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面对李庭霄的质问, 白知饮不吭声,想自己还不如真哑了。
李庭霄口气强硬:“你知不知道今日多凶险,得亏本王及时赶到, 不然必生民变!”
白知饮红了双颊, 垂眼看地面。
李庭霄最烦滚刀肉,一拍桌子,“砰”一声,把白知饮吓了一跳。
他怒喝:“问你话呢!若是四万流民拼死夺城,你待如何?”
白知饮不服气:“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又无攻城器械, 有什么可怕的?那混账鼓动百姓造反, 让他们不要怕殿下,还要挟持殿下跟皇帝要封地, 难不成还真怕了他们不成?”
“白知饮你有没有脑子?”看他竟敢还嘴, 李庭霄更加火冒三丈, “若是他们反冲你们这一小撮人呢?你怕不是早成了他们脚下的泥!你好歹也带过兵打过仗, 敌众我寡须暂避锋芒, 这道理都不懂吗?兵书读哪去了?”
白知饮上次读兵书差不多是十年前了。
他哑了嗓子:“殿下开口全是道理,我只知擒贼先擒王,事已至此,殿下罚也罚了, 这会儿只是想讨我个说法吗?”
李庭霄瞪起眼, 没料到他居然敢反过来质问自己, 真是翅膀硬了!
想跟他掰扯明白, 蓦地见到他泛红的眼尾, 略一思量,还是作罢。
他不怒反笑:“白知饮, 本王罚你了?”
白知饮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
埋尸,也确实不算什么惩罚,半路遇上个饿殍也得给埋了不是?
“本王不过是要你做事长脑子,你可知,今日之事若是闹大,本王这趟江南之行将功亏一篑?”
白知饮悚然一惊。
是了,公家之事一贯如此,十功难抵一过,不服归不服,若是煜王的谋划毁在自己手上,那岂不是愧对于他?
“明白了,殿下说的都对!是我错了!再则说,湘国乱不乱,百姓死不死,与我何干?是我多管闲事!”他嘴还硬着,气势却是弱了。
李庭霄看他似乎并未上心,反倒是造作起来了,免不了怒火中烧,刚要发作,却瞥见他湿漉漉的额带,于是按下火气起身,说:“下不为例。”
两人错身时,李庭霄板起脸目不斜视,以至于忽略了白知饮欲言又止的僵硬模样-
李庭霄心事重重地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起来,习惯性地喊了声“阿宴”。
门竟然被敲响了,透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他不觉莞尔,心中正意外白知饮竟然懂得敲门?不料,进来的却是县衙安排的小厮。
李庭霄不认得,是从穿的衣服上看出来的。
小厮这辈子都没见过比府尹大的官儿,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才好,战战兢兢到他身边,弓着背:“殿,殿下有何吩咐?”
李庭霄心说我吩咐个屁!
“本王那贴身侍卫呢?”
“回殿下,一早,一早,天不亮就出去了!”
“那本王的其他亲卫呢?”
“回殿下,那位小将军,把,把卫士们全带走了,一个都没留,好像意思是,今日不回来了,让奴好好伺候殿下三餐……”
“……”
好你个白知饮!
你把人都带走我就出不去门了吗?又不是残废!
别说,白知饮真得逞了,他堂堂煜王,还真不好意思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外出,那也太寒碜了,县衙衙差也不能用,用了的话不明摆着告诉世人,他被贴身侍卫给架空了么?
也罢,忙忙碌碌这许多天,空出一天也好!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他去前衙找黄孝昀,不料,他也早早出去巡视了。
不过,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云听尘。
云听尘在前院焦急地东张西望,也不知在找什么,见到李庭霄,立刻换作笑脸:“云听尘拜见殿下!”
李庭霄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方才路上看到阿宴小将军带人往城外去了,还想着怎么没见到殿下,竟在这边遇见了。”
云听尘不愧是儒商,一身素白团领衫尽显儒雅,低眉顺眼透着恭敬,可李庭霄怎么看他都不自在。
那也是,谁见了极有可能要自己命的伪君子,都不会自在。
但李庭霄也不想与他交恶,这人还有点用。
云家乃是名震天下的大富商,生意遍布全国,周边小国也常来常往,真正的富可敌国。
但鲜有人知,他们曾做过皇亲。
云听尘的姨母是先帝的慕妃,云母虽早年间随母改嫁云氏,是以云家与慕妃这层干系无人知晓。
姐妹二人幼时分离,但感情颇深,入宫前书信往来不断,云母生下云听尘后,慕妃南下路过时还去云家的客栈小住过,那时,八岁的云听尘才正式见过这位姨母,一个月的相处下来,聪颖过人的云听尘很得姨母喜爱,增加了不少情分。
然而,可才分别几个月,就传来了姨母病逝的消息,母亲整天整夜地哭,没多久也去了,给小小的云听尘埋下了深深的阴影。
长大后,他子承父业,在主角光环笼罩下,很快把云家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除了与云家有紧密关联的人,恐怕只有李庭霄知道,他们用那些产业构成了相当庞大的信息网和人脉网,也正因如此,最后才能给予湘帝致命一击。
当然,如今李庭霄来了,这一切都成了浮云泡影,不可能再原样发生。
他心说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命定的克星,于是答道:“今日觉着憋闷,让阿宴自己去了。”
云听尘做关心状:“殿下身体不适?大夫看过了吗?在下的商队中刚好有补品,这就取来给殿下补补!”
“不必。”李庭霄不愿再提,问,“云公子找黄县令有事?”
“在下不是来找黄县令的,是来拜见殿下的。”云听尘环顾左右,“殿下可否容在下细说?”
左右闲着,李庭霄引他回到后院。
回到客房主宾落座,那名小厮给奉了茶还杵在原地不走,被李庭霄无奈地挥退了。
他拿手扇了扇茶烟,轻嗅片刻,问:“云公子何事?”
云听尘忙推回茶碗,谨慎说:“回禀殿下,上回说送殿下匹好马,可……”
他为难半天,见煜王并不搭茬,只好主动说:“前几日,在下的商队路过西马关,结果被守关将士给拦住,说是贩马公凭不合规,把十几匹马连同送山一并扣下了,在下实在惭愧,原本对殿下夸下海口,可如今……”
欲言又止的样子并未引得煜王的注意,他只是端茶碗吹了吹,慢吞吞呷了一口。
云听尘只好硬着头皮:“怕是送山没福气,不能陪伴殿下,等下回……”
李庭霄咽下口中香茶,打断道:“没福气就算了,本王有马。”
“还想下回再给殿下寻匹好的,但可能,世间再无送山那般的神驹了。”
李庭霄嗤笑:“夸大了吧?有多神?本王的青圣能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它比得过吗?”
云听尘讪讪地:“倒不敢与殿下的神驹媲美。”
“那本王要它作甚?”李庭霄瞥他一眼,目光有如蜂刺,“云公子,若是想让本王说情要回那几匹马便直说,本王不喜欢兜圈子,不实诚!”
云听尘汗颜。
他沉默片刻,一咬牙,高高作揖一躬到地,之后并未起身:“不敢欺瞒殿下,不是几匹马,是四百匹!四百匹精挑细选的骏马如今被扣西马关,守备说要留下充军,在下经商十数年,懂得其中门道,上下早已打点妥当,不知为何会出如此大的纰漏,只好厚着脸皮来求殿下!”
李庭霄扬眉:“你起来说话。”
云听尘小心翼翼打量煜王的脸色,未见喜怒,便忐忑地说:“殿下,在下今日的确是为了马匹而来,这批都是数月来在绵各收的好马,一匹约么一百两,四百匹,四万两!四万两银子的马,加上来回路上耗费的人力物力……听说家父已因此事卧病不起,在下四下寻找门路也无计可施……”
见李庭霄微有动容,他心中希望重燃:“若是能拿回,在下愿将这批马的盈余全送与殿下,以表感激之情!”
李庭霄一声长笑:“云听尘,你这是在贿赂本王?”
“听尘不敢!”云听尘拢住衣袖,毕恭毕敬,看起来是真不敢。
“帮你可以,但这银子,本王是一两也不能要,不如这样,月前陛下封了本王一片地,空着也是空着,你带上这四百匹马去开个马场,付租子就成,闲暇时候本王还能拉上三五好友去跑跑马,玩乐一番。”
闻言,云听尘居然迟疑了一下。
李庭霄看他:“怎么?云公子不想开马场?”
云听尘忙说:“不不,蒙殿下抬爱,听尘岂能不识好歹?只是在想,还是该先拿些银两给殿下,好去打点!”
“打点?你当本王是什么人?”李庭霄下巴微扬,目光倨傲,“本王即刻上奏陛下,让西马关守备放行,不过若是公凭真有问题,云氏务必解决好!”
“是,多谢殿下!”云听尘欣喜,“但建马场这么大的事,听尘一个人做不得主,还得回去禀告家父,请他定夺,望殿下见谅!”
他又磕头,李庭霄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扶住他的手臂慢慢将人扶起,盯着他眼睛的眸光藏着犀利。
云听尘眼神一晃,笑吟吟跟他对视。
恰在此时,门被直接推开。
白知饮带着一身泥水跨进门槛,刚要开口,看到眼前不该出现的人和暧昧不清的情形,话又统统咽回了肚子里。
怔愣片刻后,无声退回去,轻轻合上门。
第032章
云听尘从煜王房中出来, 在院子里又见到了白知饮,他正坐在阶上蹂躏犄角处的杂草。
两人视线一碰,云听尘便对他微笑颔首示意, 而白知饮冷冷点了下头, 算是打过招呼。
一个照面,他在白知饮眼底看到了敌意。
街角的大榕树下正停着辆雕着富贵竹的马车,他匆匆出了县衙,掀帘上车。
车里坐着个黑衣男人,眉眼冷峻, 唇薄如纸, 一张冷硬绝情的脸。
云听尘叹着气坐到他对面, 睨了他一天,掏帕子擦额角的汗。
“怎么去了那么久?”
“不行, 他不要我的马, 也不要我的银子, 却主动说帮我要回马匹, 让我去他的封地开马场。”
男人面色一寒, 掀开帘子看了眼县衙空荡荡的大门,握拳敲了敲车厢壁,马车摇晃前行,等转过这条街, 他掀开车帘, 长出一口气。
云听尘出声唤他:“表哥……”
男人发出一声冷笑, 捞起他的袖子掸起方才沾到的灰:“听尘啊, 他这哪是要收你的租?他这是要你帮他养马呢!”
“我知道!”云听尘有些急, “计划全乱,这要如何是好?”
“哼, 没了兵权,纸老虎一个,联络西马关南将军,不卖他这面子便是!”
“不是!他根本没打算找南将军,他要直接请湘帝下旨,让西马关放行!”
那人一愣,半晌才说:“不是说煜王是个狂傲自负的草包吗?这人……”
云听尘急了:“栗星野,我两度与他交锋都占不到便宜,你当我是什么废物吗?他根本不是传言的那样,我们怕是小看他了!”
马车在沉默中一阵颠簸,出城门上了官道土路。
望着惴惴不安的云听尘,栗星野说:“你莫慌,待我给父亲去信禀告,再做定夺!”
“我不慌。”云听尘偷眼看他,小声嘀咕,“表哥,此番接连失利,我实在……”
“也不全怪你。”栗星野认真想想,“不过,你这次确实有失水准。”
云听尘目光哀怨地扫他一眼,鼻孔喷出一股热气,转眼看向窗外-
云听尘一走,白知饮转身就回了自己的偏房,可那圆凳像是生出了钉子,坐也坐不住。
他起来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胸中愈发憋闷,又回院子里了。
跟地上的土坷垃较了会儿劲,就听李庭霄叫自己。
“阿宴!”
白知饮不情不愿地进去,见他脸色严肃地问:“不是带人出去办事了?怎么回来了?”
质问的口气。
白知饮早上一时冲动把人全带走了,出城之后越想越不放心,才找了个借口掉头回来。
但这话不行说。
他昨天挨了顿训,训完还吃了冷脸,半夜越想越气,又自己提醒了自己一回:白知饮,你对煜王来说不过一个下人而已,平时公事公办就好,别拿自己太当事!
方才的情形看来,的确如此。
“外面没事。”
他草草敷衍一声,便去收桌上的茶具,把云听尘喝过的空茶碗“咣当”扣在曲木茶盘上,恨不得磕碎的架势。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你是不是很讨厌云听尘?”
白知饮眼也不抬,拿过他喝到一半的茶倒进茶盘:“没殿下喜欢。”
这话怎么透着酸呢?
被夺了茶碗,李庭霄也不恼,乍着手轻轻一笑:“白知饮,你从前是不是没遇到过比你好看的人?”
白知饮脸一红,犟道:“殿下觉得他比我好看?”
“嗯,他定然是比你好看的。”李庭霄实诚点头,戏谑地看白知饮红透的耳根,怀疑这回是气的,于是又说,“不过,还是本王的阿宴更顺眼。”
白知饮笑了一下,又倏然收了,假装不为所动,端起茶盘转身去了,只是离开的背影无比僵硬。
一连七八天,白知饮跟李庭霄都保持公事公办的态度,似乎是在赌气,李庭霄不明白这人做错事怎么还说不得了,也很恼火,让他不要在自己面前晃,把他赶去亲卫营搭铺。
刁疆总觉得阿宴那一脸怨气像极了媳妇年轻时受委屈跟自己闹的样子,但又觉得自己瞎联想。
阿宴再好看也是个硬邦邦的男人,咋能跟自己媳妇比呢?
哎?看那细细的小腰,好像也不硬?
反正,极其令人头大。
当夜,月朗星稀,一行人坐火堆边啃肉吃,刁疆训阿宴:“你说,你惹殿下干啥呢?殿下叫你伺候惯了,那县衙的小厮笨手笨脚,能听得了支应?”
白知饮往火堆填了把柴,狠狠咬下口兔肉,用力嚼。
其实刁疆的担心很是多余,李庭霄自己完全照应得了自己,根本不用人伺候,就是没人说话,每天只能早早睡下,颇感无聊。
这天天不亮刁疆便来求见,说是派出去捉拿流寇的人马传讯回来了。
一行十一人在闲州府被捉拿归案,交予府衙处置。
“据说,早年间就在山上做过匪寇,后来被折冲府尽数清缴,这才从良,但这次趁乱又生事端,闲州府尹说了,绝不姑息!”
刁疆边说,边拿着李庭霄的衣服上前,要帮他穿。
衣服被接走,人却被无情挡开,李庭霄往身上套衣服:“刚入江南道那一家五十口是他们干的?”
“是,都招了,那些混账真是乌合之众,才一被抓就互相指证推诿,结果,什么都漏了。”刁疆顿了顿,从腰间摸出几张纸,“殿下看这个,说是原先有二十余人,分完脏有人走了,这是画像。”
李庭霄系好腰带:“多临摹几份贴到各县,对,还有流民营,这几张快马送去天都城,交给刑部。”
“是!”刁疆将那些画一一捻开来看,突然停住,“殿下,这?”
李庭霄侧目过去,眸光一沉。
刁疆手里擎着两幅人像,出自府衙师爷手笔,栩栩如生,一个是于瑙,一个像是他死去的哥哥。
“难怪敢带头闹事,合着是惯犯?”李庭霄长出口气,轻哼,“这是恨不得将事闹大点,结果撞本王手里来了?”
刁疆收起画像:“末将这就去捉拿!”
突然,外头传来喧哗,老艾满脸泥水地冲进来:“殿下,不好了!阿宴,阿宴在城外叫人欺负了!”
“什么?”刁疆大惊,还有人敢欺负煜王的亲卫?
老艾抹了把鼻子旁边挂着的血道子:“我们想救人却不敢出手,担心……呃,这会儿兄弟们僵持着呢!”
李庭霄皱起眉头,未问缘由,人已大步向外赶去-
洪水已过,方方面面都在善后,虽然劳累,但无论官民都喘了口气。
经过数日的调配,城外的流民分批次去往其他县和流民营,还有部分被安置入城,如今八帜县城外所剩千余人,都住进了官府搭的临时帐篷。
林立的帐篷中间,雕着富贵竹的马车向着城门的方向不疾不徐行进,云听尘的目光划过车窗外,轻声说:“煜王这钦差当得还真不错。”
栗星野冷哼。
云听尘勾了勾唇,突然朝远处张望:“那边好像出事了,啊?那不是……”
远远地,一个人被捆住上身吊在牌楼上,牌楼底下,脏兮兮的流民正跟一支黑甲军对峙,双方拥挤在一起,黑甲军不敢拔刀,流民不敢挥拳,就那么蛮牛似的相互顶着,挤怼吆喝吵成一片。
“那人是煜王的贴身侍卫,怎么回事?”
云听尘纳闷,看上次白知饮那副傲娇模样,肯定平时在煜王面前是极得宠的,怎会被扒光上身、浑身烂泥地吊在这里任人羞辱?
刚让车夫停下车,却听马蹄隆隆,数十匹马从城门奔出,以雷霆之势转眼冲近人群。
为首的黑马上金冠玉带,正是煜王。
见到他,流民们登时心生怯意,都消停下来。
刁疆一眼在人群中锁定了于瑙,抽刀一指:“给我拿下!”
立刻,几名亲卫搡开人群,一拥而上扭住他的胳膊。
于瑙挣扎:“凭什么拿我!这次我没动手!不是我!”
刁疆“刷”地抖开画像,扭身向周围展示了个半圆:“此人乃是山中匪寇,趁乱出来打家劫舍,担心败露又混入流民当中,他的同伙均已在闲州府落网,这些杂碎先劫杀北上逃荒的大家族,又煽动流民作乱,罪不容诛!”
于瑙哑了声,城外一片寂静,只剩下横扫林间的风呼呼吹。
刁疆看了眼头顶的白知饮,怒喝:“于瑙,你又闹什么妖!煽动旁人报复阿宴是不是!”
于瑙见大势已去,干脆露出凶恶嘴脸,狠狠往刁疆的方向啐了一口:“一个哑巴奴隶也当宝贝!”
李庭霄带的人都知道原委,狠狠给了他两脚,两名亲卫跑过去解吊人的绳子,慢慢把白知饮放下。
他赤丨裸着上半身,浑身都糊着半干的烂泥,一看就是被特意抹上去的,披散着的头发里掺着泥和稻草,门帘一样遮住脸,只露出苍白鼻尖。
李庭霄注意到,他的额带没了。
刁疆今日先去见煜王,没穿铠甲,这回倒是方便,直接脱了短衣就给白知饮穿上,刚要帮他拾掇头发,却被他拿住了手,拉至一旁。
刁疆一愣,从发丝间看到他漆黑的眼睛,立刻明了收手。
第033章
白知饮的额带掉了, 虽都被人看光了,听于瑙的意思他们也应该辨认出那疤原本的样子,可他还是羞于见人。
李庭霄压下怒意, 问老艾:“怎么回事?”
老艾鼻血还没止, 愤愤瞪视流民们,把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全吐出来。
他们每天都去河道上清淤,今天要去的地方远,特意起了个大早,经过这里时天还没亮。
因为没穿铠甲, 带的也都是杂七杂八的工具, 在黑夜里轮廓分明, 于瑙带着几个泼皮一见就喊有贼,立刻一大群人出来给他们围了。
于瑙跟泼皮们上手就抓, 老艾这一队就十几个人, 一下被冲散, 但只有白知饮被捆了, 明显是故意报复他来的。
老艾吵吵嚷嚷解释自己不是贼, 总算有人听见,一看,真是煜王的亲卫,赶忙对于瑙说是误会, 于瑙听是听了, 却还是顺手扒了白知饮的衣裳, 从里面掉出一块湛清碧绿的翠玉来, 八成是刚趁乱塞进去的。
于瑙说那玉是他祖传的, 一直戴在哥哥身上,后来下葬时却怎么也找不见, 早怀疑是这贼偷了,今天总算有证据,还骂他是兵痞,败坏煜王声誉。
白知饮是个“哑巴”,有口难言,其他亲卫跟他相处不多,但也知道他不是鸡鸣狗盗之辈,然而证据确凿也没办法,又见不得阿宴受欺负,就喊来一大群人镇场子,却因前车之鉴不敢动粗,于是便这样僵持上了。
平头百姓最怕人传人,一听是贼,对白知饮自然没有好颜色,搁从前,是要往游街示众的人身上砸臭鸡蛋烂菜的,如今吃食宝贵,就用烂泥猛往他头上身上招呼。
他混乱中挨了几拳,就被于瑙吆喝人吊上了牌坊。
听完原委,李庭霄森寒的眸子往于瑙脸上一扫,冷声:“玉拿来看!”
等把玉接到手里,问:“祖传的,说说,上头雕着个什么兽?”
于瑙脖子一横:“兽……老虎还是狮子,看不懂!”
看那样,哪怕死也要咬死白知饮偷东西这件事,拉个垫背。
通常玉上雕的动物无非就是龙凤狮虎,那玉雕工极为繁复,乍一看也看不出个详细,李庭霄握在手里看了看,冷笑:“说是兽就是兽?此玉名贵,上头雕的是百鸟朝凤,你这白丁一时间怎会看懂?这玉分明是你在匪窝分得的赃物!还有多少赃物,怎么藏的,通通交出来!”
于瑙方知上当,破口大骂,被狠狠给了几个耳光,倒着拖走了。
百姓再次骚动,没料到居然是自己冤枉了人,惭愧的有,惊恐的也有。
李庭霄看了眼一身狼藉的白知饮,眉头微蹙,环视众人,命令道:“给本王逐个查,哪个手上沾泥的,全都交给黄孝昀处置,再有不服的,按冒犯亲王就地砍了!”
亲卫们顿时扬眉吐气,齐齐拔出腰刀:“是!”
李庭霄翻身下马,拉着白知饮的胳膊让他上马。
白知饮别过头不让他看自己,也不肯上他的马,用力往后挣。
老艾非常有眼力见:“殿下,让阿宴骑我的马!”
刁疆立刻用胳膊搡他:“骑什么骑,还不赶紧善后!我陪殿下和阿宴回去就行!”
但却见阿宴往老艾那边去了,拿过他的缰绳,拢紧松垮垮的上衣便翻身上马,全程眼都没抬,垂头丧气的。
蓦地,他眼前一黑,头就被带着温热气息的长袍蒙住了,赶忙扯下。
竟是李庭霄的玄色长袍。
李庭霄把自己的外袍给了他,这会儿上身只剩雪白中衣,见到他凌乱发丝间露出伤感目光,没忍住翻身上马跟他共乘,从他手中拿过外袍当作兜帽罩他头顶,把头和身子都遮住,只露半只眼睛。
众目睽睽,身后的温度让白知饮极不自在,李庭霄低喝:“别动,又不是头一回!”
说罢,在无数错愕的目光中,从他身后拉住缰绳,策马回城。
青圣在后面气得直踏步子,刁疆上去牵,差点被踢。
眼看那匹被压得弯腰塌背的杂毛马越跑越远,青圣的大鼻孔里喷出两股热气,不等命令就追了过去,转眼就到了他们身侧,不满地发出一声长嘶。
李庭霄失笑,高声说:“马儿也爱吃醋,这跟某些人有什么分别?难的是,一吃醋就哄不好,看来得拿好草料来喂,多给些甜头!”
白知饮听着刺耳,身子前倾,让自己离他远点。
远处的富贵竹马车中,云听尘收回目光,笑容温润中透着几分狡黠。
栗星野问他:“笑什么?”
云听尘道:“难怪那天我从煜王房中出来,那小将军对我那么大敌意,原来如此。”
栗星野想了想:“你说他们两个?”
“嗯。”云听尘点头,“从方才的情形来看,并非那个叫阿宴的一厢情愿。”
栗星野朝城门张望,见到煜王宽厚的背影完完全全将人护在怀里,点点头:“若时机得当,倒是可以利用。”
云听尘也看过去,又哀怨地瞄了栗星野一眼,粗声叹气。
栗星野恍若未闻,问:“今日还去找他么?”
云听尘想了想:“还是别去讨人嫌了吧?”
“嗯。”栗星野同感。
县衙小厮被白知饮的样子吓了一跳,赶忙烧水抬浴桶。
回房,李庭霄掀开外袍,把混着杂草和土渣的头发往两边分开,看到一双红彤彤的眼。
他掏帕子:“哭过?”
白知饮翻着眼皮看他:“没有!上面风大,迷眼了!”
李庭霄哂笑:“白将军怎么不动手揍人呢?”
“殿下不让打!”白知饮哼了一声,“上回不是说下不为例么!”
偏房传来倒水声,李庭霄说:“去洗吧!”
白知饮转身去了,还回头防备地看了他一眼。
若是没这一眼,李庭霄还挺心平气和,有了这一眼,他顿时生出了额外的心思。
上次洗澡他趁自己不备溜了,这大仇可还没报完呢!
门外,两名壮实的衙差跟着小厮一起出去了,还关上了院门,他们都知道煜王殿下不喜外人打搅。
李庭霄追到偏房,推门就进:“白知饮,你防贼呢?”
白知饮正在解衣服的手顿住:“殿下说什么?”
李庭霄审视他,相信他在装傻,决定奉陪。
“被吊久了是不是手脚都不灵便了?”他露出体贴微笑,“本王帮你洗。”
“不用!”白知饮领教过李庭霄的无赖手段,打定主意咬死不松口。
李庭霄端架子:“本王这是体恤下属,你,不准拒绝。”
白知饮瞪圆了眼睛,又不紧不慢把刁疆宽大的衣裳给扣回去:“那我不洗了。”
“不洗不行!看看你自己,又脏又臭,成何体统!”
白知饮当然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德行,思量片刻:“那我走?”
李庭霄觉得白知饮是个狠人,自己低估他了,他应该也知道自己拿他没办法,所以有恃无恐。
被扫地出门后,觉得自己这煜王当得太憋屈,上赶着帮人洗澡人都嫌弃,软的硬的都不通,这以后还了得?
他没好气喊了声:“赶紧洗干净,今日本王就要回若阳城!”
门内传来警惕的闩门声-
栗星野是西江王栗吕文的次子,而云听尘是西江王妃的亲侄子,云听尘母亲过世后,父亲生意忙,他便被送到姑母家抚养,他跟栗星野年纪相仿,一起在西江王膝下长大,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弟。
月余前,他们去东海做了趟蚌珠生意,回西江路上被洪水隔在若阳府,待了没几日,听说煜王要来,便临时起意要会一会他。
在西江王口中,煜王是个不学无术、暴戾恣意、自命不凡的莽夫,是以,生意场上从无败绩的云听尘不曾将他放在过眼里,正想借这次结识一番,今后利用他帮姑父做点事。
加急书信与西江王商议,西江王也说可行,计策一定,云听尘便鼓动当地商贾一同拜会煜王,结果一不留神差点着了他的道,得亏他机敏,当时就想到送马的计策,回头好一番操作下,总算赶在煜王离开江南道前,让连同送山在内的四百匹马被西马关“扣下”。
结果第二次见面,又吃瘪。
倒也不算吃瘪。
昨日西江王回信,定了在天都郊外建马场一事,所以他们今日又去八帜县,却没见成。
回了若阳城,两人闲来无事在城中闲逛。
水患平息,百姓日子回归正常,集市热闹起来,一整条的烟花酒巷也开了,莺莺燕燕好不热闹,还没到傍晚,就引来了不少找乐子的闲人。
“表哥,你在看什么!”见栗星野猛往巷子里看,云听尘心生不满。
栗星野瞥他一眼:“看漂亮姑娘,关你何事?”
云听尘气得双颊都红了:“你怎么能这样!我要告诉姑父!”
“哼,告什么?告诉他我想给他找个又漂亮又好生养的儿媳?”
“栗星野你——”
云听尘才要发作,就见到一队人迎着夕阳走来,为首那人一身墨色长袍,外套金丝牡丹半臂,不正是全若阳府最尊贵最耀眼的煜王殿下?
栗星野脸色一正,冲云听尘使眼色。
他立刻会意上前,出声招呼:“听尘见过煜王殿下!”
又抬眼瞥了他身后的贴身侍卫阿宴,见他颧骨侧面多出一块淤青,该是那时受了伤。
李庭霄正为这块淤青恼着,白知饮洗澡后他才看清,想帮他处置,他却说推三阻四,防贼似的。
“云公子?”李庭霄看了眼他身后通明的巷子,闻见隐隐传出的香粉味,点头,“好雅兴!”
云听尘嘴角一抽,心知他是误会了,解释的话在唇边转了个个儿,又压了下去。
“听说今日集市全开,便带着护卫来逛逛,想不到竟有幸遇到殿下,若不忙,听尘斗胆邀殿下进去喝杯酒,可好?”他垂着眼,压低声音,“顺便聊聊马场。”
李庭霄本想拒绝,余光瞥见白知饮一脸晦气,顿时改口:“甚好。”
云听尘欣喜地做出邀请架势:“殿下,请!”
李庭霄把青圣交给白知饮,跟云听尘并肩而行。
白知饮牵马在后面跟着,缰绳越攥越紧,总觉得那他们时不时碰到一处的肩膀抢眼。
第034章
因为那块淤青, 李庭霄再没跟白知饮说话,白知饮不服软,两人一路冷战。
靡靡音色中, 李庭霄刻意对云听尘表现出亲近, 言语间也比平常要柔和,心说酸死你个醋坛子算了!
白知饮忍无可忍别开眼,正被坐在旁侧的栗星野逮了个正着,他冲他举杯致意,白知饮一甩头, 将目光投向别处, 假装没看见。
俩护卫陪主家来逛窑子, 有什么可乐呵的?心真宽!
“殿下,马场一事, 家父同意了, 还命听尘转达对殿下的谢意!”云听尘举杯, “敬殿下!”
李庭霄不在意地跟他喝了一杯:“本王当天便给陛下写了信, 约么过两天就能有消息, 不信陛下出面,西马关南昊敢抗旨!”
“多谢殿下!”云听尘欣喜若狂,好像真在意了那四万两银子似的,“殿下肯赏光来这香亭阁, 鸨母特意安排了花魁歌舞助兴, 此刻正在园外候着, 先让她们进来?”
李庭霄点了头, 也像是感兴趣。
微风轻拂, 月影如钩,四方庭院幽香清雅, 一行歌舞艺妓鱼贯而入,娇软的身段袅袅娜娜,犹抱琵琶半遮面。
李庭霄带笑的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云听尘侧目关注,想找出他最喜爱的那个,却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点到为止,那笑实际上也未达眼底。
他不经意地看了眼白知饮,发现他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于是冲栗星野使眼色,他却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悠扬曲声响起,舞姬们眼波流转素手轻弹,不多时,曲风一转,一红衣蒙面女子款款走出,跟其他人合在一处,舞步轻灵,一颦一笑万种风情。
云听尘轻笑着介绍:“殿下,那便是此间花魁信娘,舞技高超,听说卖艺不卖身。”
李庭霄把玩着酒杯,跟那温婉妩媚的眸子对视片刻,冲她招了招手,舞蹈中信娘便停下绰约舞步,过来见礼。
云听尘稍稍惊讶,而白知饮顿时像是浑身都硬了,膀子架起来,像是要跟谁打架。
李庭霄勾勾手,她便体贴地坐到他身边,笑盈盈为他添酒。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仔细打量她的眼,玩味一笑:“卖艺不卖身?”
信娘眼眸轻眨,纤长的眼睫间闪出不明意味,软声道:“若是殿下有兴致,信娘愿整夜伺候陪伴。”
“真乖。”李庭霄赞赏,附到她耳边说,“看到那个木头脸了吗?不会笑的那个。”
信娘八面玲珑,自然早对客人的情态了然于心,点头:“是那位样貌出众的青衣公子?”
今日来的四人,单看样貌没一个俗人,但穿青衣的,就只有白知饮。
“嗯。”李庭霄一笑,说,“你过去陪他,若能把他逗笑了,本王重重有赏!”
“奴家遵命!”信娘略有失望,但还是缓缓起身。
见那女子离开李庭霄身边,白知饮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可她却又坐到自己身侧来了,还跟使女要了酒杯,一看就不怀好意。
而李庭霄,居然端着酒杯坐去了云听尘桌上,一把揽住他肩膀,两人凑着头窃窃私语,发髻都几乎碰到一起。
身边突然多了浓烈脂粉味,白知饮别扭极了,对面勾肩搭背的两人更是让他如坐针毡。
偏偏,旁边的女子还不识趣,矫揉造作地同他讲话,至于说的什么,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双目蛇瞳般紧紧盯着“猎物”,一眨不眨。
直到一个杯子凑到唇边,辛辣酒液沾湿嘴角。
硬送到嘴边的酒,突然就唤起他某些不好的记忆,他一惊,挥手便将那杯酒挡飞了出去。
信娘惊呼一声,诧异地看向白知饮,她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让他内疚,但在其他人的注视中,他有些拉不下脸,便干脆直接起身走了。
与其看这些,还不如去外面陪青圣和瓷虎!
至于煜王那个管不住下半身的,爱抱谁便抱谁,与自己何干?
他满脸铁青地出门,看得李庭霄唇角漾笑,从碟子里捏了块白露酥来吃。
云听尘目瞪口呆。
莫说是一个无名无分只作陪床的护卫,就算是极受宠爱的面首,也没有敢在主家面前这般放肆的,更何况,被当众甩脸子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煜王!
他小心打量煜王,却见他一脸得意莫名的笑,怎么看都有点……贱兮兮的?
懂了,想错了,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厘清这节,他摇开折扇轻笑:“殿下这亲卫性子不太好。”
“岂止不好?简直坏透了!”李庭霄朝白知饮离去的方向一指,“惯坏了,正该好好教训一番!”
云听尘哈哈一笑。
一个时辰后,李庭霄在一众莺莺燕燕的热情欢送中摇晃着出了香亭阁,见到白知饮正坐在远处树下百无聊赖地抓石子抛着玩,不由有些意外。
还以为他会撇下自己先回去呢,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青圣先发现的李庭霄,甩脑袋抖马鬃,在黑黢黢的树荫底下撒欢儿,瓷虎被它撞到,就扭着脖子撞回来,眼看两匹马又要打架,白知饮起来,一匹马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两匹马这才消停了,鼻孔里不服气地直喷气。
“这俩总是不和,就别往一块儿凑了,等回头你换一匹。”
李庭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知饮方知他出来了,赶忙从树上解缰绳,将青圣给他,然后自顾自翻身上了马。
想了想,又下来。
听出他说话带了几分醉意,怕他上不去,特意来扶。
李庭霄故意东倒西歪,死沉的身子直挺挺往人身上靠,嘴里光哼唧:“加把劲儿啊,没吃饭吗?”
白知饮使出浑身力气,面红耳赤地把他推了上去。
那些踮着脚在香亭阁门外看热闹的人里传出几声莺啼般的笑,白知饮头也没回,上马走了。
笑声更加放肆,好像煜王出糗是百年一遇的奇观,就连二楼窗户里的云听尘也忍俊不禁,折扇掩口笑个不停。
身旁,栗星野掸他被煜王碰过的那边肩膀,冷哼:“有什么好笑?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个庸人罢了!”
“谁笑他了?”云听尘目光灿若星辰,“那个小侍卫有趣的很,被煜王偏爱,当真是有恃无恐!”
“我看未必。”栗星野扫过街心中那一前一后两个背影,“也可能是奴隶出身不懂轻重,煜王也恰好觉得新鲜有趣罢了,说不准过阵子就厌烦了,你还是不要把筹码压他身上。”
云听尘不以为然,轻扫衣摆上的褶皱:“我筹码多的是,稍压上两枚也无妨!”
在一片如水夜色中回到若阳驿馆,李庭霄径直回了房,他此刻心事重重,顾不上与白知饮多说。
起初他还没在意,跟云听尘聊久了才发觉,他与他那护卫偶尔视线相交时,总闪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这让他几乎笃定,云听尘这护卫肯定不是真正的护卫,这位原书中的命定主角果然不简单。
回房后,他拿出纸笔,开始捋原书剧情。
按时间线来看,此时距离原书中西江王妃入天都城大约还有三个月,云听尘该跟她们走得很近了,那这位护卫八成是西江王府的人,加之此人气度不凡,不像下人,又与云听尘年岁相仿,他猜,他该姓栗,是西江王两个儿子的其中一个。
这样看来,果然什么马匹被扣都是胡扯,云听尘早就惦记上煜王这个冤大头了,跟原书一样,时刻想将自己拉下水。
那尽管来试好了!
李庭霄一笑,将那写得乱糟糟的宣纸凑近烛火引燃,待它慢慢卷曲发黄,才用靴子一点点碾成灰。
青圣倨傲,从不吃陌生人喂的东西,瓷虎也跟它学,白知饮习惯了。
喂好两匹马回到后院已是深夜,星高天广,万籁俱寂,只有风灯挂钩跟横梁摩擦发出的“吱呀”声。
往煜王的房中看了一眼,已经熄灯睡了,他放轻脚步转身回了偏房,背靠着房门,盯着脚尖发了半天怔。
屋子里冷冷清清,他叹了口气,连烛火都懒得点,就向内间床铺摸去。
刚过屏风,余光瞥见右边光芒一闪,他汗毛一炸,猝然转头,却发现是面铜镜。
若阳驿馆跟所有官驿一样,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铜镜和铜盆一样,是每间房必备之物,只是白知饮不用,是以从未在意。
他燃起床头的蜡烛,拢着火放到镜边,火光忽明忽暗,镜子里的人影也随之变化,诡异莫名。
缓缓解下额带,一点点将镜中人从头打量到脚,镜中人也在打量他,满面不屑。
对视半晌,白知饮自嘲一笑-
一切事务处置停当,六月初七,钦差南下足两月,今日回朝。
来时寒雨萧瑟,归时却是满树繁花。
四千亲卫营若阳城外列队,齐整待发,百姓在城外夹道相送,虽物资匮乏,还是提了各式各样的食物,供他们在路上食用,但无一例外被谢绝了。
李庭霄不耐烦寒暄,只简单交代黄孝昀几句“继续追缉流寇”,便策马冲到队前。
煜王一声令下,亲卫营山呼海啸般应声听命,大军开拔。
李庭霄走在队首,左右不见那人,心头郁郁。
许是那天在青楼玩笑开大了,这几日白知饮一直躲着他,哪怕他强令他留在身边伺候,他也是沉默寡言,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像是个真正的哑巴。
猜他这会儿八成又躲人群里去了,想让刁疆唤他过来,又一想,强求忒没意思,于是作罢。
经过几个泡过水的荒村,进入辽阔平原地带,一口气行出数十里,大军暂歇。
刁疆递上水囊:“殿下,喝口水,下马歇歇吧?”
李庭霄喝了口,举目环视周围:“闲州府这一带受灾也颇重,倒是本王疏忽了,该去会会闲州府尹。”
“殿下,可陛下那边……”刁疆有些担忧。
三日前湘帝密旨到的若阳府,令钦差还朝交差,所以才走得这般匆忙。
李庭霄点头:“知道。”
刁疆宽慰:“殿下仁至义尽了。”
“四处看看,回天都后让陛下再拨粮款。”李庭霄瞅准一处高坡,“我带人去看看,你们在此等候。”
随手点了两人,一同向坡顶奔去。
李庭霄猜得不错,白知饮刻意躲他,躲到队尾跟老艾一同押粮车,时不时从大布口袋里偷一把百姓送的山果干来嚼,然后相视而笑。
跟老艾这些人在一起,反倒比在李庭霄身边自在,也不用时时刻刻当只刺猬。
带笑的眸光随意往旁边一扫,突然见到平原和山林的交界处,有个人影钻入树林,一晃就不见了。
他一怔。
与此同时,三匹战马也正从前队冲出,向那山坡奔去,为首那匹正是青圣。
青圣由着性子跑起来,哪还有凡马的份儿?须臾间,李庭霄便与身后两名穿着轻甲的亲卫拉开了距离,且越拉越远。
【从天都城出来起便有人盯梢,白将军不知道?】
【行军时,野外太空旷,不容易逮人,不确定有没有同伙,尸首也不便处置,今日竟敢追入皇寺,算他自投罗网了!】
【还能是谁,自然是将本王视为豺狼虎豹的皇兄了!】
不好!
白知饮瞬间如坠冰窟,就近随手摘了一名亲卫马鞍上的弓箭,用力一抽瓷虎的屁股,便向那方汇合过去。
老艾一愣,心知有状况,立刻招呼人帮忙,呼啦啦一大群人上马驰援,却早被瓷虎甩开了老远。
第035章
白知饮狼奔向前, 想要不顾一切提醒李庭霄小心,可喉头却像是堵了团棉花,一时难以发声, 毫厘之差, 青圣已载着他冲入密林。
林中倏地放出一枚冷箭,跟在李庭霄身后十丈外的一名亲卫咽喉中箭坠地,另一人大惊,狂呼着“有刺客”,紧踹马腹不退反进, 却险些被另一支箭射中, 得亏他早有防备避得及时, 坠马摔出满口的血。
刁疆发现有状况,赶忙上马来追, 白知饮侧头望见他们, 心头稍安, 心说今日不管如何一定把刺客拖住, 护他周全!
林中已经打起来了。
刺客有两人, 均是黑衣蒙面,他们对面的李庭霄眉宇间满是肃杀之气,一支长匕首倒握手中,刃口已沾了血。
白知饮心头一紧, 确认受伤的不是他才安心。
他弯弓搭箭, 一箭射穿其中一人咽喉, 叫他与方才那名亲卫的死法一样, 硬要扳回这一城。
马势难收, 转瞬到了近前,白知饮弃弓伏身, 抽刀横扫另一名刺客颅顶,那人反应极快,就地滚到李庭霄面前,一道雪亮刀光顺势暴起,直削他胸腹。
李庭霄横过匕首向下格挡,肉眼可见锋刃迸出火星,匕首终究还是太轻,轻易被击飞,他虎口发麻,倒退躲避,不料那刺客却高高跃起,卷了边的白刃迎面向他劈下。
这攻势在李庭霄看来空门巨大,他捏紧拳头,算计好了要先闪身躲开,再给他小腹来上致命一击。
不料,余光却见到白知饮不知何时拨马回来,从马背上纵身一跃,凌空将人给踹了出去。
那人身材高大却十分灵活,再次就势滚开,白知饮提刀追过去,与他隔着两丈的距离对峙起来。
两人体格相差悬殊,那人的力气李庭霄方才一试,估么与自己不相上下,而白知饮近战水平几斤几两他在暮霜原就领教过,根本不具一合之力。
他喝道:“阿宴,退下!”
白知饮反倒往侧边挪了两步,将他完全挡在身后。
借此机会,那人抽空看了地上尸体一眼,黑色布巾上方的一双牛眼里瞬时凶光毕露。
他怒吼着冲上来时,白知饮整个人以极诡异的角度从他腋下穿过,衣袂相错,白知饮一把拉住他的腰带,借力翻上他肩头,臂弯紧紧勒住他咽喉。
两柄长刀双双落地,那人凶悍异常,眼看轻身量的白知饮就要被他反制。
千钧一发之际,李庭霄捡回匕首,果断在后心找准位置,一刺,一转,那刺客登时毙命。
刺客倒地时,白知饮从他肩头翻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李庭霄责怪地过去拉他:“逞什么能!”
白知饮想还嘴,但眼见林外人影晃动,只好忍了,任他把自己从地上拉起。
刁疆带着一大队人马到了,大嗓门回荡在林中嗡嗡的:“殿下——”
李庭霄应了声:“平安!”
还得感谢这刺客,俩人之间的隔阂不知不觉全消了。
眼带笑意地回望白知饮,却发现一蓬黑影从天而降,其间还夹着道雪亮的银光。
大意了,竟然还有一名刺客!
白知饮反应机敏,将李庭霄往前一推,要反击时,却被从天而降的利剑猛地钉住了肩膀。
见状,李庭霄胸中一热,人如一道魅影般飘到那人身后,拇指和食指死死捏住他咽喉。
那人力竭松手,长剑倏然下落,从白知饮肩头拖下一缕细细的血线。
李庭霄见了稍稍心安:还好,看样刺的不深。
刁疆冲进来把人制服,他一把捏住刺客的下颌,不让他上下牙碰到一起,通常,刺客行动时牙缝中会藏丨毒,方便事情败露自杀。
等亲卫们七手八脚抠出刺客口中毒药,他怒道:“给本王留活口,等到下个驿站严刑审问!”
刁疆心知殿下动了真火,这人过后怕是巴不得自己当场死了,亲卫们可不管那些,将人堵了嘴,推搡着带走。
白知饮仍愣愣站着,目光中带着几分麻木,像是不知道痛,鲜血自他肩头汩汩涌出,顺着铠甲纹路四分五裂,给甲鳞描上了边。
李庭霄没碰他,唤了声:“阿宴,没事吧?”
他迟钝挪过眼,苍白的嘴唇嗫嚅着:“没……”
周围立时投来几道惊诧目光,李庭霄冷眼扫过去,将那些好奇心统统毙掉。
留下保护煜王的亲卫们仰面望天。
甲说:“今天天气可真好,万里乌云的!”
乙说:“哎?刚飞过去那是鹦哥吧?野生的鹦哥就是好,是不是还说人话了?”
丙说:“说了说了,夸你‘美’,声音还挺好听!”
丁说:“咱们在附近搜搜,说不定能找见刺客的线索!”
林中立时走了个干净,李庭霄拿这群小子没辙,就随他们去,他关切地扶白知饮的胳膊:“怎么了?疼吗?”
明显,他伤的不重,这会儿更像是吓住了,但白知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吓住呢?
见他不语,他的声音便又柔和了几分:“还生气呢?”
白知饮抬眼看他,目光恢复几分灵动:“生气?生什么气?”
李庭霄笑着揽他的肩,他这会儿倒是乖了,任他搂着,目光触及铠甲上的血,这才后知后觉疼到蹙眉,说的却是:“别碰,脏!”
“脏什么?”李庭霄浑不在意地脱下自己的半臂去按他的伤口,“回去将伤口包一下,虽不深,但总归伤了皮肉。”
白知饮避着他滚烫的目光,点了点头。
但终究还是避不过。
二人并肩而行,担心颠到伤口,驭马缓步慢走。
李庭霄轻声问:“白知饮,你为何一直躲着本王?”
“不曾,不曾躲着。”白知饮讷讷回答,不敢看人。
细长指尖抚弄着瓷虎的鬃毛,舒服得它直打响鼻,青圣羡慕得紧,没好气地叫了一声,被李庭霄在头顶拍了巴掌。
他说:“那天在香亭阁……咳!”
白知饮揪紧马鬃,侧目。
他咬咬牙,继续说:“是本王不好,本王是故意试探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白知饮觉着自己蒙蒙的,竟然听不懂他的话:“试探我?试探我什么?”
李庭霄目光放远,目测忙忙碌碌的营地顷刻便到,稍作犹豫:“试你会不会生气。”
“哦。”白知饮捂着伤口的手稍稍使力,“也不是生气,就是不喜欢那样的场合。”
李庭霄正色道:“那别气了,下次不逗你便是,你也不能老跟他们混在一起,省得露了马脚!”
白知饮点点头。
说到露出马脚……
他回头看到远远跟在后面的四名亲卫,有些局促。
李庭霄忧他所忧,轻笑:“他们看样没抓到那鹦哥,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白知饮,你这么拼做什么?让你退下听不见么?想上手,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
前车之鉴,白知饮不敢再提母亲和侄子,是以回答得十分质朴。
“我是殿下的贴身侍卫,就算是死,也不能让殿下伤到。”
“那你受伤后又在想什么?本王还以为你吓傻了。”
“想起……一些前事。”落寞在他脸上一闪即逝,他勾唇轻笑,“都过去了。”
李庭霄逼视他:“什么前事?跟本王还打哑谜?”
白知饮想了想,觉得说出来也无妨:“想我大哥了。”
潘皋国虎贲上将白知坞死的那天,人在常去游玩的那条大街上,身上却穿着征战沙场的铠甲,他当着白知饮的面,被潘皋的御林卫杀乱剑刺死。
当时,年仅十三岁的他跌坐在大哥脚边,从未敢忘他那时的扭曲和痛苦。
“大哥,大哥……对不起……”翻来覆去,他就只会这一句。
白知坞七窍流血,面部肌肉不受控制抽搐,眸底却仍笑着,他缓慢朝他俯下身,只那一点动作也让他身上血流如瀑,铠甲缝隙间全是鲜红。
在白知饮的泪光中,他艰难笑笑,手上的血几乎洇透他的发顶,语气柔得像是唤他回家吃饭:“饮儿,你要活下去,哪怕背叛全天下,哪怕背叛自己,哪怕过得不如猪狗,也要为父亲,为我们白家,活下去……”
大哥,我如约活下来了……
猪狗不如地活下来了!-
途径两处流民营,就出了江南道地界,前方不远又是旦县。
按既定路线,他们不需要再入旦县,但因为白知饮受了伤,李庭霄私心歇息几日,便下令改道,兜兜转转又回了旦县。
钦差两次落脚县内,县令甄放受宠若惊,又有些惴惴不安。
“殿下回来了!”
“嗯。”
“敢问殿下可有何示下?”
“馒头好吃。”
甄放扶了扶头顶乌纱,认为殿下这是在打哑谜,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点。
“刑部核了寇三十的死罪,三日前人已押赴刑部,秋后问斩,请殿下放心!”
“晓得了,这次要在驿馆小住几日,甄县令给安排下。”
“啊?下官明白!”
其实甄放还是不太明白,小小的旦县怎么就惹来这尊大佛了呢。
煜王这趟恩威并施的手段他在江北道都听说了,自然不敢怠慢,赶忙安排他们一行人住下,好在这次就只有几名亲卫随行,至于其余四千人,据说煜王令他们先回天都城了。
县里的驿馆自然没有州府的奢华,摆设和器具都简单,前厅尽是些行路的泥腿子,后院却是转给有公凭的达官显贵留的,平常不让闲人入内。
达官显贵大多带着家眷,所以后院不小,起码能住十几人,但,随行亲卫全被煜王赶出来,独留下阿宴。
亲卫甲乙丙丁一脸的高深莫测了然于胸,乖乖带头搬去前院,在一众懵圈的亲卫当中,产生了一种窥得煜王大秘密的优越感。
大概是遇袭那天同生共死过,白知饮这几日不避着李庭霄了,但李庭霄总觉得他有些闷闷不乐,担心他是伤口疼,决定给他找个大夫看看,养好伤再走。
院子里清静了,他故意烦他,仰在榻上高声招呼:“阿宴,我那黑犀角发冠呢?”
片刻,白知饮从隔壁过来,帮他在行李中翻来翻去。
李庭霄看他一条胳膊不灵光,笑着起身:“我帮你。”
白知饮无语:谁帮谁啊,自己的东西还要别人帮找!
不料,李庭霄却从后面圈住他的细腰,在他耳边轻声说:“阿宴,你戴冠什么样?戴一个给本王看看?”
第036章
白知饮入狱那年十三岁, 狱中蹉跎五六载,出来就披甲上阵杀敌,死活无人在意, 自然也未行过冠礼。
如今他已过了加冠的年纪, 这事自然不值得再提,却成了他心中的一大憾事。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身后那躯体传来的温度让他一动也不敢动,而脖颈间的火热鼻息更是让他想马上逃开, 身子却对那清雅的檀香味贪恋得紧, 根本不听使唤。
耳畔传来的呼吸渐急, 他脑海中被搅成一团浆糊,僵着身子回答:“戴什么冠?我, 我哪有那个福气……”
自以为掩饰的很好, 声音却凌乱的很。
李庭霄眸光微闪, 在他慌乱转头时, 恰好捉到他的狼狈目光, 不由得得寸进尺地一笑:“怎么?”
“找到了!”白知饮从他怀中挣脱,手里抓着黑犀角发冠,像是抓住救命稻草。
李庭霄嫌弃地看了一眼:“什么东西,乌漆嘛黑的, 不好看, 换一个。”
白知饮往他手中一推:“那殿下自己找吧!我内急!”
飞快跑了。
跑得了初一还跑得了十五?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 并不着急, 决定今天跟他死磕到底。
未曾想, 有亲卫来通传,说甄县令来了。
作为旦县县令, 甄放来探望钦差,在情在理,尽管李庭霄再多不耐,也不能将人拒在门外。
“殿下治水有方,真乃我辈楷模,旦县已纳了上千流民,他们都说不愿再回江南道去,今后要做我旦县百姓!”
“不错。”
“至于户籍迁移之事,下官自会去找各县同僚去协商,如若不成,还望殿下能出面,成全这些百姓。”
“可以。”
“月余下来,旦县百姓跟新来这些住民关系颇为融洽,殿下来的巧了,今夜百姓们要放灯,思念故去亲人。”
“甚好。”
“真想不到,殿下不仅带兵打仗战无不胜,对内政也如此有心得,实乃我湘国股肱之臣!”
“客气。”
李庭霄缩在榻上听甄放吹捧,眼睛时不时瞥向院中,直到看到那抹熟悉身影,开口招呼道:“阿宴!”
白知饮本不想理,见来了客,只好给他这个面子,过来听候差遣。
李庭霄直起身,望了眼外头将晚的天色:“甄县令说今晚河灯盛会,陪本王出去逛逛!”
甄放暴汗:只是在城内河道放灯而已,几时说是盛会了?该不是自己表述有误?届时煜王失望怎么办?
他一时间思绪百转千回,却见煜王已经披了件斗篷,朝外去了-
月华如水,星辉点点,似含泪低垂的眼,映照着街道和安静流淌的河。
夜色下的旦县比白日里还要热闹,百姓们三三两两走在街上,风过处,花树沙沙地落下许多花瓣,在地面铺上厚厚花毡。
水面上,盏盏河灯伴着粉红落花顺流而下,载着对逝去亲朋的哀思渐渐远去,河水将温暖的火光穿成一条玉带,照得整座城如同晶莹剔透的四方笼。
李庭霄并没带多余亲卫,跟白知饮一前一后在路上走,尽量挑人少的地方。
走着,就听身后的白知饮叹了句:“斯人已矣,音容犹在。”
李庭霄早注意到,他这一路上目光时不时往河里瞟,八成是触景生情,于是勾唇一笑:“活到最后,才不算辜负。”
白知饮似有所感地蹲到河边,撩了下河水,不远处缓慢漂过的河灯晃了晃,他的目光也随着那灯芯摇摆不定。
传说,灯芯附着人的魂魄,他好似盼着能瞧出点什么,渐渐出了神。
河边清凉夜风混上淡淡的烛火味,竟然出奇好闻,两人便在此处各怀心思地观灯,久久未动。
远处一个卖河灯的小童走过来,仰头脆生生问:“两位哥哥,要河灯吗?我的只要一钱一个,别人的都要两个钱!”
李庭霄看他捧着的一盘河灯,从中拿了两盏,摸不到零钱,就给了一粒碎银子。
小童吓到了:“哥哥,这太多了!”
还没等李庭霄说什么,远处就传来呼喝:“哎呀!殿下恕罪,恕罪!”
街角,秀才窦典急匆匆跑过来,劈手夺下儿子手里的碎银,双手奉还:“殿下,学生教子无方,竟然冲撞了殿下,望殿下念在稚儿年幼,饶他一回!”
说罢一拍儿子的背:“混账,竟敢叫殿下哥哥,还不磕头认错!”
孩子吓哭了。
白知饮一直觉得这孩子面熟,这才想起他便是那日被寇三十吊起来准备下锅的小孩,赶忙蹲下摸着头哄。
李庭霄没接窦典的钱,摆摆手:“不叫哥哥叫什么?”
“再不济也是长辈!”窦典怒瞪儿子一眼,倒是大方地收下了钱。
“长辈?”李庭霄不悦,“难道要叫叔伯?本王有那么老?”
窦典不敢说话了,心里不服:看样子殿下比我还年长,叫声伯伯有何不妥?
“殿下出来这是?”
“随便走走。”李庭霄有些好奇,“窦秀才怎么还在旦县?哦……你也定居在此了?”
“是,承蒙甄县令收留,鄙人临时在县衙领了书吏的差,暂时糊口。”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若有钱也不会出来卖河灯,他自己是个秀才,拉不下脸,就让儿子代劳,真是个人才!
李庭霄笑着点头:“甚好。”
窦典急着去卖灯,寒暄几句便走了。
这一带又只剩他们两个,还有不断在他们脚边流过的河灯。
两人相视一笑,李庭霄举了举手中河灯:“放灯?”
白知饮应了声,低头找出火折子,引得他发笑:“你随时带着这东西?”
印象中,他火折子从不离身,就连睡觉都带着。
白知饮腼腆地抿住唇:“嗯,怕黑。”
李庭霄一怔,笑容随即敛去。
硝石味散开,河灯被点亮,白知饮接过一盏,捧在胸前默默祈祷很久。
双目紧闭时,李庭霄看到一张因被河灯光芒笼罩而显得格外神圣的侧脸,如同佛子降临,悲天悯人,仿佛睁开眼便是国泰民安。
他深深吸了口气,却惊扰了他。
他睁开眼,庄而重之地将灯慢慢推入河中,双手合十,目送它飘摇远去。
片刻,他回头:“殿下不放?”
又瞬间想到什么:“啊,殿下不要放!”
这两年湘国皇室太平得很,平白无故放灯可不吉利!
可李庭霄已将河灯轻轻放入河中,见白知饮一脸紧张,轻笑:“为天下苍生,如何?”
白知饮张了张嘴,点头。
夜晚凉,他穿的单薄,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让他瑟缩了一下,见状,李庭霄解下斗篷披在他身上。
“不用……”
“伤还没好,披着!”
系绳扣时,李庭霄的大手不时蹭过白知饮的下颌,引得他阵阵心悸,等系好了,他放开他,可身上的温度和味道仍紧紧贴附在他身上,安心又温暖。
两人对视片刻,又同时挪开眼,去看飘远的河灯,却见后入水的那盏被刚刚那阵风推着,漂得极快,不多时便追上了先放那盏。
两盏河灯挨在一起向下游漂去,很快便汇入了前方千万颗光点当中。
沿河缓步而行,过拱桥便到了集市,因为今夜放河灯,大多数铺子都还开着,不少青年男女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他们漫无目的地逛,等走到一家卖饰物的店前,李庭霄径直走进去,白知饮就想起他之前说黑犀角冠乌漆嘛黑不好看,不由笑了。
掌柜正打瞌睡,见来了客人赶忙起身相迎,李庭霄在里面逛了一圈,走到摆着头冠的货架前,挑出一个白色玉冠来。
“客人真有眼光,这玉冠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掌柜见二人衣着不俗,十分热情。
李庭霄问白知饮:“好看吗?”
白知饮点头:“好看。”
那玉并非纯白,而是略带乳色,上头没有一丝杂质,看着很温润,配上他常穿的黑衣黑甲也不会显得突兀。
李庭霄对那掌柜说:“买了,多少银子?”
掌柜伸出一只手:“五百两!”
白知饮瞪眼:“五百两?”
掌柜捏起一个拳头,比量着解释:“上好的和田玉,这么大的一整块,仅能雕出这一个玉冠,真不贵!”
李庭霄懒得啰嗦,掏银票付钱走人。
白知饮心疼,心疼到窒息,觉得煜王肯定没亲自上集市买过东西,当了冤大头,不过再一想到清默县那个地洞,又觉得坐拥一座金山的人,倒也不必计较这点钱。
二人走走停停,辗转回到驿馆时,已近深夜。
白知饮有些乏,解开斗篷挂好,打了个哈欠问:“殿下,沐浴么?”
李庭霄说:“不用。”
白知饮端起铜盆:“那我给殿下打水洗脚。”
“不用。”李庭霄接过他手里的盆,把他按在铜镜前,“你先坐。”
烛火摇曳,白知饮从铜镜中奇怪地看他,却见他掏出刚花五百两买来的白玉冠搁在桌上,又抽走他的乌木簪。
墨色发丝如瀑布般垂至肩头,他从铜镜边拿起木梳,一缕缕帮他梳理起头发。
白知饮心头微跳:“殿下……”
李庭霄冲镜中人微微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给饮儿行加冠礼。”
白知饮心中感动莫名,眼眶微红,却仍嘴硬道:“殿下不要乱叫!”
李庭霄一边帮他挽发,一边笑道:“尚未及冠,就是还没成人,唤你一声饮儿不过分吧?”
白知饮咬住微颤的唇,努力擎住眼泪,不敢去看李庭霄的动作。
加冠者多为父母恩师,再不济也要由兄姐代劳,煜王位高权重,做这事倒也算合适。
但他一个外人,何必如此上心?
从不伺候人的煜王五指竟然十分灵巧,很快就把他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然后,双手高举白玉冠,郑重而缓慢地帮他戴了上去。
乳白的玉冠配上他黑色锦缎般的发丝,毫不突兀。
白知饮红着眼,鼻子发酸,偷偷抬眼扫了眼镜中的自己,似是被刺了一下,又忙垂下头,却被李庭霄托住了下巴。
“白将军,你害羞了?”语气中并无戏谑。
白知饮结巴着说:“没有,就是,难看。”
“谁说的?”李庭霄轻柔抬高他的下颌,凝视着那双隐含泪光的眸子,轻声道,“我看很好看。”
他满含欣赏的目光落在他的发髻上,额带上,脸上……
落在唇上的一刹那,那两片淡色的唇像是受惊般战栗了两下,开合不定,待人采撷。
第037章
李庭霄深邃的目光磁石般将人牢牢吸住, 鼻子里满满充斥着熟悉的清新皂角味,让他几乎无法稳住气息。
心跳如擂鼓,再也难耐胸中翻涌的渴望, 他拉近眼前人, 柳絮般轻柔地落上他的唇,轻啃细咬,悉心探索软嫩皮肤上的每一道细纹。
一声仿佛抗拒的低吟自对方喉间溢出,他趁机撬开贝齿,尽情作乱。
烛火轻摇, 燎得空气滚烫, 白知饮的呼吸被搅得稀碎, 目光迷离涣散,人仿佛被弄软了骨头, 身子完全靠身后结实的手臂撑着。
情浓时, 他们彼此对望, 眼神痴缠。
李庭霄的手轻抚过他发热的面颊和流畅的下颌, 最后落于他的领口, 怕吓到他,他压抑住内心的躁动,不得章法地去解他的暗扣。
直到解开第三颗,白知饮蓦地抓住他的手, 神情慌乱:“不行!”
李庭霄嗓音干哑:“为何不行?”
白知饮红着眼, 被蹂躏成樱桃红的嘴唇疯狂颤抖:“不, 就是不行!”
李庭霄故作镇定地玩笑道:“怎么?青楼那事还没过去?”
他却用力摇头:“不, 不是, 是我,我不能这样, 不能……”
李庭霄吻了下他的面颊,故作轻松地哄他:“白知饮,本王喜欢你,诚心诚意,这辈子就认定你了,这样说,你放心了么?”
白知饮怔住,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不,真的不行,殿下还是找别人吧……”
像是证明决心,他狠狠地,一把推开了他。
李庭霄五脏六腑本就烧着把火,一听说“找别人”,顿时感觉自己被耍了,欲丨火化作怒火直冲脑门。
他不信自己是什么糟糕的人,第一次表白就被人拒绝,还是在他认为的两情相悦的情势下!
他猛地把人按在铜镜前,大喝:“白知饮,你自己看看!”
白知饮满眼都是泪,看不清,就任由他按着肩膀,伏在案上啜泣。
片刻工夫,满面泪水,眼也肿了,新戴的白玉冠被几缕发丝挂着歪在一边,狼狈极了。
李庭霄见状有些不忍,稍稍压了压火气,咬牙问道:“你眼中分明有情有欲,为何不行!”
白知饮抽噎不止,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这样哭过了。
“就是不行!”他稳住声音,就着被按住的姿势,对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喃喃自语,“我还得娶妻生子,不能让白家绝后……”
声音空洞,好似丢了魂儿。
李庭霄一愣,一把拉起他,强迫他面向自己:“你为这个?”
白知饮点头:“我侄儿因为我,小小年纪便没了双腿,我哥嫂舍命保下我,就是为了让我延续白家血脉,白家,不能断在我这里……绝不能……”
他突然跪倒在他前面,额头磕上冰凉地砖,像是被重担压得再也起不来:“殿下,多谢殿下偏爱,可我不能,确实不能……辜负了殿下,对不起,对不起……”
地上的人被蒙在沉沉阴影里,白玉冠反射出柔暖的光,李庭霄盯着它,拳头越攥越紧。
良久,又一松。
“白知饮,你可曾对本王动过心?”
烛火哔啵作响,他半晌也没等到白知饮的回答,却见他肩头抖动得厉害,心中没来由一阵刀绞。
“去睡吧。”他用尽全身力气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白知饮,你给本王记得,今日你出了这道门,就不可能再回头,是本王不要你的!”
冷冷丢下这句,他返身回内间,只觉得整个人心力交瘁,好似打了场硬仗-
六月十二,钦差回天都城。
李庭霄马不停蹄赶到宫里时,已过了散朝时辰,可巍峨璀璨的金殿之上,湘帝仍带领众臣安静等待。
他方一跨进门槛,朝堂上便是一片褒奖之声。
由于早先已将江南之行事无巨细地奏达皇帝面前,圣旨早就拟好了,李庭霄也不赘述,一语不发地垂头听连总管宣读圣旨。
煜王治水有功,安置流民有功,剿匪有功,但他无欲无求,被赏了个位于东郊的大别院,另附仆役五十人,明珠十颗,绸缎千匹。
若阳府折冲都尉夏虹著升为骁骑尉中郎将,八帜县县令黄孝昀破格提拔为御史中丞,官至五品,两人调令即日便会发出,旦县县令甄放由从七品升为从六品,官职暂时不动,另外各县也有封赏。
董戈懒政,若阳府烂账一堆,被革职贬为庶民,三代不得为官。
众臣都有些意外,偷看煜王,真不知他那奏则是怎么写的,竟祸及三代。
等连羽念完长达数千字的圣旨,光禄大夫面色阴冷地出列,高声道:“启奏陛下,臣倒是听到一些传闻,想当面请教煜王殿下!”
李庭霄看他一眼,缓缓开口:“既是传言,冷大夫还拿到朝堂上说,未免太儿戏了吧?”
他才不接招!
冷大夫面色一僵,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又可怜兮兮地去看湘帝,一副请他做主的模样。
湘帝看出两人蹊跷,皱眉:“何事?说来朕听听!”
群臣鸦雀无声,都讶异于董戈的这位远亲竟然还敢出头维护他。
冷大夫说:“陛下,臣听闻,四万流民围困八帜县,因煜王殿下手下亲卫围剿,险些逼得流民造了反,这事,殿下可曾上奏陛下?”
李庭霄不屑冷笑:“这等小事还需上奏?那亲卫罚也罚了,流民也安置妥了,还想怎地?”
冷大夫道:“臣听闻,殿下只是训了那亲卫几句,流民想必对殿下这处置十分不满,殿下领了钦差要职,长得是陛下的脸面,怎可如此草率?”
这顶帽子一扣下来,怕是这一趟的功绩全抵了,众臣又纷纷看向煜王,看他如何应对。
湘帝从龙椅上站起,踱到金阶边:“煜王?”
“想必?”李庭霄嗤笑,“要不,冷大夫亲自去流民营问问呢?好歹也是朝廷二品大员,怎么胡话张口就来?”
“你!”冷大夫吹胡子瞪眼。
他本就是个不担要职的散官,平时在朝堂上没什么话语权,但他不怕煜王,因为被卸了兵权的煜王比他也没好到哪去,空剩一个亲王的头衔。
他非要替董戈出了这口恶气,于是辩道:“若是当时重罚那亲卫,何至于此?听说殿下非但不罚,还帮着他一起欺压流民,如此护短,何以服众?”
“没办法啊冷大夫!”李庭霄懒洋洋笑了声,“陛下也知道,那小亲卫可与本王是过命的交情,哎?冷大夫你应该也见过吧?就是上次太后寿宴那个,你说怎么办呢?本王就是忍不住护他的短!”
冷大夫傻眼了。
上次寿宴上的一切历历在目,那日,煜王为了他,当庭忤逆陛下和太后,差点翻了脸,如果是那人的话,煜王为了他不顾流民死活,倒不令人惊讶。
他一甩袖子:“贱奴,祸水!”
李庭霄眸光一凛,却听湘帝一声断喝:“够了!这些话也来朝堂上说,把这金殿当什么了!”
原本因为李庭霄方才那番话乱成一片的朝堂瞬间噤若寒蝉。
沉默中,队首站出一人,李庭霄抬眼一看,居然是左相黄淼:“陛下息怒,臣有话说。”
他一站出来,所有人目光都汇过去,就连湘帝的表情也缓了缓。
黄淼笑着回头看了一眼李庭霄,苦笑:“陛下可曾记得,煜王跟微臣争这钦差时,说过什么?”
湘帝想起来了,众臣也都想起来了。
除了菩萨显圣之类的玄乎话和黄淼的名字里带三个水的可笑理由,最靠谱的一点,就是他是武将,比黄淼更有震慑力。
“要让老臣说,煜王殿下镇压得好,并非因为当时被围困城中的是我儿孝昀,陛下,民乱比洪水更歹毒,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滔滔不绝,生生不息,有心之人纷纷效仿,煽动百姓作乱,届时各地折冲府自顾不暇,若有外敌趁虚而入,又该如何?”
湘帝瞳孔剧震,龙目含怒转向冷大夫,看得他冷汗直流,躬身退到人群中去了。
这实在是料想之外的状况,死对头黄淼居然帮自己说话,八成是为了黄孝昀,但无所谓,这对父子并不在他的计划中。
他佯装谦卑地俯下身:“左相过誉!”
黄淼则向他还礼,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前所未有的温和笑意。
下朝后,李庭霄被太后召过去相见,说是想他了。
信她才有鬼!
李庭霄赶到西梓殿,太后正靠在榻上做绣活儿。
他见了礼,瞥了眼太后手中的绣花撑子,见里头是一团灰扑扑的线,由于只绣了一半,看不出是是什么。
他心中暗笑,觉得太后八成是手艺生疏、眼神也不好了,绣龙绣凤绣鸳鸯,哪个好人会绣这灰不溜秋的东西。
太后把撑子交给侍女,含笑看他。
“煜王这趟辛苦了。”
“不辛苦。”
“听说煜王落水了?多凶险啊,还好最后平安!”
“孩儿无事,让母后挂念了。”
太后叹气,接过侍女递来的银耳羹喝了一口:“这外头就是不太平,又是洪水,又是匪寇,又是流民,听说还有瘟疫,霄儿,还遇到别的什么事没有?”
李庭霄讪笑:“没有,孩儿得母后庇佑,一路顺风顺水,甚至不少得陛下称颂的功绩都是撞大运来的。”
太后嗔怪道:“油嘴滑舌!要不是黑了这么多,本宫还真以为你这趟出去是游山玩水了,倒是快活!”
说完,她没了胃口,把银耳羹搁下了。
“宫中有烦心事?”李庭霄猜,八成是皇后不能生育那事,但却转问,“母后,栗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太后摇头:“陛下疼她,特地请了西江的厨子,变着花样的做,还是不太吃得下东西。”
李庭霄察觉到,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心情不太爽。
自古婆媳难相处,皇家也不例外。
“母后也别太劳神,栗娘娘说不定过了这阵就好了。”
“唉,希望真能如此吧!”
“儿臣觉得母后也该出去走走,江南景色可好了!”
“当真?”太后憧憬,“那日听闻你去皇寺祭拜,本宫还真动了念,想着等水患这事彻底太平了,去皇寺吃斋礼佛一段,你看可好?”
“好是好,但皇寺在山上,日子清苦,母后怕是去了要受罪。”
“瞧你说这话!”太后摆手,“若不清苦,还叫什么礼佛!”
“母后说的是。”
李庭霄哄着她说了不少路上的见闻,听得她频频掩口而笑,后来看时辰不早,他才正色告辞。
缓步走出宫门,已是晚饭时间,宫内的一路繁华瞬间变为清冷。
炎炎六月,夜晚的空气有些沉闷,像是蒙了层不透风的纱,李庭霄还穿着上朝的冕服,出门后便解开两颗扣子扇风。
宫外却有人候着,见到他来,赶忙上前:“煜王殿下,我们何小侯爷有请殿下过府一叙!”
想到何止李庭霄就想笑,这一别两个月,也不知他跟右相家肖小姐怎么样了,反正,走之前他信誓旦旦定要把人追到手。
他让何府的执事回去,自己先回府,稍后便到。
两月未归,府中一切照旧。
风灯看似换了一批,比走之前更亮了些,而邵莱正在府门外等他,一如往昔。
他扶李庭霄下马,笑眯眯的:“殿下辛苦了!”
“嗯。”李庭霄抽回手臂,“本王要去北鸠侯府吃酒,回来换身常服。”
“是。”邵莱朝门内看了一眼,“殿下,阿宴求见,说不知殿下愿不愿见,让奴婢帮着问一声。”
李庭霄看他一眼:“人呢?”
邵莱赶忙答:“在西院候着,若是殿下允许,奴婢这就唤他去!”
李庭霄点头允了,径直往自己的金茳院去了。
第038章
望着李庭霄的背影消失在明亮院落中, 邵莱心中叹气,一溜小碎步去西院报讯。
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却生份成这样, 也不知这两人到底怎么了!
问刁疆, 刁疆就说因为流民闹事,殿下罚了阿宴,赶他去跟亲卫们住了一些时日,后来又好了,后来又不好了, 后来阿宴舍命救了殿下, 本来以为这回真好了, 后来到了旦县突然又不好了,究竟怎么了, 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庭霄好久没见白知饮了, 路上, 他偶尔能感受到他从远处投来的目光, 却半个眼神都未回应。
他差不多能想到今天他求见是为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 白知饮忐忐忑忑踌躇片刻,温声恳求:“殿下,听刁副将说,云村的亲卫营建好了, 我想搬去……”
李庭霄见他就心烦, 丢下句“留下也是碍眼, 想去便去不必啰嗦”, 便进屋换衣服。
再出来时, 白知饮却已经不在了。
他冷哼一声,迈大步子出门去找小侯爷吃酒。
北鸠侯府离煜王府不过两条街, 青圣脚程快,不消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何家全家出门相迎,客套一番后,北鸠侯便借口身体不适告退,把后花园留给年轻人。
何止捧着酒坛坐在软垫上,像颗竖起来的冬瓜,脸上的肉挤成一团:“殿下见谅,嘿,我父亲年岁大了,不能熬夜。”
李庭霄点头,理解。
三人心照不宣,若是北鸠侯也加入,他们便没法畅所欲言。
他一天没吃,肚子早饿了,也不跟何止客套,先夹了几口菜吃。
他越不客套,何止越开心,这说明煜王跟他没见外。
煜王现在可是朝廷的红人,陛下真正的心腹,跟他结交没坏处。
如果说手握兵权时,乖张暴戾的煜王人人惧怕,现在整日微笑待人的煜王却让不少人发自真心的敬服。
朝中都在议论,江南道一行,没人能干得比他更漂亮,油滑如北鸠侯怎会不懂其中道理,于是这次,信奉低调行事保平安、做事总是慢几拍的何止第一时间出击,邀请煜王过府小聚。
何止也不催,等他吃了半饱才举杯:“殿下,此番江南之行功在千秋,何止敬殿下!”
李庭霄被他正儿八经的模样逗得发笑,冲他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由于下人都已被屏退,他们说起话来肆无忌惮,李庭霄跟何止打听这两月天都城的稀罕事,东拉西扯,不知不觉酒过几巡。
何止开始上头:“殿下,江南多俏丽佳人,这一趟有没有看上的?”
李庭霄捏着酒杯,笑吟吟看他:“怎么?何小侯爷不怕被打断腿了?”
“哦——错了错了!”何止连连摆手,舌头都大了,“错了,我大哥人间绝色,武艺超强,哪有寻常美人比得了他?那些庸脂俗粉肯定入不了殿下的眼,入不了!不过我嘛……倒该去江南转转,娶个漂亮老婆回家!”
李庭霄思索片刻,才想到他这个“大哥”是谁,只不过,他不愿提那人,便挑眉:“娶老婆?你不是说打算做个有用之人,向肖小姐提亲么?”
何止自嘲一笑:“人家哪看得上我!”
李庭霄瞥了眼他的肥肚子,轻笑:“你倒是追呀!”
何止边给自己倒酒边摇头:“难喽,不成喽……”
李庭霄端杯跟他碰了一下,好奇问道:“怎么?被拒绝了?”
何止一声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叹:“右相要将她送给陛下,小小何止还哪敢造次哦!”
“送给陛下?”李庭霄直起身,“陛下答应了?”
何止的酒醒了八分,压低声音道:“陛下怎么想的不知道,听说皇后可是很不高兴,她又不能……咳!进宫的若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也就罢了,右相的女儿要是进了宫,那她这今后……”
言尽于此,何止眨眨眼,抛出个“大家都懂”的眼神。
李庭霄自然懂,这也是他把皇后不能生育这事传遍天都城的目的,目前看,很成功。
把水搅混,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才会浮上水面。
看着一脸哀怨的何止,他俯身拍拍他的肩膀,往他嘴里塞了瓣橘子:“这确实没办法,节哀!”
不说还好,一说何止差点要哭了:“若是肖小姐是寻常人家女子就好了,哪怕是像我大哥那样,是奴隶,是下人,这都好拿捏,管它用什么方法,强娶了便是!偏偏肖小姐是个高枝,也只能节哀了!”
李庭霄冷笑两声。
好拿捏?白知饮?
呵!-
人在心情不好时,格外容易醉,李庭霄本来酒量尚可,可聊到让他心烦的人,就醉了。
一路牵着青圣,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晃荡回的家,看到邵莱搬了凳子坐门外张望,而小厮泰金则坐在石阶上猛打瞌睡。
无论几时回来,他都会等。
邵莱扶他回到金茳院,他便挥袖让他退下。
邵莱不太放心:“殿下,厨房温着醒酒汤……”
李庭霄呵出淡淡酒气:“不用!”
看出煜王不耐烦,邵莱便躬身退下,不再啰嗦。
进屋前,李庭霄扶住门框,朝西边瞥了一眼。
西院新修的屋顶在院墙上露出个尖儿,上头的琉璃瓦被月华照亮,薄云一过,影子仿佛流动的水。
站在门前定凝视片刻,终究没忍住,摇摇晃晃朝那边走去。
院落里异常安静,李庭霄往小厮泰金的房子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些许心虚。
大半夜的跑到仆役的院子,真是失心疯了!
但……
他望向院子正中白知饮那间大屋,此刻里面黑漆漆一片。
倒也正常,都过子时了,该睡的都睡了。
今天白知饮的表现让他不安,他以为他会像上次一样,跪在脚边温顺地跟自己认错,但这次他没有。
其实,有没有又能如何,都明说了,他肩负着延续白家香火的重任,今后要找女人结婚生子,两个男人永远不可能,就算两情相悦又如何?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大概是酒喝的太多了,又或许是想争口气,让他先服软、认错。
心中藏着的不甘仿若滚烫的岩浆,借着酒劲全都喷涌出来。
门扇轻响,月光把他的影子刻在房内的地上,稍微拉长,干瘦中带着萧瑟。
房内落针可闻,窗边聚着微弱光亮,屋子里了无人气。
李庭霄轻轻抚摸那折叠好的被子,然后坐下,目光一点点在房内划过,企图找到他留下的蛛丝马迹。
什么都没有,日常应用之物摆放得整整齐齐,连杯子都规矩地扣在茶盘上,仿佛客栈的新房,找不到住过人的痕迹。
他愈发心乱,终于在看到置物架上的白玉冠后,绷不住了。
什么都带走了,却独独留下了白玉冠,是要彻底划清界限吗?
他醉眼朦胧地躺倒在床上,鼻间嗅到了淡淡的清新皂角气息,用力吸了吸,转头,目光又落在玉冠上,定定望了许久。
自嘲一笑。
第二天清早,刁疆来报,说清默县挖出那些宝物已尽数运到封地藏好了,一切顺利。
刁疆了解煜王的担忧,特意提到,三百死士歃血为誓,誓死保守煜王的秘密,请他放心,李庭霄却只是笑笑,从发现宝物便悬起的心总算是放下。
可后面刁疆说的事,又让他的心悬了起来。
“殿下,招了!”
李庭霄稍顿,立刻醒悟,他说的是那刺客。
“是什么人?”
“是……太后!”
刁疆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太敢看煜王的眼睛。
想象中的疾风骤雨并未降临,煜王只是捏了捏拳头,旋即松开,点头:“知道了。”
李庭霄只是表面平静而已。
这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为什么是太后而不是皇帝?原书中明明是皇帝要杀自己……
不,现在自己对皇帝没威胁了,反而成了他忠心不二的得力干将,所以,换成太后要杀自己了?
他们母子不是一条心?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脊背生寒,也瞬间坚定了他反击的决心。
他绝非坐以待毙之人!-
李庭霄被湘帝召入书房觐见。
才几日未见,湘帝微微下垂的眼袋泛着青黑,左边腮帮鼓着,显然是牙肿了。
李庭霄惊讶道:“陛下身体欠安,可传了太医?”
湘帝用力摆手,颓丧一叹:“皇弟,等你娶了妻便知道其中厉害了!”
“是后宫出了什么事?”李庭霄心中好笑,故作不解问,“臣弟听说栗娘娘孕期不适,还没好吗?”
“没好,但也不光是这个。”湘帝摆弄着手中的青玉镇纸,无奈道,“其实朕一直都知道,栗娘娘是思乡成疾,她懂事,不说,朕也没办法,但,都快五个月了,唉,你近日见过她吗?”
李庭霄忙摇头:“臣弟可不敢私下见皇嫂们!”
“也是,朕都糊涂了!”湘帝敲敲脑袋,“墨兰那肚子,是一点也没显怀,胎儿定然是长的不好,那可是朕的皇长子!”
湘帝又叹了一声,这位在金殿上威仪天下的皇帝此刻佝偻成小老头。
“要么说皇后贤德,前几日她去看了墨兰,见她可怜便对朕说,既然墨兰想家,不如让她回西江去养胎。”
李庭霄眼睛一亮:“皇后娘娘的主意真好!”
“皇弟糊涂!我湘国的皇长子,怎可交到西江王手中?万一他……”他轻咳一声,“母后更是坚决反对。”
李庭霄尴尬地抄起手:“是,其实上回见母后时说过这类浑话,母后已经训斥过了。”
“倒也不是浑话,若非担心西江王有异心,此举倒也符合天理伦常。”湘帝摆手,“皇后说,可以派人陪伴同行,等皇儿诞下再一同回来,朕觉得倒也可行,但母后仍旧不允,两人轮番在朕耳边说,朕头疼!”
李庭霄掩着嘴笑了一声,问:“那陛下怎么定的?”
“这不是喊你来了吗?”湘帝目露哀怨。
“后宫之事,臣弟可不敢胡乱献策!”李庭霄一副见鬼样,惊恐不已。
湘帝敲了下桌子:“朕意已决,着人陪墨兰回西江!”
李庭霄立刻躬身敷衍:“陛下英明!”
“至于这人选……”湘帝露出亲和笑容,“皇弟,你是墨兰的小叔,不领官职无事可做,能文能武能担大事,朕看去西江的人选,非你莫属!”
第039章
栗娘娘回西江养胎的事一定, 朝野震惊,早朝上大乱一气,都被湘帝强硬驳回, 并派快马去西江报讯。
出发时间定在二十日后, 李庭霄拿着湘帝事先拨发的银两,让邵莱去采买去西江的马匹车辆等应用之物,舒舒服服躺在家里等待去西江。
不过是派人给皇后送去了“从江南道带来的特产”,里面夹了封书信,便搞得后宫大乱, 拉着湘帝团团转, 李庭霄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太后既然是敌人, 那首先拿他开刀,要让她失去对权力的绝对掌控, 其他的不急, 一步步来。
一切向好。
这天上午, 李庭霄在水榭中晒着太阳, 边啃苹果边读永村和云村呈上来的账目。
负责此事的是原煜王府中账房曹刚,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多年来把煜王府桩桩账务整理得清晰有条,李庭霄对他的能力十分信任。
“殿下,两村的丁口、屋宅是这本, 历年征税和田地在这本, 登记在册的商铺有单独一本, 还有建亲卫营的用工用料……”
李庭霄看着面前厚厚一摞, 头大如斗, 他本来也不爱看书,更何况是枯燥的账目。
但当着手下人的面不好偷懒, 况且,才接手封地,必须得完全了解状况才行。
不耐烦地翻着,昏昏欲睡,后来决定不再为难自己,一天看上个几页,十天八天也能看完。
才想找个什么借口打发曹刚走,天降救星,邵莱来了。
“殿下,外面来了位云公子求见!”
“请他进来!”李庭霄一拍桌子,如蒙大赦,“曹管事,账目留下,你且先回去,待本王看完派人给你送回去!”
曹刚却说:“是租了我们郊外那块地的云公子吗?小人正有一笔钱对不上,想请教他呢!”
李庭霄无奈:“那就一起吧!”
煜王回天都城后,云听尘迟迟未来拜见,他想的是避嫌,李庭霄心照不宣。
半个月前,云听尘拿了煜王的条子找上在封地主事的曹刚,说看好了一块地方想建马场,煜王殿下已经允了。
曹刚自然愉快答应,双方去官府立了契,云听尘交了一笔不菲的租子。
今日他来,是来禀告煜王,马场建好了,且第一批四百匹马已运到,邀他闲暇时候去看马。
李庭霄正无聊,便拍板跟他一同前往。
在外面候着的栗星野没料到煜王会与他们同去,有些吃惊,李庭霄勾唇,冲他别有深意一笑。
曹刚不会骑马,便蹭进云听尘的马车,栗星野只好跟煜王府现借了匹马,跟在李庭霄身后,同他的两名亲卫并排而行。
云听尘注意到,上次那名叫阿宴的亲卫没在,不由得跟栗星野对视一眼,瞬间完成一次交流。
——我那筹码白扔了?
——早说了,他玩腻了肯定扔!
两人眉来眼去时,青圣却渐渐慢下来,几乎与栗星野并肩。
李庭霄向着马车里的云听尘说:“本王要去西江了。”
云听尘看向栗星野,见他的手指已紧紧攥起来,忙笑了一下:“殿下去西江?那是听尘的故乡,给殿下作陪可好?”
“那倒不必,本王这趟是陪栗娘娘去的。”李庭霄目不斜视,“云公子知道栗娘娘吧?昔日的兰将军,西江王的爱女。”
“自然知道,但,栗娘娘怎会突然回西江?”
“陛下恩典,要送娘娘回西江养胎,本王闲着没事做,有幸领到了这好差事,半月后出发,护送娘娘回去,等诞下皇子,再护送回来。”
云听尘愣了半天,讷讷道:“啊,这可真是大好事……”
李庭霄轻笑:“什么大好事?”
云听尘一顿,忙说:“有皇子降世,普天同庆!”
李庭霄微笑颔首,目光投向繁华大街尽头的东城门。
一试便知,身旁这云听尘的护卫,必是西江王家的公子无疑!
云听尘出得起银子,曹管事对他自然大方,给他足足在山脚圈了百亩平地,几乎把云山环住了一半。
站在半坡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场,李庭霄打趣:“云村,云听尘,听着还真像是给云公子准备的村子。”
云听尘赶忙躬身:“巧合罢了,听尘惶恐之至!殿下折煞我了!”
蹄声阵阵,群马从坡下经过,匹匹都是膘肥体壮的绵各好马,身量不高,但蹄大腿粗,极善长途跋涉。
“殿下,这批马如何?”
“甚好。”
“马场的话,四百匹不算多,等过些时日再从潘皋进一些来!”
李庭霄侧目看他:“云公子跟潘皋也有生意?”
云听尘含笑:“自然,我云氏行商,主要是靠倒卖各地特产赚点小钱,潘皋的马匹和生铁都比南方要好,哦,还有一种煮饭用的香料,最近带回来也卖的不错。”
“香料?煮饭还要什么香料?”
“加到米里的佐料,是牛乳混了潘皋的一种草果晒干磨碎,味道清甜,香而不腻,在潘皋也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吃上,等下批货到了,送给殿下尝尝!”
李庭霄对香料兴趣不大,目光定在了栗星野牵来的马上,眼前一亮。
栗星野慢慢走上山坡,身后跟了匹浑身金毛、四蹄如踏雪的马,被阳光反射出金属光泽。
李庭霄以前只在杂志上看过这种马,天价,确实是赛过汗血宝马的宝马。
见到他眼底的光,云听尘窃喜:“殿下,这便是送山。”
李庭霄转头看了他一眼,心知这根本不是什么送山,世上本就没有送山,他说哪匹是送山,哪匹便是。
可他却拢着袖子迎上去,摸摸马儿卷曲略长的马鬃:“好马,本王收了!”
云听尘欣喜万分,分明是在为煜王收了他的马而荣幸。
四下眺望,李庭霄看到一处被圈起来的地,边缘微微摇荡的旌旗看起来有几分眼熟。
“那边是狩猎场吧?”
“是!”从旁陪同的曹管事赶忙回话,“是东郊狩猎场。”
李庭霄皱眉:“你怎么办事的?给马场划到这样的地方?”
“啊,这……”曹刚为难地看向云听尘,“是云公子……”
“殿下,是听尘决意要把马场安在此处,那边有条小河,水草丰沛,适合养马。”
李庭霄对云听尘说:“那狩猎场本王倒是去过,小兽不少,豺狼和豹子也有,你在这边养马,怕是要遭罪。”
“听尘想过,等过些日子就让人用铁丝织网,从中竖起围挡,想来倒也无妨。”
“云公子倒是舍得!”
“目前看是花销不少,但看长远的话,还是赚的。”云听尘谦卑垂眸轻笑,“估算下来,打造围挡大约要花千两左右,但若是能养出几匹好马,这钱也就回来了,不瞒殿下,听尘这地就是沿河两侧划的,放马自由,省很多事。”
李庭霄闻言不再多说什么:“本王租地给你,自然要说清楚利害,你自己有数便好。”
云听尘千恩万谢,像是跟煜王的关系又近了几分。
他上前,兴致勃勃给他介绍未来规划,哪边要建蹴鞠场,哪边要建驯马场,哪边水肥要多撒些草籽,哪边平整适合建屋……
李庭霄认真地听,就像这马场有他一份似的,时不时提点建议,云听尘就赶忙认真记下。
刁疆得了煜王来东郊的消息,忙完手里的事就来接他,他以为煜王回来后一直没来封地,这次来了,自然去看藏宝之处,可他没去,只是简单问了问大概方位,便一视同仁地四处巡视。
路过亲卫营的新驻地时,还进去转了一圈,顺便点了个兵。
四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亲卫们披甲执锐齐整列队,气势如一线长虹,李庭霄站在点将台上,目光一一在他们身上扫过,高声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亲卫营建在永村和云村之间,方才云村已经巡视完,还差永村,来都来了,今天怎么也得在天黑前走完一趟。
青圣昂首阔步,时不时偷瞄身后的送山一眼。
它的主人却目不斜视,刁疆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他低声说:“殿下,前方是永村,殿下的东西就在永村后山山腹中。”
李庭霄点头,望那山头一眼,似乎意兴阑珊。
刁疆看出点不寻常,踌躇片刻:“殿下,阿宴他……”
李庭霄回头看他,目光意外犀利。
刁疆真想抽自己嘴巴,但既然说了,只好硬着头皮:“咳,阿宴他在永村呢!”
在永村?在亲卫营没见他,还以为他走了。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乏了似的出了口气:“他去永村做什么了?”
“啊……不是!”刁疆心知他是误会了,忙解释,“刚好永村那边有空屋,阿宴搬去住了,殿下不知道这事?”
李庭霄冷笑:“本王为何要知道这事?”
在他看不见的后方,刁疆这次发狠又无声地抽了自己的嘴:“是,是邵执事跟末将说,阿宴不想住兵营,左右都是在封地里,就让他住村子去了,末将以为殿下知道!”
李庭霄不耐烦:“这等小事也要本王知道?”
刁疆心中腹诽:果真最无情帝王家!
还这等小事?
先前好的时候跟人同吃同住嘘寒问暖,这把人扔了,连提一句都不耐烦?
李庭霄明白,恐怕是邵莱担心相处时间久了,太多人知道白知饮不是哑巴的秘密,到时候对自己这个煜王不好,所以才替自己做了决定。
算是睿智,但,就是莫名不爽!
“就算不住兵营,也不用去点卯?谁给他的自由?”
“邵执事啊!他说阿宴就不用算在亲卫营里了,也不在我们这领月钱,平日里打猎养活自己就成,亲卫营有事他再过去。”
“打猎?”李庭霄一怔。
“嗯,打猎!”提到这个,刁疆钦佩不已,“嘿,阿宴那箭法,厉害!”
李庭霄再次抬头眺望永村后山,眯了眯眼,倏然冷笑一声:“走,去永村,看看我们厉害的阿宴!”
第040章
时近傍晚, 永村百十户的屋顶烟囱同时冒出袅袅炊烟。
在村民们探究的目光中,刁疆前头带路,李庭霄在他身后慢慢跟着, 被村子里悠闲氛围感染, 不知不觉融了进去。
“殿下,阿宴就住那家!”刁疆指着前方一个院子。
院落虽小,胜在干净整齐,连每一根篱笆墙的高度都一致,小屋的房门半敞着, 门边堆了一小捆柴。
院里的炉子上烧着开水, 铁壶里时不时发出“呜呜”闷响, 淡淡热气蒸腾而起,轻柔蒙住夕阳。
仿佛置身于安静的水墨画中, 虽未见人, 李庭霄却觉得眼前画面十分温馨, 一路拧着的眉头都松开了几分。
那间小屋的窗子突然里亮起微弱火光, 模糊人影晃动, 像是要出来了。
李庭霄的心脏不知不觉漏了一拍,几日未见,再见面竟不知该如何开场。
他暗骂自己废物。
明明是他先作妖,他要娶妻生子, 他要传宗接代……他用近乎于可笑的理由拒了自己, 自己有什么可心虚?该心虚的明明是他!
思及此, 他翻身下马, 大步向柴扉走去。
可, 那屋子里出来的却不是白知饮,而是名年轻女子。
那村姑约么十八九岁, 一身粗布衣裳掩饰不住苗条身材,样貌却极其普通,以李庭霄挑剔的眼光看来,甚至有点丑,起码在他看来,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配出现在白知饮的家里。
这真是白知饮的家么?
他质疑地看向刁疆,收到他夹杂着些许慌乱的肯定目光。
姑娘抱起柴,隔着院墙看到不远处的陌生男人,顿生警觉,后来又见到刁疆才放心,雀跃道:“刁将军!”
刁疆不认识这姑娘,但两个村子里现在没人不认识他刁将军。
他尴尬地应了声,走上前:“阿宴呢?”
“阿宴哥打猎还没回来!将军找他有事吗?”
姑娘声音清脆,在提及那个名字时,连眼神都不知不觉雀跃了几分,看得李庭霄拳头都硬了。
忽然间,又觉得这院子也没那么整齐了。
刁疆如芒在背,吞下恐惧的口水:“哦,没事,我……来看看他!”
李庭霄从他身旁迈过,推门就进。
来人气势汹汹,那姑娘被吓得倒退几步,怀里的柴掉在地上。
李庭霄瞥了她一眼,冷哼。
又觉得自己跟个小女孩过不去,太没风度。
但没风度怎么了?自己在这书中大小也算半个反派,就,干点不是人的事怎么了!
天杀的!
他朝大气不敢喘的刁疆一指:“搬把椅子出来!”
那姑娘也看出李庭霄不是一般人,从前刁将军就是官最大的那个,现在来了个比他还大的,而且脾气还不好,她开始替阿宴哥担心。
既然人家没赶人,她就暗暗站在旁边不走,时不时偷看李庭霄一眼。
刁疆搬来一把竹椅,说这是这个家里最好的一把椅子,请他将就着坐。
李庭霄一屁股坐在摇摇欲坠的椅子上,阴着脸盯住那条下山的路,盯得眼睛发涩,等到最后一缕金芒陷入山后,终于等到了扛着猎物缓缓走近的白知饮。
暗沉的天光下,白知饮就只看到了站着的刁疆,脚步还加快了些。
可等进了门,登时看到坐在竹椅上的煜王,投来的目光像是在朝自己捅刀子,且捅得又准又狠,捅得心口像是漏了个洞,疼得发麻。
“阿宴哥,你回来啦!”姑娘迎上去,接他肩头的猎物,一点也不怕弄脏衣服。
事实上,她是想提醒阿宴哥来者不善,只不过,她挤眉弄眼的,人家却完全没注意到她。
她麻利地把猎物放进早备好的空盆里,像是干过许多回了,轻车熟路,李庭霄的视线黏在她的背上,那迟钝的丫头却毫无察觉,自顾自把两只兔子和一只山鸡摆好,提起烧开的水壶把热水浇上去,准备褪毛。
登时,一股腥臊味传得满院子都是。
“阿宴哥,打了这么些啊,今儿个给我一只兔子好不好?我爹爹最喜欢吃兔头!”姑娘欢喜得很。
白知饮过去拍她的肩,指了指院外,示意她先回去。
那姑娘眨眼:“阿宴哥,不是越早褪毛越好吗?”
白知饮摇头,又朝外面指。
“阿宴哥,我不打扰你们的!要不我搬到外面去弄!”
姑娘说着便要搬铁盆,却被白知饮拦下。
“阿宴!”
揪扯不清之际,却听李庭霄招呼他,声音透着冰冷。
白知饮忙走过去,刚想单膝跪下行个郑重点的礼,却见他穿着一身常服,猜他未必愿意暴露身份。
还是……行个普通的抱拳礼就好?
就这么稍稍踌躇了一瞬,李庭霄冷哼道:“怎么?翅膀硬了,连行个礼都不愿意了?”
他挑眉瞥了眼呆愣的村姑,轻慢道:“还不给本王跪下!”
白知饮跟他目光一错,便双膝跪倒,低头不语。
他知道煜王生自己的气,但他今天来是何目的?特意来找自己算账的吗?
刁疆却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大火气,看阿宴好端端受了责怪于心不忍,劝道:“殿下……”
“闭嘴!”李庭霄用力一拍扶手。
一听是殿下,那姑娘吓得忙把手中铁盆放下,捂着嘴跑到阿宴哥身旁一齐跪下,一副誓死相随的模样。
轮番审视面前“一对璧人”,李庭霄脸上的自嘲表情一闪而逝,语气威严道:“抬头。”
他指着白知饮问那姑娘:“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姑娘怯生生答:“阿宴哥!”
“那你知道他……”他顿了顿,一狠心,“知道他是奴隶身吗?”
不料,姑娘答得轻快:“知道,阿宴哥给我看过!”
李庭霄震惊莫名,顿感自己一番苦心喂了狗。
他居然会把伤疤主动揭给别人看,亏自己待他向来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他那脆弱的自尊。
他咬牙看了眼白知饮,又问那姑娘:“你这么愿意照顾他,是为什么?”
“是……”姑娘谈不上漂亮的脸蛋浮上红云,小声回道,“爹已经向阿宴哥提亲了!”
李庭霄嗓子紧得发疼,努力顺着胸口郁气,省得自己当场发作。
他冷声问白知饮:“你答应了?”
白知饮摇了下头,漆黑的眼眸盯着他的袍子下摆,不敢抬眼看他。
“这么贤惠的姑娘,你为何不答应?要本王给你们做个主婚人吗?”他冷哼。
姑娘单纯得很,哪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嘲讽,欢喜地应了声“多谢殿下”,倒是搞得李庭霄愣了,渐渐攒了满肚子火。
片刻,他皮笑肉不笑:“好,若是阿宴再矫情,本王做主,强令他娶你!”
白知饮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
刁疆觉着大概要糟,自己可不能做那傻了吧唧的池鱼,于是忙拉起姑娘:“天这么晚了,小姑娘到处乱跑什么,赶紧回家去!走走走,我送你!”
“哎?不用!我自己能走!”姑娘被他硬拉出去,临走前还嚷嚷,“求殿下劝劝阿宴哥,多谢啦!”
相当活泼开朗的姑娘,李庭霄甚至想回她一句“不用谢”。
他一甩袖子进了屋,白知饮只好跟上,心中忐忑莫名。
房子里有内外两间,外间是厨房,虽然干净,但灶台和器物都透着陈旧,碗柜上只有两个碗,其中一个还缺了齿。
李庭霄皱着眉巡视一圈,再次抬步,进屋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潮味,进屋四下一看,果然发现头顶墙壁有水痕,像是常常漏雨,怎么都干不透。
屋子里同样简陋,一个木柜,一张床,一张快散架的竹桌,看样跟方才那椅子是一套。
真是作的,好好的王府不待,非要出来受这罪!
李庭霄心里堵得慌,狠狠踹了那桌腿,回手一把揪起白知饮的前襟,“砰”地一下把他重重按在那木柜上,目光犀利摄人。
白知饮被他吓到,睁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望着他:“殿下……”
两人有段日子没挨得这么近了,煜王身上的檀香气让他局促,喉咙发干,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的唇上。
李庭霄意识到什么,猛地推开他:“白知饮你可以啊,这么快就找到人成亲了?”
白知饮用力摇头:“我没有!”
“你没有?”李庭霄冷笑,猝不及防扯下他的额带,白知饮下意识想捂住,却被他一把擒住了腕子,动弹不得。
他用力撩开他额前碎发,恨不得让那瑕疵大白于天下,恶狠狠道:“没惦记人家,却把什么都给人看了,这话你自己信吗?”
“他爹找上我,让我上门跟她提亲,说聘礼由他出也行,我想吓走她,可……”白知饮咽下了莫大委屈,他压根搞不懂男女之事。
这些年,他跟女子说话次数屈指可数,最相熟的便是狱卒大叔的女儿,有时她给大叔送饭,也会给白知饮一家捎几个烙饼,而他会跟母亲一起向她道谢。
李庭霄捏住他手腕的手指宽了宽,又蓦地倾身把人逼至柜角:“我看她还不错,人家姑娘一片真心,你为何要拒婚?是嫌弃人家是个村姑,打算回头去攀别的高枝不成?”
白知饮咬住下唇,用力摇头。
“你可知道,你这样不清不楚的,会毁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我……”
见他目光游移,一副拎不清的样子,他恨不得掀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他无奈,想笑。
这位处事时表面精明、沙场上有勇有谋的护国公家二公子,在情感方面真是糟糕,得慢慢调教才行。
他撩了下他脑后披散下来的头发,用拇指托高他的下颌,迫得两人呼吸彼此交融。
白知饮惊喘着挣动身子,他便真的放过了他,轻捻指尖感受余温。
“白知饮,本王言出必践,其实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母亲和侄儿,此时应该已经在回天都城路上了。”
他愣愣看他,眼圈慢慢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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