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蒋道明和傅清辉行礼应下, 随后傅清辉便轻车熟路地往蒋星重院中而去。


    而蒋道明和蒋星驰一同向谢祯行礼跪安,就回了蒋府内院,不再过问前院诸事。


    蒋星重早已收拾好?东西,在自己屋中贵妃榻上?小憩。但是也?没敢睡死过去, 生怕言公子或者他派来的?人吹响鸽哨, 自己听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 蒋星重忽地听到叩门?声。蒋星重本?以为是燕麦或者兔葵,便没有?睁眼, 只道:“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跟着蒋星重便听到一串沉稳的?脚步声,显然不是兔葵燕麦, 也?不是阿爹和兄长。蒋星重警惕睁眼, 却正见傅清辉映入眼帘。


    蒋星重一下从贵妃榻上?放下腿来,坐直身子,看了眼门?外便诧异道:“你就这?么进来了?”


    傅清辉朝她一笑,并行了礼, 岔开话题道:“我奉公子之命来接姑娘,公子在正厅等着。”


    说着,傅清辉望着蒋星重,补上?一句, “好?久不见,蒋姑娘。”


    蒋星重闻言惊住,边拿自己的?包袱,边道:“什么?言公子进来了?”


    他怎么就这?么大剌剌的?进来了?还遣人来院中唤她, 这?若是被阿爹知道可怎么好??


    蒋星重顾不得多问, 拿着包袱便往外走去,并对傅清辉道:“快走, 快走。”


    傅清辉低眉笑笑,跟着蒋星重一道出了门?。


    二人一路来到正厅,蒋星重正见言公子一人坐在上?首的?椅子上?喝茶,厅中并不见父兄。


    蒋星重这?才浅浅松了口气,上?前道:“你怎么进来了?我还以为咱们还是在蒋府后巷碰面呢。”


    谢祯闻言失笑,站起身,望着蒋星重挑眉道:“本?想着来跟你父亲说说话,再告辞出去叫你,但你父兄不在,我干脆就叫清辉去找你了。”


    蒋星重见此时前厅无府中人,心下虽有?点疑惑,但也?没多想,只当下人们正好?去忙了,便忙道:“可能他们已经离府了,咱们抓紧走吧。”省得叫府里下人看见,阿爹回来告她一状。


    谢祯应下,一行人跟着蒋星重一道离开了蒋府。


    蒋府外停了两辆马车,以及随行护卫五十人,并三匹闲马。


    蒋星重和谢祯一道进了前头的?马车,坐定后,谢祯便命出发。


    谢祯和蒋星重走后,府中的?蒋道明立时便也?跟着出了府,直奔外京城外军营驻扎之地。


    此番他需在暗中带兵保护,明面上?的?旨意,是陛下修道期间,替陛下巡视天下 。但其?实?就是暗中跟着皇帝,皇帝到哪里,他便到哪里,始终一旦出事,他能在一刻钟内赶到皇帝身边救驾。蒋道明格外感?激皇帝将这?差事交给了他,毕竟……此行还有?阿满。


    马车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谢祯指了指车内一个?小包袱,对蒋星重道:“阿满,我给你备了几?套男装,必须的?时候,你换男装,咱们骑马而行,快些。”


    蒋星重点头,笑道:“你想得真周到,我也?正想着顺道去成衣店买几?套男装,不成想你已经备好?了。”


    谢祯失笑,对蒋星重道:“原是想着你爱自在,尤其?此番外出,怕是多有?麻烦,女子装束,怕是穿着不方便。”阿满那般伶俐,踩着裙摆、衣袖,不慎摔着可怎么好??


    念及此,谢祯脑海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也?不知阿满戴上?凤冠,穿上?翟衣会是模样。


    蒋星重点头,对谢祯的?话表示认可。话及至此,蒋星重忽地想起方才似是见到两驾马车,蒋星重不禁好?奇地问道:“对了言公子,咱们为何要多带一辆空马车?”


    谢祯闻言失笑,解释道:“不是空马车。后头车里是吏部尚书许直,以及刑部侍郎孟昭。”


    蒋星重闻言一惊,诧异看向谢祯。所以此次出行,言公子还带着一名尚书和侍郎。蒋星重已经不想再问言公子出行为何随同大臣都这?么高品级,她已经习惯了,只不解道:“陛下为何要安排带上?这?两位大人。”


    谢祯认真解释道:“这?二位,都是当初你告知我的?那个?名单里的?人。在你的?梦中,他们都曾随帝殉国,魂祭大昭。自从拿到你给的?忠义之士的?名单后,我便用心考量其?中的?那些人,这?许直,便是其?中一位。”


    蒋星重点头,道:“这?我知道,他从吏部考功勋员外郎,一跃成为吏部尚书,想来便是你的?手笔。”


    谢祯缓缓点头,认可蒋星重所言,他接着道:“我同许直详细聊过,他亦出身南直隶,族中乃商贾之家。可却不知什么缘故,他没有?加入建安党,只说定不会同建安党在同一个?锅里吃饭,这?些年升迁也是艰难。”


    蒋星重听着谢祯的?话,面露深思之色。出身南直隶,却不同建安党人同流合污,又说出那般决绝之言,想来是同建安党人有什么仇怨。


    蒋星重思索着道:“若是如此,此番许直想来会对我们助益良多。他出身南直隶,对南直隶熟悉,又同建安党人有?仇怨,说不准会为我们揭开一些隐秘之事。”


    谢祯点头道:“我也?作此想,所以此番便上?奏陛下叫他一同前往。至于孟昭,他身为刑部侍郎,专司刑狱,善断案,会仵作之法。晋商叛国案,绝大部分逆贼亦是由他审理,刚正严明,无有纰漏。这样的人心思细腻,能见常人所不能见,能察常人所不能察,此番同行,于我们定有?助益。”


    蒋星重无比认可地点头。


    她不知想起什么,神?色间出现作怪般的?调皮笑意,语气喜滋滋地对谢祯道:“你跟皇帝要的?这?两个?人极好。而且他俩都是朝廷大员,此番前去南直隶,咱若是遇上?那些个?不长眼,直接叫他二人亮个身份,还不得吓死他们。”


    谢祯看着这?般可爱的?神?色,朗声笑起,跟着道:“我也?作此想。”建安党人要取他性命,他自是不敢在南直隶亮明身份,更?不敢叫建安党人知晓他不在京城,以免他们策划政变。


    但就怕有?些必要的?时候,需要做些以权压人的?事来,许直和孟昭,一个?吏部尚书,一个?刑部侍郎,尤其?是许直,地位在南直隶所有?官员之上?,必要的?时候,明面上?的?功夫,就很好?做。


    许是压在肩上?的?重担太多的?缘故,刚还笑嘻嘻的?蒋星重,竟又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对谢祯道:“言公子,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为何咱们大昭,要保留南京。”


    谢祯闻言,不由抿了抿唇。他想了片刻,拿过一旁的?食盒,打开,将里头的?枣泥糕端到蒋星重面前,这?才向蒋星重解释道:


    “大昭建国之初,京都本?就在南京,后来成祖继位,迁都顺天府。意为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南京作为曾经的?都城,也?作为大昭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故而保留了两京制度。南部六部齐全,所有?官职设立,与顺天府一般无二。”


    “可如今瞧着,这?两京制度,倒是成了我大昭的?隐患。”若南直隶真是大昭万不得已时的?退路,那为何景宁帝最后宁愿自缢,也?不退守南直隶?以待反击?


    这?若是从前,蒋星重怕是会忍不住嘲讽一句景宁帝,纵有?骨气,却不懂变通。他若是活着去南直隶,说不准还有?一击之力。可是现在,蒋星重已不再这?般想,景宁帝不是昏君,亦不是蠢材,而且再看看现在了解到的?南直隶,前世景宁帝不去,怕是另有?缘故。


    思及至此,蒋星重不由叹息。


    谢祯亦跟着点头,见蒋星重不吃枣泥糕,便拿起一块递给她。他不想看着蒋星重如此烦忧的?模样。


    蒋星重道了声谢,伸手接过,有?一口没一口地啃了起来。


    谢祯认可蒋星重的?评价,接着跟蒋星重说南直隶的?事,“南直隶,共设应天、凤阳、淮安、扬州等十四府。此十四府的?税收,治理,皆由南京六部直接统管。再由南京六部,上?报京城。”


    蒋星重听着这?话,不由看向谢祯,眼里满是不解。谢祯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面上?流出一丝愧疚之色,随即低眉,笑笑道:“南京六部,给他们的?自由,确实?多了些。”


    蒋星重听着,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枣泥糕,似问人,又似自问道:“青海有?汪承忠自给自足,川蜀有?秦韶瑛号令一方,可为何就没出现如南直隶这?般的?情形?”


    是啊,为何?


    这?个?问题的?答案,蒋星重和谢祯都想知道。高.祖皇帝建国之初,便为了防止地方割据做了很多措施,所以,大昭很难出现割据一方的?强大势力,为何到南直隶这?里,就成了例外?


    这?个?问题,想来不到南直隶,不查清南直隶,便无法获得答案。


    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蒋星重方才问道:“南直隶每年能上?缴朝廷多少税收?”


    谢祯回忆了下户部的?年报,回道:“平均算下来,同大昭其?他地方齐平。”


    蒋星重再次面露疑色,嘲讽一笑,道:“南直隶工商业发达,不该如此。”


    谢祯又道:“我来前查过户部南直隶的?税收记录,明面上?的?账,并无问题。”


    “看来得弄清楚南京六部,到底是如何治理南直隶的?。”蒋星重神?色愈发凝重。


    谢祯点头,他想了想,对蒋星重道:“等到了码头,咱们便换船,走水路,沿运河南下。到时许直和孟昭将同咱们同乘一艘船,到时候咱们详细问问许直,想来他会知道一些东西。”


    第092章 第 92 章


    蒋星重听闻此言, 好奇地问道:“许直是哪里?人士?”


    谢祯回道:“江苏通州。”


    “通州……”蒋星重重复了一遍地名,随后似又想起?什?么,看向谢祯问道:“之前?派去南直隶的人,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谢祯摇摇头, 眉宇间流过一丝愁意, 对蒋星重道:“没有, 陛下病重之前?,派锦衣卫前?去接应, 可还是没有他们的消息。王希音那边有记录的,他们最后一次送消息回京城,说是在淮安府, 准备前?往南京, 之后,便没了任何消息。”


    蒋星重静静地听着,半晌后,给出了自己的推测, “叶盛泽等人奉陛下之命前?往南直隶,想来不会做出背主逆德的事?来。若始终没有消息,多半是无法送出消息。”


    是被人关?押囚禁,还是已经……毕竟是二十?多人的性命, 蒋星重不敢将事?情想到最坏处去。


    谢祯明白蒋星重的意思,有些可能,他早就想到了一些,只是不愿提及。


    二人复又沉默好一阵子, 蒋星重方才问道:“此次前?往南直隶, 你打算从何处查起??”


    谢祯复又端了一道桂花糕给蒋星重,回道:“就先去淮安, 先找到叶盛泽等人再?说。”


    蒋星重看看又端到自己面前?的糕点,不由笑道:“我出门?时和阿爹哥哥吃了早饭,刚又吃了一块枣泥糕,再?吃怕是吃不下了。”


    谢祯闻言愣了下,随即失笑,收回了手,讪笑着解释道:“只是不想看你皱眉,想着吃些糕点,你心情会好些。”


    蒋星重闻言亦笑,他原是这个意思,蒋星重不由伸手,对他道:“那来吧,我还是能在一块的。”别拂了言公?子的好意。


    谢祯摆手笑道:“既不想吃,便莫要为难自己,等饿了再?吃就是了。”


    自皇帝传出生病的消息,蒋星重已有许久未见言公?子。这会二人同在车上,蒋星重看着他俊逸的侧脸,不由问道:“陛下传出病重的这些时日,你都在忙些什?么?挂灯都不见你来。”


    谢祯看向蒋星重,眼露一丝歉意,解释道:“不是不想来找你,而是我实在走不开。陛下此番生病,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寸步不离地守着陛下,还得同陛下一道安排好多事?。实在怕有人趁陛下重病之际,在朝堂上搅弄出些风雨来。”


    蒋星重闻言点头,“果?然如此,我猜到了。所以你和陛下最后商量的结果?,便是陛下借修道之名避祸,你出京前?往南直隶,清查南直隶。”


    谢祯点头,“差不多是如此。我其实应该早点找人给你送个信,但?此番事?情严重,我着实怕连养心殿中都不安全?,生怕我怕一旦离开,就又出什?么变故。所以便先帮着陛下,策划了这套借力使力的法子,可以让我有脱身前?往南直隶的机会。”


    蒋星重静静地看着谢祯,良久之后,她收回目光,笑道:“从前?你总劝我莫要太?过拼命,可是我现?如今怎么瞧着,你才是真正拼命不要命的人。你可曾想过,叶盛泽等人至今没有消息,你此番前?去南直隶,便是入了龙潭虎穴。”


    谢祯听着这话?,看向蒋星重,笑问道:“所以……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蒋星重闻言一怔,随即躲开谢祯的目光,脸颊复又有些烫。她极力控制着神色,似如常般平静,对谢祯道:“那……我们是朋友,我怎么会不担心?”


    谢祯失笑,对蒋星重道:“阿满你放心,你担心的,陛下也想到了,所以他给了我大昭的调兵之权。咱们此次出行,除了明面上随行的五十?名锦衣卫,暗中还有京中大将借巡查之名带兵随行。”


    蒋星重尚且不知,谢祯口中这名大将,便是自己的父亲,只舒了口气,点头道:“那就好。如此这般,我们便可无后顾之忧,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谢祯笑而点头,看向蒋星重的神色间隐有宠溺,抿唇笑应:“嗯!”


    谢祯知道昨晚蒋星重没睡好,昨晚他那么晚去找她,她今早又很早出宫,没睡多久,便对蒋星重道:“到码头还有些工夫,你抓紧时间歇息会儿,等上了船,怕是还有不少事?呢。”


    蒋星重确实有些困,便对谢祯道:“你也休息会儿,你眼下的乌青,比前?阵子好了些,别再?缺了觉,省得大昭还未变好,你身子倒先垮了。”


    谢祯不由失笑,这阵子装病卧榻,反倒是因祸得福,睡了几个好觉。


    谢祯应下,二人便在车内,各靠一边,合目小憩。


    蒋星重睡得很快,合眼不多时便入了梦境,许是言公子就在身边的缘故,蒋星重心间只觉愉悦,梦境便也是舒心娴静,这一觉睡得格外好。


    不知过了多久,蒋星重隐隐听见傅清辉的声音。蒋星重迷蒙睁眼,便见谢祯也醒了过来,看向车外问道:“到了吗?”


    车外傅清辉道:“回公?子的话?,到了。”


    谢祯看向蒋星重,道:“那,我们现?在下车?”


    蒋星重点头,拿过车里?的镜子,整理了下自己的仪容,便同谢祯一道下了车。


    揭开车帘的一瞬间,蒋星重霎时被眼前的景色晃住了眼睛。


    已至酉时,码头西侧赤霞千里?,染红了整片天与河。码头外船只如丛,船上往来忙碌者众,人与船都在夕阳下成了墨色的剪影。好一幅喧闹又美丽的人间赤霞千里?图。


    谢祯看着眼前?的景色,眸中流出一丝眷恋,不由感叹道:“看来这偶尔外出走走,还是挺好的。”


    蒋星重不免又想起?前?世的颠沛流离,笑道:“加个前?提,国?泰民安之时,外出走走,还是挺好的。”


    若是前?世那般景象,即便外出,那也是只顾着逃命,谁还顾得上景色如何?


    谢祯闻言失笑,他们阿满,还真是时刻不忘爱国?。


    二人说话?间,许直和孟昭也下了马车,上前?来给谢祯和蒋星重见礼。这还是蒋星重第一次见到这两位前?世别人口中随帝殉国?的义士。


    两个人都属于瘦高的类型,续着须,都生得浓眉大眼,乍看很有威严,但?细瞧神色间都很和善,此刻他二人各自一身圆领袍,头戴大檐帽,显得气度非凡。


    蒋星重跟二位大人回了礼,许直和孟昭,看向蒋星重的神色间,都带着无尽的好奇和欣赏。


    现?如今,他二人都算是陛下的心腹。决定此次出行之前?,陛下做足了准备。


    半个月前?的一个夜里?,陛下宣吴令台、吴甘来、许直、于腾、蒋道明、蒋星驰、赵翰秋、傅清辉、沈长宇、勇卫营孙德裕,以及司礼监李正心、御用监恩禄、东厂提督王希音,还有他和孟昭等所有人,在养心殿密谈。


    此次参与密谈之人,皆乃陛下心腹。便是在此次密谈中,陛下安排好京中一切相关?事?宜,以防建安党人趁他不在发动政变,以及前?往南直隶的相关?事?宜。也是在此次密谈中,陛下将东厂掌班兼任京营提督蒋阿满的真实身份告知了他们所有人。


    自是也告诉了他们所有人,蒋星重自陛下登基以来,对大昭做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而他许直,还有于腾、吴甘来、孟昭等人,皆乃蒋星重举荐。


    许直和孟昭等人对自己忽然受陛下重用一事?,一直心存疑惑,终于在那场密谈中得到了答案。原来举荐他们的人,便是蒋星重。众人一时对蒋星重感激不尽,同时也格外钦佩,身为女?子,在这样的环境中杀出一条血路,坐上如今的位置,早就不知强过多少人。


    此刻他二人终于见到了蒋星重,神色间全?然是欣赏和好奇。尤其在见到蒋星重如此年轻,容貌还这般出众时,他们立时便意识到,眼前?这位姑娘,要不了多久,怕是会贵不可言。


    码头人多眼杂,二人自是不好多说话?,打过招呼后,便暂且没再?多言。


    而就在这时,傅清辉从码头处过来,向谢祯行礼后,指着不远处的两艘二层的大船并一艘运货的大船,对四人道:“那便是我提前?安排备下的船,里?头什?么都准备好了,厨娘也已经安排妥当,是靠谱的人,已经吩咐了晚饭,大家上船用就好。”


    谢祯点头,转而看向蒋星重,侧身做请,笑着道:“姑娘,请。”


    蒋星重冲他一笑,便提裙朝码头走去。


    此行加上五十?名锦衣卫,共五十?五人,还有五十?五匹马,两驾马车。见谢祯等人上船后,傅清辉便安排一半人与谢祯上了同一艘船,剩下的人上了第二艘船,马匹、马车等都赶上了运货的船。


    一切安排妥当,傅清辉方才上船。他上船后,便令三艘船驶出了码头。


    船上都是自己人,大家说话?便也无须再?顾忌,五人围在甲板上围桌而坐,赏着夕阳,喝着茶水,等着吃晚饭。


    许直看向蒋星重,朝她一拱手,笑道:“久闻蒋姑娘大名,今日一见,许某甚是荣幸。”


    孟昭亦笑道:“孟某亦深感荣幸。”


    蒋星重闻言愣了一瞬,不由看向谢祯。许直和孟昭这话?什?么意思?知道她是谁?


    谢祯见此失笑,对蒋星重道:“他们是你举荐给我的人,我自会收为己用。用人不疑,既是自己人,便没有隐瞒的必要。他们知道你是东厂掌班兼京营提督蒋阿满。”


    蒋星重着实被惊了下,她当真没想到,她的身份,有朝一日,竟是会这般光明正大地公?布在朝廷大员的面前?。言公?子是否对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了些,连她以女?子之身入东厂的事?都敢到处说?


    但?眼下不是问这些的时候,他们二人知道她的身份,确实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对她来说更为方便。她本以为此次出行,她会是言公?子贴身婢女?的身份,没想到他直接帮自己提前?告知了这二位,也好,省得有什?么事?,还要装作一副不知不懂的模样。


    念及此,蒋星重对许直和孟昭道:“二位大人忠勇无双,见到二位大人,我也甚是荣幸。”这话?是真的,不是客套,他们前?世,可都是随帝殉国?之人啊。


    许直和孟昭闻言一笑,二人相视一眼,许直先拱手道:“许某还未感谢姑娘举荐之恩,待来日事?毕,我二人定登门?拜谢。”


    孟昭亦认真点头。


    蒋星重忙道:“二位大人言重,若非二位大人确实品行出众,才华过人,忠义之心无二,我又怎会将你们举荐给公?子?说到底,是二位大人本身就有能耐。”


    说着,蒋星重神色认真下来,提醒道:“至于拜谢一事?,你们二人千万别来!一来,是我入东厂的事?,绝不能叫我阿爹知道。二来,若是叫陛下知道你们来找我家,只会当你们是与我阿爹交好,没得以为你们结党营私,反倒害了你们和我阿爹。”


    许直和孟昭等谢祯身边的心腹,都知道蒋星重还不知他就是皇帝,毕竟陛下还特意叮嘱过,不要在蒋姑娘面前?泄露他的身份。


    只是他们没想到,蒋姑娘居然就这么在皇帝面前?,把这般敏感的担忧直白地说了出来。


    许直和孟昭不由看向一旁的谢祯,却见谢祯正一脸宠溺地侧脸看着蒋星重,满脸的笑意。


    许直和孟昭这才松了口气,想想也是,陛下知道蒋姑娘不知他的身份,说出来的话?,反而更加证实了他们完全?没有半点结党营私之心。


    蒋星重跟着补充道:“而且,我举荐你们毫无私心,只是单纯地因为你们忠义无双。我不需要你们谢我,好好辅佐皇帝,让大昭国?泰民安,便是我唯一所求。”


    许直和孟昭笑开,看了看谢祯,这才向蒋星重抱拳道:“姑娘放心,我等绝不辜负所望。”


    话?至此处,蒋星重看向许直,问道:“对了许大人,我听言公?子说,你是南直隶人士,却同建安党人不合,我可否问问,是何缘故?”


    第093章 第 93 章


    许直听到?蒋星重这般问, 面上的笑意眼可见地?淡了下去,眼中亦一丝落寞,跟着便蒙上一层幽深的恨意。


    不?知他又想?起什么,眼中的恨意淡去, 转而变成望之无尽的无奈。他看了看同桌而坐的皇帝和蒋星重, 一声长?叹, 这才开口讲述起自己家中的往事。


    船行于河,赤霞千里, 天地?都被染成了绯红色,似血般灼眼。许直道:“我出身商贾之家,但我家并非世代经商, 根基并不?如那些盘根发展数百年的大家大族。我家自祖父辈开始, 方才经营起丝绸生意。祖父勤恳,又颇有头脑,长?袖善舞,在通州白手起家, 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下。家中不?仅有布庄,还有四个庄子,数百亩田产。”


    “但祖父因根基不?足,在他试图将生意做得更大些的时?候, 却发现处处饱受掣肘。于是祖父便动了叫父亲考取功名的念头,可惜我父亲虽经商有道,却于读书一道上,不?算是个有天赋的。无论祖父为他请多少名师, 始终都无法?考取功名。”


    “在南直隶, 最出名的,当属建安书院。于是祖父便动了送父亲去建安书院读书的念头。奈何建安书院门槛极高, 能?去建安书院读书的子弟,多为有权有势的贵族子弟。我家纵然不?算缺钱,可在南直隶那种遍地?权贵的地?方,依旧是无权无势。”


    “父亲去不?得建安书院,祖父颇为落寞。好在没多久,我出生了。与?父亲不?同的是,我自小便在读书一道上颇有天赋,这就叫祖父看到?了希望,想?尽一切办法?为我请名师教授。”


    “在我十二岁那年,朝廷忽地?更改了税收政策,我家每年的盈利,几?乎有一半要用于缴纳赋税。”


    谢祯听到?此处,不?由回忆起来。他粗略推算了下时?间,不?由蹙眉道:“你?十二岁的时?候?朝廷似乎并未更改过税收政策。”


    许直缓缓点头,看向谢祯,唇边忽地?有了笑意。只是那笑意,却兼任看不?出一点开心,反而含着深深的嘲讽。


    许直接着道:“没错,朝廷从未更改过赋税政策。南直隶还有一条规矩,公子怕是也?不?知道。”


    蒋星重和谢祯不?由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浓浓的好奇之色。二人忙再次看向许直,谢祯问道:“什么?”


    许直看着桌上其他四人,道:“官绅不?纳粮。”


    蒋星重闻言一愣,傅清辉亦是蹙眉。谢祯则静静地?看了许直片刻,随即蹙眉道:“高.祖皇帝开国之初,为选拔人才,鼓励百姓参与?科举,便短暂施行了官绅不?纳粮的政策。可后来迁都顺天府之后,这条赋税政策便已废止,南直隶竟是保留了下来。”


    许直缓缓点头,神色间尽是无奈。


    蒋星重听着这些话,不?由深深抿唇,随即道:“公然在辖地?施行一项朝廷依然废止的政策,百年间,竟是都没有传到?顺天府。那些出身南直隶的官员,显然是人人皆知此事,却没有人告知朝廷,没有人告知皇帝。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一旁的孟昭接过话,叹息道:“南直隶三人成虎,宛如铁桶一个。他们相互抱团,欺上瞒下,共同守着同一个秘密。”


    许直点头道:“正是如此,凡出身南直隶的官员,身在其中,必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即便有人看不?顺眼,想?向上去告,也?根本也?逃不?出如此庞大利益集团的手掌心。胳膊扭不?过大腿,有人不?想?说,有人不?敢说,便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蒋星重再次看向许直,问道:“你?家中遭难,可是与?此事有关?莫非是你?祖父或者父亲,想?要向顺天府揭露南直隶官绅不?纳粮的政策?”


    许直闻言,面露愧色,笑笑道:“家父与?祖父,不?过都是为自家生计奔波的普通人,何来此等觉悟?”


    许直长?叹一声,继续道:“南直隶有官绅不?纳粮的政策,可南直隶工商业发达,也?并非所有工商业主家族中,都是官绅一体。多的是像我家这样,只有产业田产,却无权势的小门小户。”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十二岁那年,‘朝廷’所谓的提高赋税的政策一下来,便开始有无数人,想?法?子避税、逃税。而在官绅不?纳粮的政策下,最好的避税法?子,自然是家中有人为官,所有产业都在其名下,自然而然,便免除了沉重的赋税。”


    “所以工商业主们,便想?尽一切法?子培养家中子弟入朝为官。能培养出来固然是好,可名师皆在建安书院,像我们这样背后没有权势依靠的普通人,自是进不?了建安书院,所以……更多的小家族是培养不出来为官之才的。”


    话至此处,蒋星重和谢祯都听明白了,在南直隶,便是连教育资源,都被建安党人牢牢把控在手中。


    许直接着道:“那么这些家中培养不?出读书材料的人家,面对沉重的赋税,又该怎么办呢?正所谓办法?总比困难多,便有很多人,想?出同当地官绅合作的法子。便是将自己家中的商铺、田产等全部挂在官绅名下,如此一来,便不?必交税。每年所得财产,将其中的三分分给挂靠产业的官绅,剩下的自己拿。如此一来,分给官绅的财产,可比纳税,要少上许多。”


    “这,便是所谓的‘投献’。”


    话至此处,蒋星重和谢祯不?免怔愣,一时?间说不出多余的话来。而孟昭和傅清辉,已然蹙眉。尤其是刑部的孟昭,素来主持刑狱,崇尚公正,对此等事情?,自是已无比唾弃。


    许久之后,谢祯似是明白了什么,这才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前?来查看南直隶历年税收年报,明显上的账目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可最后的税收数目,却是与?其他地?方相差无几?,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无数人将产业挂靠在官绅名下,南直隶只按照所有人手中持有产业的数目收税,官绅又不?纳税,如此一来,可不?就是账目没有问题,但就是不?见银子吗?说到?底,大笔的银子,还是进了南直隶的腰包,或者说……建安党人的腰包。


    听谢祯这般说,许直拱手道:“回公子的话,正是如此。”


    谢祯朝他抬手,示意他接着说,许直这才接着道:“那时?我只有十二岁,虽然看起来是个读书的材料,却尚未考取功名。新的赋税政策一下来,祖父为了逃避沉重的赋税,便也?打算效仿他人,找一位官绅投献。”


    “而他找的这个人,便是当时?的通州知州,顾之章。现如今,他已经是南京户部尚书。”


    话至此处,许直的神色间,终于有了明显怒意,他接着道:“这位顾大人,其顾氏宗族,在南直隶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他们族中,百年来出过三位内阁大臣,两位巡抚,两位总兵,东南海军中也?有他们族中将领,家中男丁,多少都有或大或小的官职在身。”


    说起姓顾的内阁大臣,谢祯脑海中立马便冒出几?个名字。而蒋星重,立马想?到?的便是前?几?个月的晋商杨越彬案,当时?她?就查过顾之章、宋奉新在京中的宅邸和铺子。


    许直接着道:“投献这等方法?,有利有弊。利在可以少纳赋税,而弊端却也?格外?明显。商铺、田产等所有产业,都挂靠在他人名下,那么从明面上来讲,这些产业,就是那些官绅的。大家纷纷参与?投献制度后,这弊端便也?逐渐显现出来。那些没有背景权势的工商业主,若是格外?听话便也?罢了,倘若有不?听话的,或者投献的官绅心稍微黑一点,那么只需翻个脸,家中所有的一切,便会尽皆归属他人。”


    话至此处,许直面上的愠色更加明显,他不?禁红了眼眶,接着对众人道:“没两年工夫,接受投献的官员,便开始了明里暗里的收割,他们索要的分成,已远远高过赋税,许多人便心生不?满。顾之章,自是也?向祖父提出加大分成,他索要的费用,我祖父细细算下来,已远超朝廷索要赋税。顾之章给他留下的盈利,除掉成本,只够维持家中的基本生活。”


    “他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打拼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又如何甘心就这么为他人做了嫁衣?辛苦一整年,最后钱都是给别人赚的,换做谁会愿意打白工做牛马?于是他便去跟顾之章谈,可最终结果,便是顾之章一纸状书,将祖父告上了南京刑部。按照明面上的文书,所有产业,都在顾之章名下,祖父根本辩无可辩。于是……我家中的所有商铺、田产,就这般彻底归了顾之章所有。”


    许直眼眶中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在此刻滑落,他声音也?止不?住地?哽咽。他抬手擦了擦眼泪,接着道:“此事之后,祖父没过多久,便重病不?起,卧榻半年后撒手人寰。父亲认识到?为官的重要性,在祖父走后,便用尽家中仅剩的财产,竭尽全力供我读书,好在不?负所望,我终于考中了进士。所以……我纵然出身南直隶,可我此生,又怎会再与?建安党人同桌吃饭,我恨不?能?将他们扒皮抽筋。”


    听着许直说完这些过往,蒋星重和谢祯,都是面色沉重,久久没有言语。


    许直平复了好一会情?绪,这才止住眼泪,他方才继续对谢祯和蒋星重道:“我本以为做了官,手中有了权,我就能?替祖父报仇。可等真的入了朝堂,我才看明白很多事。在我十二岁那年,朝廷根本就没有下达过增加赋税的政令,这根本就是南直隶那些手握权势的大家大族弄出来的事情?。”


    “他们借此将压力给到?南直隶所有普通工商业主。老实交税,他们便可按照朝廷的税收交给朝廷,多出来的差价,便进了他们自己的腰 包。他们很清楚他们制定的赋税不?合理,所以便出现投献之法?。起初他们信守承诺,叫无数人纷纷跟着投献,可三两年之后,他们便开始收割。南直隶绝大多数产业、商铺、田产,都成了这些官绅大族私人财产,无数人家破人亡,无数人失去一切……就算听话的那些人,乖乖给了不?合理的分成,可剩下的那点收入,除了维持生计,又能?做些什么?到?底也?是沦为为他们付出血汗,打工卖命的牛马……”


    话至此处,许直叹息着,摇着头,呵呵笑起,笑声中尽是无奈。半晌后,他方才抬起眼睛,不?由看向西方将尽的最后一抹夕阳,对众人道:“从加派赋税,到?投献收割,无论如何,得利的人,永远都是他们。”


    许直不?由看向南直隶的方向,西尽的最后一抹如血赤霞洒在他半张脸上,神色是那般幽深。


    纵然他身边坐着的人,便是大昭的皇帝,可此行前?往南直隶,他却依旧没有信心。他太清楚南直隶那些大家大族,是何等一手遮天,而他们之间又相互拧成一股绳,抱团为生,宛如铁板一块。所以……他们才有连皇帝都敢谋害的胆量。


    南直隶数百年基业,此行,他们真的能?帮着皇帝一起,找到?破局之法?吗?


    第094章 第 94 章


    蒋星重手里握着茶杯, 看着许直,他望着河面?上如血的残阳,就那般静静地望着。


    今日?他讲述了他家中过去的遭遇一切,可此时此刻, 蒋星重从他的神色间, 却看不到本该有的恨意与愤怒, 反而是一片难以掩饰的颓败,仿佛有一团密不见光的阴云, 将他团团包裹在中间,窒息,且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出路。


    而就在这时, 有随性出宫, 扮作小厮的小太?监,上前来到谢祯身侧,行礼道:“公子,厨房备好了晚饭, 现在传吗?”


    谢祯点头道:“传。”


    小太?监行礼退下,谢祯对桌上其?余四人?道:“既是出门在外,便没有那么多?讲究,先吃饭吧。”


    许直这才收回目光, 点头应声。


    不多?时,随行伺候的人?便将饭菜一一端上了桌,众人?便动?起?了筷子。


    饭间,傅清辉扒拉了几口碗里的饭菜, 似是想起?什?么, 咽下口中食物后,看了看桌上几人?, 最后目光落定在谢祯面?上,道:“公子,出门在外,我们几人?在一起?,许是该有个对外的身份说辞。否则一旦有人?问起?,自说自话,难免叫人?看出破绽。”


    这确实是得想想,谢祯认同?地点头,随后看了眼众人?,道:“诸位觉着,咱们该以何种身份对外言说?”


    许直和孟昭相视一眼,自是不敢先提议。毕竟给他俩年?纪放着,要么做陛下叔叔,要么做兄长,主动?说出来,就显得有些占陛下便宜。


    但陛下文化?,又不敢不说,许直道:“对外便说是北边前往南直隶做生意的商户,可好?”


    听许直里说得这般笼统,谢祯立时明白了他们的为难,他看了蒋星重一眼,唇边忽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对众人?道:“商户不错。那便……许大人?做二叔,孟大人?做三叔,清辉做堂兄。至于我和蒋姑娘……”


    蒋星重正要说她做最小的妹妹,怎知谢祯却抢话道:“夫妻吧。”


    蒋星重闻言愣住,诧异看向谢祯。同?桌的许直和孟昭,立时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全无意外。


    谢祯无视蒋星重的神色,状似随意地接着道:“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我新婚燕尔,带着新婚妻子一道出门同?两位叔叔学做生意。至于我的夫人?……”


    谢祯看向蒋星重,笑道:“自然也是出身商贾之家,于经商一道上,颇有头脑。”


    蒋星重不由看了看同?桌另外几人?的神色,见他们神色间并无异样,莫名便也觉着坦然起?来,便默认了这个提议,心间漫上一股奇异的期待之感。


    商量好出门在外的身份,众人?便继续吃饭。


    饭吃罢时,东方已泛上点点星辰,西方天尽之处,只余最后一抹明光。


    蒋星重起?身,走到甲板围栏处,伸手扶住了围栏,看向河上的夜色。谢祯亦起?身朝蒋星重走去。


    傅清辉、许直、孟昭等人?见状,便起?身朝船内走去,并示意其?他下人?,一道跟着进去,甲板上只剩下蒋星重和谢祯。


    谢祯来到蒋星重身边,在她身侧站定,侧头看向她,问道:“在想什?么?”


    蒋星重目光未从江河的夜色中收回,唇边挂上一抹浅淡的笑意,对谢祯道:“很多?事?。梦中的未来,眼前的艰难……”


    谢祯亦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对她道:“今日?许直说的那些事?,倒是让我想起?读过的那些史书。”


    蒋星重没有说话,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谢祯继续道:“历史上每个王朝,都不可避免地要面?临同?一个问题。便是土地越来越多?地掌握在有权有势的人?手中,或通过自由买卖,或通过侵占豪夺。每到王朝末年?,土地兼并的问题就会越来越严重,无数的百姓成为没有耕地的流民。为了抢夺土地,为了生存,就不可避免地,要发动?叛乱。最后的结果,无疑是改朝换代。”


    蒋星重听着谢祯的这番话,不由垂下了眼眸,跟着便是一声轻叹,徐徐道:“现在的大昭,尤其?是南直隶,便是这般的状况。南直隶的官绅,抱团独大,他们借着权势,愈发地扩大自己的利益。富得越富,穷得越穷。”


    时至此时此刻,蒋星重愈发了解了景宁帝的处境。


    他登基之初,面?临着空虚的国库,面?临着天降大旱,面?临着起?义的流寇……还?有建安党人?如此欺上瞒下的恣意妄为,甚至还?有土特部?虎视眈眈。


    这无疑是一场天崩般的开?局。天时,地利,人?和……景宁帝一样不占。


    尤其?是今日?听到许直说起?自家的往事?,蒋星重从这件事?中,见微知著,窥见南直隶如今情形的一二。


    景宁帝重新扶持宦官,揽下前世建安党人取消工商业赋税的谋划,只能是延缓了局势的恶化?。也仅仅只是延缓罢了,按照如今南直隶的情况,继续这般发展下去,怕是要不了多?久,大昭还?是会像前世一样,爆发难以抵挡的叛乱。


    她真的……能挽回大昭吗?还?是说如今所做的一切,只能算得上是给大昭续命?能续一日?是一日??


    谢祯听着蒋星重的话,神色间也不见半点喜色,蒋星重能想到的,他自己也能想到。


    只是他不愿蒋星重陷在这般的情绪里,他转头看向蒋星重,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我们尚未到南直隶,听到的情况,不过只是冰山一角。待到了南直隶,了解清楚情况,未必想不到破局之法。”


    蒋星重看向谢祯,问道:“之前陛下派出的钦差,东厂叶盛泽等人?,半点下落也没有吗?”


    谢祯摇摇头,只道:“他们最后一次传信回东厂,只说是抵达淮安,之后便没了任何消息。”


    蒋星重望着如墨的河面?,沉默片刻,忽地对谢祯道:“你?做好心理准备。”


    夜里河面?上的凉风从耳畔呼呼而过,夹杂着船破开?河水的哗哗声。谢祯半晌没有言语。


    蒋星重本不愿说这等谶言,可若无意外,若不是身份暴露,他们怎么会就这般音信全无?


    两个人?不知沉默了多?久,谢祯对蒋星重道:“等到了淮安,打听查过后再说,早些休息吧。”


    蒋星重点点头,和谢祯一道进了船内,各自回了房间。


    余下的几日?,蒋星重等人?便是在船上度过的,除了偶尔靠岸补给,几乎没有下过船。


    该商讨的事?皆已商讨罢,这几日?,除了等着到淮安,几人?完全没有别的事?情做,干脆闲暇时,便聚在甲板上玩起?了叶子牌。晚上吃过饭,蒋星重便同?谢祯一道在甲板上吹吹风,说说话。


    自前世流离出京,一直到重生回来,在船上的这几日?,竟是蒋星重过得最无忧无虑的几日?。无闲事?挂心,无案牍劳形,身边还?有言公子陪着,日?日?相见。


    蒋星重竟生出一种想这般安逸下去的贪婪心思来。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就是她前后两辈子都可遇而不可求的安稳。只可惜现在还?不能歇,这几日?于她而言,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船行了五夜六日?,终于在第六日?下午抵达淮安府。


    这一路上,越往南,河上的船只便越多?,货船、游船络绎不绝。临岸的城镇也越来越繁华,人?口也眼可见的多?起?来。临岸的那些商铺,也是品类繁多?,甚至有很多?铺子,里头卖的东西,都是蒋星重在顺天府都未曾见过的。


    南直隶,当真是一片繁荣昌盛之象。她和谢祯,都真切地感受到为什?么说南直隶工商业发达。此刻他们也无比的确定,大昭绝大部?分?财富,都集中在南直隶。


    船只在淮安府码头靠岸,傅清辉先一步下船,去安排后面?船只上的人?员,以及马匹和马车下船。


    待一切准备妥当,傅清辉方才回到船上,示意谢祯和蒋星重可以下船了。


    下船前,许直对谢祯道:“公子,我舅父就住在淮安府,若陛下不弃,我们或可去我舅父家落脚。”


    谢祯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有熟悉的当地人?,有些消息也方便打听。”


    许直行礼,对谢祯道:“我也做此想。公子放心,我定会细致安排,绝不会惹上半点麻烦。”


    谢祯点头应下,随后看向蒋星重,对她道:“那我们暂且便去许大人?的舅父家。”


    蒋星重没有异议,点头应下,随后众人?便一道下了船。


    马车已经在码头候着,上了岸,蒋星重和谢祯便进了马车。许直和孟昭照例进了另外一辆。


    许直的马车在前带路,谢祯和蒋星重的马车则在后头跟上。


    一路上,蒋星重忍不住掀起?一点点车窗上的帘子,看着外头街道上的一切。


    她忍不住对谢祯道:“南直隶还?真是繁华。”


    谢祯亦点头道:“确实繁华。”便是这样繁华的地方,收上来的税,却和其?他地方差不多?。建安党,真是好样的。


    马车约莫又行了一个时辰,来到淮安府郊外,马车方才停了下来。不多?时,门外便传来许直的声音,“公子,到了。”


    谢祯和蒋星重闻言,一道下了马车,眼前便是一处极具江南特色的宅子,看起?来约莫是个两进的院子,门头匾额上书两个字:苏宅。


    许直行礼道:“公子,这便是舅父家。”


    第095章 第 95 章


    谢祯看向许直笑道:“既是?我叔父, 哪有叔父向侄儿行礼的道理。”


    许直闻言愣了下?,随后失笑,点头,装出一副长辈模样, 对谢祯道:“那侄儿便在此稍候片刻。”


    谢祯点头笑应, 许直便上前先去安排招呼。


    谢祯等人在马车外等了片刻, 许直便同一名五十多岁的精瘦男子一道出了门,朝他们迎来。男子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 眸中神色慈爱,只是?眉心有明显的川字纹,像是?长久皱眉所致。


    来到?谢祯和蒋星重面?前, 那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含笑看着谢祯等人, 许直介绍道:“舅舅,这位便是?我京中同僚家的公子,算是?我的侄儿。这位是?侄儿的新婚妻子,此次一道同我们南下?。”又对谢祯和蒋星重道:“这些便是?我舅父苏永昼。”


    作为晚辈, 谢祯和蒋星重先行行礼,一同道:“见过阿公。”


    苏永昼笑呵呵地点头,随后傅清辉和孟昭又相?互见了礼,苏永昼便热情地招呼道:“快快家里坐。”


    蒋星重和谢祯相?视一眼?, 便一道进了苏宅。


    苏宅不大,一处两?进的院子,但里头干净整洁,充满人气, 后院里还隐隐传来稚子嬉闹的声音。


    苏永昼将几人全部请入正厅, 苏宅家中只有两?个做事?的嬷嬷,苏永昼叫嬷嬷给几人上了茶, 并上了几道当地精致可口的点心。


    待众人皆坐定,喝上了茶,吃上了点心,苏永昼这才看向许直道:“你怎么忽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南直隶半步?我本还想着,待我那孙儿大些,趁西?去之前,上顺天府去瞧瞧你。”


    说着,苏永昼不禁抬袖抹泪。许直伸手?按住苏永昼的手?臂,眼?露愧疚,含笑安抚道:“我这同僚的侄儿,有心经商,带他们夫妻来熟悉下?南直隶,便是?我此行的目的。舅舅,对不住,是?外甥不对,早就该回南直隶来瞧瞧你。”


    苏永昼忙蹙眉反驳道:“欸!说的这是?什么话?出去了还回来做什么?你打小?受得那些委屈,我心里清楚,既去了顺天府,就好生在顺天府待着,何?必回来受这些闲气。”


    话及至此,苏永昼似是?想起什么,看向许直问?道:“听说你做到?吏部尚书了?”


    许直点头道:“正是?。”


    苏永昼闻言,神色间露出感慨之色,叹息点头道:“真好,真好。还是?顺天府好,咱们这样普通的出身,没权没势的,竟也有晋升之路,好,好啊……”


    谢祯闻言,详细问?道:“敢问?阿公,在南直隶,出头很难吗?”


    苏永昼似看孩子般看看谢祯,嘲讽道:“这南直隶,是?建安党的天下?。若身后没有权势人脉,别说晋升,便是?连书院都进不去,受教育都难,何?谈考取功名?即便考上,若是?不与他们同桌吃饭,那要不了多久,不是?被弹劾罢官,就是?抱病辞任。”


    说着,苏永昼感叹道:“还是?顺天府好,天子脚下?,怎么也不会叫建安党人一家独大。他们行事?,总会比在南直隶收敛。”


    话及此处,苏永昼看向许直,叮嘱道:“你在朝为官,可千万记得莫要与建安党人交恶,定要谨言慎行。”


    许直微微抿唇,点了点头。


    苏永昼疲累地抬抬眉,额上抬头纹尽显,他转而笑道:“说这些事?做什么,咱们聊些愉快的。”


    说着,苏永昼看向谢祯和蒋星重二人,问?道:“你们夫妻二人,想做些什么生意??我瞧着能不能帮你们找着货源。”


    谢祯闻言笑道:“不着急找货源,我与夫人年纪尚小?,实在怕赔本,此次前来,只是?想先好好了解下?南直隶,多方看看。”


    苏永昼了然点头,随后热情招呼道:“那你们想知道什么,或者想去何?处,只管问?我便是?,我在淮安府多年,可比你们手?里的地图好使。”


    谢祯和蒋星重闻言失笑,桌上气氛一下?松泛了不少。


    话即到?此处,谢祯便开口问?道:“阿公,来淮安的北直隶人士多吗?他们若来,多半都会进些什么货?”


    苏永昼道:“多呀,淮安有好些外来的客商,大多都是?进些茶叶、丝绸等物。还有好些金毛碧眼?的外邦人,他们爱弄些茶叶、香料、瓷器、丝绸等物。”


    一听苏永昼说淮安有很多外来的客商,谢祯和蒋星重不由相?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一丝忧虑。看来要打听叶盛泽等人的行踪,无异于大海捞针。


    蒋星重低眉想了想,随后看向苏永昼,询问?道:“外地来的那些客商,同当地官绅关系可好?”


    苏永昼想了想,踟蹰着道:“哎呀,这……我还真没留意过。但是?南直隶绝大多数产业都掌握在官绅手?中,要做生意?,就少不得和官绅打交道。想来关系不错……”


    蒋星重顺着苏永昼的话,继续道:“那看来我们此行,还得想些法子,和南直隶这边的官员搭上线才成。”


    话到?此处,蒋星重又对苏永昼道:“方才听阿公所言,南直隶的建安党,似是?不大好相?与。敢问?阿公,若是?得罪当地官绅,会怎么样?”


    “欸!”苏永昼面?色一讶,忙摆手?道:“能不得罪自然是?不得罪的好。做生意?么,和气生财。”


    谢祯很敏锐地抓住苏永昼面?上那一瞬的惊惧,忙追问?道:“阿公怎这般害怕?莫不是?有人得罪过,落得了不好的下?场?”


    苏永昼闻言,不由蹙眉,眉心的川字纹愈发的深,他想了想,同几人闲话道:“这有些事?情,我们也没有证据,只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但既有这般传言,咱们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蒋星重忙露出一副好奇之色,追问?道:“阿公都听说过些什么?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大家都在传的事?,苏永昼当然也没有闭口不谈的必要,便看了看桌上几人,开口道:“前几个月,淮安还真出了一桩关于外地客商的大案。”


    蒋星重、谢祯等人闻言立时警觉。前几个月,与叶盛泽等人抵达淮安的时间节点差不多。几人齐齐看向苏永昼,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苏永昼见几人都认真地看着他,表达欲不免强了起来,讲述道:“好像是?三?个月前,有一行口音同你们一样的北直隶客商来到?淮安府。他们一共二十多人,都是?精壮男子。他们一直住在淮安府城北的瑞云楼内。可是?他们待了没几天,一日夜里,那瑞云楼竟是?失了火。”


    “说来也是?奇怪,淮安府一向繁荣,夜里长长通宵达旦。很多酒楼、商铺基本是?不关门的。像瑞云楼那般的客栈,更是?店员轮班,从不关门。可偏偏就是?那天,瑞云楼竟是?关了门。或是?汹涌,里头的人一个都没跑出来。全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北直隶口音,二十多人,全是?精壮男子。条条都叶盛泽一行人的信息对上了。


    蒋星重、谢祯等人都不禁蹙眉,胸膛微微地起伏着。


    苏永昼接着道:“死了大概有四十多个,仵作检验完之后,尸首全停着城外义庄上。绝大部分人的尸首都已经被家属认领了回去,但是?听说那二十多个北直隶的客商的尸首,却至今无人认领,还停在义庄里。”


    苏永昼啧声,摇头叹道:“这事?出了之后,都传是?那些客商得罪了南直隶什么大人物,被灭了口。不然的话,怎么昼夜开门的瑞云楼,偏偏失火那天关了门?不仅大门,便是?连侧门,小?门都被关了?还有窗户,四十多个人,连个跳窗逃跑的人都没有,不奇怪吗?客栈失了火,他们是?不想跑吗?那肯定是?跑不掉啊,若说不是?有人封了门窗灭口,都无法说通这个事?儿。”


    谢祯和蒋星重又不自觉相?视一眼?。莫非叶盛泽等人,已经被灭了口?


    许直觑着谢祯神色,又向苏永昼问?道:“这段时日,淮安府还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苏永昼想了想,道:“最近最大的事?就这一件了。前几个月,好些人都在谈论这件事?,都说他们是?得罪了人。但道听途说的事?,又如?何?作数呢?这件事?真假不论,总而言之,你们既要做生意?,切记和气生财便是?,来了陌生的地方,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尤其南直隶那些官绅,伸手?不打笑脸人吗。”


    话至此处,苏永昼道:“你们先喝茶,我去后头厨房看看,看晚上做得怎么样了?今晚咱们大家伙,好好喝一杯。”


    说着,苏永昼招呼嬷嬷给众人添茶,自己便先起身去了后头厨房。


    苏永昼走后,许直从嬷嬷手?里接过茶壶,对嬷嬷道:“劳烦你去帮舅父,这里我们自己倒茶就好。”


    嬷嬷听了这话,立时便知主人们怕是?有自己的话要说,便行礼退了下?去。


    嬷嬷走后,谢祯看向傅清辉和孟昭,吩咐道:“清辉,孟昭。今晚你二人便带人去一趟义庄,验一下?那二十多具无人认领的尸身,看看是?不是?叶盛泽等人。”


    傅清辉和孟昭行礼应下?。说罢,谢祯不禁蹙了眉,握着杯子的手?逐渐攥紧,他道:“若当真是?他们,想来南直隶已经知晓他们的身份,也知道是?京里在暗查。”


    孟昭蹙眉,语气间潜藏着怒意?,道:“既知晓,却还灭口。这是?摆明了没把?顺天府放在眼?里,是?公然在和顺天府叫板。”


    许直冷嗤一声,道:“也或许,他们觉着,这消息,根本传不到?顺天府。”


    谢祯和蒋星重看向许直。对……南直隶私自加派赋税,弄出投献制度,这些事?,都没有传到?顺天府。


    众人还欲再?说什么,苏永昼却又回了厅中,笑呵呵地招呼道:“好了好了,大家伙净手?,准备用饭吧。”


    谢祯道一声叨扰了,便一道去庭院中净手?。


    苏永昼笑呵呵地对许直道:“你舅母听说你来了,今晚的晚饭,是?她亲自掌勺,多吃些,好好吃些。”


    许直笑着应下?,回了厅中,菜一道道端上来。许直趁机拉着苏永昼说话,占据他的视线。傅清辉便抓紧取出银针,挨个菜试了一遍,众人这才开始动筷吃饭。


    饭间,许直这才找到?机会,和苏永昼闲聊起来。


    许直向苏永昼问?道:“舅父,家里不是?还有三?个庄子吗?怎么如?今家里服侍的下?人反而少了?”


    方才听舅父说是?舅母亲自掌勺,许直便觉着有些不对,何?至于连个像样的厨娘都没有。


    苏永昼笑道:“你别多心,是?你舅母心疼你,想亲自给你做顿饭。”


    许直缓缓摇头,道:“舅父,我难得回来一趟,你有什么难处,可记得跟我说。”


    他觉得舅父不似从前开怀。按理来说,舅父家里有三?个庄子,这三?个庄子的租金,足以过得衣食无忧。可这次回来,舅父眉心川字纹却很重,以前他不是?这样。


    苏永昼打打哈哈,笑呵呵地给许直夹菜,道:“过日子嘛,能有什么难处?吃,吃,多吃点。”


    见苏永昼态度敷衍,许直便也没坚持再?问?下?去,只专心吃起了饭。


    众人吃过饭,一道拜会了苏永昼的舅母,苏永昼便带着几人去了给他们各自安排的客房。


    而谢祯和蒋星重,自是?被苏永昼安排到?了一间里。


    蒋星重此时方才一愣,诧异看向谢祯。却不想谢祯神色亦有些惊恐,正同她尴尬地四目相?对。


    苏永昼对二人道:“今晚你们好好歇歇,明日我带你们去淮安城里耍耍。”


    说罢,苏永昼便退出了房间,还贴心地帮他们关上了门。


    房门关上,不等蒋星重说话,谢祯率先解释道:“我和你扮夫妻,绝无轻薄之意?!本想着一路都是?我们自己安排住处,对外扮夫妻也没什么。却不想今日一来就住进了他人宅子里,实属意?外!”


    蒋星重本还想埋怨两?句,不成想谢祯竟这般上道,率先解释道歉。蒋星重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好看了看房间各处,见有张罗汉床,对他道:“出门在外,也……没什么,分开睡就好了。”


    说罢,蒋星重连忙躲开谢祯,直愣愣地冲进了里间。


    谢祯见她已绕过屏风后,便没有再?跟进去,只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对蒋星重道:“想来清辉和孟昭,已经在安排今晚去义庄密探的事?。”


    蒋星重隔着屏风看向谢祯,见他模糊的身影,腰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仪态出众,格外赏心悦目。


    许是?隔着屏风的缘故,蒋星重胆子莫名大了起来,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对他道:“希望不是?他们。今晚,我们且等他们消息吧。”


    谢祯身子微侧,对屏风里的蒋星重道:“你正常睡便好,我等着他们,若有消息,我会叫你。”


    第096章 第 96 章


    蒋星重却微叹一声, 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方才和言公子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心间紧张,所?以她紧着便钻进了屏风后。


    但是现在?心情?平复下?来,蒋星重却已不再?紧张。如今眼前的事, 都那?般的紧要, 她和言公子, 哪还有?心思考虑情?情?爱爱的事?


    蒋星重来到谢祯身边,在?他一旁坐下?, 望着他的眼睛,平静道:“我陪着你。”


    谢祯转而看向她,正对上?蒋星重温软又坚定的眸子, 霎时心间漫上?一股暖流。而这?股暖流中, 全?无乱七八糟的心思,只是因安心而来的感动。


    谢祯冲蒋星重抿唇一笑?,点头道:“好?,我们?一起等。”


    蒋星重也不记得他们?在?房中等了多久, 只记得油灯的灯芯挑了好?几回,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凉。


    而今日,她和谢祯之间几乎也没说什么话,各自心神不安, 满心里只有?傅清辉和孟昭前去义庄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约传来阵阵脚步声,在?静谧无声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蒋星重和谢祯相视一眼, 随后看向房门, 紧紧盯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跟着便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门外?传来傅清辉的声音,试探着唤道:“公子?”


    一听是傅清辉的声音,二人的心立时提了起来,不及谢祯开口说话,蒋星重已几步上?前将门拉开。


    傅清辉和孟昭都在?门外?,蒋星重忙道:“你们?快进来。”


    待二人进屋,向谢祯行礼,蒋星重则重新关好?了门,绕过他二人,走回谢祯身边坐下?。


    蒋星重和谢祯的目光,紧紧黏在?傅清辉和孟昭面上?,谢祯问道:“结果如何?”


    傅清辉闻声,抬眼看向谢祯,神色间流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悲凉,仿佛渗透到他的骨血中,叫人瞧一眼便觉无力。


    蒋星重心里“咯噔”一声,霎时只觉手脚发麻。


    傅清辉和孟昭踟蹰半晌,傅清辉方才行礼,道:“回公子的话……是他们?。”


    谢祯猝然合目,蒋星重霎时只觉心里绷断了一根线,泪水溢满眼眶。


    静谧无声的夜里,蒋星重却仿佛听到清晰的碎裂之声,宛若翠玉砸向石壁,崩裂无状。


    好?半晌,谢祯方才缓过劲儿来,看向傅清辉和孟昭道:“详细说来。”


    二人皆是不由抿唇,孟昭上?前一步,语气?格外?的轻,仿佛是怕惊着谢祯一般。他行礼道:“回公子的话,我已详细验过停放在?义庄,之前死于瑞云楼的那?几具尸身。尸身遭大火焚毁,基本已看不出原本的样貌,身上?足以证明身份的衣衫、胎记……也尽皆毁于大火。经我辨别之后,有?一具尸身,身体残缺,恰如宫中内臣。我通过牙齿辨别年龄,基本同之前京里派出的那?批钦差相同。”


    听着孟昭的话,蒋星重心间立时出现叶盛泽的面容。他是东厂的人,上?一次奉命离开之前,还前来她房中跟她告别。他不过二十?七八岁,还很年轻,很年轻……


    谢祯面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神色,只是他搭在?桌上?的手臂,手在?衣袖下?紧紧握着,指甲几欲嵌进掌心里。


    他开口问道:“人数,也都对得上?吗?”


    孟昭行礼道:“义庄中死于瑞云楼大火的人,尚有?二十?五位。叶盛泽等人,共二十?一位。尸身皆遭焚毁,难能尽皆确认……”


    “你估摸呢?”谢祯不死心地?问道,或许会有?那?么一两个?人逃出来。


    孟昭抿唇,神色间似有?不忍。半晌后,他道:“都是男子,但看年龄……都对得上?。”


    谢祯猝然合目。不知过了多久,他向孟昭和傅清辉问道:“没被人发觉吧?”


    傅清辉行礼道:“我负责放哨,孟大人负责验尸,未曾被人发觉。”


    谢祯缓缓点头,“好?……今夜之事,务必守口如瓶。你们?去歇着吧。”


    傅清辉和孟昭行礼退下?。


    二人走后,坐在?椅子上?的谢祯,身子忽地?一怔,险些歪倒。蒋星重忙起身相扶,谢祯下?意识便握住了蒋星重的手,紧紧握住。


    许是气?氛太过沉重的缘故,蒋星重根本没有?发觉,反而下?意识反握住谢祯的手,给予安慰。


    谢祯握着蒋星重的手,肩靠在?她怀里,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他道:“阿满,派来南直隶暗查的钦差,竟是都已命丧黄泉。”


    蒋星重眉眼微垂,她从未在?谢祯面上?看到如此灰败颓唐的神色。叶盛泽等人遭难,她如何不心痛,语气?间隐带着怒意,对谢祯道:“南直隶的官绅,为利,当真?是丧尽天良。”


    谢祯缓缓摇头,无比自责道:“可是现在?,他们?客死他乡,我却连为他们?收尸,都做不到……”


    他可是皇帝,大昭的皇帝。微服私访至南直隶,得知钦差被害,却连命人收尸都不能。


    蒋星重何尝不明白谢祯此刻的自责,她道:“叶盛泽等人被害,想来是他们?暗查之时,被南直隶的官绅发现了端倪。他们知道叶盛泽等人的身份,所?以必须灭口。若是咱们?现在?收尸,南直隶的官绅,自然也会知道咱们是同叶盛泽等人是一伙的,是皇帝的人。”


    所?以现在?,他们?只能任凭叶盛泽等人的尸身躺在?义庄里,不能得以入土为安,甚至在?他们?想出解决南直隶官绅的法子前,都不能正大光明地?公布他们? 牺牲的消息,不能循例安抚他们?的家人。


    二人的手,就这?般紧紧相牵紧握,蒋星重向谢祯道:“我们?绝不能叫他们?白死。他们?死在?淮安府,想来同淮安知府脱不了干系。他们?会被灭口,想来一定是查到了不能叫顺天府知道的消息。昨日听苏永昼的话,瑞云楼着火,无一人出逃,想来也是早有?安排。这?等答案就发生在?淮安,发生在?淮安知府的眼皮子底下?,我不信他能置身事外?,若不然,咱们?就淮安府知府查起。”


    谢祯静静听完蒋星重这?番话,随后抬转头,看向蒋星重。谢祯的目光沉在?蒋星重的面容里,似是在?思考什么。


    此时此刻,正有?一个?疯狂念头,如雨后春笋般从他心间滋生。


    半晌后,谢祯看着蒋星重,问道:“你的意思是,查这?个?案子,顺藤摸瓜,收拾南直隶的官员?”


    蒋星重看着谢祯的眼睛,道:“纵难,可南直隶的问题,也要慢慢解决才是。”


    谢祯盯着蒋星重看了半晌,忽地?收回目光,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对她道:“已经很晚了,先歇着。”


    蒋星重这?才发觉他们?二人的手正紧紧握着,她恍然惊觉,猛地?从谢祯手中抽出手来,躲开了他的目光,跟着点头道:“好?!”


    说罢,蒋星重再?次逃一般钻回了屏风后,蹬了鞋,拉开被子便和衣钻进了榻中。


    谢祯正在?屏风外?,静静看着屏风后的床榻,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幸而,还有?蒋星重在?陪着他。她对解决南直隶的问题,有?信心。可是这?样慢慢解决,南直隶的官绅,建安党人,又是如此势力庞大,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削弱建安党人的势力?


    他们?连钦差都敢杀,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叫他们?尽皆死于大火。所?以在?京城,他们?敢给他下?药,敢如此胆大妄为地?试图给大昭再?换一个?听话的皇帝。


    谢祯心间不由生出一个?疑问,南直隶的问题,当真?能够解决吗?


    谢祯静静想了片刻,方才转身,去外?间的罗汉床上?睡了。


    第二日,谢祯等人都起得比往常晚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已是辰时二刻。


    苏永昼一大早就出了门,许直和舅母一道准备早饭,而孟昭和傅清辉,起来后便等在?谢祯和蒋星重门外?。


    蒋星重和谢祯早起后,各自去了净室梳洗。待蒋星重梳洗妥当,从净室出来,正见谢祯坐在?罗汉床上?等着,见她出来,谢祯忽地?开口唤道:“阿满……”


    蒋星重不解地?看向谢祯,“嗯?”


    谢祯忽道:“待回京,我便派人上?门提亲,可好??”


    蒋星重骤然一愣,随即便觉心怦然跳起,她躲开谢祯的目光,佯装淡定地?问道:“怎么?怎么忽得说这?个??”


    谢祯道:“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蒋星重愣了片刻,他提得确实有?些突然,眼下?这?么多事,不知他怎么想到了提亲的事。不解问道:“这?么急吗?”


    谢祯眸色间却藏着坚定,又认真?问道:“你愿意吗?”


    蒋星重确实是愿意的,也确实没必要再?借口拖延他。蒋星重想了想,道:“愿意的……只是……现在?南直隶的事还未解决。”


    谢祯似是没听见她的担忧,抿唇笑?开,对她道:“你愿意就好?。”


    说着,谢祯上?前拉开门,随后转头对蒋星重笑?道:“走吧。”


    蒋星重冲他笑?笑?,面颊染上?一片绯红,点头应下?,随即便出了门。


    来到院中,傅清辉和孟昭都在?,二人上?前行礼,孟昭对二人道:“公子,姑娘,许大人想来已经备好?了早饭,咱们?去前厅用饭。”


    谢祯和蒋星重点头,同二人一道往前厅而去。


    来到前厅,正见苏永昼的夫人和许直正在?往厅里端菜。苏夫人笑?笑?道:“今日家夫不在?,便由老身来招待诸位了。”


    谢祯带头向苏夫人行礼道谢,苏夫人笑?着免了众人的礼。


    待饭菜都端上?来,众人围桌坐下?,谢祯这?才看向苏夫人,关怀问道:“今早怎不见阿公?”


    苏夫人轻叹一声,道:“他今早去庄子上?了。”


    谢祯记得昨日许直说过,苏家有?三个?庄子,便随口问道:“不知如今三个?庄子,苏家没有?能有?多少进项,每年的赋税又有?多少?”


    苏夫人听闻此言,本笑?着的神色忽地?淡了下?来,跟着敷衍道:“够过日子罢了。”


    谢祯见她不欲多说,便没打算再?问,而一旁的许直却面露疑色,看向苏夫人,问道:“舅母,昨日舅舅说起庄子就感觉情?绪不对,今日你也是,你们?可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第097章 第 97 章


    苏夫人面色微变, 跟着讪讪笑笑,对许直道?:“谁家过日?子没点磕磕绊绊的,都?是寻常事?,你?就别操心了。”


    若说之前还觉得是小事?的, 可现?在苏夫人这般一说, 许直愈发感?觉不对。蒋星重?和谢祯也不由看向苏夫人, 觉得这事?恐怕不是苏家夫妇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谢祯此次来,正好也是为了了解民生, 便含笑对苏夫人道?:“如今许叔父已官至吏部尚书,夫人何不将?家中难事?告知许叔父,许是会迎刃而解。”


    听谢祯这般说, 许直便也会意?, 转头对苏夫人劝道?:“公子说得不错,我难得回来一趟,舅母如今家里有什么烦心事?,大?可说与我听, 许是能帮得上呢?”


    苏夫人闻言,似是心动,看向许直。可他盯着许直看了片刻,眸中神?色复又暗淡下来, 只笑着道?:“嗐,真没什么事?。也就是些寻常磕磕绊绊的事?,犯不着烦劳你?。等以后家里有了大?事?,我再?找你?, 绝不会推脱。”


    苏夫人还是拒绝告知, 蒋星重?和谢祯不由相视一眼,许直看了看谢祯, 也只好道?:“那便先吃饭。”


    待吃过饭,苏夫人对几人道?:“几位可以先在家里歇歇,等下我家老头子回来,就带几位去淮安府里头转转,尝尝当地美食。”


    谢祯等人道?了谢,苏夫人便暂且先回了自己院中。


    苏夫人走后,谢祯看向许直,道?:“你?舅父家中,似是有事?。”


    许直点头,随后叹道?:“可舅父和舅母,都?不愿意?说。”


    蒋星重?扫了一圈门庭寥落,没什么下人的苏家,道?:“按理来说,苏家有三个庄子,日?子应当过得还算不错。可咱们来了两日?,苏家只有两个嬷嬷,而且看二老的穿着,也是朴素得紧。怕是家里收入瓶颈,那么,问题只可能出在苏家赖以生存的三个庄子上。”


    听罢蒋星重?的这番分析,谢祯转头对许直道?:“方才苏夫人说你?舅父去了庄子上,我们也去瞧瞧。既然他们不肯说,咱们便自己去找答案。”


    谢祯提议,许直哪有不应的道?理,立马行礼道?:“就依公子所言。”


    许直跟伺候的嬷嬷打听了苏家庄子的位置和路线,随行只挑了十名武艺高超的,便一道?骑马前往。


    苏家本就住在淮安府近郊之地,也就两炷香的工夫,他们便到了苏家的庄子上。


    只是庄内出奇的安静,不见人在田间劳作,也不见人员往来。几人心头都?有些不解。


    一路来到佃户房舍群落之地,众人这才听见一些嘈杂的喧闹之声,似是听着有什么人在号啕大?哭。


    谢祯和蒋星重?相视一眼,一道?下了马,将?马匹交给随行的人之后,众人一道?顺着声音找了过去。


    一路来到庄中一棵大?树下,便见许多身?着粗布麻衣,束袖短打的百姓围在那里,个个神?情激愤,似是在对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骂着什么,夹杂着妇孺的哭啼声。


    众人等人不解,好奇着走上了前。


    来到人群外围,正见苏永昼被困在人群中间,拼命试图安抚众人的情绪,可完全没有效果,他的声音总被盖过,急得额上全是汗水。


    离得近了,蒋星重?等人也听清了人群里冲苏永昼喊的话。


    “你?就卖了吧!你?买了我们的租子也能少些,大?家伙也是跟着你?多少年的人,你?不能只管自己过日?子,不顾我们死活啊。”


    “对!到底卖不卖,给个话!”


    “人家在催,我们也在催,你?就不嫌烦吗?痛快卖了,谁都?有条活路。”


    “对!抓紧卖,现?在租子这么高,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还种什么地,一起死了算了。”


    听着这些话,蒋星重?不解地看着人群中当中,一旁的谢祯向许直问道?:“这是怎么了?”


    许直也有些迷茫地摇摇头,随后对谢祯道?:“我进去瞧瞧。”


    说罢,许直挤进人群,挤到了苏永昼身?边,一把扶住了他。


    苏永昼一惊,转头看到是许直,神?色立刻一慌,急道?:“你?怎么来了?”


    许直按下不表,忙关切问道?:“舅舅,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众人见来了生人,安静了一瞬,当听见许直称呼苏永昼为舅舅,立时又七嘴八舌道?:“你?当外甥的劝劝你?舅舅吧,守着这个庄子,无疑是拖着大?家一起等死,痛快卖了吧。”


    “对!好好劝劝,现?在租子这么高,我们可怎么活啊?卖给知府大?人,你?得了钱,我们租子也低些,谁都?有条活路。”


    苏永昼听着这些话,额上汗水更多,神?色间满是悲伤,他紧紧咬着唇,不发一言,就是不松口同意出卖。


    许直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随后看向苏永昼,他似是明白了一些,是知府想买舅父的庄子,但舅父不松口,庄子上的佃户们,正在逼舅父出售。


    可为什么会这样?


    许直想弄清事?情原委,可眼下人多嘴杂,根本没有问清原委的机会。


    许直便朗声道:“诸位,且先各自归家,待我舅父商量过后,再?同诸位言说。”


    庄上的佃户哪里肯依,忙七嘴八舌道?:“都?拖了多久了?还拖?我们不活命了吗?”


    “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今儿必须给句话!”


    话至此处,谢祯看向傅清辉,傅清辉会意?,朝带来的人一挥手,直接挤进了人群中间,将?苏永昼和许直护在中间。


    见这伙人各个都?配着兵器,且气势逼人,众佃户们倒也是安静了下来。


    傅清辉朗声道?:“我等无意?动粗,诸位且先各自归家,万事?待我等商量后再?做打算。”


    众人面上依稀尚有不肯之色,但看看傅清辉等人的气势,一时也不敢将?事?情闹大?,便都?暂且骂骂咧咧地散去。


    见众人离开,许直忙扶住苏永昼双臂,道?:“舅父莫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详细告知于我。”


    事?到如今,许直已亲眼所见,苏永昼就算想瞒,也瞒不住了。他长长叹了一声,看了看谢祯等人,随后对许直道?:“随我去庄上的房子里吧。”


    说罢,苏永昼带着几人,往不远处山脚下的一处小院中走去。


    进了小院中,苏永昼安排众人在院中坐下,傅清辉安排了一名侍卫去烧水。


    待众人坐下,许直再?次看向苏永昼,问道?:“舅父,到底怎么回事??”


    苏永昼从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神?色间愈显疲惫,他叹道?:“其实家中,早就只剩下一个庄子了……”


    难怪这次回来,舅父家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许直蹙眉道?:“其他两个呢?”


    苏永昼摇头叹道?:“早在几年前,就卖给了淮安府知府。”


    许直急道?:“当初我家出事?之后,不是已经反复告知你?们,不要参与投献吗?为什么庄子还是会卖给知府?”


    苏永昼神?色愈发凄苦,若不是他眼中尚且无泪,那神?色,瞧着仿佛已是哭出来一般,他叹道?:“当年见识到投献的弊端后,我自然是万万不敢再?参与投献的。纵然赋税高,该交的交了,三个庄子,也能维持家里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苏永昼连连摇头,“我想过些安稳日?子,但旁人不允许啊。我那三个庄子周边的好些庄子,都?慢慢成了知府名下的产业。而我这三个,刚好被他家的地围在中间。他便一直想要连我这三个庄子也一道?吃下。”


    “前些年花言巧语,哄着我卖了一个。我以为卖了那一个,剩下两个他会给我留着。怎知没过两年,他软硬兼施,逼着我又卖了一个。现?在只剩下这一个,他还是想要。”


    孟昭闻言怒道?:“他这是做什么?不给寻常百姓活路了吗?”


    苏永昼嘴角明显下压,似是在强忍着什么。他接着道?:“只剩下这一个庄子,我们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得仰仗着这个庄子,我自是不想卖。可是这几年,我家交税是粮食拿去官府,在我家里足数,到了衙门就会不足数,我只能补交税粮。”


    “长此以往下来,一个庄子的进项,交完税之后,已经无法维持我家中生活。我没法子,我只能提高佃户们的租金。可佃户们的租金高了之后,他们也不乐意?。近些时日?,他们也不知听了谁的撺掇,一直逼着我卖庄子。”


    “话里话外,说是只要卖给知府,他们的租金就能降下来。我揣测着,许是有人暗中找过他们,给了他们什么承诺,所以他们才来逼迫我。”


    苏永昼重?重?叹息道?:“我也不想加收租子,可我也要过日?子。现?在佃户们不满我加租,一直跟我闹,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已经没路可走了。这个庄子,现?在是我们苏家唯一的产业,若是卖了,坐吃山空,我们要怎么活下去?可若是不卖,减租我活不下去,不减租佃户们活不下去。我到底该怎么办?”


    许直闻言面上愠色尽显,道?:“税粮数目不对,定是他们在称粮器具上做了手脚!就是要逼着你?活不下去,逼着你?卖地。我下午便去知府衙门,问个清楚明白。”


    “不可!”苏永昼神?色惊慌,一把抓住许直,连忙阻止。


    一旁的谢祯闻言,蹙眉不解道?:“为何不可?许大?人好歹是吏部尚书,莫非连为自己舅父讨个公道?都?不可吗?”


    苏永昼冲着谢祯急道?:“你?不懂啊!”


    苏永昼神?色焦急,说这话时,全身?都?在跟着颤。神?色间的惧怕和惊恐,远胜方才的悲伤和无奈。


    苏永昼紧紧握住许直的双手,紧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叮嘱道?:“你?别掺和!你?绝对不能掺和!舅舅若是需要你?做主,见着你?的那一刻就会把这些事?告诉你?!不说,就是不叫你?掺和。”


    许直满脸的不解,问道?:“为何?”他一个吏部尚书,莫不是连为家人讨回公道?都?不能够了?


    苏永昼连连摇头,无比认真地道?:“别说你?说吏部尚书,就算你?是皇帝老子,这事?你?也掺和不得。”


    一旁的蒋星重?和谢祯愈发的不解,他俩盯着苏永昼,谢祯问道?:“为什么不行?在南直隶,莫非就连区区知府,也已是一手遮天到这等地步?”


    第098章 第 98 章


    苏永昼摇头叹息道?:“并非他一个知府有?多?大势力, 而是他在南直隶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


    说着,苏永昼看向许直,满面皆是恳切之色,握着他的手道?:“我何尝不知如今你官职大, 已然是吏部尚书。可是外甥, 你官职再?大, 你也是孤身一人。你如何拗得过那些?出?身南直隶抱团在一起的官员?这便是我不愿你插手我家中事的缘故。”


    苏永昼复又重重叹了一声,不知是今日第几回叹气, 他接着道?:“他们有?权有?势,你若同他们作对,他们一人想?一个法子, 便能轻而易举地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们相互作为倚仗, 可是你,又有?什么人可以依仗?明知此事无?解,我又何故拉上你陪葬?你且在朝堂里小?心谨慎,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


    话及至此, 苏永昼拍拍许直的手,叮嘱道?:“舅舅的事,你当不知道?便好,切莫插手。”


    蒋星重听着苏永昼同许直说的这些?话, 不由深深抿唇。苏永昼明知自?己?外甥是吏部尚书,却不倚仗自?己?外甥的权势,来帮自?己?渡过难关,而是这般千叮万嘱叫他不要插手。这无?疑是告诉他们所有?人, 他无?比清楚的知道?, 便是官高如许直,也无?法解决他家, 乃至整个南直隶的问题。


    一旁的谢祯,静静地看着苏永昼,未再?发一言,只是他眸色幽深,叫人有?些?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许直听罢苏永昼的这番话,不由看向谢祯,谢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作罢。


    许直会意,便对苏永昼道?:“舅舅,你既如此说,我听你的便是。可我若是就此撒手不管,你该怎么办?”


    苏永昼神色间流出?一丝迷茫,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无?奈道?:“我生计艰难,可我也知道?,我加收租子的事,也叫庄上的佃户们生计艰难。我不想?这么做,可我没法子啊……我同庄上的佃户们两败俱伤,得利的只有?想?要这块地的人。最终的结果,左不过就是卖地。可我也不想?轻而易举地就叫他们得逞。挺着吧,能挺一日是一日。”


    苏永昼很清楚地卖出?去?的后?果。没有?了地,他们家若是找不到别的生计,便只能坐吃山空。日后?若是想?找些?别的事来做,最好的路便是让后?辈参加科举,可南直隶的教育资源,都?在建安书院,他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根本进不去?建安书院。科考这条路便算是堵死了,那要找别的生计,只剩下去?那些?达官显贵名下的产业里做个长工或者短工,领些?微薄的工钱。一旦所处的阶层被固化,若想?再?出?头,就难了,太难了。


    苏永昼说清楚了情况,许直也清楚地明白,舅父根本保不住还剩下的这一个庄子,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差别罢了。


    一时间,身为吏部尚书的许直,也没了言语。他垂着头,手搓着膝盖,神色黯淡。如今已身在高位,却连自?家舅父的这点子事,他都?无?能为力。


    还是苏永昼率先打破了僵局,笑着对众人道?:“你们难得来淮安一趟,就别为我这些?事烦心了。走,咱们回城,我带你们去?城里转转。”


    说着,苏永昼便站起了身,谢祯等人便也跟着起身,同苏永昼一道?往外走去?。


    谢祯和蒋星重落在后?面,蒋星重对谢祯道?:“想?来苏家阿公身上的事,在南直隶,怕是屡见不鲜。”


    谢祯点头,叹道?:“见微知著,怕是别的地方也差不多?。”


    蒋星重接着道?:“从?前便有?假传朝廷律令的事,提高整个南直隶的赋税。我私心估摸着,已经着手施行的新的工商业赋税政令,南直隶的百姓,怕是根本不知道?。”


    蒋星重话音落,谢祯便看向和许直走在前头的苏永昼,对蒋星重道?:“去?问问苏家阿公便知。”


    蒋星重点头,和谢祯一道?加快了脚步,追上了苏永昼。


    来到苏永昼身边,许直自?觉让开了位置,谢祯含笑向苏永昼问道?:“敢问阿公,前些?时日陛下颁布了一道?新的政令,便是加收工商业主的赋税,不知阿公可知?”


    苏永昼面露迷茫之色,摇头道?:“新的赋税政策?从?未听过啊。”


    谢祯为了严谨,继续问道?:“阿公可是不关注朝堂上这些?政令的变化?”


    苏永昼却道?:“关系到自?家生存,怎能不关心?只是这么多?年,除了当年朝廷加收赋税的政令,便再?未听过什么新的政令。这些?年,我们这边所有?下达的政令,都?是来自?南京六部。”


    一旁的许直和孟昭皆是一惊,不由彼此相视。他们这才惊讶地发现,皇帝的政令,竟是根本到不了南直隶?


    蒋星重闻言恍然,竟是如此。前世景宁帝宁死,也不肯暂时退守南京,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南直隶这般情形,皇帝的政令都?到不了南直隶,他前世若是退守南京,岂非彻底沦为建安党手中的傀儡?


    蒋星重痛惜合目,一声长叹。


    谢祯的手在衣袖中逐渐捏紧,对苏永昼道?:“多?谢阿公,我知晓了。”


    此刻人多?,谢祯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只是和蒋星重一道?,走在人群中,听着苏永昼跟他们说淮安的风土人情。


    下午,苏永昼带他们去?淮安城中逛了逛,还一道?游了船。南直隶确实繁华,可繁华的背后?,却是无?数人的家破人亡。


    这期间,谢祯尽可能和每一个接触到百姓聊天,跟他们了解南直隶的现状。


    一日下来,谢祯和蒋星重基本明确了一件事,南直隶由南京六部治理,他们完全无?视朝廷,皇帝的律令,也根本到不了南直隶,几乎在大昭形成?了一个国中国。


    晚上他们在淮安府酒楼吃了晚饭,便一道?回了苏家,谢祯和蒋星重直接回了房。


    回到房中,关上门,二人在桌边坐下,谢祯给蒋星重倒上了一杯茶,推到蒋星重面前,道?:“润润口。”


    蒋星重道?谢后?接过,将杯子握在手里。但是她没有?喝,只静静看着谢祯,神色复杂。


    就这般看了谢祯半晌,蒋星重忽地道?:“许大人十二岁那年,南京六部便敢擅自?加派南直隶赋税。如今更是敢谋害皇帝,灭口钦差。而南直隶普通的工商业主、地主,普通的百姓,已然成?了被他们收割的对象。迟早有?一日,南直隶所有?赚钱的产业,所有?土地,都?会到那些?有?权势官绅手中,而普通百姓,只能沦为他们手下廉价的劳动力。”


    谢祯亦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水,点头道?:“我明白。”


    蒋星重又道?:“南直隶这等情况,怕不是罢黜一两个官员,杀一两个官员就能解决的。”


    南直隶是建安党人的大本营,现在看来,整个南直隶都?在建安党人的掌控之中。他们的权势,渗透南直隶的方方面面,官场、经济、土地……若是想?清除南直隶建安党人的势力,无?异于毁掉整个南直隶。


    谢祯的目光还是落在眼前的杯中微动的茶水中,他缓缓开口道?:“这我也明白。如今的南直隶,已然烂到了根里。他们已经彻底把控了南直隶,贪心不足,还想?要更多?。若非与你相识,从?清理阉党旧臣案开始,他们怕是已经把控了整个大昭。”


    蒋星重不禁蹙眉,眉眼微垂,问道?:“我们……该拿南直隶怎么办?”


    蒋星重想?想?便觉头疼,南直隶已然是大昭的附骨之疽,非整治不可。若不整治,大昭再?次亡国只是迟早的事。可若要整治,又该从?何处下手?建安党人扎根经营数百年的势力,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遏制清理的?


    倘若先着手整治一两个权势大的官员,一旦引起他们的反扑,又怎知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一时间,蒋星重只觉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全然找不到头绪。


    而就在这时,谢祯抬眼看向她,他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道?:“纵观历史,每个王朝末年,都?无?可避免地出?现百姓揭竿而起的局面,随之便是改朝换代。每一个王朝,几乎都?逃不掉这宛如诅咒般的结局。”


    谢祯望着蒋星重的眼睛,眸色间藏着些?许悲哀,可更多?的是坚定?,他继续道?:“阿满,我记得你说过,在你的梦中,大昭终也迎来落幕的结局。可见在历史的长河中,没有?王朝能够幸免。”


    蒋星重听着谢祯如此悲观的言语,心间未免生出?一丝凉意,她不由站起身,紧盯着谢祯的眼睛道?:“莫非……你想?放弃了?”


    谢祯没有?躲开自?己?的目光,只看着她的眼睛,对她道?:“我从?未想?过放弃。阿满,改朝换代,王朝更迭,是不可避免的历史车轮。这么久以来,你我都?已看清大昭有?多?少积病,正因如此,在你的梦中,大昭才会亡国。有?些?积病,你我尚有?救治改变之能,有?些?……你我却已经无?能为力。”


    话至此处,谢祯扶案起身,缓缓在桌前踱步,接着对蒋星重道?:“与其逆天而行,倒不如顺应历史。”


    “你……”蒋星重凝眸在谢祯面上,反复打量,不解问道?:“你什么意思?”


    谢祯转而看向蒋星重,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造反!”


    蒋星重一惊,诧异看向谢祯。不是,她虽然之前想?造反,但是现在她……


    谢祯身子也转向蒋星重,继续对她道?:“不是真的造反,而是假意造反。”


    蒋星重闻言愣住,她怔愣地盯着谢祯看了半晌,骤然惊觉。她眸中闪过一道?光,忙道?:“你的意思是,派朝廷军伪装成?叛军,打入南直隶?重新洗牌?”


    谢祯唇边闪过一丝笑意,缓缓点头,他看着蒋星重,眸光灼灼,道?:“每个王朝到了末期,无?数积病难医,如今的大昭也是如此。纵观历史,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改朝换代。既然我们不想?改朝换代,却可以采用改朝换代的方式!现如今,若想?自?上而下地进行改革,势必会引起无?数既得利益者的反扑,既如此,那何不效仿每一个朝代的建国之初!将一切重新洗牌,建一个崭新的大昭!”


    第099章 第 99 章


    蒋星重目光落在谢祯面上, 望着他眸中灼灼的光芒,气息一错一落。


    许是?他这个决定过于疯狂,蒋星重脑中竟一时有些空白。


    好?半晌,蒋星重的理智方才一点点地回来。她心里明白, 这个决定纵然疯狂, 却也是?面对如今南直隶的问题, 唯一的解决办法?。


    可一个疯狂的决定,必然会伴随同样疯狂的后果。


    蒋星重眼?珠转得飞快, 正竭力思考着。她从谢祯面上移开目光,眸光没有聚点地落在地面上,语气格外冷静, 缓缓开口道:“南直隶官绅一体, 皇帝政令到不了南直隶,官官相护,官.商相护,敢杀钦差, 鱼肉百姓。重新洗牌,无疑是?最好?的方式。若是?景宁帝改革,他们必然会反扑。就好?比一条增加工商业赋税的政令,就已经给景宁帝招来杀身之祸。但是?面对不讲道理的叛军, 他们却无计可施。”


    “可是?……”蒋星重面色逐渐凝重,接着道:“无论叛军是?真叛军还是?假叛军,我大昭境内,终归是?要起一场大战。之前便听许直说起过, 仅仅只是?顾氏宗族内, 便有不少人丁在南直隶部?队中任职,可见南直隶的军队亦在咱们的清洗范围内。一旦起战, 南直隶的大军,为了自己利益,也会誓死抵抗。南直隶又有钱,这场战,打多狠,又要打多久,都无从判断。”


    蒋星重转而看向谢祯,神色间冷肃,语气也跟着坚定严肃,道:“还有土特部?!大昭若起如此大战,土特部?又怎会坐以待毙?他们势必会像我梦中一般,借此机会,起兵入侵。边境军中,还有很多积病,边境军是?否能全然抵抗住土特部?的入侵?土特部?是?否会再次兵临城下??大昭难免还是?会陷入外患的局面。”


    蒋星重越说,心间的忧虑越强。她从前的造反计划,是?想着等大昭如前世般乱起来之后,浑水摸鱼起兵,竭尽所能地保住大昭。可现如今,却是?要假意起兵,人为地让大昭陷入战乱的局面。从前那些乱局是?没有办法?,她就算造反也是?在赌。可是?现在,她就必须保证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再次国破家?亡,这样的结局,她根本?无法?承受。


    念及此,蒋星重又道:“还有伪装叛军的将领,要如何?选?满朝将领,再忠心耿耿,谁又真的愿意背上颠覆朝廷的骂名?更要紧的是?,在景宁帝心中,当真有信任到这等地步的大将吗?”


    “那可是?要在皇帝明知的情况下?造反!”蒋星重越说越觉后果可怕,她紧盯着谢祯的眼?睛,接着道:“纵然皇帝有这般信任的将领,可那位将领手中到底是?有了兵,有了叛军的名头。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勾起皇帝的疑心,怀疑他是?不是?有野心。但凡那位将领真的生出野心,但凡皇帝真的心中生疑,那么这个计划就会彻底失败,稍有不慎,大昭便真的会陷入万劫不复!”


    蒋星重字字恳切,纵然这是?唯一解决南直隶问题的方法?,可这个方法?的背后,却也潜藏着无数可怕的后果。


    伪装叛军,攻打南直隶,这无疑是?兵行险着!


    谢祯静静听完了蒋星重的所有话,可他神色间,却瞧不见半点疑虑,反而愈发坚定。


    谢祯看着蒋星重的眼?睛,对她道:“你。”


    “我?”蒋星重愣了一瞬。


    谢祯点头,冲蒋星重抿唇一笑, 神色间满是?眷恋与道之不尽的温柔,他缓缓开口道:“你就是?皇帝最信任的将领,唯有你带兵,皇帝方才会全然信任的托付,不起半点疑心。”


    “呵……”蒋星重闻言都气笑了,连声道:“我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他凭什么信任我?言公子?,你莫不是?瞧着我是?女子?,觉得皇帝不会把?一个女子?当成威胁,所以你才想着……”


    怎料话未说完,谢祯忽地上前一步,伸手托住她的后颈,将她向前一拉,随即低头,吻在了她的唇上。


    蒋星重彻底愣住,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可未及她反应,谢祯已撬开她的唇齿,重而深入的吻,缱绻绵绵而来。蒋星重脑海中被冲散的理智,全然被他带来的冲击占据,沉沦进他突如其来的温柔中。


    不知过了多久,谢祯方才松开她,只是?他似是?舍不下?,并未后退,也并未松手,只是?低头看着她,几乎与她额头相抵。


    望着他这般的神色,蒋星重似是?明白过来什么,忽地开口问道:“这才是你那日同我提亲的原因,对吗?”


    谢祯愣了一瞬,随后笑而点头。


    蒋星重唇微抿,道:“那日,听闻钦差尽皆被害,你便已经想好这等兵行险着的法?子?。苏家?的事,政令到不了南直隶的事,只是促使你彻底做下了决定。”


    谢祯知道蒋星重聪明,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蒋星重看破了心思,他点头道:“是?。阿满,诚如你所言,这场仗,不知会打多久,也不知我们是不是能完全控制住局面。我不想我们两心相印,却连一段独属于彼此的时光都不曾有过。”


    蒋星重明白,她身为女子?,在景宁帝眼?中,不会有权力的野心。就算有,登上皇位的阻碍会更多。所以,对景宁帝来说,她就是?佯装叛军,领兵攻打南直隶最好的人选。


    言公子?在前几日便已经想好?了这一切,所以他方才那么猝不及防地提亲,因为一旦起兵,所有的危险,都将无法?预料。所以他着急提出成婚的想法?,想在起兵之前,过一段独属于彼此的时光。


    蒋星重看着眼?前的谢祯,忽而笑开,眸色间既有温柔,又有坚定,她对谢祯道:“我确实?不想坐拥江山,我只想保住大昭江山。既然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那就由我来带兵。由我亲自,还大昭一个太平。”


    谢祯听着她这番话,忽地展开双臂,将她揽入了怀中,双臂随之越收越紧。


    他的怀抱很烫,在这样的天气里,蒋星重身上很快便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可心间却好?似被什么填满一般。


    蒋星重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唇边绽开绵长的笑意,她侧眼?看了看谢祯,随之侧头,脑袋倚进了他的颈弯里。


    谢祯耳畔响起蒋星重呢喃地低语,“我们回京吧。待在建安党人的地盘上,终归是?不安全。”


    谢祯这才松开了她,一手紧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抬起,揽了下?她被自己蹭乱的鬓发,点头笑道:“好?,回京,明日便回。”


    蒋星重仰头看着他,唇边尽是?笑意。这一刻,她似是?想起什么,忙开口问道:“欸?咱们认识这么久,我居然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


    他是?言家?之后,同父亲哥哥同朝为官,家?里人都知道他的来历,所以对他的身份,她没有半点怀疑,可是?这么久了,只知道他姓言,却不知他叫什么。


    “呃……”谢祯噎住。


    愣了片刻,谢祯笑开,冲蒋星重狡黠一笑,挑眉道:“单字一个祯。示贞祯。”


    “言祯?”蒋星重笑嘻嘻地重复了一遍,可刚说完,就变了脸色,讶道:“景宁帝不也单字一个祯?”


    谢祯含笑点头,见她已经想到,正欲坦诚自己的身份,怎料下?一瞬,蒋星重却无比惊讶道:“你好?大的胆子?,景宁帝登基之后,你居然没有改名避讳!”


    “嗯?”这回换谢祯愣住。不是?……谁会不避皇帝名讳?他就差直说了,她还没反应过来?


    只见蒋星重看着他不住咋舌,慨叹道:“景宁帝对你还真是?特别?,不仅给你那么大的权力,竟是?名字也没叫你改。”


    “阿满……”谢祯无奈失笑。她怎么完全没动过他就是?皇帝这个念头?


    蒋星重接着道:“那景宁帝这么信任你,这么看重你,说不准由你领兵也行,我们一起出征,相互也有个照应。”


    谢祯笑开,挑眉道:“我要是?领兵出征,谁来处理朝政?”


    “也是?……”蒋星重叹道:“景宁帝也是?过于依赖你了。”


    此话一出,谢祯面上布满好?奇,不住地打量蒋星重的神色。这都没反应过来?


    谢祯反复想着她想不到的原因,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缘故。恐怕是?自己从前,曾和她密谋造反,所以她全没想过自己就是?皇帝这回事。毕竟,哪个皇帝会造自己的反?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既然自己话已经说得这么明显,她还想不到的话,那他只好?……给她个惊喜了。


    念及此,谢祯面上挂上笑意,看向蒋星重的神色间,不免有些期待。


    谢祯对蒋星重道:“时辰不早了,早些歇着。”


    蒋星重点头道:“好?,那明日我们就回京。”


    谢祯应下?,蒋星重便朝屏风后走去。谢祯目送她进去,这才回到自己的罗汉床上,和衣睡下?。


    第二日一早,谢祯天未亮便起了,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先行去找了傅清辉。


    来到傅清辉住处,谢祯跟他说了今日回京的事,让他早些去安排,他们吃完早饭后就出发。


    傅清辉行礼应下?,便先行出门?去安排。


    一个时辰后,傅清辉回来,谢祯等人已吃完早饭,他们等了一会,叫傅清辉用过饭之后,便一道出门?去了码头。


    等上了船,谢祯心里的期待愈发的浓郁。等回到京城,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颁布封后圣旨,昭告天下?。


    他当真有些期待,不知蒋星重看到圣旨后会是?什么反应?不成,他到时候要安排恩禄去蒋府宣旨,定要叫恩禄将蒋星重所有反应都记下?了,回来细细说与他听。


    第100章 第 100 章


    谢祯等人?上船之后?, 许直和苏永昼在码头上说话。


    苏永昼拉着许直的手,满是不舍,不由问道:“这么快就要?回?京吗?那对?小夫妻,不是来南直隶考察生意吗?这么早便要?回?去了??”


    许直拍着苏永昼的手, 笑着解释道:“是我京中有?事, 我也不能把这俩小辈留在南直隶, 这次只能叫他俩先跟我回?去,省得他们家里人?不放心。”


    苏永昼点头道:“也是, 到底是两个孩子。”


    许直想了?想,对?苏永昼道:“舅舅,若实在不成, 就把地卖了?吧。地买了?之后?, 便来京中寻我,我在京中想法子给你们谋个生计。”


    苏永昼也知自己?如今的处境,本不欲麻烦外?甥的他,想了?想, 终是无奈点头。


    许直转头,见谢祯等人?已经上船,便同苏永昼告别,随后?跟着上了?船。


    船起锚开拔, 众人?登上了?回?京的路。


    蒋星重和谢祯站在甲板上,看着逐渐远去街道繁华,蒋星重不由叹道:“这一路过来,南直隶的繁华, 当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谢祯亦望着越离越远的码头, 眼睛微眯,没有?说话。


    建安党人?, 敢谋害皇帝,更敢谋杀钦差,桩桩件件,都是藐视皇权。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然具备了?藐视皇权的能力。


    自得知钦差死讯的那刻起,谢祯便已做出决定,建安党人?,必除。最差的结果,便是叫他们全无还?手之力。


    返程的路,如来时一般顺利,并未出现任何不合时宜的插曲。只是此行心怀要?紧事,无论是蒋星重还?是谢祯,沿途都没有?什么玩乐的心思,只加紧行程,往京城赶。


    等他们回?到顺天?府时,已过秋分,正是秋老虎最甚的时节。


    待马车回?到京城,谢祯本欲直接先送蒋星重回?府,蒋星重却道:“先送我去穆尚宫府上吧,离开这么久,我得先进宫瞧瞧。”


    谢祯闻言愣了?一瞬,他本打算回?宫便拟旨,若是蒋星重不在府上,这旨要?宣给谁?


    谢祯正欲找个借口叫蒋星重先别回?府,可看着她焦急担忧的神?色,只哑声张了?张嘴,要?说的话没再?往下说,只道:“好。”


    也罢,等回?宫后?跟蒋道明说一声,叫他晚上叫蒋星重回?家。想来一路那种跟着他的蒋道明,应当也到了?京城。


    谢祯便先送蒋星重往穆尚宫府上而去。


    到了?穆尚宫府门外?,蒋星重看向谢祯,问道:“你呢?是进宫还?是回?府?”


    谢祯道:“先进宫述职,晚上……应当会出宫。”


    蒋星重点了?点头,目光在他面上瞥了?几眼,似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尚在犹豫。


    踟蹰半晌,蒋星重忽地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僵硬,问道:“你……何时上门提亲?”


    谢祯心兀自一紧,抿唇笑道:“就这几日。”


    蒋星重唇微抿,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随后?对?谢祯道:“我只是想着,你若是像从前一般,长久住在宫中,怕是没工夫准备提亲的事。”


    会出宫就好,就怕他因着朝政上的事,将提亲的事给耽搁了?。


    说罢,蒋星重未等谢祯回?话,直接起身下了?车,只给他扔下一句:“我先走了?。”便没了?影子。


    谢祯看着尚在晃动的车帘,唇边挂上笑意,原来像阿满这般的姑娘,害羞的时候是这般模样。


    谢祯揭开车帘,唤来傅清辉,叮嘱道:“我先回?宫,你留下,送蒋姑娘。”


    傅清辉点头应下,谢祯留下傅清辉和一辆马车,便带着其他人?先行离开。


    回?宫后?,除了?拟封后?圣旨,他还?得召所有?亲信入宫,仔细商讨“叛军”攻入南直隶的事。


    诚如蒋星重担忧的那般,这件事,若想做成,就得多?方考虑,那么需要?安排的细节,就还?有?很多?,怕是得准备个一两个月。


    蒋星重在穆尚宫府上换好太监的衣服后?,便由傅清辉送回?了?东华门。


    回?到东厂,王希音不在,只有?孔瑞在。得知这段时间皇帝一直闭门修道,朝政的事基本落在司礼监和内阁手中,作为秉笔太监的王希音,已有?些日子没有?回?东厂,有?什么事,都是孔瑞前去禀告。


    蒋星重同孔瑞了?解了?些她不在这些时日的情况,见京里还?算安定,这才算是放下心来,准备去京营看看。


    谁知刚把想法告知孔瑞,孔瑞却道:“对?了?蒋掌班,从前被?你救下,安排去神?机营的姚湘月,你可还?记得?”


    蒋星重点头,道:“记得。怎么了??她可是有?事?”


    孔瑞笑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她这几日总来找你,日日来一回。每次来都问你何时回?来,好像是有?什么事跟你说。”


    蒋星重问道:“那她今日来过了?吗?”


    孔瑞道:“今日还未来过。”


    蒋星重想了?想,问道:“她平日都什么时辰来?”


    孔瑞回?道:“一般都是午时过后?。想来是借着晌午休息的时间过来。”


    蒋星重抬眼看了?看时辰,见快了?,便对?孔瑞道:“那我等等她,她若不来,我再?去京营。”


    孔瑞应下,蒋星重便同孔瑞闲聊起来。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工夫,东厂守门处的小太监进来道:“回?禀掌班,神?机营姚娘子求见蒋掌班。”


    蒋星重抬手道:“快请。”


    小太监忙小跑离去,不多?时,便带着姚湘月进来。


    姚湘月身着一袭束袖贴里,一路小跑,面上神?采奕奕,和几个月前判若两人?。


    蒋星重不由笑着起身相迎,姚湘月连跑带走地来到蒋星重面前,先行行礼,蒋星重忙免了?礼。


    姚湘月面上满是喜色,只是看了?看一旁的孔瑞,若不是孔瑞在,她怕是要?忍不住给蒋星重一个拥抱,眼下却只得生生克制住。


    可她语气?中的喜悦却丝毫不减,忙对?蒋星重道:“蒋掌班,你可算回?来了?!我这几日天?天?来找你,就盼着你抓紧回?来。”


    蒋星重看着她现在的风采,心间着实欣慰,语气?也格外?热情温和,问道:“怎么啦?可是有?事?”


    姚湘月连连点头,对?蒋星重道:“我研制出了?一种新型的火器,迫不及待地想叫你瞧瞧。”


    蒋星重眸中一亮,问道:“什么样的?”


    姚湘月指着东厂门外?,道:“我带了?来,外?头有?人?等着呢,走,我演示给你看。”


    说着,二人?便又大步往外?走去,孔瑞自是也满心好奇,连声道我也要?看,便跟着二人?一起出了?东厂的门。


    门外?,有?一名神?机营的帮工,手里正拿着几只木鸟,姚湘月指着那木鸟,对?蒋星重道:“神?机翼!这是我根据从前神?机营的一种火器改制的。”


    蒋星重看了?那么多?火器,但大多?不是炮便是火铳,还?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不由好奇地问道:“这……一只鸟?这有?什么用?”


    姚湘月冲她神?秘一笑,随后?从帮工手里接过一只,便点燃了?木鸟尾巴上的引线,随即用力一掷。


    那木鸟便在空中飞了?起来,一路滑翔,最终在二十丈外?落地爆炸。


    蒋星重等人?大惊,诧异看向姚湘月。


    姚湘月冲蒋星重抿唇一笑,随后?又拿过一只木鸟,对?蒋星重道:“根据填充火药的多?少,还?有?引线的长短,可以改变神?机翼的飞行距离。掌班,两军作战,这神?机翼,完全可以飞向敌军后?方,且完全无法抵御,如有?神?助。”


    蒋星重当真是惊呆了?,她不由看向姚湘月,叹道:“姚娘子,你真乃神?人?也!”


    姚湘月闻言笑道:“从前神?机营便有?这般火器,只是用途较少,飞行滑翔距离也不可控。我只是改造了?一番罢了?。”


    蒋星重从她手中接过神?机翼,无比爱惜地把玩,她似是已经看到这玩意在战场上大杀四方的模样。若是地势得当,岂不是可以不出兵,便炸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姚湘月是什么人?才?


    姚湘月见蒋星重喜欢,似是松了?口气?,不由向蒋星重问道:“掌班,这玩意对?你可有?帮助?”


    想着不久后?就要?出兵南直隶,蒋星重连连道:“有?用!太有?用了?!”


    姚湘月无比感慰道:“能帮上你,那可真是太好了?。”


    蒋星重这才从手中的神?机翼上收回?注意力,看向姚湘月,笑道:“看来你在神?机营过得很好。”


    姚湘月连连点头,道:“许是有?你和言公子打过招呼的缘故,神?机营的将士们对?我都很客气?,前辈们也教了?我很多?东西。我这是第一次这般系统地学到我感兴趣的东西,所以现在才能改造这神?机翼。”


    说着,姚湘月眼眶不由微红,对?蒋星重道:“掌班,从前我一直觉得,我的命当真好苦。可是现在,我却又这般意外?的,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又能为家国出力。这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未来。现在看来,我的命,当真是极好的。”


    蒋星重当真想和姚湘月握握手,可惜现在她的身份是男子,只好看着她道:“姚娘子,看着你如今这样,我真的很高兴。”


    姚湘月抿唇笑,不由低头,随即对?蒋星重道:“我想着,过几日回?家一趟。”


    蒋星重不由看向姚湘月,眸光微动。她肯回?家了??这是……彻底让过去过去了?吗?


    蒋星重抿唇笑开,对?姚湘月道:“好,回?家瞧瞧吧。”


    姚湘月再?次向蒋星重行礼道谢,随后?道:“这东西你要?是觉得有?用,我便叫营里管事的人?上禀陛下,想来陛下会支持大批制造。”


    蒋星重点头,现在国库有?钱,而且出兵在即,这般好的火器,想来景宁帝会同意。


    姚湘月行礼道:“那我便先回?去啦,若是再?研究出什么新的东西,我第一时间便拿来给你瞧。”


    蒋星重重重点头,姚湘月冲她深深一笑,这才带着帮工一道离开。


    姚湘月走后?,蒋星重再?次拿起手中的神?机翼,对?孔瑞叹道:“不知这后?宅里,还?藏着多?少人?才?若是女子都能走出后?宅,该有?多?好?如此这般,大昭恐怕能得到更多?的奇才。”


    蒋星重的问题,孔瑞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回?以沉默。


    蒋星重正欲将手中的神?机翼交给孔瑞带回?去,她直接去京营,却忽见沈长宇朝这边走来。


    蒋星重找了?借口叫孔瑞回?去,随后?便朝沈长宇走去。


    来到沈长宇面前,沈长宇行了?礼,笑着对?蒋星重道:“蒋姑娘,公子让我来给你说一声,蒋将军送信去穆尚宫府上,叫你回?家一趟,我送你出去。”


    “啊?”蒋星重愣了?一瞬,这才刚进宫。


    但念及父亲或许是有?事,蒋星重只好道:“成吧,那先走吧。”京营,就等她回?来再?去巡视。


    念及此,蒋星重便同沈长宇一道往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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