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人爱花,特别是桃花,因此一入春,桃花如云的春明堤上游人如织,挥汗成雨。远远的天空上飘着几只纸鸢,湖上轻舟泛开涟漪,有文人墨客在舟子上喝酒烹茶,一派闲适的模样。
然而他们谈论的话题,却并不闲适。
“这个朝廷,真是烂透了!”一名青衫男子饮下一杯酒。
旁边的墨袍男子恨不得立刻上去捂住他的嘴:“令秋,慎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文令秋听到这话,反而像炸了毛的猫跳起来:“我当然知道,我如何不知道,我说错了么!洛子修,舟子上只有我们三人,还不让我说个痛快?你的胆子,永远只有绿豆大小!”
洛子修看了一眼气呼呼的文令秋,又偏头望了望一直凝立船边的白衣男子,沉默下来。
文令秋一拍桌子:“云将军在边关苦战多年,最后却因为粮草补给不及输掉了这一场大战。皇上不惩治那些偷减粮草的硕鼠,反而屈身求和!兰太傅以身死谏,差点送命,最后得到了什么!什么!是皇上称病三日,最后不了了之,我替兰太傅不值,替云将军不值,替云滟姑娘不值!兰大哥,你说,我们还侍奉这腐烂的朝廷作甚!”
风吹起兰容与的宽大衣袖,仿佛振翅的白鹤。他转过脸来,一向俊秀温和的眉眼满是深深的疲惫:“皇上年幼贪玩,金太师把持朝政,祖父奋力一搏,还是无法改变和亲的旨意。云家除非造反,否则云滟姑娘,必定要远赴温国和亲。”
“什么和亲,羞辱罢了。谁不知道澹台桢那厮与云阔将军大战三年,恨不得咬下云将军一块肉来,如何会善待云滟姑娘,云滟姑娘,还只有十四岁,尚未及笄呢。她一旦嫁过去——”
文令秋说不下去了,洛子修也是眼眶微热。云滟姑娘他见过,稚气未脱,活泼明媚,十分讨人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怎忍心送入狼穴?
叹息一声,洛子修又想起云家另一位堂姑娘云意,云意姑娘与云滟姑娘性格迥异,云意姑娘弱质纤纤,温婉娴静,和兰大哥堪称良配。只可惜,因着先帝三子康王从中作梗,兰云两家姻缘曲折,至今未曾定下婚约。
正想着,忽听得文令秋在耳边道:“子修,兰大哥,你们看岸边,是不是云姑娘和她的丫头丛绿?”
兰容与眉间一动,凝眸向岸边望去,只见水波翻碧之外,树树云霞之下,一袭樱桃春衫盈盈而立,仿佛水生的芙蓉。而她的身旁,绿沈半臂的丫头在遥遥朝舟上招手。
“是她们,靠岸。”
文令秋和洛子修闻言,摇起船桨,两刻钟之后到了岸边。兰容与下船,走向身着樱桃春衫的女子:“娢儿,你怎么来了?”
云意抬首,露出一张如雪似云的容颜,眉如远山,不画而翠。眼同水杏,微光点点。唯一不足的便是唇色浅淡,一看便有弱症。她朝兰容与微笑,樱粉的衣裳映得她面颊生暖:“与哥哥,我去兰府,他们说你与友人来春明堤泛舟,于是我就来了这里。与哥哥,我能同你单独说话么?”说罢,一阵风来,云意低头咳了两声。
兰容与的心软成一片,当即答应了。文令秋和洛子修对视一眼,识趣地与丛绿走向另一边。兰容与见周围再无旁人,上前一步,眼中满是关切:“听说妹妹最近病了一场,现在还未好全,不应出来吹风,若是再加重,又得受罪了。”
云意微微一笑:“无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与哥哥最近也清减不少,兰家门楣还要靠与哥哥撑着,与哥哥万事保重。”
兰容与看向云意,心中泛起温柔的涟漪。云意是云府二爷云浩之女,自小父母双亡,养在伯父云阔将军膝下十六载,早已从一个羞怯的小女孩长成了温婉的女子。因着兰云两家交好,他们自小认识,常常一起玩耍,情谊非凡。若不是康王屡屡从中作梗,她早就应该是他的妻子了。
“娢儿,等祖父的事儿过去,我就请求父亲母亲,将我们的婚事定下来。”
“与哥哥。”云意垂眸,不胜娇柔:“对不住,我已经决定嫁给康王,半年之后随他去晋州封地——”
形状美好的桃花唇一张一合,却说出令兰容与晴天霹雳的话,兰容与身形一颤,心中如同被狠狠碾过:“娢儿,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云意仍是垂着眸不去看他:“与哥哥,我是来与你道别的,我要嫁给康王了。我们有缘无分,今后一分两散,各自安好。”
话音才落,双肩被猛然捉住,云意猝然抬首,和兰容与愤怒的双眸直直对上,眼中蓄得的一汪泪到底没忍住,沿着雪白的面颊滑落。
“你哭了,娢儿,是谁让你说出这般诛心的话,诛我的心,也诛你自己的心!”
“是我自己。”云意的泪簌簌而落:“伯父战败,将要被问罪。兰家又触怒了太师,风雨飘摇,我们两家都摇摇欲坠了,如何能再得罪康王?与哥哥,你我今生无缘,惟愿来生——”
“我不许,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兰容与将云意抱在怀中,面容贴在一处:“我们相识十年,早已心意相通,怎能分离?娢儿,你且等我一段时间,我必会想出办法的。”
“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了。”云意的泪打湿了兰容与的肩膀。
兰容与的心寸寸碎裂,他曾经在心里发誓要护云意半生安稳,一世喜乐,如今云意却在他的怀里哀哀哭泣。是他无能,既无法与康王抗衡,又不能与云阔将军分忧。
“对不起,娢儿,对不起。”
云意摇摇头,微微一挣,从兰容与怀中离开,兰容与顿觉怀中空冷:“娢儿?”
云意拭了拭面上的泪,从袖袋中拿出半块莲花玉佩:“与哥哥,玉佩还你,从此之后,我与你,再无干系。”
兰容与哪里肯依,倔强地不接玉佩:“这是你我一生的事,你单独解约,我不会应。娢儿,我这就回去请示父母,你且回云府,等我的好消息。”
云意待要再说,兰容与已是匆匆离去,生怕云意再将玉佩还他。云意上前追,奈何兰容与大步流星,三两下就去得远了。
“与哥哥,与哥哥!”云意的呼唤被风吹走,散落在湖水的涟漪中。
丛绿与两位公子自花树之中走出,文令秋诧异道:“云意姑娘,你与兰大哥吵架了?”
云意挤不出一丝笑意来,福了福身:“两位公子见笑了,丛绿,咱们回去罢。”
丛绿忍着心中的凄楚,去扶自家姑娘。她自然知道姑娘来此是为何,也猜到以兰公子的脾气,是不会接玉佩的。
世道不公,只能徒增两位伤心之人。
主仆两人上了马车回将军府,一路无话。回到捧雪居,云意将半块莲花玉佩搁在梳妆台上,望着它发呆。
丛绿端来一碗温水,提醒她:“姑娘,到吃药的时辰了。”
云意将目光从莲花玉佩上收回,取出随身佩戴的荷包,里面装着珍珠大小的淡黄药丸,云意拿了一颗含在嘴里,喝水服下。
“姑娘,大公子回来了!”丛霜从外头进来,急急报给云意。
云意眼睛一亮,起身朝云夫人的寝居去,下人们皆规规矩矩地等在外头,里面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的,完全没有以前父兄凯旋的欢声笑语。
云意不禁回想起三年前,虞国打败温国大将、皇叔澹台峪,澹台峪一下退出百里之外,关起城门休养生息。云阔云镝父子留副将守关,领旨回京。那时候,云夫人领着她和云滟早早地在郊外守候,沿途的百姓黑压压的,个个喜气洋洋,等着一睹云家父子的风采。
未曾想到,短短三年,形势天翻地覆。
“大哥,那澹台桢如此厉害?既然如此,我就去杀了他!”
寝居之内传出云滟愤慨的声音,云意定定神,掀帘而入。寝居之内的三人,皆朝她望来。
云夫人一身家常的豆绿绣云纹褙子,百福纹马面裙,头上只插了前后两片双鸾宝钿。云滟则穿着石榴红的胡服,满头乌发梳成利落的单髻,用同色绸带系着,一看便知刚从马场回来。而刚刚归府的长兄云镝,完全没有了离家时的意气风发,下巴冒出青青的胡茬,脊背佝着,仿佛上面压着重重的巨石,挺不起来。
“娢丫头,你来了。”云夫人微微一笑,朝云意招手,示意她坐在云滟身边。
云意朝云镝一福:“三年风霜,大哥辛苦了。”
云镝苦笑:“我不苦,苦的是姮儿。我没用,护不住姮儿。”
云夫人当即红了眼眶,云滟满颊怒红,抽出缠在腰间的软鞭,一下子甩出去,抽裂了一方矮几:“大哥,母亲,都别伤心了,不就是温国么,我嫁去便是!见着那澹台桢,我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必想方设法,取他的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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