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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山路


    魏舟掐个指诀, 在半空中画了一道符。片刻之后,尚明额头微微发亮,像是在那里亮起了一块电子屏。


    屏幕似乎正在进行调试, 首先出现的是一些模糊的画面, 有人影也有风景,晃来晃去的, 好像一个人提着摄影机正在爬山路。慢慢的,它变得越来越清楚, 但画面的稳定性却依然不好,晃来晃去的。


    秦时看了半天,勉强看出这像是一段正在回放的录像带,但画面晃动得太快了,看不出什么具体的内容来。


    几分钟之后, 画面慢慢稳定下来,画面中央出现了一位中年道士。他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年纪, 面容温雅, 一双微微泛着冷意的眼眸像是隔着电子屏, 打量着石洞里正在看着他的几个人。


    秦时明白, 他正在看的人是尚明。


    他的目光非常冷酷,且带着不加掩饰的猜忌与嫌恶,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贵公子看到锦袍上爬上来一条毛虫。


    他就这样打量着尚明, 片刻之后, 转过头对身旁的人说:“正是他。我看着那师徒俩起的卦。”


    他侧身让开位置, 于是石洞里的几个人又看到了一张陌生的男人的面孔。他的年纪似乎要比道士年轻一些,留着一副乱蓬蓬的大胡子, 露出来的半张脸显得十分英俊,只是五官的轮廓分明, 眼神又冷,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逼人的悍气。


    贺知年失态地向前走了两步,“这人……”


    电子屏暗了下来。


    魏舟诧异的看着他说:“这些是尚明的记忆。师父说,或许他自己都不记得曾经见过什么人,但他关于这两人的记忆却始终保留着。”


    秦时觉得这一招有点儿像他们当初在驿馆里偷看师弟。但一个单纯就是摄像头,一个直接看到了记忆,后者明显更厉害一些。


    这样的法术是用后世的科学知识也很难解释的。


    “这应该就是给尚明种下种子的画面?”秦时问魏舟。


    魏舟点点头,“这两个人,无论是阳丰观还是水月观都查无此人,但水月观做洒扫的道人曾见过一个大胡子来拜访观主。据说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出现,因为这个日期比较有规律,所以道观里有不少人都记得这么一个人。”


    魏舟说着,转头去看贺知年,“你刚才要说这人什么?”


    “我或许见过他。”贺知年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不能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在镇妖司的宗卷里见过他的画像。十多年前,他追缉一头逞凶的蛟龙,深入漠北峡谷,搏斗之中引发山岩崩塌,与蛟龙一起埋在了峡谷下面。”


    “不会认错了吧?”魏舟嘀咕,“这人我师父知道,他是渔飞邈。有人说他替水月观做事,也有人说他跟妖族是一伙儿的。之前回长安的路上,暗算我们的‘师弟’那些人也在到处找他,这是柳风语遭了‘师弟’暗算的时候,亲耳听他说的。”


    “应该没认错。”贺知年在记忆中搜索,蛟龙这种东西比较罕见,所以这个案子,连同跟这个案子相关的缉妖师,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只是想不通,”贺知年说:“他既然没死,怎么逃脱险境之后不回来联络钟大人?”


    这个问题,大家都无法回答。


    魏舟便又说道:“前面的道士就是杨一行,我和师父都猜他没安好心,却不知道他跟渔飞邈厮混在了一起。你们此番西去,留意这两个人的动静,多加小心。”


    水月观和阳丰观都已经被掀翻了,但这两个人却能做到片叶不沾身,丝毫也没有被牵连到,魏舟就觉得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秦时也觉得他们不简单。杨一行从一开始就在刻意打听他这个“外来之人”的下落,但找到了尚明之后,却只是在他身上埋下了种子。


    “他们想知道外来之人做了什么?”秦时不解的看着魏舟,“知道这个有什么用?能做什么呢?”


    迄今为止,他造成的最大的破坏就是招来了一场雷劫,劈死了贺家的一棵老银杏树。当然了,这多亏了小龙,要是没有小龙帮忙挡着,贺宅,乃至整个宣义坊恐怕都会挨雷劈,说不定还会有伤亡。


    但也就这样了。这种程度的破坏,随便来个修行者扔一道引雷符也能做到,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别的,他就没干什么了,处处老实低调。


    魏舟也想不明白,难道说杨一行这些人知道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或者外来之人还关系到什么秘密?


    魏舟上下打量秦时,心中纳闷的不行,有什么秘密是外来之人本人都不知道的呢?!


    贺知年见他们该说的都说了,便提出要在下山之前见一见和庸。听说他已经有了要苏醒的迹象,他一直很挂心。


    魏舟却告诉他师父已经把和庸给送走了。


    秦时和贺知年都吃了一惊,“送去了何处?”


    “师父说洛阳名医巫师昭此刻人在金陵,”魏舟说:“和师兄昏迷这么久,师父不敢大意,送他去见巫先生了。”


    秦时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莫名其妙。昏迷许久的病人有了要苏醒的迹象不是更应该好好养着?怎么还长途跋涉的去就医?


    难道是修行之人的症状比较特殊,寻常的治疗手段不起作用?!


    贺知年也是一头雾水。但和庸已经离开了追云观,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叮嘱魏舟一旦和庸醒来,说出了有关古墓的情况,一定要想办法传到他手上。


    魏舟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很郑重的答应了。


    从道观出来,秦时有一种稀里糊涂的感觉,好像知道了很多新的消息,又好像什么都没打听到。


    尚明整个人都像是被封印住了,也不知老神仙的手段能不能把这孩子的魂儿挽救回来。据说要等种下种子的人残留的灵力彻底消失,李玄机才能放开他。


    两个人牵着缰绳在山路上慢慢走,周围安静得只有偶尔响起的几声鸟鸣。


    水兰因这会儿盘在秦时的马鞍上,仰着小脑袋似乎在观察周围的环境,时不时吐吐信子,分辨空气里的各种气味儿。


    秦时放它在外面玩了一会儿,就把它裹进毛皮里收回了挎包。这个时候温度还是比较低的,他记得蛇虫都要等到惊蛰之后  才会活跃起来。眼下才刚进了正月,还早着呢。


    果然水兰因钻进挎包里就去睡觉了。


    贺知年想到虺一族以后说不定能给他们帮上忙,思绪就又飘到了他们西行的事情上。


    秦时刚好也在想这件事,他对贺知年说:“我们在西北还是能找到不少帮手的,但古墓中的聚灵阵若是不解决,帮手再多也没用,都是给敌人送粮食去了。”


    “破阵是关键。”贺知年也知道,但他为难的是,设下阵法的明显就是道门中人,破解的希望也寄托到了老神仙身上,整件事似乎成了道门中人的一场交锋。


    “和庸当初跟我们一起进了古墓,他知道的应该会多一些。”贺知年这样想着,暗暗希望老神仙能够尽快想到解决的办法。


    秦时想的是,如果贺知年也精通道术,当日在古墓之中,绝对不会只跟对手拼武力,而是会对古墓里的格局、阵法的排布有更多的认识。不像现在,只能把破阵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这种感觉,有些憋屈。


    两个人之间大约难得有这样清净独处的机会,唯一的灯泡也已经在挎包里睡着了,周围安安静静,秦时竟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秦时凑到贺知年的身边,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拉住了贺知年。贺知年看看两个人相握的手,心里像有轻盈饱满的气泡慢慢地漂浮了起来。


    他们站在荒凉寂静的山路上,轻轻的接了一个吻。


    微风拂过,清寒中隐约带着春天的气息,微暖微润,让人觉得一切都正在变得更美好。


    追云观与明家大宅的分岔路口就在前面,两人还没走到近处,就看见天上地下一片金灿灿,晃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无数只金黄色的鸟儿,有的栖息在树枝上,有的正在半空中盘旋飞舞,长长的尾羽映着日光,如同上好的锦缎一般光华闪烁。


    秦时就觉得,以往都觉得重明鸟身为祥瑞是非常珍贵的,但这么一大群重明鸟聚在一起,好像也没那么值钱了,简直好像进了鸡窝一样。


    秦时想到鸡窝两个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想法闪了过去,正要深想,就听见半空中小黄豆的声音欢快的叫了起来,“爸!”


    秦时抬头,就见一双毛色璀璨的大鸟引着小黄豆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缓缓朝着他所在的位置降落。


    秦时心想,这可是看出差别来了,要搁在以往,小黄豆恐怕要像个秤砣似的,直接就从半空中掉下来了,能不能摔在地上,全靠他接不接得住。如今有了同族的长辈调\教,飞行的技巧果然大有进步。


    第222章 归晚


    小黄豆稳稳地停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娇气地抱着他的下巴蹭了蹭,哼哼唧唧的撒娇,“爸你怎么才来接我呀, 我都飞累了, 爪爪也痛……”


    秦时揉揉它的小爪子,耐心哄它, “爸去办事了,这不是刚办完么。”


    两只大鸟落地, 化出明成峰夫妇的模样。秦时十分担心的偷瞟了一眼明夫人,见她眼中虽有不舍之意,但脸上却带着笑容,估计刚才陪着小黄豆玩的挺开心。


    秦时悄悄松了一口气。


    小黄豆跟它爹腻歪够了,想起它爹来这里的目的, 连忙冲着明成峰夫妇俩挥挥翅膀,“亲爹!亲妈!我们要回家啦!”


    秦时, “……”


    明成峰夫妇俩, “……”


    小黄豆对大人们之间的复杂心情是完全无感的, 它一看到秦时来接它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开开心心地抱着他的脖子,叽叽喳喳告诉他它都吃了啥,玩了啥……


    明成峰看看身旁的明夫人, 见她没有要哭的意思, 也松了口气, “孩子性格开朗,也挺懂事。”


    明夫人神色复杂, “是懂事。”


    可懂事也并不是什么让人欣慰的特质。孩子经历的事情多了,遇到的磨难多了, 才会变得懂事。明成峰堂兄弟家里的几个小孩子,年龄比小黄豆大一些的,还见天的赖在爹娘怀里。这才是没有受过苦的孩子该有的表现。


    这么一对照,小黄豆就实在让她心疼。


    但小黄豆自己的经历也让它比同龄的孩子心智更坚定,眼界也更加开阔。


    明夫人心疼之余,又觉得十分骄傲。她这样想着,看着孩子跟秦时腻歪个没完,也不觉得酸了。


    就当孩子早早的离开家,跟着师长出门游历去了吧。


    秦时没有动,他站在那里耐心的听小黄豆跟他分享一整天的见闻,似乎跟爸爸分开的每一秒钟的新体验,它都要拿出来说一说。


    秦时有的时候自己都会有一种不可思议之感。他一直知道自己不算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面对小黄豆的时候,他却好像拥有无穷的耐心,无论它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不耐烦。


    或许这就是他和小黄豆之间的缘分吧。


    待小黄豆兴高采烈的说完,也终于到了大人们道别的时间。


    秦时抱着小黄豆这个烫手的小山芋,顶着明家大鸟小鸟激光一样来回打量的视线,对明成峰夫妇说:“孩子还没有起一个正式的名字,您二位一定考虑过这件事吧?”


    明成峰夫妇对视一眼,明夫人十分温柔的开口说道:“这孩子与家人缘分浅,这么大了才第一次回到自己家……就叫归晚吧。”


    明归晚。


    秦时觉得这名字有寓意,也显得特别有文化。想想他给孩子起的名字,再看看窝在他肩膀上傻乎乎的小黄豆,秦时心里有那么一点儿羞愧,觉得他把人家家里千尊万贵的小王字硬是给养成了一个抠脚汉子。


    秦时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厚着脸皮当做是……贱名好养活了。


    正月十二,宜动土、安宅、出行。


    秦时跟贺知年、沐夜、摇光一起到镇妖司领取出门行走的文书,到供奉腰牌的塔楼里给前辈们上了香,然后沿着金光门出城。


    这个时候,明成岩带着小黄豆已经在城门外等着他们了。一行人汇合之后,快马轻骑,一路向西而去。


    秦时直到这时才知道此次的任务,镇妖司一共调派了三批人手。他们几个人对西行一路上的情况比较了解,是最先一批出发的先头兵。


    也就是吸引各方视线的诱饵——这是秦时自己的推论。


    据说镇妖司往西北派人的事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这里头有真正关心国家大事的,自然也有心怀鬼胎的。


    自打水月观、阳丰观相继出事,长安城里那些躲在暗处的不安分的动静就少了许多。但在镇妖司看来,连云家这样的大商户也要拉上船的,并且能在长安城的权贵之家自如走动的组织,应该不止是道观里这区区百十个道士。


    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能被轻易铲除的,只是浮于水面的一角冰山。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赶到了西行路上的第一个驿站。


    明成岩把晚饭之前的时间也利用了起来,带着小黄豆去周围飞一飞,疏散疏散筋骨。他们这一整天都忙着赶路,停下来吃饭休息的时间非常少,所以明成岩始终没找到给小黄豆上课的时间。


    叔侄俩出门放风去了,秦时洗漱一把,瘫在床上,揉着发酸的胳膊腿,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孩子有人带,总算可以偷偷懒”的松弛感。但他一个懒腰还没有伸展开,就听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的啾啾叫声。


    “爸!”小黄豆叫唤两声,换成了人声,“狼哥送信来啦!”


    秦时一骨碌爬了起来。


    秦时推门出来,第一眼看见院门外走进来一个长手长脚的高个子青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夜琮。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并不是。这个年轻人身量与夜琮相仿,但人看上去更加清瘦一些,五官英俊,脸上的神情淡漠中又带着几分戒备。


    秦时认出这是他们上次赶到黑石山下见狼王的时候,出面给他们传信说狼王不在黑石山的那个青年。数月不见,他模样没变,对着生人的时候,神情似乎更加自如一些,看上去也没有那么不耐烦了。


    他站在院子里与秦时对视,像模像样的拱了拱手说:“秦大哥,我家头领让我给你传个信儿。”


    秦时回礼,按捺着满腹激动邀请他进屋说话。


    小院上空,小黄豆叽叽喳喳的给它爹讲它遇见信使的经过,“这个叔叔他认识我!还知道我叫小黄豆!说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我爸爸!我问他是谁呀,他说他叫夜鸢……就是会飞的那个鸢……”


    秦时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其他人,秦时就将他们都请进屋里听一听黑石山传来的消息。另一边,小黄豆也想凑热闹,听听大人们说话,却被明成岩很坚决的制止了,因为它今天的课还没上完。


    秦时也不打算挑战一个老师的权威,只好哄小黄豆,说等它下课回来,一定告诉它狼哥都传了什么消息回来,小黄豆这才可怜巴巴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明成岩飞走了。


    明成岩也顺着小黄豆的视线打量了一下秦时,发现他看着小黄豆眼神也是一股子舍不得的味道,好像父子俩不是分开一两个时辰,而是生离死别似的。


    明成岩有些看不上他这股子黏糊劲儿,至于吗?!


    他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但转头飞开的时候,又隐隐的,好像理解了小黄豆为什么那么依恋他这个当爹的。


    秦时意识到自己大约是做不成严父了。因为他看到小黄豆不想上课的那个样子,真的有一种冲\动,想拦着明成岩跟他说:“我家孩子就这样了!作业不做了!就让它拥有一个轻松的童年,快乐成长吧!”


    秦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了这股子冲\动。哪怕他这样想,也不能真的说出来。因为小黄豆还有亲爹亲娘,人家能同意孩子的快乐童年比接受训练更重要吗?!


    再说小黄豆不是普通孩子,它是重明一族的少主子,以后等着它的还有更重的担子,童年的时候光顾着快乐的话,长大以后又要怎么面对它与生俱来的责任呢?


    秦时捂了捂胸口,什么道理他都懂,但他还是心疼。


    夜鸢四下打量驿馆的布置,似乎对所见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快坐,”秦时拉着他在胡床上坐下,一边给他倒茶一边忍不住开始提问了,“小琮已经回到山上了?他还好吗?一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夜鸢接过茶杯,闻了闻茶水的味道。他似乎挺喜欢这种植物的气息,脸上露出了愉悦的表情。


    “头领已经回到山上了。”他回答道:“一路上打了几架,都是头领打赢了。”


    “等等。”秦时听的有些糊涂,“跟谁打架?你们自己人打架?还是遇见了别人来找茬?”


    “遇见了一拨野牛,还有两头黑熊。嗯,跟自己人也打了。” 夜鸢说:“夜十一对头领不服气,他想自己做黑石山的头领,就主动挑战头领。头领跟他打了几架,后来就把他彻底打服了。”


    秦时心里清楚,狼族的头领如果遇到年轻公狼的挑战,意味着它有可能会被年轻强壮的公狼赶下狼王的宝座。对于夜琮来说,这应该是一场比较严重的危机了。


    秦时听的有些紧张,觉得或许是因为夜琮离开黑石山太久了,才会引来族群中其他成员的不满。


    夜鸢的神情却有些满不在乎,看出秦时的担心,还解释了一句,“这种事很常见。狼崽子长大了,谁不想当头领?只有族里最威武的战士,才能够坐稳狼王的位子!”


    第223章 风吹草动


    夜鸢赞美了一番头领的英武, 又开始夸赞他的心胸,“以前族里发生这种事,输了的挑战者会被头领撵出族群, 出去自谋生路。这一次, 头领并没有撵走夜十一。”


    狼族的这个习性,秦时也有所耳闻。据说年轻的公狼挑战狼王失败, 会被头狼驱赶出族群。它们自己出去流浪,或者想办法组建自己的狼群。总之不能继续留在原来的族群之中了。


    夜鸢说起这件事, 表情里也带着新奇,“夜十一自己都以为要被撵走了,但头领并没有撵他走,反而把黑石山周围巡逻的任务交给了他,跟他说, 黑石山上有许多幼崽,其中也包括夜十一自己的崽子, 若是他巡逻的时候粗心大意, 放了敌人进来, 族里的崽子们就有可能保不住了。”


    秦时有些意外, 因为留下挑战者这样的行为是违反狼族的天性的。


    夜鸢又道:“头领说了,夜鸢敢挑战他,是因为他够强壮, 能打。如果让这样强壮的族人离开, 会削弱族群的实力, 是族群的损失。我们族里强壮的族人越多,族群的实力才会越强, 越是能够震慑敌人,让他们不敢来抢我们的地盘。”


    秦时明白了夜琮的想法。黑石山的狼族一直都保持着中立的态度, 甚至在一定幅度上偏向镇妖司,所以秦时也是乐见夜琮这种想要扩张族群的态度的。至少目前来看,夜琮这样做的后果,对镇妖司并没有什么害处。


    或许有一天,黑石山的狼族也会像重明鸟家族一样,以妖族的身份在人类社会里取得一席之地。


    至于以后狼族会不会站到镇妖司的对立面去……


    大敌当前,镇妖司需要强有力的盟友,他们也只能暂时忽略掉这种可能性。


    秦时点了点头说:“狼王这样做是为了族群的安全。西路不太平,你们的实力越强,才会更加安全。”


    夜鸢的眼睛一亮,流露出一种孩子似的单纯来,“头领也是这样说的。他说我们要占有更多的食物和更大的领地,要让族群的老老小小都活下来。”


    秦时微微一笑。他觉得“人多势众”这个道理,说不定就是狼王混迹于人类社会的时候悟出来的。


    寒暄过后,夜鸢开始讲述自己的来意,“头领让我给你们传话,说西路有不少叫得上名号的大妖都在忙着往西宁一带聚集,另一些较为低调的家族已经开始南下了。”


    夜鸢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张纸递给了秦时,“头领不确定这些事跟镇妖司有没有关系,但最近一段时间很多妖族都在议论这些事。像西宁北边的狍鸮一族,大约听说头领刚从长安回来,还特意派了信使来黑石山打听情况。”


    秦时听到狍鸮两个字,想起他收在包裹里狍鸮的妖丹。他欠了狍鸮的人情,若是有机会自然会想办法还了人情。但他们之间没什么深刻的交情,他也不会放下自己手里重要的事,去专门给狍鸮找机会。


    秦时出了一会儿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这份名单上。


    秦时打开名单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夜琮会写字?竟然写得比他还好?!


    人常说字如其人,但夜琮的字迹却非常的端正大方,只看这笔字,秦时会觉得写字的人是一位严肃稳重的读书人,怎么都跟小狼崽的形象重合不起来。


    跟告别的时候那头威武的大狼也重合不起来。


    秦时想到了夜琮的人形,觉得那副胸有成竹的冷静模样倒是与字迹有几分相像的地方。


    秦时还在琢磨夜琮的性格,就听挤到他身旁看名单的沐夜小声嘀咕起来,“白额羊也要南迁?它们受得了南边的气候吗?”


    秦时再次回神,果然见左手边的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白额羊。


    西宁城西,长峪沟,白额羊。


    贺知年看出秦时大概没听说过白额羊这个名字,解释说:“野羊的一种,因为额头有一撮白毛,所以叫白额羊。它们擅长攀爬,以山岩间的野草为食。”


    秦时想到后世那些生活在山岭地带的岩羊,怀疑这个白额羊大约也是类似的一个品种。


    “它们的祖先生活在突厥境内,”贺知年说:“百多年前,那一带发生了剧烈的地动,它们这一族为了避祸不得不南下,越过了边境来到长峪沟一带生活。”


    秦时这个时候就听出了问题。从动物习性上来讲,它们通常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持续地迁徙——除非有迫使它们不得不迁徙的原因。


    夜鸢看一眼贺知年,对秦时说:“它们一族战斗力不强,遇到敌人全靠跑得快……不过它们的肉质非常鲜嫩紧致,很美味。”


    秦时,“……”


    贺知年几人也都有些无语。当然从狼族的天性来看,夜鸢的话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但他们正在讨论迁徙这么严肃的问题,夜鸢的话让大家有一种正在会议室里开着会,突然间就转移到了餐厅的古怪感觉。


    秦时笑了起来,觉得夜族的年轻人大约与人类社会来往不多的缘故,个性里都保留着很单纯、淳朴的一面。


    “看出来它们跑得快了,”秦时笑着说:“你们看,西路才刚刚有了点儿风吹草动,它们就要拔营南下了。”


    排在白额羊下面的一行写得是一种野鹅。它们是一个有着大约两百多成员的中型族群,常年生活在黑石山附近的草滩里,已经于十天之前全部离开了。


    “野鹅生活的那片草滩面积不大,但是有一些地方已经形成了沼泽。”夜鸢有些遗憾的说:“我们不好过去,所以一般情况下也不会特意去捕猎它们。两边都是相安无事的,没想到它们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跑掉了。”


    摇光摸了摸下巴,“它们战斗力不行,只靠躲在沼泽地里,只怕无法抵御危险——不确定环境是否安全,只能先离开,避一避风头。”


    夜鸢也同意这种说法,“确实很弱。有时候沙鼠都能抓住它们的幼崽。”


    沙鼠体型小,可以灵巧地穿过沼泽而不至于被那些泥沼吞没。这个优势让狼族那些望鹅兴叹的大狼们很是眼红。


    秦时的视线扫过这张名单,发现大部分都是生性较为温和的物种。而另外的一张名单上,赶往西宁的则大多是猛兽,有熊、野牛,还有一群灰狼。


    秦时指了指灰狼这一行问夜鸢,“这怎么回事儿?”


    有夜族把守着黑石山,竟然还有狼族敢跑到它们家门口来招摇?!


    夜鸢扫一眼他手指的地方,不怎么在意的说:“是秦岭的。他们早早派了人来见头领,说要从黑石山附近路过。那时候形势还没有那么明显,头领也不在家,族里的长老们商议了一下就同意了。”


    灰狼一族还知道要派出信使提前打招呼,可见行路还是挺从容的。


    秦时忽然就想到了哪里让他觉得不对。长安城里也就是过年前后才翻出了几个道观的事,那时候还没人知道道观里有古墓格局图,但灰狼却早早朝着西宁一带前进。


    这些妖族到底知道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他们从黑石山下经过的时候,我还跟着长老去山下巡逻了。”夜鸢说:“它们也没惹事,远远叫唤了几声就走了。后来我们发现情形不大对,妖怪们有的北上,有的南下,整个西路的妖族好像都被什么事情给惊动了。”


    秦时他们想的都是,北上的妖族,到底跟关外的古墓有没有关系。


    “头领说了,这里头的原因他会继续打听,让你们一路上小心些。”


    秦时向他道谢,又问起他接下来的安排。


    夜鸢说他就是个来送信的,信送到了他也该回去了。


    “我们赶路跟你们走的不是同一个路线,”夜鸢挠挠脑袋,大约想到秦时与狼王的关系比较亲近,便不再遮遮掩掩的说话,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有就是……四条腿走路比较快。”


    这就是要现出狼的模样赶路了。如此一来,走的自然是山中的小路。


    秦时一笑,点点头说,“要小心。”


    孤身上路,有可能成为别的猛兽的攻击目标。


    夜鸢就笑了,“您放心,我们黑石山还是有些小名气的。他们轻易不敢跟我们撕破脸的。”


    他觉得头领认下的这位哥哥性格可真是体贴温和,怪不得头领那么暴躁的脾气,竟然也会甘心情愿的跟一个人类攀上交情。


    夜鸢把信送到,便不再耽搁,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秦时原本还想请他吃一顿晚饭的,但夜鸢不讲究人类的那些人情礼节,也不觉得他跑腿的辛苦,需要人家用请吃饭的方式来表达。


    “我是头领的属下,”夜鸢说:“头领的命令当然要听。”


    对夜鸢来说,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秦时没有再坚持自己的看法,他把夜鸢送走之后,几个人凑在一起商议了一下,由贺知年提笔写下书信,将他们从夜族那里听来的消息连同那两份名单,一起交给摇光,返回长安去送给钟大人。


    虽说书信也能走驿馆的路线送回城里去,但他们不清楚镇妖司的具体安排,也不清楚第二批人什么时候出发,一致决定由他们自己人快马加鞭返回长安去送信更妥当。


    第224章 融会贯通


    狼王提醒他们一路小心, 但他们这一路走来却非常的平静,别说没有遇到来闹事的大妖小妖,甚至连挡路的野兽都没有遇见一只。


    每一次经过看上去不大安稳的地界, 或者错过了宿头需要在野外扎营, 秦时贺知年都会用法术来试探,看看周围有没有妖气。结果他们每一次试探的结果都是“无”, 好像这沿途的妖族们都蒸发了似的。


    时间有限,秦时和贺知年跟魏舟学会的法术不多, 除了召唤自然灵力的召唤符、简单的护体结界之外,就是试灵符这几样了,其中又以试灵符最为麻烦。


    魏舟教他们画符的时候,让他们以自身灵力为笔墨。这样的方式虽然比较耗灵力,但更适合他们这种随时有可能在野外遇敌, 又找不到笔墨补充符纸的情况。像秦时灵力充沛,用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贺知年灵力稍逊, 多少就有些吃力了。


    秦时一路上用试灵符都没有验出附近有妖族出没, 怀疑自己画符的水平不够,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后来还是明成岩告诉他们,周围确实没有妖气,否则他们重明一族一定会有所察觉的。


    对妖邪的敏锐反应, 是重明一族的天赋。一些实力不够强的小妖或者小邪祟, 甚至不等重明鸟靠近, 就会自动避开,不敢与之正面相对。


    就在秦时这一路上“自我怀疑——释然——又开始自我怀疑”的死循环中, 他们顺顺利利的赶到了秦州。


    秦州城还残留着过节的气氛,主街上悬挂的灯笼都还没有拆, 行人来来往往,看上去热热闹闹的。


    小黄豆对秦州还有印象,叽叽喳喳的把自己还记得的那些事情讲给它小叔听。都是谁家的胡饼最好吃啦,哪条街上有好看的百戏啦之类的孩子话。


    秦时留意了一下明成岩的反应,发现他对孩子还算有耐心。其实明成岩对这些地方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毕竟远的地方不说,阳关他还是去过的。


    秦时在心里骄傲的哼唧了一声,他就知道,他儿子这么可爱,谁会在面对它的时候还能一直板着扑克脸呢。


    一行人穿过街道,轻车熟路地进了驿馆。驿馆的杂役过来牵马,见他们风尘仆仆的模样就跟他们闲聊几句,听说他们是从长安来的,便又上下打量起他们来,“城东洛家的大少东前些日子让人来传话,说过些日子有长安的友人路过秦州。其中一位姓魏,一位姓秦,还有一位姓贺,不知可是几位?”


    秦时与贺知年对视一眼,点点头,“正是。等下我们收拾好了,就过去拜访。”


    洛家是秦州一带的地头蛇,他们自然要想法子见一面,看看他们不在的这段日子,秦州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驿馆的人已经得了洛少东的赏,这会儿有了消息,自然早早就打发人去洛宅报信了。


    等秦时他们洗漱一番,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洛冲带着柳风语已经赶过来见他们了。数月不见,柳风语似乎胖了一些,双眼湛湛有神,与病弱的模样判若两妖。洛冲的气色也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要好一些。


    见了面,洛冲直接邀请他们去洛家大宅住几天。秦时和贺知年本想拒绝,就听柳风语轻声说:“过去坐坐吧……有些话,在这里不方便说。”


    秦时就知道他们这是知道什么消息,急着跟他们分享,连忙一口答应了。


    到了洛宅,洛冲留他们在前院书房里说话,自己去安排待客的宴席了。


    这也是柳风语的意思。洛冲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柳风语并不希望他有朝一日会被卷进镇妖司与妖族之间的纠纷里去。


    洛冲身为一地首富,朝廷会在意洛家的财富和在秦州的势力,妖族那边则会看重他在人类社会里的地位和影响力。他若是稍微有些动摇,又让人看了出来,只怕接踵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柳风语觉得,洛冲若是能够保持中立的态度,两边都不会涉入过深,对洛家来说是最安全的。当然镇妖司轻易也不会将普通人牵扯进朝廷的公务当中就是了。


    柳风语先后跟魏舟、贺知年打过交道,对此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明成岩见他们要谈正事,也找了个借口带着小黄豆去逛花园了。他们这会儿活动活动,正好留出肚子来吃饭。


    柳风语给他们倒了茶,顾不上寒暄,开门见山的问道:“你们可还记得南郊山上的盘龙寺吗?”


    秦时很难不记得那个地方,因为小龙跟秦团子还在那里打了一架。


    见他们点头,柳风语又说道:“你们当初离开的时候,跟山里的老猿说好了,若是山里有什么动静,要它们记得跟我们说一声。前些天老猿给别院的管事送了一封信,说它们要暂时离开秦州,回祖籍去看看。”


    秦时,“……”


    秦时正在想一群猴子到底有没有祖籍这个问题,就听贺知年问道:“已经走了?”


    柳风语点点头,很肯定的说:“我亲自去了一趟南郊山上,发现不止老猿这一族,还有西峰的跳兔一家也搬走了。盘龙寺的老熊也不见了。听寺里的小和尚说,方丈说他要去云州游历,寻访早年间袁神仙留下的石刻,参悟佛法。”


    秦时就觉得这老熊精的谎话说得比猴子们要回祖籍更离谱。老熊精扮演的可是一个和尚,还是个当了方丈,比较有身份的和尚。好好的一个和尚,非要去找道士留下的石刻?还能从道士的石刻里参悟出佛法?!


    话说,融会贯通四个字在他们宗教界是这么用的吗?!


    沐夜在一边也听得直犯迷糊,“柳大哥,云州真有袁神仙的石刻吗?”


    柳风语摊了摊手,“我没听说过。我也去问了附近道观里的道士,他们也都不清楚。反正老熊精是这么说的。”


    秦时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觉得老熊精这话说的好像一句暗语似的,仿佛藏着什么玄机。


    云州那边有没有石刻他是不清楚,但他记得后世的时候他是去大同出过差,那里是有一座封妖阵的。他还在那里见到过一个瘦的皮包骨的老狍鸮。


    老熊精的“石刻”指的是这个封妖阵吗?


    贺知年这个时候也想到了封妖阵的事,但镇妖司内部的事不能在这里说。他给秦时使了个眼色,示意这个问题回去谈。


    柳风语的思绪还在云州石刻上,神情也颇为困惑,“为了这事儿,我们还找了洛家专门跑北边的管事询问,那管事也说没听说过什么石刻。但他听人说过,出了云州再往北的荒山野岭是轻易不能走的,据说闹鬼。”


    秦时心想,闹的不是鬼,估计那里就是封妖阵所在的位置了。封妖阵周围有阵法,普通人虽然不会被阵法伤害,但也无法通过,估计就会以为自己遇到的是鬼打墙吧。


    柳风语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就先将这事儿放下,对他们说:“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这几日正考虑要不要写封信,跟你们说一声呢。”


    妖怪们离开自己的栖息地这种事,说起来也是可大可小。柳风语没有听到别的什么消息,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它们这么做是不是有其他原因了。


    “我们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贺知年对柳风语说:“北边可能会有人闹事,不少妖族怕受牵连,都忙着往南边跑了。”


    柳风语愣了一下,“原来如此。”


    洛家在秦州一带根深蒂固,消息自然也灵通。但柳风语听到的消息都是零零碎碎的,所以他并没有将这些消息跟某些大事联系起来。


    秦时提醒他说:“你们也要警醒一些,但不要刻意出去打听这些消息。一旦真的出事,务必以自身安全为要。”


    柳风语郑重的点头。


    贺知年问他,“有没有什么人到你这里来说一些怂恿的话?”


    柳风语摇摇头,“大约前些日子洛家到处求医问药,闹得大了,大家都知道我身体不好,于是也就没心思来拉拢我这么一个病秧子吧。”


    秦时不赞同这种说法,“我看这秦州城里,大约街边卖胡饼的阿婆都知道洛家少东有个放在心尖上的人。拉拢你是一方面,不少人也想拉拢洛家。你们两个人,一个有实力,另一个有财力,都是别人眼里的香饽饽,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我晓得了。” 柳风语自己也笑了,“你们此次出行,与北边要出的这件大事可是有什么关系?”


    秦时和贺知年一起点了点头,表情都很严肃。


    柳风语郑重承诺,“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要人要钱,只管开口,某绝不会推辞。”


    第225章 大


    离开秦州之前, 他们特意去了一趟南郊的山里。


    盘龙寺香火依旧,几个和尚操持着寺庙里正常的运作,香客们也并没有受什么影响。大约主持经常外出云游, 大家都有所耳闻, 所以都习惯了。


    但出了盘龙寺,情形又有所不同。老猿带着族人走得很是利落, 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而且大约山林里也有其他动物们跟风撤走, 所以他们在山林里走了很久也没有遇到一只动物。整座山里都仿佛空了,成为了死地,寂静得令人不安。


    秦时他们能理解老猿一族的反应,原本动物对危险的感知就远比人类更为敏锐。老猿能想着给洛家送一封信,估计已经是再三斟酌做出的决定了。


    他们能理解老猿的胆小谨慎, 但又有些不满它藏着掖着的态度。还有一点,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有什么人(或者妖)要在西北一带干一票大的。


    这件事一旦爆发, 大约对西路的妖族们都会有影响, 所以那些反应敏锐的妖族在嗅到危险来临的气息之后, 都拖儿带女的提前跑路了。


    至于幕后之人并没有找上洛家, 也并没有联系过柳风语,理由也都是现成的:洛家家大业大,轻易不会搬走。柳风语又与洛家是焊在一起的关系, 而且他们跟官府也有交情, 非到紧要关头, 跑去试探他们的态度是不明智的。


    这些人大约也不想这么早就惊动官府。


    贺知年把镇妖司在金州的联络地址留给了柳风语,一行人快马加鞭, 直奔金州而去。


    明空山。


    后山石洞里,盘膝坐在尚明身后的魏舟一把接住了软绵绵倒下来的小徒弟, 见他虽然闭着眼睛,但呼吸平稳,面色也比前几天红润了许多,不由得心弦一松,“多谢师父。”


    李玄机坐在尚明的正前方,神情有些疲惫,摆了摆手说:“休息几天就恢复过来了,无甚要紧。”


    尚明其人,于修道一途资质普通,若不是他们师徒两个造孽,硬是将他牵连进来,只怕如今还在尧州乡下安心地种地呢。但既然入了道门,便是他与道门的缘分、与他们师徒的缘分。


    李玄机不想再聊起旧事,只是嘱咐魏舟好好照顾自己的小徒弟。


    石洞是清修的地方,自然不讲究多么舒适,要躺下休息就只能去石洞一角的草堆上。魏舟刚刚还想着以后要对小徒弟更体贴一些,便跟师父商量,“让他在您这石洞里再躺一躺吧,总要自己醒来才好移动。”


    若是醒不过来,正好就近让师父给诊治诊治。


    李玄机从不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闻言也是无可无不可。待魏舟把小徒弟拖到草推上躺好,再回来想找师父说说话,就见他双目紧闭,似乎正在冥想,长长的胡须顺着前襟披下来,一派仙风道骨。


    “师父,”魏舟把旁边的蒲团拽到师父面前,规规矩矩的坐下来,摆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小秦走之前跟我说了几句话,徒儿觉得挺重要的,您老要不要听一听?”


    李玄机微微一抖,眼睛一下就睁开了,“他又说了什么?!”


    魏舟有些同情的看着他,心想秦时这口无遮拦的混账小子,看给他师父吓的,刚才抖那一下子他可看的清清楚楚。


    李玄机催促,“快说!”


    魏舟想起秦时说的那些话,脸上就流露出迟疑的神色,“师父,我说话之前,能先问您一个问题吗?”


    李玄机用目光示意他废话少说。


    魏舟便问道:“看见一个人前面有坑,当不当提醒他一句?”


    李玄机眉头一动。这话听着可是耳熟得很啊,那个嘚啵嘚啵胡说八道引来天雷的混账小子不就曾经这么问过他?!


    李玄机谨慎的回答他,“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若是想说,偏又有所顾及没说;或者不想说,又存了讨好人心的心思多嘴说了,事后又反复思量,患得患失,难免损了道心。”


    魏舟觉得觉得他师父越发的圆滑了,他几乎是原封不动的将问题推了回来。


    “那假如不是这等摔一跤的小事,”魏舟问他,“而是十年后、二十年后天地间可能会发生的灾祸呢?”


    李玄机,“……”


    李玄机与他不安好心的徒弟对视一眼,磨了磨后槽牙,“若是天灾,说不说都无可避免,反而引发百姓恐慌,说来何益?”


    “或许天灾无可避免,”魏舟认真的反驳他,“就如同洪水要来,有人劝说大家去山上躲避洪水……固然有人会不信,但也肯定会有人相信,那这些相信的人,岂不是就得了救?救人,难道不是好事?”


    李玄机没有出声。


    魏舟又道:“若是人祸,早早说出来,或许灾祸能有破解之法……”


    李玄机深深叹了口气,颇是心累的问道:“那小子,到底说了什么?”


    魏舟不再绕圈子,“他说,藩镇实力凌驾于朝廷之上,只会不断削弱朝廷的实力。藩将拥兵自重,极易发生哗变。而且藩镇之间互相抢夺土地,搞得民不聊生,长此以往,乡野之间若有人振臂一呼,只怕追随者便趁势揭竿而起……此乃国朝的毒\瘤。”


    李玄机疑惑的看着他,“就这?!”


    魏舟,“……”


    魏舟心想各地藩将拥兵自重,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朝堂也好,民间也罢,不是没有议论的声音。但秦时不一样啊,秦时那张嘴能说出“哗变”“振臂一呼”“揭竿而起”这样的话,不用猜疑,肯定是千真万确会发生的事。


    李玄机摇摇头,“我倒不是说这件事不严重,我只是诧异,那混账小子也能说出这么正经的话?不太像他的风格。”


    魏舟,“……”


    魏舟有气无力的替自己的好友辩解了一下,“您误会了,小秦大多数时候都还是一比较正经的。”


    李玄机不置可否。


    师徒俩静默片刻,李玄机问他,“没有引来天雷?”


    魏舟摇摇头。这种话也不算泄露天机吧,毕竟什么具体的人名、事件他都没说。看来挨了一次雷劈,秦时也学得聪明了。


    李玄机又问,“还说了什么?”


    魏舟现在有些同情秦时了,知道的太多明显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如果他殚精竭虑地想要避开灾祸,结果最后却没能避开,这种打击,恐怕要比灾祸本身更加打击人吧。


    “他说了好多。”魏舟说:“说浙东、山东民怨太重,不能置之不理。”


    各地藩将时常因为争权夺利爆发冲突,民怨这东西哪里没有?但秦时特意点出了这两个地方,说明这两个地方是一定会出事的。


    魏舟对此毫不怀疑。


    “还有呢?”


    “还有就是燕云十六州不容有失,否则祸及子孙,贻害无穷。”


    这句话听着好像是废话,大唐边境,如此重要的关卡,怎么会不受重视?!魏舟当时一听到秦时这话,只觉得荒谬的可笑。但秦时走后,他想到燕云十六州一旦出事可能会引发的后果,一时间……细思恐极。


    这怎么可能?!


    可若是没有可能,秦时为什么会郑重其事的强调这一点?!


    李玄机看到魏舟的脸色都变了,就知道他这个天赋出众的徒弟若是因为秦时的一番话种下心结,损了道心,恐怕修为再没有提升的可能了。


    “他跟你说这些,是让你跟我说?”李玄机问他。


    “他问我下一任帝王会是端王的可能性大不大?我说……大。” 魏舟偷瞟一眼师父的脸色,见他微微垂眸,神色十分平静,便又说道:“他就让我找个机会跟端王好好说。”


    李玄机轻描淡写的说道:“那就找个机会去拜访端王吧。”


    硬要逼着徒儿憋着不说,也不是什么好选择。李玄机心想,他好好的一个徒弟可能就要毁了。左右不过是几句话,天道若是那么容易就因此改变,也就不能称其为天道了。


    龙脉有损,外邪入侵,这不是几句话、几个人的所作所为就能够扭转的。


    第226章 甄家客栈


    李玄机并不是不能理解秦时的一腔赤诚。


    开国之初, 袁天罡也曾经为王朝的命运起过卦,他看到了繁华盛世,也看到了藩镇割据, 乱象丛生的局面, 但事实又如何呢?


    哪怕一代一代的帝王牢记这可怖的预警,到最后, 仍有人只当它是一个传说,一个没有根据的故事——跟日复一日的勤勉相比, 卦象里的示警缥缈得仿佛永远都不会出现。


    人有贪欲,帝王的贪欲更是关乎国朝运势。宣宗初登基的时候,也曾找上追云观,请他这个活神仙起卦,李玄机也曾据实以告。


    宣宗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 他关心民生,努力做一个勤勉的帝王。但很多话, 他也仅仅只是放在了心上, 否则他不会用那么软弱的态度放任晁皇后, 由着她纵容太子, 并且一步一步把手伸进了朝堂。


    一代仁厚君王,也依然敌不过自己的欲\念。那么下一任帝王,谁又能肯定他就一定能够克制住自己的私\欲, 时时刻刻以国事为重?


    说到底, 哪怕人间帝王自诩为天之子, 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李玄机看得清楚,想得更清楚, 他迎着魏舟难以置信的眼神,点了点头说:“去说吧。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把你我能做的都做了,其余的,就看天意吧。”


    魏舟行礼,披着一身冷汗走出了石洞。


    李玄机看似消极的态度,他其实也能理解。但他还是想去见一见端王,想把这些话一句一句说给他听。因为秦时话中透露的那些可能会发生的后果,他一个都不想让它实现。


    再到金州,秦时终于知道上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贺知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见他的旧同事。


    从外表看,这里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门口的牌匾上规规矩矩写着“甄家客栈”四个大字。店面看上去古朴大气,里里外外都收拾得颇为整洁。,从新旧程度来判断,这家客栈应当开了有不少年头了。


    店小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看上去身板瘦伶伶的,一张面孔却晒得黝黑。路人甲的长相,扔进人堆里就认不出来了。他手里还拎着一块抹布,十分油滑的说着迎客的客气话,主动牵着贺知年的坐骑,将他们迎进了客栈的大门。


    客栈前院是一座上下两层的木楼,后院则隔开了几个单独的院子。店小二牵着马,带着他们走进了最角落的小院里。


    “这是我们店里最宽敞的院子了,”店小二笑着将水井、浴房的方位指给他们看,“后院有马棚,还有角门通到外头街上去,最是方便不过……”


    店小二热心的给他们做介绍,惹得秦时都要怀疑他们不是回到了镇妖司的分部,而是当真来住店了。


    贺知年指了指迎面的的堂屋,对几个人说:“堂屋左右两间房,我一间,小秦一间。明先生住西厢,沐夜住后院。”


    明成岩走在他们身后,听到他的安排也觉得妥当。前院正对着前面的客房,自然要安排人盯着,以免会有异常情况发生。后院有马匹,还有通到街上去的角门,也要他们自己人守着才行。


    就明成岩一个是外人,不上不下地安排到西厢房,跟前院后院都隔着一段距离,既不会刺探他们的秘密,厢房外面的小院子还可以用来教导小黄豆习武,或者陪着它游戏。


    店小二带着沐夜安顿好行李马匹,亲自送了茶水点心过来,见秦时不住打量他,便笑着说:“你是小秦吧,我叫游青。上次你们路过金州的时候,我在驿馆门外见过你一次。”


    秦时不知道上一次自己好奇贺知年的行踪时,也有人在暗搓搓的好奇他。


    他跟游青互相见礼,见他熟稔的跟沐夜拍拍打打,就知道他们都是认识的。


    明成岩无意跟镇妖司的人牵扯过深,寒暄两句就带着小黄豆出去了。小黄豆还想跟它爹耍个赖,听明成岩说要带它出去买好吃的,挣扎一霎,乖乖缩在他怀里被抱出去了。


    秦时看的又好气又好笑。但他也能理解明成岩是想跟小黄豆好好地培养感情,这对小黄豆也不是坏事。毕竟他是小黄豆的亲叔叔,喜欢这个侄子总比厌憎它要好。


    “你们以后在这里住下,”贺知年和沐夜熟知镇妖司的各种工作流程,游青主要跟秦时做介绍,“这个客栈就是咱们镇妖司的生活据点。我、老板都是司里的人,客栈里还有两个打杂的伙计、两个厨下做饭的婶子是本地人,背景都很干净。老板今日出城了,晚上回来就能见到了。”


    说完了生活上的安排,游青又长话短说的开始讲公事,“知府大人那里已经收到了重建镇妖司分部的文书,前几天也把老关——就是老板,他叫关鹏。”


    这句话是说给秦时听的。


    秦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游青又道:“知府大人把老关叫过去说了这个事,还在府衙旁边给咱们单独空出来一个小院子当公房。以后,你们三个白日里就去那里坐班,我和老关留在这里照顾店里生意。如此,你们在明,我们在暗。”


    秦时觉得这样的安排确实比他之前预想的更加周到。


    贺知年和沐夜也都没什么意见。


    游青又催促贺知年,“你们收拾收拾吧,老贺去见见知府大人。这两年咱们没人,官府压了一些跟咱们司里相关的案子,估计事情不少,咱们都要忙起来了。”


    沐夜搓搓手,笑道:“忙了好,总比闲着强。”


    秦时却希望他们都能闲着。天下太平,他们才能无事可做。


    老板不在,游青还要照顾店里的生意,不好在后院久留,只说让他们自己收拾好了出门走走,晚上店里关了门,他再过来找他们说话。


    游青走后,贺知年换了一身衣服,带着公文去衙门见知府。秦时本想带着小黄豆去外面转一转,没想到西厢房里没有人,明成岩已经带着小黄豆出门逛街去了。


    秦时心里有些遗憾,跑去问沐夜,沐夜却对出门闲逛这种事毫无兴趣。他以前在金州当过差,周围环境熟的不能再熟了,基本属于闭着眼睛也能摸回来的那种程度。


    秦时只好自己出门。


    从后院小门出去,门外是一条安安静静的小胡同,胡同的两侧都是人家的后院角门。秦时明白,这就是讲究一些的人家倒垃圾,下人采买的时候出入的地方,平时没什么人走动,因此十分安静。


    从胡同走出去,市井间喧哗的气息扑面而来,外面就是热闹的街道,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满街游人,显得十分热闹。秦时左右看看,选了一个吃食铺子较多的方向,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明成岩和小黄豆。


    秦时不知道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明成岩也站在这个胡同口犯起了嘀咕。他注意到这个方向似乎吃食铺子更多一些,于是趁着小黄豆看着行人眼花缭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果断地选择了与秦时相反的方向。


    明成岩是这么想的,明家的少主子哪怕现在跟英明神武不沾边,也不能养成一个出门只知道吃吃吃的憨货。


    秦时起初还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寻找小黄豆的身影,后来觉得人太多了,就放弃了这种盲目找人的计划,转而开始留神观察街道两侧的商铺,像一个普通的游客似的。


    他记得刚才游青提过,这条街上的商铺不全是纯粹做生意的地方,有一些是有妖族在幕后调度的。比如有一家在本地小有盛名的首饰铺子,背后就有狍鸮一族的影子。


    游青当时还顺嘴提了几个店铺,因为狍鸮两个字对秦时来说比较敏感一些,所以他光记住这个了。


    “人行走世间,缺了银两寸步难行。妖也一样,他们也需要这些黄白之物。”这是游青的原话。


    秦时想到了云家。


    商人逐利,想来如云家一般跟妖族合作的商贾人家是不会少的。这些人若是联起手来,也是城中一股不小的势力。


    秦时就这么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的想心事,觉得镇妖司在金州的分布这两年虽然几乎陷于瘫痪的状态,但也不是什么工作都没有做,否则游青也不会对商户们的背景情况知道的这么清楚。


    走着走着,秦时注意到街道两边的商铺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气派的酒楼,至于门口挂着华丽红灯笼的,应该是花楼。此刻明明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但楼里已经传出了弹琴唱曲的声音。


    秦时一抬头,正好看到楼上临街的窗户被人推开,窗内似乎有穿红着绿的身影晃动,不敢多看,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这几家气派的酒楼、花楼占据了这条街最尾端的位置,从这里再往东走就是雁鸣湖,游青说这是城里最有名的一个景点。


    上一次他们从金州经过的时候时间上有些匆忙,事情又多,压根没想过到处逛逛。因此秦时也是第一次看到雁鸣湖的景色。


    时值冬季,残雪未消,但湖面上景色极为开阔,蓝天白云映着湖边一丛丛树影,看上去也别有一番景致。


    秦时的思绪正在“原路返回”和“沿着湖边走一走”两个选项之间摇摆,就听身后远远传来一阵吵闹声。


    第227章 施工图


    湖边开阔, 有点儿动静就能传好远。秦时也下意识的转头看了过去,就见几个人拉拉扯扯的从距离湖边最近的那座花楼里走了出来。好巧不巧,走的正是秦时所在的这条路——大约这条路人更少一些。


    走在前方的是一群护院模样的人, 几个人如临大敌一般簇拥着一位身穿圆领袍衫的年轻人快步往前走。年轻人身着华服, 通身都是温文尔雅的书卷气,眉眼之间却带着几分慌乱的神色。


    在他们一群人的身后, 一个身着浅色袍服的少年郎亦步亦趋地追了上来,一边走一边还出声喊人, “长荣兄,且等一等,小弟有话要说。”


    少年郎眉眼清秀,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仿佛含着热泪, 令人看着便油然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但前面的那位长荣兄听见他的声音,却忙不迭的加快了脚步, 身旁的护院们也都露出紧张的神色, 仿佛追在后面的不是一位俊俏郎君, 而是一头恶狼。


    他们神色张皇, 后面的小郎君却带着几分幽怨之色,仿佛追的是负了心的情郎。


    秦时觉得这一行人看上去有些古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看, 就多少看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前面这一伙儿人都是普通人, 后面那位俊俏的小郎君双眼明亮, 秦时看着他的时候会感觉到意识海里有轻微的波动。


    这感觉虽然不明显,却瞒不过秦时和秦团子。


    秦时悄悄逼出灵气, 在指间轻轻巧巧地画了一道试灵符。符成,一团豆粒大小的荧光宛如一只萤火虫, 十分迅速地从半空中划过,笔直的没入了少年郎的眉心之中。


    少年郎身形一顿,脚步也停住了。他转过头望向秦时,双眼之中水汪汪的神色褪去,换成了一副野兽似的机敏。


    跑在前面的长荣兄则趁着少年郎与秦时互相打量的功夫,与秦时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跑了。


    秦时朝着小郎君行了个礼,若无其事的打个招呼,“好巧。”


    小郎君上下打量秦时,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这位郎君好手段。”


    “不敢。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从何而来?”秦时能判断出这是妖身,却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妖,只觉得这小子走路的样子轻松适宜,像是十分熟悉人类的生活环境。


    小郎君神色倨傲,完全没有要回答秦时的意思。


    秦时就提醒他说:“小郎君恐怕还不知道,如今金州城里人、妖之间有了纠纷,有镇妖司出面调停。”


    小郎君愣了一下,“镇妖司?”


    秦时点点头。他虽然不知这位小郎君与前面的长荣兄一伙儿人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但前面的人明显在躲着他,不像是特别有交情的样子。


    小郎君眼神中浮起几分惊疑不定的神色,像在判断秦时这话里的真假。片刻之后,他拱了拱手,“有劳这位兄弟提醒。”


    说完,朝着那群人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眼神中颇有几分惋惜之意。然后他冲着秦时点了点头,转过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秦时在意识中问秦团子,“这人什么身份,你看得出来吗?”


    秦团子表示不能。它的能力全部来源于秦时,一人一兽真正的同源共生,所有的知识也都是共享的,哪里存在一个知道另一个不知道的道理。


    秦时目送小郎君离开,喃喃自语,“原来试灵符是这个样子的……”语气里充满了土包子乍然开了眼界的小惊喜。


    秦团子也小声嘀咕,“是哟。”


    这是他们第一次用试灵符成功验出了一个妖族的身份。虽然不知道这个小妖与前面那位长荣兄之间到底存在什么矛盾,但两方人马都已经走了,秦时的好奇心也只能暂时放在一边。


    他沿着雁鸣湖绕了一段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样开阔的景色在冬季里略微显得有些萧条,不像是他家小黄豆会选择的地方。


    秦时买了些吃食,沿着原路返回客栈,见贺知年已经回来了,正盘膝靠在窗前,翻看一本破破烂烂的宗卷。


    见秦时回来,招招手说:“你来看看这个。”


    秦时走过去将手中吃食放在小桌上,左右看了看,“都没回来?沐夜也出去了?”


    贺知年嗯了一声,把手中的宗卷推到秦时面前。


    秦时在贺宅的时候,跟着贺知年读过几本书,还曾经短暂的养成了练字的习惯。虽然他的字依然难看,但好歹阅读没有太大障碍了。


    秦时以为这会是一份有关金州一带治安情况的文书,拿起来才发现并不是,厚厚的宗卷,有文字记载,也有几分图纸,清清楚楚的标注着各种数值,看上去似乎是一份工程上的施工文件。


    秦时有些好奇地抽出了最上面的那份图纸,就见图纸中心处简笔勾勒出了一座山峰的模样,在山峰顶端,是一座圆形的城堡。城堡周围有城墙、雉堞、旗楼,这个形制不用多说,是用来做军事防御的。


    以圆堡为中心,还有百十来个类似的碉堡,按照一定的规律在它周围分布开来,像一株老树的横截面,一圈一圈的年轮沿着山势铺展开来。


    这些碉堡彼此之间隔着一定的距离,又可以相互接应。它们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将圆堡严密地护卫在中央。


    “这是什么人设计的?”秦时有些惊讶,“遇到敌袭,每一处碉堡之间都可以相互接应,兵力可以得到迅速的补充。实在扛不住,可以一层一层向内退,聚集兵力,严防死守。再加上地形的便利,要打下它只怕不易。”


    “确实不易,”贺知年点了点图纸中央的圆堡,再点点最外面一圈的碉堡,“无论从哪一个方向接近,都会被发现,几乎没有死角。最外\围的消息也可以很快传递到中心这个圆堡。”


    秦时也点头,这种程度的防守,确实严密。


    “这到底是哪里?”秦时没见过古代的工程图纸,按照一旁的文字标注费力的在心里换算图中各碉堡之间的距离,震惊的发现如果他没有算错的话,这一片组合起来的碉堡群总面积几乎赶上了阳关城。


    秦时不放心的又算了一遍,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是……什么军事设施吗?!”


    或者什么秘密基\地之类的,这种级别的东西是他能看的吗?!


    他,他现在可没乱说什么……不会再招来什么吧?!


    秦时敬畏的把工程图纸往贺知年面前推了推,生怕动作幅度太大了就惊动无所不知的天道。


    贺知年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你猜呢?”


    秦时心想,我可不敢乱猜。


    贺知年怂恿,“没事。”


    “关卡?”秦时觉得以贺知年的心性,他是不会故意惹麻烦的,他说能说,那就是真的能说。


    “或者靠近边境,局势不稳的屯兵所?”秦时猜测。


    贺知年不再逗他,笑着说:“是住人的地方……平民。”


    秦时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住平民的村寨能修的像一座军事基\地?!那得是什么平民啊?!


    “不会跟妖族有关系吧?”秦时试探的问他,“周围不大安全?要防着妖族的?”


    贺知年笑着摇头,“这个地方叫姚家寨,是妖族居住的地方。他们要防的不光是妖族,也有人类。”


    秦时,“……”


    “姚家寨是西北一带规模最大的妖族聚集地,”贺知年说:“出城,往西北方向走,大约七十里地。”


    这世上的妖族,并不是所有的族类都会一整个族群居住在一起,也有一些天性就喜欢独居的。比如秦时以前在第六组工作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一个桃树精,看外表就是一位非常斯文儒雅,风度翩翩的男士,人也很能干,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完美融入了人类社会。


    但像这样没有族群依附的妖族,有时候也会聚集在一起,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定居。因为整个村子都是妖族,彼此相处的更加安心自在。


    “这种情况,在战乱时期较为普遍。”贺知年说:“姚家寨的存在,最早可追溯到汉代。一些在中原生活的妖族为了躲避战乱,迁徙到了这里,选中了这个地方作为自己的栖居地。后来,妖族们来来去去,有的人一直在这里居住,有些会在生活一段时间之后搬去其他地方。但姚家寨一直存在。”


    秦时听的入神,“他们跟外面的社会有来往吗?”


    他觉得自己听到的故事,是另外一个版本的《桃花源记》。


    “有来往。”贺知年说:“他们也需要各种生活物资,各种用来辅助修炼的物品,寨子里的年轻人长大之后也会去附近的人类村寨和城市游历,开阔眼界,对人类社会加深了解。附近的一些人类村寨跟他们有来往,货郎也会定期到姚家寨去。”


    秦时觉得这听起来很像是一个隐居的地方,比如修仙的宗门之类的。但比那个稍微的……平易近人一点儿。


    “这样的地方,受镇妖司管辖吗?”秦时觉得住在这个寨子里的似乎都是良民,不爱到外面去闹事的那种。


    “镇妖司每隔一段时间会去一趟,”贺知年说:“了解他们生活的状况,有没有和人类之间发生什么纠纷。之前两年,镇妖司没人,这个例行检查也停了,如今我们既然已经建起了分部,总要过去看一看。外面不安稳,他们或许知道些什么。”


    “我们什么时候去?”


    贺知年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去。”


    第228章 意外之喜


    蜡烛的光微微一晃, 床上一人一鸟的影子也跟着跳跃了一下。


    床头的矮柜上,水兰因裹着柔软的毛皮,舒舒服服地盘成一团已经睡着了。


    秦时搂着小黄豆, 讲故事的声音和缓的像唱催眠曲似的, “然后,诸葛亮指挥船夫把船开的近一些, 让更多的箭射到船上的草靶子上。等草靶子上都插满了箭,他就指挥船夫高高兴兴的把船开了回来。”


    小黄豆哼唧一声, “他真聪明啊,敌人都上当了。”


    “是啊,很聪明。”秦时摸了摸小黄豆,“所以你小叔教你读书认字,给你讲历史地理之类的课, 你都要认真听。好好学习才能变成诸葛亮那么聪明的人。”


    小黄豆乖乖点头。


    秦时在考虑明天出差要不要带着孩子的问题。虽然听贺知年的介绍,姚家寨应该是一个平和的地方, 但毕竟是妖族聚集之地, 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地方。


    秦时试探着跟小黄豆提出条件, “豆子, 明天让小叔陪你,好不好?”


    小黄豆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胸口,头也不抬的回答他, “不。”


    秦时, “……”


    这么干脆吗?他明明记得白天的时候, 明成岩说要带它出去吃好吃的,它也只是挣扎了一下, 就高高兴兴跟着他一起走了。


    难道明成岩没给它买好吃的把它的小嘴给贿赂好?


    秦时试着跟它讲一讲自己的理由,“爸明天要去个地方, 远就不说了,主要是那里有一堆妖怪,我们这边势单力薄,万一发生什么争执,我怕你被……嗯,被坏心眼的人抢走了。”


    小黄豆的小脑袋抬了起来,有些怀疑的打量他,“能打赢爸爸的坏人?”


    它好像在说,还有坏人能打败爸爸?!


    秦时虽然被孩子直白的赞美夸得要晕头,但还是强撑着板住脸跟它对视,“对啊,可能会有很厉害的妖怪哦。”


    小黄豆又把脑袋垂了下去,贴在了他胸口。它的动作软绵绵的,语气却坚决的很,“那我更要跟着你去……我要保护爸爸。”


    秦时,“……”


    秦时觉得自己又开始心软了,脑子里也有一个声音——不是幻觉,是秦团子这厮在那里上蹿下跳的起哄,“那就带着吧。要不它又该哭了。”


    秦时有一点挣扎,“也许会有冲突,你要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这样一来,我们两个都容易分心。打起架来,分心了就容易受伤。”


    小黄豆不为所动。


    “豆子,”秦时摸摸它,“我跟你小叔说好,让他带你去吃烤羊腿。”


    小黄豆在他胸口调转了一个方向,用尾巴对着他。秦时拨拉一下它短短的尾羽,觉得它们好像又长长了那么一丢丢。


    “豆子……”秦时戳戳它的小胖肚。


    “我不同意!”小黄豆一下跳了起来,它爹这样没完没了的骚扰让它又是生气又是伤心,明明它爹以前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它的。


    床头矮柜上,水兰因被吵醒,懵懵懂懂的从毛皮的下方探出头,好奇的打量明显很激动的小黄豆。


    秦时试图安抚愤怒的小鸟,“我就是这么跟你商量,我不是还没有决定嘛,豆子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小黄豆学着人类的样子把翅膀举起来,想做一个堵住耳朵的动作。但是它太激动了,身体一下飞了起来。


    秦时手忙脚乱的想要抱住它,但小黄豆动作还挺快,一下扑腾了起来。


    就在它扑腾到了与他视线平齐的高度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秦时只觉得眼前的视野似乎晃动了一下,下一秒钟便觉得腿上一沉,有什么东西——还是颇有些份量的东西,就那么凭空出现,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腿上。


    秦时傻眼了。


    真的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为什么小黄豆不见了,他的腿上出现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床头柜上,水兰因柔软的小身体僵住,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个和秦时如出一辙的震惊表情。


    小娃娃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他用两只胖胖的小手捂住耳朵,摇晃着脑袋,奶声奶气的抗议,“不听不听!我就要跟爸爸一起去!”


    秦时呆呆看着他,嘴角慢慢翘了起来,然后……嘴角的弧度越咧越大。


    这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胳膊腿都像嫩藕一般,胖得一节一节的,脸蛋也是白白嫩嫩,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简直像世界上最水灵的黑葡萄,就这么带着一点儿委屈的水光盯着他,两只胖脚丫还十分气愤地上下晃了晃。


    秦时像第一次看到秦团子出现那样,懵了一会儿之后,心头涌起的就是巨大的惊喜。


    他手忙脚乱地把被子从小胖孩儿屁股下面拽出来,将他从头到脚地兜起来。天哟,这宝贝可是光着的,他可别给孩子冻着了!


    小黄豆习惯性地向前一扑,扑进了他怀里,两只小胖手就那么十分自然地围住了秦时的脖子,娇气的嚷嚷,“要去!要去!”


    小胖子说着说着,反应过来哪里有些不对劲,他松开自己一只手看了看,又换成了另外一只手,脸上的表情先是困惑,然后就是震惊。


    他没反应过来自己变成了和它爹一样的物种,只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种他理解不了的变化。


    小黄豆一头扎进秦时怀里,嗷的一声大哭起来,“爸爸……”


    秦时手忙脚乱的哄孩子,看着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迅速浮起一层水光,秦时的心简直像热锅子里的黄油一样,迅速融化了。


    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个人的声音同时在门外响起。


    “出什么事了?”


    “谁在哭啊?”


    “……”


    秦时无奈,“你们进来吧,门没上栓。”


    房门推开,外面的人一拥而入,在看清楚床上的情形时,一起傻眼了。


    还是明成岩最先回过神,扑克脸上浮起一个又惊又喜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一边打量人形的小侄子,一边给身后的人解释,“归晚养得好,比家里那几个孩子化形都更早一些,长得也壮实,都是秦兄你的功劳。”


    秦时第一次在明成岩的脸上看到如此和蔼的表情,简直要受宠若惊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


    他问明成岩,“你们族里的孩子都这样?”


    明成岩说:“重明一族,幼年就能化形,时间大多都是在一岁左右。归晚比其他幼崽要早一些。”


    从小黄豆破壳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才大半年的时间。


    “他会一直维持人形还是会再变回去?”


    “首次化形,大约会维持三到五天不等。之后随着他自身灵力的增加,维持人形的时间也会变成,一般成年之后就能在两种形态之间自由转化了。”


    明成岩意识到小侄子的身体素质确实比家里的其他幼崽更好,他对秦时的看法也有所改变,心中甚至生出了人不可貌相这样的感觉。


    重明鸟的幼崽小时候都是父母一起抚育,父母修炼的时候,幼崽也会守在一旁自然而然的吸收自身属性的灵力——这也是父母用自己的修炼方法给幼崽哺喂灵力的过程。有的父母自身修为高,却不懂得如何用灵力来喂养幼崽,明成岩在族群中看到过不少这样的例子。


    但是小黄豆的灵力是非常充足的,化形也如此顺利,这说明秦时自身灵力充沛,并且也很懂得喂养方法。


    明成岩决定天一亮就给他大哥大嫂写一封信,报告喜讯,顺便画一幅小黄豆人形的肖像一同寄回去。


    这样想着,明成岩忍不住垂眸去打量小黄豆,见他叼着手指头,正歪着脑袋来回打量周围这些人的反应,大眼睛里还汪着两泡眼泪,晶莹欲滴,可爱得让人恨不得摘下月亮来哄他笑一笑。


    小黄豆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已经从大人们的反应中意识到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并不是什么坏事。尤其秦时用被子裹着他,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这是一个让他格外有安全感的姿势。


    他抬头看看秦时,小心翼翼的叫他,“爸?”


    秦时低下头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


    小黄豆就笑了起来。他手脚并用的往上爬了爬,重新勾住了秦时的脖子。


    秦时之前那些计划就都被自己给推翻了。小黄豆只是一只小鸟的时候,交给明成岩带着,他还能放心,如今这么大一个胖娃娃,明成岩一个没成家也没带过娃的老光棍,他能带好孩子吗?


    秦时就跟明成岩商量,“明日我们有公务要外出,你若是放心,就在客栈里歇着,若是不放心,就跟着我们一起走。”


    小黄豆眼睛一亮。


    它爹之前还说出门不带他,他身上发生变化之后却立刻就答应了,小黄豆开始觉得他身上的这种变化不但没有那么可怕,相反还是一桩好事。


    第229章 里长


    明成岩明白秦时的意思。


    说实话, 小黄豆如今这个样子他的确不会照顾,家里那些小侄子小侄女都是父母和一群奶娘丫环照顾着,他也就是心情好了凑过去逗一逗, 抱一抱。若是吃喝拉撒全交给他来照料, 他还真做不来。


    小黄豆终于破涕为笑了,腻在秦时身上来回打滚。他很快就意识到变成新的样子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至少打起滚儿来更舒服,还能手脚并用的把它爹整个都抱住!


    小黄豆心情正好, 也不在乎贺知年和沐夜凑上来对着他动手动脚。


    贺知年也喜欢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捏了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脚丫,对秦时说:“这么光着可不行,明天一早先去买点儿孩子用的东西。”


    养一个孩子,跟养个小动物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明成岩忙说:“带了, 都带了。我大嫂准备了好些小儿用的东西,我回去收拾一下送过来。”


    明夫人一腔慈母心肠, 算着孩子或许会在离家的这段时间化形, 因此准备了许多小儿用得上的东西。有一些明成岩随身带着, 还有一部分在后面, 会随着明家的商队一起出发,给他们送到金州。


    小黄豆不是很高兴穿上人类的衣裳,因为不习惯, 觉得手手脚脚都被束缚住了。但所有的人都夸他可爱, 俊俏, 秦时又告诉他变成人形了不能光着出门,因为人类的皮肤上没有毛毛, 这个天气会感到冷的。他也就勉勉强强的忍耐下来了。


    经过了这么一番折腾,小黄豆终于困了, 眨巴着大眼睛靠在秦时的怀里睡着了。


    秦时把人都撵回去睡觉之后,他自己反而睡不着了,虽然有了明成岩的科普,但他到底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确定这孩子会不会睡到半夜了再突然变回来,又怕自己睡着了翻身的时候会压到他——孩子细皮嫩肉的,被挤到肯定会很疼。


    秦时睁着眼挺了小半夜,干脆爬起来练功。


    人烟繁杂的都市,的确不如山明水秀的野外更加灵力充沛。但一夜过去,经过灵力洗涤的身体还是充满了力量。


    不仅他如此,熟睡中的小黄豆也是脸蛋红润,一副精神饱满的模样。


    秦时不由一笑,凑过去在他的胖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


    新的一天,对小黄豆来说也是无比新奇的一天。他穿上了人类孩童的小衣小裤和绣工十分精巧的小皮靴,靴头上还有一对栩栩如生的老虎头,每向前迈出一步,丝线做成的老虎胡须就会上下乱颤。


    小黄豆指着它咯咯笑,“像团子哥。”


    小黄豆现在就是一个刚刚开始学走路的小娃娃,因为不适应用两条腿走路而显得重心有些不稳,摇摇摆摆的,需要有人在旁边牵着他。


    秦时就是那个牵着他的小手,陪着他学走路的人。


    孩子个头在那里摆着,陪着他走路,旁边的大人需要弯腰,步子还不能迈得太大。这样走路,简直跟上刑也差不多了。


    明成岩走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一幕,暗暗抹了一把汗。他觉得像现在这样牵着小孩子一步一步学走路的事,他够呛能做好,这实在太考验耐心了。


    他觉得自己对秦时的观感也有了一些改变。以前总觉得他霸占了明家的孩子,是个十分自私可恶的人,现在嘛……


    好像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出发的时候,又出了一点儿小小的岔子。


    秦时想用准备好的宽布带把孩子绑在背后,就像那些他曾经在山间地头看到过的带娃的农妇做的那样。但小黄豆死活也不同意,他表示坐在爸爸的身后会被披风挡住,那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秦时无奈,只好把它绑在身前。前面迎着风,他又怕孩子会呛了风,还是要用自己的披风把他整个裹住。


    小黄豆头上戴着一顶与皮靴上图案完全一样的虎头帽,小心翼翼地拨开挡着脸的披风,好奇的往外看。


    相比较他那旺盛的好奇心,水兰因就淡定的多了,哪怕不是在睡觉,它也愿意缩在暖暖和和挎包里。


    对小黄豆来说,人的视角和一只鸟的视角是完全不同的。它认真的适应这个新的身体。但这个身体真的是太弱了,他们在马上颠簸了一天,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小黄豆就累得昏睡了过去。他们后面又走过了什么样的地方,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秦时怎么在马上抱着他,又是怎么把他抱下马,他统统都不知道了。


    小黄豆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身上盖着一张非常柔软的毛皮毯子,很暖和。身旁就是他的小叔,大约跑了一天马也有些累了,明成岩也闭着眼睛睡着了。


    窗台上亮着一截蜡烛,房间里没有别人,但房门虚掩着,外面传来了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小黄豆听到了他爸爸的声音,安下心来,懒洋洋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他有点儿想去找他爸爸撒娇,但身上又酸得很,迷迷糊糊的,小黄豆又睡了过去。


    卧房门外是一间略大一些的会客室,几个男人围坐在矮桌旁边,桌上还放着没有人动过的茶水。


    如果小黄豆这个时候探头来看,就会发现在座的除了秦时和贺知年,还有一位长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面如桃花的小郎君。


    大胡子就是姚家寨的里长,真身不知道是什么,但秦时能察觉他身上那种微妙的灵力波动。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风有司,是两年前刚刚上任的里长。


    黄昏的时候,秦时他们一行人来到了最外\围的一处圆堡,经过通传之后,有人带着他们沿着一条特殊的道路上山——之所以说这条路特殊,是因为它是从茂密的树林中开出来的,人行走在其中,除了小路两侧挨挨挤挤的灰褐色的树干,远一些的景色、寨子里的地形什么的都看不见。


    他们就这么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来到了另外一处碉堡的门外,被站在门口的风有司客客气气地迎了进去。


    他们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带到了哪里,但从走过的距离来推算,应该只是位于半山腰上的某一处碉堡。这么短的时间,他们不可能已经爬上了山顶。


    再说山顶的圆堡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寨子里的人不可能就这么把陌生人带到那里去。


    风有司把他们请进了碉堡里。


    碉堡的结构有些像秦时以前看过的那种圆形的土楼,榫卯结构,能容纳不少人同时在里面生活。


    他们进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土楼里点着火把,跳跃的火光照亮了大半的公共区域,却把更多细节的东西掩藏在了黑暗之中。秦时他们一路走过来,听到黑暗中传来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什么人,也有可能是什么动物在那暗影里跑来跑去。


    秦时还听到有人压着嗓子说话,声音不大,听起来也透着一股子诡异感,好像他们一起在审视着他们这些外来者。秦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嘀咕一句,“还有一个小娃……”


    她的声音很快就压了下去。但秦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惊讶和不解,似乎不能理解镇妖司的大人们巡逻的时候,竟然会带一个奶娃娃。


    风有司走到台阶下的时候,离他很近的一扇门打开,一个身穿浅色衣服的小郎君走了出来,有些诧异的喊了一句,“怎么是你?”


    秦时一抬头,和一张似曾相识的桃花面看了个正着,自己也愣住了。竟然在这种地方遇到了一个熟人。


    “好巧。”秦时笑了笑。这一次确实称得上是巧了。


    风有司诧异的看看他,“认识?”


    小郎君不怎么高兴的说:“昨天在雁鸣湖边见过,还说了几句话。就是他告诉我现在城里有镇妖司的人了。”


    风有司的目光转向秦时,原本淡漠的目光变得好像……更谨慎了一些。他看看秦时怀里裹着他的披风睡得正香的小黄豆,试探的问:“这孩子……”


    “是我儿子。”秦时也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看出小黄豆的真身,含糊的解释说:“家里没有人照顾,就带着一起出门了。您多担待。”


    风有司脸上板着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些,“不妨事,先找个地方让孩子睡下。其余的事等下再说。”


    秦时连忙道谢。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间待客的房间,风有司带着他们坐下,介绍那位小郎君叫胡四郎,也是他们寨子里的居民,在这里生活很久了。


    风有司对镇妖司的大人们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虽然欢迎的态度似乎没有什么温度。


    胡四郎的表情就更加冷淡了,不但冷淡,还带着几分反感——尤其在看着秦时的时候。这让秦时再一次回忆起他们之间不大愉快的初见。他好像坏了这个胡四郎的事。


    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坏了他什么事。


    就在秦时犹豫要不要客气的问一下,以此打开话题的时候,就听贺知年开门见山的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有一段时间没来过这里了,”贺知年说:“还请里长介绍一下寨子里的情况。毕竟您应该也注意到了,外面的风声可不大对。”


    风有司的目光一下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不知道贺大人说的是哪一种风声?”


    第230章 发威


    风有司打量着面前两个年轻的缉妖师, 语气中透着漫不经心,“我们这些人呢,大人们也都知道的, 偏安一隅, 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想着埋头过自己的小日子, 对外面的情况不大了解,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还请您二位见谅。”


    秦时和贺知年不约而同的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


    秦时扫一眼默然不语的胡四郎, “小郎君也没听到什么异常的风声吗?我看你倒是经常在外面行走。”


    胡四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随便走走看看罢了,雁鸣湖冬日的景色别有韵味,比我们这个穷山沟好看多了。”


    秦时觉得后面这句话倒有可能是真的。年轻人,喜欢往外面跑, 这也是免不了的。


    贺知年没有留意秦时和胡四郎的闲聊,他的目光始终都在风有司的身上。待这两人聊天一停下来, 他便又问道:“两年前有关姚家寨人口情况, 我们司里还有备案。新的备案也要抓紧时间做起来了。”


    风有司说:“我们自己也有登记, 明日我将文书交给大人过目。”


    贺知年笑了笑说:“这样做, 你我倒是省事,但未免有些不合规矩。因为你的文书,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我交上去, 上面的人要是问我, 我也答不上来……还请里长体谅。”


    风有司也不恼, 仍然端着狐狸相跟他们打哈哈,“日期不是问题, 我们的文书上也都有日期的。通融一下,你我都省事。”


    贺知年摇头, “职责在身,不敢懈怠,还请里长体谅。”


    秦时听出风有司是不想答应贺知年说的人口普查的事,他忍不住问道:“里长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受了什么人的胁迫?”


    风有司顿了顿,“这倒是没有。”


    秦时做了然状,“那就是村里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风有司眼神躲闪了一下,“这位大人可真能开玩笑。”


    秦时与贺知年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这个可能就是关键原因了。


    贺知年就笑了笑说:“能到姚家寨安家的人,都是想过安逸日子的。寨子与金州官府之间一直以来都相处融洽,这局面来之不易……还望里长三思。”


    几十年前,姚家寨曾经发生过窝藏逃犯的事。当时寨子里的人拒不接受镇妖司的搜查。后来镇妖司联合金州刺史发兵包围了姚家寨,两方僵持了几天之后,姚家寨不得不交出了逃犯。


    风有司显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他的表情略阴沉,仍强撑着没有要改口的意思。


    秦时也通过他们的谈话,对这个时代妖族与官府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不同于后世那些生活在人类社会里的妖族全部要接受政府的统一管理,生老病死也都要纳入国家人口的管理系统,现在的妖族与朝廷之间的连接并不是那么紧密。


    像姚家寨这样的妖族团体,他们与官府之间更接近一种合作的关系。他们以此为栖居地,不想惹是生非,也不会刻意冒犯当地的官府,但在官府的统治之下,他们也要保留一部分“自治”的权利。


    秦时试着换一个说法来说服他,“人口普查,朝廷每隔几年就要进行统计。而且每一次都是由官府的人与里长一同进行走访登记,里长也可以对寨子里的情况更了解。这是对你我双方都更为有利的一件事。”


    风有司笑而不语,表情略有些尴尬。


    秦时就觉得,如果不是顾虑会被朝廷夺权,那风有司的顾虑就非常明确了。藏在寨子里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很可能是在官府这里挂了号的。


    贺知年耐着性子问他,“风里长的意思是?”


    风有司的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就被秦时拦住了。秦时笑微微的说:“风里长若是想建议我们不插手姚家寨的事,那这话还是不必说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为大唐臣民,却不想受官府管辖,哪有这样的道理?”


    风有司,“……”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被秦时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好像姚家寨要谋反似的。


    “我们绝对不是这个意思。”风有司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急躁的神色,“只是寨子里多妇孺,又长期与外面不来往,因此……”


    “因此只知道有风里长,不知有皇上?”秦时眉头一挑,慢条斯理的看着他。


    风有司一个激灵,“可不敢乱说话!”


    贺知年也瞪了秦时一眼:又要犯病了?!


    秦时给他使眼色:吓唬吓唬他,保证不乱说话!


    风有司被秦时的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给吓的脸色都变了。苍天作证,他只是想把这些巡查寨子的事情给含糊过去,要是他们直接索要贿赂那就更好了。他们豁出去好好的招待他们两天,再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


    他做梦都没想过要跟镇妖司对着干。他们寨子虽然地形较为复杂,易守难攻,但再好的地形也得有人来守着。他们寨子里才有多少人啊,而且里头大部分都还是松鼠、兔子这一类与世无争的物种,撵他们去打架,那比让他们上天还要困难。


    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什么会打架,战斗力比较强的妖族了。胡四郎勉强算一个,他那一窝兄弟姐妹也勉强能算上……但实话实说,他们打架的能力远不如穿衣打扮的能力。


    风有司把寨子里的居民一个一个拨拉过来,越拨拉越失望。


    这要是谈崩了,真的跟镇妖司打起来,他们可真不一定能抗住啊。就算能抗住,时机也不对。


    风有司还在犹豫,胡四郎已经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的嚷嚷起来了,“你什么意思?是想给我们扣帽子?!”


    秦时冷着脸与他对视,“是不是扣帽子你心里没数?如果心里没有鬼,你们又真的没打算谋反,为什么人口登记都不敢痛快答应?!”


    “你是找死吗?!”胡四郎似乎被心里有鬼几个字戳中了,他愤怒地跳起来,朝着秦时就扑了过去。


    在他看来,一个缉妖师,说的好听一些也不过就是半妖体质的普通人类,就算从小习武,唔,再加上他们还能进行半吊子的修炼……又能怎么样呢?


    人类天然的血统会限制他们身体里那一部分妖族的血统,让他们从各个方面都更加接近平庸的人类。


    最多比其他的人类更加结实耐打。


    仅此而已。


    胡四郎就是怀着这样的轻视、以及骄傲被冒犯的愤怒朝着秦时扑过去的。在他的预想中,他会扑倒这个口无遮拦的缉妖师,用锋利的爪子抵住他的咽喉,让他把那些让人生气的话统统都收回去!


    但不等他扑到跟前,胡四郎就觉得眼前一花,有一片黑白色的虚影闪了过去。


    下一秒,胡四郎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像一只装满了泥土的口袋似的,砰的一声摔倒在了地上。更糟糕的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探出了锋锐如利刃般的指尖,正分毫不差的按照他之前的预想……抵在他自己的喉咙上。


    这一番变故发生的实在太快了,以至于胡四郎摔倒在地,风有司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贺知年安稳的坐着,用目光上下扫了一眼秦时,发现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被碰到,便放心的转头去打量房屋中央呈对峙之势的一人一兽。


    那是一头威风凛凛的成年白虎,浑身上下的毛皮溜光水滑,雪一般洁白的底色上布满了灰黑色的条纹,长长的尾巴颇有些悠闲地晃来晃去。


    秦时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不知何时爬上他手腕的水兰因。小东西蠢蠢欲动,要不是被他按住,就要飞窜出去添乱了。他刚才其实并没打算要放出秦团子。但胡四郎飞扑的动作太快,他坐在他正对面,难免被他那个飞扑起来的动作惊了一下。


    大约就是因为那一瞬间生出的紧张,启动了意识海中的预警机制,让秦团子突破了他对它的限制,自作主张地冲了出来。


    秦团子的毛爪子抵在胡四郎的咽喉时,还十分恶趣味的垂下头在他脸上嗅了嗅,冷冰冰的嘲讽道:“小小一只骚狐狸,也敢在我面前扎刺?!”


    胡四郎,“……”


    秦时,“……”


    秦时有一种捂脸的冲\动。这小东西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什么骚狐狸的……难道胡四郎的本体是狐狸?!


    他都不知道,秦团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第231章 铁头


    被这一番变故惊呆了的风有司也终于醒过神来, 他有些激动的从地上跳了起来,“住手!都住手!”


    贺知年端正地坐着,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看热闹。


    胡四郎不敢动弹, 心里又气又怒, 脸涨得通红。


    秦团子的爪子在他脖子上微妙的移动了一下,颇恶劣的说:“来, 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是谁想找死来着?”


    胡四郎, “……”


    秦时觉得胡四郎的脸再继续红下去,血管都要爆了。


    风有司不太敢靠近秦团子,被老虎冷冰冰的蓝色眼睛扫一眼他忍不住就要发抖了。但胡四郎是他这边的人,刚才又是在给他撑场子,他怎么也不能见死不救或者只顾着自己逃出去。


    风有司抖着手跟秦时赔笑脸, “大人……大人……息怒啊……”


    秦时的嘴角抖了抖。这种神奇的腔调要是听多了,他真的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了吧?他转头看看贺知年, 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便示意秦团子放开这头狐狸精。


    秦团子傲娇的在胡四郎的前襟上擦了擦爪子, 慢条斯理地转过身, 黑白圈的长尾巴晃来晃去的,就那么走到了秦时的身边卧了下来,毛嘴还在秦时的手腕上蹭了蹭——它知道水兰因在那里看着它。


    风有司松口气, 手忙脚乱的把胡四郎从地上扶了起来。


    胡四郎大概觉得自己被秦团子扑倒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 于是脸红脖子粗地坐在那里, 头也不肯再抬一下。


    他这副受到打击的模样跟秦团子的洋洋得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时的手放在秦团子的脖子上,一下一下地撸了起来。


    秦团子换了一个姿势, 把下巴搭在秦时的腿上,舒舒服服的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虽然它是精神体, 但猫科动物的本性还是很难改的。


    贺知年笑着对风有司说:“一点小误会……我们现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吗?”


    风有司同手同脚的在蒲团上坐下,视线有些不敢往秦团子的方向瞟。他刚才还在发愁自己的寨子里没有战斗力出众的妖,都是一些温顺的小动物……结果对手就来了一头厉害的猛兽。


    风有司敬畏的看看面前两个年轻的缉妖师,脸上露出苦笑的表情,“两位大人肯定也知道姚家寨的情况,就我……我这样的妖族,真的有能力跟镇妖司对着干吗?!”


    秦时瞟了一眼贺知年,觉得他大概知道风有司的本体是什么。


    贺知年就笑了笑,“那你也一定知道,镇妖司不会无缘无故的跟姚家寨过不去。我们就两个人,来这里也是为了跟你商议公事……您说呢?”


    风有司苦着脸点了点头。


    秦时刚见面的时候还觉得这个风里长长着一大把络腮胡子,很是威风。现在见他被秦团子吓得整个人都瑟缩起来,又觉得……威风什么的,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贺知年见他犹豫来犹豫去,就是不肯交个底细,也有些无奈了,“到底有什么问题,你就直说吧。”


    秦团子嗓子眼里发出呼噜的声音,稍稍有些不耐烦,似乎也觉得这个大胡子说话太磨叽。


    风有司听到秦团子的声音,脸色更愁苦了,“那我想问问大人,人口巡查登记的事,可不可以晚几天?只要晚几天,让我们怎么配合都可以!”


    贺知年心头一动,“为什么?”


    秦时见他犹豫,也在一边补充道:“你让我们改变工作安排,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不然上面问起来,还以为是我们俩自己出来游山玩水,耽误了公事。”


    风有司纠结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我就说不想当这个里长,非让我当,非让我当……我说话其实也没人听,但是他们都不想管事儿,就把我给推出来了。”


    秦时想笑,又忍住了。


    原来他这个里长是这么当上的。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正常,因为姚家寨聚集的妖族大多是独来独往的性格,不爱扎堆惹事,也不爱跟其他族类打交道。这样的妖,自然也不会对社会管理工作感兴趣。


    胡四郎似乎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刚想说话,就被风有司一瞪眼给瞪回去了。


    秦时扫一眼胡四郎有些忿忿的表情,觉得这小子应该是知道点儿什么的。他虽然对秦时一行人明显的没有好感,但他似乎并不赞成风有司那个推迟巡查日期的建议。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个男人醇厚的声音,“你们也不要为难风里长了,还是让我来说吧。”


    风有司的脸色刷的白了,结结巴巴的说:“我……我可什么都没说……”


    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面色黝黑,颌下一把乱蓬蓬的大胡子,头发也显得有些蓬乱,像码头上一个不修边幅的苦力。


    这不是一张特别英俊,或者特别有辨识度的面孔,但秦时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有些移不开眼——不是被某种特质吸引,而是看着他的眼睛,秦时心里涌起了深深的忌惮。


    秦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忌惮什么,但他颈后的汗毛似乎一根一根悄悄地站了起来。身体上异乎寻常的反应让秦时猜测,眼前这个人,或许是一个隐而不露的高手。


    窝在他身边的秦团子或许是感受到了他心里的紧张情绪,发出一声低吼,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上身微微压低,蓝宝石一般的眼睛紧紧的盯住了这个刚刚走进来的陌生人。


    贺知年也打量着他,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不同于秦时心里那种仿佛与野兽狭路相逢一般的警觉,他看到这个陌生人的时候,心里生出了一种奇异的、仿佛在那里见过他的感觉。


    但贺知年在记忆里拼命搜索,却始终搜索不到相关的内容。


    粗犷的汉子随手关好门,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冲这几个人行礼,嘴里说的是,“真是对不住风里长,是我连累了大家,您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护着我,就得罪了城里来的大人们。”


    风有司似乎也被这个人的出现惊到了,干巴巴的说了句,“你,你怎么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大约反应过来他们这样的表现实在很容易让人起疑,他的表情有些发僵,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胡四郎也有些无措,他的身体甚至无意识的动了动,像是要站起来跟这个刚进来的人打招呼。


    但下一秒,他就接触到了这个人投射过来的暗含警告的视线,又有些狼狈的坐了回去。


    风有司结结巴巴的说:“坐下来说话吧。”


    他咳嗽两声,不大自在的补充说:“不管有什么问题,我相信镇妖司的大人们都能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秦时和贺知年对他这明显祸水东引的措辞有些不满,但贺知年还沉浸在“我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的疑问里,没有顾上反驳风有司的话,秦时却有些不耐烦了。


    “风里长,既然你已经坐上了里长的宝座,总不能遇到什么问题都往外推。”


    风有司尴尬的笑了笑,偷瞄一眼在他对面坐下来的大胡子,老实的不吭声了。


    大胡子大模大样地坐下,脸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做了一个自我介绍,“某是山西人氏,大人们叫我一声铁头就是。某来这里,是因为在外面惹了点儿麻烦,得罪了城里的大户。所以暂时躲躲风头。绝对没有跟大人们对着干的意思。”


    秦时问他,“你原本不是姚家寨的居民?”


    他其实真正想问的是,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妖族。因为接近风有司、胡四郎这样的妖族时,他的意识海中会有轻微的触动。


    铁头咧嘴一笑,转过身,在胡四郎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某不是这里的人,只是认识胡家四郎,这不……就求上门了。”


    胡四郎配合的挤出了一脸苦笑,冲着上首的两个人拱了拱手。


    秦时不信这个鬼话。如果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暂时在寨子里避祸,完全没有必要威胁风有司。风有司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妖族,哪里会那么容易就被一个普通人类给吓到?


    而且铁头也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类。


    这一点,秦时从他进门之后隐晦的对秦团子的打量,他佯装无意的扫过里屋虚掩的房门、以及他被袖子挡住的手腕上的视线就可以得到证明。


    无论是睡在里屋的重明鸟还是缠在他手腕上的水兰因,似乎都没有瞒过这个人的眼睛。


    第232章 又见如娘


    秦时在猜测来人的身份。


    什么样的人, 可以震慑住风有司、胡四郎这样的妖族?要知道,他们的本体虽然实力比较弱,但再弱也是妖, 普通人类在面对异类的时候, 通常情况下都会敬而远之——我虽然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厉害的杀伤力, 但我跟你保持距离,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才是普通人该有的态度。


    秦时和贺知年交换了一个视线, 转头问这个自称铁头的闯入者,“这位郎君,不知你从何处知道的姚家寨?”


    普通人可不会知道金州城外有这样一个妖怪村。


    这个问题大约有些超出了铁头的预期,他愣了一下,随即便用满不在乎的口吻回答说:“年少轻狂, 勾搭了一头骚狐狸……我这相好的就是姚家寨的。”


    秦时正想问一下风有司,铁头这话是真是假, 就听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十分泼辣的骂道:“哪一个骚狐狸?你有种当着老娘的面儿再说一遍, 谁是你的相好?!”


    话音未落,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艳丽的女子出现在房门口,一身红衣如火,牡丹花一般的面容, 也不知是因为走得太急, 还是因为强忍怒气, 泛起了淡淡的绯色。


    秦时眼神一沉,一手按住了刀鞘。


    贺知年也同样露出了戒备的神色。他们都没有想到, 这些暗中作乱的妖族,竟然都跑到姚家寨来扎堆了!


    这倒是有些惊喜了——又惊又喜, 惊还是大过了喜。


    “如娘,”秦时用目光示意贺知年不要出声。他们在这些妖怪面前没什么战力上的优势,秦时觉得自己站在明处问话,让贺知年在暗处观察,或许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秦时叫出女人的名字,一字一顿道:“上一次金州一别,没想到你胆子不小,竟然就躲在这里。”


    如娘一愣,视线从铁头的脸上移开,一双美目上下打量这个俊美的小郎君,有些疑惑的挑眉,“你见过我?”


    秦时心想我是见过你,不过你可没见过我。


    一旁风有司连忙跳出来给两边做介绍,“这两位是金州城过来的缉妖师,这位是我们村里后搬来的胡娘子,她以前跟人打架受了伤,妖丹受损,导致脑子也有些糊里糊涂的……两位大人勿怪,勿怪。胡娘子,这两位可是缉妖师大人,你莫要胡说!”


    秦时便觉得,风有司这话说的就比较符合一个里长的身份了。里长对于自己辖下的村民,自然是既要护着,又担心他们会冒犯长官,惹来麻烦。


    由此反推,可以证明铁头确实是不受他辖制的。


    如娘呆了一下,脸上慢慢浮起一个略有些古怪的笑容,“缉妖师啊……”


    秦时打断了她的话,“你从皇陵中盗走的龙凤镜,如今在何处?”


    如娘听到“龙凤镜”三个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一下跳了起来,牡丹花一般的脸孔霎时间杀气四溢,“你如何得知?”


    “我如何得知的并不要紧。”秦时紧盯着面前的女子,他注意到龙凤镜三个字一说出来,铁头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毫无疑问,他也是知情人。


    这就有些意思了。


    “风过留痕,”秦时微微一笑,“镇妖司已经下了密令,全境缉拿你这个盗贼。没想到你竟然躲在这里。”


    如娘的眼神有些呆呆的,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秦时在说什么。直到她的目光转向身旁的铁头,似乎才想起自己身边还有帮手,脸上重新又浮起了娇媚的笑容。


    “小郎君好口才,”如娘笑道:“不过你们只有这么几个人……能干什么呢?”


    秦时也笑了,看着她的眼神却冷冰冰的,“你也知道我们只是两三个人。”


    如娘脸上笑容隐去。


    妖性多疑,之前她疑惑两三个缉妖师就敢跑到姚家寨来撒野,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他们怕不是还留了什么后招。如今秦时的话,恰好戳中了她心里的这一点疑虑。


    贺知年见秦时拿话诈她,便不动声色,暗暗打量铁头等人的反应。铁头似乎看穿了秦时的虚张声势,眼中神色似有几分不屑。


    “不是我小看二位,”铁头抓住了如娘的手腕,似乎想把她往后拽一下,但没拽动,脸色有些不大高兴,“镇妖司陇右道的分部原本也没几个人,这会儿嘛……除了你们这几个人,还有别的帮手吗?”


    贺知年心里的那点儿诡异的熟悉感又一次翻涌起来。他很难相信,镇妖司的困境,已经明显到随便一个外人都能打听到的地步了?!


    秦时恍若未闻,一双极清亮的眼睛只是盯住了如娘,冷笑着说:“若是实在想知道我们是不是虚张声势也容易。我这里带着鸣哨,待我放出,你们看看有无外援,真相便分明了。”


    铁头的脸沉了沉。


    贺知年留神看他脸上的细微表情,觉得铁头似乎知道镇妖司的一些内情。比如,缉妖师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可以请求一地刺史提供兵力上的援助。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如娘却没有露出惊惶神色,相反,她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秦时,像是刚刚发现了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东西,两只眼睛里渐渐亮起了幽微的光。


    “你很像一个人,”她像是没听到秦时刚才诈她的那些话,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口中喃喃说道:“也是这样一张正经的脸,眼睛清澈得像水,能看到我的影子……”


    秦时,“……”


    秦时懵了一下,他这是被妖怪调戏了?明明他们正在谈判呢,于是……这属于是职场性骚扰?!


    一旁的铁头神色微变,“如娘!”


    如娘呆呆看着秦时,好像突然间沉进了某种回忆里不能自拔,眼神也跟着飘忽起来了。她挣开铁头的手,慢慢往前走了两步,试探的将手搭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秦时,“……”


    这女的只是想打岔?还是说……性骚扰从口头调戏升级到了动手动脚?!


    秦时冷静了一下,给了贺知年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女妖的动作太快他没反应过来是一个原因,另外他觉得这女妖的表现确实有些病态。她这种左一榔头右一榔头的表现,让秦时想到了第六组的资料中对某种精神疾病的描述:她像是被某一个特定的诱因击中,被迅速的带入了某种幻觉。


    秦时暂时不想惊醒她。


    他想起之前在魏舟的法术里看到过的那个舞蹈教练如娘,妖媚、冷血,跟眼前这个有些迷糊的女妖确实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如娘看着秦时的脸,眼里浮起一种做梦似的喜悦,“大人,大人贵姓呐?”


    秦时,“……”


    如果他的表现与她幻觉中的期望不符,她或许会被惊醒,然后翻脸。


    秦时试探的向后退,如娘也随着他的步子向前一步,脸上笑意更盛,语气娇媚的嗔道:“大人躲什么?莫不是怕了我一个小女子?”


    秦时心想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铁头神色大变。他大步上前想要拉开如娘,如娘却好像察觉有人要靠近一般,推着秦时又往前走了两步,堪堪避开了铁头的手。


    铁头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贺知年也注意到了铁头的失态。但铁头却又站住了,好像刚才的那一刹间的失态,只是旁人的错觉。


    如娘眼里似乎只看到了一个秦时——或者说她透过秦时,看到了一个曾经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如娘娇笑道:“大人要抓我?”


    秦时也不能一直装哑巴,一咬牙,回了一句,“你犯了事,我自然要抓你。”


    铁头仿佛挨了一棒子,他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秦时。


    如娘却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像是因为这绽放的笑容而发着光。她说:“我不美吗?你怎么舍得抓我?要不这样……我以后都跟着你,随你处置……可好?”


    秦时开始感觉不对了。


    他在如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疯狂的东西,仿佛火焰燃烧到了最高点,全部的能量都已经被点燃了。


    她望着他的眼神隐藏着疯狂,仿佛下一秒,就要燃尽了所有热烈的情怀。


    “你饶了我,我做你的女人……”如娘媚眼如丝,仿佛面对的不是来抓她的官差,而是与她倾心相恋的情郎,“好不好?”


    秦时开始感到头疼了。


    他没有什么应付女人的经验,尤其还是这样一个神智有些不清醒的女妖。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应该说什么,甚至不确定这个时候要不要把她惊醒,放任她沉溺于自己的幻境,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因为她明显疯得越来越厉害了。


    第233章 认罪


    秦时觉得这局面有些棘手。


    如娘却还在催促他, 她的眼神里透出了一丝不耐烦,又仿佛有些警觉,像是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她不想听的话。


    秦时感觉到她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开始用力了。


    “职责在身, 不敢懈怠。”秦时咬着后槽牙说:“恕某不能徇私。”


    一语落下, 铁头的脸色不仅是惊讶,简直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整个人都因为震惊而呆住了。旁边的风有司和胡四郎却都是满脸茫然的表情,好像不知道面前的这些人都在闹什么。


    如娘却蓦然笑了起来, 笑容灿烂,像一朵红色的蓓蕾,一瓣一瓣地盛放开来,瞬间就开放到了极致。


    “你这死脑筋……”她笑着嗔他,声音微微有些哽咽, 眼角有泪水脉脉流下,“你抓了我回去, 又待如何?”


    秦时离她最近, 他觉得这个时候的如娘似乎已经清醒了,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你昔日在云家大宅里杀害了云家的数名婢女……你可认罪?”


    如娘的手从秦时的肩膀上拿开。她似乎认出了面前的年轻人到底是谁。


    这个动作也让贺知年松了一口气。


    如娘点了点头,眼角流着泪,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 “我认。我其实也不是非要杀她们不可……只是身在病中, 无法控制自己。”


    秦时又道:“金州云家别院, 你杀了云家的舞姬,又放火毁尸灭迹。你可认罪?”


    铁头像是从刚才的怔愣中清醒过来, 他一把抓住了如娘的手,沉声说道:“如娘, 你该回去吃药了。”


    如娘站着没有动,似乎也没有觉察到自己被人拽住了。


    铁头依然没有拉动她。


    铁头脸色更难看了,他对秦时说:“如娘妖丹受损,灵根已经损毁,大多数的时候都意识不清。她的话,不能作数。”


    秦时冷着脸说:“作数不作数,不由你来决定。”


    如娘却又笑了起来,她像是很爱看秦时板着脸的模样,很温柔的说:“你莫要生气,也不必为难。这些事都是我做的,我认。”


    秦时:“……”


    秦时有些不确定如娘到底清醒了没有。她说话说得很清楚,也知道秦时在问她什么。但她看着秦时的眼神却明显不对劲……就好像在她眼里,秦时长着另外的一副模样,一副她心目中最爱看的模样。


    她看到的、与之对话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铁头手下用力,却始终无法拽动她分毫。如娘就那么让他拽着,依然用发花痴似的眼神紧紧盯着秦时。


    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


    秦时看出铁头想要制止如娘说话,便加快语速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从皇陵中盗走的东西,现在何处?”


    魏舟和贺知年都曾说过龙凤镜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它的下落,恐怕只有眼前这人最为清楚了。


    铁头明显不想让如娘再开口了,无奈他几次用力都无法拽动她,脸上也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色,似乎如娘的身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的神情有些急切了。


    “阿如,跟我回去吧。”他绕到如娘的面前,想要唤起如娘对他的注意,十分温柔的说道,“有话我们出去慢慢说。”


    如娘好像看不见他,她像是躲开挡路的一棵树木、一块石头似的,侧了侧身,再一次将自己的注意力投注在了秦时的身上。


    “你说错了。”如娘认真的反驳他,“这个不是我偷的,是皇上赏我的。宫里有记档,你不信的话,可以去查起居注。这一条罪名我是不认的。”


    秦时顿时觉得这事儿有些棘手,“御赐之物,不可转手送人,不可变卖、损毁……”


    “如娘,”铁头再一次挡住了如娘望向秦时的目光,“阿如,慎言!”


    如娘终于注意到了拦在她面前的人。她上下打量铁头,整个人又有些迷糊起来了,“你不是在这里,还没有变吗?怎么……怎么一下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铁头的目光有些复杂,他似乎想要解释什么,却又觉得好像什么都不需要解释。


    如娘却又不再看他了,她认真的打量着秦时,眼里流露出一点感慨的神气,“我一直在找你这个样子,我找了很久很久,却怎么都找不到……”


    “闭嘴!”铁头粗声粗气的呵斥她。因为怎么都拽不动她,明显的有些发怒了,“你先跟我回去!”


    如娘的身体因他的大力拖拽而摇晃了一下,却依旧稳住了。她呆呆的看看秦时,又看看铁头,眼神一下清醒,一下又变得迷糊起来。


    秦时也被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妖给整的有点儿懵。


    “龙凤镜呢?”他不死心的追问她,“还在你手里吗?”


    如娘却因为再一次听到龙凤镜而变得激动起来,“龙凤镜,龙凤镜……你就只知道跟我要龙凤镜……怎么,龙凤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觉得我得到的特别轻松,就像你喘口气那么轻松是不是?!”


    秦时,“……”


    他,他也没这么说啊。


    如娘却好像被戳中了心里的伤疤一样,愤怒地甩开抓着她手腕的铁头,一手拍在秦时的肩膀上,“你跟我周旋这么久,就是为了龙凤镜对不对?那可真是为难你了,为了这么一个东西,卑躬屈膝的来讨好我一个下贱的妖物!”


    秦时结结巴巴的替自己辩解,“我也没这么说过啊。”


    什么下贱的妖物……严格说起来,他的孩子、身边的朋友都是妖物,他怎么可能用这么恶毒的字眼说自己人?!


    “我知道你都是在做戏!”如娘愤怒的一个巴掌打过来,被秦时艰难地躲避开了。但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他的脸颊上还是被她的指尖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丝。


    秦团子已经看傻了。


    打架它在行,但他们絮絮叨叨一直在说话,秦团子就有些听不太懂了。再加上秦时的情绪一直保持得比较平静,它也没有发现他哪里需要它出手。


    结果……当着它的面,秦时被人给打了!


    秦团子愤怒的吼叫一声,冲过去用两只肥厚的前爪将这疯婆子推开。


    如娘被它撞得一个趔趄,正要发怒,一抬眼看见它,眼神又一次变得迷糊起来,十分惊讶的叫了起来,“蓝眼?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你不是……”


    秦时有些头疼,他注意到风有司已经缩到了角落里,战战兢兢的摆出了一副两边都不掺和的模样。胡四郎倒是想掺和,但他的一只胳膊被风有司给拽住了,一时动弹不得。


    如娘的出现,也确实让他们正在协商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秦时不希望再节外生枝,索性不顾秦团子的抗议,坚决的将它收了起来。


    秦团子消失不见了,如娘也好像松了一口气,她有些不安的看了看房间里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铁头的脸上。她像是终于认出了一直拽着她的男人是谁,露出一种仿佛是疲惫,又有些伤心的神色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问铁头。


    铁头几次三番都拽不动她,心里也很抓狂,“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看清楚在说话!现在根本就不是在说我的事!”


    被他这么一吼,如娘也跟着吼了起来,“怎么不是你?一直都是你!追着我打听老鬼的消息,让我打听他的行踪,问我要东要西……都是你!”


    铁头抬手去捂她的嘴,却被暴怒中的女妖一口咬在了虎口上,“龙凤镜已经给了你,你还不知足?你到底想怎么样?!”


    话一出口,铁头就知道大事不妙了。他反手一掌拍开如娘,身形如鬼魅一般朝着门口飘了过去。


    如娘毫无防备之下挨了他一掌,身体软绵绵的向后倒去,被秦时一把扶住。但他没想到的是,如娘身体的重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再加上摔倒的惯性,秦时拖着她踉跄两步,两个人一起摔倒了。


    贺知年留下一句“看好她”,便紧跟着铁头冲了出去。秦时连忙放出秦团子,示意它跟上去看看,给贺知年帮个忙。


    秦团子早就跃跃欲试了,不等他把话说完,就闪电一般追了出去。


    这时,睡在里间看孩子的明成岩也跑了出来。他刚才就被外面的争吵声给闹醒了,知道逃走的人对他们很重要,二话不说也提着剑追了出去。


    有明成岩和秦团子帮忙,秦时总算能松口气了。然后他悲催的发现……他的两只手拽不出来了。


    他的手被如娘压在背后,这女人不知怎么长得,明明看上去纤细苗条,实际上却重的要命,秦时几次使劲都没能把胳膊拽出来。


    他终于有些理解方才铁头拽不动她时气急败坏的心情了。


    里间的门吱呀一声响,小黄豆揉着眼睛从里面走了出来,软绵绵的叫了一声,“爸爸!”


    秦时见他身上穿着浅色的中衣,连一件外袍都没有,忙说:“先回被子里去!别受凉!听话!”


    小黄豆站在房门口没有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好奇的看着它爹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托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第234章 身不由己


    如娘悠悠醒转, 咳嗽两声,嘴角溢出血丝。她呆呆的看着秦时,像是终于认出面前的人是谁, 眼神也变得清明了。


    “你是缉妖师?”她望着秦时, 有些虚弱的问道,“来抓我?”


    秦时徒劳的拽了拽胳膊, 有些抓狂了,这女人到底吃什么长大的?!这一身腱子肉, 明明看起来不显眼,但怎么能比贺知年还沉呢?!


    “我杀了好些人,”如娘又开始咳嗽,断断续续的说:“乱世浮萍……身不由己……对,对不住……”


    秦时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 “欸,你把话说清楚!”


    如娘的清醒仿佛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眼睛里那种清明的神色只是闪亮了一霎, 便又开始迅速的熄灭了。她似乎想要笑一下, 那笑容却未能成型。


    “他也曾经和你一样, 正经得不得了,什么都不肯通融。金银、美色也无法诱惑他……”她抬手摸了摸秦时的脸颊,眼里透着浓浓的眷恋, “……就像你这样。”


    秦时离她太近了, 手臂又被她压着, 没能躲开她的抚摸。虽然如娘的神情并没有什么狎昵的成分,但他心里仍有些别扭。


    秦时心里的别扭也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钟, 就被如娘身上发生的变化给惊呆了。


    如娘身体的下面像是凭空出现了一片虚影。


    那是一朵巨大无比的红色牡丹,花瓣层层叠叠, 它们像是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一瓣一瓣,有规律的向内收缩。


    仿佛太阳落山,失去了足够的能量,向阳的花朵收起了绽放的花瓣。


    如娘的脸色也在这妖异的幻影中迅速苍白下去,仿佛她身体里蕴含的所有生机也随着花瓣的收缩,从身体里流逝了。


    “你很像他,”如娘与秦时对视,目光缱绻,带着几分凄凉之意,“可是他变了……你不要变。”


    秦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或许是铁头,或许是别的什么人。他心里却也明白,这女妖怕是真的要死了。


    秦时点点头,轻声许诺,“好。”


    如娘阖上眼,身形刹那间被层层卷起的花瓣吞没了。


    秦时只觉得双臂间骤然一轻,如娘不见了,牡丹的虚影也消失了,唯有一枚桃核似的东西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


    这是一枚种子。


    原来这时而艳丽明媚,时而冷血狠辣的女妖,真的是花木成精。


    秦时叹了口气,就听脚步声哒哒哒跑了过来,小黄豆一头扎进了秦时怀里,“爸爸!”


    他娇气的在秦时脸上蹭了蹭,小声说:“这个姨姨刚才悄悄跟我说,让我们小心老鬼。”


    秦时有些诧异,他一点儿也没有发现如娘是如何在他眼皮底下跟他儿子传消息,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对妖族的神通还不够了解。


    他在意识中询问小黄豆,“老鬼是谁?”


    刚才如娘就提过这个人,说铁头也在打探他的行踪,到处找他。


    小黄豆说:“一个老道士。”


    秦时诧异,“她还说什么了?”


    小黄豆摇摇头。


    秦时觉得如娘大约也没有功夫说太多话了,毕竟从小黄豆跑出来,到她枯萎收缩成一粒种子,也不过就是刹那间的事。


    秦时抱着小黄豆起身,走到里间抓起床上的毛皮毯子把儿子裹住,再出来的时候,见风有司拽着明显不乐意的胡四郎蹑手蹑脚的朝着门口走。


    “站住!”秦时冷笑,“想走?你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个小妖停下脚步,风有司苦着脸说:“大人,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我也没想到啊……”


    胡四郎脸上仍带着不服气的神色,但目睹如娘离世,他似乎有些被打击到了,眼圈有些泛红,一副想哭又强忍着的模样。


    秦时抱着孩子坐下,指了指敞开的房门,对胡四郎扬了扬下巴,“门关上,我们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胡四郎并不想跟他谈什么,但如娘收缩而成的那枚种子还在秦时手里,他在意的是这个。


    风有司就纯粹是不想惹事,想要尽可能的平息镇妖司的怒火。他推着胡四郎去关门,又提起一旁小茶炉上的铜壶,殷勤的给秦时杯子里添了些热水。


    秦时试了试温度,举着杯子喂小黄豆喝水,头也不抬的说:“你们保守的秘密,如今一死一逃,这下,再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吧?”


    风有司垂头丧气的看着他说:“本来我们寨子好好的……真的,西边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所有的人都在议论镇妖司要完蛋了,我们寨子也没有丁点儿风波,大家都老老实实的过自己的日子。”


    秦时怀疑他说的“西边发生的大事”,大约就是贺知年他们被诓骗进古墓的那件事。


    “这两年没有官府的大人们来寨子里做例行巡检,寨子里也没出过什么乱子。”风有司说:“大约就是在年前的时候吧,胡娘子来寨子里寻亲,就在四郎家里住下了。这女人一下好,一下歹,犯病的时候就撒泼,到处追着人打骂……”


    胡四郎脸色有些不好,他似乎想反驳风有司的话,但嘴唇动了动,又什么都没说。


    风有司很有些头疼的说:“四郎也不容易,见天的跟在她身后给邻居们赔礼道歉。后来大家都知道她脑子有毛病,偶尔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也都不跟她计较。”


    风有司瞟一眼胡四郎,又说道:“我们虽然跟外面来往少,但也时不时就有个亲戚朋友的互相走动走动,寨子里的人有时候也会出去转转……毕竟谁没几个合得来的亲友呢?四郎一直说如娘是他姐姐,所以那个铁头上山来的时候,我们都当是如娘的丈夫寻了来。”


    秦时忍不住皱眉,“你的本体是狐狸,她是花木成精……”


    物种都不同,到底是怎么攀上亲戚的?!


    胡四郎抹了一把眼角,闷声闷气的说:“如娘得天地造化开了灵智,修出人形,对于妖修一道有了些自己的感悟。她见我时常在附近出没,便有意识的寻一些于修炼有益的食物投喂我……要是没有她,也没有今日的我。”


    秦时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胡四郎想要求他把如娘的花种子交给他保管,就听风有司怒冲冲的说道:“这个铁头来了之后,就东家窜西家窜,很快就把寨子里那些闷得无聊,想要找些事情做消遣的年轻人给聚到一起了。他们有时候一起外出去深山里,别人问起,他们就说是去打猎。还有几个被打发进了城,也不知都在搞什么鬼。”


    秦时一下抓住了重点,“你去金州城里,也是铁头安排的?他让你做什么事?那个长荣,是你下山的目标?他又是做什么的?”


    胡四郎有些慌乱,“这个……”


    秦时看出了胡四郎的心意,他晃了晃自己的手说:“你要是不说实话,这个种子我就带走了。”


    种子此刻或许还残留着一丝生机,播种及时,或许还能生根发芽。若是被镇妖司收走,只怕会作为证物存入档案之中,在漫长的被收藏日子里,生机逐步流失,最终变成了干枯的死物。


    秦时知道镇妖司是怎么处理这些收缴上来的证物的,胡四郎恐怕也有所耳闻,他脸上流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秦时没那个耐心跟他玩你猜我猜的游戏,他直接问风有司,“铁头还做了什么?你现在把话说清楚,我们写报告的时候,也好替你分辨两句。”


    风有司紧绷的神经一松,简直要喜极而泣了,“铁头让我们每家每户都把银钱交给他,不交不行!还有家里的铜铁器物,也要都交上去。我曾经打发自己家里的两个小辈下山去城里报官,也被他半路上拦了下来,打了一顿。”


    风有司很悲催的指了指自己的额角,“我这里还挨了他一拳,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呢。”


    秦时,“……”


    “你们不是妖吗?”秦时无语的看着他,“这个铁头可不是啊。”


    “大人你不知道,这厮凶猛得很!”风有司嚷嚷起来,“再说他惯会蛊惑人心,手底下带着一帮小弟,人多势重的。这一年来,几乎每一家人都挨过他们的欺负!不信你问四郎!”


    胡四郎的脸色很难看,“如娘犯病的时候很听他的话。我不听他安排,他回去就会为难如娘……”


    秦时心想这都是什么人啊……


    “如娘脑子不好使,被他哄得晕头转向的,”胡四郎忿忿说道,“还以为他们已经成了亲了。”


    秦时有些明白了,难怪她一开始听到铁头说出“相好”两个字会生气地冲进来。


    秦时反应了一下,反问他,“其实他们并没有成亲?”


    胡四郎摇摇头,“铁头自己说的,男人家怎么能被女人拴住。又说如娘傻,几句话就能哄得她掏心掏肺……也是我没用。我们这一族并不以武力见长……我打不过他。”


    胡四郎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秦时听到人哭就有些发懵,勉强定了定神,问他,“铁头到底让你去城里做什么?”


    风有司不等胡四郎有什么反应,就开始催促他,“说吧四郎,这回铁头已经露了馅,他那么谨慎的人,肯定不会再回来找你我的麻烦了。”


    秦时点头,按照镇妖司的工作流程,姚家寨这样的地方以后应该会安排官兵定时来巡逻。铁头已经算是打草惊蛇,这个地方,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胡四郎也终于下定决心,“他让我们去联络金州城里的有钱人,跟他们攀交情,劝说他们把家中的银钱都存到金华楼去,说金华楼比其他的柜坊收费都低。”


    秦时,“……”


    秦时觉得这一套说辞听上去有些耳熟,这不就是后世的理财诈骗那一套么?!


    第235章 白蝴蝶


    理财诈骗不是重点, 重点是有人在通过金华楼敛财。这些人一旦察觉到有什么风吹草动,很有可能就会捐款逃跑,到那时, 问题就大了!受害人都是金州城里有钱有势的一拨人, 他们若是联合起来,会给官府施加多大的压力?!


    秦时深吸一口气, 竭力按捺毛躁的心情。


    往好处想,这个时代没有网络, 也没有手机转账,甚至连银票都还没有出现,金银实物要想在短时间内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胡四郎都还处在跟自己的诈骗目标接触的阶段,有可能, 这个吸金的骗局才刚刚撒开网。


    秦时觉得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通知官府,查封金华楼, 把受骗的人寄存在那里的金银财宝都截留下来。


    这件事, 只能交给明成岩来做。他们几个人当中, 谁也没有他脚程快。


    秦时在这一刻, 对于明成峰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帮手的事实,充满了感激之情。


    “长荣,到底是什么人?”秦时需要知道这个人的身份。


    胡四郎讪讪的说:“他是金州城的商户宋家的少东。有人说在金州城里, 宋家与云家并称首富, 也有人说云家得罪了上头的贵人, 家产全都被官府抄没,如今的金州首富, 就只剩下了一个宋家。”


    秦时松了一口气,“宋少东还没有同意跟你们合作?”


    胡四郎点了点头, “我去接近他的时候,说自己是金华楼的管事,想让宋家把东西存到我们这里,就说金华楼刚开,需要当地的大商户们捧场,否则难以在金州城的地界上站住脚。条件就是我们收费比其他柜坊都要便宜。”


    秦时曾听云杉讲过一些这方面的事,很多商户人家会把一部分金银寄存在柜坊,用作商队往来临时中转、补充的费用。柜坊视寄存物品的数量品种来收取寄存费用。寄存的物品值钱,收取的费用也就会更高一些。


    胡四郎的提议,对于宋家、云家这种经常要跟柜坊打交道的大商家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这些话都是铁头教我们说的。”说起这些事,胡四郎的表情也有些尴尬。他的本体是狐狸,形容美艳,走到哪里都是很受追捧的。如今因为受制于铁头,他这个傲气十足的俊俏郎君也终于过上了被人嫌弃、被人看见就想躲着走的日子。


    对于这一点,胡四郎心里不是没有怨气的。但他打不过铁头(就算能打过,考虑到如娘的处境,他也不能打),也只能人家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秦时问起金华楼的背景,以及一共吸纳了多少商户的银钱,这些比较机密的情况,胡四郎就不知道了。铁头虽然驱使他们为自己做事,但他也处处防着他们。所以手下人之间也彼此保密,不允许他们私底下互相交流手里的信息。


    该问的都问清楚了,胡四郎眼巴巴的盯着秦时的手。


    秦时被他看得有些不是滋味。


    所谓的人死债消,哪怕这枚种子有机会重新破土发芽,长成同样的一株植物,又得天地机缘再一次走上了修炼之路,也不再是同一个人了。就好比水兰因,身体结实,修炼也比同类快得多,但是它能不能想起以前的回忆,都还在两可之间。


    秦时对如娘这个人的感觉还是比较复杂的,既有对她残杀无辜的痛恨,也有那么一点儿知道她真身之后产生的同情。说到底,她受制于人,也不过就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秦时相信她在不犯病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存在那么一小块柔软的地方的。


    而且她临死之前还特意提醒他们要留意老鬼。秦时也有那么一点儿“还人情”的心理。


    他将这枚种子递给了胡四郎。胡四郎小时候受她喂养,也欠着如娘的一份人情,由他去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将种子种下,让如娘有机会能得第二春,也算是了结了他和如娘之间的因果。


    秦时叹了口气说:“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种下吧。有朝一日若能重新发芽,希望她能有机会真正为自己活一回。”


    胡四郎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好。”


    一道熟悉的黑白配色的虚影从门外窜了进来,径直扑向了秦时,在即将撞在他身上的时候像雾气一样散开了。


    这是最先回来的是秦团子。


    秦团子是精神体,脚程最快,加上又不放心秦时,因此贺知年他们一说要撤,它第一个就开始往回跑了。


    它告诉秦时说:“豆子的小叔叔变成一只大鸟了,但那个铁头钻进了地缝里,一晃就不见了。小叔叔说那里可能有一个可以把人传送到另外一个地方的阵法。他们说这个铁头是早有准备。”


    秦时倒也不觉得意外。姚家寨自成一国,居民又都是老实好欺负的小妖怪,如果镇妖司的人不想起这个地方,他很有可能将这个寨子搞成他自己的老巢。


    秦团子回到了意识海,嘟哝一句,“老贺就在后面……别打扰我,我要休息了。”


    秦时还什么都没顾上问呢。见秦团子一副刚从训练场上下来、筋疲力尽的模样,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说起来秦团子还没有离开过他这么远呢。距离拉开,它无法及时的从秦时的意识海里得到能量补充,所以消耗的都是组成它身体的灵力。


    想到已经逃走的铁头,秦时有些坐不住了,他问胡四郎,“他住哪里?我们去他住处看一看。”


    他们来的突然,铁头跑的也突然,或许他的住处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胡四郎收到如娘的种子,心里对秦时很是感激,闻言立刻爬了起来,带着他们去看铁头和如娘的住处。


    胡四郎的家在相邻的另外一个圆堡里。据说这个圆堡里住的都是狐族的人,如娘因为跟他有交情,才被这里的狐狸们接纳了。


    如娘和铁头住的是圆堡最里侧的一个院子。院子不大,格局和其他院子都一样:院门朝向圆堡的中心,小院里有水井有菜地,然后是一进或者二进格式的宅院。最后一重房屋紧靠着圆堡的外墙。


    这里只有两个人居住,所以是一进的样式。菜地大约从来没人打理过,乱糟糟的,长满了杂草。院角还有一株杏树,这个季节,还没有长出嫩芽来。


    主屋两侧的厢房都挂着锁,窗棱上灰尘积的很厚,像是很久没有住过人了。只有主屋看上去还带着点儿生活气息,房门虚掩着,门口摆着两个小板凳,台阶下还歪歪扭扭的摆着几个空花盆。


    看来无论是如娘还是铁头,都不是对居家生活很在意的类型。跟秦时刚才路过的几个打理的整整齐齐的小院子相比,他们的日子简直过的太潦草了!


    或者谁也没有把这里真正当成是家吧。


    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很普通的样式,收拾得还算干净,但是实在没有太多温馨的生活气息,甚至私人物品都显得没有多少。


    床榻旁边也没有他预期中的梳妆台、各种化妆品什么的,只有一只青陶小罐摆在床边的矮柜上,里面探出一根歪歪扭扭的干树枝。秦时没有什么艺术细胞,看不出这样的一根树枝有什么值得人赞叹的美感。


    房间里缺少很多过日子必备的东西,比如火盆、衣箱、一些零碎但是精巧的小摆设。这里给秦时的感觉,就像后世的酒店客房,看似样样具备,实际上空无一物。


    意识到铁头或许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谨慎,秦时多少有些丧气。


    整个房间里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立在房间一角的一架四折屏风,屏风上绣着大团的牡丹花,层层花瓣仿佛在暗色的锦缎上发着光,一眼看过去,仿佛那里真的有一片花园,牡丹花在阳光下盛开,引来了无数的蜜蜂蝴蝶。


    秦时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他觉得这个屏风很吸引他,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吸引他。直到怀里的小黄豆拍了拍他的脸,悄悄告诉他说:“爸爸,这个屏风里,存着怨气。”


    “什么气?”


    “怨气。”小黄豆说:“它像是被封印在了屏风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它还有点儿怕我。你看到红色牡丹花上方的那只白蝴蝶了吗?”


    秦时假做无意状的朝那里扫了一眼,发现那里绣着一只桃核大小的白色蝴蝶,姿态翩跹,活灵活现。一双黑色的小眼睛,似乎正看着他们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时从它看似逍遥的姿态里看出了几分紧张兮兮的味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秦时以前曾经跟魏舟讨论过恐怖片里的怨气是不是灵力的一种,能不能伤人的问题,被魏舟毫不留情的驳回了。秦时还以为修炼界就没有“怨气”这样的分类,或者定义。


    小黄豆抱着它爹的脖子,正要跟他说悄悄话,就听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如果一个修行者死去,他的意识海也会枯竭,灵力逸散到空中,一点一点消失。如果在它们完全消散之前,用特定的法术将它们收集起来,这就是怨气——将散而未散的灵力,如果收集的足够及时,它还能保留着修行者生前的一部分意识。”


    秦时回头,见明成岩背着手从门外走了进来,目光在小黄豆身上扫了一圈,确定他平安无事之后,就越过这对父子,落在了屏风上的白蝴蝶身上。


    白蝴蝶像是被他的气势惊到,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扑簌簌地抖了抖,呼扇着翅膀试图躲到盛开的红色花朵下面去。


    秦时顾不上白蝴蝶了,忙问他,“你和老贺都回来了?人没事吧?”


    “我们都没事。老贺在外面跟风里长说话,等下会过来。”明成岩稍稍有些沮丧,“铁头对地形非常熟悉,把我们给甩掉了。”


    “你们俩没事就好。”秦时对于铁头能够逃走,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早在他刚刚露面的时候,秦时心里已经敲起了警钟,他的直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告诉他了:这个大胡子不好惹。


    第236章 示弱


    秦时见白蝴蝶躲到花朵下面, 还不放心的又往里缩了缩,当真是可怜无助又弱小的模样。


    但实事求是的说,修行者死去之后将散而未散的灵力是保留着他生前的意识的(至少也是部分保留)。遇到敌手, 修行者会有这样柔弱的心态吗?


    至少秦时遇见过的修行者是没有的。


    能踏上修行之路的人, 或者天赋过人,或者遇到了很大的机缘,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导致了他们在面对普通人的时候, 会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心态——这并不是肤浅的炫耀,而是他们无意之间通过表情、肢体语言,再自然不过的表达出来的一个事实。


    所以说修行者无论遇到谁,都不会有自己是弱者的心态。哪怕是生活在姚家寨里的这些小妖怪,也是“我想要过安稳日子, 我不跟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计较”这样的心态。除非遇到铁头这样的土匪,被他彻底打服, 否则他们绝不会低头示弱。


    本不该有示弱的心态, 却又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弱小可怜, 那就是在有意的示弱。就好像全程接待他们的风有司风里长, 他就一直在示弱。


    在秦时的认知里,身为里长,哪怕你真的胆小怕事, 在身为地头蛇, 加上周围全是自己人的情况下, 也不应该将管理寨子的权利这么痛快的就拱手让人——他必须要为自己让权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弱小无助,就是最合理的一个理由。


    我弱小, 我胆子也小,我打不过铁头, 我身边的年轻人们都打不过他,所以我只能让权,忍辱偷生。


    他想要表达给缉妖师们的,就是这样的意思。


    但风有司越是示弱,越是跟他们抱怨寨子不好管……秦时对他的戒备就越深,越是觉得这老小子不怀好意。


    秦时用指尖碰了碰白蝴蝶露在外面的一片翅膀,见它又瑟缩的往花瓣下面缩了缩,不由得一笑。


    “它是被封印在这块绸布里了?”秦时问明成岩,“你能把它取出来吗?”


    明成岩摇摇头,“我无法探知它的灵力属性,哪怕能取出来,恐怕也会很快逸散开去。它自己也怕死,所以一直在躲,大约也怕我们会鲁莽地动手,破开了这一道结界。”


    “我怀疑这不是如娘的东西,”秦时也说不好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虽然花朵蝴蝶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华丽的风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女性的审美。


    他从架子上拆下这块灿烂如云霞一般的锦缎,卷吧卷吧收了起来,打算拿回去好好研究,说不定在这只狡猾的小蝴蝶的身上,能找出什么关于铁头的线索。


    天色将明的时候,贺知年和风有司将寨子里那些跟铁头厮混过的年轻人都集中在了一起,胡四郎亲自写下的名单,一个都没敢漏掉。


    这些年轻人的人数在三十到四十之间,还有几个此刻并不在寨子里,至于去了哪里,是不是被铁头派出去办什么事,目前还不清楚。


    这些年轻人有些像胡四郎一样被派到各地去结交有钱人,给金华楼拉投资。有的单纯跟在铁头身后当打手,做的都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甚至还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打劫了姚家寨北边的两个人类居住的村子。


    但他们跟胡四郎一样,知道的事情不多。铁头从何处来,拉着他们做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他们也都不知道。至于他们抢劫来的那些东西,粮食、家禽、牲畜都自己分了。金银铜钱、布匹这些较为贵重的物资都被铁头拿走了。


    他拿去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随着问出来的事情越来越多,风有司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了。他大约也没想到铁头捅出来的娄子竟然这么大,大到用一句“我不知道”或者“我管不了他们”已经无法彻底洗刷自己了。


    但这种时候,也没人去追究风有司的责任。秦时是不想打草惊蛇,贺知年是看中了他里长的身份,交给他一堆事情去做,比如统计寨子里的年轻人抢劫来的赃物、联络受害的村子,并且安排给人家进行赔偿等等。


    对于这样的安排,风有司十分殷勤的答应了,并且连连保证自己一定会把事情处理好,让赔偿到位,绝对不让姚家寨的名声受损。


    安排好这些事,贺知年避开姚家寨的人,匆匆写了一封信交给明成岩,委托他送去刺史府,请刺史大人派兵援助他们,同时联合知府围剿金华楼。


    金州知府虽然管着一地政务,但排兵打仗、涉及军务的事,就需要刺史大人来安排了。


    贺知年想到这种工作上的联系,铁头竟然也知道,心里就涌起一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还有,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小黄豆目送明成岩飞走,抱着秦时的脖子小声嘀咕一句,“小叔叔飞得好快啊。”


    秦时“嗯”了一声,对这个说法表示赞同,“他是很厉害,要不然你亲爹也不会选他给你当先生。他带着你练习的时候,要听话。”


    “我听。”小黄豆乖乖点头,指了指他的袖口,“水叔也说他厉害,它想跟小叔叔一起学。”


    秦时,“……”


    秦时不知道该怎么驳回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直接说“别想了,你学不会的”这种话,也太打击孩子的上进心了——别管水兰因以前有多厉害,现在都只是一个幼崽,看到厉害的人想跟着学,是很正常的。


    或者就让它旁观明成岩怎么给小黄豆上课吧。秦时心想,蛇不是也叫草上飞?同样都是飞,只是有没有翅膀的差异……吧?!


    “下次小叔叔给你上课,让你水叔旁听。”秦时说:“你水叔是非常聪明的,我想,它自己会悟出最适合它的修炼方法。”


    水兰因从他的袖口钻了出来,两只小豆眼闪闪发亮,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要不是它的尾巴尖那一截还藏在袖口里,估计又要别扭地摇起来了。


    秦时点了点它的小脑袋,把它塞回了挎包里,“早该睡觉了。山里要比城里冷得多了。”


    不经冻的小孩子还是老老实实的睡觉吧。


    水兰因在他手腕上恋恋不舍地游了一圈,乖乖缩回了毛皮里睡觉去了。


    秦时扣上包盖的时候想起了水关山。


    贺知年提醒过他,几个月的时间,水关山或许已经动身返回关外了。如果她从他们附近路过,很有可能会感应到水兰因的存在。


    一想到水关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要求带走水兰因,秦时的情绪就有那么一点儿低落。真到那个时候,他有什么理由拦着不让它走吗?


    小东西虽然还小,平时也没有什么存在感,但真要走了的话,秦时还是有点舍不得。但它是虺一族在西北地区的头领,据说手下的兄弟们都十分敬爱它。秦时能让这样的一个大妖一直留在他身边当宠物吗?!


    秦时就是一个俗人,喜相聚,恨别离。哪怕他早早做好了别离的心理准备,但别离真的到来,他还是会伤感不已。


    秦时叹了口气,忍不住轻嘲一句:看你那点儿出息。


    风有司给他们安排的客房就在他自家的隔壁,最靠近外围的一个圆堡里。


    在这个圆堡里,风有司的家算是比较大的一个院子了。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主人和两条凶得不得了的大狗。


    当他们从风家门前经过的时候,两条大狗冲着门外的陌生人狂吠,女主人站在屋檐下,面无表情的打量他们。


    秦时大概也能理解她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情绪,无非就是:又来了!他们又来骚扰我们的平静生活了!


    或许缉妖师这样的身份,在这里确实是不受欢迎的。但即便如此,秦时也不可能产生“尊重他们,由他们去吧”这样的念头。


    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人类的。妖才是外来的那一方。


    保护人类是秦时,也是所有缉妖师共同的信念,是不容动摇的。


    风有司的注意力都在隔壁的客院,所以路过自己家的时候,也没顾上给客人门介绍一下自家的家庭成员。


    “就是这里。”风有司的态度像一个最热情不过的东道主,生怕哪里会惹了客人们不满意,“我们每一个圆堡都有空院子,偶尔会有客人来住一住。旁边就是我家……对,对,是我家娘子,她不善言辞,见笑了……短缺了什么,只管喊我就是!”


    客院大小与铁头和如娘的住处差不多,被褥、炭火之类的生活用品都有。贺知年要跟风有司买一些吃食,被风有司按着钱袋子推了回来,只说山里别的东西没有,粮食野味什么的还是很充足的。


    风有司送了些吃食过来,又说大家都累了一夜,需要休息,等晚上的时候再置办酒水表示一下对几位大人的欢迎。


    秦时和贺知年都知道,姚家寨里恐怕没有谁会真心欢迎他们,也懒得跟他们虚情假意的客套,只说不用酒水,但大家可以聚在一起商量一下关于接下来镇妖司的工作安排,比如人口登记之类的事。


    风有司自然是满口答应。


    他被两个人的油盐不进闹得有些无语,转身离开的时候嘴角都有些抽搐。


    第237章 风娘子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远处不知谁家养的鸡正扯着嗓子打鸣。


    秦时关好院门,转身对贺知年说:“你去睡会儿,过两个时辰再来换我。明成岩动作够快的话, 也要一到两个时辰才能赶到金州, 那边的人就算收到消息就立刻出发,赶过来也要到夜里了。”


    不论是清理铁头留下的贼赃, 还是安排人手登记姚家寨的人口,都要等大队人马赶过来之后。他们两个人除了跟风有司周旋, 还真做不了什么事。


    贺知年带着明成岩在山林里跑了大半夜,也确实累了,便点了点头,“两个时辰,然后你喊我。”


    秦时抬手, 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尖上按了一下,眼神柔和下来, “别皱眉。”


    贺知年不由一笑, 抬手抱住了秦时, 疲惫的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虽然周围的环境依然不分明, 他整个人却都松弛了下来。


    “姚家寨不简单。”他靠在秦时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到声音小声嘀咕,“那些年轻人也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 只是一群出去逞勇斗狠的乌合之众。”


    秦时抬手在他们周围布下一个结界, “这话怎么说?”


    贺知年将那些年轻人分开询问情况的时候, 他和明成岩还在如娘和铁头的房间里研究那个小白蝴蝶,并没有跟这些年轻人打照面。


    “我分开问话, ”贺知年说:“感觉他们组织纪律性很强,而且小团体内部分工明确。那两个被打劫的村子, 与其说是打劫的目标,不如说是他们排兵布阵的一次演习。”


    秦时的眉头也皱了起来,“风有司说寨子里的年轻人他一个也管不了,谁也不听他的话……你觉得他这么说,有几分真?”


    他当时听到风有司这样说,心里还疑惑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寨子,怎么养出来的年轻人都是好勇斗狠的性格。难道寨子的处境比较危险,他们这样是为了保卫家园?


    贺知年说:“铁头什么来头不清楚,但他和他背后的人,看来是想把姚家寨变成他们的一个据点。”


    “也就是说,就算铁头跑了,这个寨子里还有他们的人?”秦时的眼睛睁大了,“或者说,寨子里都是他们的人?”


    贺知年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苦笑来,“所以咱们两个,算得上是羊入虎口了。”


    秦时得到了最坏的答案,惊讶过后,一颗心反而平静了许多,他推了推贺知年,“越是如此,你我更要养精蓄锐。谁知道他们等下会玩什么花样……去睡吧,我守着。”


    “你也别大意。”贺知年在他脸上亲了他一口,认真的嘱咐他,“这里不安全。”


    秦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有数,然后推着他进屋去休息了。不管情况怎么糟糕,贺知年这会儿都需要休息。哪怕只是闭着眼睛小憩片刻。


    大人们说话的功夫,小黄豆已经趴在蒲团上睡着了。大约还是人类这个相比重明鸟来说有些笨重的身体更让孩子有耗能的感觉。


    秦时把小黄豆抱进怀里,用自己的披风裹好,盘腿在厅堂里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正对着外面的院子,身后就是正在休息的贺知年,属于一个最佳防守的位置。


    秦时闭上眼开始修炼。在没有机会睡觉的时候,修炼也是一种能够尽快恢复精力的方式。


    意识海中,秦团子缩成一团,大约今天消耗了太多的能量,它睡得格外香甜,连秦时开始修炼都没能惊醒它。


    纯净的金灵力涌入意识海,又将秦团子这个精神体所蕴含的灵力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然后流入经脉之中。它们沿着经脉运行,一遍一遍地冲刷着经脉,将最精纯的灵力送进意识海,温养熟睡的、难得一见的精神体。


    淬炼自身的同时,秦时也试着调动精神力,让它们代替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观察周围的动静。


    这种事比较耗能,秦时不会经常做,所以使用起来并不熟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周围灵物太多了,一旦有外放的精神力,附近的小黄豆、水兰因都会被惊动。那样一来,就根本达不到“悄悄观察”这样的效果了。


    但这一次情况不同,这个小院之外可能都是对他们抱有敌意的人,秦时需要更全面的了解己方的处境。


    精神力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像地底涌出的泉水一般,慢慢的朝着周围铺展开来。


    他们身后就是圆堡的围墙——说是围墙,其实前后两道墙的中间是空心的,从结构上讲,它更像是一条包围着整个寨子的密道。密道会在一些特定的地方安置出口,比如隔壁风里长家的后院。


    秦时嘴角微微挑了起来。这种事,如果不是他偷看到,还真是很难想象呢。


    除了像风里长家后院的这种暗门,在小院另一侧,紧挨着圆堡后门的地方还有一道光明正大的台阶,巡逻的村民就是沿着这条台阶走到围墙的顶端去,并且在那里环绕着整个圆堡进行巡逻。


    台阶那边并没有人,圆堡的后门也锁着,大约巡逻的村民习惯了沿着其他地方的台阶上下,所以他们门前没什么人经过。


    秦时的精神力探了探就收了回来,卷向了小院的另一侧,风有司的家。


    风有司的家要比秦时他们此刻暂住的小院子要大许多,也更气派一些。院子里的苗圃还被非常精致的小栅栏围了起来,苗圃里种了一些秦时叫不出名字来的植物。虽然还没到春天,但这些植物红的红,绿的绿,看上去倒是有一种花团锦簇的感觉。


    秦时对植物了解不多,感觉这些东西不像是蔬菜或者花卉,有点儿像是药草。


    因为不懂得它们的药性,秦时控制着精神力很谨慎的跟苗圃保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继续往前移动。


    风家的那两条大狗就卧在台阶下。它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但又什么都没看见,于是有些不安地东张西望起来。


    秦时把自己的精神力收拢成了一束细丝,像一条细细的小蛇似的,沿着台阶的另一边游了上去,停在了堂屋的门外,悄悄的沿着门缝偷窥。


    堂屋里,风有司正在叮嘱他的老婆不要乱跑,说这一次来的几个缉妖师比他们以前打过交道的都要厉害一些,又问她要不要干脆回山里去避一避风头,等事情都结束了再回来。


    风娘子还是那么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正跟她说话的不是她的伴侣,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同事或者下属。


    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热茶,对看上去有些浮躁的风有司不屑的冷笑了一下,“你说他们要比以前来的那些厉害?”


    风有司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但风娘子显然并不相信,她反问道:“铁头还不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跑掉了?”


    “不是那么回事儿,”风有司辩解说:“他只是占了地形熟悉的便宜,真要打起来未必就是那两位的对手……你是没看见那头白虎,啧啧,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厉害的缉妖师了。”


    风娘子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的开口问道:“听说铁头以前……”


    “嘘。”风有司制止了她的话头,“不说他。如娘也走了,线索断在这里,一时半会儿的,那边倒也可以松口气了……能让她活这么久,也是那边顾念旧情。”


    风娘子轻嗤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之意,“这么不死不活的拖了这么久,没看出有什么情分,估计还指望她自己缓过来,好让他们继续当牛当马的使唤吧。”


    “祖宗,这个也不能说。”风有司连忙制止,有些着急的催促她,“要不你这会儿就走吧,趁着天还没亮,就从后门那里走。”


    “我不走。”风娘子淡淡的打断了他的话,“我走不走的,你都一样跟那边交不了差。你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吧。”


    风有司叹了口气,“我能怎么办,他们都盯着我呢。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总觉得,他们说不定已经对我起疑心了。”


    风娘子没有出声。


    风有司声音就有些抓狂,“我也为难……简直两头不是人……”


    “你本来也不是人。”风娘子冷笑,“与其想这些没用的,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就留下这两个人,推到铁头身上,来个死无对证好了。”


    风有司一下呆住了。


    风娘子似乎并不在意风有司的态度,自顾自的说道:“你也知道他们有人回去送信,动作够快的话,今日天黑之前能赶到金州,金州刺史召集人手也是需要时间的。等他们出发赶到寨子……最早也要三天的时间。”


    风有司精神一振,“不过,那个送信的看着可不简单。”


    风娘子不以为然,“他再不简单也没用,刺史总是人,他手下的兵丁也是人,他们什么样,你又不是不清楚……动作再快,往少了说也得两天吧?他们如今还只是往城里送了一封信,篇幅有限,说不了太多东西。等他们跟刺史的人碰了面,把他们在寨子里打听到的事情都说出来……事情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风有司久久无语。


    第238章 黑雾


    秦时明白, 摆在他和贺知年面前的选择并不多,最好的结果就是风有司夫妇俩改变主意,不再想着对他们下手。


    秦时抱起小黄豆的时候, 心里非常庆幸堂屋的门是虚掩的, 否则这边吱呀一声响,不要说风有司夫妇俩会不会察觉, 隔壁院里的那两条大狗首先就会被惊动了。


    姚家寨里的居民都是妖族,面对两个人类身份的缉妖师, 或许会忌惮他们的官方身份,但对他们的实力应该不会太当回事儿。哪怕风有司亲眼见过秦时的精神体,这种下意识的轻视,短时间内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风娘子就更是如此了。在她眼里,两个人类而已, 动手不过就是分分钟的事。


    秦时这会儿巴不得他们心里的这种轻视来的更多一些。他们越是不把他们俩当回事儿,他们才越有机会在妖怪们的眼皮底下做手脚。


    贺知年在秦时走进里间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秦时在他们周围布下结界, 把自己刚听到的事告诉了他, 两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们住的客院距离圆堡的后门比较近, 如果能弄开这扇门,就直接跑出去,再说其他。如果后门或者门锁有机关, 就先沿着后面旁边的台阶往围墙上方走。那里是整个圆堡的最高处, 至少视野开阔, 哪怕在围墙上方遇袭,也比被人无声无息地堵在客院里包了饺子要强。


    两个人用灵力包裹住自身, 隔绝外部的探知。出门之前将各自的披风留下来,堆在了堂屋的蒲团上。


    妖怪五感敏锐, 像两个相邻的院子这样的距离,他门隔着院墙轻易看不到另一端的事物,但堂屋里有没有人的气味,他们还是能够察觉的。


    两个人留下了自己的衣服用来施展障眼法,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堂屋,朝着靠近圆堡后门那一侧的院墙摸了过去。


    客院的院墙并不高,也并没有设置什么机关。两个人带着一个熟睡的小娃娃很顺利的就翻了过去。


    院墙外面是一片荒地,不远处就是圆堡的后门和紧挨着后门,呈Z字形向上延伸的台阶。或许还不到巡逻换岗的时间,这附近并没有什么人走动。但坏消息是,他们无法通过后门逃离这里。


    就在贺知年正要伸手触碰挂在门上那一把已经泛出锈迹的铜锁时,趴在秦时肩膀上熟睡的小黄豆忽然醒了,他有些紧张地抱住了秦时的脖子,小声嚷嚷起来,“贺叔不要碰那个!”


    秦时在他要说话的瞬间,用结界包裹住了贺知年。他问小黄豆,“怎么回事儿?”


    “那个锁头上面有黑色的东西,”小黄豆说:“它们会飘,像水一样,跟整个大门是连在一起的。”


    贺知年收回手。他转头去看秦时,见他摇了摇头,便知道秦时跟他一样,都没有看出“黑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或许是一种防护性质的结界,或者是专门用来给出入口加固的法术。


    “会是某一种灵力吗?”贺知年正在思索要怎么试探一下这一层结界的属性,就听到头顶上方隐隐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贺知年连忙拉着秦时躲进了台阶后方的阴影里。


    在台阶的后方和围墙之间,有一道不足二尺宽的缝隙,可以容纳两三个人侧着身体挤进去。在他们挤进去之前这里只有两把细竹枝扎起来的扫帚,似乎是负责打扫卫生的人随意放在这里的。


    此时此刻,天空中刚刚透出一抹亮色,墙根下的阴影却还很浓重。秦时和贺知年周围有结界阻隔了自身的气息,因此从台阶上走下来的两个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种地方竟然还躲着人。


    “风老大这一次可亏大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笑着说:“铁头还什么都没告诉他,人就跑掉了。”


    另一个略微年长的男人冷哼一声,声音里带了一丝揣度的恶意说:“你们不觉得这一次的时机太巧了吗?这真的不是提前算计好的?”


    前面的那个人惊讶的问他,“你不会是怀疑他跟那几个缉妖师是一伙儿的吧?!这怎么可能呢?”


    “你不觉得他们来的太巧了吗?恰好选在这个时候。”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


    年长的男人继续冷哼,“最主要的是,东西藏在那里,风老大完全不知道。按理说,他一回来,不是应该首先把这些消息告诉风老大吗?”


    年轻男人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嘀咕,“铁头那个德行……就他以前做的那些事,镇妖司能要他才怪了。他们再缺人也不会缺到这种程度的。”


    年长男人没有说话。


    年轻男人便又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铁头告诉风老大了,但风老大没有告诉我们?”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年长的男人呵斥他,“风老大可是我们自己人。你怎么能这么猜疑他?”


    “我就是随便说说……”年轻男人哼唧一声,“再说他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另一人没有再说话,也不知是被他的话戳中了什么想法,还是压根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脚步声从秦时和贺知年的头顶上方踩了过去。直到走下台阶,年长的男人才说了一句,“风老大的话,还是要听的。”


    年轻男人答应了一声,略微有些讨好的说:“风老大让我们盯着客院里的人,大哥你看……”


    年长的男人又是一声冷哼,“你安排人盯着。不过有什么情况,记得先来告诉我。”


    年轻男人答应一声,两个人快步离开了。


    知道这两个人离开之后就会专门盯着客院,对秦时和贺知年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还以为隔壁有个风有司,就不会再有别人盯着他们了。如今听到了这两个村民的话,他们才警觉姚家寨的人,似乎也不是一条心。


    至少这两个刚刚从围墙上方下来的人,听他们的语气,就不是那么信服他们的里长。


    这可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秦时一遍感叹,一边加快了动作,沿着台阶快步往围墙上方跑。


    天光亮起,秦时无意中向下方望了一眼,觉得眼角余光中,有什么东西浮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如同烟雾一般的物质,它们身处刚刚亮起的晨光与尚未退去的夜色之间,就在那明与暗的夹缝里,似隐似现。


    秦时不知道这一道黑烟是不是刚才小黄豆说的那种东西。因为它们盘旋在墙根下,以及附近阴影浓重的地方,后门上方而没有多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那种稀薄的附着的感觉,好像一层冰壳正在初升的阳光下慢慢融化,水滴顺着门板滑落,聚集在了墙根的下面。


    这种感觉是非常古怪的,难道它们真的会躲避阳光?


    两人沿着台阶快步走上围墙。


    围墙顶部的宽度在三尺到五尺之间,不够跑马,但可容两人并行。从一人多高的墙垛子上方望出去,他们发现圆堡的外面是一片极为陡峭的山谷,山石嶙峋,向着下方的谷底延伸。而山谷的深处,黑雾翻涌,像是还被尚未散开的浓厚夜色笼罩着。


    秦时按住了贺知年的手臂,轻声说:“不能从这里下去。”


    先不说围墙远不像他们从内部看到的那么低矮,而且外面山石嶙峋,几乎没有让人可以下脚的地方。最糟糕的是,乱石之间有许多黑色的烟雾绕来绕去。


    秦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小黄豆不让他们碰,说明这东西对他们是有害的。


    重明一族最广为人知的特性就是能够辟邪,它们能够分辨邪祟,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克制这些邪物。小黄豆虽然年幼,但这种天性是与生俱来的,被他们认为是不好的东西,秦时不会去冒险试探。


    “我也看到了。”贺知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有可能是怨灵的一种。我以前曾听前辈们讲过,有些妖族死后,灵气未散,如果遇到五行中属性相同的地界,便会盘旋不散。久而久之,灵体会变得比这妖族刚刚死去的状态更为强大,这就是怨灵。”


    秦时听的有些意外,“上次老魏不是说……”


    贺知年摇摇头,“老魏说的也没错,怨灵是不会主动伤人的。它们甚至没有生前的记忆和意识,只会遵循本能,吸收本属性的灵力,争取活下去。如果他们遇到了同属性的修行者或者妖族,它们有可能会缠着这人不放,直到吸干他身上的所有灵力。这东西不分敌我,只知道不停地吸收周围的灵力,被它们缠上会非常麻烦。”


    秦时,“……”


    这样凶残的东西,形成的条件一定是偶然的。但现在姚家寨里外都有怨灵,排除姚家寨是一块五行驳杂的养妖之地的可能性,那就是人为造成的。


    有人想要在这里设下一道防线,特意将没有敌我意识的怨灵安置在这里。


    “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怨灵应该也是有灵力属性的。”秦时有些疑惑了,“但小黄豆不让我们碰,说明这些怨灵吞噬的,很可能就是你我对应的灵力……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还是说,在他们出发之前,他们的情况就已经被人知道了?


    第239章 巡逻兵


    秦时的疑问, 贺知年也无法回答。


    秦时思索了一下,又问道:“它们在这里,应该是寨子里的人有意安排的吧?”


    “如果有人知道怨灵生前的灵力属性, ”贺知年说:“特意在他灵力未散的时候布下相应的聚灵阵, 怨灵有灵力可以吸食,便不会轻易离开。”


    秦时明白这是一种纯理论性质的解释, 要满足的条件一是要知道怨灵生前的灵力属性,二是要趁着他死后灵力还未曾散尽的时候, 将它引入聚灵阵。


    秦时想到这里,头皮不由一麻:如果不是恰巧,而是有人故意杀害这些妖修呢?!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轻轻吁了口气。他无法想象在过去的两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官府过问, 甚至没有外人知晓的姚家寨,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处境之下, 都发生过什么样的变故。


    “原本以为会是例行巡检……”秦时叹道:“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在不久之前, 他们还以为铁头就是姚家寨一行最大的变数, 没想到他也只是一个引子。


    “如娘会出现在这里, 恐怕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吧?”贺知年想了想,小声说道:“她脑子糊涂,又被人知道了她与胡四郎之间的渊源, 所以有意将她带来这里, 认准了胡四郎一定会收留她……不对, 如果姚家寨本身就有问题,不管有没有胡四郎, 如娘都会被收留的。”


    “她主要还是避祸吧。”秦时想到了白云坊发生的事,“他们肯定知道如娘被盯上了。”


    贺知年侧身走在秦时的前方, 警觉的倾听周围的动静,一边回答他说:“铁头和如娘,像是他们摆在明面上的两个靶子。”


    秦时还在想,也不知铁头知不知道自己“靶子”的身份,转念又觉得哪怕他自己知道,恐怕也会顺水推舟的答应了这幕后的人。因为他自己有野心,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去实现自己的野心。


    这一点,从刚才走下台阶的两个人的对话之中便可探知端倪。


    不管幕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姚家寨确实算得上一个非常理想的据点。它整体的结构非常适合防守,而且寨子的背后就是深山老林,哪怕寨子有朝一日在遇袭的时候败下阵来,寨子里的人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撤进林子里去,然后从那里离开。


    或许筹谋这一切的人,就是如娘提起过的老鬼。他利用如娘、风有司这样的妖族,也利用铁头这样的人类,而且已经开始抢夺人类的地盘了。


    难道他想像那些割据一方的藩将那样,光明正大的称王?!


    秦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儿疯狂?!


    从围墙的另一侧望下去,他们正好可以看到之前居住的客院和风有司家的院子,包括院子里卧着的两条大胖狗子都看的清清楚楚。风家的院子里也安安静静的,风有司和他的娘子或许也正在休息。


    秦时有些庆幸,幸亏他们动作快,要是等风有司拿定主意要来对付他们,再跑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大约是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让他们注意到更多的细节,秦时果然有了新的发现。他注意到之前盘旋在后门附近的黑烟这会儿又改变了形状,它们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慢慢拉长,然后有意无意的将整个客院包围了起来。


    秦时的心沉了沉,“老贺,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客院周围没有看守了。”


    贺知年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些诡异的黑烟,“因为就算没有看守,我们也跑不出圆堡。”


    秦时艰难的点了点头。黑烟在圆堡的暗影里流窜,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缠住。而且圆堡的围墙外面也布满了这种东西——这可比普通的守卫厉害多了!


    秦时低声咒骂了一句,觉得他们还是大意了,竟然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把自己送进了狼窝里。明明之前已经接到了各种消息,说妖族有不同寻常的动静,狼王也特意送信让他小心行事……


    就因为姚家寨有一个“与世无争”的标签,他就忘记了这些提醒。他自己遇见危险不要紧,但连累了孩子,他就很难原谅自己了。


    秦时把小黄豆换到了自己背后,让贺知年帮忙,把孩子用来时的布带固定了一下,绑的结实一点儿。前面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危险,手里抱着孩子可不是应敌的好方式。


    小黄豆乖乖地抱着它爹的脖子,大约是感受到了秦时有些紧张的心情,他小声的安慰他说:“爸爸,不怕。我会保护你!”


    秦时顿时感动了,他侧过头,在孩子的胖脸蛋上亲了一下,“好乖。爸爸不怕,我们都不怕。”


    小黄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秦时,过了一会儿,稍稍有些吃醋的补充一句,“水叔说,它也会保护你的。”


    秦时在挎包上轻轻拍了拍,“都好乖。不过打架是大人的事,你们呢,要听话。万一有事,要记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这些我都教过你们,还记得吗?”


    小黄豆乖乖点头。


    挎包里的水兰因也隔着挎包,用小脑袋敲了敲秦时的手心,表示自己都明白。


    孩子都是好孩子,秦时心里简直酸软得一塌糊涂。


    身为一个要养育两个孩子的单亲爸爸,秦时从来没有这么迫切的渴望能解决掉这些心怀叵测的牛鬼蛇神,然后把他的孩子们顺利的带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围墙的高度在三米到四米之间,这样的高度,加上地形的奇特之处,对秦时和贺知年这种身经百战的战士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逾越的关卡。困难之处在于围墙外面的那些怨灵。秦时头一次见这种东西,不确定他刚刚学会的那几个法术对它们是否有效。


    而且围墙外面是山谷,这也不是一个合适的出逃地点。因为山谷的方向正朝着姚家寨的中心圆堡,从这里翻墙过去,会进入了姚家寨的更深处。


    这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一个外围的碉堡已经防卫到了这种程度,位于中心位置的圆堡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他们此行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这个时候往那里跑,实在太冒险了——这不是肥羊往狼窝里跑,而是直接跳进了锅子里。


    贺知年也知道他的想法,摇摇头说:“这里通向中心圆堡,一路上还有不少机关,我们过不去。”


    秦时心想,我也没打算从这里过去。


    “最好绕到另一边、朝向外围的方向,”贺知年说:“要是能找出我们上山的那条路就好了。”


    就在他们走过不久,从他们身后,下方客院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但两个人都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沿着围墙往前走。


    围墙的外面,笼罩着黑雾的山谷也渐渐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地势开始变得平坦了一些,但悲催的是,这里出现了巡逻兵的痕迹。一队骑在马上身穿薄甲的年轻人朝着这个方向奔来,远远的就喊了起来,“他们在那里!”


    伴随着喊声一起响起的,还有长箭破空之声。


    射箭的是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黑色的衣服,银白色的弓\箭,这种醒目的配色让秦时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长箭速度极快,但奇怪的是,他瞄准的并不是围墙上方的两个人。从秦时的视角望过去,这支箭飞来的方向是……他们的头顶上方。


    这不对劲。


    秦时脑子里刚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就见那支箭像是射中了虚空中的什么东西,然后砰的一声在他们头顶上方炸开了。


    围墙下方的人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火星四溅,一个燃烧着火苗的圆环就那么凭空出现,倏忽间在半空中涨大,一下将他们罩在其中。


    烈焰腾起,浓郁的火元素几乎凝成实质,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燃烧着的透明罩子。


    第240章 引雷符


    抛开五行理论中的相生相克, 风、水、火、雷电……这些自然力量对任何生灵都具有天然的威慑性。


    至少秦时这个时候考虑的就不是“火克金”之类的问题,而是“温度太高了,脸皮和头发都要烤焦了!”


    再说他背后还有个水嫩嫩的娃娃呢。


    秦时将灵力逼到了指尖, 在虚空中画了一道聚水符。这样召唤自然元素的符, 贺知年也会画,但秦时知道他修炼的进度要比自己略微慢了那么几分, 所以他宁愿自己先来。


    符成,灵力在指尖爆开。倏忽间风起, 吹得罩子上的火苗齐齐向内卷去,又很快向外散开。


    秦时看见眼前渐渐成型的一个篮球大小的水球,有些傻眼。这是他头一次在实战中使出聚水符,明明上一次还招来了一小片阴云,落了几滴雨水, 怎么这一次就变成了水球呢?


    秦时开始检讨会不会是画符的时候用力过猛的缘故?


    小黄豆抱着它爹的脖子,好奇的看着前方飘起的水球, 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水球慢慢升高, 快要碰到火罩顶棚的时候, 突然就砰的一声炸开了。秦时、贺知年包括被背在身后的小黄豆都被淋了一头一身的水。


    秦时, “……”


    怎么有一种演砸了的感觉?!


    小黄豆咯咯笑了起来。


    贺知年也不禁莞尔。


    孩子清脆的笑声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魔力,秦时心里的那点儿懊恼顿时消失不见了。


    “看!火灭了!”秦时指了指他们头顶的火罩子,发现上面的明火确实都被水球给炸飞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但坏消息是, 罩子还在。它像是火元素凝合成的一个实体物件, 就那么端端正正地扣着他们, 纹丝不动。而且火苗虽然都熄灭了,但火元素仍在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温度。


    秦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之前在宫里的时候, 曾经试着收起过一团土灵力,当时的感觉虽然有些痛苦, 但事实证明,这个法子是可行的。


    秦时探出自己的精神力,试探的触碰了一下周围的罩子。与土元素带给他的份量感和体积感不同,火元素的质地要轻盈得多。它们如同织造锦缎的柔韧纤维,在他们的周围纵横交错,编织出了这样一面渔网似的罩子。


    秦时甚至可以毫不费力的看清楚渔网上纤维的走向。他怀疑这是施法的人水平有限导致的,如果能将火元素编织的更加细密一些,这个能量罩的威力会不会更大一些?


    秦时试探的用自己的精神力从渔网上勾出了一根线,与火焰对身体的伤害相比,纯净的火元素对精神力造成刺激要略微温和一些。但它们窜进了秦时意识海的时候,秦时还是有一种被烫到的感觉,像喝茶的时候被热水溅到皮肤。不好受,但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秦时松了一口气,开始勾着金元素的细丝,像缠一个毛线团似的用力收拢。


    意识海中,灼痛的感觉开始加剧。秦团子夹起尾巴,敬畏的往角落里缩了缩。它听到秦时问它难受不难受。


    “还,还好。”秦团子试探的伸出爪子拨拉了一下意识海中那个散发着明亮的橙黄色光芒的毛线球,发现手感还不错,它的爪子也并没有被烫到,便喜滋滋的又拨拉了一下。


    秦时在适应了意识海中微微灼痛的感觉之后,开始觉得缠线团的工作做起来越来越顺畅。渔网编制的并不紧密,拆起来自然也不会太难。


    意识海中,秦团子已经把不住转动的火元素当成了一个新的线团玩具,逗猫棒之类的东西,正在那里左扑一下,右扑一下,玩的不亦乐乎。


    远处过来的巡逻兵大约认定了他们无法逃脱,走到距离围墙大约数十米远的地方,队伍就优哉游哉的停了下来。


    射箭的黑袍人停在了队伍的后方。站在围墙上方的人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也看出他的肢体语言是非常轻松的,带了点儿显而易见的得意。


    秦时决定送给他们一份礼物。


    他把火元素引出意识海,用自己的精神力将它团成一个球,开始像他曾经揉搓那一团土灵力那样,不断地挤压它。


    那一团土灵力最后是自己逃脱的,但这一次,秦时瞄准了巡逻兵队伍的中间位置,用自己的精神力做推手,给他们来了一个精准投掷。


    火灵力球投出的瞬间,射箭的黑袍人似乎有所察觉,他惊诧的抬起头,朝着围墙上方看了过来,嘴里大喊一声,“后退!”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火灵力球像一发高能炮\弹似的,落进了他们队伍中间,轰然一声巨响,爆\炸了。


    围墙也受到了震动,无数溅开的土石碎块击打在围墙上,好一通噼里啪啦。


    时间紧迫,秦时来不及做太多动作,只能将后背朝向贺知年的位置,让他从背后替他护住小黄豆。他们两个人好像排演过无数次的那样,默契十足地一个抱着一个,在墙垛子下方蹲了下来,将小黄豆牢牢地抱在中间。


    片刻之后,烟雾散尽,除了被炸的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的妖族巡逻兵,地面上还炸开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黑袍人正狼狈的从大坑里往外跑爬。他的斗篷帽子被炸飞了,露出了一张苍白俊美、充满怒气的年轻面孔。


    他死死盯着围墙上方一溜烟从他们眼皮底下跑过去的两个身影,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苗。


    秦时和贺知年一边沿着围墙往前跑,一边在脑海里回忆之前看过的姚家寨的地形图。


    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是位于寨子最外围的一个碉堡。此时此刻,位于他们后方的是进山时的那条大路以及被炸翻了一地的巡逻兵,前方正对着他们的,是寨子的中心位置,那个位于山峰之巅的圆堡。左右两侧,一侧是从中心圆堡方向延伸过来的山谷的一部分,另一侧沿着巨大的弧线向上走,是茂密的树林和隐藏在树林后面的另外一个碉堡。


    据说森林深处还有几个人类居住的村子,村民以猎户居多。


    这个看似容易脱身的方向是秦时他们最不能选择的,因为他们不能把妖族的麻烦带给这些无辜的村民。


    算来算去,他们除了沿着来时的路打出去,就是跑去最近处的碉堡想想办法。


    从身后台阶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嘈杂声,秦时匆匆扫过一眼,见来者是两个身着劲服的青年男子,手持长\枪,一脸凶气,身后还跟着一群帮手,一个个手里都拎着刀枪剑戟。


    这些人的动作比秦时他们预料的还要快一些,明明他们刚才爬上围墙的时候,台阶下方还没有什么人从哪里经过,也不知道谁的动作这么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召集起了一群打手。


    秦时顾不上多想,抬手画了一个引雷符。


    视野中,来人奔跑的画面似乎扭曲了一下,紧接着,秦时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汗毛竖了起来,头发上也传来一阵静电噼里啪啦的轻响。


    下一秒,一道刺眼的亮光闪过,头顶上方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雷柱兜头劈了下来。正好打在了两个领头的年轻人前方不足三米远的地方。


    最前方的男人手中还抓着长\枪,剧烈的电流顺他手中的兵器冲过全身。他当即抽搐着摔倒在地。


    这一番变故直接把后面的人给吓傻了,同时也震慑了围墙外面的巡逻兵。令他们的动作明显的迟疑了起来。


    秦时和贺知年趁着这个功夫拼命往前跑。


    围墙外面嶙峋的山石到了这里已经变得平复了许多,但他们并不知道围墙外面有没有布置什么机关,不能这样贸贸然的跳下去。就在他们前方几十米远的地方,有几棵粗壮的老槐树,秦时和贺知年打算从那里下手。


    围墙外面,黑袍人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意图,他反应迅速地翻身上马,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追了过来。


    秦时抬手画了第二道引雷符。


    看到他手上的动作,黑袍人警惕的收紧缰绳向后退去。他或许能熟练操控火灵力,但并不表示他就能完全抵御雷电。对任何妖族来说,雷电的力量都是非常非常可怕的。


    因为这是妖族提升修为的过程中必须会遇到的坎。很多妖族会折损在提升修为的路上,所以他们也把这个过程称为:渡劫。


    雷劫。


    妖族对雷电的畏惧几乎是烙印在基因里的。哪怕他们明知道一个人类修行者画符引来的雷电远远没有天劫那样可怕的威力,但身体自然滋生的恐惧却是很难控制的。


    因此只是秦时摆出的一个姿势,就成功的令他们都迟疑了起来。


    秦时的第二道引雷符劈在了大槐树上。一根斜斜探出的粗壮的树枝从与主干相连接的地方断开了,歪歪扭扭地倒了下来,一端落地,另一端正好打在了围墙的外墙上。


    贺知年极为迅速地攀上墙垛子,纵身跃下两米左右的高度,身姿轻快地落在了树枝上,然后沿着树枝小跑两步,轻轻地跃下地。


    秦时跑过来的时候,他们身后手持长\枪的年轻人已经越过了触电倒地的同伴,朝着他们追了上来。


    秦时脚步不停地攀上了墙垛子,飞快的向后扫了一眼,见那年轻人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长\枪,似乎要给他来一个远距离投掷。


    “下来!”贺知年这一声喊的是秦时。


    秦时收敛心神,从墙垛子上跃了下来,双脚刚刚触到斜靠在外墙上的那根树枝,就见一条干枯的树枝在他眼皮底下倏忽间暴长起来,像一条灵活的触手一般从他身侧飞了过去,啪的一声抽在了举起长\枪正要对秦时进行偷袭的年轻人身上。


    这一下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无论是秦时还是偷袭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秦时看到触手飞起来,脑子里刚刚闪过“老贺对木灵力的控制好像比原来更精准”这样的想法,就听身后一声惨叫,举着长\枪的年轻人已经被树枝给抽翻在地。


    秦时踩着脚下颤颤悠悠的树枝跃下来,和贺知年一前一后跑向老槐树下浓密的阴影里。


    身后马蹄声急如骤雨,朝着他们逃跑的方向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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