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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种子与盆


    此刻哪怕是“甘流生”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也不敢相信那个是真正的甘流生了。


    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要,拆……无事庙……”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江载月不动声色地问道。


    “是易庙主吗?”


    她搜寻着那股声音的发声处, 最后目光定格在了供台上衣袍流动这鲜艳色彩的易无事雕像上。


    骗了她一次还不够,易无事还想要用相同的手段骗她第二次?


    然而她耐心等了一会儿, 却没等到雕像发出第二道声音。


    这尊雕像有问题。


    还没等她想到问题可能出在何处, 黑色腕足就直接凌厉打下,破空声尖锐, 瞬间打碎了整尊穿着海色生衣的雕像。


    还生像上瞬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痕,而在那裂痕一片片碎裂掉落下来后, 江载月竟然看到了雕像中僵硬着身体, 以人类难以做出的扭曲姿态躲在雕像之中的易无事。


    与她刚刚见过的易无事不同,躲在还生像里的这个易无事的神色枯槁,瘦得如同一层皮贴在了骷髅上,让人简直难以想象,这会是一个活人。


    他的瞳孔神经质般地颤动缩紧, 身体也微微颤抖, 即便是整尊还生像轰然碎裂,他宁愿一声不吭地躲在还生像的碎片中,也不愿发出半点响动, 仿佛沉浸在一个无比恐惧, 他人无法进入的世界里。


    不知道为什么, 看到易无事现在的这副样子,江载月反而有点相信他是真的易庙主了。


    喊了几声易庙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江载月索性换了一种方法。


    “那我就把无事庙拆了?”


    仿佛是被触碰到了禁忌的逆鳞,易无事的目光有一瞬间聚焦着,像是陡然唤醒到了现实。


    “不, 不可以!”


    他的声音格外粗哑,“不要碰我的壳!它们快长成了……它们快长成了……”


    易无事话中的“它们”,让江载月莫名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它们是谁?”


    易无事眼中的浑浊有一瞬间被定格着,仿佛是被某种外力迫使着,他的神智终于一分一分地恢复了清明。


    他从碎裂的还生像中走出,恢复清醒,却还带着几分阴翳的瞳眸慢慢看向江载月,眼神中明确透露出驱逐不速来客的意味。


    “这是无事庙的内务,无需你插手,我现在送你离开。”


    江载月却没有跟上从供台上跳下的易无事脚步,“庙主在宗内豢养异魔,也属于无事庙的内务吗?”


    她本来只是想诈一下他的反应,易无事却陡然停住脚步,他转过身,因为过瘦 而凹陷下去的深刻眼眶中,沉黑的瞳眸如同披着人皮的阴森厉鬼。


    “异魔?……”


    他自顾自地低笑了两声,不像是和江载月,而像是和他看不到的存在低语般神经质地重复道。


    “不,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它的宝贵……”


    她是不太明白,易庙主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变成现在的这副需要送去住院的精神病人样子?


    “庙主,你的异魔是失控了吗?”


    江载月放轻着声音,透明触手安抚地轻轻握紧身后蠢蠢欲动的黑色腕足。


    “我没有失控。”


    易无事从癫狂中再度清醒过来,他抬起头,格外突兀地问起了一个与他们刚刚的谈话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死过吗?”


    江载月:……她要是死过,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吗?


    不过严格意义上,如果算上她前世在蓝星上的经历,她其实也算是死过一次。


    似乎没指望她能给出回答,易无事就陷进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我……死过,很多次。”


    他打了一个寒颤,如同一个穿着单薄的难民被赶到了冰天雪地中,呼吸粗重着,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之色。


    “我死的时候,是能感觉到自己死了的。”


    “我被困在一具死人的身体中,不能动,不能呼吸,我清醒地看着……虫子爬上我腐烂的身体,它们在吃我……直到我剩下一具白骨,长出石壳……我才终于在……石壳里面活了过来……”


    那些藤壶,是在易庙主的尸体上长出来的?


    江载月脊背微微发冷,听到易无事继续说道。


    “你见过从石头里钻出的草叶吗?我就像一颗那样低贱的草种……被困在了狭窄的裂缝里……我要忍住血肉在缝隙里磨下的痛苦,才能从石壳里再度钻出我的血肉……”


    易庙主用的是“钻”,江载月突然想到了她在藤壶间隙里看到的那些,长着墨黑海草的血肉根茎。


    “很痛……一开始总是很痛……我第一次死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我还能再活过来……可是当血肉一点点钻出来的时候,我宁愿……我真的已经死了。”


    易无事的脸皮微微颤抖着,眼睛黑沉得完全丧失了光亮,像是需要极力忍耐,才能忍耐住从回忆中翻涌上来的恐怖疼痛。


    “我死的次数越来越多,尸骸上的石壳也越来越多……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些石壳,像一个可以让我生长的‘花盆’……我在里面死去,我的尸骸变成养料,才能滋养出新的血肉……”


    “所以,我不怪它们……”


    易无事再度无比突兀地提起了“它们”。


    “它们,只是和我一样的……种子……有些种子生出的芽,只能活几天……有些种子……却能活很久……”


    江载月头脑一激灵,她似乎隐约碰到了无事庙最深层的真相。


    “雕像是什么?你给那些种子找的新盆吗?”


    易无事却不再神神叨叨地说下去了,他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地给出了一个回答。


    “同一个盆。石壳……是可以变大的……它们也拥有生命,也会选择喜欢的种子……”


    雕像,也是藤壶组成的?


    想到那些雕像碎裂后显现出的一个个微小洞口,江载月下意识问道。


    “那些过于像活人的还生像呢?他们和刚刚我见到的那个易无事一样,也是你培养出来的种子吗?”


    易无事此时有些过于安静了,他平和地回答道。


    “它们,发芽得太早了……它们应该和那些坏种子一样,先安静地待在壳里……等到合适的机会,再慢慢开始发芽……可是,太早了……它们等不及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会儿?”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


    她没有想到,原来除了卢阁主,修人道的长老里还有易庙主这么一位法外狂徒。


    “你把宗内弟子和长老的残魂做成种子,就没有想过被宗主发现了,他会如何处置你吗?”


    易无事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这个笑容的弧度在他过于清瘦惨白的面容上,简直透出点鬼气森森的意味。


    “宗主知道。”


    江载月下意识转头看向了自己身后的黑色腕足。


    祝烛星知道?!


    他难道是默许易无事拿宗内弟子长老的神魂培养成另一个人这种举动,甚至还信任地把自己的神魂也交了出去?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都将神魂留在了这里。他默许了,默许我给所有人,都留下一颗种子。哪怕他们死去了,异魔失控了,那颗种子还有活过来的机会。即便有一日……天魔降临,所有人都死光了……谁说那些种子,就不会有在其他土壤上发芽的机会呢?”


    易无事的这句话没有给出祝烛星允许他这么做的证据,但是祝烛星监管着宗内的一切,如果他觉得易无事做得不对,他应该也会像处置上一代的白竹阁阁主一般,毫不留情地杀死易无事。


    可是他没有,还将他的一缕神魂剥离出来,放在了这里,所以,祝烛星是真的同意了易无事这个堪称疯狂的计划?


    把异魔化实的弟子的一缕魂魄,作为一个种子,埋在藤壶里,等到种子开始成长,藤壶也会慢慢变成与神魂本体及其相似的容器……


    江载月突然想到了一件极其残酷之事,她一点点低下头,看向脚边不远处,气息格外衰弱的方石投。


    “……他,也是种子长成的假人吗?”


    易无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的生长情况很好,甚至连神魂都发育到了极为完整的程度,已经将石壳完全消化吸收变为它的血肉……”


    江载月陡然打断了易无事还想要夸耀下去的话。


    “所以,他和刚刚的你一样,都是编了一套谎话,想骗我将他们带到镜山的,对吗?”


    江载月格外冷静地问出了最大的一个疑问,“镜山有什么吸引这些种子的地方吗?”


    易无事却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他如同脱力一般虚弱地坐回到了地上,挖开了周围碎裂开的雕像碎片,将那些“海带”连着的红色血肉“种子”,一颗颗抱进了怀里。


    “我不知道,可能是它们觉得,镜山,是它们更想要的盆……它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它们很听话,从来不会违反宗规……它们,就是人……”


    “你不要对它们动手……我遵照宗规……我不会对你出手……你走吧……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


    第112章 试探


    如同一个说话毫无逻辑的精神病人, 易无事完全陷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断断续续地说完之后,背过身开始挖那些埋在藤壶中的血肉种子。


    他像是完全不担心江载月攻击他, 她盯着易无事毫无防备的后背,陡然问道。


    “所以刚刚那个和我说话的, 也是易庙主吗?庙主一直躲在壳里, 听着他哄骗我,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他的异样, 他已经进入了我的镜山。在宗内攻击其他长老,难道不算是违反宗规吗?”


    “他没有……攻击你……”


    易无事拾取着血肉种子的动作一顿, 他的声音仍然干哑而虚弱, 却一字一句格外平淡地重复道。


    “他不会,攻击你……他只是察觉到了变化,想回到最安全的盆土里,好好生长……”


    江载月的声音一点点变得冰冷,“庙主就想靠着这番说辞打发我吗?”


    黑色腕足蠢蠢欲动着, 想要顺着她的意思直接对易无事发起攻击, 江载月花了一点力气才用透明腕足按住它。


    易无事这次没有辩解,他像是疲惫至极,连头颅和手臂都像枯树的枝条般垂落了下去。


    “你想要, 什么?……不要, 杀我……除此之外,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江载月原本高涨的气势不由一滞。


    不是,都这种地步了,易庙主不说像之前的卢阁主一样暴露出反派真面目就算了,怎么能像咸鱼一样,连一点挣扎的力道都没有?


    这简直和她第一次见到的, 还有着坚持与骄傲的易无事,完全不像一个人。


    江载月在某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会不会自己才是那个反派的怀疑感,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那我让你把所有的这些血肉种子都变回原样,你能做到吗?”


    易无事突然松开手,他怀中那些微微颤动如同活物般的血肉根茎连同长发,全部散落了下来。


    “变不回去的……它开始生长,就是活过来了……它们会变成活人,更适合……活着的活人……”


    易无事的声音越发微弱,就如同被偷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的人偶。


    江载月这次却没有丝毫动摇,“如果这些是活人,那么被抽走神魂的本体是什么?庙主就没有想过,你培养的这些‘活人’雕像,如果逃到了外界,它们的本体会是什么下场吗?”


    “它们不会伤害本体的……就像我,我现在还活着……我知道它的恐惧,它的渴望……我也想帮它活着……它或许,比我更适合,活着……在天魔降临的世界……它能知道最适合生长的盆土位置……也能更好,活着……”


    江载月越听越感觉不对劲,易庙主说的怎么听,怎么都不像是一个正常活人吧,然而他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样,对那种诡异的想法奉若真理。


    等等,江载月突然感觉到有一丝不太对劲。


    易庙主现在的这种症状,不就是和她在镜山里吞噬碎片,精神值疯狂下降的时候一模一样吗?


    他会坚定不移地笃信一个格外荒谬的念头,自身却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江载月看向他身上的精神值。


    【4】


    仿佛流着鲜红血液的数字刻印在他的脸上,让易无事本就枯瘦的面容更加如同恶鬼一般吓人。


    江载月试探性地给他加了一点精神值,然而那一点精神值如同杯水车薪,不到一个呼吸又下跌了回去。


    一道空灵清越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你找到易无事了?”


    江载月猛然抬起头,一张流动着彩色绚丽色彩的脸,不知何时从藤壶中钻出。


    “你是哪位甘长老?”


    “我一直在庙里,”“甘流生”清灵的声音似乎不带一丝脾气,“我们刚刚见过面的。”


    她当然知道她刚刚和这位“甘流生”见过面。


    可是回忆起他们之前的对话,江载月此刻只觉得脊背微微发凉。


    她若无其事道,“甘长老可知道,易庙主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甘流生”只是轻轻看了易无事一眼,就平静道。


    “他躲在壳里的时间太久了,离开壳后的一段时间,都会如此。”


    “甘流生”的口吻,就像说着一个人喝酒多了酒醉一般的习以为常。


    “那甘长老可知道,”江载月紧紧盯着他的脸,“那些藤壶里掉出来的血肉,是何物?”


    “血肉?”


    “甘流生”看了一眼在地上散落的,努力朝藤壶间隙中一点点钻进去的血肉根茎,“它们是魂魄。”


    “魂魄是这副模样吗?”


    “外界游荡的散魂游魄,不是这副样子。可是留在还生像里的神魂,久而久之就会变成这副模样了。为了不让它枯死,只能让它在这里生长。”


    “甘流生”不带丝毫变化的声音平静响起,“那些还生像做了什么错事,让道友不悦了吗?”


    “他们想进入我的镜山,甘长老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不仅是她刚刚遇见的“易无事”,“方石投”,就连她眼前的“甘流生”,也想要进入镜山中。


    江载月时候真的很想问,镜山是什么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吗?


    为什么在吴长老手上的时候他们不要,等到镜山落到她手上的时候,一个个都像是闻到了腐肉味道的苍蝇一样飞了过来?


    而面对她的疑问,“甘流生”也给出了一个极其质朴的回答。


    “不知道。或许是镜山里出现了什么吸引还生像的灵物,如果道友愿意让我进去看一看,我或许会找到那是什么。”


    江载月从来不喜欢招惹麻烦,但是面对这种就差冲着她来,避无可避的麻烦,她在某一瞬间真的生出了想像宗主一样暴力破局的念头。


    然后想了想她要对付的人数,江载月又成功地冷静了下来。


    “……可以,但我需要一段时间做准备,等到镜山的裂口恢复,我再请道友进来,如何?在镜山裂口没有完全恢复的时间里,道友可否约束住其他人或像,让他们不要进来?”


    然而“甘流生”像是听不懂她权衡下做出的退让,那张彩色面孔,连同着上上下下藤壶缝隙中,无数张彩色面孔在一瞬间全部探出,直勾勾地看向她。


    “为何不是现在?”


    看着这副场景,可能是心理承受能力在观星宗得到了多次锻炼的缘故,江载月有一瞬间不太觉得如何恐惧,反而有一种在一夜过后看到无数的彩色菌子从木头里探出来的奇异感觉。


    她甚至有心情问道,“这些是甘长老收回来的海色生衣吗?”


    而“甘流生”也格外礼貌地回应道。


    “是的,其实我不太习惯我的海色,被易无事分开,套在那些还生像里。虽然海色确实能抑制那些魂魄的生长,可是那些魂魄逐渐长成的活人,比易无事更需要我,所以我只能去帮它们解脱出来了。你不害怕我,是也想回到我们的海中吗?”


    江载月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理解了“甘流生”的逻辑。


    易无事比庙外的本体更需要它,它就站在易无事这一边,可是那些还生像里的魂魄长成了活人,数量比易无事多,它就站在了还生像那一边。


    甘长老这种可以左右横跳的判定机制,真是灵活啊。当然,也不排除它自己也是还生像,就是想找借口进入镜山的这种可能。


    “不了,我喜欢作为一个人族而活着。如果我不同意长老的要求,甘长老要如何呢?”


    “甘流生”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就如同人不在乎土石的变化。


    “我不会强迫道友做你不愿做之事。可是我收回了海色生衣,那些魂魄没有了海色生衣的保护,它们很容易丧失原本的神智。”


    “甘流生”轻轻挪动了面孔的位置,避过了上面陡然又增长出的一片新生藤壶。


    “易无事现在也不算清醒。那些魂魄很快就能离开无事庙,在这之后……我也不清楚他们会做些什么……”


    江载月忍不住笑了一声。


    “甘长老这时候不说自己爱世间的每个生灵了?”


    “我自然爱它们。”


    “甘流生”如同拥有着一套牢不可破的行事逻辑,它沉浸在它的逻辑运行的世界里,不会受他人言语一丝一毫的干扰。


    “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不一样的生灵,死了之后,就会回到相同的一片海中,不会再有任何你我之分。”


    江载月发自真心地问了一个问题。


    “那如果你死了呢?甘长老也觉得你是回到了自己的海中吗?”


    “甘流生”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如同神明看着一只自以为是的蝼蚁。


    “我不会死,我已在那片海中……”


    江载月已经完全没有了和它再交谈下去的兴趣,如果说曾经的卢容衍只是以他人的痛苦为乐,那么她眼前的“甘流生”,已经是到了把人都不当成人看的程度了。


    她有心想要试试自己和甘流生魂魄的水平,透明触手不带丝毫犹豫地伸了过去。


    透明触手触碰到最近的一张面容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发生了变化。


    第113章 忌惮


    海……


    原来那真的是一片, 彩色的,流动的海洋……


    黑白的藤壶,像是一黑一白两处夹涌翻滚的海浪, 就连她的手臂,也像是完全融化在海浪之中, 随着海浪翻滚的水花……


    她想要从这片彩色汪洋中分离出自己的存在, 却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如同一滴水融入一片海一般,再也难以找到自己与外界的那条清晰界限。


    ……不对劲, 这应该是幻觉……


    江载月感觉包裹着她的异物微微发热——是宗主留下给她的保命腕足!


    江载月此刻甚至有一种预感,只要她心念一动, 白色腕足会瞬间将裹挟她的这片存在完全杀死。到了那个时候, 她自然可以脱离出甘流生的这片彩色海域,回到无事庙当中。这也是她进入观星宗以来,最常用的办法。


    毕竟总不能让她一个新入门弟子,和长老的异魔打吧!


    然而当她再度升起这个念头时,她那些新生的透明触手, 就如同是预感到了食物要被大怪物抢走的小狗一般, 生出了极其抗拒的情绪。


    可以!它们可以……吃掉这个……!


    江载月迟疑了一瞬。


    不是,到底是她的透明触手成精了,还是她进入观星宗这个精神病院大本营太久, 也随大流地产生了精神分裂的症状?


    不要啊, 她一点也不想要像宗主和祝烛星一样分成这么多份啊!


    不过当务之急, 还是要先解决“甘流生”这个麻烦。


    江载月一咬牙,最终还是压下了白色腕足出手的动作,决定让自己的透明触手来试一试。


    很快,她就感觉到了透明触手如同一群刚出生的小猎豹,想要在一个庞然怪物身上撕扯下一块肉的跃跃欲试。


    它们非常有活力, 它们非常有自信……


    但是,这种“啃啊啃”没有造成彩色海域半点伤亡,她自己的神魂反而感觉到了一丝疲惫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些透明触手靠谱吗?


    江载月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怀疑,但她没有生出一点放弃的想法,反而感觉到了一种越发急切的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的预感。


    那不是她的幻想。


    透明触手,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它们的渴望与认知,也是她对食物的渴望与认知。


    江载月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一个优势。


    精神值。


    她能增减他人的精神值。


    “甘流生”算是一个人吗?


    她一开始不能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易无事的还生像上显现出了精神值,虽然她仍然不相信由一缕神魂寄生的还生像是真正的活人。但它身上只要出现了精神值,就意味着是可以被更改的。


    江载月重新看向那片五彩斑斓的海域,好消息是,她凝神搜寻片刻,就找到了精神值。


    坏消息是,她找到了很多个精神值。


    海域中每一片不同颜色的浪潮中,都浮动着一个精神值。


    所以,到底哪一个精神值,才是“甘流生”的精神值?


    江载月想到了一个最干脆直接的办法。


    “甘长老!我认输了!我现在让你进镜山!”


    她的话音刚落,无数流动着各自色彩的海潮之中,一片寻常又银亮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涌到了她的身边。


    “既然如此,放我……”


    【1】


    这片海潮竟然只有一点精神值。


    江载月毫不犹豫地扣除掉了那一点精神值。


    整片海域在瞬间寂静了下来,如同被突兀地按下了定格键。


    她,这算是成功了吗?


    江载月有点怀疑,不过她终于能从那片凝固的海域中脱身出来,透明触手试探性地在银亮潮水块上啃了一啃。


    味道不错。


    江载月毫不犹豫地放出了所有透明触手,让它们自由地开始进食。


    “嗯?”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终于透出了些许疑惑意味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你对我的神魂,做了什么?”


    江载月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


    当看见站立在凝固的海域之上,比较她在无事庙内见过的“甘流生”更艳丽,也更生机勃勃的那一团色彩时,她心中的不祥预感顿时上升到了极点。


    “你是——真正的甘流生?”


    甘流生堪称礼貌地应了一声,银白闪动的衣袍上,面容轮廓仍然带着鲜明动人的艳丽色泽。


    “镜山巡山人,我们又见面了。”


    谁想和他见面啊?


    这种打死了boss分魂,又跳出来boss本体的机制合理吗?


    甘流生有本事在宗主在的时候,跳出来动手啊?


    江载月在心里骂骂咧咧着,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看了一眼它身上的精神值。


    好晕……


    虽然比较她第一眼看甘流生的症状轻了许多,然而当眼前浮现出熟悉的精神值下降才会出现的幻影与晕眩之感时,江载月心中的最后一点侥幸完全消失。


    果然,甘长老的本体,现在还不是她能打得动的boss。


    她有一种预感,即便她拼着同归于尽的风险去扣甘流生的精神值,也不会对它造成多大的影响。连她自己原本蠢蠢欲动的透明触手,此刻都格外老实地安静了下来。


    很显然,甘流生的实力虽然应该打不过宗主,但对付她一个刚修炼的新弟子,显然没有任何问题。


    虽然她确实还有宗主留给她的一条白色腕足,但是郑阳羽才是和她结仇最深的修天道长老,在不清楚祝烛星什么时候完全清醒前,她不能将保命用的腕足用在甘流生身上。


    话说回来,抛去透明触手吃了它小半神魂不提,其实她和甘流生之间应该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


    江载月格外从心地主动打开了镜山山道,热情道。


    “甘长老,请进!你顺着山道,就能走进镜山了。”


    然而这一次,看着铺设到自己面前的山道,甘流生却没有了真正走上去的意思。


    “你刚刚,对我的神魂做了什么?”


    记仇有意思吗?


    江载月心里骂骂咧咧着,只能痛下决心。


    如果甘流生真的对她动手,即便她有百般不愿,也只能将宗主留给她保命用的腕足用在这里了。


    这么一想,她脸上的笑容也冷淡几分。


    “就许甘长老的魂魄对我动手,我就不能对甘长老的神魂出手吗?”


    甘流生如同黑色宝石一般流动着艳丽色泽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她,如同是一个怪物,发现了一个比它更奇怪的怪物。


    “自然可以。你可以吞噬掉我的魂魄,也可以把它重新拆分成别的海色……但是……”


    怪物脸上流露出了由心发出的疑惑之色。


    “你刚刚对我的神魂做了什么,才会让它,死在了我的海域里?”


    江载月不太理解甘长老的神魂与它本体的联系,却不妨碍她一秒就理解了甘流生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


    精神值降到零,对精神值本体意味着什么?


    江载月从前以为精神值降为零的人,只能是一个死人。


    然而她在镜山里看到的精神值为零的吴长老,虽然确实是与曾经的吴师叔不同的怪物,但从某种角度而言,那样的吴师叔确实还算是活着。


    所以,精神值降到零,意味着精神值本体将变成一个与人彻底不同,完全遵循着自己一套逻辑形式的精神病异类吗?


    可是,刚刚和她对峙的甘流生魂魄,原本就是一个拥有着自己一套行事逻辑的异类,精神值变为零后,它再也没有了与她对抗的能力。


    对甘流生本体而言,那样的魂魄算是死了?


    江载月心中的困惑越来越大,却不妨碍她半真半假道。


    “甘长老的神魂,应该是受到了我的异魔影响。”


    “你的异魔,是什么?”


    看着甘流生忌惮得问出这句话后,都没敢踏上它心心念念镜山山道的样子,江载月感觉她好像找到了一个能吓退它的办法。


    “我的异魔如此明显,甘长老难道还没有猜到它是什么吗?”


    甘流生脸上流淌出打破了空灵面具一般的细微疑惑之色,仔细看着江载月的面孔,它像是终于理解了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你也是和宗主一样,降临于世间的天魔。”


    如同确定了自己处于食物链等级下层的怪物,甘流生不再直视江载月,它微微低下头,轻声道。


    “我明白了,镜山是你选中的食物,那我不会再踏足镜山了。”


    甘流生顿了顿,方才继续问道。


    “你依然喜欢我的这份海色,那你愿意接纳我融入你的海域之中吗?”


    不是,他到底明白了什么?


    江载月原本只是想借着甘流生的脑补,最好能让它自己乖乖离开,却没想到它一通脑补之下,不知道给她脑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能力。


    天魔这个身份,她假扮祝烛星的同族多了,也不是不可以勉强认下来,可是那句“融入海域”这是什么玩意儿?


    祝烛星有这种能力吗?


    她如果回答得不对,会不会被甘流生看出什么破绽,从而又生出要和她交手的想法?


    许多个念头在一瞬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一瞬间之后江载月又很快镇定下来。


    无论甘流生是否会看破她的这层虎皮,她都有着应付它的底气。


    第114章 诺言


    至于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江载月设想了一下,如果是祝烛星面对甘流生的这个问题,他会怎么回答。


    少女望向他所在的方向, 雪白的面容没有丝毫波动,像是一层覆盖上人形, 完美无缺的面具。


    她微微侧了侧头, 浅淡的瞳眸如同某种冰凉剔透的,倒映不出任何活物存在的珠子。


    “让我——吃了你?”


    甘流生身上原本平缓流动的色彩陡然一滞, 仿佛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下一刻, 所有艳丽色泽就如同悄无声息地出现一般, 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海域里。


    江载月静静盯着那片已经凝固的海域许久,方才终于确定——


    甘流生,跑了?


    果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宗主非人感强烈的时候特别吓人。


    她这不过是学习了宗主的三分神韵,就能够把一个长老在三秒内吓跑。宗主这得是给甘长老留下了多么不可磨灭的阴影啊。


    不过想了想她目前为止知道的宗主的赫赫战绩, 江载月又觉得甘流生还是挺顽强的, 哪怕是知道亲眼见过宗主掀起的腥风血雨,它也还是敢在宗主没有飞升前对其他长老下手。这要是等宗主飞升了,观星宗内岂不是真的要变成紧张恐怖的精神病院大逃杀战地?


    一想到这里, 江载月心中的紧迫感又多了几分, 她控制着透明触手, 快速将海域中的银白海色吞噬干净。


    而等她真正吞掉了这小半神魂,原本凝固而辽阔的广大海域,就如同是一场过于真实而绮丽的幻境,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又回到了无事庙中,易无事还保持着原本跪坐在地的姿势, 就像是一具失去了所有反抗力气的傀儡。


    不过他跪坐的腿与地面交接处又生长出了一层层厚实的黑白藤壶,那些藤壶顺着他的身体一路往上生长,就像是……想要长出一层坚硬的壳,将易无事完全包裹起来。


    “你庙里的甘流生神魂,被我吃了。”


    江载月没有太多情绪地直接道。


    而她的这句话,终于唤醒了易无事最后为数不多的理智。


    “你……吃了?”


    他花了许久,才终于艰难地理解了江载月话语中的意思。


    “你……把它吃了?!!”


    像是身体中陡然被注入了一重活力,易无事原本死气沉沉的面孔此刻激动得像是恨不得能把她生吃了。


    “你知道没有了海色生衣,所有的雕像,连我的异魔都随时可能会失控吗?!”


    江载月冷笑了一声,对着易无事狰狞得可怕的面容,她冰冷道。


    “第一,你那些雕像上的海色生衣,不是我脱的,是甘流生的神魂一件件收走的。如果我没有进入无事庙,你的那些雕像,还有你自己早就变成了他的傀儡。”


    “第二,易无事,你难道以为你现在就没有失控吗?如果不是你的异魔失控,那些雕像也不可能随意就生长成活人的样子,如果你觉得那些雕像里长出来的是和他们本体一模一样,能比他们本体活得更好的活人,那你怎么不乖乖去死,正好把庙主的位置让给你的雕像?”


    如果在蓝星,江载月肯定不会选择用这种刺激性的语言,逼迫一个病人清醒过来。


    然而这里是修真界,病情越严重的患者越可能造成恐怖危害的修真界,如果不是心中还守着最后一丝的道德界限,江载月简直都想要让透明触手啃一下易无事,看能不能让他清醒一点。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宗主会那么喜欢用吞噬的手段对付异魔了,这样或许真的是最直接了当的方法。


    易无事惧怕死亡,也因此无论何种情况,他都不会选择通向死亡的那一条。


    男人动了动嘴唇,似乎安静了一点,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


    “……你要,做什么?”


    江载月道,“把所有的血肉种子,都集中到这里。”


    易无事费尽全部力气,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我,我,控制不了,很多……它们,在跑……”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把你能控制的召集过来。”


    所有的黑白藤壶,如同不情不愿一般的,将寄居在其中的血肉种子一点点吐出。


    鲜红血肉与墨黑色的长发如同被强行赶出壳中的寄居蟹,它们逐渐被汇聚黑红交杂的一团“活物”,而这团活物中,又发出似人似鬼的隐隐哭泣哀嚎之声。


    仅仅是听到那阵哭嚎声音,都会让世间最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江载月逼迫着自己移开眼。


    至于那些已经开始逃跑的——


    她转过身,看向了她身后的许多条黑色腕足。


    宗主还是如此安静,安静得……有时甚至让她忘记了,祂也是她需要清理的还生像中的一员。


    “宗主,你能把逃出去的那些雕像,抓回来吗?”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应了一声,“好。”


    有一瞬间,江载月甚至有些理解了易庙主的执念。


    由一缕魂魄长出的“还生像”,拥有活人的情绪,活人的血肉,又能依据活人的思维做事,他们为什么不能称之为活人呢?


    她信不过那些逃跑的还生像,却相信同样是还生像的宗主,这何尝不是一种矛盾?


    她鼓起勇气问道,“宗主,你想要进入镜山吗?”


    冰凉如柱的黑色腕足轻轻缠上她的手腕,“……里面……有食物……不去……要,陪你……”


    江载月循循善诱道,“什么食物?宗主知道食物在哪里吗?”


    “……食物……香……要忍住……”


    如同是比本能更深刻的某种渴望压过了所有的一切,黑色腕足轻轻摸索着少女手腕的柔软肌肤,一次一句再度坚定地重复道。


    “我要……陪你……一直,保护你……”


    透明触手也轻轻缠绕住那条黑色腕足。


    少女垂下眼眸,不敢再多看那条黑色腕足一眼。


    “……宗主,如果我做了……伤害你的事,你……”


    她原本想要问“宗主能原谅她吗”这类的蠢话,然而转念一想,如果换做被伤害的是她自己,她根本不可能做到那么宽宏大量。


    就没有必要捅了别人一刀,还让别人宽恕她了。


    江载月平静道,“……就恨我吧。”


    “恨?”


    似乎不理解何为恨,祂花了一段时间,才从人类的记忆中模糊里理解了这个字眼的含义。


    “不恨……不会……恨你……”


    像是连人话都说不明白,但还要笨拙地用人类的语言解释自己心意的懵懂怪物,祂努力又认真地想要向少女表述着自己的心意。


    “喜欢……江载月……喜欢……”


    祂顿了顿,就在江载月以为祂终于清醒了一点的时候,祂换了一个更能表达自己情绪的字眼。


    “……爱……爱你……”


    祂的声音从原本的迟疑变得坚决,从原本的模糊变得清晰,从原本的怪物变得将是一个人类。


    “……我,爱你。”


    这到底是什么老古董告白才会用的告白语句?


    江载月张了张口,明明有许多种转移话题的说辞,但在这一刻,她突然不记得该如何开口,只能强迫性地逼自己将视线重新转移到了那些恶心可怖的藤壶与血肉种子上。


    “……谢谢……”


    少女没有看祂,只是慢慢收回了抱住黑色腕足的透明触手,声音缓慢了几分道。


    “宗主,你也很好。”


    下一瞬间,少女的语气重新变得如同之前般轻松与平静。


    “所以,这些雕像你都抓回来了吗?”


    明明像是抓到了极其重要的宝物,但是下一瞬间,被抓住的月影又从祂的手中逸散开来,祂的脑中混沌一片,为了证明自己,藤壶裂缝中,无数黑色腕足拖着残破雕像的动作更加凶残,粗暴了几分。


    而见宗主没有再追问下去,江载月也长松了一口气。


    注意力再回到眼前的藤壶与雕像中,一尊尊雕像彼此拥挤着,踩踏着脚下的血肉种子,还想要从黑色腕足的束缚中逃出,尖叫声,哭嚎声此起彼伏。


    有些雕像,实在太像一个个惊恐不已的活人。


    他们注意到江载月的存在,他们伸出手,有些在向她求救,有些在朝她哭嚎,还有些甚至在咒骂她。


    “师姐救我!”


    “这里是哪里?你为什么要把我们抓过来?”


    “饶我一命吧!放过我……”


    “你不得好死……”


    江载月在那些神态各异的面孔上一张张扫过,她充耳不闻,许久过后,她陡然打开了镜山的通道。


    “你们不是想进入镜山吗?来,都进来吧。”


    看着蔓延到脚下的镜山山道,原本一张张栩栩如生的面容如同被按下了定格键,没有人再开口,没有人再看周围一眼,如同是闻到了食物味道的鬣狗,他们毫不犹豫地冲入山道之中。


    连同那些原本被藤壶吐出来,半死不活的血肉种子,此刻墨黑的发须飘散着,也近乎疯狂地冲入镜山山道中。


    江载月的心情很平静,哪怕是看到原本奄奄一息的“方石投”,陡然睁开眼冲入镜山山道中,也没有半点波澜。


    但是,黑色腕足仍然坚定地圈着她的手腕,留在祂的身边。


    无论是哪一个宗主,祂仍然在遵守着祂的诺言。


    第115章 灯油


    江载月陡然有一种好笑, 又不怎么笑得出来的感觉。


    “宗主,你不进去吗?”


    “我要……留下来……”


    黑色腕足的温度快要如同寒冰一般冰凉,却仍然执拗着对抗祂此刻存在的意志。


    少女轻飘飘地问道。


    “如果我说, 我想让宗主也进入镜山呢?”


    “我……进……镜山?”


    祂仿佛格外困惑,一字一句地重复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


    “我想让宗主帮我看守着他们, 不要让他们离开我划定的那片区域, 在必要之时,我希望你能杀了他们, 宗主能做到吗?”


    “可以……”


    然而回答过后,祂似乎才想到最关键的那个问题。


    “我也要……一直, 留在……镜山里?”


    江载月沉默着, 在这一刻,她已经想到了无数种骗他心甘情愿留下来的说辞。


    然而最后,某种奇异的感觉驱使她诚实道。


    “对,你也要留在镜山里。”


    祂也在需要被看管的还生像之中。


    这句话格外直白,直白到了甚至有些伤人的程度, 江载月甚至做好了宗主的还生像会对她出手的准备。


    然而黑色腕足顿了顿, 陡然缓慢地问道。


    “那你……还会来……看我吗?”


    要是面对着把他送进大牢,还要傻乎乎问她会不会来看他的傻子,江载月有一瞬间觉得有些许荒谬。


    祂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即便是这种退让到哪怕让祂自己困在牢笼里, 自身还要充当另一层牢笼的程度, 宗主也会继续听从她的命令吗?


    如果她真的想要的话, 宗主该不会能把他全副身家都送给她,还心甘情愿地继续给她干活吧。


    “如果你一直乖乖听话,管好它们,我会来看你的。”


    “我……听话……”


    如同一只领到了任务的黑色牧羊犬,黑色腕足再蹭了蹭她的手腕, 包裹覆盖着她的指尖,最后依依不舍地与她道别。


    “我……等你……”


    看着黑色腕足走上了镜山的山道,江载月抛去了心中最后一丝复杂的情绪,重新将注意力投回到镜山中。


    既然那些还生像想要进入镜山,堵不如疏,她不可能防备着每个见到的活人,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还生像都立刻销毁,不如就在镜山的孤景处选定一个能容纳所有还生像的位置,再将孤景放入连她都无法寻到出路的山核之中。


    虱子多了不怕咬,她就是直接送它们到镜山最危险的囚笼中又何妨?


    如果还生像宁愿冒着在山核中迷失的危险,也要踏出孤景处,那就说明他们要寻找存在于镜山中的某样物品,她就可以跟随他们寻找的方向,提前找到它们要寻找的东西。


    她一个镜山巡山人,难道对镜山的了解还比不过那些刚进来的还生像?


    江载月唯一担心的是这些还生像不是盯上某件具体的事物,而是做出她无法理解的事情。


    在无法弄清楚他们进入镜山的目的时,她只能考虑最坏的那种后果,那就是这群还生像会破坏镜山的存在。而为了阻止他们,她或许也要做出最坏的那种选择。


    想到这里,江载月心头的不祥预感,不知为何又沉重了些。


    当所有进入孤景处的还生像,被连同孤景层一同挪移到了山核中后,所有还生像刚刚格外疯狂的举动陡然停止了下来,就如同被切断了所有与外界联系的木偶,它们身上所有与人相似之处快速消减,雕像的碎片快速碎裂,碎裂处又肿胀生长起无数个黑白藤壶,如同飞快膨胀的泡沫。


    只有宗主的还生像上,没有生长出一颗藤壶,但黑色的腕足上很快覆盖上一层白霜似的粉末,又被祂陡然甩脱。


    江载月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所在之处的山道完全碎裂倾倒而下,如同甩脱掉恶心的垃圾,大半藤壶毫无挣扎地落入碎裂的镜片之中,成为了镜片的“灯油”。


    然而仍然有一小部分藤壶如同无法甩脱的粘液,沿着镜山的地面快速生长着。


    没等她开口,黑色腕足陡然如刀锋般凌厉地刮下,硬生生切薄了一层地面,配合着她将那些藤壶一并赶出了镜山。


    看着那些粉碎一地,不再动弹的藤壶碎片,江载月微微皱了皱眉。


    这些还生像费了那么大劲进入镜山,难道就是为了镜山一日游?总不可能它们是上赶着来给镜山送食物……


    然而当这个猜想浮现在心中,江载月突然全身一寒。


    她没有丝毫犹豫,瞬间将刚刚吞噬着藤壶的镜片完全从镜山中割裂出来。


    而当那些镜片碎裂而出时,如同水珠天然从高处滴落下来一般,镜片在瞬间就变成了她熟悉的的镜灯。


    明亮而璀璨的镜灯,内壁却格外怪异地攀附着密密麻麻的黑白藤壶,这些黑白藤壶很快被镜灯中的压力碾为碎末,却又生命力极其顽强地重新开始生长。


    想起吴长老曾经的叮嘱,江载月皱了皱眉,还是将这盏看不出任何异样,却因为吸收了藤壶而格外明亮的镜灯握在了手中。


    处理完了那些还生像,江载月一点点抬起眼。


    黑色腕足环绕的人形宗主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他苍白的面孔上,漆黑的瞳眸黑沉无光,衬得那张俊美非人的面容更多了几分恐怖的意味。


    “我也要……进……灯里……?”


    如果是还不熟悉宗主的时候,听到他这句问话,江载月或许被吓得以为这是他某种隐晦的威胁。


    然而与宗主相处得久了,她现在已经知道,这只是他疑惑之下,方才单纯问出的一个问题。


    看着黑色腕足上不断覆盖上,又被祂抖落的一层白霜,江载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轻声问道。


    “宗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祂诚实道,“讨厌……壳……不想……你讨厌……我……”


    透明触手帮着他轻轻抚去了还在不断覆盖上的一层石粉。


    “不讨厌你。”


    “无论宗主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讨厌你的。”


    江载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宗主,你能摆脱那副石壳,变回最原本的模样吗?”


    “你是祝烛星,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的,对吧?”


    “祝,烛,星……”


    念着这个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名字,仔细回味不知为何还有几分讨厌的名字,黑色腕足迟疑了一下,无法在少女盛满期冀的澄澈眼眸面前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难不倒……我。”


    一到略显冰冷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


    “他不可能做到的。”


    江载月转过头,或许是失控来源的雕像被清除干净了的缘故,易无事的精神值终于开始缓慢上升。


    至少他现在已经不像是刚刚一样,可以直接被送入精神病院的状态。


    “先不说他不是真正的宗主,只是一尊雕像,就算是宗主,也不可能从雕像的状态重新变回魂魄,这件事的难度,就像是要求一个人完全清除掉身上的异魔,回到他在婴儿里还没有侵染异魔的状态。”


    天晴了,雨停了,易庙主觉得他又行了是吧?


    江载月忍不住问道,“庙主现在觉得如何?还想要抱着你的那些宝贝种子不撒手吗?”


    回忆起了自己之前抱住血肉种子的疯癫状态,易无事的脸色不太好看,却势弱般回避了她的这个问题,强行说道。


    “我很感激你让我这么快就能恢复清醒,但这只是我躲入壳中的虚弱状态。即便没有你出手,无事庙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江载月笑着捧哏般道,“是啊,如果没有我出手,甘流生的魂魄早就抱着海色生衣跑出去跟它的本体汇合了,庙主自然不会忧心这种小事。”


    易无事沉默了一下,艰难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它,是被你的镜山吸引来的。如果你没有踏入无事庙,它或许还不会有任何异动。”


    江载月平静道,“是啊,如果我不踏入无事庙,怎么知道那些还生像都组成了活人大军,和甘长老都站在了一个战壕里,就等着甘长老一声令下,无事庙就能换一个庙主了。”


    易无事沉默了片刻,终于认输般低沉道。


    “你杀了他们,现在无事庙里的雕像都不可能再生了,这与换一个庙主没有任何差别。”


    少女的声音如同溪泉般轻快而灵动。


    “但至少,易庙主现在还清醒着,说不定还能帮上我的忙,不是吗?”


    易无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其他事情上或许我还帮得了忙。但将雕像还原成魂魄之事,我确实帮不了你。除非你能行动宗主本体动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易无事说的这不都是废话吗?


    如果她现在能见到祝烛星本体,当然不会忧心这种雕像与魂魄的变化。


    只要祝烛星一吞,什么问题不能解决?


    易无事又提出一个建议,“实在不行,你就将宗主的雕像就这样留在身边吧。”


    “我之前已经试过了,宗主的雕像与常人不同,难以受异魔的侵染,无论其余雕像受到了什么侵染,宗主的雕像都能抵御住威胁,有时候连我都无法命令宗主的雕像行事。”


    易无事看向江载月的眼神有几分震撼之色。


    “你的异魔到底为何物?能让宗主雕像……说出那些话?”


    第116章 域外天魔


    她刚刚说了什么话?


    江载月回忆了一下刚刚和宗主的话语, 她的瞳孔微微震颤。


    等……等等,易无事该不会是把刚刚宗主说的那什么“喜欢”“爱”之类的鬼话也听进去了吧?


    都怪易无事刚刚那半生不死的样子太没有存在感,她都快把他也当成雕像看了。


    不对, 冷静一点想想,易无事不知道她和宗主的过往, 从他的这个问题也能看出, 他应该只是觉得,是因为她的异魔影响了宗主雕像, 宗主雕像才会说出那些怪言怪语。


    不过如果要从头解释她和宗主的同族之谊,江载月又担心她的假天魔身份, 会让易无事生出点别的心思。


    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合理的解释, 江载月索性决定就让易无事自己脑补吧,说不定他脑补出的那个答案更加合理。


    少女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清丽温淡,仿佛一片白茫飘渺的云烟雪海。


    “庙主觉得呢?”


    易无事心中剧颤。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能够蛊惑住宗主的异魔?即便她蛊惑的只是宗主的一缕神魂,那也足够让宗内所有知晓此事之人为之震悚了。


    江载月此刻没有时间去猜易无事的那些小心思, 回到正题上, 她提起自己的镜灯。


    “庙主可知晓,甘长老还有你的雕像,为何想要进入镜山?”


    对于这个问题, 易无事终于给出了一个有些价值的回答。


    “域外的天魔, 或许发生了些许异变。”


    可能是因为江载月前一个问题给他造成的震动, 此刻提起这件事,易无事反倒没有像原本察觉到此事时那般的恐惧。


    “真正的天魔无法降临于世,但异魔终究是祂们的一部分,一般情况下,异魔相安无事, 彼此都不会触犯彼此的界限。但若是异魔主动突破了界限,那么两者之间,很快就会决出一个胜负,胜者会吞噬败者。这种异变发生前没有任何征兆,我怀疑这与域外的天魔异变有关。”


    江载月前所未有冷静地问道,“易庙主的意思是,是还生像那一方的天魔胜了镜山所在的天魔?所以你的雕像会想要吞噬我的镜山?”


    易无事沉默了一瞬,“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也有可能是其他天道长老联合在一起,对我动手。不然若只是单个长老对我动手,我不可能在此之前毫无察觉。”


    江载月本能地更加想要相信后一种说法。


    毕竟如果是域外的天魔出了问题,她总不可能自己飞出修真界,掐着另一方天魔的脖子说,把镜山给我完好无损地吐出来。


    不过她也要做好最坏的这一重准备。如果是镜山在域外的天魔真的出了问题,她现在即便是将易无事关起来,日后也会有其他还生像来找她的麻烦。


    看着光芒又亮了一点,简直像一颗小太阳似的镜灯,江载月的心情越发凝重。


    “可我的镜灯现在还能关住庙主的雕像,这是否能排除庙主的第一种可能呢?”


    易无事却轻轻摇了摇头,打破了她最后一丝侥幸的心思。


    “原本的雕像只是触碰异魔,都很快会碎裂,如今即便是被关押在镜灯中,也仍然还在生长。若我的猜测是真的,或许,域外的天魔已经进入到了最关键的对峙之势。”


    江载月开玩笑般道,“那甘长老呢?甘长老为何也盯上镜山?总不可能是甘长老和易庙主异魔所在域外的天魔,联合起来对付镜山在域外的天魔吧?”


    易无事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江载月:……不是吧不是吧,易无事在这么关键的问题上沉默是几个意思?她不会真的戳中了他的想法吧?


    她还没有掌控住镜山多久,镜山在域外的天魔就要输了,果然能白送给她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江载月在心里骂骂咧咧,但倒霉了太久的人心态一般都会比较好,毕竟心态不好的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做好了最坏的大不了镜山被吃,她提前跑路的心理准备,江载月平静问道。


    “所以庙主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与其让镜山被甘长老的异魔吃了,不如让给你吃吗?”


    易无事慢慢抬起头,更加凹陷了几分的轮廓,显出更加让人觉得有些鬼气森森的恐怖。


    “不,是甘流生违反了宗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多联合几位修人道的长老,先去把他们三个解决了。只有他们都死了,我才能更安全地活下来……”


    易无事呢喃着,江载月突然觉得他的精神状态更加不对劲了。


    她认真一看,却发现易无事的精神值比刚刚又涨了好几个点。


    所以这不是他突然发病,而是他深思熟虑后,下定决心把所有敌人干掉的一种防御性自卫吗?


    这听起来真的有些离谱,然而一想到不知道何时说不定又会对她发起攻击的甘流生,还有可能比甘流生更恐怖的郑阳羽,江载月想了想,认真开口道。


    “庙主,你先不用太急于一时,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一个更可靠的外援过来。”


    如果能等到宗主完全恢复神志,她就真的不用担心那三位长老,还有镜山的威胁。


    她和宗主一起动手,就能把他们都鲨了!


    这般美好的想象出现了片刻,然后江载月脑中又出现了一种更加不妙的场景。


    虽然无论是她认识的哪个宗主,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可万一……万一融合起来真正清醒的宗主,觉得她才是那个该被清除的心腹大患怎么办?


    不行,还得做两手准备,虽然易无事的雕像说过她没到凝真,还不能穿入界膜,但万一是易无事根本不了解镜山的神奇用效呢?


    压下心头杂七杂八涌现出来的念头,江载月又和易无事讨论了一下后续的动作。


    现在的无事庙里没有了雕像,易无事也少见地得到了些许自由,他准备寻找庄长老讨论一下怎样在不违反宗规的情况下,联合出手的问题。


    江载月还是不太放心将宗主雕像放在身边,然而她这次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男人的手臂与黑色腕足就层层缠绕上她的身体。


    “我……不……走……”


    明明是格外强势得禁锢住她不许多动的姿态,祂此刻委屈得却像是一头被主人赶离身边的黑色怪物。


    “我……不会……吃你……”


    “我……乖……很……有用……帮你吃……雕像……”


    祂一字一句格外认真地表述着自己的心意,江载月这次却早有提防,她艰难转头看向易无事所在的位置,却发现易无事不知道何时已经从不远处快速离开。


    他快速移动的背影,简直像是途经犯罪现场,害怕被杀人灭口的无辜路人。


    江载月深吸一口气,她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宗主雕像的只言片语而动摇。


    “宗主,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还有要办的正事,在外面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你。”


    “我……陪着……你……”


    祂苍白俊美的面孔,轻轻垂下贴了贴她的脸颊,很认真地说道。


    “我……看着……可以……帮忙……杀他们……”


    摸着黑色腕足与以往的冰凉柔软截然不同的坚硬之躯,江载月陡然问道。


    “宗主,你现在看着我的时候,会想要吃掉我吗?”


    祂慢慢摇了摇头,“不吃……”


    然而看着他漆黑得近乎凝固的非人瞳眸,江载月轻轻问道。


    “是不会吃,还是不想吃?”


    与祝烛星的安稳感不同,宗主雕像在她身边,给她的危险感从来没有断绝过。


    就如同是她的身体本能地想让她远离危险源一般,宗主雕像专注地凝视着她的时候,她许多时候会有一种,祂想要将她一口一口吃下去的发麻预感。


    宗主雕像的危险性,比祝烛星更大。


    因为宗主的雕像,说到底还是易无事的异魔,藤壶中源源不断生出的还生像还在和镜灯进行争斗,争斗看似缓慢,却始终要分出一个胜负。


    而她的镜灯如今已经装了足够多危险的还生像,如果宗主雕像也被关进里面,或者是突然在她身边时控制不住异魔的本能,祂或许会真的想要吃了她的镜山,再一口口吃了她。


    从宗主雕像刚刚脱口而出的话中,她就知晓了他压抑的渴望,江载月从来不会将自身的安全寄希望于旁人的自制力上,哪怕这个旁人是宗主雕像,她也不可能放心让他如此亲密地留在她的身边。


    既然宗主雕像不能摆脱雕像的存在,那么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他将他留在身边。


    少女的瞳眸格外柔软而清澈,却也没有因为祂的话语而有丝毫动摇。


    “我……知道……了……”


    闻到了越发熟悉的清淡苦涩香味,祂脑中陡然涌现出许多碎片的画面。


    想……留下……可是……不能……留下……


    她……不喜欢……


    笼罩着整片地下迷宫的庞然怪物,最后还是一寸寸地缩回到了坍塌的迷宫底下。


    然而在这片迷宫之中,又响起了极为诡异的,仿佛坚硬碎片被咀嚼碎裂的声音。


    第117章 殿下


    江载月的脚步有些许沉重, 细密的藤壶又在开始生长,似乎又想要堆叠到她的脚下,她毫不犹豫地顺着镜山山道, 走出了迷宫。


    然而她刚走进镜山没多久,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有人进入了镜山?


    江载月沿着山道走了几步, 很快就发现了一串带血的, 杂乱不一的鞋印。


    从那些血液的气息,江载月很快判定都是这些人都是没有修炼气息的凡人。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凡人一起跌进镜山?


    不会是镜山的裂口又变大了吧?


    江载月不敢耽误时间, 生怕再耽搁一会儿,这群人真的会跑进镜山深处, 她沿着血印最多的山道走去。


    ……


    “……不能, 再走了……”


    被两人簇拥在中间,一身灰黑囚服被鲜血浸染,黑发披散缭乱,脚踝被镣铐磨出深深血痕,步伐踉跄的青年人, 最后在搀扶住他的两人中停下脚步。


    “……不能去山道外, 也不能……走出同一个石阶……脚步不同,也会走失……”


    青年人仰头,死死地盯着天空上那轮过于雪白的“日轮”, 沙哑的声音几乎没有情绪道。


    “赤晷的方位也不对, 此山……可能是非人所居之界, 仅靠人力,是走不出去的。”


    “先停下,不能再走了。”


    左侧搀扶他的的亲卫担忧道,“可是殿下再不走,您的伤势……”


    青年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深深地闭了闭眼,方才找回一点开口的力气。


    “只是皮外伤,不碍事,你们跟我一起坐在这处石阶上,不要相隔太远。”


    青年人身边的两名亲卫即便担忧,也只能躬身应是,遵循着殿下的命令坐下。


    应承华轻轻摸了摸衣袍掩盖下,几乎被镣铐磨得麻木的伤口,他摸到了血肉模糊中隐约露出的白骨,却已经连知觉都格外模糊。


    他应该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只是可惜了冒险带走他的亲卫,他们也只能陪他一起葬身在这处荒山里。


    父皇,母后……


    两张温和慈爱的面容在幻影中浮现在了他的面前,直到此刻,应承华也不敢相信,不过是一夜之间,父皇与母后竟然下令密捕他回都,而他也从昔日的太子沦为了今日的阶下囚。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回去,回到皇城之中,见他的至亲……


    或许是他心中的渴望太过强烈,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梦中盼望的仙人,在这一刻踏足在他面前。


    “你们是从何处来的?”


    看着中间青年死气沉沉的面孔,江载月抱着“人还没死吧?”的侥幸心理,移动着山道来到了他们面前。


    两名亲卫被吓得下意识拔出刀剑,却在看到少女不似凡人的装扮后立刻跪倒在地,毫不犹豫地磕头道。


    “仙人,求您救救殿下吧!”


    殿下?


    江载月顿时有了一种接了个烫手山芋的不好预感,虽然说这群人从镜山裂口掉进来的锅,不该由她背,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宗主,她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群无辜之人就这么死在镜山里。


    如果是凡间王朝的皇子,应该也能给出一笔医药费吧。


    但是看着青年人奄奄一息,面容惨淡地开合着唇,像死不瞑目一般紧紧盯着她的样子,她又有种这笔医药费可能拿不到手中的不祥预感。


    幸好一颗回春丹下去,青年人的虚弱气息就逐渐趋于平稳,江载月闻着越发浓重的血腥味,目光停留在了那人脚踝的镣铐上。


    哪个皇子混得这么惨?他这会是被流放途中劫出来的囚犯吗?


    她尝试了一下指尖汇聚灵力,然后用力一捏镣铐。


    碎了!


    在亲卫敬佩感激的目光中,江载月示意他们扛着昏过去的青年人,呆在不久前建好的石台上。


    “你们留在这里,不要随便乱走,不然若是走进山核,我也救不了你们了。”


    两名亲卫连连应是,就连那死气沉沉的青年人,恢复了些许力气,都挣扎着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一个大礼。


    “请仙人放心,我们定然不会走出此台半步。”


    仙人飘渺而去,应承华定定地看着仙人笼罩在华光中的身影,四肢百骸中再度伸出一股支撑着他坐起的力量。


    他强撑着身形,向左右的亲卫问道,“我的仪容可有何不妥之处?”


    亲卫痛惜地看着往日芝兰玉树,如圭如璋的殿下,如今冠发不整,血污染身的狼狈姿态,难以真心实意地再说出半个好字。


    应承华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他咬牙坐直身体,“帮我洁面。”


    亲卫也意识到此刻正是关乎殿下性命的最紧要关头,即便仙人不言,他们也绝不能轻慢对待。


    他们东拼西凑之下,终于凑出了半块干净一点的布帛,帮着应承华擦干净了脸上与手上的血污,再笨手笨脚地勉强理了理应承华散乱打结的墨发,终于在仙人回来之前,将殿下打理成了最能见人的样子。


    江载月没有多费什么口舌,有时她甚至不需要开口,在镜山山道中迷失了不知多久的人看到她出现,就会口齿不清,涕泗横流地求她带他们出去。


    她懒得一遍遍解释,等将所有人都带到了地台上,准备解释情况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件较为尴尬的事情。


    她救回的人,在见到了彼此之后,立刻分为了泾渭分明的两边。


    一边人声嘶力竭地朝她叫喊,“仙人,这是大逆不道出逃的罪人,我们是奉命追捕他们的皇庭卫。”


    另一边普遍受伤较重的人也在涕泪交垂地和她辩驳,“仙人,我家殿下孝顺仁爱,绝无可能做犯禁越礼之事,殿下平日里更是温柔慈善,礼贤下士,守身如玉,冰肌玉骨……”


    江载月:……?怎么越听越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所幸在她喊一声闭嘴的时候,两边的人终于乖顺地把嘴闭上。


    不过从那两边人的争吵中,她也终于弄清楚了,这些人都是来自一个叫应国的凡人王朝,刚刚被她救下的青年人是应国这一朝的太子,原本遵循着旧例巡国,没想到在巡视边镇的时候,皇城发来了密令,而本该是皇室最忠诚护卫的皇庭卫,却奉着皇帝密令,前来捉拿他回都。


    他的亲卫冒死带着应承华逃进了荒山,却没想到会完全迷失在荒山中,再也找不到出山的道路。


    而那群皇庭卫则是一路追索着他们逃进了山里,只是比他们更早地迷失了道路,有些人甚至迷失在了荒山深处,现在连江载月都找不到他们的身影。


    清楚了问题的严峻程度后,江载月的心情更加沉重。


    按照他们所说,镜山已经不仅是单单出现了一个裂口这么简单了,如果只是一个小裂口,不可能会有那么多人毫无知觉地踏进镜山里。还有一些没救回来的人,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消失在了她能够感知到的镜山范围内。


    这说明镜山与凡间的裂口问题,已经严重到了一个她需要立刻处理的地步,不然若是越来越多的凡人误入到裂口中……


    “你们可还记得自己是从哪一处山道进来的?”


    然而话一说出口,江载月顿时意识到,这群普通人没有她对镜山的掌控程度,几乎不可能记得对于他们而言比迷宫还难以辨认的山道。


    然而话一说出口,原本另一边众人簇拥中的青年人却站了起来。


    “我认得每块走过的台阶,如果仙人能带我再走一遍,我一定能认出是从哪块石阶进来的。”


    皇庭卫中传来一道嘲讽之声,“阶下之囚,也敢在仙人面前口出狂言?”


    两边的人原本都疲惫难掩,仅仅是因为这句话,又有打起来的趋势。


    “我们才不会像你们这群犯上作乱,肆意妄为的小人一般,罔顾殿下的仁德……”


    眼看这群人又要打起来,江载月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


    “谁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他丢回山里。”


    两边人顿时安静了下来,江载月这才对应承华道,“走吧。”


    应承华伤势恢复的速度很快,或许是还春丹的药效对凡人格外显著,不过是片刻,他脚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就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此刻除了步伐略微慢一些,再也看不出其他异样。


    江载月原本做好了他在说谎的准备,却没想到应承华真的能在无数条山道中,准确无误地认出了自己来时的那一条,甚至还找到了最初进入的那一节石阶。


    而看着石阶另一头截然不同的山景,应承华紧绷的身体终于能微微松下一口气。


    “仙人,就是这里。”


    江载月也终于看到了那一处巨大的裂口,然而在裂口之外,就如同有一层水雾蒙着截然不同的山景一般,当应承华激动地想要探身出去时,却仿佛有一层力量坚定地将他阻隔回镜山之中。


    “仙人,这是……?”


    江载月也试探性地那层水雾般的薄膜走近一步,然而那层薄膜给她的感觉却如同城墙般牢不可破。


    她试图让山道通往薄膜以外的世界,却有一种通往一片虚无的世界的混乱感。


    第118章 真假太子


    果然, 有界膜阻隔,即便是镜山也无法轻易通往外界。


    可如今的祝烛星还在恢复清醒中,她不能在他最关键的时候打扰他。


    江载月又陡然想到了宗主雕像, 即便那只是宗主的一缕神魂,或许他也能有出去的办法。


    不过在此之前, 她得先把这群凡人安顿下来。


    带进弟子居只怕不太合适, 只是观星宗内似乎也没有什么适合凡人逗留的安稳之地。


    江载月索性问道。


    “这是宗门师长设下的与外界隔绝的屏障,你们可能暂时离开不了此地。宗内又有许多凶险之处, 安全起见,你们最好暂时留在这里, 不要走出地台。等我禀告了师长, 才能将你们送出去。”


    应承华没有流露出半点失望,反而格外恭顺道。


    “多谢仙人愿意收留我等凡尘之人,如今我们能活下,全赖仙人出手,我们定然不会离开仙人所给的地台半步, 也不会给仙人惹出半点事端。”


    应承华毫不犹豫地扯下了脖子上一枚墨绿的铜钱模样的护身符, 两手相捧放到了江载月面前。


    “若仙人不弃,还望收下我身上唯一能报答仙人之物。日后等我回到了应国,我定当为仙人立像建庙, 凡仙人有所求, 应国举国之力, 必定为之。”


    要不怎么说这人能当太子呢?


    明明已经沦为了阶下囚,伤口恢复没多久就又是送礼和她拉近关系,又是暗示他回去后能给她的好处。


    江载月倒是不反感他这点小心思,不过她当然不可能为这么一块普通玉佩就甘愿去当个尽职尽责的保镖,刚准备拒绝掉他的这份谢礼, 下一刻袖袍中的透明触手却噌的一下探了出来,把那块墨玉抓住然后缩了回去。


    江载月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这死玩意儿,动手前就不能和她说一声吗?


    然而应承华俊朗紧绷的面容上却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甚至还格外积极地介绍道。


    “仙人,这枚玉符是我应朝开国太祖留下来的护身符,太祖佩戴着玉符,在战场上从未受过致命之伤,传闻这玉符有为人挡灾避祸之效,仙人若是对玉符感兴趣,我回去之后还可以为仙人留心搜罗。”


    玉符拿都拿了,江载月也不是那种硬要把感兴趣的东西还回去的圣人,她直接道。


    “我会送你平安出去的。”


    得到了想要的承诺,应承华的声音都微微上扬了几分,“多谢仙人。”


    …………


    脊背冒出的冷汗终于微微退却,应承华不敢再过多直视仙人的面孔。


    仙人手握着一盏明亮如日光般璀璨的灯盏,她容如皎月,清若雪海,却让人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亲近之念。


    应承华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同样不在仙人手上的灯盏上过多停留。


    即便是无意间瞥过一眼,他都能清晰地记得,仙人掌上的灯盏镜片,清晰地倒映出一层古怪而密密麻麻的黑白壳石,还有壳石中仿若实质一般的恐怖目光与面容。


    他不愿意将救了他们性命的仙人,往妖魔之处想象,却明白高居于云端的仙人,或许看他们这群凡俗之人,与世间其他的生灵,乃至蝼蚁无异。


    对于仙人而言,灯盏中的那些“魔怪”,或许也等同于凡人看待笼中用于取乐的鸟雀。


    可他若是一步不慎,不知在何处跨过了那条仙人眼中与“鸟雀”分明的界限,他或许会沦落到比“鸟雀”等同,甚至更低下的位置。


    所以,莫说是一枚玉符,即便是让他献出全部的身家,只要能换回他自己和亲卫的性命,他也不会有半点可惜。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能想到他父皇心心念念想要寻觅延寿的仙人,竟然会在他如此狼狈之时,被他遇见?


    这何尝不是上天赐予他的一场仙缘?


    即便是要冒着沦为笼中“鸟雀”的危险,他也绝不后悔刚刚做出的选择。


    …………


    所以这玉符到底有什么作用?


    江载月百思不得其解,眼看透明触手没有把它当成食物啃的意思,她索性将玉符收回到储物法器里,处理眼下最关键的事情。


    然而等她带着应承华回到了石台,石台上的两边人俱是死一般的寂静。


    在他们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怎么他们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更准确来说,是看着她旁边的应承华,就像看到了死人翻开棺材板钻出来的模样。


    “发生了何事?”


    面对自己的亲卫,应承华自然不像对待仙人一般小心谨慎,但看着亲信脸上怪异的神色,他隐约间有种什么事情超出了自己预料的失控感觉。


    “……殿下……他们说,皇城中……还有一位殿下……”


    听得亲信吞吞吐吐的话语,应承华蹙眉,“什么叫做还有一位殿下?是二弟出了什么事吗?”


    一直跟随着他的亲信一咬牙,索性将他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


    “殿下,皇庭卫说,皇城中还有另一位太子殿下,那位太子殿下说他才是真太子。您……他们说您是伪造了太子相貌,假扮为太子出行的假太子。皇庭卫还带来了有您亲笔字迹和印玺的书信,书信上嘱付了要留我们一命……“


    身为太子亲信,他们这群随身之人自然能认得出太子的笔迹和印信,也能认得出那封书信上行字词句,绝对出自殿下的手笔。


    可也因此,他们更加难以相信——有人能在他们这群寸步不离的亲信之中伪装成太子的模样,与他们一同出行起居,让他们看不出一丝破绽。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皇城与他们眼前,都出现了一位太子,那么肯定有人是真太子,有人是假太子。


    而那皇城中的真太子,已经得到了陛下与皇后的认可,他们自然不可能认为自己比太子双亲更了解太子。


    所以,难道他们一直跟随的殿下——才是假的?


    这种怪诞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弥漫在每一个人心中。


    他们每个人都能够为真正的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如果他们愿意为之赴死的殿下,不是真正的殿下……


    无边无际的沉默弥漫开来,如果不是回返的殿下旁边还有一位仙人,也许此刻的气氛会更加古怪。


    而听完亲信的叙述,应承华直接拿过那所谓的皇城中的真太子写下的亲笔信。


    然而让他心惊的是,如果真的看笔迹与字句,他简直要怀疑,那是他梦游时写下的字句。


    无论是字句措辞,乃至是信件中为了以防被伪造而特有的标记与习惯,连他自己都找不出一丝作假之处。


    除非是有人日日夜夜蛰伏在他身边,观察他的所有字句与言行,不然绝对不可能做到这种几乎等同于另一个他的地步。


    再加上那人的伪装竟然能骗过他的父皇与母后,手上还握着他被收缴走的印信……


    应承华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绝非凡人之力所能为。


    青年人很快冷静了下来,平铺直叙地说出一件件只有他与亲信知晓的秘事。


    亲信眼中的畏惧,怀疑顿时消失大半,他们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认错。


    “请殿下责罚。”


    应承华此刻没有心思再去安抚收敛他们的人心,比起获得亲卫的信任,他此刻更加需要得到的是获得仙人对他的信任。


    如若仙人对他的身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们所有人……只怕都要葬身在这鬼山之中。


    一想到这里,应承华身后的冷汗都要冒了出来。


    “仙人,我真的是……”


    然而他同样没有料到的是,面对这如此耸人听闻的真假太子之疑,仙人的面容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讶异怀疑失色。


    如同是高坐于九天之上的玄女,一眼洞穿了凡尘中的真假之疑,仙人淡淡道。


    “不必忧心,你这些时日就好好留下养伤,我自然会将你平安送出此地。”


    至于那什么真假太子,见过了完全看不出丝毫破绽的假方师兄,江载月已经完全不会对这种大概率是异魔变成的假人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就算她面前的应承华才是假太子,但至少她收到的玉符是真的,那就足够她把他们都安全送出去了。至于那所谓的真假太子,应国这么大一个凡人王朝,总能找到仙门的人分辨真假吧。


    然而不知道是误解了什么,应承华听到她这么普普通通的回答,眼眶微微泛红,感动得声音微微哽咽道。


    “有劳仙人了!”


    应承华身后的亲信再无半点怀疑,连仙人都认可了他们的太子,难道他们的太子还能有假?


    至于另一边原本铁面无私的皇庭卫,此刻脸上都不由浮现出惶恐之色。


    仙人都出声安抚,让他不必忧心,难道真是陛下认错了,皇城中的那位才是瞒天过海的假太子,那以他们这些时日对太子的所作所为,岂不是要沦落到诛九族的地步?


    江载月原本还有点担心这两拨人会打起来,她好心地提了一下,可以让他们分开,待在两处不同的地台,然而应承华委婉地回拒着,对皇庭卫那边又说了一些安抚之言,另一边的人就比太子亲信更热切地簇拥到了应承华的身后,一副肝脑涂地,恨不得能立刻将功折罪的样子。


    第119章 开心


    江载月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这小子狐假虎威, 拿她做虎皮给他的真太子身份背书是吧?


    如果不是拿人手软,她真想当场给他们表演一套“不是,不认识, 不熟”,看他到底还能用什么圆过去。


    收回某些忍不住发作的恶趣味, 回到正题上, 江载月很快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不过就这么短时间没注意,镜山裂口里就进来了这么多凡人, 如果像今天这种事情再发生,她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没能第一时间进入进山, 那些误入镜山裂口的凡人,就没有今天这么好运了。


    挑选巡逻镜山裂口的人选,必须得尽快提上日程。


    可她又不放心让那群精神状态不稳定的观星宗弟子进入镜山,等等,比起那些精神状态不稳定, 还可能像易无事的异魔一样觊觎镜山的普通弟子, 这些暂时不能离开镜山,而且心态谨慎,应该能够认真工作的普通人, 不也适合成为巡逻镜山裂口的守卒吗?


    至少以应承华表现出来的能力来看, 他绝对能帮得上忙。


    但他自身没有灵气, 不可能操纵得了地台。或许,回去以后可以问一问梅师兄?


    还有界膜之事,现在关键还是得回去问一趟宗主雕像,不过刚刚才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和宗主雕像一起出去,现在又回来求人家办事, 是不是有点不太道义?


    江载月难得有些磨磨蹭蹭,不想回到无事庙底下,然而她犹豫之间,突然感觉脚感有些不对。


    黑淮沧之前一直安安静静地当着她的脚垫,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江载月都快要遗忘了它的存在。


    但是现在,它的身体明显膨胀了许多,黑色如沼泽般的身体壮大着,像一个不断扩大的黑洞。


    江载月不假思索地用透明触手扒拉开它的身体,“都说了不能随便乱吃……!”


    然而等看到黑色粘稠液体内包裹着的宗主雕像碎片时,她的声音陡然突兀地停了下来。


    “你到底吃了什么?!”


    黑淮沧委委屈屈地小声道,“是宗主……让我吃的……我不想啃……他还硬塞在我嘴里……好硬……好难吃……”


    江载月脑中空白一片,她匆忙留给了应承华联络的法器,不再有丝毫犹豫,立刻打开了通往无事庙底下的镜山山道。


    曾经漫天遍野如同迷宫般的藤壶群,如同被什么硬物硬生生地磨成粉碎了一般,她走在一片死寂的藤壶群上,听到了格外清晰的喀哧喀哧的,雕像碎裂的声音。


    然而或许是察觉到了人的到来,那股清晰的碎裂声音陡然一停,一条黑色腕足喜悦地从藤壶中探出,裹住了她的手腕。


    “月……月,”


    祂似乎只记得她名字中的这一个字。


    “来……看……我?”


    然而看着那一条完整无缺的黑色腕足,江载月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问道。


    “宗主,你其他的道肢呢?”


    黑色腕足缠绕着她手腕的动作顿了顿。


    “……很快……很快就……好了……”


    如同词不达意地努力安抚着人的黑色怪物,祂一字一句认真道。


    “很快,就可以……陪你……一起……出去了。”


    江载月心中的不祥预感越发浓重,她直接道。


    “你为什么要把你的雕像碎片塞给黑淮沧?你刚刚……在吃什么?”


    一条雪白的几乎有些虚幻的腕足,慢慢从藤壶间隙中探到她的面前,答非所问道。


    “我变回……原来的……样子了,可以……陪你……出去。”


    然而看着那条雪白又如同一层幻影般的腕足,江载月迟疑了一会儿,方才将透明触手慢慢靠近。


    她想要如同以前一般缠上那条雪白腕足,然而这一次,却如同穿过一层水液一般,透明触手毫无阻碍地从雪白腕足中穿了过去。


    这一刻,江载月心中再无半点侥幸,她也终于确定了,宗主刚刚在吃什么。


    祂在一点点吃掉祂自己的还生像身体。


    江载月轻声问道,“宗主,你……会痛吗?”


    如果祂感觉不到痛楚,那么祂所做的这一切或许都可以被理解……


    然而唯一完好的黑色腕足轻轻贴了贴她的脸颊。


    “疼……开心……”


    即便是怪物,落入到了“人”的身体里,同样能感知到人会有的疼痛,可是与祂即将得到的东西相比,那点疼痛也如同落入海洋中的一点墨水,变得如此不值一提了。


    难以用人类的语言,说出他完整的感受,祂只能一遍遍重复道。


    “在一起……开心……”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无论忍受怎样的痛楚,祂都是喜悦的,快乐的,能够遗忘掉一切痛苦。


    而听到他的这个回答,江载月陷入了一阵久久的沉默中。


    由一缕魂魄长成的还生像,终究会受到还生像对自身神智的影响。也正因如此,在知道了易无事没有将还生像重新变回魂魄的能力后,她才没有答应将宗主雕像一起带出去。


    只是宗主雕像的脑子里似乎没有“放弃”这个词语。


    祂想要做到的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做到,所以哪怕是要忍受将自身一点点啃噬干净的痛苦,祂也没有任何犹豫地这么做了。


    她自然没有善良到将宗主雕像自己选择承受的痛苦,认作成她自己的罪责,只是在知道了祂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么一个简单到几乎有些幼稚的“要跟她一起离开”的目标后,她忍不住有些困惑。


    就像是面对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她忍不住浮现出了许多无关而杂乱的念头。


    是因为宗主雕像的脑子不太正常吗?如果域外的天魔也和他一样,哪怕只是为了一个再渺小不过的目标,都能忍受无论多大的痛楚,那人类还是跟着投了吧。


    江载月一时半会儿梳理不清自己此刻的思绪。


    少女微微垂下眼眸,她突然发觉自己似乎也不太愿意想明白。


    最后,她只能长叹一口气,几乎妥协道。


    “……你……算了……总之不准你再啃你自己的雕像,我带你一起走。”


    “真的……吗?”


    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地就达成了目标,祂仍然有些不可置信。


    雪白虚幻的腕足似乎也忍不住兴奋,想要贴一贴她的脸颊,然而同样柔软轻盈地从她的面容中穿透了过去。


    江载月虚虚拢了拢那条雪白腕足,忍不住带着点斥责意味地问道。


    “现在知道自己啃自己有多不方便了吧?宗主……祝烛星,”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喊了他的名字,“你以后再做这种傻事,就不准再贴我了。”


    面对如此轻飘飘的威胁,黑色腕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地轻轻勾住了她的指尖。


    “好……不吃。”


    江载月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回完整的样子?”


    祂想了想,有些心虚地试图用黑色腕足贴着少女的面颊讨好道。


    “很快……我……贴回来……”


    祂重新拿回了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的,包括是黑淮沧体内的那些雕像碎片,然后笨拙地贴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已经不是雕像上出现的裂痕了,简直像是一团云团上零星地贴上了几片怪异的黑色碎片。


    而展现出人形的宗主,此刻更像是一片脚不沾地的雪白厉鬼。


    祂全白而轮廓模糊的面孔凝视着她,明明是极为恐怖的景象,却像是怪物温顺地将自己锁链的另一边,交到了她的手上。


    “……月,月……走?”


    人形的祝烛星,也会是这副模样吗?应该会比现在的宗主,看上去要正常一点吧。


    江载月忍不住恶向胆边生,上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魂魄像是柔软的云团,轻盈温柔地任由她的手陷入其中,但在感觉到了她的手有离开的意思时,又像是逐渐凝固的冰笼,几乎是想将她的手完全定格在她刚刚触碰的位置。


    然而这一次,江载月不再好声好气地惯着他了。


    “松……脸,我数到三……”


    虽然在说到前半句话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有点想笑的冲动,但是江载月努力地维持了一下自己的冷酷人设。


    裹住她的坚冰很快又变回了柔软的棉花似的触感,祂听话地让她的手离开,却还是很想要让魂体将少女整个抱近柔软的身体里。


    “不准钻空子,乖一点待在我身边,我没让你动的时候不许动,知道了吗?”


    “好……我,听话。”


    江载月又有了一种在驯服某种看似难缠,但仔细相处的时候还算温顺的庞然怪物的感觉,祂在折腾了一会儿后,终于乖乖地贴回到了她的身后和脖颈上。


    江载月这时终于想起了她原本要问的正事。


    “宗主,你知道怎么打开界膜吗?”


    “……界……膜……”


    生疏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祂似乎能够想起一些记忆的片段,包裹着少女的柔软魂魄在一瞬间陡然变得冰冷。


    “你……想……离开……宗门?”


    祂的声音仍然含糊而温吞,然而江载月有一瞬间还是有了一种如芒刺背的危险预感。


    她没有表现出半点异样,“镜山裂口里有人进来了,界膜不开,我难道要让他们在镜山定居吗?”


    第120章 喜爱


    祂身上原本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气息, 在一瞬间又被平抚了下来,再度变成了江载月熟悉的那个只会蹭着她,温吞无害的大怪物。


    “界膜……要更大……道肢……戳开……”


    祂似乎有些愧疚于自己帮不上忙, 只能努力提出一个建议。


    “我……去吞掉……自己?”


    江载月连忙制止道,“不行!”


    宗主和祝烛星的融合与清醒已经够乱了, 就不需要多一个宗主雕像还去给他们添乱了。


    既然短时间找不到能离开界膜的方法, 江载月索性问道。


    “宗主,你知道你的本体还要多久才能苏醒吗?”


    “清醒……很快……”


    如同水波般的雪白腕足, 虽然无法实质上地触碰她,却如同在玩着一个上瘾的游戏一般, 贴着少女的手腕轻轻荡漾。


    “祂……在醒……在看着你……在动……”


    江载月艰难地理解了一下宗主雕像的话语, 勉强理解为宗主的清醒已经进行到了植物人睁开眼,但还不能离开巢穴的那一步。


    “我知道了,那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虽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不可能的,江载月还是问了一声。


    在这一刻,宗主冰冷的声音似乎与她熟悉的, 祝烛星的温柔缓慢声音在一瞬间重合。


    “留在……宗里。”


    “留在, 我身边。”


    宗主是不是已经看出了她想要离开宗门?


    看着那张纯白而轮廓模糊的,微微侧过来直视着她的脸,江载月只能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宗主, 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异类。


    而观星宗, 则是这群异类共同的家园。


    她只是个披着异类的皮囊, 闯入这群异类之中,如同小儿持金过闹市一般格格不入的存在。


    她如今早就得到了比设想中闯入异类群里更多的收获,所以,不能贪心,也不能心软, 更不能因为怪物一时的仁慈与温顺,就认为祂们的本质都是安全而无害的羊群。


    “我除了留在宗内,还能去哪?”


    江载月笑眯眯道,“日后等宗主清醒了,宗主可就不能找别的理由拒绝收我为弟子了。到时候我在宗内横着走,看谁不顺眼就打谁,宗主到时候可不要忘了要站在谁那一边。”


    少女趾高气昂地发完言,仰着头的骄傲模样,像一只舒展着亮丽羽毛的白雀。


    祂突然很想再贴近一点,比曾经贴近的还要更近,最好能贴到她上扬的唇角与发亮的瞳眸里,就这样成为与她的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杀……看中,哪个……都杀掉……给你吃……”


    对祂而言,漫长人生中唯一能让祂记住而且得到满足的欲望,只有食欲,所以祂也想要满足她的渴望,让她能体会到和祂一样的快乐。


    然而江载月原本的骄纵表情一秒破功。


    “不要动不动就说杀人给我吃啊!你真的不是自己嘴馋了吗?对了宗主,你不会对活人动过手吧?”


    祂敏锐地察觉到少女问出这个问题时的苦涩味道,那是比不开心更加浓重许多倍的情绪。


    “不……不吃人,”祂老实又迫切道,“保护……要保护……小人。”


    这是根植在祂脑海中,无论何时都难以动摇的念头。


    江载月陡然陷入了沉默,她回忆起自己在宗主记忆里看到的,男孩死寂的身体沉入湖中的那一幕。


    她不应该问出那个问题的,哪怕是玩笑般的也不可以。


    以非人之身建立起了收揽异类的观星宗,即便是被宗内的再多长老恐惧,也不曾有过半点手软和动摇,这一切都是因为宗主在那时起,就决定斩杀一切害人的妖魔,保护世间的那些无辜之人。


    “嗯,我知道——宗主,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人?”


    祂似乎有些困惑。


    透明触手轻轻缠绕着祂的黑色腕足,明明那张模糊而纯白的面容看久了会让人觉得越发可怖,江载月却忍不住用额头轻轻蹭了蹭祂的额头。


    “在我心里,宗主就是这样的人,比天魔还要好的人。”


    祂仍然不明白少女为何说祂是人族,但是祂能感觉到,某种比糖更加清甜,也比祂曾吃过的食物都更加美味的气息,从少女身上暖融融地发出,仿佛是飘渺的烟雾一般环绕着祂。


    这是因祂而生,柔软而温暖地环抱着祂的少女的情绪。


    ……喜欢……爱……


    祂比任何人族能够描绘出的词语都要喜欢这股味道。


    所以,这也是……她对祂的……“喜欢”吗?


    祂朦胧地生出了些许念头,然而很快,少女亲昵地贴着他额头的动作一顿。


    她明亮的黑眸重新恢复成了祂熟悉的清明,“好了宗主,那我们先回白竹阁吧。我想让误入镜山的那些凡人帮我巡逻镜山,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然而她刚刚主动退开的纯白面容,此刻像是欲求不满的小狗,再度贴了近前。


    “……还要……”


    江载月微微沉下声,“宗主,我们要忙正事了。不许随便撒娇。”


    撒娇……?


    祂不是撒娇,祂只是想要继续留住少女身上因祂而起的那股味道。


    然而这一次,即便祂试图留存住那股气息,江载月身上还是恢复了平淡的,甚至略微透出一些冰冷清淡的苦涩味道。


    祂终于安分了下来,认真道,“忙……正事……”


    只要祂乖乖忙她的正事,祂应该还能够等到她……像现在,喜爱祂的那一天,对吧?


    “嗯。凡人……巡逻……”


    而看着宗主雕像终于能恢复正常,江载月也略微松了一口气。


    祂刚刚将脸贴过来的时候,她一刹那间看着那些任何人都不可能觉得亲近的纯白而五官模糊的脸,竟然险些生出了再陪他玩一会儿的恐怖想法。


    太恐怖了,难道易庙主的还生像还真的有能蛊惑人心的作用?


    江载月谨慎地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精神值,确定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方才问道。


    “宗主,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隐匿住自己的身形吗?”


    江载月有点担心宗主雕像现在的模样会吓到别人,最主要是怕其他长老看到这一幕,会对宗主现在的状态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


    “好……”


    黑色腕足格外乖顺地留在他的脖颈上,雪白而略微透明的身体则是一点点完全缩进了黑色腕足之中。


    看着镜中自己的脖子,很好,那么她现在就有黑白两个配色的项圈了。


    虽然这种搭配艺术在修真界还太过先进,但是在人均精神病人的观星宗,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这种古怪配饰。


    开了一个自己的冷笑话,江载月很快回到了白竹阁中。


    而听她说想要一款凡人能使用操纵地台的法器,梅晏安就像是一个面对刁钻甲方提出的五花八门的要求,却格外任劳任怨的打工人。


    “师妹,如果可以,你能带我亲身去镜山看看吗?”


    江载月顿了顿,很快就应了下来。


    她做好了梅晏安的异魔到了镜山也会发狂的准备,却没想到梅师兄真的勤勤恳恳地跟着她走遍了整个山道,又去看了一眼那些凡人的体质,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控之处,最后他还真的想到了一个解决之法。


    “师妹,密库中有几只灵檀木制成的云游仙鹤,只要能吸收足够多的灵气,云鹤的眼睛就会亮起,自动来到主人划定之地。师妹可以让灵鹤与地台相连,只要在山道上设置足够多的停留之处,那些凡人就可以巡逻镜山山道,也可以避免他们误入镜山更深处。”


    听着梅晏安的讲述,江载月眼睛发亮。


    果然,就没有梅师兄找不到的有用法器。


    这也得感谢前任卢阁主给他们留下来的宝贵遗产,可惜卢阁主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藤壶中的一部分,不然若是见到他,她也许还真应该对他说声谢谢。


    畅想之际,梅晏安的目光却陡然转向她手上提着的镜灯。


    “师兄,怎么了?”


    江载月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镜片内,原本杂乱无章,肆意生长又很快被镜片压力碾碎的藤壶,此刻竟然已经生长到了一指宽的高度,赫然成为了镜片压力无法再轻易碾碎的一小片群落。


    而且那些高低不一,黑白空洞的藤壶之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江载月隐约看见了许多张似乎重叠起来的微小人脸。


    她的心微微一沉。


    虽然知道这些异魔或许能抵挡得住镜片的压力,可它们恢复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一点。


    按照这个速度,岂不是用不了几天,它们就能挣破镜灯的束缚,来到镜山当中?


    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宗主不能清醒,她也找不到通往界膜的办法,那么她除了眼睁睁看着镜山与还生像斗法,岂不是只有一条杀了易庙主,才能降低还生像对镜山威胁的路?


    可她是绝不可能轻易放弃掉镜山的,所以……如果这件事背后真的有幕后黑手,那么幕后之人难不成是把握了这一点,想让她和易庙主自相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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