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三)
京城一处市井小巷内, 隐年捧着一沓账本进了一座三进宅院。
陆云川被贬,自然不能再继续住在王府里了,这无关财力, 而是身份上他已经没有资格住在那样规制的宅邸里了。
而且为了表明自己驯服的态度,陆云川知道自己应当深居简出, 奢靡的生活已经不适合现在的他了。
那天在皇帝面前说了狠话, 还拔刀伤人,当他从那种愤怒中清醒过来后就有些后悔了,皇帝一定很生他的气, 然而他根本无法再见到皇帝,连忏悔认错请求原谅也做不到。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收起锋芒, 好好地做一个庶民。
他选择蛰伏在这里,等到这件事彻底过去, 他再想办法让皇帝回心转意。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虽然的确猖狂,但他也懂得审时度势,这就是他在被贬后想出的对策。
然而在具体实施的时候似乎出了一些差错, 以至于现在,他正在坐在院子里捧着一坛酒大喝特喝, 酒精彻底麻痹了他的思维, 他早就把他的计划抛之脑后了。
隐年捧着账本走进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陆云川这副让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皱了皱眉,终究没有劝说什么,而是汇报了一些生意上的事。
这些生意是陆云川在做亲王时利用权力之便招揽人经营的, 是他很重要的一项钱财来源,现在他虽然失了身份, 但这些生意还在。
“公子,今日我去对账,这些账目全都有问题。”
隐年只说了这句话便停住了,因为若在以前,陆云川听了这话必会勃然大怒,并勒令他严查此事,严惩那些胆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动手脚的人。
可是此刻他却毫无反应,仰头灌下一口酒后,眼神迷离地看向隐年,他脸颊到脖子一片绯红,隐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陆云川是喝酒上头了,根本没听进去他说的话。
“隐年,醉香楼的露华姑娘呢?你怎么没有把她带回来,本王院子里的那些女人,整日只会哭诉,甚至有个贱女人竟敢辱骂本王,本王就把她掐死了,哈哈哈哈。”
陆云川笑得有些疯癫。
隐年走近他,低声提醒道:“公子,请您慎言,您现在已经不是晟璟的亲王了。”
陆云川的笑声渐渐停了,他一把抓住隐年的衣领,迫使他俯身靠近自己,他眼睛里带了怒色,他看着隐年因他手上渐渐收紧的力度而涨红了脸,心里才稍感快慰。
继而,他愤怒的神色渐渐变得淫邪,他说:“还是醉香楼的姑娘善解人意。”
原本在他掌控之下呼吸困难的隐年突然反抗起来,他伸手掰开了陆云川钳制住他的手,若认真比试起来,他的力量在陆云川之下,但此时陆云川醉得神志不清,并没有怎么与他较劲。
“您知道她们为什么善解人意吗?因为那些烟花柳巷里的女人只认银子,可是您好好看看吧,您的银子都被那些鼠目寸光不知好歹的混账转移进他们自己的口袋里了。”隐年翻开手中的一本账本,举在陆云川眼前。
隐年神色有些激动,但他并不是要给陆云川甩脸色,并不是嘲笑他,他只是不甘心于陆云川的目光总是流连在各种各样的女人身上,他只是看到那些人在陆云川落难时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便感到心疼。
心疼这种情绪很特别,即使陆云川和他之间,陆云川是主子,陆云川可以随意的打骂他,哪怕他没有犯错,仅仅只是被泄愤,这样看来,他才更应该被同情才对,可是他从没有同情过自己,他只是在发现那些假账时突然心中一痛。
不过没关系,那些人都得死。
“公子,那些人不值得您费心,隐年会替您处理好。”
看着陆云川看着账本时怔愣的目光,隐年有些后悔方才说了那样的话,他收回账本,蹲下身,在陆云川脚边仰头柔声安慰道。
陆云川一把拽过隐年手中的账本,泄愤似的重重砸在地上,而后站起身狠狠地将隐年踹倒在地上。
他恨恨地看着隐年,账本?他一手按在自己头上,最近一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他记得自己有很多事要做,可是脑子有种转不过来的感觉,让他只想沉迷酒色,尽管他的确爱美人,也不是没有因美色而误过事,但这仍然让他感到了不对劲。
门房前来通传时看到的就是这样让他尴尬的情形,他有心想避一避,但身后正走进来的人让他一刻也不能耽搁,他是跑着来的,就是为了能在那人见到自家主子之前知会一声。
“公子……”那人喘着气,犹犹豫豫地看着陆云川。
隐年见那人神色不对,便从地上爬起来,走近那人,轻声问道:“何事?”
那人在他耳边道:“太子殿下来了。”
隐年神色一变,吩咐道:“拖住他一会儿,就说公子病了,我在旁侍疾,请他等一等。”
“是……是……”那人不住地点头,一头的汗,看上去很紧张,也不是他没见过世面,他原本就是王府里带出来的人,可是自从陆云川被贬以后,隐年就把管家的权力揽到了自己手里,很多事根本就不经过陆云川,就像方才,他为何不直接对陆云川说太子来了,因为这事早被隐年吩咐过,他心里很不安,总感觉要出大事。
大人物们的事他管不着,他只日日祈求,不要殃及池鱼。
“公子,听话,进屋吧。”隐年搀扶住陆云川,柔声说道。
这话听起来很别扭,不像是个仆人该说的话,然而陆云川听后并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连方才的怒火也消下去了,乖乖地被隐年牵引着走了。
江寒酥赶到陆云川现今住处所在的那条街后,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形,他不能直接从正门走进去,在摸清陆云川如今的状况前,他不打算在人前现身,以免陆云川有所防备后,让他看到的只是伪装后的样子。
他准备绕去后门那边再伺机潜入进去,毕竟前院人多眼杂,而且他想找的人大概率不会在前院。
他正要行动,余光却瞥见小巷的入口处有几个人走了进来,虽然他们都穿着便装,但江寒酥还是从他们行走的姿态中看出他们并不是普通人,而是训练有素武功高强之人。
他心念一动,放慢了自己的步伐,往墙边走了走,他是想伪装成路人看看这些人要做什么,再做下一步行动,这些人出现在这里绝非偶尔,想必与陆云川有关。
然而紧接着,又有几人转进了小巷,在他的余光中,有一抹白色的身影晃过,虽然那人被前后左右的人簇拥着,看不到完整的样子,但江寒酥心头猛地一跳。
是陆云朝,他竟然亲自来找陆云川,是为了确认陆云川要刺杀皇帝一事是否属实吗?
江寒酥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迅速找到合适的位置隐蔽了起来,他不想让陆云朝看到他,至于这样做的缘由,他也说不清,或许是不久前丽正殿里他和陆云朝的争执到现在他还没有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或许是他不想因为陆云朝的出现而打乱自己的计划。
他选了一个离正门稍远的位置,攀墙而上,但并没有直接跳入院内,而是趴伏在了倒座房外侧的房檐上。
“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强闯民宅?”
门房正靠在墙边发呆,突然看见几个人旁若无人地往宅子里走,他立即大声喝止,并拦在这些人前面。
“让开。”一人伸手推开他。
他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一时更气恼了,骂道:“大胆!你们可知这宅子的主人是谁?竟然如此无礼。”
“是谁?”一个轻柔又带着些许冷冽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门房愣了愣,向为首几人身后看去,这时那几人也自动低头向两侧退开。
一个衣着华贵气质非凡的俊美男人出现在他眼前,那人面容姣好,甚至脸上还带着微微地笑意,但他却惊恐地跪倒在地上,颤声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不知是太子殿下驾临,求……”
“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陆云朝打断了他的话。
那声音堪称温柔,但门房却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自己,让他说话都困难,即便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是,只是还请您允许小人去通传一声,以免怠慢了您。”
陆云朝没有说话,而是深深地看了跪伏在地上的人一眼,就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门房大着胆子朝身后看了一眼,见没人管他,便匆匆向后院跑去。
陆云朝穿过屏门,突然停下脚步,朝倒座房上方看去,然而什么也没有。
“殿下,怎么了?”旁边一人询问道。
“没事,走吧。”陆云朝摇了摇头便继续往前走了。
江寒酥在房檐上面看到了院内的情形,他看了看陆云朝身边的人,想着有他们在应该没人能伤害到陆云朝,便尾随门房从另一边走了。
第42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四)
那门房传递消息心切, 只顾拼命往前跑,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何时就悄然跟上了一个人。
虽然跟着的人没有察觉到,但江寒酥看到内院里有零星几名打扫干活的婢女, 为了不被她们看见,他将自己隐藏在东侧游廊的立柱后面, 看着门房跑远了一段距离, 他再迅速移动到下一根立柱后面。
在经过东厢房时,江寒酥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抱怨之声。
“这个鬼地方,老娘真是待不下去了, 就是比之我出嫁前在家中的日子都可谓有云泥之别,我14岁入王府, 可不是为了今日。”
“姐姐你出身好,如今自然觉得受委屈, 妹妹反倒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从前自在,你看,这是我昨日在宝珠堂买的玉镯,可好看了, 姐姐就……”
玉器摔在地上的声音。
“别烦我!”
“姐姐你太欺负人了。”穿着粉色衣裙身材娇小的女子蹲在地上捡起摔碎的玉镯,哽咽道。
在她身后, 摔碎玉镯的女子不为所动地坐在椅子上, 天生带着魅意的眼睛冷冷地向外一撇, “是你自己没拿稳。”
忽然, 她神色一变,疑惑道:“外面……是我眼花了吗?怎么感觉有道黑影一闪而过。”
“鬼地方,处处让老娘不顺心。”
江寒酥看见隐年将陆云川扶进了屋内, 他看两人状态有些不对劲,但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并不敢靠得太近, 按照之前陆云朝和六皇子的说法,隐年的武功至少是不会太差,靠太近容易暴露。
等到门房离去,江寒酥看了看周围,趁着四下无人,又翻上了房顶,虽踩在瓦片上,但他脚下无声。
听了听屋内的动静,江寒酥确定了隐年和陆云川的位置,他轻轻揭开一片青瓦,向内看去。
他看到隐年将陆云朝扶到了床榻里面,因为视角不好,两人进了床榻前的纱帐里面后,他就看不见他们了,但奇怪的是,两人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却一句话都没说。
江寒酥凝神细听,半个字都没听到,只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以他的听力,他敢肯定,两人从进屋起,就完全没有交谈过。
过了一会儿,隐年走了出来,直到他走出屋子,走远了,江寒酥才绕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他远远地就看见陆云川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他走过去,伸手撩开纱帐。
陆云川闭着眼睛,面目安宁。
江寒酥看了一会儿后,试探着喊道:“陆云川,陆云川……”
果然,陆云川一点反应也没有,完全陷入了昏迷,是隐年做的。
江寒酥想,隐年养的蛊虫既然能让陆云朝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福泽,那么让陆云川一点挣扎都没有就陷入了沉睡,应该也很容易。
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想让陆云川见到陆云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意味着隐年之前在陆云朝面前说谎了,而且这个谎并不是陆云川让他说的,所以他无法与陆云川串供,一旦两人见面,他的谎言就会被拆穿。
江寒酥在室内翻找起来,不管怎样,这回隐年算是帮了他一个忙,陆云川昏迷在这里,想必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他可以趁机仔细搜查这里。
那天射伤陆云朝的箭是用弓弩发射的,如果能找到那东西的话,自然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不过,江寒酥也知道找到的可能性很小,毕竟就算真是陆云川做的,作案工具也很可能早就销毁了,除非他想给自己的杰作留个纪念,江寒酥知道,罪犯是有可能产生这种心理的,尤其是陆云川这种狂妄的人。
除此之外,如果能找到陆云川和琉琼人往来的证据,也能侧面验证这个问题,毕竟那毒的解药所缺的一味珍稀药材只在琉琼有,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江寒酥将这整间屋子都翻了一遍,可是,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看见,他也没找到任何暗格密室,甚至连陆云川的枕头底下都看了,但就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难道他真是无辜的?江寒酥皱眉深思。
隐年之前和陆云朝说他很恨陆云川,要帮陆云朝彻底扳倒陆云川,难道他说陆云川有所图谋以及说他要刺杀皇帝,都是在栽赃嫁祸吗?
可是陆云朝说过,隐年和陆云川的关系很亲近,陆云朝不相信隐年会恨陆云川。
然而摆在眼前的事实又是,隐年限制了陆云川的行动,单从这一点来看,两人之间的关系绝对出了问题。
暂时无法知晓真相,江寒酥决定先去其他地方看看。
隐年一走进正房厅堂内,便看到陆云朝安然自若地坐在主位上,八名侍卫分立于左右两侧,皆是身姿挺拔神情严肃,让人看了就觉得十分压抑。
他走上前去跪拜陆云朝,恭敬道:“小人拜见太子殿下,未能恭迎尊驾,还请恕罪。”
隐年一介白衣,见到太子自然要跪,这不过是礼数罢了,之前他入宫求见陆云朝时,对方从未在这点上为难过他,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听到陆云朝允他起身的声音。
今日太子亲自登门,想必来者不善,对于这一点小小的为难,隐年在来见他前便已有准备,且他知道这只是序曲而已。
他面朝地,露出一个嘲弄的笑。
“大哥呢?”陆云朝神色平淡地问道。
“回太子殿下,公子染了风寒,不宜前来相见。”
“风寒。”陆云朝轻笑了一声。
“近来天气不定,时而闷热时而冷风穿堂,再说,此处不比从前,生活要艰难许多,公子身体不适,并不奇怪。”面对陆云朝的质疑,隐年理所当然地说道,他说的是事实,只不过陆云川并没有感染风寒罢了。
陆云朝眼中闪过一抹疑惑,隐年的态度和之前见他时有些不同,他问道:“是大哥让你这样说的,还是你不想让我见到他?”
“太子殿下之意,就是不信小人所言了?”
陆云朝沉默了一会儿,神情中透露出一些对脚下之人的不满,他态度冷漠地说道:“不要说些我不想听到的话,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隐年听闻此言,心想:他之前和自己说话时可不像这样霸道呢,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迫切地想要验证什么吗?
据他所知,能让陆云朝大动干戈的事,少之又少。
原本他以为陆云朝只是对他之前关于陆云川的说辞有所怀疑,他此番前来就是想看看实情究竟是怎样的,但现在看来,他的目的没有这么简单,否则他只需见到陆云川就好了,根本不必与自己浪费口舌。
最近,和自己有关的……也只有那件事值得他如此了吧。
虽然这样猜测,但隐年也有些不解,重华宫的事,怎么会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能泄密的人只有六皇子,可以六皇子与陆云朝的关系,他怎么会把这个消息告诉陆云朝?这不是等于亲手将自己的把柄送给了对手吗?
看来这位大多数时候都显得默默无闻的太子殿下,比他以为的耳聪目明得多。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他又不想做陆云朝的对手,对于他们兄弟间的斗争,他更是不感兴趣。
“小人说的是实话,太子殿下若是不信,小人也编不出其他的说辞来。”
事不过三,当隐年翻来覆去只肯说陆云川病了的时候,陆云朝已经失去了善待他的耐心。
“关门,让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话。”陆云朝命令道。
离门最近的两名侍卫走过去,左右一起合上了雕花木门,室内光线瞬间昏暗了许多,只有门窗上镂空的格子间漏进来一些散碎的日光。
另有一名侍卫走到隐年身后,一把抓起隐年的右手臂按折到他背后,将他提起来跪直,并掐住他的下巴,让他只能仰着头面对陆云朝。
陆云朝看到隐年脸上无所谓的神情,颇感厌恶,他冷声道:“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我认为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会让人掰断你一根手指。”
隐年的肩膀动了动,似乎想逃脱钳制,但身后的人按得很牢,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露出惊疑的表情,他并没有多么害怕,只是他没想到陆云朝会说出这样的话。
“太子殿下还真是让人出乎意料呢。”
话音刚落,他便被身后那人重重打了一耳光,一瞬间他眼中闪过欲杀人的阴郁之色,但最终他什么都没做,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等着陆云朝发问。
“隐年,你真的想让陆云川永无翻身之日吗?”
“当然了。”隐年看着陆云朝丝毫没有犹豫地答道。
“我可不想一辈子为人奴仆,受人欺辱,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我要让陆云川再也没有资格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就好像他给我的一切都是在施舍我一样。”
陆云朝皱了皱眉,隐年的状态有些疯魔,这不像是装出来的,从刚才他被扇耳光的反应,也能看出来,他确实难以忍受屈辱,可是陆云朝又觉得他说的话有些奇怪。
暂且信了他。
“所以,刺杀父皇的事,是你诬陷他的,对吗?”
隐年闻言,笑得有些鬼魅,他道:“太子殿下连这个也知道,不过很可惜,这是真的,陆云川就是一个连自己父亲也忍心杀死的冷血的人。”
“我现在相信你心高气傲,不愿受人驱策了,你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却仍敢欺骗于我,那么,我只能向你收取一些代价了。”陆云朝神色如常,淡然地说道。
隐年听着他轻柔的声音,却感到有股冷意沿着脊椎直窜头顶。
一名侍卫逼近他,攥起他的左手腕,他左手紧紧握成拳,挣扎着说道:“我没有骗你。”
然而陆云朝根本不为所动。
“至少告诉我为什么?”隐年急切地喊道。
与此同时,那名侍卫见他紧握着拳,便直接将外侧的大拇指向后一扳。
隐年听见了自己手指骨折的声音,钻心的疼痛让他死咬着牙才没有喊出声,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冷汗都被激出来了。
侍卫放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走回原位。
陆云朝见他受到教训,才说道:“陆云川窥觊皇位,这恐怕人尽皆知,只不过,以他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现在不会走这步棋,毕竟,此举若是败了,那便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隐年怔怔地看着陆云朝,许久未说话,他说的没错,陆云川不会这么做的。
“既然太子殿下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陆云朝笑了笑,他面容柔和姣好,笑起来甜甜的,有些天真的模样。
“我担心你不肯听话,现在你尝到了不听话的滋味,我再问你,你、赫连聂成、姜贵妃,你们的计划是什么样的?”
在昏暗的室内,听着陆云朝温柔的声音,隐年忽然感觉恐惧像密密麻麻的网一样缠绕着他,他知道如果自己的答案不能令对方满意的话,他绝对会毫不迟疑地让人继续掰断他的手指,甚至会用更残忍的方式来对待他。
但是,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隐年垂着眼睛,开始思考,关于这件事,陆云朝究竟知道多少?
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室内瞬间明亮了不少,隐年无法回头去看,是谁敢推开这扇门的?
但这似乎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第43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五)
来人是熙王陆信渊, 他推开门,见到眼前的情形,微微一愣, 随后又很自然地走了进来。
“云朝,你怎么在这里?”
陆云朝抬眼看向他, 脸上没什么表情, 有些不悦,陆信渊在最关键的时候打断了他,而他本人却毫无自觉, 依然用他惯常云淡风轻的温润面孔示人。
难道他看不出这里异于寻常的气氛吗?
在陆云朝看来,陆信渊应该在自己无意间闯入这里后, 就立刻找个借口回避。
而他非但没有这么做,还试图打听自己在做什么。
“十一皇叔。”陆云朝收敛了自己冷淡的面目, 站起身,乖巧地向对方点头问好。
“我方才来的时候,见这里一路无人,心中还很疑惑呢, 现在看来,这是你的命令吧, 是什么事让云朝如此费心思?不知皇叔能否为你分忧?”
陆信渊诚恳地问道, 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陆云朝知道, 从他进门起,注意力就全在自己身上,至于以被强迫的姿态跪在地上的隐年, 他仅仅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让皇叔见笑了。”陆云朝露出一抹内敛的笑容, 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而后,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陆信渊的目光中闪过一抹灵光乍现的神采,他有些遗憾地说道:“您是来看我大哥的吧?真是不凑巧,他身体抱恙,恐怕不能出来接见您了。”
他说着便顺手挥退了钳制住隐年的那名侍卫,问道:“隐年,你方才是这么与我说的吧?”
“是。”隐年低着头,简单地应道。
他明白陆云朝这样说,就是想让陆信渊离开,而他需要陆信渊在这里,哪怕是拖延时间也好,拖延到他想出一个合适的对策来应对陆云朝方才的问题就行了,可是他同样也不能让陆信渊去见陆云川,所以他只能配合陆云朝。
陆信渊面露难色,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试探着说道:“云朝,云川的事我听说了,他……真是糊涂啊,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劝劝他,他不该执着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如今,他落到这般境地,以他的脾气秉性,恐怕会心中不甘,我担心他再做出什么来。”
“云朝,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不然,你为何会在这里?”
陆云朝看着陆信渊情真意切地模样,忽然想到小时候陆云川抢他玉佩的事。
那玉佩是皇帝赏赐给他的,是奖励他字写的好,陆云川却觉得是皇帝偏心,在皇帝走后就伸手来抢,那时候,陆云川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一下就把他推倒在地上,扑在他身上抢玉佩,他很努力地保护那枚玉佩了,可是最后玉佩还是在争抢中不小心脱手甩了出去,摔碎了,陆云川见玉佩碎了,便爬起来要走,这时,陆信渊出现了。
陆信渊拦住了陆云川,温柔地问他为什么欺负弟弟,陆云川一股脑地说出了自己的委屈。
陆信渊听了,好言安慰他,还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只做工精致的香囊,说要把这个送给他,前提是他要跟陆云朝道歉,并且和好。
陆云川想要香囊,但又不肯给陆云朝道歉,便吵嚷着说陆信渊也像父亲一样偏心陆云朝。
陆信渊却说他对他们是一样的,然后他就又拿出一只香囊,他说,兄弟之间要和睦相处,如果他们两个都愿意不计前嫌,他就一人给一个。
小小的陆云朝蹲在旁边捡玉佩的碎片,他听到了陆信渊说的话,但他低着头手里握着碎玉,并没有理会。
“喂!对不起,我不该摔坏你的玉。”陆云川用毫无悔意的强硬语调对陆云朝说道,然后立刻转身去问陆信渊可以了吗?
陆云朝不知道陆云川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道歉,即便是用那样恶劣的态度,但确确实实是说出了道歉的话。
而陆信渊也如约把香囊给了陆云川,并且很温柔地夸奖陆云川,真的很温柔,比皇帝要好亲近的多。
陆云朝站起来,走过去,手里还握着玉的碎片。
他乖巧地表示自己没有生气,愿意跟哥哥好好相处,陆信渊亲昵地将他搂到身边,摸了摸他的脸,又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地让他把手中的玉交给自己,说害怕他不小心把手割破了。
陆云朝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玉,陆信渊就笑了笑不再强求了,他把香囊给了陆云朝。
陆云朝把那只香囊拿到眼前看,很漂亮,上面的刺绣栩栩如生。
他真心地向陆信渊道了谢,他看得出,陆信渊和陆云川都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仿佛不久前的不愉快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可是,在小小的陆云朝心里,玉佩就是碎了呀,怎样的道歉和弥补都不能使其复原了。
如今也是一样。
陆信渊又想如何劝说他们不计前嫌呢?
陆云朝知道他的这个十一皇叔是个好人,所以皇帝才在一众兄弟中唯独对他恩宠有加,但他和陆信渊不是一类人,他从小就知道。
“十一皇叔,的确是有些事情,云朝心中有惑,故来向大哥请教。”
“是怎样的事呢?可否说与皇叔听听?”陆信渊关切地问道。
在陆云朝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隐年便心中一惊,难道他要将方才他们所说的事告诉陆信渊?不,不会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到,陆云朝亲自来了这里,想必就是不想将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他不知道陆云朝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不知道陆云朝究竟知道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陆云朝并不知道计划的全部,而且他还在验明消息的真伪,否则陆云朝就不会大费周章地逼迫他了。
所以,这个时候他必须按兵不动,如果为了转移话题而接了陆云朝的话,才是自找麻烦。
隐年暗自打定了主意,但仍旧难以抑制心中的紧张。
那件事,他计划了很久很久,眼看就要成功了,可不能在最后的关头因为陆信渊这个莫名其妙搅和进来的人功亏一篑了。
隐年的眼中发起狠来,谁敢破坏他的计划,他就杀了谁,就算是堂堂的一朝亲王也不例外。
江寒酥回到内院时,发现原本零星的几个婢女都不见了,整个宅子安静得有些诡异,前院也没有传来一点声响。
包括正房在内,所有的屋子,全都大门紧闭,江寒酥知道,这定然是陆云朝下的命令,为了不让这宅子里的一干闲杂人听到或看到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竟然这样严重呢?
不用怎么想,江寒酥便明白了陆云朝这样必然是为了皇帝的事。
他还是不放心,所以才亲自来查探此事。
江寒酥心中有一丝黯然,但他知道自己此番的要务是什么,而且陆云朝的这个命令也刚好帮了他,大大降低了他暴露的风险。
心念电转,他一刻也没有耽误地翻找了所有可疑的地方,但确实一点线索也没有,而且在他刻意偷听到的一些对话中,他了解到,陆云川在被贬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平日家宅里的事全是由隐年打理的。
所以基本可以判定陆云川没有勾结琉琼。
而他方才又看到了隐年对陆云川的控制,如此,真正有所图谋的根本不是陆云川,而是隐年,隐年似乎在密谋一件事,一件不能让陆云川知道的事。
那就一定不会是谋害陆云朝一类的事了。
射毒箭的人不是陆云川,更不是隐年。
江寒酥下了结论,这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现在他排除掉了陆云川,剩下的就是赫连聂成和赫连遥真。
他做完了自己的事,便又回到了正房附近,他想看看陆云朝怎么样了。
这一次,他看到正房的门开了,陆云朝站在屋子中间和一个男人说话。
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便靠墙隐藏了起来。
那个男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他想了想,穆然回忆起为琉琼使团举办晚宴的那个晚上,当时就是屋里的这个男人先他一步扶住了差点摔倒的陆云朝。
“十一皇叔,的确是有些事情,云朝……”
室内,陆云朝的声音传进了江寒酥耳中。
十一皇叔!
江寒酥蓦然睁大眼睛,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这个男人竟然是陆云朝的十一皇叔,也就是熙王陆信渊,那个在原文中,在皇帝和陆云朝双双身亡后成为新帝的人。
江寒酥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直到手臂上的伤口崩裂开,他才醒过神来。
他隔着护腕握紧了伤口,还没有时间处理伤口,不能再流血了。
他凝神听着屋里的动静。
“我想问问大哥,可曾听闻过有种乱人心性的毒,其解药千金难求,非有一味只生长在琉琼千年才可长成的果实不可。”
江寒酥忍不住看向陆云朝所在的方向,虽然隔着墙,并不能看见他,虽然他已经知道了毒箭的事与陆云川并无关系,但听到陆云朝在这种时候说起解药的事,他难免心生感动。
陆云朝在丽正殿丢下他的时候,他认定了陆云朝一定很生他的气。
他没想到,陆云朝还把解药的事放在心上。
第44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六)
那种毒……
隐年听了陆云朝说的话, 不由想到之前有次他去找陆云朝,结果陆云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
那之后, 他留心打听了一下,得知陆云朝在围猎场遇刺了, 但似乎并无大碍, 反倒是他那个侍卫,从围猎场回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
本来,一个侍卫而已, 事情知晓到这一步就没必要再探究下去了,但是偏偏那名侍卫就是陆云川之前几次想要杀掉都没有成功的人。
陆云川咬牙切齿地提起那人的样子, 他可是一直记得很清楚呢。
于是,他又花了点功夫, 打听到了原来那侍卫中了毒,隐年十分精通蛊毒,对于其他的一些毒,也略知一二, 尤其是这天下间难得一见的奇毒,他也曾研究过, 算是一种兴趣爱好吧。
江寒酥中的毒, 他恰巧能解, 不过, 他好像没有救他的必要吧。
隐年嘲弄地勾起嘴角,眼睛里流露出邪魅的神采。
他就知道,陆云朝不会随便跟人提起有人欲行刺皇帝的事。
不过, 他既然问了毒药的事,难道他觉得那毒和陆云川有关吗?之前他的确和陆云朝说了陆云川想勾结琉琼人, 陆云朝会这么想,倒也不奇怪。
“你问这个做什么?谁中毒了?”陆信渊神色一变,一步走到陆云朝面前,拉住他的手臂仔细看他的脸,颇为紧张地问道。
在陆信渊看来,陆云朝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话,他这么说,中毒的人不是他自己就是皇帝,否则还有谁能让他如此大费周章地亲自来问。
“不是我,皇叔不必如此紧张。”陆云朝柔声安抚道,同时状似无意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臂。
陆信渊倒是没在意这个细节,他神色放松下来,不是陆云朝,那皇帝呢?他不可能直白地问出来,只能继续听陆云朝说。
陆云朝看向隐年,到目前为止,其实他并不知道隐年为何要致陆云川于死地。
一直以来,在他眼中,隐年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小角色,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就算得知了隐年假借陆云川之名勾结赫连聂成与姜贵妃,欲行刺皇帝,陆云朝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在陆云朝的思路里,主导这件事情的人是赫连聂成,而他之所以会来找隐年,仅仅是因为隐年是他们之中最好拿捏的人。
可是,方才在逼问隐年的时候,他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隐年并不像他想象地那样简单。
他虽然跪在地上,但陆云朝完全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点驯服的态度,他以前就是这样吗?好像不是,他一直很普通,普通到根本不会引起陆云朝的注意,那么他就是忽然变成这样的,就像一个隐匿了许久的人忽然卸下了伪装,因为……无需再伪装了。
这样的认知,让陆云朝仔细地打量起隐年的那张脸,在方才那个昏暗的环境里,他发觉隐年的五官异常地浓烈,摄人心魂,隐年长得好看他不是第一天知道,但他对男人的脸又不感兴趣,因此从没有多想,到如今才忽然警觉地感到这长相的不对劲。
难道隐年根本就不是晟璟的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事情就复杂了。
在想到这里的时候,陆云朝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毕竟这也只是猜测而已,所以,他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逼迫隐年吐露出行刺的具体信息。
然而陆信渊的出现打断了他,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早知道会这样,他一定留人在外面把守,这次是他过分自信了。
不过,既然现下陆信渊非要管他的事,他就不跟他客气了。
陆云朝之所以会提起解药的事,一则是,如果隐年的身份真的不一般,那他先后暗害自己与陆云川就很有可能了,毒箭说不定就是他射的,就算不是,以他对毒物的了解,或许也有解毒之法。
二则是,陆信渊常年在外见多识广,那些从各地获得的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他也曾赠予过自己,有可能那个什么难以寻求的果实他也有呢。
陆信渊见陆云朝看着地上跪着的这人不说话,心里便有些明白了。
“难道这件事与云川有关?”陆信渊眉心微蹙,他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
“究竟是谁中毒了?云川之前的确是做了错事,但他受到惩罚了,最近也一直很安分,应该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陆信渊劝解道。
“我也希望是误会,如果大哥真的屡次三番伤害于我,我也会很难过的。”陆云朝垂下眼帘,一副很落寞的样子,“可是我在大哥的宅子里找到了证据。”
“把东西呈上来,给皇叔看看。”陆云朝对一名侍卫使了眼色,吩咐道。
这下,包括与他们有一墙之隔的江寒酥在内,所有人都有些吃惊。
是什么证据?明明他什么都没找到,难道他之前的推论都是错的吗?江寒酥有些心惊,难道自己的能力这么差?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
不对,不是这样的,他亲眼看着陆云朝走进这座宅子的,陆云朝根本就没有时间找什么证据,而如果说陆云朝之前就派人来探查过,也不太可能。
陆云朝要做这件事不会不告诉他的,至少他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断定了陆云朝很信任他。
所以,所谓的证据,其实是陆云朝的计策吧。
江寒酥背靠着墙,神色焦灼地等着事情后续的发展。
而隐年的吃惊,就比较简单了,事情根本不是他和陆云川中的任何一个人做的,如果不是因为陆云朝,他根本就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怎么会有什么证据?
那侍卫取出一块布包裹的东西,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支箭头,他恭敬地将这东西双手呈送到陆信渊眼前。
陆信渊并没有接,只是仔细地看了两眼。
“这箭头造型特别,并不是晟璟任何一支军队所持有的,那日我在围猎场中了暗箭,那箭上带了毒,若不是我身边的人及时施救,我必会中毒,射伤我的箭与此箭一模一样,怎么会如此凑巧呢?”陆云朝解释道。
“这箭头是在这座宅子里找到的?”陆信渊问道。
“正是。”
陆信渊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看了看隐年,方才他进来时,陆云朝就是在审问此人。
“云朝,就算这东西是在这里找到的,也不能证明事情就是云川做的吧,或许是哪个不要命的奴才受了奸人唆使。”
第45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七)
“皇叔言之有理。”陆云朝认同地点了点头, 而后略抬手,指向隐年,轻声道:“此人乃是大哥的心腹仆人, 方才我便是在向他询问此事。”
陆信渊看向陆云朝所指的那人,那人低着头跪在地上, 背影有些眼熟, 好像确实是常跟在陆云川身边的。
“那可问出什么了?”陆信渊问道。
隐年心下了然,陆云朝此意是要将这件事嫁祸到陆云川身上了,其实他若是替陆云川认下这桩罪, 他的目的大约也能达成。
“这人一心维护大哥,什么也不肯说。”陆云朝神色平常徐徐答道, 谎话说得比真话还自然。
隐年忽然转过身,面对两人拜下去, 言辞恳切道:“求太子殿下、熙王明鉴,我家主人这段时日一直待在这宅子里闭门思过,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至于家中仆从, 贵人们若是不信,便把他们都抓起来, 一一审问便是。”
他还是不能认罪, 原本的计划是早就想好的, 万无一失, 现在只要保住陆云川,等姜贵妃那边一动手,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他不用管陆云朝想要做什么, 他只要记得自己的目的就好。
陆信渊一眼便看到了隐年扭曲肿胀的手指,但他什么都没说。
闻言, 陆云朝眉目微敛,清丽柔美的面庞显露出一分忧虑,弃车保帅,这往往是绝境下的选择,可是他完全感觉不到隐年的慌张,他一定忽略了什么。
“我记得你善使毒,那箭又出现在这里,两相联系,我的怀疑也并非空穴来风。”陆云朝冷言道。
“我给你个机会,交出解药,将功折罪,还能对你从轻发落。”
隐年埋着头,神色阴郁,他若交出解药,陆云朝岂不是一举两得了,既得了解药又可说他与毒箭之事脱不了干系。
“小人没有什么解药,您还是高抬贵手吧,您这样的身份,与我这等人纠缠,实在有失脸面。”隐年提醒道,毕竟这事要真查起来还真是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放肆,你一个小小仆从怎能如此与太子说话。”陆信渊正色道,只是他为人温和惯了,虽是句呵斥倒也没有多严厉,他并没有等隐年认错,而是转而对陆云朝说:“云朝,我看此事不必再论了,既然他有嫌疑,那便交给刑部去审好了。”
陆云朝认真地看着陆信渊,神色晦暗不明,仿佛有些委屈,“皇叔,我也不想与他纠缠,只是当日替我受害的那人身份特殊,他是父皇赐与我贴身保护我的暗卫,我不能弃之不顾。”
他刻意强调了“贴身”二字,言下之意,那人受皇帝指派形影不离的跟着他。
陆信渊明白了,皇帝将那人赐给陆云朝,恐怕既是保护他,也是监视他,那人若出了什么事,陆云朝也有嫌疑。
陆信渊叹了口气,看向陆云朝的眼中多了些心疼的意味。
“云朝,那这人现在何处啊?”
“阿七,进来吧。”
陆云朝清清冷冷地声音传至江寒酥耳畔,江寒酥有些愕然,陆云朝怎么知道他在外面?
不及细想,他便利落地现身走了进去,声音平稳地请示道:“属下在,殿下有何吩咐?”
“过来。”陆云朝看着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的人,轻声喊道,脸上没什么情绪,让人不好揣测他对这人是什么态度。
江寒酥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行至他身旁,站定。
他站的近了,陆信渊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这人身形利落挺拔,面目冷肃,声音沉着有力,倒不像是中毒之人。
陆信渊略一思忖,道:“手伸过来。”
江寒酥听了这话并没有立即把手伸出去,而是沉默着看向了陆云朝,用眼神询问对方的意见。
看到陆云朝点头,他才走了两步,到陆信渊跟前,依言伸出右手。
陆信渊抬手按在了他脉搏上,江寒酥本能地想收回手,但还是制止了这个念头。
陆信渊探知到了江寒酥体内浑厚的内力,他眉头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这个人很强,不过,他确实中了毒,脉象有些紊乱,似乎不久前还发作过。
他们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手起刀落心如止水吗?是因为什么而发作的呢?他掩饰的倒很好,陆信渊不禁想到,自己若是没有给他把脉,还真看不出一丝破绽。
陆云朝见陆信渊意味不明地盯着江寒酥看,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过于聚焦、善恶不明地视线投射到江寒酥脸上,让他身体紧绷起来,进入了一种备战的状态。
“皇叔,怎么样?这毒要紧吗?”陆云朝出声询问道,打断了那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江寒酥趁机收回了手。
“暂时无碍,不过,还是要尽快解毒才好。”陆信渊温和地解释道,并没有提起江寒酥才毒发过的事。
“您见多识广,这解药当真非得要那种果实不可吗?”陆云朝问道。
“没错。”陆信渊肯定道。
陆云朝有些失望,陆信渊想了想,又说:“听说琉琼使团还停留在皇城中,他们手中或许有。”
“我不好与他们接触。”陆云朝回绝道。
“此事还要劳烦皇叔帮我了,其实我已经派了人去琉琼寻药,只是既然那东西那样稀罕,恐怕很难得到,皇叔若有门路还请替云朝留心,日后云朝定当回报皇叔。”陆云朝目光真诚地恳求道。
陆信渊没想到陆云朝如此重视这件事,就算是因为皇帝,好像也不至于做到这样吧,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对于陆云朝派人去寻药这件事,江寒酥完全不知情,骤闻此事,他心里很受感动,这让他冷厉的眉眼都染上了一些柔情。
陆云朝比他以为的对他更好。
陆云朝喊他进来就是为了让陆信渊诊断一下他中毒的情况,再顺水推舟地请陆信渊帮忙吧。
“谢谢皇叔,那这个人就依皇叔之言交由刑部去审吧。”
“这样最好,你也该回宫了。”陆信渊见事情解决了,也松了一口气。
“今日本是来看云川的,你说他生病了,请大夫来看了吗?要不你先走,我去看看他。”陆信渊想了想又说道,虽然今日闹出了这样的事,但毕竟两人都是他的亲侄儿,他不想厚此薄彼。
“启禀熙王,主人并无大碍,已经请过大夫了,您不必担心,主人得的是风寒,若是不小心传给了您就不好了,您请回吧。”隐年忽然插话道。
话毕,室内一时间静默无声。
“你倒是不担心你自己,来人,把他带走。”陆云朝横了隐年一眼,却也对陆信渊道:“他这话说的倒有些道理,皇叔与我一起走吧,等大哥好了您再来看他也不迟,到时,今日之事应该也有答案了。”
“也好。”陆信渊点了点头,同意了。
隐年被一名侍卫从地上拽起来,他强忍着腿上的痛,挣脱开那侍卫,喊住正欲出门的陆云朝。
“太子殿下,您能不能让我去看看主人再走,他……他药还没喝。”
陆云朝转身看他,他迎着光站在暗处,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预感,陆云朝感觉自己好像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陆云朝有些失神了。
“我也并非不近人情。”他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面目上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倨傲的神情。
“阿七。”
江寒酥站在陆云朝身侧,听他喊了一声后却不说话,便了然地更靠近了一些,附耳过去。
“行刺的事去问清楚。”
江寒酥心里一怔,怎么问?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应下了,这么多人在,他不想丢陆云朝的脸。
“隐年,你可以去和大哥道个别,不过,你一个人不行,让阿七跟你一起吧。”陆云朝淡然道。
说的还真好听,隐年心中不屑,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谢了恩便朝陆云川的寝室去了。
江寒酥跟在隐年身后进了屋,他看着隐年走进纱账内,坐在陆云川身旁,他也不说话,就那样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看着陆云川。
片刻之后,他抬起右手抚上陆云川的侧脸,那只手修长纤细,隔着一层纱,江寒酥忽然觉得眼前的情形有种说不出的旖旎缠绵。
他几乎立刻想到先前他在屋顶时,他们两人也有一段沉默无声的时间。
隐年此前一切行为在江寒酥的脑中高速回闪。
之前,他就发现隐年的行为很矛盾,他不明白隐年究竟是忠于陆云川的,还是如他所说的那样,想要报复陆云川。
而现在,眼前的这一幕让他忽然想明白了隐年的所作所为。
虽然有些荒唐,但他几乎可以肯定,隐年爱陆云川,疯狂地爱着他。
身份卑微的仆人爱上了高高在上的靖王,可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仆人便想将那个身份尊贵的爱慕之人拉进泥潭,这样,他们就一样了。
这样,他就有资格成为他的爱人了。
甚至,在往后余生,原本是天之骄子的他失去一切,就只能依靠他一个人了。
第46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八)
“隐年, 你不会真想让天下大乱吧。”江寒酥隔着纱帐对里面的人直言道。
隐年没有理会他。
他想了想分析道:“达到目的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要选择破坏力最大的那一种?行刺陛下改朝换代,整个天下都要受波及。”
他希望能唤醒隐年的理智, 让他及时收手,不要伤及无辜。
隐年身形一顿, 又放松下来, 指尖扫过陆云川的眉峰。
他挑开纱帐走到江寒酥三步远的地方,笑道:“没想到杀人工具也会讲道理,可惜, 天下人与我有何干系?”
江寒酥没理会他的嘲讽,正色道:“你与赫连聂成不同, 你想要的并不是权力,说出你们的计划, 你想要的结果,殿下可以帮你达成。”
隐年神色变了变,他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你在说什么?”
“既然你……”
“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你想套我的话,还是下辈子吧。”隐年匆忙打断了江寒酥的话, 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他不觉得江寒酥能知道他真正的目的, 但这人说的话让他心里很不安, 就好像看穿了他一样。
他也不管江寒酥是什么反应,转身就往回走,他打定主意不再和江寒酥说话。
江寒酥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还是将刚才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既然你要装听不懂我说的话, 我只好挑明说了,如果陆云川知道害他落到如此境地的人是你,你觉得你们还能在一起吗?”
犹如一道惊雷响过,隐年猛地转身,脸上惊怒不定,“你们主仆二人还真是一路货色,堂堂太子竟然用假证据诬陷我,而你,也是一样的满口谎言。”
江寒酥眉心一敛,眼中锋芒毕露,“你若身正一身清,殿下何需如此。”
“至于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很清楚,陆云川被贬一事,那个起到关键性作用的厨子,本来他应该会被杀掉吧,是你背着陆云川留了他一命。”
江寒酥说起往事,他面目沉敛冷肃,内心却也感到惊异,这是他发现隐年对陆云川的企图后才想明白的事,没想到隐年从那时便已经开始布局,此人的心机与耐心都绝对不容小觑。
“你……”隐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当然想否认,但他知道已经没有用了,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这个人是怎么猜到他的心思的?
“我不需要你的承认,如果你还不肯说出你们的计划,我会在你走后将你所做的一切都告诉陆云川。”
隐年脸色阴郁,他右手微微一动。
江寒酥忽然欺身上前,一手制住了隐年的右手肘,一手将他的右手包裹住握成拳。
“我知道你善使蛊毒,我不会给你出手的机会。”
隐年神情紧绷地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人,他还是不明白这人为何能理解他对陆云川的感情,他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怪胎,为了得到一个人的爱,竟然要毁了他。
可是,他不需要被理解,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一切毁于一旦,他会疯掉的。
要不,就告诉他吧,隐年的内心有些动摇。
比起被陆云川知道真相,其他的事情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他已经没有办法了。
怎么折磨他都可以,他被折断的手指还在持续地传递强烈的痛感,但他不在乎。
可是江寒酥用陆云川威胁他,他便方寸大乱了。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妥协,可总觉得不甘心,在他做出决定的最后一瞬,他的鼻翼突然抽动了一下。
血腥味?
江寒酥的身上有血腥味,他受伤了,伤?
对啊,不仅仅是伤,他还中毒了。
隐年混乱的思绪里忽然闪过一条或可一搏的出路。
隐年推开江寒酥的钳制,道:“我能解你中的毒,只要你不把那些事告诉主人,我的计划成功之后,我就把解药给你。”
江寒酥有些惊讶,“且不说你是不是真的能解我中的毒,难道你认为解药能有这样的价值吗?”
隐年也没想到江寒酥会这样说,他同样露出讶异的神情,问道:“你是不是没有毒发过?或者你不知道这种毒发作多了人会陷入疯癫,到时神仙也难救。”
江寒酥皱眉思忖,似乎在判断隐年所言的真实性,的确,他毒发的时候神智很混乱,最终会致人疯癫不是没有可能。
陆云朝拜托陆信渊找解药的模样在江寒酥的脑海中闪过,解药会有办法的,陆云朝交代的任务必须完成,而且这件事变成现在这样,他有责任。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告诉我你们的计划。”
隐年蹙眉,神色阴郁,目光犹疑不定。
江寒酥见他如此,不知他还要使出怎样的招数,便说:“不要再拖延时间了,殿下只是允许你和陆云川道别,若你还是不肯交代,就做完你要做的事,然后走吧。”
隐年冷笑一声,说的好像很宽容一样,实际上他根本没得选。
非要逼他的话,他只能得罪了。
“听说过这种毒的人都说这毒会乱人心性,让人沦为欲望的奴隶,这听上去好像和你这种只会听命行事,不会被私欲左右的人没什么关系,所以你不害怕。”隐年打量着江寒酥站得笔挺的身躯、冷厉坚毅的面容,他身上积蓄着强劲的力量,这样的人仿佛是坚不可摧的。
“你以为你不会被影响对吗?制作这种毒的人可不会容忍这种疏漏,它攻的是人心的弱点,贪嗔痴慢疑,只要你是人,就不可能完全逃脱掉。”
江寒酥闻言警惕起来,隐年误以为他没有毒发过,其实并不是,他最开始发作是因为对陆云朝的渴望、占有欲,对应的正是那个“贪”字,而不久前在六皇子那儿被他激怒则是“嗔”,这些,江寒酥之前并不知道,隐年却能说的这样准确,可见他确实对这种毒很了解。
隐年不再说话,而是迈开步子朝江寒酥身后走去,江寒酥不明所以,迅速转身紧盯着隐年看,他手握上刀柄,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江寒酥看着隐年的背影,渐渐皱紧眉头,隐年走得不疾不徐,体态端庄,和他之前的气质很不相同,记忆中那个一袭锦衣清隽矜贵的背影忽然浮现在眼前,与现实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隐年在模仿陆云朝!
这个念头乍一在江寒酥脑海中闪过,他便感觉浑身上下猛地出了一层冷汗。
虽然不知道隐年究竟想做什么,但身为暗卫的危险意识,还是让他第一时间就拔出了腰间佩刀,向隐年身后砍去。
“阿七。”
通体漆黑的冷刃裹挟着风声利落地斜砍下去,却在还未贴近颈侧的半空中生生止住了,江寒酥握刀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他方才分明听见了陆云朝的声音,刀砍下去的一瞬间,那声音轻轻响起,他心中大骇,仿佛在他刀下的人是陆云朝。
江寒酥眼前的画面重重叠叠看不真切,他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可陆云朝的身影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隐年缓缓回头,侧边轮廓显露出来,线条流畅柔美。
随着隐年转身的角度,那张脸越来越完整地呈现在江寒酥眼中。
江寒酥举着刀如临大敌地紧盯着那张脸,浑身肌肉紧绷,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来。
当那张脸完完整整暴露在他眼前时,他瞳孔猛地一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他看到的是陆云朝的脸,很清晰。
他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原本像产生了幻觉一样的重影全都消失不见了。
“阿七,你怎么拿刀对着我啊?”
“陆云朝”柔声问道,看向江寒酥的眼神有些无辜。
江寒酥头痛欲裂,他左手狠狠地按在自己的头上,右手却并没有放下刀,他面目有些狰狞,眼神凶恶锋利。
脑中残存的理智告诉他,面前之人是隐年,但一直有一股入侵性的意识在压制他自己的意识,让他觉得这个人就是陆云朝。
是隐年引他毒发了,应该……是这样……
他不能确定,似乎……面前这个目光温柔的人就是陆云朝啊。
江寒酥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阿七,放下刀。”
“陆云朝”伸手轻轻按在刀背上。
江寒酥右手骤然握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挡开“陆云朝”的手,猛地冲到他面前,刀刃在他肩上划过。
这个转变发生的十分突然,因为江寒酥害怕自己多思考一秒就再也下不去手了,那种感觉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明白,他是真的觉得自己面对的人是陆云朝。
大概是潜意识里隐隐知道这都是幻觉,但潜意识往往转瞬即逝。
当江寒酥看到“陆云朝”捂着流血的肩膀,用一种很受伤的脆弱眼神看着他时,他心里一痛,自责悔恨地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慌张地收了刀,揽住“陆云朝”的肩膀。
“殿……”
违和感,才喊出一个字,江寒酥就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第47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二十九)
他绝不可能伤害陆云朝。
江寒酥环顾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间寝室,最里面,纱帐内的木榻上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而自己与陆云朝又是在这里做什么?
他就像凭空失去了一段记忆, 对当前的状况很疑惑。
他放开了“陆云朝”,朝木榻上躺着的男人走过去。
他挑开纱帐, 这才看清了男人是陆云川, 为什么是陆云川?
他凝眉思索起来,脑子里很混乱,好像有一层雾阻断了他的思考能力, 他更用力地想,表情很凝重, 忽然他脑子里一阵剧痛袭来,似乎是到了某个临界值, 他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眼前闪过一个画面。
是他站在远处隔着纱帐看到隐年抚摸陆云川脸颊的画面。
毫无疑问,这个画面如果真实发生过的话,那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江寒酥不知道这个画面意味着什么,现在这间屋子里只有他、陆云川以及……陆云朝三个人。
他想看看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他刚准备回头, 身体只是小幅度地转动了一下, 就突然静止不动了, 一柄闪着寒光的剑架在了他颈侧。
“阿七,没想到你竟敢对我动刀。”
“陆云朝”举着剑在江寒酥身后失望地说道。
江寒酥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但“陆云朝”看得很清楚, 剑下之人身体紧绷,双手握拳, 即使他极力克制了也无法完全掩盖身体的颤抖,他很紧张,甚至是害怕。
“陆云朝”嘴角微微勾起一点笑意。
“如果你肯以死谢罪,我就相信你是无心之失,相信你没有背叛我。”
江寒酥心跳得很厉害,他内心十分挣扎,他不知道自己与陆云朝是怎么走到现下这一步的,他不相信自己会伤害陆云朝,方才他用刀伤了陆云朝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但他怎么也回想不起自己为何要使出那一刀。
这一切有种身在梦中的混乱感,难道他真的在无意识中伤害了陆云朝?这种事,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以死谢罪。
这倒像是陆云朝会说出来的话,倒不是他觉得陆云朝会让他去死,相反,这只是一句调侃,如果他真的伤了陆云朝,他知道陆云朝一定明白他有多自责。
“殿……”江寒酥缓缓转过脸,目光中透露着不知所措和愧疚。
“跪下来求我。”“陆云朝”几乎与江寒酥同时开口。
江寒酥愣住了。
“陆云朝”看见江寒酥的眼神逐渐锐利,浑身的气场也发生了改变,原本收敛臣服的姿态瞬间爆发出攻击性。
“陆云朝”欲收剑后退,奈何江寒酥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反身右手从下扣住了他执剑的手腕向上一折,他手中的剑便架在了自己颈侧,他抬左手想扯开江寒酥,江寒酥也同样以左手锁住了他的手,这样,两人的双手便缠在一起了,“陆云朝”挣扎了两下便明白江寒酥的力量在自己之上,根本挣动不了。
“阿七,你想干什么?弑主吗?”“陆云朝”看着江寒酥,神色很平静,只是说话的语调有些冷。
不得不说,他学得惟妙惟肖。
“隐年,都露出破绽了,还要装下去吗?”江寒酥直接问道。
“哎呀,这么快就发现啦。”隐年有些懊恼地抱怨道,但奇怪的是,江寒酥他并没有从他的反应中看到诡计被拆穿的愤怒感或是慌张感,这令江寒酥警惕起来。
随着隐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江寒酥眼中看到的人也变回了隐年真正的样子。
隐年忽然感到双手腕同时剧烈一痛,明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却偏要硬扯出一抹扭曲的笑。
“开始了,好好享受吧。”隐年使劲推开了因剧痛失力的江寒酥。
和那时在六皇子寝殿外一样的感觉,江寒酥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冷汗一层层地往下淌,如水泼一般,他视线十分模糊,眼前的人看着一会儿是隐年,一会儿又是陆云朝。
“这就是贪嗔痴慢疑中的疑,现在明白这毒的厉害了吗?”隐年问道,他见江寒酥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便知他也很难开口说话,于是继续说道:“本来想让你知道中了这毒便要受人拿捏,没想到你反应很快,可是……”
隐年顿了顿,头微微向右歪,疑惑道:“你是怎么猜到的?你的意思是,太子不会让你跪下求他对吗?为什么啊?”
隐年回想起不久前陆云朝在正房厅堂内冷酷的模样,他可不相信陆云朝是什么良善之辈,对待一名胆敢刺伤自己的暗卫,让他跪下认错已经很温柔了。
江寒酥没有理会他,而是抖着手解开了左手的护腕。
隐年惊讶地看见江寒酥左手腕上系着一只染血的手帕,原来他的伤在手腕上,可刚刚他钳制住自己的时候,自己一点也没感觉到他手腕上有伤。
江寒酥拔出匕首,雪亮的刀锋刺向他自己的手臂。
“你怎么知道?”隐年冲过去一把握住江寒酥持刀的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鲜血顺着刀尖滴落下去。
江寒酥眼中一片清明,他趁势将隐年的手反扭到身后,匕首抵住他颈侧的动脉。
他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现在看来,他猜得没错,自伤可以缓解毒性。
他压着隐年来到陆云川榻前,命令道:“弄醒他,然后跟我走。”
“你……你什么意思?你是同意和我换解药了吗?”隐年不确定地问道。
“不换。”江寒酥冷声道。
“是你用蛊虫令陆云川陷入昏迷的吧,你来见他不就是为了将他唤醒吗?既然你宁可如此大费周章也不肯交代出你们的计划,那你就弄醒他,然后走。”
“什么?你竟然不要解药?你疯了吗?你想每次毒发都砍自己一刀吗?”隐年不可置信地问道,同时挣扎起来。
“我看你也不是很在意陆云川的安危,既然如此,就让他这样昏睡下去好了。”江寒酥说着便拉扯着隐年要往外走。
“不要,不是,放开我。”隐年慌乱地边喊边挣扎。
就这样放任陆云川不管的话,他会死的,可是,唤醒他,自己走后,江寒酥会告诉陆云川真相的,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好,我……我告诉你,姜贵妃会在下一次侍寝的时候行动……”隐年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江寒酥放开了他,让他仔细说。
趁着这个时间,江寒酥简单地处理了自己的伤口。
之后隐年给陆云川解了蛊,陆云川并没有立刻醒过来,据他说,还要再过一会儿才能醒。
隐年最后看了看陆云川,就跟江寒酥走了。
见到陆云朝时,陆信渊已经先走了。
“阿七,怎么去了这么久?”陆云朝打量着江寒酥有些苍白的脸色问道。
江寒酥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异状,回道:“殿下恕罪,属下办事不力,耽误了些时间。”
陆云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回宫吧。”
江寒酥跟在他身后,其他侍卫押着隐年走在更后面。
“事办的怎么样?”陆云朝忽然问道。
“隐年说出了他们的计划,应该……是真的。”江寒酥如实答道,因为陆云川的缘故,他认为隐年不敢骗他。
听他这样说,陆云朝眼中闪过一抹饶有兴致的神采。
“真没想到,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陆云朝轻声感慨道。
江寒酥忍不住抬头看了陆云朝一眼,他离陆云朝稍稍有些远,因为他怕陆云朝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江寒酥重新低下头小声道:“难道……殿下认为……”
“是啊。”陆云朝知道江寒酥是什么意思,便直接大方承认了,“我都没能令他开口,我又怎么会觉得你能做到呢?”
江寒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确,一开始,他也觉得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不是他意外发现了隐年的秘密,隐年是不会妥协的。
那……
“我就是故意为难你的。”陆云朝见江寒酥不说话,便自己说了下去。
这话说中了江寒酥心中所想,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问你,你来这儿干什么?你跟我说了吗?就知道擅自行动自作主张,还说什么要向我请罪,话倒是说得好听。”陆云朝起先还有些严肃,说到后面却笑了。
江寒酥听出来,他这会儿不仅没跟自己生气,还借机将之前的不愉快掲过去了。
大概是行刺的事有眉目了,他心情好吧,江寒酥这样想。
“谢谢殿下。”江寒酥一不小心就将心里想的说出来了,反应过来后,想挽回,又感到没什么好挽回的,便没再说话了。
陆云朝听到后也不再说话了。
本来他还想跟江寒酥说,方才那个假证据箭头就是从自己身上拔下来的那一支,他想让江寒酥知道他不是圣人,没有他心里想的那么好,不要在看到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时候,对他露出那种心痛又失望表情。
可是,在听到江寒酥对他说谢谢时,他忽然狠不下心来说那句话了,算了吧,他想,也没什么好说的。
隐年走在他们后面,他一直看着江寒酥背在身后的左手出神,那只手的手心里有一道蜿蜒的血迹,血顺着指尖缓缓滴落在他身后的地上。
江寒酥与陆云朝说的话,他依稀能听到一些。
他若有所思地想着方才在陆云川寝室里发生的事。
他很忠心,又不仅仅是忠心,隐年将所有的事都想了一圈,最后问题又回到了江寒酥是怎么发现自己对陆云川的感情的这件事上。
难道……他和自己有同样的心思?
虽然很荒谬,但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再也按不回去了。
隐年看着江寒酥的眼神更复杂了一分。
第48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三十)
姜贵妃坐在梳妆镜前, 他身后站着一个为他绾发的男人,这个男人一身太监的打扮,但身材却很高大魁梧。
“沐沐, 别害怕,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你就像平常一样, 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过了今晚, 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赫连聂成温柔的劝道。
姜贵妃的双手死死地交握在一起,反复扭动,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但仍然克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赫连聂成忽然俯身拥住她, 粗粝宽大的手掌一把握住她颤抖的双手。
姜贵妃感受到赫连聂成的力量,心里镇定了一些,她将脸埋在赫连聂成的胸口上,道:“但愿一切顺利。”
内侍局传出消息说今夜姜贵妃侍寝, 天色一暗,江寒酥便潜伏进了重华宫姜贵妃的寝殿内,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 这其中有六皇子的功劳, 他按照和江寒酥约定的时间, 提前支走了守卫的人。
寝殿内用以照明的只有靠墙两侧的几盏蜡烛和窗外射进来的淡淡的月光,姜贵妃想用昏暗的环境来掩饰自己异常的表现,但这反而让躲藏在房梁上的江寒酥更好地隐匿在了黑暗中。
皇帝来的时候, 姜贵妃笑着迎了上去。
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姜贵妃总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僵硬, 但皇帝神色如常,既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也没有质疑室内的昏暗,这让姜贵妃放心了不少。
“陛下,您累了一天了,臣妾为您斟酒,您喝杯酒解解乏。”姜贵妃站在皇帝身侧,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她倒酒的动作很小心翼翼,其实她平时并不是这样乖顺的性格。
皇帝坐在椅子上看着姜贵妃的动作,随意道:“这酒是此次琉琼使团进贡之物吗?”
听到“琉琼”二字,姜贵妃猝不及防地手一抖,还好这抖动的幅度很小,酒并没有洒出去。
“并……并不是,陛下若是想喝,臣妾……下次……”
“不必了。”皇帝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还未待她把话说完,便拒绝了。
这种时候,姜贵妃也顾不上自己是否令皇帝不高兴了,她双手端起酒杯送到皇帝面前。
江寒酥正守在姜贵妃的正上方,他的计划很简单,隐年告诉他姜贵妃给皇帝喝的酒是用一种特殊的蛊虫浸泡过的,江寒酥会在姜贵妃把酒端给皇帝的时候用石子将酒杯打翻,得手后他就会迅速撤离,这样,姜贵妃既不能得逞,又会罪证确凿地暴露在皇帝面前,而他动的这点手脚,只要跑得快没被抓到,想必是不会被追究的。
江寒酥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了一枚小石子,他看准时机,催动内力,将小石子向下射去。
他转身欲逃,余光却瞥见一个小黑点从另一个方向以极快的速度射向姜贵妃那边。
他警觉地转头去看,只见黑点不偏不倚地在酒杯上方一点的位置与他射下去的那枚石子撞上,石子被撞开,酒杯还安安稳稳地端在姜贵妃手上。
江寒酥一惊,立即朝黑点发射的方向追过去,他在房梁上翻飞身轻如燕,一点声音也没有。
对方能做到如此,必然早有准备,而且身手不凡。
令江寒酥没想到的是,对方也在往自己这边来,而且那人像是预料到了自己的行动一样,与那人一照面,那人便朝他飞扑过来,一点试探都没有,两人迅速缠斗在一起,都下了狠手。
这很不对劲,江寒酥一边应对对方一边思索起来。
如果姜贵妃的人提前就知道了他的行动,那他们没有必要等到千钧一发的时刻才出手,那太冒风险。
而要说其他人的话……
室内上空十分昏暗,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对方的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江寒酥稍稍退让了些,立即就被对方制住了,他抵在横梁上,上方近在咫尺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是你。”静止状态下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是皇帝身边的暗卫怀青。
“看来你知道了赫连聂成的计划。”怀青平静地说道,但即使他没什么表情,眉眼看上去也很凌厉极具攻击性。
“什么意思?”江寒酥警惕道,虽然怀青背叛皇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眼前的情况让他不得不防。
怀青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之后才说道:“表现得不错,不过,你不要忘了你最紧要的那件事是什么。”
怀青所说的最紧要的事,自然是指在皇帝之前查出射毒箭的凶手。
江寒酥略一思索,便问道:“你刚才……那是陛下的计划吗?”
“没错。”
既然是皇帝的计划,那他没必要过问,不过……“敢问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他很好奇皇帝的手段,准确的说,不仅仅是好奇,他想要学习处理这些事情的经验。
“赫连遥真。”怀青说出了一个名字,“其实……”怀青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犹豫了。
“其实什么?”江寒酥立即追问道,他有预感,怀青想说的话很重要。
怀青看着江寒酥急切又认真的表情,还是说了出来,“其实你的进度慢了。”
江寒酥一怔,他知道怀青说的是抓凶手的事,他方才说皇帝是从赫连遥真那里知道赫连聂成的计划的,那皇帝一定派人接触过赫连遥真,大概率那个人就是怀青,而怀青随后又说他的进度慢了,赫连遥真本来就是他的怀疑对象之一,怀青一定是从赫连遥真那里知道了什么,才会这样说。
怀青已经知道了凶手就是赫连遥真,但是他却没有告诉皇帝,反而在这里提醒自己。
怀青在帮他作弊。
江寒酥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怀青却制止了他。
“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去做你该做的事。”
江寒酥点了点头,最后看了皇帝一眼,就在夜色的遮掩下飞身窜了出去。
最后一眼,他看到皇帝喝下了那杯酒。
第49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三十一)
夜色浓重, 书房内光线晦暗不清,只有书案旁燃着一枚蜡烛,暖黄的火苗微微跳动着。
书案上趴伏着一名年轻男子, 他清俊威仪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柔和不少,眼下浅淡的乌青昭示了他近来有些过度操劳了。
皇帝睁开眼睛, 有些失神, 他撑起身子,一眼扫过正摊在书案上的折子,那上面的内容……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门口传来响动, 一美妇人推门而入。
来人姿容秀丽,眉若墨描, 眼含春水,双颊粉嫩, 唇如抹朱,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以素簪斜绾盛美如云。
皇帝抬眼望过去,一时愣住了,他眼眶发热鼻尖泛酸, 十数年来,他无数次在梦中与她重逢, 可梦中的她面容总是不甚清晰, 甚至染了血色。
这一次, 却仿佛真的是光阴逆流, 他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他的妻子还好好地陪伴在他身边的日子里了。
沈翊梅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走上前来, 将手中的锦盒放在书案边缘,打开后从中取出两碟精致的点心。
“王爷, 夜深了,用些点心再忙吧。”沈翊梅柔声劝道。
“好。”皇帝应了一声,他呼吸稍重,伸出手有些僵硬地去拿点心。
他多想一把拥住面前之人,可是他不敢,生怕一触碰到她,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
“王爷不要太操劳了,身子要紧。”沈翊梅走到皇帝身后,抬起纤纤玉指在他双目两侧轻轻按揉起来。
“梅儿。”皇帝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这个名字太久没有喊出口了,他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可当他转头看向沈翊梅时,他看到她听到这名字后露出的温婉笑容的确与记忆中别无二致,这是他的梅儿无疑。
皇帝忽然站起身,一把拥住这个令他无数次午夜梦回痛彻心扉的女子。
“哎……”沈翊梅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吓到,有些推拒。
皇帝松开手,红着眼睛惊疑道:“怎么了?”
沈翊梅松了一口气,伸手抚摸他眼下的皮肤,柔软的目光中透露出几许心疼,“没事,只是你突然这样,我怕你压到孩子。”
皇帝闻言,原本揽在她腰侧的手向前摸了摸,小腹果然微微隆起。
皇帝再次抱住她,头埋在她颈侧,眼泪划过鼻梁滴落到她背后的衣衫上。
现世弹指一瞬间,梦中却可度过无尽光阴。
不论每日有多少公事要忙,皇帝都会抽出时间陪沈翊梅用膳,她孕吐得厉害,皇帝便让厨房准备清淡爽口的膳食,亲手喂她,每当这时,沈翊梅温婉的目光里总会多出些柔情蜜意。
皇帝看她这般模样便又是一阵心痛难当,在现实中,他当初并未如此关心她。
后来,他们的孩子长到四五岁,有时皇帝下朝后便会看见母子两在如茵碧草上假山秀水间放飞纸鸢,美妇人一手提起裙摆,一手牵着孩子,迎着风跑动起来,她的笑容温柔明媚,皮肤上细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莹白的光,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圣洁娇美。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一日,皇帝于睡梦中猛然惊醒,外头乌云蔽月,一切光亮仿佛都被吞噬掉了,他心有所感,惊慌地推开门,外面却不是走廊,空间发生交错,他闯入了另一间屋子。
入眼便是一片刺眼的猩红,他珍爱的女子倒在血泊中。
他心痛如绞,跌撞着跑过去,扑到女子身旁,抱起她。
“梅儿……”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当中透着无以言喻的恐惧。
他知道这是无法更改的结局,可当这真的发生在自己眼前时,他心中仍是血气翻涌痛恨难消,甚至,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卑劣地想到,如果一定有谁要经受这样的苦难,那就换一个人吧,谁都可以,只要不是他的梅儿。
“爹……娘……”
一道稚嫩凄楚的声音乍然响起,皇帝看向角落里,暗影中站着一个粉雕玉琢满脸泪痕的小小人儿。
寒意如跗骨之蛆般爬上他的脊背直窜头顶。
他一时间忘了动作,只紧紧地抱着怀中已无生气的女子,他双眼赤红面色惨白,活像地狱里的恶鬼。
他怎么会在这里?皇帝脑中一片惊惧混乱,难道当年他看到了他母亲惨死的过程。
孩子哭着朝他跑过来,一下摔倒在他身上,拽着他的衣袖哀哀求道:“不要走,好可怕……”孩子眼睛哭得通红,一脸怯意,往日与他母亲一般明媚可爱的丹凤眼全没了神采。
重华宫姜贵妃寝殿内。
姜贵妃见皇帝饮下杯中酒后如计划中一般晕倒在桌上,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她急匆匆地去喊守在门口的赫连聂成,途中一步三回头生怕皇帝会突然醒过来。
赫连聂成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走到皇帝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枚用布封住的铃铛,扯出布团,轻摇了两下,皇帝应声睁开眼睛,动作僵硬的坐直身体,目光呆滞,如没有灵魂的人偶一般。
“皇帝陛下?”赫连聂成伸手在皇帝面前挥了挥。
这突然的一声把姜贵妃吓得一激灵,但皇帝却毫无反应。
赫连聂成斜了姜贵妃一眼,对她大惊小怪的样子很厌恶,姜贵妃对此一点察觉也没有,完全沉浸在了恐惧的情绪中。
赫连聂成确定了皇帝已经被控制住,便取出一卷诏书,摊开在皇帝面前。
诏书中讲了三件事。
第一,晟璟与琉琼合并为一国,改国号,国都仍在晟璟旧都,一切制度、法律也以晟璟旧律为准,不做改变。
第二,皇帝忽染恶疾,遂退位,传位于六皇子陆云琛。
第三,六皇子年幼,故封赫连聂成为摄政王,代理朝政。
其上所述与赫连聂成一开始的想法并不相同,最初,他是想自己做皇帝,但若想兵不血刃的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他想出了让皇帝传位给六皇子这样迂回的招数,这样做总是名正言顺的,而他自己,为了顺理成章的当上这个摄政王,他会先坐上琉琼的王位,到时再将这份诏书拿出来。
在此之前,他会用他手中的迷魂铃控制住皇帝,让皇帝做他的傀儡,他会利用皇帝先在朝中做一些部署,以确保后面的大事能顺利进行。
方才姜贵妃给皇帝喝的酒便是牵魂引梦酒,饮酒之人会被梦中人牵绊住,只要他不舍得抛下梦中人,魂魄便会被永远困在梦中,而躯壳则会被迷魂铃控制。
赫连聂成再次摇动铃铛,对皇帝说道:“在这上面签字吧。”
皇帝转头看向在一旁磨墨的姜贵妃,姜贵妃立时停了动作,不敢再动,一副惊怯地模样。
“你怕什么?你看不出来他现在已经任由我摆布了吗?”赫连聂成阴恻恻道。
姜贵妃见赫连聂成满面阴沉,根本不复往日温柔,不由得感到心直往下坠,仿佛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地黑洞中。
她瞥向皇帝面前的诏书,直到在上面找到她儿子的名字,心才定下来。
她取出笔架上的笔,蘸了墨,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接过笔,落笔到诏书上。
赫连聂成见此,得意地想,待他将这签名给执印官看过,用了印,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深夜,江寒酥赶到赫连遥真下榻的驿馆中。
赫连遥真下了那样的毒,想必并不怕暴露,甚至他就是要等着陆云朝找上门,再与他谈条件。
但江寒酥并没有急着直接去找赫连遥真,大约是暗卫做久了,他也体会到了暗中窥探的优势,他打算先暗中观察一下,赫连遥真私底下在做什么,再伺机而动。
这大半夜的,人多半在睡觉,江寒酥之所以会这样决定,是因为他在外面便看见了,赫连遥真的屋子灯火通明。
江寒酥趁着四下无人时攀上了驿馆一楼的屋檐,来到二楼赫连遥真那间屋子的窗户外面。
他见窗纸上原本就有破漏之处,便透过孔洞朝屋内看了一眼,随后立即撤回身体,背靠着窗边的墙壁,凝神细听里面的动静。
那一眼,他看见屋里有两男两女跪在赫连遥真面前,跪着的那四人皆是琉琼人的打扮。
“听说你们两个,还有你们,彼此相爱,已互许终身。”赫连遥真坐在凳子上,用折扇指了指地上的四人,他一双美目横波流转,语气相当亲切。
四人却一致地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说话。
“今日叫你们来,是要你们陪我做个游戏。”赫连遥真哼笑一声,“你们不说话,是要扫我的兴?”
两对男女彼此互看一眼,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别无二致的慌张恐惧。
这时,最靠窗的那名女子忽然向赫连遥真爬了两步,大着胆子仰头求道:“七王子,饶了我吧,我不喜欢阿木,我愿意伺候七王子。”
王宫里的人都知道赫连遥真有个怪癖,他喜欢看相爱的两个人自相残杀。
赫连遥真见这女子泪眼涟涟弱质风流,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他眼中闪过更为兴奋的光彩。
“今日的规则是,先由一人提名杀掉谁,除了被提名者,剩下的人如果都同意这个人死,那他就要接受命运了,今夜两死两生,可要把握好了,从现在开始,谁都可以提名。”
赫连遥真宣布了他的杀人规则。
江寒酥眉目微敛,他没想到赫连遥真会做这样的事。
不过,抛却此事的变态不谈,江寒酥有点不明白赫连遥真的用意是什么。
按照规则来说,第一轮若想避免自己被提名,就要先提名别人,且为了保证自己的提名能让另外两个人也同意,他就必须提名自己的恋人,但是,一旦他这么做了,到了第二轮,他就必死无疑了。
如果四个人都能想明白这一层的话,那么他们就会一直僵持下去,根本不会开口。
但显然,赫连遥真不会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如何?谁先来?”赫连遥真清越动听的声音隔窗传来,莫名有些诡异。
第50章 静夜无眠画月魂(三十二)
果然, 赫连遥真问后,迎来的是一阵沉默。
他手腕轻摆,动作优雅地甩开折扇, 缓缓摇动着,冷漠又动人的一双眼睛在面前几人身上扫过。
跪在他脚边的那女子, 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看好戏的模样, 便明白他绝不会收回成命了。
她低下头眼中闪过一抹决绝,手向后指向一开始跪在他身边的那个男人,有些颤抖地低声道:“我……我选他。”
“什么?”那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急切道:“你是说你要和我一起商量让谁去……去死吗?”
女人收回指向男人的手指, 握成拳,背对着他道:“我是让你去死。”
“啊。”男人张了张嘴, 如鲠在喉,片刻后,他手足并用慌乱地爬向女人,拽住女人的手臂, 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死了你也活不了,你究竟在想什么?你怎么能背叛我?”
男人神情悲愤, 越说越大声, 甚至忘了自己是在赫连遥真的面前, 忘了一切礼仪尊卑, 此刻,他脑子里只剩下“他最爱的女人想让他去死”这一种声音。
女人转过脸看向他,眼神有些躲闪, “我也不想这样,但……”后面的话, 她没有说下去,她掰开男人抓在她手臂上的手,挪动双腿,与男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男人见她心意已决,便转头看向另外两个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说话的人,他眼中带着愤恨,他想:难道他们真要合起伙来要我的命?
“你们……”
“别说了,你就认命吧,别怪我们。”那个看上去更为粗犷的男人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凭什么?你们也别想活!”他激动地扑向粗犷男人,趁其不备一下掐住对方的脖子,那架势是想与对方同归于尽。
赫连遥真在一旁看着他们,微微一笑。
他手腕一摆,一道白光闪过。
“嗬……”男人维持着掐人的动作,惊恐地瞪大眼睛,嗓子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
被他掐住的粗犷男人亦是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慑住了,他看到男人左侧脖颈上被刺入一枚精巧的飞镖,他有些颤抖地扯开了男人掐住他的手,将男人推倒在地上。
他低着头,不敢去看赫连遥真,七王子真的会按照他的规则杀人,毫无道理,毫不手软,简直是个魔鬼。
她……会让我活下来的吧……
他紧张地想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接下来,该谁了?”赫连遥真不紧不慢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我们是不是可以活下来了?”那个一直沉默的女人伸手抓住粗犷男人的手臂,她脸色苍白,声音微弱。
粗犷男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
她慌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她顺着男人的视线看过去,愣住了。
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她的依靠,正和另一个女人对视着,她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仿佛在三人之中,她才是那个外人。
“你快说啊!选她,我们就能活下来了。”柔弱女人摇晃着粗犷男人的手臂,哭求道。
男人依然沉默。
另一个女人不再与他对视,她眼中暗含失望,“七王子,这一次,我选那个女人。”
男人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然而,愧疚感也随之而来。
“你不会同意的吧?”柔弱女人哭着问道。
“对不起,下辈子……”
“为什么?”柔软女人红着眼睛打断男人的话,“这辈子尚且能够舍我去死,又哪来的下辈子?”
“我……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不能死,她也不能死,我就快要当爹了,你能理解我吧,你向来很懂事,你是个好女人。”
女人凄惨一笑,“原来你和她……怪不得她一开始就杀了她的男人,我还以为我能活下来了,我胆子小,我很害怕,果然,我这样的人万事皆不能由己。”
赫连遥真放声大笑,愉悦之情在这间屋子里显得他缺失人性,趣味诡异。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哭泣的女人面前,抬扇挑起女人的下巴。
“真好看呐,这悲痛的样子,我见多少次都是不够的。”赫连遥真感慨道,他紧盯着女人的脸,表情中显露出几分癫狂。
女人颤抖着伸手拽下头发里的银钗,抵在脖子上,她要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闭上眼睛,一狠心……
“啊!”她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发钗已掉落在地上。
她握着微微发痛的手腕,惊惶地向四周看去,在她刚刚下定决心自裁之时,有人用石子打落了她的凶器。
“什么人?”赫连遥真后退了两步,与女人拉开距离,目光锐利地看向窗户,质问道。
且不说他这屋子外面是有人把守的,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伏在外面,以他的身份,又有谁敢来打搅他?
江寒酥救下女人后,便迅速绕到了正门走廊上。
门口的两名守卫乍见有人闯入,大惊之下,还未及捉拿,江寒酥就已经推开了房门。
“七王子……”两名守卫紧随其后,欲向赫连遥真禀报。
“原来是你。”赫连遥真认出了江寒酥,他挥了挥手,示意守卫退出去。
守卫在江寒酥身后关上了门。
江寒酥看着面前这个容貌俊美心理扭曲的男人,盘算起自己的目的,赫连遥真与隐年不同,对付隐年,他可以逼迫、恐吓,但在赫连遥真这里,身份使然,对方必不会轻易受他胁迫,这种情况,他只能示敌以弱。
江寒酥低下头,抱拳道:“七王子,卑职冒犯了。”
等了一会儿,他听到赫连遥真语气平常地问道:“你为何要救她?”
因为那只是一位在上位者残酷游戏里的无辜受害者。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与赫连遥真讨论是非正义。
“卑职不知她何故寻死,只是恰巧看见,卑职担心她身犯罪责,如若殒命,会耽误七王子的事,不过,现下想来,此事七王子自有决断,倒是卑职冒失了。”江寒酥并未道出实情。
他假装自己并没有看到事情全貌。
毕竟,他不确定如果赫连遥真知道了他已经发现了他冷血病态的一面,会不会完全撕掉正常的那一面,那样的话,后面的事可能就会完全脱离掌控。
所幸,江寒酥确信赫连遥真不会知道他究竟何时便潜伏在外了。
“这样吗?”赫连遥真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江寒酥,他在判断江寒酥有没有说谎。
然而江寒酥表现得很坦然,没有丝毫的紧张,甚至没有多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赫连遥真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而后竟将刚才发生的事述说了一遍。
“如何?”赫连遥真问道。
为什么他要将这件事告诉自己?在赫连遥真讲述之际,这个问题盘旋在江寒酥的脑海中。
“儿女情长之事,卑职不甚了解。”江寒酥给出了一个避重就轻的答案,而后又说:“恕卑职直言,卑职深夜前来打搅,是有要紧之事相商,还请七王子屏退左右。”
江寒酥言罢,自行卸下武器,双手奉上,以示诚意。
“好啊。”赫连遥真轻易便答应了,他喊来守卫的人收走江寒酥的刀,并将屋内闲杂人等带出去。
那个死里逃生的女人失魂落魄地被推搡着往门口走去,她的眼中全无光彩,整个人都沉浸在阴霾中。
忽然,她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江寒酥低着头,面无表情,身侧的手反射性地微微勾动了一下。
赫连遥真的暗器在他余光中划过,这一次,以他的身手,他仍能救下那女人,但他却什么都没做。
“我赫连遥真向来言出必行。”赫连遥真了结了女人的生命后,看着江寒酥淡然道。
是的,江寒酥知道,他是在向自己展示他作为上位者的权力,以及手段。
“好了,你想说什么?”赫连遥真坐了下来,甚至悠闲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他那样子根本不像刚杀了人,他说话的语气简直可称愉悦。
“敢问七王子可知‘五毒心’?”江寒酥试探着问道,这正是他所中之毒。
赫连遥真笑了笑,道:“你果然是为此而来。”
江寒酥知道他一定会承认,对太子下毒,以及从怀青能这么快就查到他这一点来看,他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为,他所求的定然是交换利益。
但是江寒酥没想到他承认的这样迅速坦然,他本以为自己还要与对方周旋一番。
既然如此,那便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那日围猎场上的一箭确实是七王子所为了?”江寒酥不卑不亢地问道。
“自然。”赫连遥真仰头看着江寒酥,神情略显高傲,“你是不是想说,把解药给你,太子殿下会许诺我种种好处。”
江寒酥没说话,因为他听出了赫连遥真的言外之意,他的意思是,他并不是想要所谓的“好处”,难道他之前对赫连遥真的推论是错的?
“不敢说了是吗?”赫连遥真缓缓道:“如果要来和我谈条件的人真的是太子,我或许会考虑考虑,但是现在想要解药的人并不是太子,而是你吧。”
江寒酥心中一惊。
赫连遥真怎么知道中毒的人实际是他,为了引蛇出洞,这个消息对外是封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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