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是吗?”许安然奇怪地问了一声, 不知道白初贺有什么事情要忙。但白皎既然这么说了,她也没有过多强求,“好吧。”
“嗯嗯。”白皎盯着自己的鞋尖,因为心虚, 没有去看许安然的眼睛。
许安然已经转了过去, 拿着剧本嘀嘀咕咕了一会儿, 然后扬了扬手说收拾好道具之后大家一起复一下盘。
王子已经从沙滩上爬了起来, 白初贺走到白皎身前,看着低头默默不语的白皎, 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白皎抬头,视线在接触到白初贺的一瞬间, 又急急忙忙地挪开,“初贺哥,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搭戏?”白皎含糊道。
“没事。”白初贺说。
“哎呀我的公主。”有些夸张的腔调传来, 宋一青不知道打哪儿冒了出来, “演技真是太绝了,绝绝子,看得老奴都快掉眼泪了。”
宋一青抹了抹眼睛边缘不存在的泪水。
白皎被他臊得慌, 小声嘟囔, “哪儿有那么夸张啊,话说你不是回去了吗?”
宋一青卡壳了一下, “呃,这个,我决定留下来抄抄作业,顺便围观一下你们的进度嘛。”
白皎觉得有点奇怪, 但还没来得及问,就已经被许安然叫走。
“小白!过来咱们再商量商量。”
白初贺微微笑了一下, “去吧。”
等到确定白皎已经完全走开,听不到这边的声音后,宋一青才掏出手机,压低声音道:“就这个,我刚刚才找到的。”
白初贺接过他递来的手机。
屏幕上朋友圈的界面,发布日期停留在好几年前,是一张配了文字的照片。
[哈哈哈哈哈我的妈,他还真去了,牛逼。]
宋一青在旁边“啧”了一声,“哥们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件事了,我跟你说,当时我看到他们发的这条朋友圈的时候快气炸了,没一个好种。”
白初贺点开文字下方的那张图片,因为年代问题而显得像素有些低的照片跳了出来。
背景是深灰色的门板,照片正中心是张很可爱的便利贴,奶黄的颜色,小狗脑袋的形状。
便利贴上,有几排因为很工整而稍显稚嫩的方块字。
白初贺把图片放大,看见上面那一小片熟悉的字体写着这里放学后是不开放的,还贴心地让看到这张纸条的人找其他地方打球,最后说自己家里人在等着,只能先回去了。
最后一排写着“对不起哦”四个字,旁边画了一个有模有样的颜文字笑脸。
宋一青一边逼逼叨叨,一边不经意间看了白初贺一眼,立刻被吓了一跳。
白初贺一言不发,睡凤眼里的眼神冰冷尖锐。
他看着这条五年前的朋友圈,看着里面熟悉的字迹,看了很久很久。
白皎的书写习惯似乎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在身边人都逐渐习惯开始写行笔的如今,他仍然一笔一划地写着方块字。
“他知道吗?”白初贺出声。
不用问,宋一青也知道白初贺说的是什么,立刻摇了摇头。
“肯定是不知道的,他当时就没反应过来过,而且我都是很久之后闲得无聊翻朋友圈才看到的,白皎可能压根就没加过他们好友,他更不知道了。”
说完,宋一青又松了口气,“还好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这些,怪烦人的。”
白初贺已经划出了那张照片,这条朋友圈底下,有几个看似和当事人关系不错的人,格式统一地在底下回复和便利贴上一样的“对不起哦”,嘲讽意味明显。
“你们在看什么呀。”不远处传来干净的声音。
宋一青慌张抬头,看见活动教室对面开完了小会,白皎已经走了过来,看见他和白初贺盯着手机,下意识要凑过来一起看。
白初贺将手机摁灭,还给宋一青,“他加我微信。”
宋一青接过手机,也跟着点头,“对对对。”
“哦。”白皎没有继续问,“结束了,可以回去了。”
“好嘞。”宋一青早就想润了,挥了挥手后直接开溜。
其余学生也陆陆续续地离开。
白皎和白初贺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刚好看到刚刚结束完社团活动准备回家的小学部的学生们。
小学部的孩子们还小,大多都是家长亲自接送。这个时间的海珠虽然已经寂静了不少,但校庭仍然依稀响着孩子们和家长的声音。
白初贺看到白皎正在默默不语地看着那些孩子,于是也向那边投去了目光。
小学生们带着统一制式的圆顶帽,手拉着手陆陆续续往校庭走,一片明黄色的圆帽像一个个小土豆,你推我挤地前行。
白皎似乎看得很出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有注意到白初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一些家长已经接到了自己的孩子,有个爱撒娇的小孩仰头问家长,以后上了初中高中大学也会像现在这样天天来接自己吗?
那位家长笑着俯身,点点他的脑袋。
“怎么这么爱撒娇,我们不能陪伴你一辈子的。”
小孩似懂非懂地噘着嘴,不说话了。
“你以前也是这样出来找爸妈的吗?”
白初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白皎回过神,从那些小孩身上挪开双眼,点了点头,“嗯,这么多年了,小学部的校服居然一直没有变。”
白初贺也眺望了一眼那些摇摇晃晃的圆顶帽,“你以前穿的也是这套校服。”
“嗯,对呀,怎么了?”
夕阳虽然已经褪去,但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白初贺慢慢想象着。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孩子,个头比同龄人矮小一些,但眼睛圆圆的,瓷白的脸蛋像个洋娃娃,顶着明黄色的圆帽走到他面前。
如果抬起头,或许会有浅茶色的碎发在风中摇晃。
他从没见过这个时期的白皎,但不难想象出小学时白皎的模样。
因为那么多年,白皎双眼里的光芒从未黯淡过,始终纯粹,闪耀无比。
“没什么。”白初贺微微笑了起来,“很可爱。”
白皎看着那些手拉手的小孩子们,“嗯,我也觉得,海珠的小学校服是很可爱的。”
两人作为高年级的学生,自发地站在校庭边缘,等小学部的孩子们都已经被陆陆续续接走后才慢慢地往校外走。
白初贺发现今天放学后的白皎似乎格外的沉默寡言,不像平常那样有说不完的话,从活动教室出来后到现在,除了和宋一青说过一句明天见,就是回答他的问题,但不见白皎有主动开口。
白初贺觉得还是平常无忧无虑的白皎更加让人安心,白皎不适合忧心忡忡的模样。
“今天的排练不是很成功吗?”
白初贺出声,想起当时响彻整个教室的掌声。他一直闭着眼睛,所以没能看到白皎发挥如何,但从那些反应来看,白皎的试演应该是相当让人惊艳的。
“是吗?”白皎其实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反应,“但是第一遍彩排的时候效果不是很好,我演的太差了。”
白皎说完后,双唇抿起了一瞬间,“我太迟钝了。”
“我以前也认识一个觉得自己很迟钝的小孩子。”白初贺突兀开口,“但他不知道,其实周围所有人都觉得他很聪明。”
“是吗?”白皎闷闷道,“那他一定比我聪明很多。”
白初贺沉默了一刹那,“不,你和他一样聪明。”
白皎其实没有太听懂白初贺没头没脑的这一段话,但他大致能够猜到白初贺说的那个小孩子是谁。
天边的月亮轮廓已经清晰了许多,但太阳留下来的余光并没有完全散尽,光线清淡又温柔,将一切蒙上一层滤镜般的沉静蓝色。
蓝调时刻,白皎在季茹的讲座上听到过,她说这是她心中一天最美的时刻,只出现两次,一次在破晓之前,一次在落日之后。
那种寂静却柔和的蓝笼罩着一切,所有的秘密似乎都在这个瞬间变得可以轻易诉诸于口。
只是分不清秘密被揭晓后迎来的究竟是日出,还是黑夜。
数不清的话堆积在心里,白皎张口说出的话却是毫不相干的一句。
“初贺哥,我觉得小人鱼好可怜啊。”
“嗯?”白初贺看见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不断向前延伸,就像白皎藏匿其后的那个“礁石”的影子。
“只有她才清楚这一切。”白皎慢慢地说,“这么多人都在,可只有她才知道所有的真相,只有她记得所有人。王子忘记了她,邻国公主也不会知道不远处还有一个偷偷张望的小人鱼。”
白皎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说不出自己想说的东西。
“就是她像被大海抹掉了痕迹,没人知道她曾经也在夜晚的那个沙滩上,王子的记忆里甚至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如果没人记得她的话,是不是就等于她从来都没存在过呢?”
“我不知道。”
白初贺思考良久,却只能得出这四个字。
“她背负了一切。”白皎难过地说,“她和王子一起经历过狂风暴雨,可是王子却从来都不记得,那她算什么呢?”
直到现在,白皎已经理解小人鱼的感情,仍然不觉得自己和小人鱼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不知道他在这个故事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定位。
白皎忽然想起回海市前的那个夜晚,南市火车站前的那个包子铺的阿婆对他提过的那个男孩。
白皎觉得那个固执地守在火车站前的男孩更像小人鱼,他在舞会的边缘沉默地等待着,看着人来人往,一言不发地等候着王子出现。
“皎皎。”白初贺的声音打破他的遐想,“你会不会觉得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王子也很可怜?”
“嗯”白皎闷闷道,“嗯,他也很可怜,因为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记得自己身边曾经有那么一个小人鱼。”
白皎想着阿婆的话里,那个每天只要空闲下来,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的男孩,“可是我还是更心疼小人鱼。”
“但是我觉得小人鱼也很勇敢。”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
“为什么?”白初贺问他。
“因为”白皎慢慢地试图用自己笨拙的语言形容出来,“她可以继续呆在海底,但她还是选择上岸,哪怕忍着踩在刀尖上的痛苦,哪怕代价是不能对王子说起任何一个字眼,却还是选择来到王子身边,沉默地陪伴着他。”
白皎说完,发现白初贺在一旁,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就像他口中的小人鱼。
似乎过去了很久,白初贺才出声,“嗯,因为他很想念他。”
白皎安静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想再继续聊这个令人难过的故事。
他踌躇着,风牛马不相及地提起其它,“初贺哥,我之前看你朋友圈,看到你拍了好多天气很好的照片。”
“对。”
“而且一直在拍,坚持了好几年。”白皎笑了起来,“就像是为了把那些天气好的瞬间留存下来,留给谁看一样。”
看吧。白初贺心里无声地想。他说过,白皎不笨,白皎其实真的很聪明。
天空越来越黯淡,因此月亮越来越明亮。
明亮的月光下,白皎突然转过了头来。
“初贺哥。”那双纯粹清澈的双眼在忧郁沉静的蓝色世界里看着白初贺,“你是不是很想他?”
月亮就在头顶挂着,白初贺在浅淡的月光下说不出任何谎言。
白初贺也扭过头来,白皎看到他一贯平静无波的睡凤眼仿佛被月光刺了一下,眯起来一些,卧蚕在下方微微鼓起,显得这双眼睛似乎在一瞬间涌起了无限的情绪,看起来沉默但深情。
“嗯。”白初贺缓慢地凝视着白皎,即便有风吹过,仍旧一眨不眨,“我很想他,特别特别想他,无时不刻地想他能回到我身边。”
明明问出这个问题的是自己,但白皎却在白初贺的凝视中怔忡不已。
因为说这话时的白初贺,双眼里映出的是他的模样。
就好像白初贺思念无比的人就站在这里,这个人就是他。
“即使他没办法再回到我身边,那也没关系。”白初贺的声音微低,但清晰不已,“我会永远陪着他,不会和他再分离。”
微凉的夜色中,白皎怔忡呆缓的脸颊微微发烫。
“就像我陪着小狗一样吗?”
“就像你陪着小狗一样。”白初贺的双眼里仍旧倒映出白皎的模样。
“好好吧。”白皎忽然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慌忙别过了脸,“我们去找吴叔吧,别让他等太久啦。”
他的脚步快了起来,整个人都不知不觉变得轻快了很多。
两人穿过学校的中庭,远远就能望见停着许多车的大门口。门口那些车外仍然零零散散地站着一些人,大概是其他正在等待孩子出来的家长。
“原来小学部的社团也这么晚结束啊。”白皎不禁乍然,“我小学的时候没参与过,都不知道这些。”
“早点回家也很好。”白初贺知道白皎并没有因为这些遗憾,但还是下意识安慰白皎。
白皎点点头,好奇地望了那头一眼,看见形形色色的车辆和人群中,有一位为了抵御寒风,脑袋裹着厚厚围巾,穿着大衣的女人显得格外焦急,在门口里来回踱步。
难道是小孩还没出来,等急了?
白皎一边好奇的望了一眼,一边和白初贺从刷卡机旁穿梭出去,“小学部参加社团的应该也早就——”
话还没说完,那个反复踱步的女人似乎听到了说话声,忽然停了下来,望向了白皎和白初贺。
白皎一愣,转头往后看了眼,没看到戴圆顶帽的小学生,再转过头来时,那个女人已经匆匆忙忙朝他们小跑了过来。
白皎愣了一下,刚想问白初贺是不是认识的人,女人已经跑到了他们身边,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急切地伸出手抓住了白皎的右臂。
“小皎!”
白初贺皱起眉来,隔在白皎前面,但这个女人手腕力度大的出奇,死死抓着白皎不肯松手。
白皎被抓疼了,踉跄地退后了两步,白初贺冷着脸伸手抓住女人的小臂,“你是谁?”
“小皎,小皎你听我说!”
不远处的行人看到后交头接耳起来,海珠的保安已经朝这边走来。
推搡之间,女人裹着头和肩膀的围巾落下,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白初贺怔了一下,听见白皎同样吃惊的声音响起。
“天天心姐姐?”
李天心又伸出手来,这次没有再像之前那么着急,只是拉住白皎,颠三倒四地开口。
“小皎,你的狗,小狗,不是我开的后门,你跑出去的事也不是我说的,我真的——我真的什么都没说,你能不能和夫人和先生帮我说说情,我,我——”
李天心脸上露出有些绝望的表情,“能不能不要开除我,我找不到工作了。”
“天心姐姐。”白皎好不容易从他手里挣开,“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了你们好久。”李天心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快哭了,“平时海珠放学的点不让外人靠近,我好不容易今天等到你们,小皎,初贺少爷,我求你们了,能不能帮帮我?”
“李天心。”白初贺看见保安已经拿着对讲机警惕地走近,“先冷静一点,慢慢说,你这样我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你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李天心总算镇定了一些,深呼吸了一口气。
“小皎,我那天下午确实玩忽职守了,但是我出门前有检查过小狗,也好好把后门锁好了,小狗不应该跑出去的,而且我真的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这些事,不是我说的!”
白初贺皱着眉,“你那天没有和他们说清楚吗?”
李天心白着脸摇摇头,“我不知道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我当时慌了,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宋姨本来就很严格,我真的被吓到了,而且我男朋友跟我说没事,他会接我到——”
白皎正听到一半,李天心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双眼瞪大,一脸惊怒交加地望向白皎和白初贺身后。
白皎还来不及回头,海珠的保安已经来到他们身边,拉住李天心,“我们这儿禁止校外闲散人员进入,你是哪位?”
白皎连忙摆手,“叔叔,她是——”
话声未落,不远处突然又急匆匆跑来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强硬地一把拉过李天心。
“不好意思,这是我女朋友,她有点毛病。”男人一边哈腰点头,一边捂着她的嘴将她拉走。
白皎见状,上前要阻止那个男人带走李天心,忽然肩膀上被一只手轻轻拍了拍。
白皎吓得一抖,转头一看,居然是林澈。
白初贺的声音显得不太客气,“你怎么在这儿?”
林澈抱歉地笑了笑,“我们班在排练,刚刚结束出来就看到你们在这儿,是不是吓到你了,不好意思啊。”
他说完,又转向不远处正在和那个男人挣扎着的李天心,惊讶地扬了扬眉,“小皎,这不是你家之前失职开除的佣人吗,怎么在这里?”林澈的表情严肃了一些,“该不会是来纠缠你的吧,这可不行。”
白皎摇摇头,“不是的,她只是想跟我说点事,林澈哥哥你别”
“小皎——!”李天心的嘶喊声传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
“啪”地一声,拉扯着她的男人兜手抡下一耳光,把李天心直接打得没声儿了。
“疯女人,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男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对上前喝止他的其他安保谄媚地笑。
白皎急了起来,“他怎么能打人呢!”
他刚想走过去,但被林澈拦住。林澈已经打了报警电话,简单说明了几句,又和学校的保安道了个歉,“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白初贺冷冷地开口,“她是老家有事主动离职的,你为什么把她说成是被开除的?”
林澈露出点疑惑的表情,随后才恍然大悟地压低声音开口。
“我父母跟我说了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家里人没有和你们说?”
白初贺自然知道来龙去脉,但林澈本不应该知道这些事,这件事父母和宋姨甚至都没对白皎说,以宋琉和白远的性格,也不太可能会主动与林澈的父母提起这件事。
但林澈的表现实在太自然了,白皎困惑的声音已经响起。
“被开除?”白皎不解地看向白初贺,茫然不已,“天心姐姐不是主动辞职的吗?”
林澈左右看了他们一眼,惊讶地用一只手遮了下嘴巴,“啊是不能和小皎说吗?我不知道你们要瞒着小皎,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白皎听见“瞒”这个字,心里越来越糊涂,“瞒我?瞒我什么?”
林澈轻轻拍了拍他,心照不宣道:“没事的,这些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们要小心这个李天心,她都能找到学校来纠缠你们,不知道会不会传些有的没的。”
海珠是重点学校,旁边就有派出所,出警速度很快,两三句话的功夫就已经有警察开着车过来了。
白皎急了起来,“她没做什么,而且她还有事要和我说呢。”
“小皎,感情纠纷,这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林澈往那边看了一眼。
李天心已经被带到了警车里,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边鞠躬边和警察解释着什么,白皎听见“我女朋友”和“精神不稳定” 几个字眼。
和学校沾边的纠纷警察很重视,严肃地要求那个男人也一起走一趟。
李天心坐在警车后排,隔着车窗,白皎隐隐约约看到李天心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她看着白皎,伸手指向这边,不停地在车窗后说着什么。
但距离太远,白皎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天心被带走。
第 92 章
车行驶着, 车窗外的景象纷呈而过,化作光影,投在后排低着头不说话的白皎脸上。
带走宋天心的那辆警车似乎还在眼前,林澈惊讶的声音在后, 字字句句里的语气都在说明着一些令人很不舒服的事情。
家里有些事, 是他不知道的。
这本来也并不奇怪, 但这些事情父母知道, 宋姨知道,看样子白初贺也知道, 甚至连林澈这个算不上多么亲近的表亲也知道,但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这种被身边所有人隐瞒着什么事的感觉, 让白皎觉得心里坠着,相当不舒服。
上车后,白初贺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 但都是无关紧要的话, 白皎应是应了,却没有太记在脑子里。
他不停地回想着校门口时林澈脸上的那种表情。
林澈很惊讶,似乎为他不知道这件事情而感到意外, 随后又相当抱歉地看了白初贺一眼, 像是为自己没能保守这个全家上下除了他之外心照不宣的秘密而表达着歉意。
短短的几句话功夫,白皎原本并没有想到那么多, 但林澈那个眼神把他排除在外,那么明显地让他发觉白初贺也知道这一切。
双肩包抱在怀里,白皎抓着书包带子的手忍不住紧了又紧,平生第一次心里冒出警惕的感觉。
他不喜欢这种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状态。
真正让他最不舒服的是林澈的最后一个眼神。
校门口那场令人尴尬又不自在的闹剧之后, 在他们分别的时候,打开车门上车的一刹那, 白皎转头时看见林澈远远地望着自己。
林澈的眼神里包裹着一种奇怪的怜悯,就好像怜悯他一直以来都被最亲近、最信任的家人们骗得团团转。
林澈应该也看到了他,并没有特意掩饰这种神情,反而对他挥了挥手。
白皎的心变得沉重不已。
“皎皎?”一旁的白初贺看见白皎一侧的车窗大敞着,寒风吹进来,他伸手越过白皎按下操控车窗的按钮。
这个动作不可避免地稍微碰到了白皎。
白皎抖了一下,触电似地往后躲了躲。
白初贺的手停顿了一刹那,才慢慢收回来。
今天的白皎比起平常本就显得安静许多,在上车之后,白皎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一声不吭地抱着书包,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发呆。
前排传来吴叔的声音,他已经借着后视镜偷偷观察了好久,见后排两个孩子之间气氛尴尬,清了清嗓子恰到好处地开口。
“小皎今天是参加社团活动了吗?”
“嗯。”白皎在后排应了一声。
吴叔卡壳了,本就是没话找话,现在更是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题来。
倒是白皎主动张口,声音清亮,回旋在车内。
“吴叔,天心姐姐是被开除的吗?”
“嗯?李天心吗?”吴叔的车停得远,并不知道刚才校门口发生了什么。“不是吧?我听说她是老家有事主动辞职的啊?”
听说。
白皎觉得自己一向不太容易拐得过弯的大脑忽然灵光了起来。
“这样啊。”
白初贺在一旁无声地听着,手指微微僵硬。
白皎应了一声后,没再问吴叔什么,清亮的双眼转到了白初贺身上,没有立刻开口。
白初贺的手心微微冒出一些汗。
如果只是李天心的事情倒也没什么,但白皎本质并不笨,只要他发觉到一件事不对劲,就会对其他事情逐渐产生更多的怀疑。
可以的话,他真的不愿意再搪塞白皎。
假如白皎真的问出口,白初贺自己都不确定自己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这一秒钟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变得煎熬不已。
“初贺哥。”白皎终于开口,但却没有继续问之前的话题,“今天我们不去找小月亮吗?”
白初贺的喉咙哽得难受,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出声时嗓音显得不那么干,“今天太晚了,先回家吧。”
“那我们明天去找小月亮吗?”白皎没有放弃这个问题,继续问了下去。
白初贺眼睛眨了一下,隐去那些情绪,“明天可能还要彩排,到时候看看。”
“那我们抽空去,好不好?”白皎的后背靠了回去,脸上之前那种沉默不语的表情终于褪去了,白初贺看见他笑了一下,“小月亮还在等着呢,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白皎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帮你找到他。”
白初贺的嗓子紧到发痛。
前排的吴叔不知道他们小月亮来小月亮去的到底在说些什么,但面对这种有些不寻常的气氛,吴叔明智地选择了不出声。
下车后,白初贺望着白皎已经恢复到平常的无忧无虑的侧脸,不知道什么情绪作祟,他竟然控制不住地主动问出声。
“你不问我吗?”
“嗯?什么?”白皎在风中眯着眼,回答道。
“李天心的事情。”白初贺的声音有些缓慢。
车上的一瞬间,白皎问完吴叔后转向他,白初贺在某一刻很确定,白皎其实是想问他李天心那件事的。
白皎或许注意力不太集中,容易被分散,但也没有严重到下一秒就忘记自己想说的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白皎最终却并没有问出口。
“问了的话,你会告诉我吗?”风中飘来白皎的声音。
白初贺的心摇摆不定,无法作出回答。
白皎又一次转了过来,岭北的小径上亮起了路灯,柔和明亮的光线落进白皎的双眼里,让那双本就清亮的琥珀色双眼显得更加透彻。
甚至给人一种“洞若观火”的感觉。
“爸爸妈妈和宋姨都是很好的人,如果他们有没对我说的事,我相信他们一定也是有原因的,也许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我,你也是。”
白初贺沉默很久,才点了点头,“嗯。”
“是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你们才不愿意告诉我?”白皎继续说着。
白初贺望着他们双眼,摇摆了很久的心在风中渐渐停住。
“你知道了后也许会很难过,甚至会很痛苦。”
“是吗。”白皎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就像街道上那盏在夜里突然亮起的路灯,“所以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也是这个原因吗?”
他的脚步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站在白初贺面前,微微仰起头,很认真地凝视着白初贺的双眼。
“我小时候的事情也都是很不好的事情,会让人很难过,很痛苦,所以我才忘掉的吗?”
白初贺不知道第几次,在白皎清明甚至透彻的眼神里说不出话来。
白皎的双眼或许是因为笨拙,是因为知之甚少才显得格外清澈,但也是因为清澈,而照亮所有阴霾,世间的一切在他的双眼里展现出的似乎都是最本质的模样。
白初贺不知道,白皎的双眼里还会不会有看到那个脾气古怪,沉默寡言的小孩的那一天。
他更不知道,对于白皎来说,幼年时代的记忆是不是全都由难过和痛苦组成。
那他在其中,也是令白皎痛苦的一部分吗?
悠远的天空中飘下了什么东西,纯净茫白,有一片飘进了白初贺的眼睛里,立刻化作温热的水,顺着眼尾流了下来。
“下雪了。”白皎的声音再度响起。
白皎伸出手,触碰到白初贺的眼下,拂去那些晶莹的雪花,留下融化后闪着微光的水痕。
那些水痕留在白初贺的脸上,宛如借着白雪的掩护而留下的泪痕。
“是的。”白初贺终于出声,抵御着自己的内心,回答了这个令人难过的问题。
“是吗?”白皎轻声,听起来像喃喃自语,“可是难不难过,痛不痛苦,这不是只有我自己才能得出的定义吗?”
白初贺的喉咙滑动了一下,没能出声。
两人的脚步又一次动了起来,慢慢地行走在雪下。
白皎那一声似乎真的只是喃喃自语,并不需要白初贺的回答。
“十二月了。”白皎伸手接到了几片雪花,“又下雪了。”
其实他还有未说出口的话语,像手中的白雪一样无声的消融。
明明他们谈论的是他的童年,明明白初贺说的是也许这会让他很痛苦,可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白初贺自己却露出了难过不已的神情。
家中灯火通明,宋琉看见两个孩子后照常埋怨了下他们不看天气预报的习惯,白皎看见父母和宋姨脸上十数年一如既往,没有一丝作伪的关怀情绪,心里暖融融的,之前那种警惕不安的心情早就消影无踪。
他的家人都是很好的人,没有坏人。
吃晚饭的时候,白皎的状态已经恢复到平常,笑嘻嘻地和白远说话,白初贺也像平常一样时不时说几句,偶尔露出微笑。
今天下了雪,宋琉说要吃点热腾腾的东西,特意炖了鸡。
吃饱喝足后,白皎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望着窗外的白雪,扭头能看见白初贺听着宋琉闲聊的侧脸,努力让自己发自心底的感到安心。
“不用你帮忙收拾。”宋姨摆摆手让白初贺歇着,“你们快会考了吧,抓紧学习,这段时间要集中精力。”
白皎立刻坐直,“对,那我和哥哥上去写作业。”
白初贺点头,“有不会的就告诉我。”
高考近在眉睫,回卧室之后的白皎没再习惯性看手机,认认真真地完成作业和复习,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两个钟。
他伸了个懒腰,准备在家里溜达一会儿,走出房间时看到白初贺的房门微敞着,没有关上。
白初贺坐在床边看书,看见了白皎,“已经做完了?”
白皎比了个耶,“没有不会的!”
白初贺笑笑,“那就好。”
“小皎?”楼梯处传来宋琉的声音,白皎对白初贺吐了吐舌头,去找宋琉了。
白初贺合上手里的专业书,想到不久之前在三楼的楼梯拐角听见的宋琉和白远的谈话。
他不动声色,挪得离门口近了一些。
宋琉和白皎的说话声很模糊,并不太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从白皎有些困惑的嗓音听起来,十有八九就是那件宋琉和白远谈论过的事情。
另一边的白皎听完宋琉的话后,低头想了一会儿宋琉说的人是谁,想了半天后想起这是以前他读小学时和宋琉白远关系不错的一户人家的长子。
宋琉好笑地提醒他,“你怎么都不记得人家了?他小时候经常来家里陪你玩的,你还叫他哥哥呢。”
“哦哦。”白皎尴尬地挠了挠头,心想自己小时候看到比自己大的男生女生统一都叫哥哥姐姐,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反应过来是哪个哥哥,“他为什么要约我出去吃饭啊?”
宋琉心里叹了口气,嘴上说,“可能很久没见了,想见见你。”
自从白家搬到岭北水苑后,白皎确实很久没再见过这个哥哥,后来也只听白远随口提过一句,说他们一家已经移民。
白皎记得这个哥哥比他大一些,“他是不是在读大学啊?”
宋琉笑他,“人家都研究生毕业了,读的建筑系。”
白皎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好啊!那我去。”
“嗯。”宋琉摸摸他的头,“就吃一顿饭就回来,他在南市的设计院工作,以后可以经常一起玩。”
“好的好的。”白皎开心地点点头。
宋琉看着他一蹦一跳地往回走,才叹了口气上楼。
白远在三楼等着,“小皎怎么说,他自己想去吗?”
宋琉摊了摊手,“你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以为别人是找他去玩的呢,当然想去了。”
白远推了推眼镜,“跟他说了这是相亲吗?”
宋琉瞪他一眼,“你怎么不去说,而且估计说了他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白远见状,连忙哄了几句,“我的错我的错。”
宋琉回头望了眼楼梯,白皎早就没了身影,但她却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贴着边走在楼梯上。
“温家和咱们彼此都熟悉,那孩子人挺好的,也喜欢小皎。要是小皎也喜欢的话早点定下来,也挺好的。”
白初贺松开扣着卧室门把的手,刚想转身回桌边,就看见杜宾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了卧室里,一样贴着门板,黑豆豆眼和他对视着。
白初贺面无表情地摸了摸杜宾的头。
白皎欢快凌乱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深茶色的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带着脸上喜滋滋的笑容,看到了还站在门口的白初贺。
“咦,初贺哥你怎么在门口,要下楼拿东西吗?”
白初贺面色不变,“不是,坐累了起来站会儿。”
“哦。”白皎本身就是个多动症,理解地点点头,“那你还在看书吗?”
“对。”白初贺张口就来。
白皎的双眼往卧室里滴溜溜看了一眼,看到之前白初贺捧在手里的那部大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回了书桌上,上面还垒着一些其他书。
白皎觉得有些奇怪,“你不是在看那本民法典?”
白初贺冷静道:“换了一本。”
“哦。”白皎有些好奇白初贺会看的书,“那你现在在看哪本书啊?”
白初贺直接换了个话题,“你怎么这么开心?”
白皎又笑了起来,“嘿嘿,没什么大事。”
白初贺见白皎这么说,不准备再问下去,免得白皎觉得他奇奇怪怪,“是吗?”
白皎摇头晃脑地伸手拍了拍杜宾,“嘿嘿,我回去复习啦。”
白初贺目视着白皎离开,眼睛忍不住轻眯了一下。
以往的白皎路过他房间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进来摸摸这里摸摸那里,然后毫无自觉地坐下,开开心心地抱着小狗和他聊天,嘴里的声音永远不会停歇。
白初贺转身的动作慢了一拍,随即走出房门叫住白皎,“一起复习吧。”
白皎转过身来,带着点惊讶和开心的表情,“真的吗?”
白初贺“嗯”了一声,“查漏补缺的效率更高,不熟悉的知识点我可以直接讲给你听。”
“这么好啊。”白皎的一双小鹿眼笑得弯了起来,像一对小月牙,“但是我还是自己复习吧,初贺哥你之前说得对,要自己主动搞清楚知识点才更扎实。”
白皎走到房门前,摆了摆手,“有不会的题我发微信给你,哥你到时候给我讲一下哦!”
白皎的卧室门干脆利落地“咯擦”一声,关上了。
走廊的推窗没关严,风吹过站在门口的白初贺的头发。
白初贺转身,看见杜宾这次又站在他身旁,见他有了动作,仰起头来看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白初贺第一次觉得在动物的眼睛里看到了无限接近于“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我干什么。”白初贺面无表情地盯着杜宾,一人一狗对峙着。
杜宾的尾巴优雅又慢条斯理地晃了晃,迈着不急不乱的步伐走到白皎的房门前,用爪子抓了抓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小狗,你想我啦?”
杜宾的黑豆眼斜了一眼白初贺,摇着尾巴进去了。
白初贺也面无表情地回房,脚尖踢了下卧室门,咔嚓一下合上
班上的舞台剧彩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为白皎的那句话,许安然没再找白初贺来帮忙彩排。
好在白皎也逐步找到了感觉,对着笑容僵硬的人体模型也能演得有模有样。
白初贺这次没有再留在教室里,他拎着包站在刚好能望到活动教室内的楼梯拐角,不知道第几次按亮手机,看了眼微信里白皎发来的消息。
[皎皎:初贺哥,今天放学后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我要晚一点再回家,吴叔之后回来接我的]
[皎皎:[小狗捧花.jpg]
白皎似乎非常钟情于这套手绘的小狗表情包,他之前在宋一青的手机上无意间看到过一眼,白皎几乎和谁聊天都会用这套表情包,从来不会厌烦。
他的头像也是同系列的小狗图案,类手绘的小狗在上面做着wink,十分惹人喜爱。
白初贺正准备将手机收起来的时候,叮咚一声响,大庆的消息弹了进来。
[狗儿,皎儿之前去检查了吧,怎么样啊?]
白初贺垂着眼,尽量详细给大庆说了一遍白皎的现状。
大庆回消息过来,似乎放心了一些,随后又发了一条。
[他真的一点儿都记不得了吗?]
白初贺凝视着这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无法及时回复这一条。
大庆是聪明人,那天看出异样,但当着白皎的面什么都没有说过,等白初贺带着白皎回了岭北,估摸着白初贺闲了下来,才专门打了个电话过来问怎么回事。
一开始,大庆的声音相当不理解,也很不赞同。
他不清楚白皎的情况,但在他的概念里,记不清童年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得了的事,很多小孩都会有这个毛病,就连他也是。
要是现在让他说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白初贺和小白皎的,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所以在听到白初贺说完“他不记得”了之后,大庆很纳闷地开口。
“不记得了就不记得呗,我也看出皎儿好像是没啥印象了,不过不记得了我们也可以慢慢给他讲嘛,我们一起去过那么多地方,挨个带他走一遍,这也不麻烦。”
白初贺说,他不是没印象了,他是完全没有这段记忆了。
大庆听完后也愣了一下,随后很乐观地慢慢开口。
“嗐,那这能有啥的,那也不能说故意瞒着他啊,你还拿你的照片糊弄他。咱俩有的是时间,怎么着也得带他慢慢把以前的事想起来。”
白初贺这才将宋琉对他说过的那些有关白皎身体状况的事情对大庆全盘脱出。
大庆知道后,一下子就明白了,随后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电话里的白初贺的声音显得那么沉闷。
尤其是在听到白皎因为高烧导致反应力有些迟钝的时候,大庆很久都没能出声。
过了半晌,白初贺才听见大庆抹了把脸,相当难受地说:“那那皎儿就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我俩以前经常一道儿出去找好玩的,在他眼里我就只是个认识不久,也不是多熟的带前科的不良青年了吗?”
大庆说完后,没等到白初贺的回答。
他也没再说什么,他知道白初贺对白皎的感情,这一切对于白初贺来说不会比他好受半分。
白初贺记得那通电话里,大庆最后说的话和他刚才发过来的消息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狗儿,皎儿他捡到那条小狗一直养到现在,还主动和你们爸妈说想住在海边”
大庆和白初贺的耳边彷佛都萦绕着那个他们年幼时在海边许下的愿望。
“狗儿,你说他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吗?”
第 93 章
白初贺发出简短的四个字, 回复大庆。
[应该是。]
大庆隔了一会儿才回过来一条消息,白初贺看得出他已经尽量选择了委婉的词句,但这个问题本身太过尖锐,没有委婉的余地。
[狗儿啊, 那你们打算就让他一辈子都不去老城区了吗?]
大庆真正想问的是, “你们打算一辈子都瞒着他吗?”
大庆的心情很复杂, 虽然他至少也算是白皎的童年伙伴, 但最终能对这些事情做下决定的是白皎的家人们。
可他们一家人就住在海市,他们父母的事业根基也在海市, 大庆瞧着,哪怕这一家已经搬到了距离新区都很远的市郊, 恐怕也很难真正离开海市。
或许白皎会像那天他们兴致勃勃规划的那样,和白初贺一起考上南市的S大,也许毕业后会在南市就业, 但谁能保证白皎未来永远不会再踏入海市的老城区?
况且, 大庆打心底觉得,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限制白皎的意志,哪怕是为了白皎好也不行。
但他没有将这些说出来, 他知道这也是无奈之举, 谁也不想这样。
大庆发出消息后,等了会儿, 迟迟没等到白初贺的回答。
他知道,白初贺一定比他想得更多,因此根本没办法回答这个令人无奈的话题。
大庆不清楚白皎应激的状态会是什么样子,但如果这件事得不到解决, 白皎就会永远像一个定时炸弹,谁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最重要的是, 身边的人一直这样小心翼翼的隐瞒着,隐瞒着这些白皎本该知道的过去,这样对白皎真的公平吗?
白初贺的回复终于发了过来。
[以后再说吧。]
大庆叹了口气,回了条“行,那你先忙吧”,紧接着毛巾往肩膀上一甩,出去忙了。
走廊拐角的白初贺摁灭手机,继续看着活动教室那边。
教室里的白皎似乎已经完成了今天的排练,其他留下来帮忙的学生在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白皎和许安然与其他几个负责剧本的学生们围在一起,似乎在讨论什么。
“小白。”许安然叫住背上书包的白皎,“这个剧本还有些点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听听你的意见,你还有空吗?”
白皎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露出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啊,我一会儿还有事,要不回去你给我打电话?”
许安然心里暂时也只有个构思,没什么方向,见状后摆摆手,“没事,反正也不急,你先去吧。”
白皎点点头,背好书包走出教室。
大概是距离高考也只有百来天的原因,即使每天放学后有集体活动,学生们也不敢占用太多时间。
彩排结束后,走廊上仍然有放学后拖拉了一会儿,现在才陆陆续续准备离开学校的学生们。
下楼梯时,不知道为什么,白皎握着书包肩带的手忽然紧了紧。
仿佛下一秒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的书包,把他拎到面前,然后低着头问他去哪儿。
白皎摇了摇头,走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拐角。
教室里,许安然还没有走,拉着几个同样负责剧本的学生商量。
“哎,这个童话基本大家都很熟悉,如果咱们剧情就只是按着来的话会不会有点太无聊了啊?”
另一个女生点点头,“我之前就这么觉得,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没什么新意。”
“嗯”许安然用笔头抵着下巴,“要不咱们改编一下,改得有意思点?”
“好啊!”女生很感兴趣。
“你们还没走啊?”宋一青从活动教室后门钻进来,抓着一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这都快八点了?”
“你怎么还在学校?”许安然问他。
“体练啊。”宋一青耸耸肩,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我跟你们说,我刚才在下面的时候看到白皎上了一个大帅哥的车走了!”
许安然还在琢磨剧本,头也不抬,“白初贺呗。”
“Hello?”宋一青很不满,“我又不是眼瞎,是其他大帅哥,我都没见过,应该比我们大。你说小白是不是铁树开花,偷偷谈恋爱了?”
“关你什么事。”许安然翻了个白眼,“要你管人家。”
宋一青毫不在意,怅然道:“怪不得他之前一直怪怪的,我说呢,明天不是平安夜吗,我还想说咱们几个一起过呢。”
“不好意思。”许安然一甩头发,“我也有约了,你一个人过吧,拜拜。”
宋一青气得吱哇乱叫
海珠的西门,吴叔在车里听了会儿电台节目,才看到白初贺的身影。
他把车窗放了下来,“初贺啊,刚出来吗,是不是班级上又有什么活动?”
白初贺没有像吴叔想的那样直接上车,“整理了下笔记,耽误了一会儿。”
吴叔理解地点点头,“是到用功夫的时候了,不过也别太累着了,上车吧。”
今天出门的时候,白远特意跟吴叔说过白皎今天有事,先接白初贺一个人回家就行。
吴叔心里也挺高兴,看来宋琉和白远对白皎放心了很多,都愿意让白皎一个人出去玩了,这是好事,毕竟白皎快成年了,老拘着也不像话。
他回过神来,发现白初贺还没上车,不禁有些疑惑,“初贺,怎么还不上车?”
白初贺开口,“吴叔,您先回去吧,我想出去走走。”
平安夜的前夜,商业街各家店铺的装饰已经彻底变成了圣诞节风格,两边的绿化带绑着红色的缎带和金色的灯球,不少年轻人们手挽着手从放着颂歌的店门口经过。
白初贺坐在一家咖啡店里,喝了口热乎乎的玛奇朵。
一旁的店员带着驯鹿角过来,“客人,我们今天有活动,情侣套餐会有优惠哦!”
白初贺放下个咖啡杯,“不用了,我一个人。”
店员脸上露出点尴尬,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后离开了。
白初贺并没有太关注店员的表情,目光飘向了落地窗外,定在斜对角处一家很熟悉的料亭里。
料亭的窗边刚好是间包间,能隐约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男生面对面坐在桌前。
其中一个看起来很成熟,大衣挂在一旁,羊绒高领衫上是一张很斯文的面庞,戴着副金丝眼镜,笑着和对面的男生说话。
对面的男生看起来很开心,也许并不是看起来开心,因为白初贺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那些深茶色的头发在灯光下一摇一晃,发尾泛着稻草色的光。
两个人似乎聊的十分投机,侍应生上菜时,白初贺看见男人挽起袖角,从雪平锅里夹起两片肉,轻轻放在男生面前的碗里。
男生似乎笑了起来,埋头吃东西,对面的男人眼神温柔地看着,在男生被呛到的时候及时伸手拍了拍男生的后背,特意避开了右肩。
白初贺一言不发地看着,直到身旁传来一点响动。
他终于挪开眼,那位店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过来,悄悄地在他对面的空椅子里放了一只一人高的泰迪熊玩偶。
白初贺的视线在泰迪熊的纽扣眼睛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挪到店员的脸上。
店员正在调整泰迪熊的姿势,忽然觉得如芒刺背,抬头就看见对面五官俊美的男生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呃”店员试探地冒出一句,“提前祝您平安夜快乐?”
白初贺偏薄的双唇动了动,没什么感情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店员赶紧点点头离开了,白初贺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隐约听见店长在柜台后教训店员的声音。
店员很委屈,“可是那个男生看起来特别孤单啊。”
店长说了什么白初贺没听清,大抵是说店员没有眼力见之类的话。
白初贺端起咖啡杯,再一次面无表情地将咖啡杯里已经凉掉的玛奇朵一饮而尽,放下的时候发出桄榔一声。
斜对面料亭里的那对又在聊天了,白初贺看过去的时候,较成熟一点的男人似乎拿出了什么东西递给对面的男生,像是礼物。
对面的男生看起来相当兴奋,整个人上半身探了出来,几乎要压到桌子上。
或许是这个动作幅度太大,白初贺终于看到了他的侧脸。
笑着的,毫无阴霾,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相当有意义的东西。
男人将自己的大衣披在爱不释手地看着手里礼物的男生身上,男生回头,大概是说了句谢谢。
两个人挨得很近,头发丝快碰到了一起,共同看着那件白初贺看不到的东西。
白初贺的手指摩挲着咖啡杯,指甲刮过光洁的陶瓷杯壁,发出很轻微的咯吱声。
叮铃一声,咖啡馆挂在门上的一串铃铛响了起来,一对情侣走进,男人很开心,“我们找个靠近窗户的位置坐吧。”
女人笑着点点头,转头在店内望了一眼,刚看向窗边这一带的时候,就被这边的低气压吓了一跳。
她看着那个面色冷淡得出奇的男生,恍惚间觉得比落在自己脸上的雪花还冷。
“咱们还是坐里面一点吧,暖和。”女人迟疑道。
男人也扭过头,“你说得对。”
直到料亭里的那两个人结束用餐,离开靠窗的包间时,白初贺的注意力逐渐回到店内。
他这才发现咖啡店里相当热闹,四处都弥漫着低语和说笑声。
多半是临近平安夜的缘故,店内的生意出奇的好,几乎每张小圆桌都坐满了人。
但仅限于靠内一些的位置。
白初贺看了一眼身边,发现窗边这一片几乎没人坐下,冷冷清清的,和其他位置形成截然不同的反差。
“麻烦结一下账。”
店员拿着账单过去,看了一眼甜品碟里几乎没怎么动的招牌酒渍樱桃蛋糕,欲言又止。
看来这位客人心情相当不好啊。
白初贺拿起手机付款的时候,余光瞥见了那家料亭的门口。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男人撑着墨绿色的伞,抬手轻轻拍掉正在给自己裹围巾的男生头顶的雪花。
随后两个人走向了街道的另一头,消失在白初贺的视线里。
店员的声音逐渐飘回耳中。
“——请问甜品是不太符合您的口味吗?”
白初贺拎起单肩包,“嗯,有点酸。”
店员目送着面前的男生离开,心里无声腹诽
酸的是您自己吧。
纷扬的白雪天下,白皎伸出带着绒手套的手,立刻接到了许多片细小的冰晶,停留在绒尖上,闪闪发光。
“今天也下雪了!”他很开心。
身旁的男人将伞往他头顶上斜了斜,“小皎,慢点走,别着凉了。”
“不打伞也可以呀。”白皎很兴奋,咯吱咯吱地踩着脚下刚落了薄薄一层的白雪,“多漂亮啊!”
男人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么喜欢雪。”
“嗯?”白皎扭过头来,“是吗?”
男人点点头,语气温和,徐徐地开口。
“对,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很喜欢雪,每次雪天的时候都会牵你家的小狗出去玩,还和小狗一起在雪里打滚,直到你妈妈叫你小心点,你才会停下来。”
“哦。”白皎抓了抓脸,“我都没有注意过这些,嘿嘿,不过我确实很喜欢雪,也很喜欢冬天。”
男人有些好奇,“为什么?海市的冬天这么冷,而且一入冬天气就很阴沉,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见到个晴天。”
“嗯这倒是。”白皎想了想,“因为因为我觉得雪花很漂亮,很干净,而且冬天也让人感觉充满希望。”
“充满希望?”
白皎又伸出手来,这一次,更多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掌心,泛着街边金红森绿的彩灯,伴着远处的圣诞歌谣。
他刚才脱口而出,现在却不知道怎么解释冬天给自己带来的那种希望感。
白皎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每到冬天,他就会发自内心深处感到开心,似乎冬天会为人带来新生。
记忆的最深处随着冥思传来许多细碎纷呈的声音,就像这些雪花。
声音的深处,似乎有小狗的叫声。
可仔细一听,却又不像是犬吠,像是谁在耳边私语。
到了冬天新的地方我们一起
白皎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脸上浮现出一种茫然的神情。
到了冬天,他就可以和小狗去新的远方。
那他去了吗?
男人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小皎?”
白皎的沉思被打断。
混乱与茫然的间隙,他没能得出准确的答案。
没关系,不管他去没去,只要小狗去了,他就很开心。
白皎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嗯,冬天过后,就是新的一年了。不管有多少难过的事情,这些都会留在过去,之后就是全新的开始。你不觉得吗?”
“很棒的想法。”男人笑了笑,“不过你刚才跟我说起那个讲座的时候,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哦”白皎也露出一个笑容,“因为季茹老师说到的那两个小孩好像过得很艰难,所以我觉得很难过。但这和冬天无关,我还是很喜欢冬天的。”
男人说,“那就好。”
两人又在街上漫步了一阵,权当饭后消食,白皎还在街边小贩买了点小玩意儿。直到时间差不多了,男人主动开口提出要送白皎回家。
市区距离岭北的路程并不短,等白皎下车和男人道别后,回头发现,自家房顶上已经积了大约一个指节厚的白雪。
庭院还留着灯,白皎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进去。
时间还早,宋琉和宋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白皎没看见白远和白初贺的身影,他猜测白远大概在三楼的书房里忙工作,白初贺也许在复习。
“回来啦。”宋琉见他穿的厚实,心里很满意,“和温家哥哥玩的开心吗?”
“嗯。”白皎脱掉雪地靴,“我们一起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有些我都快忘了。”
宋琉正在叫阿姨把那双靴子提走去烘一烘,听见白皎的声音后,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是吗,都聊了些什么?”
白皎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以前下雪的时候我经常带着小狗出去玩雪。”
宋琉松了口气,摸了摸走到白皎身边的杜宾。
杜宾先是习惯性端坐在白皎身前,等白皎弯腰碰了碰它的鼻尖后,它才优雅又有条不紊地用鼻子四处闻了闻白皎。
旁边的阿姨开玩笑道:“这是在闻你有没有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回来呢。”
“是吗,嘿嘿。”白皎亲了口杜宾,“妈,我先上楼了。”
“嗯,去吧,换身衣服。”宋琉在身后道。
白皎安置好杜宾,到二楼时,他悄悄将脚步放轻了一些,担心自己打扰到白初贺复习。
吱呀一声。
白皎的脚步停下,转身看见了白初贺。
他无拘无束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在复习呢。”
“嗯。”白初贺没回答这个问题,“刚回来吗,玩的开心吗?”
这和宋琉问的问题一模一样。
“开心呀,我多好多年没见过他了,没想到他还记得我呢。”白皎一边说,一边毫无自觉地走进白初贺的卧室。
这间卧室曾经属于他,即使白初贺住进来之后,四处也还保留着他的痕迹,就连卧室里用的香氛也仍旧是同样的铃兰花香。
只是书桌比起白皎以前住在这里时显得要规整了许多。
白皎絮絮叨叨地坐在书桌边缘,脚尖抵着地板,微微摇晃着。
白初贺在一旁无声地听着他的说话声。
“然后啊,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他刚回来。我就跟他说了你的事,他说那下次一定要见见你。”
“是吗?”白初贺不动声色,“他送了你东西?”
“送了!”白皎笑眯眯地,“特别特别有意义的礼物,我超级喜欢!”
白初贺听着,想起料亭里那两个快要碰到一起的脑袋,还有那只拂去白皎头顶的雪的手。
“看起来是挺有意义的。”他说。
白皎的说话声停了下来,他觉得白初贺现在的语调怪怪的,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感觉不对劲。
“初贺哥,怎么了?”
“嗯?没什么,你接着说,你说你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然后呢?”
白皎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他现在很确定,白初贺有点怪怪的。
“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白初贺没回答这个问题,“你的作业写完了吗?”
白皎的眉头蹙的更紧了,“明天星期六,我可以明天写。是我哪里说得话不对吗,你怎么怪怪的。”
“我只是在想。”白初贺淡淡道,“他说下次一定要见见我,不知道是为了见我,还是为了再找借口见你一面。”
白皎有点纳闷,“不是都一样吗,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玩啊。”
“是吗。”白初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我可能没办法参与进你们回忆童年的话题。”
“什么啊。”白皎有点困惑起来,“我们也不是光聊了这个,也可以聊别的啊。初哥我真的觉得你有点怪怪的。”
白初贺避开了这个话题,“你们还聊了些什么?”
说完后,白皎并没有马上回答。
白初贺看见白皎的双唇抿了起来,变成一条紧紧的粉红色的线,上面闪着一点水润的光泽。
在料亭里吃饭时的白皎大概也是这个光景,嘴唇上泛着光,笑着和对面一言一语。
“你又这样。”
“什么?”白初贺从想象中回过神。
“你又这样。”白皎重复了一遍,有些不高兴起来,“你又转移话题,什么都不跟我说。”
白皎觉得现在的白初贺就像回到了他们刚见面的时候,情绪捉摸不透,从来不会跟他说太多,哪怕他开口追问,也只会不着痕迹的回避掉这个话题。
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书包还丢在白初贺书桌下。
白皎忽然不想理白初贺了。
他从书桌上跳了下来,安静不语地蹲下来,将书包抱在怀里,隔着书包摸着里面揣着的东西,扭头就往门口走。
“皎皎?”
身后传来叫他的声音,白皎的头低了一些,一声不吭,脚步不停。
“皎皎。”
小臂一紧,白初贺拉住了白皎,将白皎拉回身旁,转了过来。
白皎的脸在眼前,一览无遗。
那双明亮可爱的小鹿眼垂着,眼下一片粉,眉毛仍旧蹙着,鼻尖带着雪天染上的微红,抿着的双唇松开了,唇瓣上的水泽更盛。
室温让白皎身上的雪花融化开来,细密的睫毛变成一簇一簇,染着星星点点的光。
“你总这样。”白皎开口,鼻音很重,“你总、总是什么都不说,就算我问你,你也不告诉我。我都说了我很笨了,请你教教我,你还——你还要这样,你这是欺负人!”
白皎说完,不再吭声。
室内一片寂静,白初贺也没有开口。
白皎别开了脸,转身挣开白初贺的手。
小臂又是一紧,这次的力度比之前要强硬了很多。
白皎的脸颊忽如其来感到一阵温热的气息,但这份温热远比不了双唇上灼热到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化开的温度。
白皎睁大了眼睛。
白初贺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宛若私语。
“皎皎,这个才叫欺负你。”
第 94 章
卧室的顶灯仍然亮着, 映出白皎措不及防被压住,又慢慢被松开的双唇。
他的唇瓣很软,粉红色在挤压之下变成了浅浅的红,呆滞可爱地蒙着微湿的水光, 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就像落在圣诞树上的仙尘。
在白皎回不过神的时候, 眼下已经泛起暧昧的颜色。
白初贺脑内那层一直以来谨慎又小心地维持着的线, 绷断开来。
他猜白皎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像一块引人馋涎欲滴的蛋糕。
白皎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 身上仍然裹着温暖柔暖的纯白棉服,就像蛋糕上的洁白甜蜜的奶油, 而他本人变成了陷入奶油中的樱桃。
白初贺这时候想起了在咖啡店内点来的那块酒渍樱桃蛋糕,樱桃殷红,埋在蜜酒一样黏腻的果酱中。
他那时候没有品尝, 因为不想破坏掉这块蛋糕的美感, 可这不代表他愿意让给他人。
“皎皎,我很嫉妒。”
“什么?”白皎觉得自己像刚做完梦一样迷眩,半天才吐出一点声音。
“我很嫉妒你和他坐得那么近。”
白皎来不及反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大腿有些发软, 站不稳,踉跄地退后了几步, 直到后背贴到坚实的墙壁。
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头顶的顶灯应声而灭,卧室里只有床边的落地灯和书桌上的台灯流淌出模糊不清的暗调颜色。
白初贺再一次贴近。
白皎的唇瓣很柔软,就像他想象的那样, 乖巧又可怜地任由他倾轧。
“皎皎,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白皎退无可退, 双唇在交缠中努力地开口,声音已经开始带着一点颤抖,“你你在亲亲我”
白初贺手掌没有一丝缝隙地贴住白皎的后颈,五指贴着发根穿插进白皎细软的发根,轻轻摩挲着。
白皎感觉到一股曾经体会过,却不知道是什么含义的电流感,顺着尾椎,从脊梁骨深处缓慢攀爬上来。
“他也这么亲了你吗?”
“我——”
白皎刚想出声,又再一次被堵住了声音,白初贺似乎不想听见他的回答。
“他也这样抱过你吗?”
两个身影交叠着,在卧室内投下边缘模糊不清的影子,从门口不知不觉地挪到床尾凳前。
白皎的双腿变得绵软,再也站不住,仰倒在柔和细腻的真皮床尾凳上。
这是他曾经生活过十多年的房间,他不知道多少次坐过这张床尾凳,但在他记忆中,细腻的羊皮从未这么滚烫过。
因为染上了他人的体温。
白初贺单边膝盖压在床尾凳的边缘,自上而下地看着白皎。
那件纯白色的棉服随着白皎倒下而敞开,露出里面带着冰岛花纹的粗线毛衣,是白皎平常爱穿的宽松舒适的圆领,雪白柔腻的皮肤像一块羊脂玉,月牙形的吊坠可怜地落进白皎锁骨的凹陷,震颤着,一起一伏。
白初贺曾经无数次无声地想过,白皎被宋琉和白远养得很好,因此初见的时候觉得白皎是个柔弱的娇气包。
指腹下细腻的皮肤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白皎的双眼覆上一层迷蒙,无辜但又诱人地望着白初贺。
他终于得到机会开口,声音委屈地仿佛能挤出水。
“我没有只有你才抱过我,亲过我。”
白皎努力地认真反驳白初贺的话。
白初贺不知道这是因为白皎思维太过直接,还是他天生就具有挑逗人的天赋,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些引人遐思的话。
“我嫉妒的要命。”白初贺的手抚上白皎的侧脸,“他可以和你聊过去,聊童年,可我什么都没有。”
“你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白初贺眼里又闪着曾经让白皎觉得危险的眸光,甚至让他觉得咄咄逼人。他想偏过头去,但脖颈被白初贺握着,不受控制,只能小口呼吸着。
令人难耐的感觉传来,白皎从没经历过,他迷茫又懵懂,窄而脆弱的腰本能地挺起又落下。
“皎皎,你怎么了?”白初贺的声音居高临下地落下。
白皎心里漫出难以言喻的窘迫感,“我我不知道”
白皎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难受得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我、我怎么了我不明白”他发自本能地求救着,“哥哥,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白皎的声音越来越小,仿若蚊鸣,直到白初贺有些听不太清。
白初贺微微俯身,凑近了,才能听到白皎颤抖的尾音。
“我们没聊什么明明什么都没聊”
“我看到了。”白初贺声音低哑,“我看见他给你夹菜,替你打伞,伸手帮你拍开雪,皎皎,你们牵手了吗,你们上车之后还说了什么?”
“你你跟踪我?”白皎混沌的大脑得出一个令他恍然大悟的结论,“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欺负人”
难堪又令人茫然的感觉越来越浓,白皎仰在床尾凳里,声音终于不受控制,嗓子眼里冒出一声小小的呜咽,比小猫叫声还要轻柔。
他的双眼挤出了太过难受而导致的生理泪水,愈发委屈。
“明明是你平常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瞒着我,我想让你教教我,你也不答应,还会莫名其妙的不理我”
一直在心里细密累计起来的委屈终于爆发,随着那种莫名难耐的感觉一起。
白皎终于小声地哭了起来,像平常对白初贺永不停歇的倾诉欲一样,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说他在国外一直都很想见我一回来就给妈妈打了电话问她可不可以约我出来玩他问我愿不愿意,我说、我说”
“你说什么?”
白初贺贴得更近了,因此才听见白皎细弱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我说我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昏暗的灯光仿佛晃了一下。
窗外漫天的白雪似乎停顿了下来。
一切都静悄悄的,将白皎细细的声音衬得无比清晰。
“你,你什么都不对我说,我不要再喜欢你了,你你特别特别讨厌,特别特别狡猾,我不要喜欢你”
窗外的雪又开始落下,比之前更加静谧,但也更加汹涌。
白初贺那股停留在心尖,从来不肯涌出的东西终于松开,化作一道低低的叹息。
“对,我特别特别讨厌,特别特别狡猾。”白初贺抓住白皎胡乱地抹眼泪的双手,将那些匀称白皙的手指连着那些细小的伤痕一起,握在手心,“皎皎,你还记得以前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什——什么?”
“你说。”白初贺忍着巨大的冲动,耐心道,“你说什么都可以给我,你还记得吗?”
白皎困惑着,那层曾经将他罩住,让他迷茫有空虚的玻璃罩似乎变得无限透明,甚至隐隐消失。
“记得。”
“那皎皎也可以给我吗?”
白皎微颤着伸出手,试探着,那层曾经坚实无比的玻璃罩是否还存在。
泪水迷蒙中,他看见自己的手不受任何阻碍地触碰到了眼前真实无比的人。
白皎没有回答,但不受控制地揽住白初贺脖颈的双臂,和埋在白初贺颈弯里连绵不断的呜咽声,早已向白初贺说明了一切。
白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温柔又不容拒绝地缓慢压住一切。
夜风急不可耐地想挤过微掩着的玻璃窗,拂过那串挂在窗口的贝壳风铃,吹得风铃不受控制地发出音阶破碎、不成曲调,但仍然清澈纯粹的叮铃声。
白皎落在桌下的书包静悄悄地斜歪着,滚出一个玻璃纸包裹着的糖苹果,因为过于颠簸,玻璃纸微微散开,露出诱人的苹果,鲜红的糖浆在温柔的气温里逐渐融化。
时针指向了十二点。
年末的钟声敲响,迎来恋人们的平安夜
天光微亮。
白初贺捡起滚落在地上包裹在玻璃纸里的糖苹果,咬了一口。
清脆的口感下弥漫出丰盈甜蜜的汁水。
他转头,看见白皎还在床上沉睡着,凌乱的发丝落在厚实柔软的枕头上,随着男生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
门口传来吱呀抓门的声音,白初贺担心吵到白皎,起身打开一条门缝。
杜宾站在门外,试图将脑袋挤进卧室,想看看床上沉睡着的主人为什么这个时间却还没有起床。
“嘘。”白初贺竖起一根食指,“别吵他,我带你去吃早饭。”
杜宾抗议着,但门还是在眼前关上,它只好跟着白初贺一起下楼。
卧室里只剩下白皎一人。
他太过疲倦,睡了很久,直到窗外的阳光已经流淌到脸上,才缩进被子里,迷茫地睁开眼。
睁开眼的一瞬间,熟悉的铃兰花香涌入鼻腔。
适应了光线后,白皎才朦朦胧胧地抬起困倦的眼睛。
周围的一切都是无比熟悉的场景,身下柔软的床,宋琉和白远在征求了他的意见后选择的花枝顶灯,藤纹墙纸的墙壁。
刚睡醒的白皎有些迷糊,就像做了一场漫长无比的梦,醒来时一时半会儿竟然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在什么地方。
不同的场景在脑内交织着,精致但冷清的平层,一盅冷掉的汤,漫天而下的白雪,破旧街道上嬉笑的声音。
就像做了一个悠长的梦,醒来时,白皎甚至以为这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周末。
他似乎马上就要遇见一个让他觉得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生。
白皎有些犯懒,窝在床里,窸窸窣窣地习惯性伸手摸向床头柜的抽屉,想把手机摸出来,看看现在是几点。
他眯着眼睛,手在抽屉里摸了半天,没摸到手机,却摸到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书。
白皎有些纳闷,将抽屉里的书拿了出来,翻身坐起。
还没看清书的封面,大腿根一股令人害臊的酸痛感就立刻蔓延了全身。
白皎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脸不受控制地红成一片。
吱呀。
卧室门被推开,端着早餐的白初贺出现在门口,“皎皎?已经醒了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那张俊美的脸分明没有变,还是那双熟悉的睡凤眼,眉尾有块小小的殷红色的瘢痕,但落在白皎眼里,一切都被赋予上一层不同的认知。
他想起夜晚的自己曾经无数次想要伸手触摸白初贺眉尾那片花瓣似的痕迹,可手却总是不听控制,那片花瓣也一直摇晃着,让他始终没办法稳稳当当地触碰到。
白皎的脸红得像苹果,整个人钻到了被子里,像一个披着被子的小幽灵。
“嗯嗯,醒了。”
白初贺坐在床边,带着笑意,也不催促,只是伸手轻轻碰了碰小幽灵的脑袋,“还难受吗?”
小幽灵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什么,带着一点罕见的恼羞成怒。
白初贺面不改色地接下那些可爱的埋怨话,直到白皎发泄完了,才耐心地又一次开口,压着笑意,“豆浆要凉了。”
被子又窸窸窣窣地翻滚了一会儿,底下伸出一只手来,光洁雪白的小臂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宛若那些停留了一夜的白雪。
“衣服。”白皎声音有些害羞,又加了点命令的语气,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看起来很强硬似的。
白初贺忍住将白皎从被窝里捞出来的冲动,把床尾凳上他一早就准备好的干净衣服递给那条白得耀眼的小臂。
白皎像躲在洞里的小动物,抓到衣服后就咻地一下缩回被子里,鼓捣了半天,最后觉得这样很闷,才终于从被子里露出头来。
白初贺的视线游移在白皎微红的脸蛋上,和赤裸光洁的肩颈,还有攀着伤痕的后背。
即使是最失控的深夜时,他仍然动作细致地将白皎摁在松软的床中,不准他随随便便挺着腰折腾。
白皎换好衣服,白初贺替他轻轻理好纠成一团的项链。
换好衣服后,白皎瓮声瓮气道:“豆浆。”
白初贺觉得这样的白皎太过可爱。
白皎的脾气很好,对他人永远温和又礼貌,请字挂在嘴边,即使是去南市前夜那晚和他打电话时,也忍着哭腔慢慢地说“请教教我”。
即便是对待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他也永远彬彬有礼,从不以命令的语气开口。
白初贺很庆幸,白皎只会对他一个人这样,无拘无束。
想法化作言语,他忍不住脱口而出,“皎皎,你好可爱。”
白皎喝豆浆的动作慢了半拍,差点呛到。
要不是手里的瓷碗太小,白皎恐怕要把脸埋到碗里去。
这句话让他想到了深夜时的白初贺,在他说不出话的时候,一句又一句毫不吝啬地轻声夸赞他,“真可爱”。
白皎的耳朵尖变成了粉红色。
他以最快的速度喝完豆浆,怕白初贺又说出什么让人难为情的话,自己会毫无形象地呛到。
喝完后,白皎才发现碗底留下了几朵细小的干桂花。
“是桂花豆浆!”白皎小声惊呼,双眼亮晶晶地转向白初贺,“初贺哥,是你做的吗?”
“嗯。”白初贺微笑道。
“和那家包子铺的豆浆味道一模一样。”白皎觉得很不可思议,在阳光下看着那几朵小花。
浅金色的,像太阳的颜色。
白皎把碗随手递给白初贺,刚想下床,忽然在被子里摸到刚刚从抽屉拿出但还没来得及看的书。
他当着白初贺的面,好奇地拿了出来。
只比巴掌大一点的陈旧封面上,眼熟无比的两只小狗安静地盯着他。
白皎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
半晌后,他才发现,他之所以会觉得印在封面上的这两只小狗如此安静,是因为现在这整间卧室都变得无比安静。
白皎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拿着手里的连环画,懵懵地开口,“初贺哥,你也有这本书?”
白初贺十分安静,几乎到了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的的程度。
这本书是他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的。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将书放在这里,如果他想要藏起来,他可以有千百十种更妥当地藏起来的方式。
只要他想,白皎可以一辈子都看不到这本书。
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选择了这里,选择了白皎曾经住了十几年,无比熟悉的床头柜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害怕白皎会发现,还是害怕白皎永远都看不见。
这两种情绪似乎同等强烈。
“嗯。”白初贺终于出声,“别人送给我的。”
他本可以找借口的。
但这房间里的一切都本该属于白皎,所有东西都是白皎从小用到大,熟稔不已,几乎已经烙印进白皎的气息。
包括这本终于被白皎找到的连环画。
“哦哦。”白皎还有些楞楞的,心里有点奇怪,下意识地为白初贺找着借口,“你才拿到的吗?”
“对。”
“噢。”白皎放松下来,笑了一下,“我就猜是这样,你不会骗我的。”
白初贺双唇动了动,刚想继续出声,又听见白皎的声音。
“哇我之前在那家书店看到的时候就很好奇,很想看看。”白皎瞄了一眼白初贺,很不好意思地说着,“其实昨天出去的时候我还绕路去那家书店看了看呢,这两只小狗太可爱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翻开,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初贺哥,能借我看看吗?”
“你想看多久都行。”
白皎这才放心地低下头,然后看见了封面上几乎淡到消失的铅笔笔迹。
小月亮。
白皎坐正了一些,轻声喃喃,“这是这是小月亮的。”
月牙吊坠从白皎的领口滚落下来,摇晃在空中,微光闪烁,晃着白初贺的眼睛,“对,是他的。”
白皎安静了一些。
他知道小月亮是白初贺生命中很重要的一环,出于尊重,白皎翻书的动作很小心翼翼。
白初贺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白皎一起看。
第一页是角色介绍。
白皎的瞳孔微微放大,因为上面的角色竟然与他之前的幻想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那些老式的铅印字,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摸一件珍贵的古董。
一共有六个角色,都是憨态可掬的毛笔画小动物。
除了主角的两只小狗,分别是可靠的黑熊哥哥,慈祥的绵羊奶奶,严厉的灰狼大爷,精明的狐狸叔叔。
两只小狗分别叫大汪和小汪。
而其他角色的介绍各有不同,但末尾都有一句共同的描述,“是两只小狗的重要伙伴。”
白皎继续翻下去。
这本连环画大概是面相幼儿的书籍,内容十分简单,但却跌宕起伏,有趣生动。
几乎一整个上午的时间,白皎都在白初贺的陪伴下看着这本书。
“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只小狗,他们在森林里迷路了”白皎习惯性地念出上面的文字。
迷路的两只小狗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互相依靠着,来到崎岖幽深的森林。
森林里有很多豺狼虎豹,他们很害怕,四处躲闪,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道路。
两只小狗抵御着困难,大汪警惕而敏捷,一直照顾着小汪。小汪笨拙但开朗,始终陪伴着大汪。
“他们在森林里遇到了第一个朋友。”白皎念着。
汪汪们的第一个朋友是个黑背熊。遇见他时,黑背熊提着一窝蜂蜜,他饿极了,但看到孤苦伶仃的两只小狗,还是拿了出来,大方与他们共同分享。
就这样,黑背熊成为了小狗们的第一个朋友,他也是因为走失而来到这个森林,加入了小狗们寻找家的队伍。
但雨季来临了,森林变得寒冷又危险,他们找不到食物,三个小动物只好盯上了早早储备好食物的灰狼。
灰狼发现了他们,他们以为自己要被灰狼吃掉了,结果灰狼只是大发脾气把他们赶了出去,顺手扔了一大包食物,摆摆手叫他们离开。
后来他们又遇到了绵羊奶奶,绵羊奶奶戴着眼镜,教他们如何在森林中辨认方位;还遇见了狡猾的狐狸,替小汪治好病后眯着眼睛吓唬他们,却从来没有真的向他们索要食物。
这本连环画篇幅很短,饶是白皎看得十分细致,每一页都要停留很久,但没过多久,也只剩下薄薄几页。
“汪汪们和黑熊哥哥找到一条也许能够通往家乡的路,可中途追来了豺狼,黑熊哥哥朝另一个方向引开了他们,但大汪小汪还是失散了。”
白初贺看见白皎翻开风曾经哗啦啦吹过的最后一页。
小汪窝在树下,背后是熟悉的森林。他又饿又冷,还受了伤,缩成了一团,抵御着寒风。
白皎很难过,“这就是最后一页了吗?”
“应该是。”白初贺轻声道。
他幼年时并不如小白皎那么爱看书,即便是翻阅过,对故事内容也已经模糊。
而再一次拿到手里,他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再次阅读这个故事。
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白皎不死心地又翻了一下,看见尾页的封皮内侧居然还印刷着一幕,不知道是不是错版所致。
“还有一页!”
白皎兴奋的声音随着最后一页的内容响起。
白初贺心里一顿。
他从来没有翻到过最后一页,又或许是早已忘记,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幕。
最后一页上,大汪在另一个森林里,悲伤的脸上挂着一颗大大的泪滴,扭头望着来时的路。
第 95 章
合上书, 白皎使劲儿眨了眨酸涩的双眼。
已经到了中午,日光仍旧明亮。他不太确定是因为自己看书看了太久,还是因为这本书里的故事如此令人难过,才让他的双眼酸涩不已。
这本书确实没有太多值得耐人寻味的地方, 是本最普通不过的小人书, 白皎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这本书因为销量不高而没有了下文。
大约是里面的故事并没有让人觉得特别亮眼, 风格也相当朴素, 很浅显的儿童读物,确实会在其他的书里显得竞争力不足。
它没有精致的装订, 也没有花团锦簇的结局。
但即便是这样,白皎还是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
白皎摸了摸这本书的封底。
他马上就要成年, 如今的心智并不会对这样一本书爱不释手,就算是一时的好奇心,也不应该能坚持这么久。
可他就是对这两只小狗的故事着迷了起来, 在看到没有下文后, 心里涌上强烈的怅然若失感。
白皎又看了眼手里的书,封面的铅印字虽然也已经黯淡许多,但仍然能够看见“上册”二字。
他听书店的老太太聊过, 说这本书没有在出版过下册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哥,没有下册了吗?”白皎摸着“上册”这两个字。
[小狗哥哥, 没有下册了吗?]
白初贺凝视着对他的目光浑然不觉的白皎。
时间是最能改变人的东西,现在的白皎已经和当初孱弱的小月亮大为不同,但他身上仍然保留了许许多多童年的影子。
就像浅滩上那块礁石,身上始终会有海水流过的痕迹。
幼年时的白皎, 也在阅读过安婶送给他的这本小人书后,眼里透出渴望的光, 摸着封面,问他“没有下册了吗?”
当年的小狗哥哥不清楚这本书有没有下册,如今的白初贺同样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没有后续。
小时候的白皎曾经为这个中途戛然而止的故事书写过许许多多不同的结局,但白初贺猜不出来,哪种故事走向才是白皎最想要的。
而如今的白皎,甚至已经不记得这个故事曾经存在过。
“我不知道。”白初贺回答道,“可能有,但我没有看见过。”
“好吧。”白皎一边习惯性摸着项链,一边遗憾地喃喃自语,“你说,他们会找到回家的路吗?”
“会的。”
白初贺回答的很肯定,就像已经看到了这个故事里的未来,惹得白皎忍不住看向他。
白初贺察觉到白皎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开口。
“虽然他们现在失散了,也许会度过一段会让人觉得难过的日子,但将来他们一定还会找到彼此,再度相遇。”
白皎被白初贺的微笑所感染,也开心了起来,“那他们也会找到回家的路,对吗?”
“嗯。”白初贺点点头,“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回家了。”
“哇。”白皎低声欢呼了一声,手指抚过封面上那两只相互依偎着的小狗,“小汪肯定很想念大汪,等他见到大汪的时候一定会超级开心的,说不定他已经在森林里盖了新的房子等大汪回来呢!”
白初贺听着白皎有些稚气十足的畅想。
他说小汪会把房子装点的漂漂亮亮,肯定还会准备好两个人爱吃的浆果和蜂蜜,会把以前和大汪收集到的树叶和花朵用来装饰他们的新房。
说到这些时,这件卧室里响起悦耳的叮铃声,是白皎少年时代挂在窗口的那串贝壳风铃在迎风晃荡,仿佛在赞同白皎的话。
白皎越说越开心,白初贺耐心地等白皎说完,心里想了很久,才迟疑地开口。
“但是皎皎,他们再相遇可能会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了,万一很多年后,小汪已经把大汪忘记了呢?”
白皎的声音停了下来,眉头微微蹙起,“会吗?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小汪怎么会轻易忘了大汪呢?”
或许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他才会忘记。
白初贺心里无声地想。
白皎的脑回路很直,认真地把白初贺本该是假设的话当了真,很着急地思考着,想为这两只小狗出谋划策。
“小汪应该不会忘记大汪吧可能是大汪长大后样子变了很多,小汪一时半会儿没有认出来?”
白皎说完,又觉得不对。
大汪会长大,小汪自然也会,他们不可能保持着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外表。
这个认知让他对白初贺的假设又相信了几分。
“嗯你说的对,小汪也会长大”白皎忽然灵光一现,“这么说,大汪其实也有可能一时半会儿忍不出小汪。”
“对,你说的没错。”白初贺苦笑了一下,承认道。
“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呀。”白皎说,“虽然样子会有些变化,可他们还是他们。”
白初贺犹豫了很久,才终于试探着出声。
“如果是小汪想不起来了呢?”
白皎白皙的脸上爬上一抹怔忡之色,“想不起来?就是就是像失忆一样,他不是认不出大汪这个人,而是再也不记得有大汪这个人了”
白皎念叨着,慢慢地觉得这个故事让他感觉很熟悉。
“那不就是和小美人鱼差不多吗?”
“嗯,没错。”白初贺点头,“就和小美人鱼一样。”
白皎皱着脸,认真又仔细地想了很久。
也许是天生思维太容易发散的原因,白皎想到很多很多。
那块在浅滩边沉默不语的大礁石,浅滩后有口不能言的小人鱼,小人鱼想要伸出但最终缩回的手。
他还记得那次排练时的感觉,白皎觉得自己很难形容那种怅然不已甚至到了痛苦程度的情绪。
就像本应月明星稀的夜晚,但月亮的光却被笼罩住,一切都没入夜色,叫人分辨不清。
在树下蜷缩着的小汪,远方哭泣着的大汪,坐在包子铺前守望着车站的小男孩。
一切都给白皎带来无比熟悉的感觉,就连手里的这本小人书似乎都被沾染,变得眼熟无比。
就好像他原本就很熟悉这个故事。
就好像他本应该知道结局。
封面上的毛笔画仿佛浮了起来,升到空中,不断扭曲变幻着,变成许多白皎觉得眼熟却迟迟难以分辨出来的形状。
太阳穴似乎有根血管在一跳一跳,白皎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有些闷痛,忍不住伸手按住了眉心,“我”
白初贺的声音立刻从旁边传来,他的手代替了白皎的手,帮他轻轻按着额角,慢慢又将那股闷痛感压了回去。
“对不起皎皎,不想了,我不该问你这些的。”
脑袋舒服了很多后,白皎有些困惑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要道歉啊?”
白初贺只是看着他,“这些问题太复杂了。”
这句话让白皎想到了上小学的时候。
他不善交际,经常会因为小孩子之间莫名其妙的小情绪搞得困惑不已,连饭都吃不下几口,皱着小脸想着这个小朋友为什么会这样,那个小朋友又为什么会那样。
遇见不会的东西就去求助身边的人,白皎明白这个道理,就去问宋琉。
宋琉那时候也温柔地笑着,对他说“你还小呢,这些问题太复杂了。”
渐渐地,他就养成了遇到难解的问题就先搁在一旁,不要钻死胡同的习惯。而那些问题也确实如宋琉所说,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他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就像现在这样,他忽然想通了,得出一个浅显又十分明了的答案。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那就想办法让他想起来就好了呀!”
白皎笑了起来,为自己和白初贺居然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而踌躇这么久,自己居然还想到脑袋疼的程度。
文理分科之前,他上过生物课,记得生物老师讲过类似的案例。
“就算忘记了,也不代表这段记忆真的消失不存在了,只是缺少一个诱因,一旦找到了就会想起来。”白皎笑了笑,“就和地理老师之前讲过的一样,哪怕树变了样子,但它每一年经历过的事情都化作了年轮记录在身体里,始终存在。”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那要怎么看到树的年轮呢?”
这次轮到白皎答不上来了。
“想看到树的年轮,就必须剖开它的心。”白初贺轻声说着,像是解释,又像是和白皎一样迷茫困惑,“也许树会觉得很疼,说不定还会生病。”
白皎被白初贺的话带跑了,也一起想了很久,然后恍然大悟,反抗似地开口。
“你又这样,这不是一回事,它们又不是树,怎么会需要剖开内心。”
“但感受是一样的。”白初贺说,“这个过程一定不会很舒服,它也许并不想这样。”
说完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白初贺低着头,看着视线里封皮上那只小一点的小狗,直到白皎的声音响起。
白皎的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不太确定,但又包裹着浓浓的不敢苟同的语气。
“我觉得这个应该要小汪自己来决定吧。”白皎摇了摇头,“我们不能替他决定他想还是不想啊,这样是不对的。”
“但如果这样会对小汪更好呢?”白初贺问他。
白皎的头摇的更起劲了。
“不对,这样不对,不可以这样。好不好也不是其他人能说的算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并不是无私的体现,这也是一种自私。”
白初贺愣住了。
白皎这句话说的十分肯定,在他印象里,脾气软和的白皎从来不会把什么话说得这么死,更不会说得如此严重。
这是白皎无意识但发自心底的想法。
他忍不住看了白皎一眼。
白皎正在摸着自己的鼻尖,脸上露出点讶然的表情,似乎对自己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有条理的话而感到惊讶。
“我饿了。”白皎摸完了鼻子后摸肚子,“哥,我们下去吃午饭吧。”
白初贺的思绪被打断,点点头,“好。”
不得不说白皎对饭点掐得实在是很准,他们下楼的时候,碰见正好准备上楼叫他们的宋姨。
宋姨似乎有些走神,听见白皎的声音后才注意到两人,笑了笑,“下来了,正好开饭了。”
白皎有点心虚,不好意思去看宋姨,但宋姨精神似乎不是很好,他发自本能地关心了一下。
宋姨脸上的表情不如平常那么稳重,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
“宋姨,你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
“嗯?”宋姨回神,“嗯,没事,昨天降温了,你们要是出门的话记得穿厚点。”
她看了眼白初贺,白初贺点点头。
饭桌上,白皎还在想着那本小人书,吃饭的时候有点走神,显得没有平常那么活泼。
正巧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走神,因此没发现今天中午的饭桌上心不在焉的不止他一人。
白初贺的眼神从白皎身上挪开,无声地观察着其他人。
宋姨倒还好,似乎被白皎问过之后就恢复了正常,虽然有些时候看着好像也有些走神,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笑着给两个孩子夹菜。
而白远和宋琉显得要反常得多。
白远吃着饭,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话,但浑身上下的气场让人感觉有些凝重。
宋琉则更加明显,比起略显严肃的白远,此刻的她简直算得上心烦意乱。一顿午饭下来,白初贺就没在她脸上见到过平常那样开朗的笑容。
今天是周六,白初贺的印象里,白远和宋琉在休息日的中午很少在家吃饭,一般要到晚上才回来。偶尔留在家中,大多也是因为白皎的缘故。
白初贺猜测着是不是生意上有什么问题。
室外的光落在白远的眼睛上,镜片泛出强烈的反光,遮盖住了他时不时看向白皎的眼神。
但白初贺看见了。
用餐完毕,白皎最近比以前还要紧张学习,放下碗后就说要回去写卷子。
宋琉回过神来,“快去吧。”
白皎一溜烟就没影了。
家里的阿姨将碗筷收走,宋琉起身的时候才发觉白初贺还没有离开,“初贺,你不上去复习吗?”
白初贺跟着她起身,开门见山道:“你们怎么了?”
三位长辈对视一眼,宋琉叹了口气。
就知道瞒不过自家大儿子。
宋姨随口找了个借口,上楼去了。白初贺猜她大概是想留出能让自己和宋琉白远单独对话的空间,或许还为了注意着白皎的动向。
客厅只剩下三人,没有了其他人在,宋琉不再强撑,紧缩着眉头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
“今天早上家里的律师联系了我和你爸,说有件事可能需要小皎帮忙。”
“什么事?”
白远接过话头,“之前你妈妈找到弟弟的时候,海市正在对老城区那片的非法行业严查严打,当时好像有公众人物关注这方面的事,正好海市也在改革,严打的力度很大,把尾子洞那一片拐卖人口的不法分子都抓了个干净。”
“嗯。”白初贺点头,这件事他在季茹那里也听说过。
“当时这方面的法律法规还不如现在这么完善,对主犯和从犯都判了刑,我和你妈妈也有关注这方面,听到判决后总算放了心。”
听起来并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白初贺有些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关注后续的处理。”宋琉开口,“因为有些从犯提出过上诉,所以我和你爸还有些相关的受害家庭一直有继续跟进。我们觉得判的太轻。”
宋琉的语气几乎已经到了怨恨的地步,白远的脸色也相当不好看。
“前几年这方面法律做了一些增订,完善了不少,我们就在争取对主犯重新量刑,早上律师给我们打电话了,说有很大希望判决死刑。”
宋琉和白远已经说得很详细,但白初贺还是没能理解为什么他们的情绪这么低沉,这对于自己的父母来说,应该是件等待多年的好事。
“那不是很好吗?”白初贺将疑惑说出口。
“嗯,是很好,我们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宋琉低声道,“但有一个问题,律师联系我们说重新量刑肯定要开庭,开庭的话就需要证人作证。之前的证人们虽然也还在,但律师说尽可能让找到一些新的受害者出席,加大死刑判决的可能性。”
她说到这里,白初贺一下子就明白了。
当年的白皎年纪尚小,不满足出庭作证的条件。更重要的是他应激后已经记不得过去的事情,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他站上法庭证人席位。
当年开庭的时候,恐怕白皎并没有出席。
宋琉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当年因为受害者众多,恶劣程度严重,影响范围也很广,直接给这个案子定了性,其实需要证人的地方并不多,我也只是接受了几次警察问询。”宋琉疲惫地看了白初贺一眼,“也不敢让弟弟接触到这些。”
凝重的情绪逐渐蔓延。
白初贺的心也沉了下来。
他已经能猜到白远和宋琉一整天心烦意乱的理由。
“能出庭作证的证人还是那些人。”白远道,“有些更早的受害者甚至已经联系不到了,家里律师的意思是,这次能不能下死刑的关键都押在弟弟身上了。”
宋琉端着马克杯,手指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杯柄,看见白初贺带着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习惯,揉搓着桌角。
“所以你们需要白皎出庭。”白初贺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出这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嗯,这件事必须得弟弟出面。”宋琉说,“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
但是白皎已经没有过去的记忆了,想要他出庭,势必要引导白皎想起过去的一切,不管过去有多令人难受痛苦。
可他们无法预料白皎回忆过去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也无法接受如今开朗活泼的白皎变回从前那个不安痛苦的小月亮。
没人比宋琉更了解当初的白皎有多孱弱,那些白皎缩在床上边哭边说梦话的夜晚,她不止一次地祈祷白皎远离所有痛苦的过去。
宋琉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本来已经做好了让弟弟一辈子都不用再接触这些的准备,可”
她忍不住看向白初贺。
她知道,白初贺只会比她更加难受。
白远伸手揽住自己的妻子,一样犹豫不决。
半晌过后,白初贺终于出声。
“如果白皎不出庭的话,就没办法成功量刑吗?”
宋琉摇了摇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也不是,还是会往这方面考虑的。”
“只是很难说十拿九稳。”白远接话。
宋琉按着太阳穴的手忍不住转为揉额头的动作,“初贺,我老实跟你说,我和你爸想不好该怎么办我不希望小皎再出现医生说的那种反应,而且失忆的人回忆过去本来就不是一个放松的过程。”
白远打起精神,乐观地安慰她,“没事,这也只是律师给的建议,并不是一定得这么做,我们可以走一步看一步。”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作为安慰的话来说,实在是太过苍白。
宋琉按着额头的手没有松开,陷入了沉默。
白初贺心乱如麻,所有的思绪搅在一起,额头的血管突突直跳。
他平生第一次像一个迷茫不安的孩童一样,朝自己的父母投入了求助般的眼神。
“我们不能让他接触这些,对吗,你们说过他会不舒服,会应激,你们说——”
“儿子,先别急。”白远开口。
白初贺止住说话声,但目光仍然游移在按着额头的宋琉身上,仿佛期待自己的母亲能够说些什么。
在沉默的时候,宋琉和白初贺显得如此相像。
她按着自己的额头,手遮住了眼睛,白初贺无法看到她现在是什么样的眼神。
“这是他们罪有应得。”宋琉慢慢开口,“他们做过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他在牢里吃着公家饭,悠哉度过下半生。”
白初贺的手心按在桌角上,疼得钻心。
宋琉终于放下了手来,抬起双眼。
白初贺看到了她的双眼,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常忧虑。
宋琉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 96 章
和父母谈过之后, 白初贺无声地慢慢上楼,脚下熟悉的台阶仿佛变成了通往谁都未曾踏足过的区域的长长楼梯。
漫长,永无止境,且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什么光景。
宋姨听见了上楼声, 估计着他们谈得差不多了, 才放下手里已经打理了不知几遍的花束, 插进花瓶, 转身准备离开。
只是刚走到楼梯口,她就看见了走得极为缓慢的白初贺。
宋姨的嘴巴张了张, 但没有马上出声,她不知道这个时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她看着梦游似的白初贺, 白初贺的脚步褪去了以往稳重随性的感觉,看起来飘忽不已,就像他脸上的表情一样。
宋姨终究是放不下心, 轻轻喊了一声, “初贺?”
一声落下,白初贺没有听见,陷入自己浓雾一般的思绪中。
宋琉的话犹在耳边。
那时他提着心, 小心翼翼地等待着, 在被拉长至令人焦心不已的时间中,他没有太过心急, 也许是害怕宋琉无法得出合适的决定。
他也说不清楚他想听到的是哪种回答,是想宋琉继续和从前一样,温柔地将白皎保护在纯白美丽的象牙塔里,还是打破那层为白皎打造的比蝉翼更加脆弱的假象。
左右为难的人, 只有在听到他人的决定时才会彻底明白自己的内心倾向。
“我很想我多想小皎能够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不用再接触沉重的过去。”
是的, 他也很想。
宋琉多年来悉心为白皎屏蔽去了一切来自现实里的残酷,不管是白皎幼年时被其他小朋友说和家长长得不像,还是少年时代被同学当做笨蛋戏弄,她从来都没有让白皎接触过那些也许会让人难过的真相。
她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对白皎的保护欲几乎已经成了她刻进身体里的本能。
“但这是小皎自己的事。”宋琉那时放下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能代替他来决定是否饶过那些恶贯满盈的人,即使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但他身上被那些人留下的伤疤从未消失过。”
就算她再怎么撑起白皎的象牙塔,有些事情也始终存在。
宋琉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白初贺已经明白了她的决定。
她想将一切的决定权交给那个切实受到过伤害的孩子,交给白皎自己。
白初贺知道,虽然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太多,但宋琉在短短的时间内作出这个决定,内心一定做过莫大的斗争与挣扎。
作出这个决定,就等于推翻她一直以来为白皎所做的一切。
她仍然焦虑不安,因为无法预知白皎想起过去后的反应,如果白皎会因此难受,宋琉也会揪心不已。
白初贺不断地在内心用这些道理来说服自己。
母亲和父亲的想法是正确的,他们不能一直瞒着白皎,除了白皎,其他人都没有资格替他作出选择。
就像白皎看到书里蜷缩在一团的小汪时说的话一样。
[我觉得这个应该要小汪自己来决定吧。]
白初贺有些想不太起来宋琉作出决定后自己是什么反应,说了什么话,只记得白远和宋琉听见后看向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忧虑,担心,不赞成。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白初贺恍惚地抬起头,这才看见了拿着剪刀的宋姨。
宋姨的眼睛里也满是担忧,轻声问他,“初贺?你还好吗?”
白初贺下意识回避了这个问题,用最冷静的声音开口,“您在插花?”
“嗯?嗯,对。”宋姨对避而不答的白初贺有些担心,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顺着白初贺的话说了下去。
“小皎还挺喜欢那种花的,我刚才剪了剪枯枝。”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园艺剪,“这花不能暴晒,之前怕它枯萎,一直小心放在阴凉处养着。但一点儿都晒不到太阳也不行,花哪儿能不见光呢,会死的,前阵儿我把它往外挪了挪。”
“嗯。”白初贺有些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下意识应了一声,大脑缓慢地想着宋姨说的花是什么样子。
宋姨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下楼拾缀拾缀。”
宋姨下楼去了,白初贺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萦绕着她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虽然是为了花好,但一直养在阴凉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娇弱,养到最后,可能见到一点光就会马上枯萎。”
白初贺大脑迟钝地想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白皎的房门前。
这间宋琉曾经安排给他的卧室,房门像平常一样关着,隔音效果很好,白初贺听不见任何动静,但隔着门,他能想象出白皎认真地坐在桌前学习的模样。
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但白初贺没有压下去。
门敞开后,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用小狗哥哥的身份走进去,还是以白皎十几年来素未谋面的白家哥哥的身份走进去。
大概是为了逃避这种混乱不定的想法,白初贺的眼神下意识地在走廊里犹疑着,忽然在某一处定住。
白皎的房间旁,走廊尽头的罗马式壁炉上,他看见了宋姨说的那盆花。
是一盆法国绣球,苍蓝与淡紫的颜色安静交织着,无数朵小花簇拥成盛大美丽的花球。
白初贺下意识地向那盆花走了过去。
气温寒冷,绣球本不该在冬天开花,但赖以白家一贯专门维持着的令人舒适的温度和湿度,即便户外寒风呼啸,它也能够舒展着绽放。
壁炉旁挨着走廊的落地窗,平常这里的窗帘应该是一直拉着的,但家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将窗帘收了起来,让这株绣球可以接触到一些窗外的散光。
走近了后,白初贺看到绣球朝阳的那一面已经出现了一些颜色黯淡且打蔫的花朵。
他的心一紧,伸手就要将收好的窗帘拉下来。
但碰到窗帘的一瞬间,透过那些打蔫的枝叶,白初贺忽然看见枝叶下已经出现了一些新的小小花苞,它们看起来比其他株更加强壮美丽,已经在随时准备着绽放。
白初贺已经碰到窗帘束带的手停下,慢慢收了回来。
身旁传来家里阿姨的声音,笑呵呵的,“你在看这盆花吗,是不是挺漂亮的,之前一直是夫人在打理,特意挑了二楼这个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结果不知道怎么入冬后枯萎了很多,夫人和宋姐就稍微透了点光进来。”
“然后它就好起来了吗?”白初贺问。
“哪儿能那么灵光呢,结果第二天就枯萎得更多了,得有一大片都谢了吧,把夫人吓一跳。”
阿姨看到白初贺略微迟疑的目光,又解释道:“但是把枯萎的摘了后,又慢慢长起来很多,而且比之前看着漂亮多了,现在你看到的就是后来长出来的花,是不是挺精神的?”
“嗯。”白初贺开口,“这种花是不是很脆弱,要娇养?”
喜阴,但是一直放在阴凉处却并不能够长得很好;向阳,但甫一接触到阳光又立刻枯萎一大片。
这实在说不上是多么坚强的花种。
“哪儿有。”阿姨笑了起来,“这花可不脆弱,相当耐寒耐旱,适应能力也特别强,属于宿根类里相当坚强的花呢。”
阳光仿佛变盛了一些,细小的花苞沐浴在光下,生机勃勃。
“我以为很难养。”
“哎,不难养,也就是换环境的时候要适应一下,说不定还会冬眠,但适应了后每年都开花,漂亮得很。”
“是吗。”白初贺有点发愣。
“这花好啊,好看,而且花语听着也很好听。”
“花语是什么?”
“好像是是希望,美满,团圆。”阿姨笑了笑,“我得下去了。”
阿姨离开了,白初贺再次回到白皎的门前,站了很久之后才下定决心推开房门。
书桌在窗前,白初贺看到白皎的后背一抖,似乎被吓了一跳,然后忙不迭地转过头来,看到是白初贺后才松了口气,“是初贺哥啊”
白初贺走近了,才明白白皎那么慌张的原因。
白皎的手肘下压着那本陈旧的连环画,大概是做题做累了,偷个小懒。
“嘿嘿。”白皎看见白初贺的目光,“我作业已经写完了,本来准备复习的,但是想休息一会儿,就看看这本书。”
“这么喜欢吗?”白初贺在他身边坐下。
“嗯,很可爱嘛。”白皎笑了笑,“就是没有下册,好遗憾。”
“走廊那盆绣球是你养的吗?”白初贺慢慢回想着那些漂亮的花。
“嗯算是吧。”白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过好像平常主要是爸妈和宋姨在照顾。”
不用白初贺问,他自发地说起这盆花的来源,兴致勃勃。
“刚搬过来的时候,岭北靠小树林那边还没完全建设好,有好多垃圾,我就是在一堆垃圾里发现这盆花的。”
白皎记得自己那个时候在捡贝壳,慢悠悠地带着小狗走到了小树林里,在堆着一些垃圾的灌木丛旁发现了这盆花。
“应该是别人好久以前丢的吧,我看到的时候花盆都碎了,只剩一半,还有一半都已经埋到土里了,然后我就看到上面有几株花。”
那时候是春天,这株花是纯正的浅蓝色,在一片绿油油的灌木和垃圾当中显得相当清新动人。
“我那个时候好像很喜欢捡外面的东西。”说到这里,白皎又不好意思起来,“然后我就把那株花挖出来了,好像还划破了手,被宋姨念叨了几句。”
白初贺听着“很喜欢捡东西”这句话,“你当时不怕养不活吗?”
“怎么会呢。”白皎奇怪地说,“它能在那种环境都长得这么好,我把它带回来,它肯定会长得更啊。就在外面,你看到了吗,这几天又开花了,可好看了。”
白初贺知道白皎说得是花,但他仍然不受控制地看着小鹿眼笑得弯弯的白皎的脸,“嗯,看到了,很好看。”
“是吧。”白皎笑笑,“不过它之前也枯萎过一次,吓死我了,我和爸妈说肯定是太久没晒过太阳了,妈妈一开始还很犹豫,但是还是决定听我的,后来它果然又开了。”
“是你提议的要让它多晒晒太阳?”白初贺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敲了一下,“你不怕它整盆枯萎死掉吗?”
“不可能的。”白皎断言道,“我知道它肯定不会死,它之前可是在那种环境里被我带回来的,现在再差也不会差过那时候,怎么会死呢?”
“这样啊。”白初贺说。
白皎笑了起来,哗啦啦地习惯性翻着手里的小人书,就像他幼年时最爱做的那样。
这本书太过陈旧,又被阅览多次,经不起自己久别重逢的主人时隔多年都来这么一手,书籍发出危险的咯啦声。
白皎听见了,立刻停下这个坏习惯,看了看贴了透明胶带的书脊,“小月亮是不是不擅长保养书,胶带贴得有点歪。”
白初贺控制着自己笑了笑,“嗯,你要重新装订一下吗?”
“还是算了。”白皎立刻打起了退堂鼓,“我肯定比他好不了多少,说不定弄得更乱七八糟。”
“皎皎。”白初贺忽然话锋一转,“你还记得以前你上初中时约你踢球的那几个男生吗?”
“嗯,记得啊。”白皎看向他,“他们怎么了?”
“你之后和他们联系过吗?”
白皎想了想,“没联系过,初中毕业之后就没什么联系了,他们有一两个去国外读高中了,剩下的都在海珠读AL班,跟国内高考班不是一栋楼的,高中又忙,根本见不到面。”
偶尔会有碰面,但那几个男生似乎总是很急,看到他后就立刻走远。
真奇怪,白皎想。
“这样啊。”白初贺说。
“嗯,不过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啊。”白皎有些奇怪。
白初贺有些话想说,但又不愿意马上说出来,反而又换了个话题,“那皎皎,你还记得之前班上的人说你个子矮的事吗?”
“记得。”白皎点头,“你好像放学之后问了我个奇怪的问题,我有点记不清了。”
“嗯,我问你为什么也和他们一起笑。”
白初贺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那时他看着白皎的笑脸没能说出口的话,他决定现在告诉他。
“皎皎,周围人的笑有时候不一定是善意的笑,也有可能是恶意的,是对你不好的笑声。”
白皎慢慢愣住,随着白初贺的话想起那天的场景。
周围看着他大笑的男生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但他那时并没有仔细去分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
“可是可是我平常跟他们的关系都挺好的呀,宋一青和我是好朋友,也会经常帮我,他怎么会——”
“我知道,皎皎,他们并不是故意这样的,他们也并非是多么的坏,他们只是下意识地笑了你。”白初贺一字一句道。“但我还是想让你看清楚,笑声并不是只有一种含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愿意看到你被人欺负。”
白皎慢慢安静了下来。
那些场景还残存在他记忆里,他回忆里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去观察周围人目光里的含义。
宋一青说完“小矮子”三个人后,马上止住声音,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大笑。
而其他哄堂大笑的人,眼神里闪着诙谐的光,但诙谐深处,是一种很好笑的情绪,有些人甚至闪过一丝不自觉的轻蔑。
白初贺看到白皎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茫然,他马上就开始后悔对白皎说了这些。
等明白了一切真正的含义,白皎该如何看待其他人。
但他不能不说,他不希望白皎一直蒙在鼓里,钝感而造成的脾气好的特性被人当做笑料。
就像那盆漂亮的花一样,一直呆在阴影里,最后见光即死。
“是是这样吗。”
白皎喃喃道。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猛烈地变幻,曾经稀疏平常的东西变得陌生不已,所有事物都变成了另外一种光景。
白皎看向白初贺的眼睛,想看看那其中是否也会有什么不同。
但白初贺望向他的目光始终不变。
“没关系的,皎皎,你会适应下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白皎胡乱地点点头,“嗯,我知道我,我想写会儿卷子,初贺哥,你你去复习吧。”
白初贺顺从他的意愿,离开的时候轻轻带上了门。
白皎盯着面前的练习卷,黑色的印刷字似乎开始扭曲变幻,一会儿变成这样,一会儿变成那样。
他摇了摇头,握着笔,写下解答。
曾经让自己觉得很复杂的题目,如今变成了最简单的东西,只有一种标准答案,从来不需要思考其他。
白皎混混沌沌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了周日。
这天本应该是休息日,但海珠把文艺汇演定在了周一,他们必须在周日过一遍整体彩排。
吃早饭时,他不小心碰掉了勺子,旁边的宋姨帮他捡起来,随口说了句“哎呀。”
很平常的一句话,放在平时白皎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现在他却忍不住焦虑起来,想着宋姨这句很随意的语气词到底有没有其他的含义。
他说了一句谢谢,悄悄盯着宋姨接下来的举动,观察着她眼角眉梢的表情。
是和平常一样吗,还是会蹙着眉,带着一点责怪的目光呢?
白皎捏着勺子的手指不知不觉地缩紧。
宋姨抬起了头来。
白皎心里一跳。
宋姨的双眉蹙着,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白皎心里一沉,他从来都没发现过原来自己会经常给他人添麻烦,连一向慈祥的宋姨都会不耐烦的程度。
一句“对不起”马上要从嘴边脱口而出,但下一秒,白皎看到了宋姨下一个动作。
她直起身来,反手敲了敲自己的腰,蹙着的眉头虽然没有舒展开,但并没有任何不耐烦。
白皎听见她叹了口气,和宋琉说了句“腰又开始了。”
宋琉心有戚戚焉地说贴膏药会好一些。
白皎沉下去的心缓缓重新升起,说不上一下子变得轻松,但变得很踏实。
他下意识朝白初贺看去,这才看到白初贺一直望着他,碰到他的眼神后笑了笑,带着鼓励露出一种“不用担心”的表情。
白皎也笑了笑。
到了学校,宋一青笑嘻嘻走来,脸上挂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小白,我跟你说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然而一向脾气很好的白皎并没有像宋一青料想的那样,好脾气地顺着他的话来。
今天的白皎显得似乎格外谨慎,也不像平常那样那么活泼,似乎揣着什么心事。
宋一青揽住他的肩膀,“哎哟,公主这是又咋了嘛,跟兄弟说说。”
白皎慢吞吞开口,“宋一青。”
“啊?”白皎冷不丁叫一声,宋一青反倒有点紧张起来,想起很久之前逗白皎结果惹得白皎真生气了的事情。
他反思了一下自己,确定自己今天什么都没做之后才放下心来。
白皎稍微动了动,扭过头看着宋一青的脸。
宋一青脸上带着一如既往没心没肺又欠的不行的笑容,但每次自己没什么动静的时候,他会是那个上前笑嘻嘻地揽住自己,问自己出什么事了,用无所谓的语气告诉他所有事都不是事的人。
“宋一青,你之前为什么说我是小矮子啊?”白皎开口,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宋一青愣住了,揽着白皎肩膀的手缩了回来,脸上的笑容也隐去了不少。
白皎仔仔细细地观察他的眼睛,看见宋一青的双眼里不安又愧疚。
“这个小白,我得给你道个歉。我那时候就应该给你道歉的,是我脑抽了,嘴贱说了句这个,其实我不是想嘲笑你,我就是——”
宋一青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白皎点点头,“所以你不是故意的,是吗?”
“对。”宋一青想起朋友圈那些曾经暗地里嘲笑过白皎的话,心里难受了起来,“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我毕竟那么说了,真的对不起,小白。”
白皎扭过头,默默思考了一会儿。
宋一青在旁边紧张地等待着白皎的反应。
过了一小会儿,白皎终于抬起头,宋一青看见他笑了笑。
“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白皎说,“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还是分得清的。”
宋一青愣愣地站了会儿,然后不自在地转过头去,伸手拍了拍白皎,“哎呀,烦死了!怎么还跟哥们搞这种,还还怪窝心的。”
“小白!”许安然的脑袋从后门冒出,美滋滋的,“服装准备好了,快来试试!”
第 97 章
宋一青听见了, 连忙推了推白皎,“我要跟你说的好事就是这个,你的小人鱼服装弄好了。”
白皎高声和许安然说了句“好的马上来”,屁股刚从座位上抬起, 又想起宋一青刚才说的话, 不禁狐疑道:“那坏事是什么?”
“坏事啊。”宋一青故作神秘, 憋着笑, “坏事,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哦。”白皎盯了他一眼, “好吧。”
他告别宋一青,向活动教室走去。
今天是周末, 校庆的前一天,是高三难得的活动日。虽然是宝贵的假期,但几乎整个年级的人都来了学校, 走廊上穿着各种服装的学生四处可见, 相当热闹。
学生们都三三两两穿过来跑过去,大呼小叫,走出教室的一瞬间, 白皎有一种自己来到了动物园的猴山的感觉。
教室外, 他看见了几个班上的男生,许多已经在其他女生的威逼利诱下换上了演出服, 扯着宽大的洋裙,新鲜但又颇不自在走来走去。
男生们还没戴上假发套,清一色的短发寸头,搭配上洋裙显得相当滑稽, 许多男生一边磕磕绊绊地牵着裙子,一边大声彼此攻击, 闹完后又在一起笑得肆无忌惮。
女生们则显得要比男生赏心悦目很多,出演女角色的女孩子们和繁复的大裙摆十分相称,还有很多演男角色的女孩子穿着英姿飒爽的男装,披着头发的背影甚至让白皎有种“美少年”的感觉。
受这种狂欢气氛的影响,白皎的嘴也不由自主地咧了起来。
“我们人鱼公主出来了!”有男生瞧见了白皎,扯着嗓门大声叫了起来。
这个男生是为数不多的换好整套服装的人,带上了棕色的公主头假发,脸上两坨红艳艳的眼色,嘴唇抹的像舔了血。
白皎看见他那副绝对说不上美丽的装扮,笑容止住,逐渐消失,开始打起退堂鼓
一会儿他也会是这幅尊容吗?
他下意识转头朝教室内白初贺的位置看过去,但座位上空空荡荡,瞧不见白初贺的身影,不知道人去了哪儿。
白皎心里打定主意,等换完衣服之后一定要躲在活动教室里,绝对不能让白初贺看到自己变成人妖。
“八嘎们都起来,给我们公主开路!”
宋一青冒了出来,推着有些萌生退缩之意的白皎向前走去。
那个换好妆的男生还在扯着嗓子,“有难同当,白皎你可不能跑。”
其他男生也大笑了起来,一群人猴精似的勾肩搭背,簇拥着白皎走进活动教室。
刚站在门口,白皎就已经看见活动教室里换好衣服的女生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化妆品,按着扭扭捏捏的男生化妆。
有一个男生正在贴假睫毛,龇牙咧嘴,效果说得上是惊悚。
许安然正在门口训斥男生畏畏缩缩,看见白皎过来后笑了起来,“小白快来,我亲自给你化!”
白皎现在明白了宋一青说的“坏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个电眼逼人的男生,吞吞吐吐的,“可不可以只换衣服和假发,就不要化妆了吧?”
许安然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临时围起来的更衣处走,“不行,我都准备了好久了,必须得化。”
外面的男生凑在门口起哄,“得化,必须得化!”
许安然回头白了他们一眼,“你们也跑不掉。”
穿着裙子的男生们立刻没声儿了。
白皎无可奈何地钻进更衣处,一进去就看见里面的凳子上已经放好了一整套洋裙。
裙子是明亮的向日葵色,厚实华丽的缎面上浮着浅浅的暗纹,裙边缀着纯白蕾丝,领口中间还吊着一颗精致的玻璃钻,闪闪发光。
整套裙子层层叠叠,而且不止一件,几乎要将那个可怜的椅子埋在了里面。
白皎笨手笨脚地拿起向日葵色的裙子,刚想试着往身上套,又发现裙子下面还有件高领衬裙,压着相当夸张的鱼骨裙撑。
许安然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彷佛早就料到白皎会弄不明白,“小白,先穿裙撑,然后把衬裙穿上,最后套大裙子。”
“哦哦。”白皎拿着裙撑研究了半天,系在自己身上,又拿着衬裙想了很久是从头套还是从脚套,折腾半天才穿上。
最外面那条大裙子的挑战性更强,白皎试着穿了几次才找到正反。
这次舞台剧的服装大概是许安然她们订制的,相当考究,白皎记得之前他听见女生们兴冲冲地说要做成洛可可风。
他不懂这是什么,刚开始还以为她们在讨论圣诞节买什么巧克力。
套上外面的大裙子后,白皎心里立刻涌上来一股强烈的难为情。
这可是裙子,真穿在身上后,他还是臊得走不动路。
活动教室内的另一边传来尖锐爆鸣,“你们怎么还弄了高跟鞋,姐姐们你们别太离谱!!”
白皎心里一紧,下意识往凳子底下看过去。
果然,凳子下躺着一双缎面的浅黄色单鞋,尖头玛丽珍的款式,脚背系带散落在一旁,像一件刚刚被拆开的礼物。
只是这礼物白皎实在是难以恭维。
白皎一直以来都是开开心心的小太阳性格,从来没为什么事情真正发愁过,唯有在看到这双漂亮鞋子的时候,从心底冒出一阵大势已去的绝望感。
现在想要发出尖锐爆鸣的人变成了他。
好在许安然还算是了解他,这双鞋子虽然也带跟,但鞋跟并不是很高,看起来很像他上小学时班上女孩子经常穿的可可爱爱的浅跟鞋。
白皎磕磕绊绊地换上,差点将脚崴着。
外面的许安然看了一眼手表,“白白,你换好没有?”
简陋的更衣处内传来颤颤巍巍的声音,“换好了。”
许安然满脸问号,“换好了那你出来呀。”
更衣处内没动静了。
许安然阴恻恻道:“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可就直接把帘子拉开了啊。”
“等等!”更衣室里立刻响起急到有些跑调的嗓音,“我、我马上出来。”
许安然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其他上刑一样的男生也停止愁眉苦脸,笑嘻嘻地起哄,“公主快出来啊,快快快!”
白皎深呼吸了一口气,抱着大义赴死的心情,慢吞吞轻轻拉开帘子,头缩在胸前,像只鹌鹑一样走了出来。
全身血液冲上头顶,脸开始散发灼人的温度,白皎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裙摆,始终没有抬头,等着想象中的爆笑声响起。
这一刻,他忍不住回想起白初贺昨天对他说的那些话。
一直以来遮掩在他的世界里那层美好柔和的纱被掀去了,认知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同。
曾经友好的眼神里也许夹杂着轻蔑,欢乐的笑声也不一定那么单纯。
白皎紧张的心情随着这种想法渐渐消失,指尖微凉,难过地等待着或是尖锐或是讽刺的声音。
一秒钟过去,两秒钟过去。
活动教室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什么动静都没有。
唇侧被白皎咬得隐隐作痛。
直到身边终于有了点响动。
一声低低的吸气声响起。
许安然倒吸了一口气,伸手牵了牵白皎没有理好的裙摆,好半天才开口,“小白,虽然我早就猜道会很合适,但没想到会这么合适啊!”
白皎怔了怔,怀疑自己没听清,直到听见许安然和旁边的女生激动不已地小声哇哇叫。
他鼓起勇气,慢慢地抬起头来。
周遭一切他之前不敢抬眼看的场景落入眼帘。
挤在教室里凑热闹的男生们惊呆了,女孩子们则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眼神里惊艳之意明显。
其中一个男生戳了戳另一个男生,“嗳,你怎么就没能穿出白皎那种感觉啊??”
“你我特么!”那个男生气得跳脚,一转头拉住给自己化妆的女生,“就是,白皎那种就挺好啊,我怎么没捞到这种!”
女生翻了个白眼,“大哥,瞎说什么啊,你这裙子比白皎的还华丽好不好,有时候多找找自己的原因,这么多年怎么没长成人家那样——”
男生哀嚎道:“靠,凭什么!”
“白白,你别紧张。”
白皎愣神的时候,身边响起许安然的低声细语,“你看,没人笑话你,大家都觉得很合适哦。”
一旁又响起公鸭嗓抱怨声,“能不能给我化成白皎那种。”
“人家白皎根本就还没化妆呢好不好?!”
白皎难过又焦灼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他转向许安然,小声道:“我以为”
“想太多也不好哦!”许安然的声音笑吟吟地,逐渐消解白皎的心结,“来来来我给你戴假发。”
坐下后,被其他男生拱到外面的宋一青终于费劲起了进来,走两步踩一下裙摆,蹦到白皎身边,竖起一个大拇指,“我靠公主这下可真公主了!”
白皎很不好意思,“你别说啦。”
宋一青双臂一抱,“咱们把全套都整上,我看这下还有谁敢笑话我们班是男公主!”
许安然已经拿出了假发,是一顶浅金色的偏分长发,发尾旋着精致的小卷。
许安然解释道:“本来应该是红色的,但是我和其他人商量了下,感觉金色最适合你,所以改了改。”
白皎手足无措地点头,“哦哦,是吗,我、我没想过这些——”
“因为你的头发本来就是茶色的嘛。”许安然抓着白皎的发梢,听起来颇有见解,“而且还带一点点自然卷白皎,你知不知道你的头发在阳光下其实带一点点金色?”
“嗯”白皎习惯性地摸摸鼻子,“这我倒是不知道”
“真的,你真不是混血什么的吗?”
一旁的宋一青忽然插嘴,“许委,你刚才那句话我怎么听着这么熟悉,你说什么来着?”
许安然闷头调整假发,随口回道:“我说小白的头发有点泛金色。”
宋一青琢磨了一会儿,“我咋老觉得这话很熟悉哎!对了!小白,之前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三个之前偷偷跟踪你哥到上门街那一回?”
“嗯,记得。”白皎现在想起当时被白初贺发现的场景,仍然会觉得有点尴尬心虚。
宋一青猛地一拍巴掌。
“对,就是那回,跟你哥一起的那个漂亮姐姐跟我说过来着,说他们要找的人头发也有点金色!”
白皎微微一愣。
宋一青在一旁噗嗤带笑地摇脑袋,“我那会儿还抖机灵,跟你初贺哥说要找你的话直接打电话就行了,哪儿还用得着大老远跑到上门街来,你看,我说的其实也没啥问题嘛。”
宋一青没怎么多想,哼哧哼哧地笑了起来,笑了好半天才发现白皎望着课桌上的化妆镜,发起了呆。
“小白?”宋一青推了推他,“想什么呢,跟你说话呢。”
“没事。”白皎慢慢回过神来,但双眼仍然盯着镜中的自己。
班上的学生们很重视这场高中最后一次的活动,男生们很卖力地负责做道具布景,女孩子们毫不吝啬地带来了自己平常打扮的东西。
面前的镜子是自带灯光的,许安然为了更细致地化妆,开了三档的自然光。
像阳光一样偏暖的光线落在白皎的发梢,他看见镜中自己那头熟悉的茶色头发真的像许安然和宋一青说的那样,透出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
这层朦胧的光让白皎有些恍惚,又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一开始,他顺着宋一青的话想起在上门街被白初贺他们发现的那个傍晚,有个吊儿郎当染了金发的青年,头发在阳光下似乎就有类似的颜色。
但那颜色又好像有些不一样,很生硬,不如他此刻在镜中看到的那么柔和。
不对,不是这个,那种强烈的熟悉感并不来源于此。
白皎发呆时显得有些茫然的眼睛忽然微微一转。
那股让他短暂地迷茫了一下的熟悉感逐渐清晰起来,在柔和朦胧的光里不断变化,变成纯白的雪,淡淡的泛光贴着脸颊,在风中轻轻漂浮。
“小月亮?”
白皎觉得头闷闷的痛,这股闷痛又让他整个人很困,他昏昏欲睡地坐在白雪下,泛着稻草色的光芒为白雪所遮掩,化作刺骨的寒意,顺着有些漏风的围巾,攀爬入身体里。
“小月亮?是不是小月亮?”
一声惊愕的女声传来,依稀传进白皎的耳朵里。
可他太困了,他抬不起头来,漫天白雪下,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好好睡一觉。
“咔嚓。”一声快门声响起。
“小月亮,不能睡,快醒醒,不能在这里睡着。”
可是我好困啊,白皎想。
他真的好困好困,他好想睡觉,就让他睡一觉吧。
他好久没有这么安心地睡着过了。
焦急的女声在穿梭过陈旧的冷空气,使劲儿地钻到他的耳朵中。
灰败的雪将那道女声打散,变成不成字句的片段。
“千万别睡”
“一个人为什么”
白皎缩了缩脖子,想挤进单薄但比寒风温暖的围巾中,睁不开眼。
“睡了的话小狗见不到”
听到“小狗”这个字眼,白皎终于有了一点儿反应。
他困倦地眨了眨眼,思考着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两个字有反应。
记忆的深处破碎纷呈,他迟缓地想着,小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他已经选择忘却掉的什么东西吗?
缓缓飘落的白雪中,他终于摸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小狗,威风凛凛的小狗,他忠诚又可靠的伙伴。
对,他曾经有一个小狗。
睡着了的话,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小狗了吗?
“不能睡着你”
“不能睡着!”
白皎回过神来,从脑海中乱七八糟的画面中得以脱身而出。
许安然在一旁用圆圆的海绵一样的东西按了按他的脸,“小白,你昨天没休息好吗?可不能睡着哦,化着妆呢,一会儿画错了就不好了。”
白皎恍惚地抬起眼帘,再次看向镜中。
不知道是不是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原因,一瞬间,镜中的人影仿佛是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的小孩,发梢漾着稻草一般的浅浅金色。
白皎下意识地眨了下眼。
镜面清晰起来,那里也有一个白皎,正茫然又困惑地望着自己。
“哦哦,好的,我没睡着,就是发了个呆。”镜子里的白皎嘴唇动弹着,回答了许安然。
许安然点了点头,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但另一侧的宋一青也在大大咧咧地说着什么,两个人的声音在左右耳旁混在一起,让白皎整个人有些混乱。
“你在说什么?”他问宋一青,“我刚才没听清。”
宋一青在旁边换裙子,他的服装是立领的,穿着T恤也能套,干脆就在白皎旁边一边套裙子一边闲聊。
“就是,我也想问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宋一青费劲巴拉地扣领口的扣子,“没说什么,我就开了句玩笑。”
“什么玩笑?”白皎觉得在别人说话时走神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赶紧问了一句。
“我说,说不定你们家初贺哥找的人真就是你。”宋一青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像只母鸡。
白皎几乎是不带一秒钟停顿地下意识反驳。
“不是,不是我。”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肯定,“初贺哥要找的人肯定不是我,你下次不要这么说了。”
宋一青看白皎罕见地皱起眉来,立刻条件反射地有些心慌,“好好好,不是就不是,你千万别动气啊。”
“我没有生气。”白皎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太认真了,觉得有点尴尬,声音都小了下来,“我就是觉得这样说的话对那个男生太不公平了。”
“嗯?什么?”宋一青没明白,“什么不公平?”
白皎望着镜子,镜中映出一旁正在理着小人鱼的假发的许安然。
“就像这个故事一样。”白皎很小声的说着,“王子把两个人弄混,以为那个人是邻国公主,到最后都没能认出小人鱼,那小人鱼她他该多难过啊。”
白皎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哎,我理解。”宋一青拍拍他的肩,“不过小白你也太多愁善感了,放心,这只是个童话,不是现实。”
白皎点点头。
他明白,但他害怕故事里的情节变成现实。
“我得去化妆了。”宋一青期待地摆摆手,“希望小班技术好点给我整个大变美女什么的嘿嘿”
宋一青走远了,许安然正好理好了假发,给白皎细致地戴上。
“小白。”戴假发的时候,许安然凑到白皎旁边低声开口,“虽然宋一青嘴里没个准话,不过他刚才开的那个玩笑我还挺认同的。”
“什么?”假发的刘海碰到了眼睛,白皎眨了眨。
“就”许安然犹豫了一下,考虑到白皎刚才认真的模样,不知道该不该说。
有话不说不是她的风格,她叹了口气,打理着卷发。
“其实那天在上门街,之后不是牧枚送我回去的,嘛,我也跟她聊过,好奇问了下他们去那儿干嘛,她跟我说是去找人的。”
白皎点了点头,默默地听着。
“然后吧。”许安然斟酌着说法,“我跟她也很聊得来,就多问了点,问他们要找的人是什么样的。”
白皎在心里无声地想着,这些事他是知道的,也许知道的比许安然还多。
许安然只是问那个人是哥什么样的人,而他已经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许安然既困惑又小心地继续说着。
“可能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她觉得跟我说了之后说不定我也会注意一下呢,就跟我说了。”
“她说是个男生,对吗?”白皎开口。
“嗯?对,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吗?”许安然松了口气,也不端着了,全盘托出,“她跟我说,是个和咱们年纪差不多的男生,如果在读书的话应该也读高中了。然后说这个男生应该身体素质一般,可能会偏瘦,但长相应该挺不错的,头发会有点自来卷,然后发色应该不是纯黑吧,估计是带点金的浅棕色。不过我自己是觉得人长大后发色会变深,现在应该是会深一点点,茶棕色什么的。”
白皎一个字一个字听着,双眼又开始茫然困惑了起来。
“哦对,还有。”许安然补充道,“她说那个男生右肩膀应该不太好,会带着旧伤。”
第 98 章
“肩伤?”
听见这两个字, 白皎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缩了缩自己的右肩。
右肩上的伤口早已痊愈,但每次活动时的受限感仍然如影随行,这种与常人不一样的感触一直从少年时代陪伴他到现在。
他身上穿着的裙子虽然是大领口,但里面的衬裙是高领, 换衣服的时候白皎曾暗暗庆幸过不必因此将自己的肩伤暴露在外, 吓到其他同学。
“对啊。”许安然点点头, 打理好假发, 顺手隔着棉质的衬裙点了点白皎的右肩膀,刚好轻轻点在白皎伤疤最骇人的位置, “好像就是这儿吧,不过她说她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小人鱼还有顶简单的贝壳头冠, 许安然双眼放光地给白皎戴上,戴好后才发现白皎又发起了呆。
“小白?怎么了?”
白皎的手指有些僵硬,不听使唤。
短暂的走神中, 他想起了一些他从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第一次见到大庆的那天, 在那家小小的面馆里,大庆听说他有肩伤后愣了愣,随后闲聊一般仔细问了很多。
那时白皎以为大庆只是出于热心肠的关心, 对他有些好奇, 才问这么多。
但现在想起,他才发觉大庆那时候的语气谨慎又认真。
化妆镜的灯光在前面闪烁着, 让视线有些模糊,逐渐变成一盏昏黄但温暖的小灯泡。
小灯泡下是那家有些古老的小卖部,张爷坐在铺子后面,在他们离开后忽然站了起来, 眼神似乎不再那么浑浊,声音洪亮地问了他一句“小月亮, 你好点了吗?”
白皎觉得自己的思绪越来越混乱,变成理不清的一团乱麻。
他长期都是个迷迷糊糊的性格,许安然没有发觉太多,继续说着。
“昨天我和牧枚出去玩了来着,顺便也聊了聊他们找的那个人。牧枚跟我说那时候他们也不知道对方现在长什么样,只能抓瞎着找,不过后来拿到了他小时候的照片呢!”
“是吗?”白皎下意识地应着。
“嗯,照片不在她手上,但她当时拿手机拍了一张,就翻出来给我看。”许安然轻轻擦了擦头冠上蒙了层雾气的水晶,水晶重新清晰起来,“确实是挺可爱的一个小孩。”
“照片是什么样的?”白皎问。
“还拍的挺好的,感觉像专业人士拍的,应该是老城区那边的街道,那个小孩坐在路边上。”
许安然大概有些记不清了,说了一半后停下来想了会儿。
在她停顿的片刻安静中,白皎的脑海已经随着她的话不受控制地逐渐形成一张曾经短短一瞥,但没能再看到过的照片。
破落街道,漫天白雪,寒风呼啸,一个小孩揣着手坐在街边。
照片上的小孩穿着的是什么衣服来着?
“那他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等等我想想。”许安然思考了一会儿,“对了,是件很旧还有点脏的外套,层层叠叠穿了好几件,戴着一顶毛线帽,有一边的绒球已经掉了,还围了条围巾。”
白皎的手指倏地抓紧,指尖几乎要抠进椅子扶手。
他也想起来了,那张他觉得他看到过,但身边人都说不存在的照片。
照片上的小孩,穿着和许安然话里如出一辙,白皎甚至能回忆起那条围巾是种鲜亮的洋绿色。
但现在,那张本应该不存在的照片却突然显露了端倪,出现在许安然的口中。
白皎抓着扶手,“那条围巾是什么颜色的,能给我看看吗?”
许安然这才发现白皎异常认真的表情,她为难地摇摇头,“我也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让她发给我。不过我看不出那条围巾是什么颜色。”
“什么?”白皎紧张的同时又有些困惑,那种洋绿色相当鲜艳,即便是破旧也丝毫没有褪色,不应该看不出来。
许安然的声音响起,“因为照片是黑白的。”
白皎愣了愣,悬起的心慢慢放下,紧抓着的手指松开,手心里全是冷汗。
原来是黑白照片。
也是,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所以啊。”许安然小声开口,“你别生气,我觉得宋一青老开那个玩笑也是情有可原。”
白皎已经放松了许多,随口道:“为什么呀?”
“因为”许安然欲言又止地看了白皎一眼,还是决定说出口。
她记得自己在牧枚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看到那张黑白照片时的反应。
即使是黑白色调,她也仍然能看出照片上那个孩子比起一般人要浅淡一些的发色,偏大的眼睛,姣好的小脸蛋。
不夸张地说,在牧枚说不清楚这个孩子如今会长成什么样的时候,许安然也想象过各种各样的长相。
人对五官的认知和敏感度都来源于自己所见过的人,没有人能想象出一张完全没见过的脸。
所以在真正看到照片后,乱七八糟的想象褪去,许安然几乎是第一眼就立刻联想到身边一个五官和气质都无比相似的人。
白皎。
“那个照片上的小孩我觉得还真的蛮像你的,要是长大了估计也是你这个类型,八九不离十。所以我觉得宋一青开的玩笑其实也不算夸张啦。”
白皎已经忘了自己在听到这番话后是什么反应,但回过神后,他已经来到了学校礼堂的舞台幕后,听着身边的同学们对自己叽叽喳喳的赞叹,等待着彩排安排。
虽然说是彩排,但他们已经将这出舞台剧排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其他节目还在后面等着,时间很紧,许安然说大概踩一下点记一下位置,再熟悉一下服装就好。
“许委。”已经换上了巫婆服装的宋一青也关心起集体荣誉,“王子那边呢,之前都没看到演王子的人跟着一起彩排啊。”
“哎呀,这个不用担心,王子的戏份其实不多,主要都在小人鱼身上。”
“搞这么神秘。”宋一青吐槽了一句。
快速过了一遍舞台位置后,男生们已经习惯了穿着高跟鞋走路,甚至开始互相攀比谁的高跟鞋操纵技术更强。
白皎跟在一群学生里,回到活动教室换下衣服,在座位上坐着发呆。
许安然似乎有些担心他,走过来问了几次他是不是没休息好,白皎摇摇头。
“嗯好吧,那你今天一定要好好休息哦,明天就是正式彩排了。”许安然说。
“嗯。”白皎忽然心里产生出一个很冲动的想法,“许委,我先回去了,初贺哥要是找我的话你就跟他说我出去走走。”
“嗯,好啊。”许安然不知道白家的事,不觉得白皎一个人出去转转有什么不妥,“你去吧。”
白皎抓起包,看了一眼前面那张仍然空着的课桌,立刻从后门离开了。
许安然望着白皎匆忙的背影,转头和宋一青纳闷道:“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啊?”
宋一青摊手,“这我哪儿知道。”
“你和他不是好兄弟吗,这你都不知道?”
“我靠,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
白皎在手机上很不熟练地操作了半天,才叫到一辆网约车。
他钻进后排坐好,司机的声音响起,“去阴家巷是吧?”
白皎拉安全带的动作顿了顿,干脆利落地扣上,“对,老城区那个阴家巷,麻烦你了。”
窗外的风景变幻起来,白皎满心满脑都是哪些乱七八糟但始终理不清的思绪,通往老城区的路程似乎都变短了许多,回过神时,车已经停在了阴家巷熟悉的巷口。
白皎道了谢,付完车费后下车,在阴家巷的巷口站了一会儿。
虽然今天是周末,但补习回来的孩子们似乎不少,还有许多准备回学校上晚自习的学生,将阴家巷衬托得热热闹闹。
这种热闹让白皎感到很熟悉,阴家巷似乎本来就应该这么热闹。
他稳了稳心神,抬脚向巷子里走去。
坑坑洼洼的路面似乎已经成为了阴家巷居民共同的麻烦事,走进巷内,白皎听见两个下棋的老大爷大声骂骂咧咧,说这破路十几年了也不见上面出钱修一修。
他一边张望着那头,一边抬脚就跨过了一个有些隐蔽的浅坑。
身后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聊得热火朝天,下一秒就被浅坑绊倒,直接摔了个马大趴。
白皎听见吃痛声,回头时看到刚爬起来正在捡东西的小学生,似乎又气又痛,和另一个小朋友抱怨着。
“这路烦死了!”
“你还没习惯啊,我早就把有坑的地方都记住了,根本不——哎哟!”
另一个小学生也摔倒了,白皎走过去扶起他们,小孩吸着鼻子说“谢谢大哥哥。”
他摇摇头说没事,等小学生走远后,看着脚下那个浅坑有些出神。
何复在这条小巷内吃过亏,就连大庆也曾经差点被绊倒,但他却从来没有为此摔过,哪怕一次都没有。
而另一个同样轻车熟路的人,是曾经一直住在这里的白初贺。
白皎抿了抿唇,一声不吭地转身,继续往前走着。
傍晚已过,天色暗了下来,照明条件不太好的阴家巷立刻陷入昏暗中。
白皎的视线里出现许多噪点,所有东西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轮廓,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
走过一条小径,拐了两个弯,白皎不知道第几次无意识抬脚跨步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黯淡不清的路。
这一路上,他走得四平八稳,就像将阴家巷的构造刻进了心里,哪里有台阶,哪里有土坑,他都清清楚楚地一一避过。
就仿佛他曾经无数次摸黑走过这条路,无数次绊倒摔跤,避开坑洼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白皎再转过头来,古旧的小卖部招牌映入眼中。
门檐下吊着的仍然是那个蒙了一层油烟的灯泡,门口堆着好几件啤酒,店铺前几乎挤得满满当当,大红色的苍蝇拍放在玻璃烟柜上,电视机响着咿咿呀呀的昆曲声。
白皎抓着挎包带子的手忍不住缩紧,在门口踌躇不前。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清楚阴家巷的路,就像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和许安然口中的那个小孩子那么相像。
在他的人生里,已经有太多让他弄不懂的东西,每当出现这些,身边总会有人温柔地帮助他,替他解决一切,告诉他不必多想。
大脑里的血管似乎激烈地涌动着,额角一跳一跳,白皎感觉自己的头闷疼不已,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这是身体在向他传达危险的信号。
心绪交错的一刹那,白皎忽然想到了那盆自己带回来的绣球花。
经历过阳光的试炼之后,它才长出了更蓬勃的花朵。
白皎的胸口缓慢起伏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迈出脚步,走向面前的小卖部。
小卖部门口摆着小太阳,插着电,但没有打开,还没走到店门口,白皎就感觉店内的温度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礼貌起见,他没有挤过那几件啤酒,就站在烟柜外面叫了一声,“张爷爷?”
小卖部里静悄悄的,没有出现张爷嫌弃但絮叨的声音,那把他平常一直拿在手里的大红苍蝇拍也搁在柜台上,不见人影。
白皎看着那把搁在台面但悬空着大半的苍蝇拍,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又叫了一声“张爷爷?您在吗?”
他贴着烟柜,喊张爷的时候玻璃烟柜跟着嗡嗡地震,大红苍蝇拍晃悠了一下,掉了下去。
白皎下意识伸出手,但没能接住,苍蝇拍掉到了柜台后。
白皎有些懊恼自己碰掉了别人的东西,担心张爷会生气,一边继续试探地叫着,一边挤进店门口,想悄悄地把苍蝇拍捡起来放好。
“张爷爷,我先进来了。”白皎大声说了一句,刚准备绕到烟柜后,脚下立刻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白皎低下头,后背一紧,心脏立刻砰砰跳了起来。
“张爷爷!”
张爷整个人倒在烟柜后,没有任何动静,苍蝇拍就静静地落在他身边。
白皎的脸瞬间急得煞白,赶紧推开烟柜挤了进去,扶起人事不省的张爷。
张爷的呼吸时长时短,有些紊乱,白皎摸出手机打通了急救电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把张爷现在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
电话对面的接线员指挥他把张爷翻过来平躺着,然后问白皎地址在哪里。
白皎一下子脱口而出,报出了准确地址。
放下电话后,白皎使劲儿把烟柜推得更远了些,留下足够的宽敞的地方,握着张爷的手,心里害怕又紧张。
张爷的手老瘦干瘪,像一截了无生机的枯木,一动不动。
白皎抹了下眼泪,心跳越来越快。
在他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生死攸关,看见有人在自己面前倒下。
“张爷,人呢,吃了没?”
门口忽如其来的熟悉嗓音,白皎在烟柜后站起,求救似地开口,“大庆哥,张爷晕倒了!”
大庆提着一小兜芡实糕,没成想大晚上在这儿看到白皎,脸上立刻浮现惊愕的表情,“皎儿?你一个人过来的?”
白皎惦记着张爷,心急如焚,虽然看见了大庆的小眼睛里令他感到莫名其妙慌乱,但他没有时间思考那么多,“大庆哥,快帮我一起把张爷搬出来!”
小卖部门口堆着杂七杂八的货物,很难通行,白皎担心一会儿急救车来了会耽误时间,急得团团转。
大庆没看见张爷平常挥舞着大红苍蝇拍的身影后就立刻反应了过来,他也顾不上其他,沉着脸把芡实糕随手挂在旁边的货架上,“皎儿,咱俩先把烟柜挪挪,留出空来。”
白皎点点头,有大庆搭手,底轮生锈的烟柜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使点劲儿就推远了。
“我看看。”大庆也赶紧到张爷身边,看见张爷紧闭不睁的眼睛,扯着嗓子大喊了声,“刘老头!”
白皎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大庆在喊谁,直到大庆又喊了一声,店外传来一声语调拉得很长的声音,“干什么,招魂呐?”
灯光下人影微晃,一个小老头稳稳地走过来,眯起眼睛看了眼地上的张爷,立刻吆喝了一声,“都起开,我瞅瞅。”
白皎和大庆赶紧让开,刘老头摸了把张爷的脉,头也不回地问道:“叫救护车没?”
白皎蹭了蹭眼睛,赶紧张嘴,“叫了。”
刘老头看了他一眼,“机灵,叫了就行。”
白皎悬着心,小心翼翼问道:“刘爷爷,张爷爷没事吧?”
刘老头嘀咕一句,“送到医院再看看,反正死不了。”
他回头瞅着白皎,“你瞧见他的?”
白皎抓着挎包带点点头,“嗯,我叫了张爷几声没看到他人,进来后就看见他倒在这儿了。”
刘老头摸完了脉,看一眼白皎,又转回头看张爷,抓着张爷的手又嘀咕起来。
“得亏早些时候积了德,给瞅见了,不然这下真得底下再见面了。”
白皎一听他这样说,又紧张起来,“张、张爷——”
刘老头没再叨咕,盯着白皎,“小孩,你咋在这儿,今天没人跟着?”
大庆仿佛是找到了什么机会似地,也跟着开口,“是啊皎儿,你怎么现在过来了,你哥呢,他没过来?”
白皎心里乱的很,摇摇头,“没有,我一个人来的。”
大庆看起来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阴家巷是个很神奇的地方,这里陈旧,破落,甚至算不上太干净,但却包容了各种各样的人,成为他们得以栖身的一个窝。
从这里离开的人,即使见到了外面的五光十色,心里也总还记得这里的一份烟火气,从不会忘记。
就像白皎一样。
白皎紧张的时候不怎么爱出声,大庆则在心里想着事,店里只有刘老头抓着张爷的手,时不时嘀咕几句。
救护车来的很快,听见隐隐约约的鸣笛声后,白皎就差没弹起来,奔出店外拼命挥手示意。
救护人员有条不紊地把张爷搬上担架,作为第一发现人的白皎上了车。
刘老头慢悠悠跟出来,白皎本以为他会回药管,但刘老头把蒲扇往裤腰上一别,“我和大庆打车过去,赶快着点儿开吧。”
白皎点点头,手足无措的感觉好了一些,坐在担架旁看护工给张爷上呼吸机,心电仪跳出了画面。
救护车一点儿都没耽搁,接到人就开走了。大庆和刘老头紧赶慢赶到巷口,上了车后大庆才想起来给白初贺打个电话。
一拿起电话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大庆拨了过去,下一秒对面就接了起来,“大庆哥?你看到白皎没有,他没回家。”
白初贺的声音听起来很急促,大庆赶紧开口,“看着了看着了,在阴家巷这边碰见了。”
“我现在过来。”电话对面简短一句。
大庆赶紧叫停,“你别,我们现在往医院开呢,刚才——”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大庆耳边只剩下一连串嘟嘟声。
“着急了?”旁边刘老头慢悠悠一句,“好多年了,还这德行。”
大庆心里直呼完蛋,又冲刘老头叹口气,“一直都是急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
刘老头鼻尖里嗯出一声,没再说什么。
救护车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医院,白皎一直陪到急救室,进不去了后才在等待区一屁股坐了下来。
激烈紧张的心情褪去后,后怕无比的情绪才涌了上来。
白皎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冷汗,手也在打着颤。
第一眼看到张爷倒在烟柜后面时,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张爷死了。
白皎双手握紧低着头,不断地深呼吸着。
自从第一次见到张爷,他就对这个看似严厉却对他很慈祥的老人有种亲近感。
如果张爷真的出了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白初贺听到后会是什么心情。
白皎不希望这个口是心非的老人出事。
急救没有耗费多久的时间,鲜红的灯光熄灭,插着管的张爷被推了出来。
白皎连忙起身,“他没事吧?”
“脑梗,还好发现的早,要是来晚了估计就救不回来了,救回来了也会有不可逆损伤。”医生朝他笑笑,“小同学,多亏你才救了老爷子一命。”
白皎摇摇头,跟着医生一起将张爷推进病房。
大庆那边缴了押金,上来的时候张爷正好睁开眼睛,半梦不醒地往上瞥了一眼,然后眼珠转向一旁的白皎。
白皎刚想开口。
张爷朦朦胧胧地出声。
“小月亮?”
第 99 章
张爷醒的还算及时, 医生交代过,如果超过一段时间还没能醒过来,很大可能会造成后遗症。
听见张爷的声音前,一旁的白皎原本正在发呆。
急救争分夺秒, 救护车自发将他们拉来了距离老城区最近的综合医院。这家综合医院在高架桥边, 车辆来往, 一面是进城, 一面是出城。
人来人往,这家综合医院在这里守候多年。
和救护车到医院的时候, 白皎的一颗心全在张爷身上悬着,压根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打量医院里的环境, 只有在张爷沉睡的这段时间,他才回过神来大致看了一眼。
这家综合医院的评级尚可,但一眼能看出已经有了些年头, 卫生自然是无可指摘, 但走廊的那些地砖边缘,等候室的塑料椅子,不可避免地发旧泛黄。
病房里要更明显一些, 胶合板的衣柜边角修修补补了几次, 内壁里能看到各种各样岁月留下的痕迹。
白皎也算是医院的常客,但宋琉和白远一般只会带他去相熟的主任那里复查。那里的医院是新区市中心的综合医院, 各处设施要比这里崭新得多。
他应该没有来过这里的。
安置好张爷后,医生以为随行的家属只有白皎一人,嘱咐白皎记得去开单子签字补办住院流程。
白皎经过这一遭惊吓后也有些缓不过来,一时半会儿没想起大庆和刘老头也正在往这边赶, 听了医生的话后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关好病房的门后转身就往门外走。
急诊住院部在七楼, 和医院主楼不是同一栋。医院的路线又相当复杂,每一处的电梯各有不同的去处,还要分医护人员专用和病患专用。
走到走廊的另一边时,白皎听见其他的病患家属正在拉着护士问路,护士耐心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家属才总算勉强搞明白一点。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脚步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电梯门口。
等电梯人不少,旁边有一位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这儿也忒复杂,看见白皎这么一个年轻人过来,赶忙拉住白皎问去缴费处应该走哪里。
白皎被她拉住,心里也很茫然,但在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巴就已经脱口而出,“坐这个电梯下去到三楼,走西边的通道就能到大厅了。”
老太太似乎已经晕头转向找了很久,听见后连忙给白皎道谢,又笑呵呵地说这么熟悉,是不是经常来。
旁边的年轻女性看起来像是老太太的家属,听见老太太的话后连忙拉了拉她,小声说哪儿有这么说话的,又转头冲白皎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白皎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电梯正好到了,零零散散的人走进,白皎按了下三楼的按钮。
一旁的年轻女性似乎又犹豫了一下,悄声开口。
“弟弟,我想再问问去停车场应该走哪里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儿太绕了,别说老人分不清,我自己也有点找不到路。”
白皎听见后,嘴巴微张了一下。
电梯内壁是光可鉴人的钢板,他在镜子般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困惑不已的脸。
电梯按钮亮着,白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了指二楼。
他不敢确定自己潜意识里冒出来的路线,“嗯好像是到二楼,然后去C栋的电梯,再下负二楼。”
旁边的年轻女性连忙道谢,“对对对,想起来了,护士长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白皎的双厨抿得紧紧的,闻言点了点头。
他应该是没来过这里的。
应该没有来过才对。
三楼到了,年轻女性扶着老太太对白皎又道了声谢,离开了。
白皎走得比其他人都要慢一些,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在医院连接两栋楼的廊桥下。
廊桥是半露天的,转头能看到远处通往国道的高架桥,高低错落蜿蜒在一起,像有生命的脉络。
白皎盯着那条可以通往南市的高速路口看了一会儿,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
廊桥的另一端连着着主楼,白皎人还没有到,视线已经飘了进去,看见了另一端人来人往的医护人员们。
就像游戏载入地图一样,他还没有走进去,但大脑已经自发地构建起主楼的构造和模样。
一楼大厅可能会有三个护士台,中间有一栋李时珍的室内雕像,从楼上看像一个三角。付费处和药房说不定分别在大厅两边,拿药的时候要来回穿梭,动线并不方便。
也许也许他是真的像白初贺说的那样,有建筑方面的天分,只看到建筑的大概形状就想象出了其中的分布。
电话响起,打断白皎乱七八糟的思绪。
他接起来,是大庆的声音,告诉白皎住院手续这儿他和刘老头来弄,让白皎不要担心。
“皎儿,辛苦你多留一下,看着点张爷的情况。你吃晚饭没呢,我顺道给你打份饭上去。”
大庆刚交完押金,说完话后电话对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他有些疑惑,难道是信号不好?
另一头的白皎抓着手机,大庆“皎儿?皎儿?”的声音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白皎觉得自己的眼珠有些干涩,转动时没有平常那么灵活。
他慢慢垂眼,一切场景尽收于眼中。
白皎五指倏地抓紧手机。
三个护士台,三角一边一个,他看见大庆正拿着电话站在北面的护士台前,电话里传来他向值班护士询问住院部怎么走的声音。
人来人往中,另一头的刘老头离开缴费处,慢悠悠地把一沓单子折好揣进怀里,走向另一边的药房。
本该只存在于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场景和构造,真实无比地出现在面前,每处细节都和白皎大脑里的画面如出一辙。
最中间的李时珍雕像拿着一册卷轴,双眼悠长地望着大厅所有或哭或笑的人。
电话里的声音仍然在响着,“皎儿?哎这儿信号怎么这么差我马上上去啊。”
白皎呆呆地听着,直到电话被对面的大庆挂断。
他又在三楼站了一会儿,直到大庆和刘老头向电梯那头走去,才又转身原路返回。
住院部七楼的护士站,两位小护士正在讨论这周又被主任薅了多少根笔,看见神情恍惚的白皎时,友好地开口,“是家属吗?有什么需要的话就跟我们说。”
白皎晃了晃头,说没事,抬脚离开了。
两位小护士在后面看着,她们见惯了神情各异的病患家属,听白皎说没事,就转头继续忙工作。
白皎回到了病房里,守在张爷床边坐了一会儿,脸上的呆滞感更重了,直到病房门被推开,响起热热闹闹的声音。
大庆提了一大口袋东西进来,刘老头跟在后面咕哝,说哪儿就要买那么多东西了,医院旁边东西本来就贵,浪费钱。
白皎终于稍微回过一点神来,看见大庆捎了几盒盒饭上来,“皎儿你应该还没吃吧,快垫几口。”
白皎并没有什么食欲,“谢谢大庆哥,我不饿。”
大庆不由分说,把筷子一起塞给他,“快吃,一直守在这儿呢吧,不饿也吃点。”
白皎只好接过,下意识没说自己刚才也下去了的事。
一次性饭盒打开后不知道这是什么套餐,成堆的胡萝卜堆在里面,相当扎眼。
他不想拒绝他人的好意,夹了块胡萝卜刚想送到嘴里,就听见病床上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白皎立刻撂下筷子,凑到床边。
大庆听见声音和刘老头一起凑了过来,三个人脑袋挨着脑袋,一起看着病床上闭着眼睛的张爷。
谁知传出一点动静后张爷又没反应了,大庆看了一会儿,小声道:“该不会我们听错了?这还没醒呢吧?”
白皎没说话,难得有些固执地守在床边。
大庆说完话没多久,张爷的眼皮终于动了动。
“嗳,醒了醒了。”大庆激动道。
张爷苍老的眼睛闭着眯了眯,本就苍老的眉眼又出现了一些沟壑,随着心电仪的滴滴声,半晌后,他缓慢睁开了双眼。
病房里灯光明亮,他似乎不太适应,虚虚地眯着眼睛,眼珠转了转,看向白皎。
“这是醒了。”刘老头在一边评价道。
虽说醒了,但张爷眼睛仍然半眯着,像没睡醒一般,盯着白皎看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张口,“小月亮?”
白皎愣住。
大庆脸上高兴的表情僵住了,一双小眼睛灵活地转来转去,但半天都没能说出什么合适的话。
最后还是刘老头拨开大庆,往前面凑了点,“老张?醒了啊?”
张爷又闭了闭眼睛,正在他们都猜测是不是又睡过去了的时候,忽然又挤出一句话。
“多大年纪了还抽烟,一身烟味。”
“是醒了。”刘老头气笑了,“你小心着,半夜我给你气管拔了。”
大庆这才松下心来,但瞥见旁边一愣一愣的白皎,心又紧了起来。
这关头,张爷的眼睛又朝白皎看了过去,“小月亮,是你送我过来的?”
白皎嗓子有些发干。
大庆和白初贺都跟他说过,张爷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了,刘老头那天也叼着烟,说人老了,是这毛病。
张爷把他认成小月亮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的灯光太明亮,光线折进张爷的眼睛,让那对平常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变得十分明亮锐利。
就像他第一次跟着白初贺到阴家巷那天,深夜的灯光下,张爷站起来问他“小月亮,你好点了没”的那时候。
那时候的张爷似乎难得精神了起来,站在灯下,身形不再佝偻。
一瞬间,白皎以为自己看到了四十来岁,精神尚好的张爷。
白皎挤出有些发干的声音,“嗯,我去看你,发现你倒在烟柜后面呢。”
张爷的眼睛大概是被顶灯剌到了,眼皮合上,眼珠在眼皮子底下转了转,胸腔里挤出一声笑。
刘老头在旁边开口挖苦他,“年轻时积的德都在这儿了。”
张爷闭着眼睛,伸出只手来。
白皎不解其意,下意识地伸手握住,手指被张爷轻轻捏了捏。
张爷的声音仍然有些虚弱,“长这么大个儿了。”
刘老头也不挖苦他了,在旁边耸着肩膀笑,精明的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大庆眼珠子快转成地球仪了,愣是没吭声。
“那会儿没白疼你。”张爷抓着白皎的手,轻轻摇了摇。
大庆瞅着张爷状态还行,按了铃,护士和医生马上进了病房,簇拥在病床前问张爷现在的身体情况。
白皎和大庆刘老头一起退开了点,等医生检查完确定没什么大问题,才又凑了上来。
张爷刚醒,精神不是很好,被医生围着问了一大圈,眼底浮起明显的疲惫之色。
“累了?”刘老头在旁边问他。
“睡会儿,睡会儿。”张爷模糊不清地嘟哝了声,没过一会儿,呼吸均匀平缓了下来。
刘老头点点头,抓着张爷的被子往上提了提,“睡你的吧,没人烦你。”
等张爷睡得差不多了,他才转头,“我在这儿看着,这老头没啥事,你们该干嘛干嘛,该回家回家。”
大庆笑了笑,“怎么还过桥拆河呢,我也在这儿看会儿张爷。”
刘老头往大庆买的一堆东西那儿一扬脖,“不是还没吃饭呢么,全拿出去,一股菜味儿。”
大庆讨喜地和老头儿逗乐似的绊了几句嘴,拉了拉白皎,拿走了两盒盒饭,剩下的东西都放在病房里,一样没碰。
关上房门的时候,白皎往里面望了眼。
刘老头伸手调了调输液的滴速。两个干瘪的小老头,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拢了拢棉袄窝在陪护床里。
白皎回头,小声问大庆,“大庆哥,单子都签上了吗?”
大庆安慰他,“别担心,刘老头都签了。”
白皎犹豫了一下,他经常去医院,对这些手续也算熟悉,“不是要家属签才行吗,大庆哥你有联系张爷爷的家人吗?”
大庆望了眼病房,悄声道:“张爷一辈子没结婚,没子女,上头二老也早就走了,刘老头能给他签,没事儿。”
“哦。”白皎点了点头,但心里仍然有点担心。
他想起张爷那家小卖部门口堆的一箱箱货物,有些已经蒙上了不少灰。
现在网络发达,阴家巷这种老小区周边的配套也很成熟,张爷的小卖部看起来生意很一般,也就小区居民偶尔买买副食品,恐怕没有什么多大的进项。
白皎找了点委婉的措辞,“那住院的那些钱”
大庆是人精,一听就知道白皎是什么意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阴家巷那一片的楼和商铺都是他的,皎儿你还担心他?我估计张爷说不定比你们家还有钱呢。”
“哦哦。”这白皎倒是真没有想到,吃了一大惊。
张爷平常抓着一个苍蝇拍守着小卖部,看着朴素的很,没想到原来其貌不扬,是个包租公。
“你别看张爷现在看着颤颤巍巍的,人年轻的时候可精神得很呢。”大庆边拿着盒饭边和白皎聊,“我们——我小的时候,张爷那会儿四十来岁吧,还没现在这么颤悠,长得跟吴彦祖老了似的,挺招阿姨喜欢。”
白皎点点头,仔细想了下张爷的长相,发现张爷确实五官很板正,只是人老了,平常看起来又凶巴巴的,很难让人注意到他的长相。
他们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护士台,白皎又想起来一件事,“刘爷爷不吃饭吗?”
“吃,怎么不吃,估计在病房里吃着呢。”大庆说。
白皎“啊”了一声,“他不是说饭菜味儿大吗?”
“你真信了?”大庆诙谐地看了他一眼,“外边有微波炉,他是想着咱俩年轻,得吃热乎的,又怕咱们不好走开守那儿守一晚上,才赶咱们出来的。”
白皎点了点头,小声道:“大庆哥,你真聪明,我就看不出来这么多。”
大庆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那倒也不是,刘老头心思确实很难看出来,相处久了才能明白。之前在车上他还担心你来着,问你哥——坏了!”
白皎听到一半没听到下文,不得其解,“什么坏了?怎么了?”
大庆抓耳挠腮地把手里饭盒递给白皎,掏出手机,“我都给急忘了,还有个你哥呢!”
白皎听见大庆提到白初贺,突然有些反常地安静下来,没说话。
大庆没耽误,立刻给白初贺打了个电话过去,但不知道白初贺那边在忙什么,电话一直在忙音中,没有接通。
打了好几通,大庆放弃了,“算了反正你哥老大个人了,应该也不至于出啥事。”
他一边嘀咕,一边又给白初贺发了几条消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
发完短信,大庆才发现旁边的白皎一直没吭声。
这和他印象里的小话痨白皎很不一样,有些反常。
大庆消停下来,问了路过的护士哪儿有微波炉,带着白皎过去一起热饭。
饭盒塞到微波炉里,大庆才出声,“皎儿?想什么呢?”
白皎低声开口,“张爷刚才又叫我小月亮了。”
大庆没声了,安静了下来。
张爷这几年记性是有些不行了,总还觉得现在还是十几年前。大庆之前听说他总把其他小男生认成以前的他,总是把别人叫住,问人家又去哪里晃悠去。
但那天他和刘老头聊天,听刘老头说张爷的记性时好时坏的,没个准,有些时候又精神起来,跑去问刘老头有没有出去收这个月的租金。
刘老头每次提到这个,都忍不住笑话张爷,说人糊涂了但钱不能忘。
大庆每次也笑呵呵说,您俩都一个脾性。
“嗯呢。”大庆埋着头研究微波炉的按钮,没敢去看白皎的脸,“可不,我也听见了。”
大庆本来还想下意识说句“人刚醒,估计不大清醒”,但话到嘴边,大庆都不忍心说出来。
总觉得这样是骗了白皎,又损了张爷。
“大庆哥。”白皎的声音就在旁边,“你说,张爷他真的老糊涂了吗?”
大庆像个缩头鹌鹑,“咋突然这么问呢?”
白皎声音低低的。
“张爷有些时候叫我小月亮时看着很精神,没那么老,眼睛也很亮。”他有些混乱,“大家都说张爷老糊涂了我也分不清,总觉得有些时候不像,但是但是没糊涂的话,怎么会把我认成小月亮呢?”
大庆听白皎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声音很困惑,似乎不知道哪种说法更有说服力。
白皎说着说着,慢慢想起自己心里一直惦记的那件事。
“大庆哥。”他看向大庆,“我听许安然说,牧枚姐在你那儿看到过一张小月亮的照片,她说是黑白的,觉得和我很像。那张照片还在不在啊,我也想看看。”
大庆舌头都快打结了,“咋咋突然想看那张照片呢?”
白皎低着头,声音有些难过。
“他们都说我和小月亮很像,张爷也经常把我认成小月亮,我想看看小月亮到底长什么样子,才让大家都把他看成是我。”
他想到牧枚给许安然看照片时说的话,声音变诚恳了许多。
“我也想帮你们早点找到小月亮,免得免得张爷总以为我是他,把该给小月亮的都给我。”
张爷那只苍老的手的温度似乎犹在手心,那句“没白疼”里夹杂了很多厚重的情感。
但那些是属于小月亮的,就像大庆给他下的那碗满满当当的面,不该由他来代替小月亮接受这些弥足珍贵的温情。
听完白皎的话后,大庆沉默了下来。
大庆听得难受。
白皎用着难过的声音去心疼一个不存在的第二人,为此,甚至把那些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不断推出去,用惭愧不已的声音说着这些应该属于小月亮。
可这些该属于他啊。
这些本就属于他,白皎没有任何为此惭愧自责的必要,也不应该这样拷打着自己已经积压了许多难过回忆的内心。
大庆当然知道白皎说的是哪张照片,为了方便,他也用手机拍下来过,牧枚那张就是他发过去的。
这张照片现在就存在他的手机里,只要他愿意,他现在就可以拿给白皎看。
可一旦记忆恢复,加诸在白皎身上的也许会是成倍的痛苦,与之相比,只是为此自责也许还来得好受一些。
大庆挣扎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要掏出手机了。
“叮”的一声,微波炉的声音响起,就像大庆已经做好决定的内心。
但与之同时响起的,是护士台传来的一道压也压不住,疯了一样的问询声。
“请问这里有没有叫白皎的病人?是个十七岁的男生,个子不高,有点瘦,穿着海珠的校服。”
第 100 章
大庆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转身就拐了出去,果然在护士台前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在他印象里,白初贺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慌乱过。
当年小月亮走失时他并不在白初贺身边,不知道白初贺是什么状态。这么多年了, 有时候闲了下来, 大庆就会没事瞎捉摸, 那时候的白初贺究竟该有多惊慌, 多着急。
现在,他似乎终于真真切切看到了一点, 就在眼前。
白初贺的语速又快又急,护士们根本跟不上他的语速, 等他说完后才查了病历。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收治叫白皎的病人。”护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白初贺,“您是患者家属?和患者联系不上吗?”
白初贺手心一紧,转身就要走, 大庆看那架势怕他一冲动做出什么事来, 连忙叫了一声,“狗儿!”
白初贺身形一震,扭头看向拐出来大庆, 立刻跑过去抓住大庆的肩膀, “他人呢?他怎么样了?!”
离得近了,大庆才发现白初贺的额发全部被打湿了, 凌乱地垂搭在眉眼前,身上的衣服衣领也湿了一大片,汗水沾着他脖颈往下慢慢滑落。
大庆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外面下雨了?”
白初贺的声音已经有些失控了“他在哪儿!”
大庆没想到白初贺手劲儿这么大, 冷不丁肩膀被抓得龇牙咧嘴,“你别急啊, 跟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也不听我说完,你——”
白初贺看起来根本等不及他说完话,转身就冲向走廊内的一间间病房。
大庆手臂一紧,心里直骂白初贺这个直性子,一急起来就血冲脑门,不管不顾,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从前也是,看见小月亮不对劲儿,闷着头就要往里冲,还是他和小月亮拼命拉着才拦下来。
再和白初贺见面时,白初贺已经沉稳了很多,说是沉稳,也许是对无关的人和事提不起任何兴趣的冷漠,也变得沉默了很多。
乍一相处了这一阵儿,大庆以为白初贺已经变了,改掉了以前那种冲动上头的毛病,现在看来有些根里的东西是没那么容易变的,只是缺少一个合适的诱因而已。
大庆有点恼火,又有点无可奈何,上前两步抓住他,“怎么不听人话呢你这玩意儿,我都跟你说——”
白初贺头都没回,肩膀一闪,从大庆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大庆恨不得直接抄手给他一巴掌。
两人对峙时,身后传来紊乱的脚步声,“大庆哥,饭——”
白初贺拨开大庆的动作一下子停下了,大庆趁机一把死死按住他,免得他跟发疯的狗一样到处乱窜。
于此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白皎的身影出现在另一头,两手捧着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饭盒,双手烫得来回交替着,目瞪口呆地看向那一边的两个人。
大庆叹了口气,声音在白初贺耳边响起,“跟你说了别那么急,先好好听人说话,皎儿他没——”
白初贺一下子甩开了他的手,朝白皎大步走去。
“”不知道第几次被打断的大庆已经有些无语了,看见白初贺低沉得能挤出水的表情,也赶紧跟了过去。
白皎端着饭盒,看见白初贺后心里先是漫起一股疑惑。
刚才短暂的一瞬间内,他听见了白初贺在护士台问询的声音,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白初贺会那么问,仿佛认定他出了什么事故。
大庆应该和白初贺说了才对。
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吗?
在白皎还没想明白的时候,白初贺已经到了面前。
疑惑之外,白皎内心仍然充斥着下午听到许安然那番话和张爷叫他小月亮时的混乱感,他一时没能调整好情绪,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白初贺露出笑容。
他看见白初贺有些狼狈的样子,“初贺哥,你怎么——”
肩膀瞬间被抓住,白皎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饭盒差点没拿稳,他赶紧抱住,整个人有些手足无措。
白初贺抓着他,将他整个人转了一圈,又伸手拨开他的头发检查他的脸,动作急切,压根就没给白皎继续说话的机会。
白皎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反抗似地挣扎了一下,但马上又被白初贺抓住。
领口忽然一阵微凉,白皎下意识地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
白初贺居然在解他领口的扣子,要剥开他的衬衫,检查他的右肩。
右肩肩头已经露了出来,月牙吊坠一下子滚落出来,贴着白皙的皮肤,冰凉不已。
身边有些路人一脸看精神病的眼神走过,护士站的护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白皎终于忍不住了,感觉有什么东西涌到了脑门,让他大脑发晕,双眼酸胀,脸颊发烫。
“哥!”他尖锐地叫了一声,使劲儿摆脱了白初贺的手,退后了一步。
大庆正好也拉回了白初贺的手,皱着眉头压着嗓门,“狗儿,人来人往的,你这是在干嘛,你吓到他了。”
白初贺被大庆拉着,连连踉跄了几步,直到和白皎隔开了半米的距离,血冲头顶的感觉才好了一些,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再一次向白皎看去。
白皎站在对面,饭盒已经放在了一旁的长椅上,低着头,食指有些笨拙地扣着领口的扣子。
有颗扣子崩开了,不知道飞到了哪儿去,白皎试了几下后没能系好,只好敞着细弱的锁骨,再一次抱起旁边的盒饭。
白初贺这才看见白皎的眉头死死蹙着,耳朵尖和眼下是一片赤红色,刚刚被他按住检查的双肩微微发抖。
白皎低着头,对旁边问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护士说了声“没事,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然后就捧着盒饭,埋着头往另一头走去,一声不吭,也没再叫白初贺。
“狗儿,知道你着急,那也得好好说啊,你这上来就按着人家,兔子还会激眼呢,再没脾气也要生气了。”大庆拉着白初贺,无奈地低声道,“你再着急,那也先等我说完话啊,皎儿没事。”
白初贺抬头看向大庆,脸上有点怔然,“不是他?那你怎么说他在医院?”
大庆被气笑了,“所以说你那么急干什么,都不听我说。他没事,是张爷倒了,他正好撞见,叫了救护车一起跟来医院的。”
“我跟他说过不要一个人——”那种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的焦急感仍在心头,白初贺的气息有些不稳。
“他都十七了,狗儿。”大庆不赞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跟在他身边?而且这次还是多亏了他突然想到来阴家巷看看,医生说了,幸好是他发现张爷发现得早,不然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白初贺这才完全听明白,“张爷?张爷怎么了?现在没事吧?”
大庆拍拍他,“没事了,在病房里呢,我带你过去看看。”
病房外,白皎推开门,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
刘老头正弯腰收拾大庆买的那些吃的,看见白皎,慢悠悠地开口,“饭就吃完了?怎么还不高兴了,谁惹到你了,这么稀罕。”
白皎把盒饭放在空床旁的床头柜上,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闷闷道:“我回来吃。”
“吃吧。”刘老头点点头,上下瞄白皎一眼。
白皎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白皎弯着腰在床头柜前摆弄着什么。
刘老头撇了撇嘴,“多吃点,瘦蔫瘦蔫的。”
白皎点了点头,没吱声,听见身后又飘来一句,像自言自语的咕哝,“没咋变。”
白皎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他不确定自己刚才忽如其来的这股情绪是什么,回到病房安静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生气。
白皎拨弄着饭盒里的饭,安静不语。
他是有一点点生气,因为白初贺不肯听他说完话,而且白初贺刚才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做了一件什么天大的错事。
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想一个人去阴家巷走走,仅此而已,他不明白白初贺为什么反应会这么大,甚至比那晚看他们从阴家巷回来的宋琉还要吓人。
但这些其实并不足以让他像现在这么生气。
真正让他无比生气的原因并不是白初贺不听他说话,也不是白初贺不由分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成这样。
白皎的动作停下,下意识地把露在外面的月牙吊坠收回领口。
领口仍然微敞着,那种心悸的感觉似乎还残存在胸口。
被拉开领口时,白皎的大脑里爆出了无以复加的危险感。他不知道原因,他只知道他不喜欢被人这样。
就像之前被宋一青捉弄时那样,一瞬间天旋地转,他只想快速离开那里。
领口扣不上,白皎干脆把棉服外套的拉链拉了上去,一直拉到领口,直到只露出了颗脑袋。
“捂这么严实。”刘老头在身后慢悠悠道,“不热啊?”
白皎摇摇头,“不热,有一点冷。”
他没敷衍刘老头,他是真的觉得有点冷,总觉得后背似乎窜起凉飕飕的冷风,一直吹到脸颊。
要是能有条围巾就好了,白皎不禁想到那条印象中围在小孩脸上的洋绿色围巾。
看起来虽然有些陈旧,但似乎很软和温暖。
他端起盒饭,坐在张爷旁边的空床边,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刘老头抻脖子往床头柜上看了眼,又瞄了眼白皎,“就吃这么点。”
“我吃不了那么多。”白皎有些别扭,小声解释道。
病房门哗啦一声被推开,大庆和白初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
白皎埋着头去用筷子戳一块炖的软烂的土豆,没抬头,但感觉有一道视线先往他身上定了一眼,随后白初贺的声音响起,“刘爷。”
“来了?”刘老头点点头,鼻尖里挤出一声笑,“瞅你那德行。”
白初贺倒也不解释,到张爷的床边看了会儿,“张爷醒了吗?”
“醒了,又睡着了。”刘老头说了声,抬手就推病床上的张爷,白初贺拦都拦不及,“醒醒,老张头,小孩来了。”
大庆连忙出声,“你就让张爷睡着呗,叫他干啥呢。”
刘老头嗤了一声,“叫他起来说说话,活跃下这儿的气氛,免得跟块胶似的,半天扒拉不开。”
大庆不出声了,瞄了低头吃饭的白皎一眼,又瞄了白初贺一眼。
张爷睡得浅,几下就给折腾醒了,迷不愣登地睁开眼睛瞪着刘老头,“清儿八早的,你不多睡会儿?”
“是是是。”刘老头敷衍道,“那月亮就差挂你头顶了。”
张爷嘟囔一声,转头看向了白初贺。
白初贺凑近了些,张爷颇为嫌弃地看了两眼,“又来要吃的了?”
白初贺笑了笑,“嗯,等您好了再找您要。”
白皎看见张爷醒了,也把盒饭放在一边,在床的另一边凑了过来,刚好和白初贺面对面。
他扭头看着张爷,没看白初贺。
白皎轻声喊了一声“张爷”,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张爷那句温厚的“小月亮。”
张爷的眼睛转了过来,眨了眨,显得有些浑浊,“小月亮啊。”
他摸摸索索地要起身,刘老头咂吧了一下把他按回去,替他在大庆买的一堆东西里摸了个苹果出来,递给张爷。
张爷拿在手里,要塞给白皎,“拿去吃。”
白皎看着那个红艳艳的苹果,半天没能伸出手来。
最后还是大庆给他使了个眼神,他才伸手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张爷。
张爷咳了一声,“冬天了,还穿这么少,你那条绿颜色的围巾呢,平常得戴上啊。”
白皎和张爷的目光对上了,他看见张爷的眼珠像是蒙了层雾,看起来慈祥又和善。
之前张爷第一次醒的时候,那一瞬间税利清晰的目光似乎只是昙花一现。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张爷又变成了白皎最熟悉的那个张爷,苍老又糊涂。
白皎更加混淆了起来。
之前那个张爷到底是忽然精神过来了的张爷,还是张爷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其实从来没有分辨出现在是哪年。
张爷仍然在看着他,白皎心虚不已地说了句“谢谢张爷。”
张爷这才满意地转过头去,又开始教训起了大庆。
大庆连连点头答应。
刘老头用胳膊肘怼了怼白初贺,“还没吃呢?去吃点。”
大庆回过神来,“那我下去再买一份。”
他刚转身要走,衣服被刘老头拽住。
刘老头朝之前白皎摆弄过的床头柜撇了撇嘴。
大庆扭头望了过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仍然坐在床边埋头吃饭的白皎,第二眼看到的是床头柜上摆着的东西。
他这才发现白皎手里的一次性盒饭没了盖,盖子被撕开,出现在床头柜上,里面规规矩矩地分成了两分,一边是米饭,一边是菜。
只是那堆菜里垒了不少胡萝卜,叠起来,像一堆小山。
大庆憋着笑,“成。”顺手又碰了碰白初贺。
刘老头起身,抓着热水袋,“我装点水去,大庆扶我一把。”
大庆点点头,扶着刘老头出去了。
白皎从头到尾没吱声,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盒饭里的土豆,直到身旁的床垫一沉。
白初贺端着另一半盛了饭的盒盖,在他旁边坐下。
张爷刚做了手术,精神不是很好,说了几句话后头一歪,又睡着了。
白皎默默地吃着,忽然听见旁边低低的一句,“皎皎,对不起,我刚才太着急了。”
白皎埋着头,觉得心里很不自在,半天没出声。
隔了很久之后,他才闷着头,把空调调高了几度,问白初贺,“你的衣服怎么都湿了?”
白初贺笑了笑,“是吗,我没注意。”
空气陷入安静。
“你是去找小月亮了吗?”白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半晌后,白初贺轻轻地说了一句“嗯”。
接到大庆的电话后,他一时情急,挂了电话就开始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找。
一开始,他去的是白皎常去的那家新医院,没找到人后,他又直奔阴家巷的那家社区医院。
还是没有见到白皎后,他想起宋琉说过第一次和白皎见面的医院,马不停蹄地来了这边。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只在季茹的话里听到过一次,因为季茹最初带小月亮来的就是这家医院。
到了之后,他才发现这家医院就在高架桥边,往前走,就是通往南市的高速。
宋琉和他说过,第一次发现小白皎的时候,他就站在高架桥的马路上,手里捏着南市的旅游宣传单,似乎想找到那条前往南市的高速,一路走过去。
“这家医院很老了。”白初贺说。
“嗯。”白皎点点头,“路很绕。”
白初贺把饭盒里垒得高高的胡萝卜夹了几块,夹回白皎的盒饭里,“多吃点。”
白皎看起来像是还没有消气,闷不做声地把胡萝卜拨开。
白初贺用肩膀碰了碰白皎的肩膀,白皎有些别扭地躲开,躲开后又觉得不解气,用肩膀撞了白初贺一下。
病房里响起白初贺微低的笑声。
“其实我没生你气。”白皎突然出声,随后又改口道,“好吧,有一点点生气,因为你不听我说话,但不是很多。”
他小声道:“我我不喜欢别人突然拉我衣服。”
“我知道。”白初贺出声。
“你为什么知道?”白皎有些敏感地转头。
因为你小时候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很害怕,害怕到流了眼泪下来。
“我看出来了。”白初贺回答道。
“好吧。”白皎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出一个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他之前想过要问大庆,但想来想去,问白初贺好像才是最合适的。
“初贺哥,我和小月亮真的很像吗?”
白初贺的筷子尖一顿,没能立刻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既怕白皎会误会,又不愿意蒙骗白皎。
“嗯,很像。”
“但我不是小月亮,对吗?”白皎扭头,明亮的眼睛望着白初贺。
白初贺词穷。
好在病房门又一次推开,刘老头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后面大庆抱着热水袋,手里还提了个热水瓶,怀里还拢着几卷卫生纸。
这个问题没能得到解答,而白皎似乎也没有继续执着要一个答案,“刘爷爷,你们回来了。”
“嗯。”刘老头又坐了下去,看了一眼表,“这都几点了,你们还不回去,明天不上班不读书了?”
大庆笑道:“这不是多看看张爷嘛。”
刘老头撇撇嘴,“三个小孩在这儿叽叽喳喳,他想休息都休息不了,得了,你们赶紧回去吧,别守着了。”
已经将近八点,病房确实不适合留这么多人。
白皎明白刘老头这是担心他们,找个借口赶他们回去。
白初贺点头“那我们明天再过来。”
刘老头使唤他,“把这兜东西也带回去,净买这些没用的。”
大庆习惯了刘老头口是心非,随了他的话意思意思拿了几个苹果香蕉走,剩下的仍然留在病房里。
大庆一出病房,就把东西塞给白皎,“你们拿回去吃吧,我那儿啥都有,估计明天刘老头还要塞点,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白皎知道大庆是好意,只好收下。
白初贺在病房里收拾垃圾,白皎怕人多了刘老头嫌烦,就抱着东西慢慢走到护士台前的休息区等待着。
护士台的护士们瞧见他,伸手叫他,“小同学,你们找到人没有?”
白皎有些尴尬,这事很复杂,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觉得说那么多好像没有必要。
护士见他踌躇着,以为他们还没找到人,“查名字查不到的话报身份证号也行,我们院有存档的,所有收治的病人都有档案。”
白皎原本想说没关系,但心里一顿,忽然想起那位在电梯前笑着问他是不是经常来的老太太。
他悄悄地看了眼病房,大庆在门口等着,白初贺还没有出来。
白皎短短犹豫了一瞬间,大脑里形成了一个让他自己觉得有些荒谬的想法。
他嘴唇动了动。
白皎小声对护士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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