路融合起来,全都指向了隐形人组织,他又如何能够不卖力呢?


    有这样一个卖力促成双方合作的人……这合作却还差点东西。


    史天王不是傻子,他在东南海域上,还在与紫鲸帮争夺地盘,绝不可能把大部分的手下都光撒出去搜寻无名岛,这样很不保险。


    紫鲸帮既是扔进沙丁鱼群中的鲶鱼,令史天王必须积极运作此事,免得被紫鲸帮获得海量武学秘籍珍藏;紫鲸帮却又是一个禁锢咒,须得时时刻刻警惕着,不能倾巢而出,不留余地。


    接下来的事情嘛……


    此事震惊江湖,亦上达天听,罗敷自薛家庄出来,隔空给小老头抽完大巴掌之后,就轻装简行,一路入京,又一次摸进南书房,找上了小皇帝,问他:“皇上想不想玩一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皇帝已对罗敷的来访很是熟悉,况且……她每次来,都有好事会发生。


    小皇帝随意地歪在坐具上,一身朱红家常衣裳,听了罗敷的话后,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对了,芙儿很久没见白云城叶卿了,他前两日刚刚上京来,明日我找他来叙叙旧。”


    二人心照不宣地露出了腹黑的微笑。


    第138章 (一更)


    叶孤城的确是前几日才来京中的。


    去年九月,叶孤城犯下了谋反大罪,被罗敷与小皇帝一通操作,将事情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解决,又因为他乃被迫参与,情有可原,所以被皇帝免于问罪。


    ——叶孤城虽号称“天外飞仙”,却并非孑然一身,身后拖着一整个白云城的生计,九天谪仙也得下凡尘。他本就他本就是因为飞仙岛货流被截良久,才被迫臣服于南王父子。


    白云城历任城主都要学着如何与广府的官员相处,南王秘密死去后,广府的新任官员也已就任了。


    不过经过去年九月十五后,白云城居然因祸得福。


    飞仙岛就在南海之上,当世的绝代剑客,白云城主叶孤城,就在南海之上,只要他的商船想要继续走广府,那么,广府的长官就一定能用各种法子去拿捏住他,使他变成自己的剑。


    小皇帝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在这事情上吃的一次大亏,绝不会吃第一次。因而,他将叶孤城的堂弟叶孤鸿召入京中为官,授五品散官品级。又自称“去年一见,钦慕白云仙之姿”,今年又召叶孤城入京,以示荣宠。


    这就是他在京中的缘由。


    有皇帝的线可以搭,为什么要搭广府长官的线?


    叶孤城乃入世之人,他的人虽孤高冷傲,却并不自视甚高,更不眼高于顶,不通庶务。皇帝肯给面子,这面子他就要接。


    但是,皇帝的面子可不是白拿的。


    第一日,叶孤城应召入皇城,瞧见了笑得和狐狸一样的罗敷和小皇帝,就知道到了该还债的时候了。


    果然,皇帝就以一种平淡的口吻提起了东南海面上的匪患。


    叶孤城的语气也很平淡:“必不辱命。”


    小皇帝又道:“芙儿就交给你了,也得全须全尾地回来。”


    叶孤城:“…………”


    叶孤城道:“好。”


    于是,叶孤城这一次回程的时候,就是与很多人一起上船的。


    除却罗敷和她的情人荆无命之外,还有那个一剑阻止了他与西门吹雪的少年飞剑客,来自万福万寿园的火凤凰金灵芝,以及一向喜欢多管闲事,哪里有事儿就又他的四条眉毛陆小凤。


    另外还有的罗敷的兄长一点红陪行。


    ……是兄长么?应该是吧,两个人眼睛还都是绿的。


    叶孤城不甚在意,顺从自己的心情给这两人的关系定了性。


    此刻,海上的第一缕晨光划破夜空,白云城已近在咫尺。


    雪衣与沉沉海雾融在一起,落于甲板之上,叶孤城盘腿而坐,双膝之上,横放着一柄剑锋三尺三的长剑,即便收回剑鞘之中,即便安静平躺于主人膝上,那冰冷的剑意仍缭绕于剑身之上——此剑乃是海外寒铁精英所制。


    第一缕晨光出现的时候,叶孤城就已落于甲板之上,在海风与海浪的声音里静坐修心。


    罗敷就坐在距离他不远


    的地方,忍不住去瞧不远处的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静心敛气,呼吸悠长平稳,懂行的人,便可听出他充沛的内劲与极健康的血气。侧目瞧去,此人皮肤莹白,恍若覆盖着冰雪的大理石雕塑,洁白却寒冷,海风拂过时,又给人以缥缈洒脱,潇然若仙的感觉。


    罗敷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叶孤城根本连理都不理会她。


    ——罗敷与叶孤城快相识一年了,但论相见,却也不过两次,掰着手指头来数,说的话恐怕不超过五十句,见面的天数也没超过五天。


    这是罗敷第一次观摩叶孤城的日常作息。


    看下来的感觉就是:真不是人啊……早上起的比鸡早,晚上睡的比狗晚……


    他会在凌晨时分就精准醒来,来到甲板上打坐修心一个时辰,将内劲运转到圆润,一个时辰后,船上的人也还都没醒的时候,他便开始练剑,这一练又是一个时辰。


    等到船上的人陆陆续续都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钻进船舱开始处理比山还高的庶务,像是被工作封印了一样一上午一动不动。


    下午又是雷打不动的处理庶务时间和打坐修心时间。


    罗敷:“…………”


    罗敷:=口=!!


    老实说,这机器人一般精准,自律,苦修般的叶孤城,带给罗敷的震撼远比宫九那个变态还大……


    一同上船准备来白云城溜一圈的陆小凤很奇怪地表示:“你这么惊讶干什么?少爷不也每天早上起很早?”


    罗敷正色道:“那不一样!而且少爷是每天练完剑后就开始无所事事了。”


    荆无命正在吃鱼,闻言警惕抬头,瞧了她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慢慢吃东西。


    罗敷又道:“不行,从明天开始,我也要这么用功!”


    一点红欲言又止……不想泼她冷水。


    然后她就跑去对叶孤城说:“你早起打坐的时候叫我,咱们俩一块儿呗。”


    叶孤城:“…………”


    叶孤城薄唇轻抿,半晌,言简意赅道:“可以。”


    于是,他派他的小厮叶宿云来拍罗敷的船舱门。


    这是坚持作息的第三天的早上。


    她困得七荤八素,连微凉的海风吹在脸上,都没能把她完全吹醒,这样的状态,连背两个单词都费劲,莫说要沉静地进入那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之中,将内劲运转到圆满了。


    ……她可能会直接走火入魔。


    ……因为太困而走火入魔,这件事如果真的发生,她一定会被钉在江湖的耻辱柱上嘲笑几百年。


    罗敷这样想着,又想起从前还在上班的时候,早晨闹钟响了起不来的时候就先玩儿五分钟手机。


    此刻没有手机,却有一个玄之又玄的「万人迷系统」,于是顺势打开系统,继续清点自己的库存,查看系统商城中的商品,有需要购买的,就购买下来,还须得防着系统涨价,觉得有用的东西还要多囤


    积一些。


    「鬼影套装」是她觉得极其有用的,可惜是奖励限定,商城中没有卖的。


    「急支糖浆」,由5灵玉涨价至10灵玉,不可谓不黑心。此物极其有用,相当于一个万能召唤咒,只要进了她「可攻略人物栏」中的人物,逃跑至天涯海角,最后还是会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地回到她身边……听起来就好像是什么奇怪蛊毒一样。


    罗敷买了一十瓶,一万两白银就这么出去了。


    顺便还思考一下怎么对付宫九。


    宫九是小老头培养出的隐形人,他性情极其古怪,不发病时,整个人无悲无喜,恍若高台神像,每天要么是坐在假山腹中发呆,要么是坐在蔷薇花海里发呆,甚至让人瞧不出他有感情。


    但他对罗敷的确有恩,如意兰花手是他指导的,玉蟠桃也是他送的。


    罗敷并不想杀宫九,亦或者说,她想给宫九一个机会,如果宫九不要,那就没办法了。


    她细细地翻看着系统商城中那些包罗万象的奇异商品,眼睛忽然一顿,瞧见了一个不可名状的商品……


    「山寨·伸缩自如的爱:“啊……主人,请,请爱我,请严厉地爱我!”这都4102年啦!人的癖好是自由哒!这都4102年啦,人的癖好是自由哒!


    咳咳,考虑到万人迷小姐们总会碰到拥有着奇怪癖好的可攻略人物,本系统特推出超值的特价商品!本品具有自动识别,自动捆缚以及永久控制效果,如何与可攻略人物玩耍全凭您的心意呢!」


    「ps;由于历任宿主都利用本品做出了惨无人道的钻空子行为,谴责!谴责!必须谴责!因而在威力加强版系统中,本品修复bug:适用对象由无限制变更为“会因为捆绑而愉快”的奇异癖好人士。」


    「pps:由于系统文案撰写人员的偷懒行为,本品名山寨属性极强,被多名宿主投诉,特降价处理,售价:50灵玉。」


    罗敷:“…………”


    罗敷:=口=!!


    降价还50灵玉,算什么超值啊,不要脸的狗系统!


    而且这个修复bug真是让人眼前一黑,这东西立刻从很伤风化但有用的神物,变成了既辣眼睛又没用的「对宫九用宝具」。


    罗敷心情很微妙地买下来了,付完50灵玉,再看了一眼自己的余额,她的心拔凉拔凉的。


    这下也不困了,兀自坐在甲板上,在海浪与海风之间闭上双目,她并没有念《大悲赋》的内功心法,只是慢慢运转起了内力,使得内力在脉络中流畅的运转圆润,达到她的巅峰状态。


    《大悲赋》是教人顺应自身欲念的奇异内功,每次运用心法进修完毕,欲念与情绪总有一刻钟的时间是难以平复的,这时刻也的确容易走火入魔……她有点理解为什么魔教是魔教了。


    总而言之,出门在外,不便深入修行。


    内力在经络中运转了三个小周天之后,罗敷忽然听见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声音。


    破浪之声!


    罗敷霍然睁开双目——曦光之中,一艘船正破开海雾,直朝白云城商城而来!


    此船并无旗帜,绝非紫鲸帮或者史天王的人马,而若说是不知道从什么犄角旮旯蹦出来的海上流寇——他们不要命了,胆敢来劫白云城的商船?


    但罗敷却已清楚明白的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船。


    ——无名岛,这是无名岛的船。


    前几天,罗敷估摸着白云城也快到了,于是就从「可攻略人物栏」中,将「宫主(牛肉汤)」找出,暗搓搓地送了她一瓶「急支糖浆」。


    她现在应该像是失了智一样,脑子里就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应该往这个方向走,但是具体为什么要这么做,却又说不上来。


    罗敷本以为,宫主应该会在他们上岸之后过几天才赶到……不过她计算得显然有点失误,宫主能这么快赶来,想必是因为她本来就在出航途中,两艘船的距离没有那么远。


    海面阔朗,不存在一条船瞧不见另一条的情况,白云城商船按着既定航线在前进,但那艘破浪而来的大船,却连一点避让的意思都无,直接朝着这一面靠近——


    在两条船的距离近到足够瞧清甲板上的人时,罗敷瞧见了打扮的像个杂役厨娘般的宫主……或许现在该叫她牛肉汤。


    牛肉汤的右臂并没有像白云生一样削掉,因为那时候罗敷的如意兰花手还不到位,造成的伤势还是可平复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宛若白玉雕塑般的俊秀公子。


    宫九!他也在!


    罗敷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缓缓站了起来,朝牛肉汤露出一个堪称和善的微笑。


    随即,翠袖已卷起了劲风!


    罗敷踏浪而去,身形恍若流星追月,朝着牛肉汤直坠而去,袖中一柄白玉箫化作刀势,在这海风与破浪之声里,只剩下细细一线的声响——


    海风倏地吹散了她那蓬松妩媚的辫子,使得乌发被卷起万缕青丝……牛肉汤的瞳孔骤然缩紧,一面抬臂迎战,一面奋力大喊——


    “九哥!”


    罗敷的背后全是空门,宫九黑漆漆的目光倏地盯住了她飘飘的绿色大袖。


    叶孤城霍然睁开了双目。


    下一个瞬间,剑气划破晨雾与海浪,其意境如白云清风,洒脱自在,金色的日光照在叶孤城身上,使得他的那一剑恍若惊鸿照雪——


    这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天外飞仙”,倘若罗敷此刻有空回头看一看的话,她绝对会认为,这是比那一日紫禁之巅上的一件还要更恢弘,更可怕的剑势。因为“天外飞仙”原本就是在白云之巅,白浪翻腾之间滋养领悟出的剑法!


    但她没有空回头,她只是奋力喊道:“叶城主!剑下留人!活捉了他!”


    叶孤城寒星般的眼睛忽然眯了眯。


    宫九笑了,他也出剑。


    宫九是空手站在甲板上发呆的,腰间并没有别他那一柄古朴而典雅的剑,他只是一掌朝叶孤


    城击去,可怕而凌厉的剑势就已破开海浪。


    ——此乃㈠,无剑之剑。


    这抬脚忘路,十以上加减法就算不出来,镇日发呆,随时随地会倒地打滚撕衣服的九公子,他居然已达到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武学深度!


    很难说他练武练得这么好是不是为了挨揍的时候不被轻易玩儿死……


    而他的确也是武学天才,学武功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信手拈来……倘若这世界上的确没有什么事物能带给他刺激的话,他会选择最直接的刺激也就无可厚非了。


    所以,他的这一笑,或许的确是觉得罗敷说出的话很可笑吧。


    ——宫九无需任何人剑下留人,抱着活捉的想法站在他面前,只会被他杀死!


    在叶孤城与宫九交上手之前,罗敷的白玉箫已在一瞬间出了七招,这七招恍若同时击出,先是刀势,又立刻转为判官笔的笔法,将牛肉汤结结实实地点了起来。


    下一个瞬间,她的身子凌空跃起,在半空中回身,正面对着宫九,手上一挥,漆黑闪电击出……宫九看都没看她一眼,反手一剑,剑势并未冲着她的人,而冲着削断她的鞭子。


    他居然舍得削断罗敷的鞭子!


    然而那无剑之剑居然没有削断鞭子,鞭身继续向前,舔上宫九胸膛……不对,这不是鞭子!这是一条漆黑的,材质极其奇异的长绳!


    这长绳简直就是活的,简直就好似昔日江湖传闻中的那“捆仙索”一般,一旦接触到活物,登时顺着他浑身上下捆锁而去,此绳的材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竟连内力都无法挣断!


    下一秒,宫九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跌在了甲板上。


    叶孤城收回剑势,落在甲板上,面无表情地瞧了一眼这可以使出“无剑之剑”的白衣公子。


    ……结果他却看到这白衣公子的脸上有点晕红。


    他似乎并不觉得变成阶下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瞧着身上那紧紧捆着自己的绳索,眼角流露出一点奇怪的兴味,似乎是在细细品味这种被人捆起来的感觉。


    叶孤城莫名感觉这人有点邪门,但具体哪里邪门,一向寡欲自持的叶孤城却说不上来。


    第139章 (二更)


    罗敷的右手握着白玉箫,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左手手心中,斜睨了自己新鲜出炉的阶下囚一眼。却见宫九宫九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她的手心,又奇异地流出了一种缠眷之意来。


    罗敷:“…………”


    罗敷有点警惕地瞧了一眼自己的动作……这动作很正常啊?


    不过她还是默默地把白玉箫收回去了。


    宫九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开口说话。


    罗敷赶紧截口,出声警告道:“你要是敢在现在说让我抽你的话,我就把你裹成春卷吊起来挂船头。”


    宫九的喉头滚了滚,说:“好。”


    罗敷:“…………”


    叶孤城:“…………?”


    叶孤城负着双手,皱了皱眉,莫名觉得这对话是不是有点奇怪……


    宫九怕她理解得不够清楚明白似得,又平静地补充:“吊起来,抽我。”!!


    这句话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惊雷,直直炸响在叶孤城的耳边,将他直接给炸懵了!


    罗敷:“…………”


    罗敷翻了个白眼,说:“我的意思是,我要把你挂在船头,然后再也不管你。”


    宫九的脸霎时间变得更红了一点,细细去看,耳根子也有点红。


    罗敷:“…………”


    罗敷皱眉:“……你这样也行?”


    这话对于叶孤城来说十分高深,他半懂不懂,一时之间,面部表情甚是莫测。


    但一旁被罗敷点住站桩的宫主简直连肚子也要气破了,厉声道:“九哥——她联合中原那些草包,要讨伐我们!”


    宫九道:“哦。”


    罗敷道:“哦。”


    宫主瞪大双眼,气得简直连话都说不出,半晌,才恨恨道:“你就这样像乌龟一样跌在地上?”


    宫九阴沉沉地道:“我挣不开。”


    宫主冷笑道:“我看你是不想挣。”


    宫九闭上了嘴,不愿意多解释。


    罗敷双手抱胸,笑意盈盈地瞧着这对沦为她阶下囚的师兄妹。


    这时候,白云城“云蒸霞蔚”号上的船员已搭好浮桥,跃上此船,荆无命和一点红瞧见她在这边,也破空踏浪而来,落于甲板上。


    荆无命一眼就瞧见了宫九。


    宫九很轻松地道:“是你,你今天想和我切磋剑法么?”


    荆无命:“…………”


    荆无命僵硬地扭头,问罗敷:“能杀他么?”


    罗敷无辜地道:“不能。”


    荆无命顿了顿,又指了指宫主:“能杀其他的人么?”


    罗敷摊手:“也不行。”


    荆无命不说话了,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根竹竿……或者一具自闭雕塑什么的。


    一点红皱了皱眉,目不斜视地从宫九身上跨过去,完全无视了这个人,四下一扫,淡淡


    道:“隐形人的船?”


    罗敷点头,道:“不错。”


    一点红道:“我进船舱看看。”


    罗敷:“好,小心些。”


    一点红的脸上带出一抹淡笑来,没有说话,带着剑一跃进了船舱。


    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这状况似乎属于接舷战的一种。


    但是这接舷战早在方才罗敷踏浪而来的时候,就已经算是打完了。


    原本这艘船的甲板上还有两个人在的,瞧见罗敷飞来时,根本连动都没有动,想来是对九公子充满自信……等到九公子被在一招之内捆成粽子后,两个人呆若木鸡,手中的刀都吓得“当哐”一声掉在了地上。


    罗敷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这二人立刻跪地求饶,口中大喊“姑奶奶饶命,白云城主饶命,小的只是水手!”


    叶孤城冷冷命令道:“都捆了。”


    “云蒸霞蔚”号的船员们道:“是。”


    随即,战后的清点收尾工作就开始了。


    罗敷坐在甲板护栏上,撑着头瞧着白云城水手们呼喝着清点人数将这艘船上的船员与船客全都用牛筋绳捆了拎出来扔在甲板上。


    这些被扔出来的人浑身僵直,状态与宫主很像,都是被先点了穴道,又补了特质的牛筋绳的。轻车熟路,白云城的人对于海上劫道的海匪,果然是有一套自己的处理法子的。


    宫九冷不丁地道:“你的鞭子。”


    罗敷扭头看他:“嗯?”


    宫九很关心地道:“你的鞭子还在不在?为什么用玉箫。”


    罗敷:“…………”


    罗敷翻了个白眼,道:“你方才都要一剑把我的鞭子给削断了,现在怎么好意思问我这个?”


    宫九面不改色地道:“我帮你打了一条更好的。”


    罗敷:“…………”


    荆无命的额角蹦出一个十字路口,又一次忍不住确认:“真的不能杀他么?”


    罗敷伸手摸摸他的后脖颈,道:“你要气不过,可以划他两下。”


    宫九点了点头,黑漆漆的眸子盯着荆无命看。


    荆无命:“…………”


    荆无命隐隐又出现了杀气要开始狂魔乱舞的态势……


    罗敷不逗他了,赶紧把他扔进舱房里去,道:“这船上肯定还有武功高强之人,少爷你去废了他们的功夫看看。”


    荆无命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敷扭头对宫九道:“你老逗他干嘛?”


    宫九的声音隐隐有点发抖:“他的剑法好。”


    罗敷不免觉得好笑,一时坏心又起,道:“你瞧见了叶城主的剑法,天外飞仙,好是不好?”


    现在也没想明白刚才那奇怪对话的叶孤城:“…………”


    叶孤城一甩袖子,御风踏浪而去,雪白衣袂在日光中飘拂而去,令他的轻功更有洒脱出尘之意。


    宫九一针见血道:“他逃了,他不想听我评价他的剑法。”


    罗敷:“…………”


    罗敷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回想起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宫九似乎把西门吹雪给整吐了。


    宫九却显然已经对评价剑法这件事失去了兴趣,转而颇有兴味地瞧着束缚自己的漆黑长绳,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材质,这是什么?”


    罗敷斜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冷不丁地问:“你不怕我杀了你?”


    宫九漆黑的眸子转而望向了她。


    罗敷好整以暇,道:“你们就是隐形人吧?莫名杀了我罗园中的二人,又冒名顶替的,也是隐形人?我对你身后的势力很感兴趣啊,九公子。”


    宫主终于忍不住了,冷笑道:“你认为你的伎俩在我父亲面前能奏效?”


    罗敷恍然大悟道:“哦……原来隐形人的首领是你父亲。”


    宫主怒目圆睁,张嘴便要骂,罗敷瞧都没瞧她一眼,一颗袖坠打上去,宫主就此住嘴。


    宫九阴沉沉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语气虽然阴沉,但罗敷能听得出,这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客观评价。


    罗敷却笑道:“我为什么要比得过他?一山更有一山高,我治不了他,难道不会祸水东引,驱虎吞狼?”


    宫九舔了舔嘴唇,慢慢地道:“你想做什么?”


    这语气不对啊……罗敷怔了怔,忍不住瞧了瞧宫九。


    这白玉雕像般的青年公子的仪容仍是一丝不苟的,只是因为被罗敷一根绳子捆了,额发垂下来一缕,颇有一点狼狈的感觉,再一瞧这人无悲无喜的脸,便会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点想要凌虐的心来。


    可是,他的双眸中却有一抹奇异诡谲的兴奋流转而过……听说有人要对培养他的小老头不利,宫九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兴味。


    罗敷和宫九对视,忽然又收回了视线,道:“你与我家少爷有点像。”


    都是欲望动物。


    只不过荆无命的欲望在长久的压抑中被扭曲成了一种撕咬与驯服的一体两面,极其矛盾也极其性感,宫九却好像总是被满足。


    这世上的一切他似乎都可以唾手可得,由此,他早早的对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事物失去了兴趣,就连赌博这种极能刺激人大脑的活动,他也完全提不起兴趣,还不如在海边枯坐一天。


    如此,他的阈值当然会越来越高,寻求的刺激也会越来越大……转而寻求身体上被虐待的刺激,是否就是因为这个呢?


    宫九听到她这样评价,道:“哦。”


    罗敷道:“我很好奇,你一个太平王世子,是怎么和海上的隐形人搅合到一块儿的?”


    宫九却问她:“你知道什么叫隐形人么?”


    罗敷明知故问:“还请教九公子。”


    宫九道:“隐形人就是杀手,中原一点红那样的不配叫杀手,他杀人太显眼,太有个性。”


    罗敷道:“你是隐形人吗?”


    宫九点点头。


    罗敷笑道:


    “可你杀人恐怕也很有个性?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我家红哥呢……不过,也好叫你知道,我们家红哥现在已金盆洗手,不做杀手了,做杀手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亲手杀过一个杀手组织的头领?”


    宫九完全无视了她的后半截子话,只是淡淡道:“我是另一种隐形人。”


    罗敷问:“哪一种?”


    宫九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我要杀的人,杀过之后,绝不会有人知道,因为窃钩者贼,窃国者王。”


    罗敷:“…………”


    罗敷道:“你不会也想谋反吧!”


    宫九:“也?”


    罗敷狂翻白眼:“你知道南王世子么?”


    宫九想了想,阴沉沉道:“南王一脉是因为谋反而被诛?”


    罗敷点点头,道:“累及家人的事,你也要做?”


    宫九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居然还有点皮笑肉不笑的阴阳怪气感。


    宫九道:“累及家人……那更好了。”


    罗敷蓦地想到了他是太平王元配嫡子,王府中又有继妻与幼弟,宫九在府中龟息时,他爹都不找个武林高手看一眼,就要把他扔进棺材……


    宫九却道:“你用不着这么看我,我想做的事,只不过因为我想,和他人无关。”


    罗敷非常不客气地道:“拉倒吧你,就你这五十个数都算不明白的脑子,真当了皇帝得被大臣玩死,你以为他们不会玩你?你想什么你想?你那是想当皇帝么?你那就是想整活,整大活。”


    宫九怔了怔……他本来是抱着用这阴谋吓她一跳的心情说出来的。


    实际上,他也是最近才生出了这危险的想法……这想法刺激得令他浑身一阵阵的过电。结果这个人听到之后,莫说“大惊失色”,简直连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他顿时感到一阵索然无味,有点厌恶这个想法了。


    宫九想了想,道:“我想看你怎么对付小老头。”


    罗敷道:“可以,如果我能成功弄死小老头,你就把你的那个谋反的想法收回去。”


    宫九:思考,jpg


    宫九点点头,道:“可以。”


    另一边的宫主听着这番对话,简直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自己这个“九哥”


    宫九没有注意宫主的反应,又想了想,道:“你可不可以用你的鞭子……”


    话音未落,宫九就被人提起来了。


    他目光一扫,就瞧见了中原一点红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


    中原一点红冷冷道:“你想都不要想。”


    然后,他就直接把宫九扔进了一个大木箱子里锁了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然后罗敷与一点红就听见箱子里传出了一声长长的“嗯~~~~”


    罗敷:“…………”


    一点红:“…………”


    一点红一脚踢开了那


    箱子,面色不善:“待会儿你把这箱子再弄远点,这小子邪门得很。”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又乖巧地点点头,道:“红哥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人没有?”


    一点红一拉手上握住的绳子,把一个人像狗一样从角落里拽了出来。


    罗敷眼睛一斜,就瞧见个独臂单足的人。


    此人出现的一瞬间,系统就提示【检测到可攻略人物·木一半出现】。


    木一半……这人罗敷知道。


    木一半是宫九的手下,时常把宫九的礼物带回无名岛去,对无名岛的航线最是熟悉不过,有他在手上,恐怕比宫九和宫主这对倒霉催的师兄妹要好用的多。


    宫九嘛……在陆地上都能抬脚找不着北,罗敷不觉得他在海面上会方向感突然发作。至于宫主,她虽然不是路痴,但她不是水手也不是船员,在海上飘来飘去可不会自动学会寻路。


    顶好,有木一半。


    ——接下来,就是如何把木一半这个引路人给送出去的问题了。


    这问题没让罗敷等太久。


    当晚,云蒸霞蔚号带着这一艘无名岛快船还未驶入飞仙岛近海时,天空中海鹰盘旋——这是那个东瀛海盗石田斋彦左卫门的信到了,他已经弄到了豹姬的出航路线。


    于是,云蒸霞蔚号未曾驶入近海就直接出航,直奔豹姬之所在,两天后,一望无垠的大海之上,就出现了另一艘船。


    红底黑豹旗迎着海风烈烈飘扬,甲板上一堆堆军容整肃的士兵,士兵们全都穿着银亮亮的铠甲,远远望去,使得这艘船瞧起来都是寒光闪闪的,好似一柄可破浪的尖刀!


    再仔细一瞧,却更令人惊讶,因为这艘战船之上——全都是女人。


    女人,女战士,她们的皮肤都在常年的烈日之下晒成了蜜色,她们的腿,腰腹,臂膀,都是健康而有力的,充满了昂扬向上的精气神,即便是金灵芝这样的江湖侠女,在她们面前,也好似温婉江南的大家闺秀一般。


    这就是豹姬将军的船。


    豹姬——史天王的爱妾,却也不是爱妾这么简单,她既是小妾,又是史天王手下的二将军,而只看她这艘战船上的军容,就可以知道,她绝对是一个练兵的天才。


    罗敷敢打包票,就连朝廷的海军,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军容军纪。


    罗敷微微一笑,道:“我对她很有兴趣。”


    说罢,她瞧了一眼木一半。


    木一半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穿上了板甲。


    板甲这种一整块的设计,其实在中原并不多见,这是从无名岛货船上搜出来的,罗敷也不知道起了什么心思,要求木一半穿上这身板甲给她看,差点没把木一半闷死!


    现在,她正含笑瞧着木一半。


    木一半……头皮发麻。


    紧接着,他就被罗敷提起来大力丢出去了……丢出去了……丢出去了……


    破空之声呼啸而来,木一半在半空中蓦地捱了一鞭子,这鞭子重重地抽在了板甲上,却没有对他本人造成什么伤害……他总算知道板甲的作用了,虽然说他现在被抽的像个陀螺一样一边自转,一边朝豹姬的船上飞过去!!


    木一半的眼泪有面条那么宽!


    罗敷像一只翠绿的大鸟一样凌空掠了起来,云蒸霞蔚号与豹姬的战船相距甚远,即便是楚留香那样的轻功,也不敢说在中途没有借力的情况下能够一次飞跃……可罗敷就敢这么飞!


    谁说她没有借力!


    她凌空掠起,在海面中途落下时,恰恰好踩着旋转陀螺木一半地头又一次提气掠出,好一招“马踏飞燕”


    一阵狂风刮来,翠袖在战船甲板上猎猎作响,铃铛“叮咛——”“叮咛——”响个不停,她右手持鞭,陡然卷住要落入海中的木一半,在半空中划了个圈儿,重重将人甩在了甲板上。


    她的左手却轻轻抬起,伸手一抹她的头发,金色的阳光落在她海藻般的乌发上,恍若流出了一段荡人心魄的乌光。


    第140章 (一更)


    红底黑豹旗下,将士们都有一瞬间的呆愣。


    这种呆愣可不是将士所应该有的反应,但这并非将士之过,而是因为罗敷这出场实在太离奇,太夸张……也实在是太快!


    这还没完!


    木一半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他原本已经落入海中,又被活蛇一般的长鞭陡然卷起,在空中做了个圆周运动,鞭身上充沛的内劲在同时卷起了一片清凉的海水,随着木一半一同砸在甲板上,在阳光下迸溅出了无数清凉的水珠——


    翠绿的衣袖就在这清凉水雾之中卷过,众人只听见一阵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她的人却已消失在了原地,直冲大舱而去!


    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女人脸色一变,道:“不好!二将军!”


    这时,罗敷已扑入了大帐之中,她的长鞭已收回,却蓦地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


    黄金吞口,蛇皮做鞘,珠玉为饰——这是一把用来妆点她腰际的匕首,但即便只是装饰品,也具有极强的伤害性。


    ——什么样的东西在她手里,都可以有极强的伤害性。


    现在,这把寒光森森的匕首正抵在一个人的咽喉上。稍微动一动,这人的动脉就会被割开,血一定能溅起三丈高,谁也救不活她。


    匕首下的皮肤是蜜色的,像是有人把一整罐蜂蜜都泼到这人身上似得。


    罗敷抬起眼,去瞧面前被自己抵住咽喉的这个人。


    这是个很高大的女人。


    她的肩膀比寻常人要宽,她的身形比寻常人要高挑,她的皮肤是在海上所晒出的蜜色,带着健康而狂野的气息,她的眼睛充满了狂放的野性,好似一只豹子在盯着人看。


    而她的脚下,也的确伏着一只漆黑乌亮的黑豹,在罗敷进来的一瞬间,就已浑身炸毛,呲出了雪亮的牙刀,只可惜罗敷身上的威压太强大,令这野兽不敢动弹。


    这是个美人,一个充满了狂放生命力,且永远都不肯甘居人下的美人,胆小的男人见了她,一定会既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又忍不住要心头打颤,吓得发抖,痛骂什么“有伤风化”,“牝鸡司晨”之类的怪话。


    这就是豹姬,威风海上的豹姬将军。


    在罗敷观察豹姬的时候,豹姬也在观察罗敷。


    ……瓷娃娃。


    雪白得好像那种一摔就碎,哭哭啼啼地瓷娃娃;又妩媚多情的好似是那种中原志怪故事中的“狐狸精”。


    但是,就是这个雪白妩媚的瓷娃娃,居然能如此漫不经心地自她的船上一路畅行无阻,直达将军大舱,然后……将匕首抵在她的咽喉上!


    她的武功深不可测!


    即使还未达到史天王一般的程度……不,话大概也不能这么说,史天王的武功与压迫感虽然极强,但那并不是一个人所造成的,真要论起来,“单个”史天王,带来的压迫感或许并没有她这样强。


    豹姬的心念在一瞬间转了很多下,但她的面上居然还是


    镇定自若的,门外的麻子女将喊道:将军——


    她对下属的声音置若罔闻,那双明亮而狂野的眼睛盯着罗敷,缓缓道:“你是谁?你来找我做什么?”


    匕首的寒光就闪在她的咽喉上,那砭人肌骨的冷气已顺着她的皮肤渗进去,将她的咽喉上刺激起了一片一片的小疙瘩,但她的脸上竟还是全无表情,镇定自若的,好似连神经都是钢铁铸成,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动容。


    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做,能忍受常人所不能忍,能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就是豪杰的本色。


    在这一点上来看,罗敷认为豹姬比之史天王更具有豪杰人物的担当与魄力。


    ——史天王的可怕,在于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七个人。


    并不是“一个史天王身边有六个护卫”那么简单的事,而是七个一模一样的人,史天王是七个一模一样的人。


    一样的肤色,一样的面庞,一样的身高与体重,一样的说话声音与语气,史天王出行时,所有人都会看到一种极其古怪,极其令人不寒而栗的场面。


    ——他像是一条蜈蚣在行走。


    第一个史天王前脚迈出第一步,后脚迈出第二步,后脚离开原来的地方向前迈出第二步落地的一瞬间,第二个史天王的第一步已经踩在了第一个史天王后脚所留下的脚印上。


    他们七个人走过,却只会留下一个人的脚印,仔细去看,会发现这一串脚印的大小与间距是完全相同的。


    在罗敷想来,这的确是一副非常诡异的场面,就好像世界突然出了bug,只让一个人的动作开始卡顿,卡出七个一模一样的残影,又好像是那种科幻故事里讲到的“四维虫子”。


    史天王只有一个,史天王却有七个。


    他们七个是七胞胎么?到底谁是真正的史天王……没有人知道这答案。


    但罗敷以为,一个枭雄若需要把自己隐藏在七个一模一样的人之中,他显然没有什么担当气——比起史天王,就连方玉飞这个套着马甲的王八也有点枭雄本色了。


    史天王是只套了七层马甲的王八。


    罗敷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盯着豹姬,慢慢地道:“我找你,只是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个史天王的老婆?”


    豹姬怔了一下。


    随即,她满不在乎地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史天王在陪我睡觉。不过我不在乎,他可以放权让我当将军,所以我不在乎,反正我给人当小老婆也当惯了。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罗敷笑了,也学着她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我叫罗敷,我是个在中原武林很有名的人。”


    她已经看出这个豹姬将军是个什么人了。


    她曾一度被人当做战利品抢来抢去,却又浑身充满桀骜,绝不任命,无论陷入什么境地,都要尽力向上爬。能以战利品的身份在史天王的势力里做到二把手,她的心气与能力都一点儿不少啊。


    而且她显


    然也不傻,能看出罗敷找她有事。


    豹姬道:“我听说过你的名字……史天王还有意要向朝廷求你的亲,因为你是郡主。”


    罗敷:“…………”


    这不是原本世界线中,那个“玉剑公主”的剧情线么……好家伙,现在居然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真是嫌自己活太长。


    罗敷翻了个白眼,豹姬也很愉快地笑了起来,道:“你来找我,不只是为了问这个吧?”


    罗敷笑意盈盈道:“我想送你一份大礼。”


    豹姬的余光扫到了自己脖颈上的匕首之上,她忽然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来,道:“大礼指的是这个?”


    罗敷漫不经心地收回了匕首,在手上转了一圈儿,说:“你想要这匕首?可以当个添头送给你。”


    说着,匕首被抛给了豹姬。


    豹姬伸手就握住了刀柄,寒光照亮了她蜜色的面庞,也照亮了她明亮的眼睛。


    她正在瞧着罗敷。


    独自一人闯入敌军战船,劫持住敌军首领——但却又这样漫不经心地放开了她,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此人有信心全须全尾的进来,就有信心全须全尾的扬长而去,她手上并不是一定需要一个俘虏的。


    豹姬叹了口气,道:“中原武林能人不少……你是为了那个无名人组织来的?还是为了策反我的?”


    罗敷没有纠正是“隐形人组织”,因为无名这二字显然才是正确的解法。


    她道:“二者皆有。”


    豹姬的眉毛扬了起来。


    罗敷笑道:“史天王想不想要天下典籍,百家武学?”


    豹姬明显对“二者皆有”这四个字很感兴趣,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该不该说实话,该不该交底。


    别看罗敷扔了匕首,她的命可依然捏在她手里呢。


    ——大舱外头,将士们倒是擒住了另外一个人,可这个人明显是罗敷甩上来的。她满不在乎地将那人砸在甲板上,大剌剌地扑进船舱,完全没管那人死活,就是故意要把那人送到她们手上的。


    “交换人质”这种事大约是不存在的。


    豹姬用一种很爽快的语气说:“他想要,他就是命我来寻找线索的,不过这件事八字还没一撇,就像那种海上奇珍的宝藏传说一样,能寻则寻,不能寻就算了。”


    罗敷道:“不是白云生来找?”


    豹姬很讥讽地笑了起来,道:“他废啦,废人只配死在海里,他掌不了一条船的。”


    看来白云生没了胳膊之后,日子真的很不好过。


    这名字在罗敷心里滑过,连一丁点痕迹都没留下,她转瞬就将此人抛之于脑后,笑道:“倘若我说,我有这海上奇珍的线索呢?”


    豹姬诧异道:“你……?”


    罗敷轻描淡写地道:“外头那人就是出自无名岛,也就是隐形人组织,他的武功不算差,你可以试一试,看他能使出什么失传的好功夫来。”


    豹姬心下大震!


    她简直万万没想到,罗敷这般嚣张跋扈地冲上了她的船,居然真的是要为她送大礼的!


    她方才其实留了个心眼,说话半真半假。


    史天王岂止是想要——简直是太想要了!但凡是习武之人,就不可能对“珍藏天下武功秘籍”这几个字不动心。


    豹姬半晌没有说话,她定定地瞧着罗敷,心中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在告诉她——罗敷没有说谎,她是真心实意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笃定地说:“你是不是和这个无名岛有仇?要搞什么借刀杀人的事。”


    罗敷高深莫测地道:“能让别人动手,为什么要脏了自己的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道理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豹姬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伸手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罗敷也已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椅子上,漆黑乌亮的黑豹睁着两只黄铜铃一样的眼睛瞧着她,牙刀已经收回去了,只是还很警惕。


    罗敷伸出脚,用一只赤脚轻轻蹭了蹭它的皮毛。


    黑豹又炸毛了,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的低吼,豹姬扫了它一眼,它委屈巴巴地窝在豹姬脚下,任由罗敷用脚戳着它的尾巴玩儿,一动不敢动了。


    豹姬道:“可是,为什么是我,你先认识白云生的,你怎么不找他?”


    罗敷笑道:“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他已经废了,我找一个废人做什么?况且……”


    她的眼中浮现出了欣赏之色,又带着一股奇异的蛊惑魅力,轻轻柔柔地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渔翁可以是我们两个人。”


    ——海是非常大的,这样长的海岸线,在史天王死后必会出现一大片的权力真空,这时候,就该到了各家你争我夺,瓜分海上势力的时候了。


    这无疑是一种自然规律,罗敷没本事逆着规律来,她能做的只是选择一个她看好的人来天使投资一把。


    这些天她是打听过豹姬的为人的,豹姬绝非史天王手下的那些烧杀抢掠的男性海盗,她倒是和那个海上独行盗向天飞有点像,只取财物不取人命。她的杀人记录还都是在报复石田斋彦左卫门的船队时做下的……也难怪石田斋恨得这么牙痒痒。


    至于那种“杀了男的,抢了女的”的事就更不可能发生了。


    她认为由豹姬来做海上霸主,比什么紫鲸帮,史天王都要好得多。


    豹姬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瞟过来。


    屋内陷入了一阵奇异的沉默之中,过了很久,豹姬才用一种不会出错的语气,模棱两可地说:“他人不错。”


    这个人指的是史天王……们。


    罗敷并不意外她会这样说。


    毕竟,她们还只是第一次见面,只是第一次聊天,豹姬又不是傻子,怎会交浅言深?即便是谈判,也得把自己的底线深深地藏在心中。


    但方才的那一阵沉默,岂非就是最好的回答?


    豹姬若真的这样对史天王忠心耿耿,在她打机锋说什么“渔翁可以是我们两个人”的


    时候,她就不该有那么一下犹豫。


    说到底,豹姬觉得史天王“人不错”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肯放权给她,而不是因为她真的爱他——什么女人会爱上蜈蚣一样连起来走路的诡异七人行?


    对于豹姬这样权欲旺盛的海上豪杰来说,即便她真的爱史天王爱得要死,有能当大将军的机会,她还是一样要手起刀落的。


    罗敷是个很善解人意的人,她是来寻求合作的,不是为了来给人制造心灵困境的,寻求合作者更善解人意一点,岂不是对大家都好?


    所以,她只是微笑着道:“是呀,史天王人不错,二将军忠心耿耿,为天王寻得了海上奇珍……但话又说回来,掌管天下武功秘籍的无名岛岛主,岂能是个庸才?这事儿二将军是处理不了的,只有天王亲自出马才有万全的把握。”


    豹姬那双充满野性的明亮眼睛定定地瞧着罗敷,眼中渐渐地荡出笑意来,道:“你说的对。况且,那是天下武学,我自己去了,天王要怀疑我想独吞的。”


    罗敷道:“不错,为人臣子,忠心最重要。”


    豹姬轻松地笑了起来,道:“可惜我不是臣子,我是小老婆。”


    这话说的也很有意思。


    忠诚是一个臣子的基本素养,但即便是最迂腐的人家,也没听说过要求小老婆守节的——小老婆嘛,不被当人看,被士大夫送来送去还是美谈,你要她们怎么忠贞?如何忠贞?忠贞了还能活不能啊?


    罗敷微笑着,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豹姬状似无意地道:“你送我这么一份大礼,让我在天王面前能卖个好,我该回报你什么好呢?”


    罗敷道:“不需要什么,只不过我的确很讨厌无名岛上的那个小老头,想亲眼看他死。”


    豹姬心领神会,道:“我的信鹰会带信给你的,这点小忙我还是可以帮的。”


    罗敷道:“那就行啦,礼物就在外头,如何撬开他的口,就是二将军的事情了。”


    豹姬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残酷的笑容——木一半的命运显然不会太美好。


    罗敷掸一掸衣袖,神清气爽地站起来,道:“那么,叨扰许久,我也该走啦。”


    豹姬没有说话,也没有问她“你为什么看好我”,因为她本就是个极其自信的人,她觉得自己可以,她更觉得自己值得!


    而她果然没有让罗敷失望。


    大半个月后,豹姬的信鹰将消息送来白云城——史天王亲自出征,讨伐无名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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