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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大半个月下来, 得益于茯芍和酪杏的辛勤劳动,不仅蛇田大变了模样,就连蛇田里的五万条蛇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干巴、长霉的蛇皮经过两次上药, 如今已顺光溜滑;


    蛇喉里的烂肉也都长好, 即便小蛇们张嘴嘶吼, 空气中也没有那股让人不悦的病气了。


    尚有不少蛇患病复杂, 留在医师院特殊养护, 但有灵药和顶级大蛇的加持,痊愈也就是这几天的工夫而已。


    茯芍和酪杏去采买了一些木植装点了蛇田,她将藤蔓类的植物缠在假山、玉树上,盖住了石坑璧上的各个洞口;将细小的绿萍洒进坑底的水渠,随它们在水里生长。


    天气越来越热, 蛇田却无有遮蔽,栽种绿植可以为石坑降温, 也能制造更多的荫凉。


    原本众妖避之不及的恶臭之处, 如今竟如御花园一般美轮美奂,成了一处赏心悦目的景点。


    刑司众妖闻讯赶来, 一睹新蛇田的景象。


    “魔神,这还是之前的那个臭粪坑么……”来看过的妖无一不喃喃这句话。


    “真好啊,有山有树有水的,我都想下去逛逛了。”


    “这些疯蛇撞了什么大运, 住得比御花园还要精致。”有妖酸溜溜地开口。


    “可不是么, 也不知道这些蛇对茯大人有什么用,竟要这样悉心地亲手照料。”


    “平平心, 被大妖盯上能是什么好事, 我宁愿住地下土窝也不想惹到他们的注意。”


    “那倒也是。”


    在一众艳羡的啧啧称奇中,一抹青色的身影立在了角落。


    很快便有妖注意到他, 田边众妖连忙躬身低头,敬畏道,“秦总司。”


    秦睿推了推鼻梁上的叆叇,余光又扫了眼改天换地的蛇田,没有说话,转身离去了。


    他走之后,其余妖面面相觑,小声议论道,“秦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他不是向来这个样子么?”


    “总觉得有点不一样……这些蛇都是秦大人引入的,茯大人算是改动了他的东西吧。”


    “嚯哟,上次有个新来的,不知死活给秦大人添了水,秦大人站起来就把杯子扔出了窗外,来来回回施了好几次清洁咒。”


    “你们说,他和茯大人会不会打起来?”


    众妖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幸灾乐祸。


    茯芍把眼下能为蛇田做的事都做了,最紧要的一步却迟迟没有进展。


    秘药。


    她又一次拿出了那个瓷瓶,对着小小的瓶子发起呆。


    秘药一日不解,那些小蛇就一日不是真正的蛇,而是被药性支配的小怪物。


    它们对眼前乱窜的老鼠视而不见,只会吃带血东西——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即便是带血的石头它们也照吃不误。


    茯芍拿到这瓶秘药后,曾给丹樱写过信,问她是否知情。


    丹樱曾是刑部的副司,或许了解一二。


    让茯芍失望的是,丹樱给出的回答和丹尹一样,都对此药知之了了,只听说是根据蛇王的某种蛇毒做的药引。


    如此一来,知道秘药隐情的就只有两位,一是蛇王本尊,二便是将它研制出来的刑司总司秦睿。


    茯芍已为蛇王请脉了半月有余,每次请脉,不可避免地随口聊上两句;而秦睿除了第一次见面的几句对话之外,茯芍再未和他有过接触。


    和蛇王说话似乎更为容易。


    但茯芍始终没有忘记,那看似随和的皮囊之下是众蛇之王,是集权力和实力于一体的庞然大物。


    蛇王既请她来治疗蛇田里的小蛇,就不会不知道里面的蛇饱受秘药苦扰。


    但自她接手蛇田之后,蛇王从不提起秘药相关的事宜,这份避而不谈或许就已表明了蛇王的态度。


    他似乎并不打算将小蛇们身上的秘药去除。


    诚然,单就秘药本身而言,并不会损害小蛇们的健康,可茯芍总觉得这药很不吉利——


    “不吉利”这三个字从一头妖口中道出,未免有些好笑,但茯芍光闻着瓷瓶里的药气就胸闷心慌。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类看见了咧嘴笑的纸扎人一样,细想后瘆得发凉。


    蛇王对秘药的态度过于暧昧,茯芍并不想去龙头锯角。


    她还是选择了秦睿,至少秦睿的修为在她之下。


    这天晚上,茯芍给蛇王请脉后,便去了刑司。


    为了照顾蛇田里的小蛇,她几乎每天都会来刑司,可每次都是走小径绕行,这是茯芍头一次步入刑司的主楼。


    三层重檐的青瓦楼,四角倒立狰狞的鸱吻。六扇门大敞开着,阳光斜照入内,把门槛后的黑石板砖打出金白一角。


    茯芍谨慎地游过门槛,眼前是一扇厚重的水墨屏,横栏整个大堂,只两侧有可以容身行走的小道。


    屏风外靠墙两侧放着几张圈椅,供妖坐等。


    茯芍绕过屏风,在屏风后看见了八张梨花木桌,桌子两两摆放,桌上是重山般的文书,桌后坐着书办、丞倅们。


    这些妖吏或是眉头紧锁,或是奋笔疾书,他们被埋在那些书山之间,脸上看不见半点笑,和死人的表情一样。


    忙碌的妖吏们没有注意到有妖入内,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抬头理会。


    来这里的不是闲妖,有什么事自会去办,用不着他们招呼。


    当茯芍出声,说了句:“请问……”之后,沉浸在繁琐工作当中的八名妖吏猝然抬头,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茯芍被一双双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定了定神,道,“请问,秦睿大人在么。”


    这句话一出,妖吏们麻木的眼中顿时爆出精光。


    来了来了!秦大人不去找她,她自己找来了!


    立刻有书办热情道,“秦大人在三楼,目下正好有空。”


    他说得热情,却没有要为茯芍带路的意思。


    热闹谁都喜欢看,前提是不波及到自己。


    茯芍点点头,踏上了一旁的楼梯,走了两阶,底下的书办忽又开口,道,“茯大人,您上去后在前厅坐等即可,不必敲门,秦大人会出来的。”


    于心而言,他们并不想把这事儿告诉茯芍,更想看见雌蛇茫然不知将秦睿激怒的场景。


    无奈秦睿下过严令,要求他们将这一规则告诉所有上楼找他的妖。


    要是茯芍无知无觉地闯入,她会不会有事尚未可知,但他们一定会死得相当惨烈。


    茯芍记住了这话,上到三楼,果然看见楼梯口有一间雅致的前厅。


    台阶正对着的是一块红檀嵌汉白玉的板壁,两侧红檀架子镂花雕叶,汉白玉上的石纹流畅写意,天然形成山水图纹。


    板壁前是两尊宽大的圈椅,两旁亦各有两对圈椅,侧壁上挂着长卷画轴。


    空间虽小,布置得却是讲究文雅。


    茯芍仰头看了会儿那上面的画,未等多久,板壁后便走出了一抹清瘦斯文的身影。


    “茯大人。”秦睿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对着她拢袖行礼。


    “秦大人。”茯芍也学着他的腔调,斯斯文文地行了礼。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秦睿那对叆叇上,每次看都觉得十分稀奇。


    “茯大人请。”秦睿侧身,邀她进入板壁之后。


    茯芍没有擅自闯入,却是被主人邀请了进去。若是下面的妖吏在此,定然已是目瞪口呆、惊掉了下巴。


    自秦睿入宫以来,从未邀请过妖进入他的巢穴,他也从不参与任何聚会,更不会踏入别人的私人领地。


    审讯对象外,秦睿唯一会主动去见的,只有蛇王。


    每次谒见,哪怕只是和蛇王待了短短半刻钟,秦睿都会显得身心俱疲。


    他会两眼无神地在椅子上瘫坐几个时辰,期间反复为自己施加清洁咒。


    这些事情茯芍一概不知。


    她丝毫没察觉出秦睿有什么异常,毕竟他们上一次的接触十分平和,顶多是秦睿问她讨要叆叇的动作有点强硬罢了。


    她顺应秦睿的邀请,游入板壁后属于他的私蛇领地。


    空气中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如同檀香和墨香的混合体,气味很淡。


    这是秦睿的气息。


    茯芍的修为高于他数百年,秦睿的敛息对她并不奏效。


    但他身上的气味极淡,几近于无,这并非敛息的缘故,只是单纯的淡薄。


    即便是在这他待了上千年的房间里,气味依旧只有零星一点。


    茯芍觉得很奇怪,又不好多问。


    她吐信打量着这间房,整个三楼除了楼梯口的那一点接待小厅外,其余全部是秦睿的房间。


    房间不特别大,从底下的面积来看,展现在茯芍眼前的只是一部分,另有其他房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此处四面墙上摆满了通顶的书卷,对门窗下是一张巨大的柳木桌。除此以外,再无它物,一张多余的凳子都没有——并没有宾客落座的地方。


    秦睿也察觉到了这一问题。


    两妖立在房内,望着房中少得可怜的物件,一前一后陷入短暂沉默。


    “稍等。”秦睿开口,抬手之间,有木灵显现,凝成了一张四方凳。


    他挽袖再道,“请。”


    茯芍看着那对于人形还算宽敞的椅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粗大的蛇尾,长有二丈。


    秦睿顺着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条庞大的黄玉尾上,空气间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片刻之后,玉光一闪,蛇尾化为人腿,茯芍走到秦睿为她打造的凳子前坐下,掖了掖裙角:“哈哈,多谢秦大人。”


    不知是否错觉,茯芍从雄蛇灰色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丝心力憔悴的疲惫。


    他出来迎她时还未有这股疲态,短短两句话的工夫,突然变得怠倦了起来。


    倦怠之中,甚至隐含一丝绝望的崩溃。


    秦睿推了推叆叇,遮住了这股倦意,强撑着走到书桌后坐下,没有寒暄,单刀直入地问:“茯大人,是为秘药而来?”


    茯芍微讶,“秦大人知道?”


    “恕我回绝。”秦睿毫不留情道,“茯大人,有些事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我只能说,此事若成,必将利好蛇族。”


    利好蛇族?


    那种不吉利的药和偌大的蛇族有什么关联……


    茯芍一对娥眉蹙了起来。


    “秦大人一丁一点都不能透露么?”她不死心。


    秦睿叹了口气,眉宇间的疲态变得明显了起来。


    他虽然累,可还记得蛇王的吩咐:“我不知道茯大人有没有获悉此事的权限,您若好奇,不妨直接去问王上。”


    茯芍当然知道自己可以直接去问蛇王,她就没这个胆量才来找秦睿的。


    “事关宫中秘辛,我真的可以去问么?”


    秦睿灰色的眼睛透过叆叇,毫无生机地瞥了眼茯芍的双脚。


    “但去无妨。”


    ……


    茯芍打着伞从刑司离开了。


    此时深夜,没有日光,她却依旧撑着那把黄玉骨伞。


    这等修为的蛇早就不怕曝晒,她躲在遮蔽物下,只是为了稳定心绪,获取一点安全感。


    抓紧了伞柄,茯芍深呼吸了两口,打好了腹稿,转向前往蛇王寝殿。


    不想,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蛇王却不在殿里,不知去了何处。


    一鼓作气,再而竭。茯芍的勇气扑哧一下散了。


    这一晚,无功而返,还被杀了壮心。


    第二晚照旧要去请脉,这一回茯芍倒是见到了蛇王,可被昨晚那一打岔,她又开始有些犹豫。


    本来只是些小蛇的事情,如今却变成了事关整个族群的大事,茯芍不敢想背后到底牵连了多少关系。


    连丹尹都对此毫不知情,她和蛇王相识不过半月有余,哪有这样深厚的君臣情分。


    茯芍心不在焉地用蛇丹排查了一遍蛇王的身体,除了头几日治疗蛇胆外,平日里的蛇王根本不会有恙。


    她草草了事,收回蛇丹,正要起身告退,殿外有小童托盘走来。


    小童沉默恭敬地行至玉榻前,将托盘上的两个玉碗放下,接着又消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茯芍余光一瞥,看见碗里是玫红色的汤饮,那颜色瑰丽如洇水扶桑,盛在薄如蝉翼的青玉碗中,赏心悦目。


    “卿。”更胜青玉的手指端起了其中一碗,送到了茯芍面前,“我近来没什么胃口,卿陪我同饮一碗罢。”


    茯芍双手接过了玉碗,入手一片冰凉。


    她看向蛇王,蛇王斜倚着玉榻,端起了另一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看着是没什么胃口。


    茯芍有胃口!


    她嗅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好滋味。


    粉白的蛇信吐出,尖端沾了点汁液回来,茯芍品尝之后立刻抱着碗咕咚咕咚地饮。


    有点像梅子,却比她在韶山吃过的梅美味数倍,冰冰凉凉的一碗,不仅消了暑气,还把她喝开胃了。


    等玉碗空了、舔过嘴巴,她才记起要谢恩的事来。


    “多谢王上赏赐。”


    蛇王弯眸,就着她的感谢将碗中余下的汤汁一口饮了。


    他随手放下碗,十指交叉搁在腹前,“卿心情不佳,是因为令姐还未回府么?”


    这极其恐怖的观察力惊到了茯芍,茯芍吓得打了个嗝。


    第二次御前失仪,她慌乱地瞄向蛇王,蛇王别过头,屈指虚掩着唇,肩膀耸颤了一下。


    倒没有提扣俸禄的事儿。


    他不提,茯芍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她讷讷道,“姐姐的确还没回来……我有心情不佳吗?”


    陌奚眸光微转。


    原来不是为了他……


    “除令姐之外,还有令卿烦扰之事?”他道,“不妨说出来,看我能否为卿解忧。”


    蛇王倒是有解忧的能力,只是茯芍没这个胆量。


    她抿了下唇珠,“也没有什么…”


    “私事?”蛇王问。


    茯芍从没有需要撒谎的状况过,当蛇王问出这句话时,她一下子不知如何回应。


    “我明白了。”看出她的为难,在她开口之前,蛇王便善解人意道,“既是不能诉之于口的事,便不必勉强。若有任何难处,我都愿意鼎力相助。”


    他的目光温和坦然,茯芍有一瞬的晃神。


    她曾在韶山捡到过一些残信遗本,那些遗留的信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记载了他们受到领主的帮助。


    她的父母在那些文字里亲和耐心、无所不能,是全族最值得信赖的支柱。


    茯芍没有见过那等景象,可眼前的蛇王,或许就是当年她父亲的模样。


    既如此,身为他的臣民,自己是否也能像族人求助她父母那样去求问蛇王……


    茯芍迟疑着,试探性地开口:“王,您先前命我去给蛇田里的小蛇们看病,如今业已成功,蛇田之中再无一条病蛇。”


    陌奚点头,“我有所耳闻。卿之举驰誉宫中,宫仆皆言,如今的蛇田比之御花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是谬赞了……”茯芍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发。


    “不。”陌奚笑道,“昨日卿走后,我去观瞻了一番。诚如所言,并非虚传。如此精美的园林,想来打造不易,实在是有劳卿了。”


    “只是我凑巧擅长土属性的法术而已。”茯芍被称赞得得意起来,旋即又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赶忙把话题扯回。


    “既是王命,自当用力。”茯芍屏气,小心翼翼道,“只是……”


    “嗯?”


    茯芍余光飞扫,先找到了可以遁匿离开的玉石,接着才道,“只是田中的小蛇们依旧受秘药支配。秘药一日不除,它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说完,她身体重心已往玉石方向偏去,双瞳紧盯这陌奚的手尾,随时准备逃离。


    “秘药?”可蛇王脸上并无半分晦涩之意,他只是疑惑:“秦睿没有同卿说么?”


    茯芍摇头,“他让我来问您。”


    蛇王微仰上身,倚着后面的软靠,半张脸匿于承尘的阴影之中。


    “卿这几日心神不宁,皆是为了秘药一事?”


    茯芍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点低沉了。


    她嗯了一声,愈做好了逃匿的准备。


    蛇王倏地一哂,眉宇间流露两分颓靡的孤寂。


    这份死气沉沉的孤独,比之茯芍窃玉那晚,见他孑然立于冷月之下时更加浓重两分。


    他开口,淡淡道,“为何不问?”


    茯芍一愣。


    不等她回答,蛇王兀自勾唇,眸光移去一旁,自嘲道,“是我忘了……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眼皮一跳,半匿在阴影之下的蛇王又回到了自己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寂寥漠然,无情无绪。


    不知何处来的一条小蛇,在茯芍心脏上轻咬了一口,让她觉得有些酸刺。


    她低下头来,无言以对,垂下的目光正好看见了自己刚才准备逃脱的玉石。


    他知道了她不信任他、她在防备他。


    他不再称她为“卿”了。


    第五十二章


    疗伤并非长久之计, 伤情多次反复,不说茯芍会不会起疑,时间一久, 也会在她心中留下孱弱不堪的印象。


    因此在第二次划烂蛇胆之前, 陌奚便思考了下一招拉近距离的棋。


    下一步的目标, 该是“亲近”。


    每日诊脉只能让茯芍和他达到“熟识”的地步。


    蛇族向来多疑, 茯芍再如何天真, 终究也还是蛇,不会真的在短时间内对有能力杀死自己的邪妖敞开心怀。


    日久难以生情,必须攻心。


    这一击,正击在了茯芍的痛处。


    她比谁都不喜欢孤独的滋味。


    仅是窃玉那晚的一瞥,就让她对“孤独的蛇王”生出了怜惜, 这样的情绪陌奚不会放过。


    他拿捏着尺度。


    凭借自己目前在茯芍心中的印象,他可以玩一点欲擒故纵, 但身为雄蛇, 尤其是一条令茯芍心怀忌惮的雄蛇,这份欲擒故纵不能过头。


    这件事必须当场了结。


    一旦迁延时日, 他好不容易捏造出的那点愧疚立刻会变质成为“尴尬”。


    “是我忘了……”他匿在承尘的冷影中,恹恹自嘲,“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小声辩解:“是因为我不想冒犯您。”


    陌奚敷衍地嗯了一声。


    神色淡淡,显然不信。


    茯芍无措地站着。


    瞥见一旁的两个青玉碗, 蛇王的碗底里还残留着一圈玫红。


    汤阁是王域, 而这则是王膳。


    她陡然升起一股错愕——


    莫非,蛇王对她是特殊的?


    她本以为蛇王生性如此, 对待所有臣民都是这样宽厚, 如今想来,莫非种种一切都是他的有意示好?


    城中的蛇在提起蛇王时, 从未有过褒赞,不论是得他重用的丹尹,还是和他同等实力的陌奚,所有妖在提起蛇王时,从未有过亲昵、敬佩。


    是因为蛇王果真嗜杀残暴,是非不分么?


    那张俊美的脸上蒙着一层灰冷,前一刻他还在冲她微笑、关心她的家事,此时却已懒淡疏离。


    蛇王实力深不可测,即便有心示好,也没有妖敢和他称兄道弟。


    那份真心一次次被妖推拒,长此以往,如何能够不身受孤寂。


    茯芍想,自己的大胆献医,或许令寂寥已久的蛇王看到了一丝希望。


    在她第二次坚定地留下为他疗伤后,他也许是觉得,终于找到了个不惧怕他的妖,可以同她交往。


    于是,便有了允许她露出蛇尾、邀请她共享热汤。


    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朋友。


    直到今天,当他知道她和其他妖一样,都在畏惧他、忌惮他后,那份赤忱之心又一次错付了。


    茯芍羞愧难言。


    是她太过迟钝,没有察觉到蛇王的心意,还以为他向来亲切仁厚,对谁都是一个样。


    “我是说真的。”她硬着头皮逞强,“真的是怕冒犯您才没有去汤阁,况且这些日子我忙于蛇田,也没有心思泡汤。您若不介意,那我明晚可以用它么?”


    蛇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只是还有两分矜持。


    他并不拿乔,顺着台阶就往下走,“当然。”


    “那……秘药的事,”茯芍小心翼翼地问,“秦大人说事关整个蛇族,这等秘辛是我一个新入宫的可以问的么?”


    蛇王叹道,“卿亦是蛇。”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笑意,可又称呼她为“卿”了。


    茯芍松了口气。


    她看见蛇王冲她抬手,那只手修如玉竹,冷白的皮肤下看得见根骨,每一次看蛇王的手,茯芍的目光都会有所迟滞,总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尊完美的玉。


    她读懂了蛇王的暗示,前游些许,靠近了他。


    待她立定,玉榻前的鲛绡便落了,薄薄的轻纱拢合,将室内的光景、气息全部遮蔽。


    茯芍嗅到了那股清雅好闻的水莲香气。


    蛇王召她近身,又布下结界,便是要说一些重要的事。


    茯芍竖耳倾听。


    “卿知道,如今天下分裂割据,今年淮溢刚刚平定西边患邻,可除玖偣以外,还有八处妖国虎视眈眈,中原更有人类修士视我等为死敌。”


    蛇王抬起的那只手在空中随意勾划,指尖妖光为墨,说话间便在半空中画出了一副天下舆图。


    “八座妖国中,唯我蛇妖一族惧怕烈日。更不提人类,他们向来日出而作、伴阳而生。”


    说到这里,茯芍已然顿悟。


    “被喂了秘药的小蛇没有畏惧心,炎炎酷暑之下,只要嗅到一点血腥就会出洞觅食。”她蹙眉,“王,你要把这药用到我们蛇族的战士身上?”


    蛇王颔首,“只是还有缺陷,尚在改进。”


    秘药改善了蛇类在阳光下疲懒的情况,弊端也十分明显。


    嗅到血腥气,固然可以使他们更加亢奋地杀敌,同时也会造成敌我不分的混乱。


    一旦己方的伤亡更重,被秘药影响的蛇妖就会盲目地扑向自己身边流血的同伴。


    果然是事关全族,茯芍不由得思索起来:有什么办法让那份狂热的战意只对准外敌呢……


    她还不知道秘药到底是什么成分,遂问:“听说药引来自您的蛇毒?”


    陌奚点头。


    他微微启唇,食指抚过一侧獠牙,牵出一抹暗绿色的毒气至空中。


    “此毒名为‘紫水’。”他道,“吸入后会嗜血若渴。若超过半日喝不到血,中毒者便会从自己身上寻找血液。”


    茯芍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古怪起来,她问:“丹尹是中毒了么?”


    蛇王一愣,忽而掩唇喘笑。


    “不、不……”他有心压抑,笑声像是断了线的珠串一般,一颗颗地往下掉,并不连贯。


    茯芍不明缘由地看着他笑,起先觉得莫名,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什么可笑的,看着看着,她忽而耳尖发热,觉得蛇王长得实在漂亮,开怀之时,像是一株随风轻颤的水莲花。


    蛇王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声,将笑意封在了眼里,答了一句:“他是天生的。”


    茯芍啊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有些忌惮,又有些跃跃欲试地盯着空中那缕毒丝。


    紫水的毒效听着实在骇人,可根据她的某些经验,越是可怖的蛇毒,吃起来就越是美味。


    注意到她的目光,蛇王冲她笑了笑。


    茯芍也冲他笑了笑。


    然后那只完美的手就在空中挥了挥,当着她的面把毒丝挥散了。


    茯芍的笑容消失了。


    蛇王还在笑。


    茯芍觉得,蛇王还是有些恶劣和残酷的。


    “那么,”她木然地接着询问:“秘药里还有什么吗?”


    “其余的成分皆是为了制衡紫水,将它控制在安全可用的限度下。”


    秦睿控制的很好,连普通的小蛇都不会因此受伤,放到蛇妖身上,这份嗜血的效果就会更弱。


    “这类药也不只是我们在配。”蛇王支着头,点了点空中的舆图一角,“北方妖国樟勍,从王族到国民,多是狮虎豹猫一类,他们军中便流传着一种由荆芥、木天蓼等制成的药剂,效果十分出众。”


    “荆芥、木天蓼……”茯芍想了想,“我读过书,书上说猫很喜欢这些草,闻到后会陷入亢奋,但再之后就会开始犯困。”


    “不错,他们改善了后劲不足的弊病。”


    茯芍被提醒了。


    她眸光微转,突然开口:“王上,我有一种香,有和荆芥之于猫的异曲同工之效!”


    陌奚眸色微沉。


    用秘药拉近距离的计划,是在茯芍入宫后便有的,那时候他认为这一计划还算可用。


    但那一晚,在他故意示弱、试探茯芍的心意之后,他对茯芍的感觉又一次变了。


    陌奚并不想让那些肮脏低贱的妖畜嗅到她的气息。


    连他都不能光明正大地拥有她,那些劣等种何敢肖想。


    他不情愿。理智却知道,这是吸引茯芍注意力的好方法。


    又一次,雄性的占有欲本能和理智产生了冲突。


    陌奚张口,在执行计划瞬间,一些污秽的画面充斥了他的脑海——


    他真的要继续么。


    她的香气会钻入那些恶臭、粗俗的下等妖体内,变成他们的一部分。


    那些蝼蚁会用丑陋的爪子捧着吃空的药瓶,如痴如醉地舔舐着她的残液,幻想着她的身体。


    陌奚瞳孔收束,无法控制的杀意在胸口升腾窜动。


    不。他绝不准许。


    “王?”陌奚没有立刻回应,茯芍马上故态复萌,缩回壳里,“是我僭越了么?”


    理智回笼,陌奚一怔。


    他方才在想什么——他竟被低级的占有欲掌控,差点沦为一只没有脑子的爬虫。


    分享茯芍的气息的确令他感到不适,但如今的他连和茯芍交尾的资格都没有。


    在达到目的之前,哪来的闲情逸致去管其他。


    陌奚瞌眸,自己何时变得主次不分了……


    “不。”他顺势露出沉思,“我只是在想,并没有哪种香能令所有蛇类都趋于亢奋才是。”


    “您不怪我僭越就好。”茯芍放心了,“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对所有蛇都起效,但就我知道的,竹叶青和丹蛇都抗拒不了这股味道。”


    “我很难向您展示,您修为太高,不受这味道的影响。”


    “卿说的是什么?”


    茯芍指向自己:“我。”


    四目相对,蛇王脸上有片刻的讶然。


    “我没有说笑!”茯芍连忙道,“您要是不信,可以找个蛇妖过来,我当场演示给您看。”


    陌奚应该说好,然后在茯芍演示之后表露出惊喜,称她为蛇族的功臣,留她下来一同研制新药。


    等药研制完毕,他又可带她去军中检验成果,此后便顺理成章地引她同协军政事务。


    如此一来,他不仅可以制造出更多更长远的相处机会,还能在茯芍心中竖立起勤政爱民的领主形象。


    那是她喜欢的形象。


    他已规划好了后续,沿着这条路走,他们早晚会建立起伴侣关系——并非临时伴侣,而是比肩携手的俦侣。


    可当茯芍让他带一条蛇过来做示范时,陌奚立即想起了那天,他自宫中回来,入门便见两条青蛇一脸痴态地缠绕在她身上。


    那两条青蛇,脸上充斥着恶心的情欲,口中蛇毒混着涎水,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


    陌奚体内的本能从未如此强大过。


    那情绪并不激烈,相反还算得上温和。可就是这样绵软的情绪,像是被水浸烂的一叠纸蒙在了陌奚的口鼻间,堵死了他的呼吸。


    他微微张口,有些透不过气。


    “王?”茯芍发现蛇王又在走神了——不,不是走神,他的瞳孔有细微的涣散,嘴巴微张着,正在用口呼吸。


    “王,您身体不适?”作为蛇王的医师,她当即上前扶住陌奚的胸口,偏头送上了自己的内丹。


    她俯身的瞬间,手腕倏地一凉。


    陌奚扣着她的手,眼睫半垂。


    “我没有不信。”他低声道,“我只是惊讶,卿身为顶级雌蛇,居然愿意把自己的气味分给那些不过将将化形的低等妖畜。”


    他呢喃着:“是否,太奢侈了些。”


    茯芍眨眼,“可这百利而无一害呀。”


    陌奚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在茯芍面前说出尖酸刻薄的话语。


    这种贬低自己族人的话语绝不该在茯芍面前道出,可他却没有控制住。


    为什么……


    此刻的本能反应并不强烈,他却还是失控了……


    不,这句话出现得太不合时宜,除了降低自己在茯芍心中的形象,没有任何好处。


    不管是理智还是本能,都不会愿意折损茯芍的好感。既如此,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说出这句话的?


    陌奚蓦地松开了茯芍的手腕。


    被蒙住口鼻的窒息感愈发沉重。


    不是理智,也不是本能,一种超出他认知之外的东西控制了他、支配了他,令他失去了自我。


    未知的恐惧笼罩了陌奚,他从未如此惶恐。


    他的异常愈发明显,茯芍也愈发担心了起来。


    在陌奚松手的瞬间,她压住他的下巴,将自己的内丹喂了进去。


    陌奚挣扎起来,恐惧状态下的蛇抗拒进食,哪怕是极品珍馐也不会令它们张嘴。


    他需要独处来整理自己的情况。


    混乱状态下的陌奚偏首躲避,表达抗拒。


    这一偏头,令他的獠牙擦过了茯芍的嘴唇。


    刹那间,血珠涌现。


    一颗圆润的血珠顺着茯芍的下巴,落在了他的蛇尾上。


    极度甜美的血腥气蔓延开来,陌奚瞳孔竖起,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唇瓣。


    靡艳饱满的唇瓣上,那些殷红的鲜血不像是被刻意刺破的,倒像是盈满唇瓣后情不自禁渗出来似的。


    茯芍唔了一声,下意识去舔自己嘴巴上的血,舔了两下,困惑自语:“咦,怎么不能愈合?”


    这样的小伤口按理转眼间就会愈合,可她都舔过了,居然还没有恢复,且接连不断往外流淌。


    “抱歉……”眼前的雄蛇突然开口,那双翠眸里倒映着她的血唇,血色在瞳中压出了一痕红。


    茯芍看见蛇王的喉结动了动,下一刻,她被扣住后脑,朝前带去。


    美如神祇的妖低头,含住了她的下唇。


    她惊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蛇王的獠牙有毒,他现在是在为自己祛毒。


    茯芍正要道谢,突然信尖舔到了一点甜意。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陌奚姐姐的蛇毒!


    她惊疑不定地盯向蛇王,蛇王半敛着眼睑,长长的睫翼挡住了她的视线。


    茯芍想要推开他询问,却在抬手触到他的胸膛时,感受到那具身体正在不停发抖。


    陌奚绝望地阖眸。


    越来越多的蛇毒冲出了獠牙,狂暴地占满他的口腔后,又贪婪地涌向茯芍口中。


    他吞咽不及、无法遏制,所有的一切都崩坍瓦解。


    失控感引发了他的自我厌弃和暴戾的摧毁欲。


    他想要推开茯芍——他甚至想要杀了她,将这个一而再再而三摧毁自己控制力的存在彻底抹除。


    可那未知的存在再度支配了他。


    不论他心里如何想,他的身体始终抱着她。


    肌肤血肉、他的一切感官都激动不已,它们狂喜地颤栗、极乐地抽搐。


    茯芍的血、茯芍的蛇丹都在他的体内,而茯芍亦被他囚在怀里,只属于他。


    毒腺酸痒,分泌出一股又一股的蜜液,过于甜腻的味道连他都忍不住作呕。


    他不敢去看茯芍的眼睛,亦不敢就此将她推开——


    一旦后退,堆积过剩的毒液便会奔涌流出,将他弄得满身狼藉、一塌糊涂。


    许久,又或是片刻,这令陌奚跋前疐后的僵局里出现了变动。


    一条柔软的蛇信试探着伸入了他的口中。


    陌奚一颤。


    滑腻的柔荑抱住了他的腰、抚上了他的鬓角。


    茯芍尝到了自己喜欢的味道,这是陌奚姐姐吝于给她的极品美味。


    蛇王有那么——多,姐姐不在,她偷偷浅尝几口又何妨。


    沉溺在那甜蜜的滋味里,茯芍理直气壮地想:是蛇王让她别客气、拿他当好朋友的;也是蛇王主动抱她、主动分泌的毒液。


    她吃一点,他不会生气的。


    应该不会的。


    都流到了地上了,多浪费啊。


    茯芍才舔了一下,抱着她的雄蛇便不堪负重似地仰倒了下去。


    他躺在洁白的灵玉上,身后墨发泼洒,眼尾毒腺肿胀嫣红。


    口中秘密被发现,他不再遮掩,松开了她,难堪地抬臂挡住自己的眉眼,自暴自弃地任由毒牙分泌蛇毒。


    甜腻的金色蜜液里蕴藏着醇厚的酒香,香气包裹了茯芍。


    她看着越来越多金液自蛇王口中淌下,形成诡异的水纹,淌去了他的长发、衣襟和身下的玉榻。


    蛇王没有阻止的意思,茯芍便得寸进尺地趴在他身上,掰开他的下颌,大口大口地吞吃他的蛇毒。


    两口下去,那对琥珀色的眼眸里就氤氲了水雾,潋滟又迟钝。


    她醉了。


    甜美的味道、璀璨的色泽皆是用来迷惑人心的伪装,可这到底不是蜜,而是毒。


    陌奚从未让茯芍一次性喝过这么多的蛇毒。


    她身体发热,脑袋晕乎乎的,这种眩晕不难受,反而很舒服。


    黄玉的体质和毒素进行着抗衡,将绝大部分毒性抵消,留下来的那一丝残毒麻痹了茯芍的神经,让她觉得酥酥麻麻,美妙绝伦。


    “唔……”她扒着蛇王不放手,索取更多的毒液。


    迷离的醉态之中,她忘记了尊卑,只觉得尾巴十分空虚,想要缠点什么……


    蛇尾尖尖勾了勾,找到了另一条蛇尾。


    名贵的玉尾自发缠了上去,随即收紧、绞死。


    陌奚无声地抽搦,他扭过头去,又被茯芍强硬地掰回来,霸道地继续汲取口中蛇毒。


    第五十三章


    陌奚从榻上坐起。


    他按压着尚且酸胀的毒液腺, 两鬓的墨发垂散流下,遮住了侧脸。


    陌奚没法下榻,他的长尾被另一条蛇尾绞缠着。


    喝了过量蛇毒的茯芍意识一片混乱, 尾巴也陷入了混乱当中, 乱七八糟地缠成了一团。


    陌奚余光微瞥, 看向身旁俯卧着的蛇姬。


    她睡熟了, 砸吧了下嘴, 口中满是他蛇毒的甜味。那张清雅若仙的脸上浮着酡红,朱唇角畔还挂着餍足的微笑。


    陌奚叹息。


    在茯芍眼里,他的修为已经高到足以抵挡她的气味了。


    陌奚自己也一度是这样认为的。


    上一世他从没有被茯芍的气味影响过心神,只是觉得那味道很特别,是难得的不讨厌。


    陌奚由此判断, 他应该是喜欢茯芍的,可也从未被她的香气勾出过一次毒液。


    这一世的茯芍没有受过人类的驯化, 她是一条纯粹的蛇妖、是天然的雌蛇, 令陌奚怦然心动。


    即便如此,在韶山时, 不论是茯芍的发青期也好,还是蜕皮期也罢,都从未让他破功。


    为何……今天他会如此狼狈。


    又一次,陌奚想杀了茯芍——令他震惊的是, 冒出这一想法时, 他没有任何杀意,心中一片平静。


    情绪都是本能的反应, 是低级、紊乱的无用之物, 越是受情绪支配的东西越是卑俗低级。


    可此时此刻,下达杀死茯芍指令的并非本能情绪, 而是理智。


    他曾用理智压下过无数暴戾的怒意、克制过数不清的屠杀欲,却从来没有一次是反过来的情况。


    茯芍身上有太多变数,这些变数无一不影响着他、将他带往危险的深渊。


    提取丹尹记忆时,他因此怕过、恐慌过,短短几日,却是一丝一毫的警惕都不复存焉,只剩下理智懒洋洋地敷衍了一句——


    今若不除,后患无穷。


    这份提醒太过单薄,没有情绪参与其中时便软弱无力,提不起劲。


    看着躺在自己身旁熟睡的蛇姬、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嗅着空中属于她的气息,陌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餍足和安宁。


    他不仅生不出半分阴郁,反而想要回到她的身旁,将她搂进怀里。


    陌奚闭眸,遮住了眸中的万千思绪。


    茯芍、芍儿……他的爱侣,他的美玉……


    他从未陷过如此窘境,比蜕皮期遭到追杀还要棘手一些。


    “姐姐……”迟疑不决之际,身后忽而一软,两条玉臂伸出了衣袖,自后环住了他的腰。


    蛇姬睡眼惺忪地强撑着,眼睑刚刚打开,又立刻重重落下。


    她困得不行,无意识地蹭了蹭陌奚的背,口中含糊地嘀咕,“姐姐,你回来了……”


    陌奚一顿,旋即了然。


    是了,蛇王和“陌奚姐姐”的相似之处本就不少,如今她尝到了一模一样的蛇毒,便更能确定他的身份了。


    这是超出陌奚计划之外的进度。


    计划被打乱,陌奚感到烦闷的同时,又升起了一股隐秘的期翼。


    她知道了,知道自己就是她喜欢的姐姐,他在她心中便有了其他雄蛇难以企及的特殊地位。


    如此一来,茯芍短时间内不会再去注意其他雄蛇,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她提出求偶邀请。她断不会拒绝。


    一瞬之间,陌奚制定了新的计划。


    可茯芍的下一句呓语又将他的新计划全盘打翻。


    她发出撒娇的鼻音,腰也轻轻扭动了起来,闭着眼软软呢喃:“嗯……不是,姐姐我没有偷吃,是蛇王非要请我的……真的…姐姐,没有撒谎,都是他强逼的……”


    陌奚:……


    下巴上还有被她掐出的一点红痕,尚未消去。


    蛇姬很快又睡着了,抱着陌奚的玉臂松懒下来,渐渐往旁处滑去。


    陌奚回头,看见茯芍又躺回了榻上,双颊扑红,睡得香甜。


    她到底有没有发觉?


    陌奚盯着她,几许之后无奈地轻笑出声。


    平日里一副善良正直的模样,梦里倒是会栽赃陷害。


    方才掰他嘴巴的力道可不小,也不知道是谁强逼的谁。


    陌奚俯下身,拨开了粘在茯芍脸上的碎发,就这样静静看了她半个晚上。


    直到东方既白,茯芍才惝恍地睁开了眼。


    她眼中尚且迷蒙茫然,懵憕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王…”一抬眸,眼前便是笑吟吟的雄蛇。茯芍吓得跳了起来,却忘记了自己的尾巴还和对方纠缠着,猝不及防地往前摔去。


    “小心。”陌奚抬手,然而,两妖即将接触的刹那,茯芍瞳孔一束,腰肢发力,蛇类强悍的核心令她猛地停空。


    在投怀送抱的最后一霎,她稳住了上身,生生把自己扭了出去。


    陌奚伸出的手就这样顿在空中,半息之后,泰然自若地收了回去。


    他看见茯芍脸上露出转危为安的后怕和庆幸,还有一分为自己腰腹力量的骄傲得意。


    蛇怎么能摔倒呢。一条蛇要是摔倒了,那该是多么可笑的笑话。


    化解危急之后,茯芍的脸色马上又垮了下来。


    她想起了自己昨天都干了什么……


    没什么可辩驳的,她低下了头,半晌之后,憋出一句:“我有罪,请您发落。”


    陌奚看着她低得快要埋起来的头,好笑道,“有何罪?”


    茯芍一噎,她还没有读过淮溢的律法,以往读过的律令当中,也没有讲压在君王身上、掰开他的嘴巴舔毒液是个什么罪名。


    “欺君之罪?”她试探地问。


    蛇王突然笑了起来,还是那种落珠式的笑法,笑声嗌嗌,肩膀颤动不止。


    他强忍着笑:“欺君?欺压的欺,还是欺负的欺?”


    茯芍羞得无地自容。


    欺压和欺负,她都干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梦话把欺骗的欺也给捎上了。


    一个都没落下。


    陌奚还在笑,茯芍果真没有发现,原来蛇王就是自己的“陌奚姐姐”。


    在茯芍眼里,蛇王是条爱笑的蛇,可陌奚自己的记忆里却鲜少有开怀而笑的时候,不,应该说是从未有过。


    睡着的茯芍令他心神宁静,而醒来的茯芍则令他欣然愉悦。


    那一点敷衍的提醒也最终消散了,目下,他的所有理智都用来克制想抱一抱茯芍的冲动。


    “卿勿惊。”终于是笑够了,陌奚轻和道,“昨晚之事不怪卿,蛇毒里本就有迷幻的成分,是我不好,让卿误饮了。”


    茯芍诧异地抬头看向蛇王。


    她如此冒犯王驾,蛇王不仅没有一句重话,反而还向她道歉?


    天下哪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蛇——喔,还有她的陌奚姐姐,他也是这样的好说话。


    茯芍感到不可思议,这样温柔的蛇王怎么会传出冷血残暴的恶名?到底是谁在造谣?


    “您、您别这么说……”她诚惶诚恐地自责道,“是我不好,我的体质并不受蛇毒影响,当时我是可以悬崖勒马的,但是您的毒实在是太美味了,我没有忍住…”


    茯芍噤声。


    她察觉这话有点轻浮,太不严肃……


    好在蛇王果然宽和,一点儿也不计较。


    他笑意盈盈,“没关系,我喜欢卿的坦诚。日后……”雄蛇忽而垂眸止住了话语,笑意中亦夹杂了两分落寞。


    过了一会儿,他才复又轻声道,“日后……卿还会去汤阁么?”


    茯芍心跳一滞。


    这一句汤阁出现得太过生硬突兀。


    “日后”这两个字后面,蛇王原本是想说什么呢……


    她抿着唇,郑重点头,“我会去的,明晚一定借用!”


    她已知晓了蛇王的心意,日后再不会一昧防备着他。


    她会试着将蛇王视为朋友,排解他心中的孤寂。


    那双通透晶莹的垂眸里漾起浅浅的笑意,蛇王颔首,道了一句,“好。”


    ……


    茯芍告别了蛇王,走出蛇宫时,嘴里还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昨天晚上她实在是饮了太多。


    还好姐姐不在,否则这味道绝瞒不过去。


    茯芍一边回味着残香,一边感慨,王不愧是万蛇之王,其他蛇有的蛇毒他都有,连陌奚姐姐的蛇毒他都有所储备。


    她确实有一瞬以为蛇王就是陌奚,但这猜想太过无稽,蛇王没有任何理由变成雌性,还和她纠缠不清。


    依照丹尹所说,只要是能调配出来的毒药,蛇王都能将其种入自己的内丹,化为己用。


    不知道这种毒之法是何流程,她这样的无毒蛇能种么?


    要是可以,她就去偷一点姐姐的蛇毒种在自己的丹里,以后想吃时随时可以产给自己吃。


    想到那自产自足的丰衣足食之景,茯芍不禁流露出富足的微笑来。


    这笑在回到别苑时蓦地僵停。


    在看见院子里妩媚妖娆的雌蛇后,茯芍立刻一手捂住自己嘴巴,另只手捂住酪杏的嘴,示意她跟着自己一起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酪杏惊疑地看着茯芍做贼般的举动。


    不等她问,院中便传出一句温柔多情的雌声:“芍儿——”


    茯芍如临大敌,被钉在了原地。


    仓促之间,她连忙往口里塞了一块蜂蜜,试图用蜂蜜的味道掩盖蛇毒。


    刚含住蜜,门槛内便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怎么不进来。”阔别半月的陌奚立在门内,冲她浅笑,“芍儿,来我身边。”


    茯芍抿着嘴巴游过去了。


    望着她紧闭的双唇,陌奚眸中划过笑意。


    掩耳盗铃,莫过如是。


    他抬手,环住了茯芍的柳腰,将她轻轻搂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一声喟叹,他问:“芍儿,想我了么?”


    这是蛇王不能做的动作,是独属“陌奚姐姐”的权力。


    即便他们刚才分开,这样的拥抱也的确是久违了。


    茯芍埋在陌奚胸前忙不迭是地点头。


    口中的蜂蜜化开,覆盖了蛇毒甜腻醇厚的滋味,她这才稍稍开口,回抱陌奚,“想,我好想姐姐,姐姐不在,我都没法安睡。”


    陌奚呵笑,收紧了双臂,目光越过茯芍,看向了她身后无措的奶蛇精。


    对上那双深潭似的绿眸,酪杏浑身一冷,从中读出了直白的驱逐之意。


    她低下头,咬牙与这股冷意抗衡。


    她是芍姐姐的蛇,只听芍姐姐调遣。


    在发现她反抗之后,那股寒意瞬间凛冽压抑,令她浑身上下冷彻砭骨,几欲化回原型。


    酪杏喉中泛起腥甜,在她以为自己要冻死在这寒冷之下时,那股压力倏地散去。


    美艳的雌蛇开口,问:“芍儿,后面那位是……”


    茯芍扭头,看见了后面的酪杏,立刻拉着她上前冲陌奚介绍,“姐姐,这是酪杏妹妹,我在宫中比试时认识的小蛇,现在做我的药侍。”


    “小杏,”她又向酪杏道,“这是陌奚姐姐,是我们的大姐姐,有四千年的修为!这处宅子就是他的产业!”


    酪杏抬眼快速打量了一眼陌奚的容貌,那张过于明艳的脸上有着春风细雨般柔和的神态。


    两种截然相反的魅力融合一处,令他身上“大妖”的气质愈发深邃。


    大妖。


    酪杏第一眼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这是一条典型意义上的大妖。


    危险、残忍、排斥异己、漠视弱者,是她印象里的大妖,是和茯芍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酪杏没有听茯芍的话,喊陌奚姐姐,她自觉低声道,“见过陌奚大人。”


    “原来如此。”那雌蛇冲她微笑,笑容底下空洞无物,徒留看待蝼蚁草芥的漠然,“芍儿身边,是需要有妖照料。”


    简略的一句寒暄后,他便道,“你先下去吧。”


    尽管酪杏称茯芍为“姐姐”,茯芍又特地称她为“妹妹”,但不管是丹樱还是眼前的陌奚,这些大妖并不会将她放在平等的“姐妹”关系里,只理所当然地把她划分到“奴仆”当中去。


    酪杏看了眼茯芍。茯芍点点头,她才躬身后退,“是。”


    酪杏走远,茯芍立刻攥着陌奚的袖子,不满地抱怨:“姐姐,我都说了小杏是小妹妹,你应该说‘你先回去休息吧’,而不是‘下去吧’。”


    陌奚执起她揪着自己袖子的手。


    他俯身凑近她,露出蛇信,“先不管你的小妹妹,我现在只想知道,我的小妹妹都做了什么好事?”


    茯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注意到陌奚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嘴巴时,才惊呼一声,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嘴。


    糟糕,忙着介绍酪杏,忘记这一茬了!


    捂住嘴之后,茯芍又是一怔——不对!她吃了蜂蜜,应该故作不知、咬死嘴巴里是蜂蜜的味道才对!


    自己这样岂不是欲盖弥彰!


    茯芍对自己感到绝望,她不会真的被蛇王毒傻了吧。


    陌奚抚了抚她的鬓发,好脾气笑道,“说罢。”


    他兴致盎然,十分好奇清醒时候的茯芍,到底会如何阐述昨晚发生的事情、又会如何定义她和蛇王的关系。


    第五十四章


    茯芍自己露出了马脚, 回到房间,她只好一五一十地把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告诉陌奚。


    清醒状态下,她不像梦里那样狡猾, 不仅没有把责任推到蛇王身上, 还做出了深刻的自我反省。


    “我其实一开始没想喝那么多……”她罚站似的, 低着头、绞着手, “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所以就没有忍住,情不自禁多饮了两口。”


    陌奚又想笑了。


    但这一会儿不行,他绷着脸,冷淡地睇着茯芍。


    茯芍被他这严肃的表情唬住, 大气都不敢出,讨好地去拉他的衣角, “姐姐, 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你别担心, 那些毒真的不会伤到我。”


    “我知道。”陌奚淡淡道,“你是快四千年修为的大蛇了,用不着我来说教。”


    茯芍听着,总觉得这语气怪怪的, 不大对劲。


    她茫然地询问:“姐姐, 你是在生气?”


    “没有,怎会。”


    茯芍确定了, 就是在生气。


    她不知所措着, 没有谁教过她如何去讨好一条蛇。


    雌蛇从来不需要讨好谁,何况以她的修为、她的地位来看, 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需要茯芍讨好的对象。


    茯芍唯一能想到的讨好方式就是送食物,可陌奚现在不缺食物。


    这样的局面令她无可奈何,产生了强烈的不适应。


    她不喜欢现在的状况,不喜欢陌奚这样对她。


    “姐姐、姐姐,别这样对我。”


    茯芍没有任何技巧可使,只能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她抱住了陌奚,和他贴近,试图以肌肤相贴来挤走横在他们之间的间隙。


    “我喜欢你,也需要你,茯芍不能没有姐姐在身旁。”


    陌奚身体微绷。


    一股灭顶的热浪席卷了他,令他天灵发麻,牙尖痛痒。


    这是“蛇王”得不到的荣宠。


    像是茯芍脑中没有讨好的技巧一样,面对中意的雌蛇,雄蛇脑中也不存在摆谱、拿乔。


    “芍儿……”陌奚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悲伤,他环紧怀中娇躯,放空了双眸,“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在乎你……”


    他愈发地在乎茯芍。


    以至于越来越不敢向她坦明自己的身份。


    如果她知道了他只是一条雄蛇,还会这么在乎他的心绪么。


    不会的。


    她只会像对待丹尹那样,绞碎他全身的骨头后,敷衍地撒一块蜂蜜就算作补偿。


    “我也在乎姐姐。”茯芍抬头,蛇信一下又一下地舔吻他的下颚侧脸,读取他这些天外出时遇到的信息。


    和从前一样,陌奚身上的气息模糊淡薄,难以分析出有效的情报。


    嘶嘶吐信的间隙里,茯芍低落地说:“你走了好久,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陌奚瞌眸,这同样是蛇王不可能听见的话语。


    掌握生育权的雌性,在夫妻关系里拥有绝对的主权,即使蛇王有朝一日成为了茯芍的知己、爱侣,她也并不会产生被抛弃的忧虑。


    他们之中只有他,只有他会囿于患得患失的囚笼之中。


    咽下这些纷扰的心绪,陌奚拍了拍茯芍的背,“我带了点东西,看看喜不喜欢。”


    他的语气恢复到了平常的温柔,茯芍眼睛一亮,知道这是原谅自己了,趁热打铁地谄媚:“姐姐买的,我肯定喜欢。”


    “可不是?”陌奚勾唇,一边将礼物从储物器中取出,放到桌子上,一边道,“我一路惦记着芍儿,所以买了这些,芍儿方才说想我,这些日子里又为我准备了些什么呢。”


    茯芍闭嘴。


    沉思良久,她心虚道,“我给姐姐买了……好吃的小鹿。”


    喂完小蛇后还剩下了一头。


    陌奚失笑,“芍儿有心了。”


    茯芍羞愧难当。


    陌奚没有再逗弄她,侧过身,让出了桌前的空间,“来。”


    桌上摆着几支锦盒木匣,这样精致的盒子里装的绝非凡物,茯芍被吸引了注意,拿起最前面的细长紫檀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支金银镶玉簪,和田玉雕花,花枝上交缠着赤金白银掐出的两条小蛇,二蛇蛇吻大张、露出獠牙,争夺花蕊,动作神态惟妙惟肖,玉质温润,水头在二分到三分之间。


    茯芍拿起来就没有放下了,抬头看向陌奚:“这和城里的簪子不一样。”


    “这是芙梃花。”


    “芙梃?”茯芍记得,“西南妖国、蟒蚺居住的国家,是不是就叫芙梃?”


    “对,这是他们的国花,只在芙梃国内生长。”陌奚望着茯芍手中的发簪,缱绻微笑,“沿街看到,不由得想起了芍儿。”


    他对着簪子,脸上流露出回忆的思念,那神情姿态仿佛真的外出经商了一回,又是真的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看见了这么一样物件、然后想起了同音的茯芍。


    茯芍心中感念,也愈发惭愧。


    她也想念过姐姐,可只是单纯的一想,转眼之后就抛去一边,继续忙手上的事了。


    想起自己之前还误会陌奚要和自己划清界限,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自己,如今方知,她才是那个不重视这段感情的妖。


    陌奚带来的礼物不算多,但每一样都精美非常,满载异域风情,是城中不常见的样式。


    他知道茯芍喜欢玉,所买之物皆镶石嵌玉,甚至还将芙梃特产的玉石原石全都搜罗了过来。


    “姐姐,”看过所有礼物之后,茯芍转身,忐忑地扫了陌奚一眼,磕磕绊绊道,“对不起……其实我根本没有为你准备礼物,这半个月来都在宫中忙碌,所以也没有一直在想你……”


    她配不上陌奚这番深情厚谊。


    “我知道。”陌奚摇头,拇指压上了茯芍的唇,“芍儿有想做的事情了,忙是应该的。”


    “姐姐……”


    “嘘。”陌奚低头,抵着蛇姬光洁的额头,微微敛眸,“我知道,芍儿不是忘恩负义的妖,这些我都知道,只是……喜新厌旧是常情。我离巢在外,偶尔也会担心芍儿会不会有新的朋友、会不会就此把我忘了……”


    “当然不会!”茯芍不假思索地立誓,“姐姐是不一样的,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姐姐!”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性格温和的陌奚会对一条小奶蛇表现得那么不客气,原是她让他没了信心。


    “真的?”


    “真的!”


    “那么,和丹樱相比呢?”


    “丹樱是很可爱,”茯芍环住了陌奚的脖颈,黏糊糊地嗅他,“但还是姐姐更加重要。”


    再怎么说,陌奚才是她认识的第一条蛇妖。


    陌奚弯眸,满意地笑了。


    这天午后,骄阳炙烤着大地,被凉荫遮蔽的厢房中,两条色彩迥异的蛇尾再度纠缠在了一起。


    在茯芍看来,这是一场久别重逢,是阔别已久的安眠。


    对陌奚来说,却是重温昨夜的鸳梦。


    用雌身来见茯芍,并没有想象得那样满足,反而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


    从前他没有用雄蛇的身份和茯芍相处过,如今有了,便不免处处对比两种身份带来的差异。


    “陌奚姐姐”是特殊的,那么“蛇王”呢?


    陌奚垂下目光,看着抱着自己腰甜甜睡去的雌蛇,脸色晦暗不明。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特殊而已。


    ……


    陌奚好不容易回来,茯芍不想离开他,觉得自己亏欠陌奚良多,得好好补偿才是。


    偏她又答应了蛇王,今晚要去汤阁。


    所幸陌奚今晚也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去处理,茯芍这才松了口气。


    在韶山的时候一条蛇都没有,她觉得孤独难忍;没想到出来之后蛇妖太多了也是个麻烦。


    她得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蛇情网了,不能再出现这样的冲突。


    茯芍第二次踏入了汤阁。


    知道她今天要来,蛇王不在寝殿里等她诊脉,直接去了汤阁守候,大有一副盯梢的架势,唯恐她又要爽约。


    正好,茯芍也有话想和蛇王密谈。


    水汽袅袅的阁楼之上,越过华贵精美的屏风刺绣,茯芍找到了蛇王。


    她如约而至,蛇王眼里流露出和煦。


    这幅表情令茯芍想起了从前的自己,那时的她也是如此,不需要陌奚做什么,只要见到陌奚就会心满意足,雀跃高兴;而一旦陌奚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便会焦躁紧张,心情不快。


    蛇王看着高贵神圣,原来也只是个渴望同伴的妖而已。只是碍于他过分强大的实力,其他妖才不敢和他交心。


    茯芍承认,自己此时也还远不到敢和蛇王推心置腹的境界,但她既然知道了蛇王的心意,就会尽己所能的满足,至少多陪他说说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王。”她在屏风前行礼致意。


    “私下不必多礼。”蛇王抬手,邀她过去,“卿请随意。”


    茯芍犹豫了一下,依言去到了蛇王身边。


    她反手撑着玉池岸,将长尾浸入了水中。


    温暖的水流永远不会让蛇生厌,茯芍享受地眯眸,如果不是蛇王的领地,那她一定得想办法占有这里,她可以整个冬天都不离开温泉水半步。


    等茯芍全身下水、在池底坐下后,蛇王伸出蛇信,若有所思,“卿今日心情甚好。”


    “对!”茯芍捧着红润的双腮,“姐姐回来了,他没有想抛弃我,给我带了好多珠宝首饰,我们缠了半个白天!”


    陌奚笑道,“如此,卿终于可以安枕了。”


    “不,还有一件大事悬而未决。”茯芍转身,正色道,“王,昨天说的秘药一事,我的提案您还没有答复。”


    陌奚沉默。


    昨晚已经失控了一次,今天不论如何都要将计划扳回正轨。


    他笑了一声,似敬佩又似叹息,“卿之胸襟辽于沧海,令我感佩之至。若卿之法果有成效,那是蛇族之幸,届时我将设置功禄台,赐卿九旒冕,封卿为王爵。”


    茯芍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爵、贵族……她记得,所有贵族在分封之前都要向蛇王敞开内丹,让蛇王在自己的内丹中种下他的蛇毒。


    可以说,茯芍最初对蛇王的坏印象就来自这里。


    以她的立场,自然是代入被分封者,一想到自己的命脉被别人握着,她就说不出的毛骨悚然,连带着对那未见面的蛇王也忌惮了起来。


    可她昨天在蛇王身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思及此,茯芍小心翼翼地询问:“王,听说您会在所有贵族内丹中种下自己的蛇毒。确有此事吗?”


    陌奚展眉,“那是对待旁人。我相信卿,我病危时卿都没有下手,那种手段不必用到卿身上。”


    “呃…我还有别的问题。”茯芍支支吾吾地开口,余光飞速瞥了蛇王一眼,“您所有的蛇毒,都可以种到别人的内丹里么?”


    陌奚“嗯?”了一声,疑惑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茯芍红着脸扭捏道,“就是、就是我想知道,如果把昨天晚上那种甜甜的蛇毒种到我的内丹里,我以后也能像您这样分泌出蛇毒么……”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熟悉的笑。


    玉珠落盘似的,清泠泠,水涔涔。这是茯芍第三次看见蛇王这样笑了,他平日里也是含情带笑的,可这样的笑,比他任何时候都要美丽,都要夺目。


    她呆呆地看着,视线无法移开半寸。


    蛇王的真身、蛇王幻化出来的人皮,以及他的气味都是一等一的极品,天生对雌蛇充满诱惑力。


    望着水雾缭绕下的雄蛇,茯芍万分遗憾,要是邀请她交尾的是蛇王而不是丹尹就好了……


    这个念头出来之后,把她吓了一跳。


    自己有点过于得意忘形了。


    “不可以。”蛇王笑吟吟地粉碎了她自力更生的梦想,这三个字一出,茯芍再生不出半分绮念,也顾不上去欣赏蛇王的美貌了。


    “卿是无毒蛇,没有注射孔,也没有毒腺,如何产毒呢。”蛇王道,“若卿喜欢,问我来讨也是一样的。”


    “不行。”茯芍蔫哒哒地说,“姐姐不喜欢我吃毒。我今天答应了她,再也不会吃您的蛇毒了。”


    陌奚意味深长地睨着她,“你只是答应了他不再吃‘我’的毒,若是别处有,依旧不会放过?”


    “对!”茯芍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您千万不要说出去哦。”


    陌奚嗯了一声,“好,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外传。”


    得到保证,茯芍开心地摆尾,蛇王看着就是一副信守承诺的长相。


    他强大、美丽、温柔、亲切待下、知恩图报,还是一位心系小蛇和族群的明君。


    这样的蛇,确实值得深交,他们或许真的会成为好友。


    第五十五章


    丹宅地下


    “没有、没有、没有!”


    丹樱将架上的盒子挨个打开, 随即砸去地上。


    所有匣子全部开开,地面已是一片狼藉、无处下脚。


    丹樱指甲死死陷入掌心,胸口因怒极而深深起伏着, 宝石红眸一片恨意。


    她的蛇鳞不见了。


    从茯芍身上换来的两片蛇鳞, 一片她当天便吞吃入腹, 彻底拔除了蛇丹上的王毒, 脱离了陌奚的掌控。


    另一片被她设下重重咒术储存了起来, 以备不时之需。


    茯芍成为王廷医师,至今已近两旬。


    那宫里仿佛有什么幻阵迷住了她似的,令她每日不休地往宫里跑。


    丹樱写信约了她数回,都被她推拒,每次都说有事要忙。


    想也知道, 定是陌奚使了手段。


    她太久没有见到茯芍了,茯芍的气味、茯芍的鳞尾都让她思念如狂。


    茯芍、茯芍……她独一无二的宝物, 却不能时时缠于她的尾下!


    爱而不得的焦躁逼疯了丹樱, 她实在无法撑持下去,便想着取出那片蛇鳞来聊以慰藉。


    可是, 不见了——她的鳞片不见了!


    “你是在找这个?”


    干净开朗的声音自丹樱身后传来,她猛地回身,就见身着白衣劲装的少年倚着密室的入口,指尖夹着一片黄玉鳞, 笑眯眯地望着他。


    “原来是你。”丹樱咬牙, 恨恨道,“还给我小畜生!”


    “还?”丹尹眉梢一挑, “好啊, 你先把我的鳞片还给我,这一片就还给你。”


    丹樱眯眸, 冷冷地盯着他。


    这眼神吓不到丹尹,他抱胸回视,“怎么,承认了?我的鳞片果然是被你偷走的。身为姐姐,怎么能偷弟弟的东西呢。”


    丹樱没有和他废话的打算,在丹尹话音未落之前,粉色的长尾骤然厉扫,以疾风之势抽在了丹尹持鳞的手腕上。


    丹尹吃痛,低呼一声,指尖鳞片掉落,握着腕骨缩起了身子。


    丹樱尾尖卷住黄玉鳞,带回身前,迅速将其吞下,不给他抢夺的机会。


    吞下鳞片,丹樱露出胜者的冷笑。


    在她的蔑视之中,捂着手腕的丹尹缓缓直起身来。


    他咧嘴露出毒牙和梨涡,“怎么样姐姐,我的鳞片好吃么?”


    丹樱脸色骤变。


    她猝然弯腰,捂着自己的喉咙对地干呕,可不论怎么呕都吐不出来那块鳞片,像是彻底融化在了她的血里。


    “里面不仅注入了我的心头血,还有你最最最喜欢的蛇王的头发哦。”丹尹提步,蹲在了伏地呕吐的丹樱面前,托着脸颊甜甜地冲她笑,“怎么样,我可是在濒死之际替你捡来的,是不是感动坏了?”


    “你——”丹樱撑着地,额上冷汗密布,一双美眸恨得溢血般盯着丹尹,“我要杀了你!”


    吃下蛇王身体的一部分,此后蛇王便能随时感应到她的位置。


    这并非毒素,乃是咒术,即便是茯芍的血肉也无力解除。


    她还奇怪,为什么蛇王发现丹尹还活着后没有将他杀死,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他知道黄玉鳞的效用了。


    为了重新控制住她,让丹尹骗她吃下自己的头发,他饶了丹尹一命。


    而那片丢失的黄玉鳞,想也知道是被丹尹吞噬了。


    “啊,好可怕。”丹尹惊呼着,旋即又笑,“但芍姐姐还在等着和我交尾呢,要是我出了事的话,她会很着急的。”


    丹樱瞳孔骤缩,顾不上催吐,一把拽住了丹尹的衣襟,“你说什么!”


    丹尹勾出一抹恶劣的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我马上就要和芍姐姐交尾了。”


    他欣赏着丹樱脸上的惊愕和恼怒,像是在看最有趣的好戏。


    啪——戴着玉戒的纤手扬起,指尖利爪从少年脸上刮下四道血痕。


    鲜血流落,丹尹舔了舔嘴角,往常最喜欢的味道,在尝过茯芍的内丹后,却有些食之无味了。


    “你要是真敢这么做,”丹樱提裙起身,目色阴沉发冷,“我会让你永远失去交尾的能力。”


    “干嘛这么刻薄。”丹尹蹲在地上,仰头望着她,“难道你不想芍姐姐生出小丹蛇么?”


    “呵,”丹樱抚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戒,“真好笑。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肖想了?”


    丹尹无所谓道,“芍姐姐那么香,别说是交尾了,就是她衣冠楚楚地站在那儿,我都忍不住想吃掉她。”


    丹樱厌恶透了。


    “我的确希望她能诞下丹蛇,但不是你那肮脏劣等的血脉。”丹樱摆动蛇尾,自丹尹身旁游过,轻啐一句:“疯子。”


    “姐姐,你是不是忘了,你体内的血,和我是一样的。”丹尹刮下自己脸上的血放进嘴里,聊胜于无地舔着,“我可听说了,你今年春天又吃掉了一条雄蛇。”


    “你也配和我相比?”丹樱讥讽道,“下贱的东西,身体血肉能取悦雌蛇、被雌蛇吞吃,该是你们的荣幸。”


    丹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目露憧憬,“是啊……如果非要选择一种死法的话,我也希望自己能在交尾的时候被芍姐姐吃掉。”


    说完,他又将话题牵了回去,“但除了我,还有哪条丹蛇能让芍姐姐生出小蛇?”


    “啊~”他拖长了语调,明白了什么似的,笑眯眯道,“真遗憾,我的姐姐是条没有□□的雌蛇呢。”


    “滚回你的狗窝!”丹樱扭身发出尖利的恫吓,凶厉暴涨的妖气令四周摆件家具嗡嗡颤鸣。


    “就是因为你的脾气太差,所以王才看不上你。”丹尹起身,动作之间,身后的蝎尾鞭晃出几道妖冶的弧。


    他耸肩,“我今天可是特地来找你辞行的,如今哪还有像我这样出门会和姐姐报备的好弟弟。”


    “是么。”丹樱嫌恶地扭头,“那我衷心祝愿你死在路上。”


    “别口是心非了姐姐。”丹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知道的,马上这座蛇城就会热闹起来。”


    他眸中流转着暗芒,语气却无邪烂漫:“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同窝出生的亲姊弟……总比落到外人手中要好,不是么。”


    丹樱睇向他。


    两双同出一脉的宝石红眸眼神交汇,眼底是同样的色泽、同样的思量。


    密室里沉闷了下来,寂静无声,只有丹毒的气息在空中发酵。


    片刻之后,丹樱打开折扇,掩住了口鼻,“比起你,或许外人更好。”


    “过分,我们可是亲姊弟。”丹尹不满地鼓了鼓脸颊。


    丹樱没有再加以理会,径直离开了地下。


    丹尹随着她一起离开,出了丹府,一艘巨大的沙船停在空中。


    船身玄黑,高耸的桅杆上挂一面白底黑蛇帆旗。


    巨船遮天蔽日,所投的阴影遮蔽了大半个丹家宅院,如同一座巨鲸。


    丹尹纵身,跃上了半空的浮船。


    甲板上有数十持械妖卫单膝跪侯,见到丹尹,纷纷低下了头去。


    他身上穿着和卫戍营类似的银甲,只是身后披风一律素白,袍角一侧用银线绣着一团蛇纹。


    银色的恶蛇隐于白布,却在阳光底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模样姿态与帆旗上的一般无二。


    一身白衣的少年自他们中间穿过,身后蝎尾长鞭漫不经心地摇晃。


    他懒懒地道了句,“走吧。”


    军船即刻拔锚,朝着西边隆隆驶去。


    ……


    玖偣、淮溢边界


    无人收割的田野里只剩下几座枯黄的草垛,这些草垛被垒得方方正正,挡在了农户的场房前。


    草垛顶部有几根枯草被风吹拂,微微颤动。


    仔细看去才知道,那不是草,是沙狐耳尖上的绒毛。


    几下微颤,紧接着,一对溜黑的眼睛从草垛后冒出,警惕地望向了远处天空上的黑色沙船。


    在看见沙船上白底黑蛇的帆旗后,躲在草垛工事后的哨兵立刻转身,跑回了身后的场屋。


    “少主!”瘦小的沙狐精推开场屋的木门,昏暗的茅草屋里,蹲守戒备的十数狐妖顿时盯了过来。


    他们身上衣饰都已风尘仆仆,脸上也布满了惊弓之鸟般的疲惫,唯有腰间的刀剑还算锋利。


    这简陋的草屋里,唯有一妖坐着。


    那是一只白狐。


    他披着一席银灰色的斗篷,酷暑夏日,厚实的斗篷上竟滚了一圈浓墨似的黑狼毛。


    此时那兜帽垂在背后,没有盖住他的脸,一头欺霜赛雪的白发由此倾泻,覆盖了狐妖的整个后背,像是覆了一背清雪。


    见到沙狐,他淡淡抬眸,露出一对色泽不一的异瞳。


    两只狐眼,左瞳赤红,右瞳银白,眼角上挑,带着狐狸特有的一尾浅浅眼线,妩媚风流。


    偏偏他气质出尘,即便是仓皇逃命也坐得端庄如钟。


    那风流成了风雅,在一众灰头土脸的近卫当中显得清贵不同。


    “什么事!”最靠近白狐的一只狐妖疾声询问。


    沙狐跪在白狐脚前,“有淮溢的军船驶过,打黑蛇旗,我在甲板上看见了丹尹!”


    “什么!”“丹尹!他怎么会来这里!”


    场屋内顿时一片嘈杂,直到最先发问的狐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沙狐点头,肯定道,“白色劲装,粉色蝎辫,一定是他没错!”


    屋内众妖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玖偣境内的那两头顶级大妖已经把他们逼上了绝路,好不容易抵达淮溢边境,孰想此时竟又来了一头三千年的大蛇——还是以嗜血疯癫著名的丹尹,这一下,他们的行动愈发艰难了。


    那狐妖低下头,伏在白狐耳边道,“殿下,陌奚突然加派大妖来此,恐怕是已经知知晓您的存在了。”


    “他已有戒备,再去淮溢岂非自投罗网?不如北行,先投奔樟勍,等淮溢放松警惕了再行不迟。”


    “是啊,此时入淮溢不可取,还是另择他处。”


    屋内一时议论纷纷,良久之后,那端坐着的白狐倏尔起身。


    众妖顿时噤声,目光落在了仅存的玖偣王族血脉身上,等待他的定夺。


    白狐反手撩起身后兜帽,盖住了一头雪发。


    宽大的黑色帽檐下,只露出半张削玉般清冷的下颚。


    他开口,嗓音如琴,琤瑽悠奕:“全速前往蛇城。”


    第五十六章


    陌奚这次回来特地抽出时间陪她到处玩乐, 将蛇城逛了个七七八八。


    茯芍向蛇王告了假,自入宫后再没有时间出来玩,蛇城至今也才逛了两条街。


    向外沿游去, 这个世界的越多风貌展现在了茯芍眼前。


    “姐姐、姐姐!”她突然扯住陌奚, 压低了声音, 却压不住兴奋, “你看, 那是个人类!”


    对面的摊贩上,三名男子正在挑选商品。


    他们扎着高马尾,穿着短打布衣,身形高壮,十分干练, 背着用白布裹缠的兵器。


    陌奚斜眼看去,那三人结了账, 结伴离开。


    他们混在妖群当中, 神色自然,街上的妖也没有对他们多加留意。


    茯芍头一次见到人类, 惊奇不已。


    “人类为什么会在妖的领地?他们不是很讨厌我们么?”


    “无关喜恶。”陌奚说,“经济、文化、法术,我们和人类有很多值得做的交易。”


    茯芍似懂非懂。


    她知道人类可怕,但全部来自于陌奚, 并没有亲身体验过。


    所有妖兽化形, 都不自觉模仿人类的外形,学习他们的行为习惯。


    人类身为万物灵长, 对妖兽而言, 是本能膜拜的长兄长姊,天生倾向他们的轨迹。


    越到蛇城外围, 出现的人类越多,这里的妖对人类的存在习以为常,人类也成了淮溢的一部分。


    陌奚带着她玩了几天便又要外出经商了,这次的分别并不令茯芍感到寂寞,她在宫里还有大事要做。


    茯芍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充实。


    自从蛇王批准了她的提案后,便赐了小蛇们秘药的解药。


    那些被视为怪物的小东西,如今已恢复为普通的凡蛇。


    炎炎赤日下,它们各个都躲在洞穴里,软趴趴、蔫哒哒,即便嗅到血腥气也懒得出洞捕猎了。


    茯芍对这种懒惰感到欣慰。


    会躲懒的小蛇,才是健康的小蛇。


    小蛇的问题暂且解决,她搁置了蛇王的旧秘药计划,便得用新的药来补偿。


    茯芍以为炼制秘药要去找秦睿合作,蛇王说秦睿不喜欢见客。


    他让茯芍把本源妖气从内丹上剥离下来,储存在玉瓶当中,再由刑司书办代为转交。


    研制新药的整个流程里,茯芍唯一要做的就是往玉瓶里注入妖气,每月百瓶。


    这听起来委实轻松,茯芍以为此等劳作远配不上王爵的荣光,表示自己还想出力。


    蛇王考察起她在配药、炼丹方面的学识后,茯芍面红耳赤地选择了服从王命。


    和宫中这些顶级的医师、丹师相比,茯芍的药学根本不到入门,连给这些大师们打下手都嫌笨拙多余。


    她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往瓶子里注气。


    纵使任务简单,却不是随时随地可以做的。


    不论是在陌奚的别苑,还是宫中的医师院,茯芍身边都有其他蛇在。


    注气时泄露出来的味道会影响到他们,茯芍只能借用蛇王的寝殿来完成这一工作,蛇王慷慨欣然地应允。


    这一晚,茯芍注满了十个瓶子后,听见外头响起了一声蛐蛐儿。


    她扭头往门外望去,有凉风卷入殿中,带起鲛绡翩翩。


    云轻星粲,燥热的空气里有了一丝秋的凉意。


    想起秋天,茯芍便想起了丹尹,自他提出交尾邀请之后,她便再没有见到他了。


    “王。”她问向坐在案牍之后的蛇王,“您知道丹尹在哪儿么?”


    蛇王搁下笔,“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感觉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了。”茯芍说。


    “他在宫里不安分,我派他去前线督军。”


    “玖偣的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吗?”


    “大战告捷,可小乱未平。”陌奚思忖道,“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再有两三个月,大军便会班师回城。丹尹此次去交接,一是让他在外面发泄精力,省得天天折腾宫里,二来也是把在外的一些将军换回来,他们都离家许久了。”


    “军队要回来了?”茯芍很感兴趣,“我还没有见过蛇族的将军,我们有多少将军?”


    “各部参将、各骑校尉,林林总总的少说也三五千,可介绍不过来。”陌奚笑道,“我猜,卿想问的是顶层的那一批。”


    茯芍点头,“最厉害的是谁?”


    “尺短寸长,谈不上谁最厉害。”陌奚说着,还是给她介绍道,“淮溢有五位上将军,两位大公镇守地方,一位于五年前告老。这次领兵的两位上将军,一位是三千九百年修为的乌蛇,一位是三千年五百年修为的血雀。”


    “这两位都和卿年龄相仿,乌蛇应该要大你一些。”


    “乌蛇、血雀……”茯芍猛地抬头,“血雀就是找到这张玉榻的妖?”


    陌奚颔首,“正是。他们一族在寻找宝石方面有极高的天赋。”


    灵玉内质是玉,表面却有宝石的火彩,因此被血雀找到。


    “这么好的灵玉,他为什么不自己吸收或者卖掉呢?”茯芍不解。如果她找到了这么一块玉,是绝对不会拱手送出去的。


    陌奚道,“他的修为早就撑满了,至于卖……比起钱,那时的他更需要一个靠山。”


    茯芍不明白,“鸟雀的靠山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头上?”


    “我们”一词取悦了陌奚,他道,“因为,他是逃犯。禽中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陌奚简单和茯芍说明了血雀的来历。


    血雀本是南方安岭的小王子,一千年前因杀死自己的王兄而被新王通缉,逃命来到了邻国淮溢。


    为了躲避新王的追杀,他不得已投靠陌奚,那张玉榻便是他投诚所献的诚意之一。


    “他杀的是自己的哥哥,又不是新王,为什么新王要杀他?”茯芍听糊涂了。


    “这就无从得知了。”陌奚说,“新王是他们的长兄,或许是因为新王和被杀的那位王子私交甚好,想为弟弟报仇;又或者是因为血雀的能力太过出众,新王便随便扯了个借口以除掉他。”


    茯芍听懂了陌奚的暗示。


    “真是家门不幸。”她唏嘘道,“本是同胞兄弟,却生生把他推向了敌国、成为了敌国的战力。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甄选我孩子的父亲,绝不能教出兄弟阋墙的小蛇来。”


    “后天管教自然重要,”陌奚微笑,“可有些东西生而有之。一条疯癫暴躁的雄蛇,生出的后代也难睿智稳重。”


    “说的也是。”茯芍认同地颔首,“孩子的父亲一定得温柔细心一点儿才行。只是外面的雄蛇似乎都对小蛇很不上心,也不知道哪里有稳重可靠的雄蛇能和我作伴侣。”


    茯芍发愁了一会儿,接着又问:“那么,那位乌蛇上将呢?”


    陌奚和她对视着,噙着温柔如水的笑。


    茯芍眨巴了下眼睛:“王,您怎么不说话?”


    “温柔细心”“稳重可靠”的雄蛇暗叹一声,别过头去,“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他曾对茯芍父亲以命护蛋的举动嗤之以鼻,觉得愚蠢至极,如今却是有些了悟。


    黄玉一族的雌蛇极其看重后代,将“照顾后代”这一能力列位择偶的首要考量,长此以往,“照顾后代”这一想法,自然也会根深蒂固至黄玉雄蛇脑海当中。


    和外面将“资源”、“外貌”当做求偶资本的雄蛇一样,“保护蛇蛋”也不过是黄玉雄蛇们的一种刻入本能的求偶手段罢了。


    莫说是在这一思想氛围中长大的黄玉雄蛇们,即便是他——一条根本不在乎蛇崽的外乡蛇,在意识到茯芍看重照顾后代的能力时,也会生出扮演“好父亲”的想法。


    茯芍疑惑地看着他,陌奚略过她眼中的好奇,往下聊起了乌蛇。


    “乌蛇,卫戕。”他道出了那条蛇的名字,“倒也没什么可说的,无毒的黑蛇而已。”


    茯芍可不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难得有一条比她年长、比她修为高的蛇,她期待极了,问题豆子似的倒不完:“他有伴侣吗?有后代吗?他很强吗?”


    陌奚挑眉,睨着一脸兴奋的茯芍,“卿很在意?”


    “当然,”茯芍毫不避讳地点头,“能够统帅千军,想来不差。这样的雄蛇,或许会成为我孩子的父亲呢。”


    她身旁的尾巴微微晃动着,期待地问陌奚,“王,依你看来,大将军会喜欢我么?”


    陌奚依她所言,静静地打量她。


    “会。”片刻,他扬唇而笑,“他定会。”


    他是笑着的,可目光捎带着点点凉意,如同窗外的夜风,夹杂着秋凉。


    茯芍被他看得发怵,后知后觉地小声问:“王,我不该问这些么?”


    陌奚似乎是被气笑了,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说罢,他执起方才搁下的笔,兀地终止了谈话,继续批改文书奏章。


    茯芍茫然,她看得出蛇王有些不悦,却又不知道他在不悦些什么。


    空旷的寝殿里徒留墨笔书写的苍润声,茯芍打量着陌奚的神色,就见他眉间冷淡,隐隐掺着一抹厌倦。


    蛇王素来爱笑,平日里不觉得,如今他收敛笑意,气氛顿时凝重尴尬了起来。


    这样的气氛让茯芍很不适应,她起身,朝陌奚游去。


    “王……您在生我的气?”


    陌奚抬眸,扫了她一眼,见她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嗯。”他没有否认,“一点点。”


    “为什么?”


    “卿果真不知?”


    被那双翠色的蛇瞳直直地盯着,茯芍摇头,她真的不知。


    他们不是才聊得好好的么?


    陌奚回正目光,“那便罢了。”


    茯芍站在他身边,见他继续处理公务,再不看自己一眼。


    她无措地绞着手指,觉得成为臣子,自己应该退下;又觉得眼前的一切分外眼熟。


    是了,半个多月前,在她对蛇王表露出忌惮后,蛇王也是这幅表情。


    冷冰冰,好像厌倦着世上的一切,谁都不想看见。


    想起那日自己对蛇王做下的承诺,茯芍鼓起勇气,牵了牵白色的王袍。


    雄蛇回眸,余光看向了她。


    她说:“你得说!说了我才能明白!”


    陌奚一顿。


    茯芍的语气并不柔软,所用态度比她讨好“陌奚姐姐”时要强硬许多。


    但身为雄蛇,能得到这样的待遇,陌奚也还算知足。


    在茯芍灼灼目光的逼视下,陌奚悠悠叹息:


    “卿——茯芍,我也是雄蛇啊……”


    “我知道啊。”


    陌奚抬眸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是么。那就好。”


    直到茯芍离宫,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当然知道蛇王是雄蛇,雄蛇又如何?雄蛇就会谈天谈到一半时突然不说话吗?


    她复盘着今日所说的一切,记得蛇王是在自己询问乌蛇后开始生气的。


    难道他很讨厌那条乌蛇?既然如此,又何必畀以重任?


    茯芍想不明白,可她答应了蛇王要和他做朋友,发誓会重视他的心意,不能不到一个月就背弃自己的誓言。


    “芍姐姐。”沉思间,身旁传来酪杏的低唤。


    小奶蛇仰头望着茯芍,担忧道,“您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么?”


    茯芍刚惊讶她怎么会知道,就发现自己的眉间正紧紧皱在一块儿,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正在苦思冥想。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待在韶山、对外面的雄蛇不了解的缘故,她遂求教酪杏。


    “小杏,你说——为什么雄蛇会突然不高兴呢?”


    酪杏大惊,“芍姐姐,你有相中的雄蛇了?”


    “不,”茯芍连连摆手,“不是交尾的关系,只是普通的朋友。”


    “哦……”酪杏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您就是在为这件事发愁么?”


    茯芍点头,“有点儿。”


    酪杏疑惑,“您是天下最尊贵的雌蛇,为什么要在乎一条雄蛇高不高兴呢?”


    “话虽如此,可他比较特殊。”茯芍道,“总之,我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也免得以后又不小心触犯到了王上的逆鳞。


    既然是茯芍想要知道的事情,酪杏就帮着她一起想。


    “会不会是饿了?”她猜测。


    “不会吧,”茯芍道,“饿了他自己去吃东西就好了呀。”


    “那就一定是想要交尾了。”


    茯芍想也不想地摇头,“不,不会是这个。”


    且不说蛇王长达四千年的禁欲历史,若他真的想要交尾,那直说便是。


    天下的蛇妖都是他的臣民,他比所有雄蛇都要强大、都要富有,这样的雄蛇在求偶中是既定的赢家。


    孱弱的雄蛇或许会对过于优秀的雌蛇望而却步,但蛇王显然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他没有遮掩畏缩的必要,如果想要交尾,像丹尹那样直接开口就行。


    既然他没有提到求偶方面的事,就代表他没有这个意思。


    酪杏偏头,“除了进食、交尾和争夺领地,雄蛇不会再有别的烦恼了。”


    “就是说呀。”茯芍也是这么想的。


    蛇王一不可能被饿到,二也不会想要交尾,三来刚刚新收了一大块领地,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一条雄蛇不高兴?


    茯芍思考了一会儿,在看见前面集市的招牌之后,拉住了酪杏的手。


    “等一下。”她说,“买点东西再回去。”


    也许是吃腻宫里的食物了吧。


    用了排除法后,茯芍认为只有“进食”方面的原因还算靠谱。


    第五十七章


    哄一条雄蛇, 令茯芍有些别扭。


    这份别扭只针对性别,并不针对蛇王本身。


    看在对方好歹是自己的王,平日里又待她不薄的份上, 茯芍捏着鼻子认了。


    “王, 您看——”今晚的请脉之前, 茯芍拿出白天在集市上买的炸乳鸽, “我买了好吃的。”


    一盒子不满月的小鸽子, 骨头都还没有长硬就被猪油炸得外酥里嫩。


    茯芍把盒子放到陌奚面前,期冀地看着他,“我听食客们都说,能尝到快乐的味道。”


    陌奚望着面前的盒子,和一双双金黄酥脆的死鸽眼对视着, 难得出现了两分迷惘。


    不仅茯芍觉得哄一条雄蛇很别扭,就连陌奚都一阵恍惚, 差点以为自己此时还是雌身的模样。


    进献食物、讨得欢心——这是雄蛇标准的求偶姿态, 如何会出现在茯芍身上?


    等听到那句“快乐的味道”后,陌奚才哑然失笑。


    他没想到, 昨晚的沉默,竟让茯芍以为他饿了。


    是他暗示得还不够明白?


    他当然可以直言表白,陌奚看得出,茯芍是喜欢自己的身体的。


    但也仅仅如此了。


    他想要的是前世沈枋庭的位置, 而不是和丹尹那样随时可以替换的临时伴侣——约好交尾后被第三者打发出去, 就只得到了茯芍一句不冷不热的“哦”。


    实在可悲。


    上一世,她是如何爱上沈枋庭的……


    陌奚垂眸, 脑中浮现那日光明大殿上的场景。


    是了, 一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那时,被抽得皮开肉绽的茯芍, 看见沈枋庭挡在自己面前时的震惊和动容,至今鲜明热烈。


    这一世的茯芍,还从未对谁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陌奚的心情突然差极。


    他也曾遗憾那天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将茯芍带走,但这份遗憾只是昙花一现。


    他不喜欢沉溺过往,后悔于事无补,不如想办法扭转当下局面。


    陌奚一直是这样做的。


    可今日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时,陌奚蓦地烦闷生躁。


    鞭笞茯芍的人类、茯芍背后的鲜血,还有那被茯芍注视的沈枋庭——回忆中的丝丝络络,哪怕是当时脚下的石砖都令他心烦意乱,厌恶至极。


    想要摧毁的似乎不仅仅是那片回忆,一股熟悉的自我厌弃漫灌而起。


    这是陌奚早年修为尚浅时,行为失控后常有的自厌。


    陌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一世遇到茯芍之后,他出现了太多异常。


    他不明白这些异常的原理,但更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拿茯芍如何办法。


    唯一明确的是,他想要取代沈枋庭。


    无数暗昧杂乱的纷扰中,唯有这一点始终清晰如一,未曾有过改变、动摇。


    只是他不知道,沈枋庭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妖的历史上也没有可以借鉴的成法。


    像是蹚石过河,一切都需要他亲自摸索,陌奚只能将已知讨好雌蛇的方法做到尽善尽美。


    首先便是挽回昨夜的唐突。


    他收下了那盒乳鸽,冲着茯芍露出由衷的微笑,“谢谢,这是第一次有谁带食物给我。”


    见他恢复了常态,茯芍舒了口气。


    那尴尬古怪的气氛终于消散,蛇王比丹樱好哄太多,没让她别扭太久。


    “您要是喜欢,我以后可以常给您带。”反正她自己也要买来吃的,顺带一份而已。


    陌奚抱着那盒乳鸽,笑着应下,“好。”


    昨晚的对话没有让茯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反而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他高估了双方的关系,他们还远不到亲密暧昧的境地。


    陌奚眸光微移,看来在迈出下一步之前,他还需要耐心等待上一段时日。


    接下来就先回到原路,维持住他们的“朋友”关系。


    茯芍送了吃的,又给蛇王诊了脉,便回医师院看两位医师给她的书。


    入宫这些时日,她的医术突飞猛进,已从入门到了初级,足足上升了一个台阶。


    蛇王闹过一次别扭,再也没有出现第二次,茯芍安心了不少。


    她的生活有了规律,每夜入宫给蛇王请脉,陪他说一会儿话。


    身为王,蛇王那里有许多宝贝,或是入口即化的鲜果好肉,或是世所罕见的珠宝裴翠,又或是稀奇古怪的法器符咒、仙花灵药。


    茯芍还记得,就在她给蛇王买鸽子后的第三天,那日她入宫请脉,一进门就看见殿里满地灵玉。


    闪闪发光的玉石铺了半个寝殿,玉石中还夹带着珍珠、玛瑙和一些金块,各式各样的玉光霞彩照得茯芍睁不开眼、摆不动尾。


    蛇王蜷在最深处的灵玉榻上,像是被困在孤岛之上的人鲛。


    他揉着太阳穴,困扰该如何下地,看见茯芍,得救般地松了口气,“卿来得正好,帮我叫侍从过来收拾一下。”


    茯芍呆愣着没动,半晌,她对着满地宝贝喃喃:“神迹……是神迹!财神爷降临了么!”


    蛇王噗嗤一笑。


    “让你失望了,只是两位驻外的公爵来了一趟。”


    茯芍震惊地看向他。


    蛇王挑眉,“卿喜欢?”


    茯芍点头,然后猛地一顿,“不…也、也还好……”


    蛇王失笑,“帮我收一下,我下不来了。”


    蛇王的寝殿里空空荡荡,仅有的两个柜子都放满了公文,这么多珠宝根本没地方安置,最终只能收到茯芍的储物器里。


    她问了几次蛇王,要把这些东西送去哪里,每一次蛇王都不以为意地敷衍:“先收着吧”、“我到时候问问礼官”。


    一个月后,茯芍再问,蛇王的眼神就变得迷茫:“什么珠宝?”


    “就是驻外公爵送的那些呀!”


    蛇王偏头想了一会儿,“有这回事?”


    茯芍盯着他,他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去椅背上,用奏章盖住了自己的脸。


    “好累……那点小事,卿就自己斟酌吧。”


    茯芍尖叫:“怎么能是小事呢!坐怀不乱是很痛苦的,您再不收回去我就要昧下了!”


    光这一个月,她就至少把每一块玉擦拭了三遍,茯芍自己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逐渐贪婪,险些就要冒出绿光。


    用奏疏蒙着脸的蛇王懒懒地摆手,“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茯芍不可置信:“我真的昧下咯?”


    “嗯。”一声浅浅的鼻音从奏疏下传来。


    那一地的珍宝在蛇王眼里还不如半刻钟的小憩来得珍贵。


    茯芍愤愤指责他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行为,然后回家乐不可支地给每一块玉石都取了名字,一一归置进自己的匣子里。


    她是正直的蛇,绝不会贪污,只是想更好地替蛇王保管而已。


    蛇王的寝宫俨然成了一个藏宝箱,茯芍每次去都能开到不一样的宝物。


    请脉之后,她会在藏宝箱里消磨一个时辰,陪蛇王吃喝玩乐——主要是她吃喝。


    暑气炎炎,蛇王始终没什么食欲,胃口不大。


    回医师院的路上茯芍会顺道去看一眼蛇田里的小蛇,接下来的时间便和酪杏一起跟着老医师学医。


    时间久了,两位医师嘴上称她为“大人”,实际却将她视作晚辈后生,不再过多客气。


    有患者上门时他们会让茯芍整治,遇到棘手的病症时,也会让她过来打个下手。


    茯芍没有潜修医道的打算,但她乐于为蛇族贡献力量,蛇王和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让她做的事,她绝不会推辞。


    宫里的生活紧凑充实,显得别苑里有些冷清。


    自陌奚上次出门至今,一个月都没有回来,只每旬传来家书,告知茯芍自己的状况而已。


    这些信不看还好,看了之后,茯芍便不免想念。


    在她又一次独自从空荡的玉榻上起来,呆坐着思念陌奚时,房门被叩响。


    吱呀一声,酪杏端着瓷盘推门而入。


    “小杏?”茯芍嗅到了美妙的香气,探头看向她手中的瓷盘,“你拿的是什么?”


    酪杏将瓷盘放到茯芍榻边的小几上,青瓷当中是五块米黄色的糕点,面烙祥云纹形,表附白色花片,模样精致,香气萦萦不断。


    “芍姐姐,”她忧心忡忡,“你又在思念陌奚大人了。每次来信,你都会低落上一阵子。”


    “有这么明显吗?”茯芍摸了摸自己的脸。


    酪杏点头,忐忑地望着她,“酪杏虽比不上陌奚大人分毫,但是真心在乎姐姐的。芍姐姐,你……”她支吾着,红着脸小声道,“你要是觉得寂寞了,就把我当做…姐妹,不行么……”


    她想让茯芍把她当做陌奚,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未免太不自量力。


    陌奚那等大妖,岂是她能比附的,若是自己这么说了,或许还会惹得茯芍不悦。


    “我一直把你当做妹妹呀。”茯芍搭上酪杏的手,听懂了她的好意,怊怅道,“小杏,陌奚姐姐是我见到的第一头妖,也是带我离开韶山的妖。我并非不喜欢你,只是陌奚姐姐是不同的。”


    酪杏心中酸楚,她不敢嫉妒那条美艳的雌蛇,只是暗暗想着:若她是陌奚,绝不会屡屡抛下茯芍,害她这般牵肠挂肚。


    她牵强地笑了笑,“我知道了,芍姐姐。”


    酪杏转身,遮住眸中的惙怛。


    转身之际,她挽上一方丝帕,隔着帕子取了一块香糕,喂到了茯芍嘴边,“芍姐姐,来信之后你一直郁郁寡欢,进食也少了。我冒昧借用了厨房,给你做了蜂蜜百合糕,你尝尝看?”


    蜂蜜百合,都是养心安神的东西,茯芍心中触动,“小杏,谢谢你这么想着我。”


    酪杏弯眸,圆圆的小脸笑起来倍加娇憨。


    “芍姐姐待我好,我当然也要对芍姐姐好。”她说着,侧了侧身,更加靠近茯芍,方便喂她香糕。


    茯芍本想自己拿着,但食物已经送到嘴边,她便低下头,就着酪杏的手咬了一口——


    香甜软糯的感觉顿时充溢整个口腔。


    茯芍眼睛一亮,两三口将剩下的吃了。


    见她喜欢,酪杏笑容愈发明媚,扭身就取了第二块,茯芍也不客气地张口就咬。


    她喜欢甜食,储物器里常备蜂蜜,来了蛇城后也尝试了许多外面的糕点,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家能和酪杏做的这块蜂蜜百合糕相较。


    “不甜!”茯芍吃完了整盘,才顾得上表达高兴,“为什么?明明不甜,但又觉得好甜。”


    酪杏羞怯地笑,“我还会做其他点心,芍姐姐要是喜欢,我每日都做给你吃。”


    “好、好!”


    “只是……”酪杏将喂食茯芍的帕子仔细地叠起来收好,低声道,“雪婆说,我不能进入厨房。”


    这是陌奚下达的命令。


    除了还算值得信任的雪婆以外,府中其他妖皆不被允许靠近水井和厨房。


    这盘蜂蜜百合糕还是酪杏求了雪婆许久,雪婆才勉强答应破例的。


    “有这种事?”茯芍舔了舔嘴角,“没关系,我一会儿就去和她商量。”


    她从不知道酪杏还有这等手艺,放着不用岂非浪费!


    得到她的允许,酪杏欣喜点头,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以为茯芍做的事。


    不止点心,酪杏在做菜方面也很有一手,茯芍带她出去吃过几次陌奚介绍的店,每家店里“白味”和“人味”的菜单,酪杏只要吃过一次,第二天就能在家一分不差地复刻出来。


    茯芍大为震撼。


    酪杏做饭不仅仅是复刻,她会留神注意茯芍对菜的评价,再根据茯芍的口味进行调整改良。


    最终出来的每一道菜,都完美契合茯芍的口味。


    至此,酪杏彻底接手了厨房。


    茯芍每晚从宫中回来,都能吃到令她心满意足的食物,若她不是千年大蛇,而是普通的凡蛇或是女人,这半个月下来必定胖上不少。


    这样的每一天都令茯芍感到欢喜,偶尔沐休时,她也会收到丹樱的邀请,和她一同出门游玩。


    芳鳞楼成了她们常去休息的地方,曾有一回茯芍还参加了丹家的宴会,在会上见识到了城中半数的权贵。


    丹樱将她正式介绍给了到场的贵族们。


    茯芍虽是最末等的县候,但光是“三千余年修为”这一条,便惹得满堂瞩目。


    从此之后,茯芍不管走到哪里,遇到的贵族从县候到国公,一律尊称她为“茯大人”。


    她没有感到拘谨,茯芍生来就没有居于人下过,自然也习惯这样的受人仰慕。


    只是偶尔她也会感念自己的父亲。


    曾让她讨厌的韶山结界,如蛋壳一般,是保护她的屏障。


    如果没有这层结界,或许她还未化形就被外界妖兽吞吃,即便幸运地活了下来,也不可能忍到现在才出去。


    倘若她不满千岁便进入蛇城,所得待遇绝非现在这样优渥。


    父亲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的。


    茯芍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这一晚,一同值班的老医师出了外诊,要给郡侯的丈夫看病,医师院里只留了茯芍和酪杏。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温习医书,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来医师院的都是伤患,这味道茯芍再熟悉不过。她放下书,准备接诊。


    有军靴的声音传来,宫中兵士的靴底是由一种特殊的藤草编织而成的,水火不侵,能吸足音,比任何鞋子落地的声音都要轻,穿上之后行走,千年以下的仲妖皆难以察觉。


    茯芍坐诊的日子里也接触了不少尉官,正想着会是哪一位到访,就看见了到访者的身影。


    陌生的面孔。一头狐狸。


    茯芍抬眸,初秋的夜月下,一道玉立颀长的身影迈过门槛。


    来者穿着最普通的军服,只是一名小卒,可周遭气质竟连王侯都难以企及。


    他扎着雪白的长发,一红一银两只异色的瞳孔扫视了一番屋中的情形,随后精准利落地锁定住茯芍。


    茯芍注意到,在看见自己时,这名兵士的瞳孔迅速收缩了一下,身体也绷紧了两分。


    他在忌惮她。


    但很快,兵士面色如常地朝她走来,坐在了她对面看诊的座儿上。


    “请问,有乌梢蛇毒的解药么?”他开口,语气亦不像是个小卒,虽用词客气,却无端自带一份矜傲,没有宫中其他妖对茯芍的敬畏。


    茯芍看向他搭在膝上的手,左手手背乌紫发黑,靠近腕部处有两个糜烂的孔洞。


    的确是被蛇咬了。


    “有的。”她点头,“但我还是得先诊脉。”


    老医师教过她,不能听信患者的说辞,必须亲自做出诊断才可以开药。茯芍要按规矩办事。


    雄妖没有反对,将被咬的那只手搁在了脉诊上,示意她可以号脉了。


    茯芍的医术还不到只是听脉就能辨别出是什么蛇毒的地步,她低下头,伸出信子舔了下雄妖的手。


    那只肿胀紫黑的手猛地一颤,指节倏地蜷了起来。


    茯芍专心品尝着毒血里的味道,分析出结果后,对雄妖一点头,“不错,是九百年的乌梢蛇。”


    她说完,就见雄妖的耳尖通红一片,原本紧盯着自己的双眸也偏移了开来。


    茯芍纳闷,觉得这只雄狐狸好生奇怪。


    她又不是雌狐,他对着她有什么可害羞的?


    “小杏!”不管这只雄性白狐到底在想些什么,茯芍只管治病。她朝西厢唤道,“中品乌梢蛇毒的解药,配半份给我!”


    这都是已有的成方,酪杏回了声嫩生生的“来了”,很快带着一个小瓷瓶步入了主屋。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看诊座上的雄妖身上,被那头雪白的长发晃了一下眼,接着便将瓷瓶放到茯芍身旁。


    “芍姐姐,你要的药。”


    茯芍打开盖子,再次确认了一下里面的成分,然后才交给对面。


    “喝吧。”她说,“喝完就好了。”


    乌梢蛇毒霸道,九百年的乌梢蛇妖所产的毒素更是厉害。


    但眼前的这头白狐绝非泛泛之辈,茯芍不知为何看不清他的修为,只隐隐感觉到了在千年以上。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被咬之后行动如常、面不改色地走来医师院;而茯芍也不必第一时间为他做应急处理。


    雄妖嗅闻了一下瓷瓶,继而一饮而尽。


    他起身,对着茯芍一点头,道了一句“多谢”便转身欲离开医师院。


    “等等。”茯芍叫住他,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坐一会儿。”


    对上他不解且警惕的目光,她解释道,“各妖修炼的法术不同,体质也不尽相同,你得留一刻钟,确定药剂和你的体质不冲突后才能离开。”


    白狐微讶。


    他怪异地看了一眼茯芍,摇头,“不必,我自有分寸。”


    “那不行,万一有事呢。”茯芍起身,大有要拉他回来的架势,“你别担心,我可以给你开个单子,你带回去拿给你的百夫长看,他知道你来我这里接受治疗,不会追究你晚回去的。”


    医师是蛇王亲自任命给她的职务,她这些日子又得到了两位蛇界医术泰斗的关照,理当尽心尽力。


    茯芍可不想办砸了差事,让蛇王失望、让两位老师蒙羞。


    白狐抿唇,垂眸衡量片刻后,一言不发地走去了茯芍所指的座位坐了下来。


    他坐得实在端庄,全然一副宫廷宴会上王孙公子的样貌,根本不像是个最低等的兵卒。


    见他听话,茯芍便重新坐了下来,继续看自己的书。


    无妖开口,医师院内归于宁静,只有偶尔茯芍翻书的声音。


    白狐的余光扫了过来,打量着雌蛇的眉眼,触及那片饱满的唇瓣、看见唇间探出的粉白蛇信后,他脸上微红,旋即移开了视线。


    捕捉到这一幕的酪杏惊愕地睁大了眼。


    一刻钟到,白狐立即起身,火烧火燎地朝着门外大步走去。


    茯芍还想帮他开个证明,未提笔,人就跑了。


    “芍姐姐……”酪杏不安地望着雄妖的背影,“他是谁呀?”


    “不知道。”茯芍摇头,“可能又是哪个杀了自己王兄的王子,在国内待不下去来投奔我们的吧。”


    又是?


    酪杏疑惑,这里还有哪个王子吗?


    两页医书后,茯芍把今晚诊治的奇怪士兵抛去了脑后。


    东方渐明,她放下书,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家,临走前期待地问酪杏,“小杏,我们回去吃什么呀?”


    酪杏对那头白狐看茯芍眼神耿耿于怀,但听见茯芍的问话后,马上将全副心神放在了茯芍身上。


    她想了想,问:“脆皮乳猪好吗?”


    “点心呢?”


    “银丹莲子冻。”


    “太好了——”


    自从酪杏掌厨,茯芍感觉每天都多了一点活着的盼头。


    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大吃一顿,另一边,黎明之前,暗昧的校场林间,一头赤狐妖面色焦急地四处张望。


    直到看见沉步走来的熟悉身影,他才狠狠地松了口气,快速朝对方靠近。


    “殿…”赤狐声音一滞,止住了习惯性的称呼,生硬地改口,“你去哪了?”


    衾雪瞥向林后的校场,此时场上没有练兵,三三两两聚着休息的闲妖。


    那双异色的狐狸眼扫过其中在自己手上留下牙洞的乌梢蛇精,冷然开口,“去了医师院。”


    听到这话,赤狐大惊,低声疾语道,“您…你还好吗?哪里伤着了?我这里还有一点常备药。”


    衾雪收回目光,对着关切自己的狐妖摇了摇头,“已经痊愈。”


    赤狐诧异无比,医师院的医师皆有官衔在身,是专给达官贵人们看病的大夫,没有官衔的小卒他们是不会理睬的。


    想到了什么,他了然:“您用媚术控制了医师?”


    衾雪再度摇头。


    “那您是如何拿到药的?”


    “我也不知道。”衾雪垂眸,望向自己已经恢复如初的左手。


    在看见医师院里坐着修为比自己高的蛇妖时,衾雪认定自己是拿不到药了。


    他可以依靠身上的闭息丹遮掩修为,却没法对实力高于自己的妖施展媚术。


    妖界也好,人界也罢,医师都是极为尊贵的身份,断不可能对一名杂兵施以援手。


    衾雪做好了重金买药的准备,却没有想到,那条雌蛇不仅态度平和地救治了他,还格外上心地让他留下观察。


    手背上还残留着被蛇信舔过的痒意。


    衾雪蜷了蜷指尖,在部下疑惑的目光里,沉吟道,“或许是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妖。”


    药已起效,伤口上的痒意微微发热,他不适应地收紧五指。


    如果不是蛇族就好了。


    第五十八章


    茯芍没想到, 自己居然又见到了那位白狐士兵。


    才过去了三天,他便因被金丝蝎蜇伤而再度回到了医师院。


    茯芍觉得奇怪。


    担任普通士兵的通常都是刚刚迈过仲妖门槛的妖精,宫中士卒的修为要高一些, 但也只在七百年左右。


    这头白狐有千年以上的修为, 伤到他的却都是些仲妖。


    上一次是不小心, 这一次呢?两次都被修为比自己低的妖伤到, 茯芍不由得皱眉。


    这种粗心大意的外族能守护好蛇宫、为他们蛇族做出贡献么?


    作为王的近臣以及唯一的朋友, 茯芍觉得自己有义务替蛇王审核一下士兵的实力水平。她严厉发问:“是怎么伤到的?”


    白狐的身段气度必是出自富贵之家,他的修为极有可能是靠灵玉和妖丹堆砌的。


    若真是个养尊处优、毫无实战经验的花架子,她就得和蛇王说说,把他拉走特训一番,免得白白浪费那千年妖力。


    “你又受伤了。”


    蛇姬的那双琥珀瞳明亮澄澈, 没有半分蛇妖惯有的阴冷或是妖媚,她的眸色和衾雪的赤瞳相近, 却比他要更加温柔, 像是刚刚化形的小赤狐,尚且懵懂。


    他淡淡道, “切磋时伤的。”


    “毒性过强的士兵在切磋前都会喝抑毒药剂,根本不会留下这么重的毒。”


    茯芍可不是刚刚下山的茯芍了,别的不说,在医师院待了那么久、治疗了那么多军官, 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你在撒谎。”她当即不悦, “你在骗我!”


    如果是一条弱小的蛇兵说这话,茯芍会猜测对方是否有难言之隐, 但说这话的不仅是一头强大的大妖, 而且还是一头会把小蛇当做零嘴儿吃的狐狸,茯芍容不下他的欺骗。


    “有什么关系么。”衾雪面不改色, “你是医师,我是病患,你负责治疗就好。”


    他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但面前的雌蛇修为并不低于他,他无法施展媚术,只能试图说服。


    “当然有关系!”茯芍恼怒道,“望闻问切里就有‘问’这一条。”


    “我已经说了,是金丝蝎。”话说多了,衾雪不自觉流露本色,“给我药。你不需要知道其他。”


    茯芍成为医师以来还没遇到过敢对她发号施令的妖,就连蛇王都对她客客气气,谦辞不离口,开头少不了“请”,句尾不是“好么?”就是“可以么?”。


    不仅如此,他还会细心地观察她的表情,哪怕茯芍嘴上应了,但丝毫的不愿意,他也会知趣地撤回王令。


    这么一对比,茯芍愈发觉得蛇王真是条好蛇。


    她以后给孩子找父亲就要找蛇王这样的。


    开灵智之前,小蛇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说话,像蛇王这样温柔体贴的雄蛇能一眼洞察孩子的需求,把它们照顾得舒服妥帖。


    看着面前分不清状况的白狐,茯芍想冷笑一声,让他看看清楚周围,这里可是蛇的地盘。


    但想起血雀将军的事例,她好歹压下了这口闷气。


    她才不要把一头大妖逼去外国,助长它国势力。


    看在对方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位淮溢上将军的份上,茯芍给他个薄面。


    她苦心孤诣道,“我不喜欢治标不治本。”


    “不管你从前如何,既来之则安之,不能让你安住,是主人的失礼。我虽不是淮溢的主人,但也有官爵在身,又是负责过你的医师,自当为你解难。”


    她的神色认真,双眸一丝不苟地全然注视着衾雪。


    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同情,好像看不见他的发色似的,只是平静地在看一头普通的妖而已。


    衾雪垂眸,搭在膝上的十指微微蜷起。


    被乌梢蛇咬过的地方早已愈合,却又一次热痒了起来。


    “有什么不方便和教官说的话,你可以和我说。”她极尽耐心,“我还算是有些地位,能够替你做主。”


    在她的极力劝解下,白狐脸上的冷傲有了化冰之势。


    好半晌,他才开口,声音轻微若蚊吟。


    “太丑了……”


    茯芍:“什么?”


    “我,太丑了。”矜贵清冷的王孙别过头去,由自己亲口道破这一事实,令他羞耻万分。


    耳尖发烫,他涩然道,“我从头到脚都是苍白的。”


    这颜色,就连他自己看着都嫌恶心。


    衾雪的母后是一头赤背雪腹的美姬,他的父王更是全身赤红如火。由他们生下的二十多位王子公主,各个都有赤色的皮毛,唯独衾雪——只传承得到了王后腹下的白色。


    凡狐的眼睛只能看见黑白灰三种颜色,在修炼成妖、得到人类的视力后,鲜红的赤色成了受狐妖追捧的毛色,也是王族引以为傲的标志。


    火红以外,黑白灰这三种颜色又有所区分,黑色为首,灰色次之,而白色则是最丑、最羸弱的颜色。


    它是苍老、是病色。


    如果衾雪出生在白狐当中,他尚且不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毛色,可他偏偏出生在全是赤狐的王族当中。


    如果他是雌狐,情况亦稍好一些,可他又偏偏是一头雄狐、一头需要倚仗华丽皮毛去吸引雌性的雄狐。


    所有最差的情况都叠加在了衾雪身上。


    他天资聪颖,是一众兄弟中天赋最高、修为最强的狐狸,但不管是谁,在谈起他时都只有怜悯。


    “可惜了,十三王子要是只赤狐该有多完美。”


    “别说赤狐,就算背上有一点赤色都好呀,怎么全白呢……”


    “就算知道他身体康健,可看着那头白发也总觉得病恹恹的。”


    “告老回家的老丞相,老得路都走不动了,毛也没他那么白吧……”


    这些窃窃私语无时不刻环绕着衾雪。


    他当然可以用幻术改变自己的毛色,但他的尊严不许他欲盖弥彰。


    一只故意施法把毛染红的白狐,听着只会更加可笑。


    直到淮溢大军攻下王城,整个玖偣王族都被蛇王屠杀,他却因为这身和王族截然不同的白毛逃过了抓捕。


    玖偣的残余势力跟随他来淮溢报仇雪恨,他们潜入蛇宫,埋伏到蛇王的卫队里,为了找到时机刺杀蛇王。


    这是孤注一掷的计划,再无后续打算。


    他们都知道,狐族已无复国的机会了,妻儿老小都死在了淮溢的刀下,他们来此只为报仇,不求活命。


    果真如此么……


    衾雪想,如果他是一只赤狐,那么这些狐狸也未必就心灰意冷。


    只因他身上没有一点王族的毛色,他们便也不觉得他能光复王族、延续赤狐后代。


    潜入蛇宫,衾雪能用法宝遮掩修为,可那一身贵族之气始终磨灭不去。


    一副清高的模样,却配了一身丑陋的白发。


    他成了营中其他雄妖取乐的对象,时不时就有妖拿这落魄的丑贵族发泄戏耍。


    蛇宫中的军官放之任之,他们自己都看那只白狐不顺眼。


    茯芍终于知道了衾雪屡屡受伤的原因。


    她义愤填膺地拍桌而起,“一群目光短浅的小崽子!”


    他们一群雄妖,管人家漂不漂亮干嘛!那千年修为才是真的!


    她尚且为了淮溢大局而忍耐,一群仲妖倒是拼命把妖往外赶!


    “岂有此理。”茯芍提裙往外走,“我去教训他们!”


    衾雪错愕地看着茯芍怒气腾腾地往外游。


    鄙夷白毛的不止是狐狸,妖兽大多追求鲜艳、华丽的色彩。


    她难道没有看见,自己这一声丑陋的白毛么……


    直到酪杏从药房里跑出来问:“芍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校场,找那里的校尉好好谈谈!”


    茯芍脸色紧绷,酪杏直觉她绝不仅是去“谈谈”而已。


    她连忙拉住茯芍,“芍姐姐,你是医师,冒然插手军务必会惹来王上的猜忌!”


    茯芍冷静了一点,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自己直接出手属于越权,蛇王对她客气,她也要尊重王权才行。


    “她说的没错。”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茯芍扭头,见衾雪跨出门槛,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只是小事,你不必为了我惹上麻烦。”


    “虽是小事,可没完没了的也太熬磨。”茯芍瞥了眼他皮肤上被蝎针燎出的毒痕,无奈地先对小杏道,“金丝蝎毒解药,还是中品半份。”


    小杏见她神色缓和了许多,不再要冲去校场了,才嗳了一声回药库找药。


    她很快回来,把药交给了茯芍,依旧是由茯芍打开确认过了再递给衾雪。


    “先疗毒吧。”她道,“你放心,我虽无权管辖军务,但一定会和王上提。你别走……别和那些小妖计较。”


    衾雪捏紧了瓷瓶,雨凇似的眼睫半瞌着,遮住了眸中的暗光。


    他再度复杂地打量了一眼茯芍,目光落在雌蛇裙后金玉般华美的蛇尾上。


    如此瑰丽,即便他并非雄蛇,也觉国色天香。


    注目良久后,他低声道,“你…不觉得我丑陋么……”


    茯芍摇头宽慰,“白也有白之美,我亦爱白璧。”


    蛇的眼睛看不见颜色,她们通过体型和气味来判断美丑。


    在成妖化形、拥有了人类的视力后,雌蛇们同样也喜欢鲜艳的蛇皮,但主要的标准还是围绕着体型和气味。


    茯芍并不歧视白蛇,对白狐狸就更加无有所谓。


    反正他们又不是同族,她管人家什么颜色呢,那是他未来伴侣该操心的事儿。


    “再说,”她安抚鼓劲道,“实力比外表更重要。我不在乎你的容貌,只知道你是一头很强的妖。”


    衾雪一怔。


    这是第一次有雌性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不在乎他的容貌,却觉得他是一头很强的妖。


    强烈的羞赧、震撼,以及一丝隐秘的欢欣充溢了衾雪的全身,令那比常人更白的皮肤上透出薄薄的红粉。


    “我…”几次嗫语,他都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挤出了一个没头没尾的,“好。”


    好?茯芍眨眼,好什么?他听进去自己的话了?


    不等她多问,那抹白影掠过她匆匆离去,转眼走出了医师院。


    背影颇为狼狈,拐角处还差点趔趄了一跤。


    “他怎么了?”茯芍扭头问酪杏。


    酪杏心情愈发沉重,半晌,五味杂陈道,“或许,是去筑巢……”


    茯芍颔首,“也好,在我找王上肃清霸凌风气之前,他筑个巢单独住也好。”


    酪杏听得一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算了,芍姐姐无意于他,她又何必急着戳破呢。


    第五十九章


    “千年以上的白狐?”


    陌奚听了茯芍的诉说, 思索道,“各国贵族里狐妖不少,白狐也有几头。”


    眼下这个时候, 突然出现在蛇宫里的白狐十有八九是玖偣那条漏网之鱼。


    如果真的是他……


    看着双眸清明的蛇姬, 陌奚万分庆幸自己让茯芍提升了修为。


    如若不然, 茯芍怕是已被媚术所迷。


    “我知道了。”陌奚颔首, “若非卿相告, 险些坏了大事。”


    这温和嗓音和衾雪形成鲜明对比,茯芍一阵恍惚,忍不住喃喃:“您真的太和气了……”


    外面一个武弁看下级都是趾高气扬的,那头白狐也是,即便处处客气, 身上那股清傲之气也始终磨灭不去。


    再没有谁比蛇王更亲和待下了。


    蛇王一哂,“不, 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和气。”


    茯芍想起他对自己冷淡的那一回, 安抚道,“不是您的错, 是那些妖辜负了您的心意。”


    她也险些误解了蛇王,被他推拒。


    好在蛇王很好哄,只要解释,他就一定会听。


    如此想来, 这么多年、宫中这许多的妖, 要么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到蛇王的好意,要么察觉之后连哄他一句都不敢, 以至于蛇王称王两千年, 竟没有一个朋友。


    果然孤王。


    陌奚看着茯芍对自己流露出怜爱,就知道她完全没有听出风花雪月, 往别处想去了。


    他又是无力又是好笑。


    茯芍安慰了陌奚几句,起身要走,“那我就先去蛇田啦。”


    “等等。”陌奚唤她。


    茯芍回头,一条墨青色的披肩落在了她身上。


    披肩上绣满了古老诡异的暗纹,布料轻薄,上面的色彩却沉闷,散发着毒蛇特有的绮丽。


    陌奚将它披在茯芍身上,修长的十指仔细地在她颌下系结。


    “入秋风凉。”他整理着披肩,温声细语,“不要在蛇田待久了,刑司阴邪之气太盛。”


    茯芍所修并非邪道,即便吞噬了二十七颗妖丹,她身上主导的也还是温润中正的仙气,容易被邪气所侵。


    茯芍扭头,看向肩上那一块繁复的纹样,低头用蛇信碰了碰。


    “这是……”她微讶地看向蛇王,“您的气息?”


    陌奚没有说话,只是浅笑,目光缱绻如水。


    他身后的尾尖朝茯芍探去,却在离她半尺不到时骤然停下,克制地碾压伏地。


    四目相对,茯芍倏地有些心悸。


    「不,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和气。」


    莫名的,这句话又回到了她耳边,叫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可又一晃而过,不留痕迹。


    “收到消息,大军下月初二就要回城了。”在茯芍不知所措时,蛇王再度开口,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逐渐怪异的气氛。


    “宫中会为将士摆宴洗尘,卿若想看,我就叫祠部多添一席。”


    茯芍从那奇怪的感触中抽出身来,连连点头,顺着陌奚的话转移注意力,“我想看!”


    陌奚应道,“好。”


    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了,如往常那样同茯芍告别,让茯芍稍稍松了口气。


    走出寝殿,游过半面玉阶后,茯芍有所感应地回头。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一次蛇王都站在门口,目送自己。


    秋风掠过,风里裹挟着寒意。


    茯芍抓着披肩的边缘,嗅着上面幽雅的水莲清气。


    那无端的心悸再一次出现。


    想起甜美的丹樱,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不过披肩还是好看的,茯芍披着去了蛇田。


    近来蛇田旁增加了一些石凳,刑司的妖闲暇时会来这里坐一坐。


    这是从前无法想象的奇观。


    那时的蛇田恶臭难忍,一般的隔绝咒术都挡不住那股恶气,来这里倒尸体是个苦差事,谁都不愿意靠近。


    自从茯芍改造了蛇田,这里便成了刑司的后花园。


    忙碌之后的刑司官吏都愿意来这里坐一会儿,看看假山玉树,观观藤蔓小溪。


    见了茯芍,在这儿休憩的几名仲妖起身行礼,“茯大人好。”


    几个月下来,他们已然知晓,这头顶级雌蛇和其他大妖不同,并不嗜杀好虐,也不爱拿弱者取乐。


    如今再遇见茯芍,他们固然敬畏,但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茯芍点头回应,穿过他们往蛇田而去。


    确认田中小蛇们气息稳定后,她顺手往各个区域里扔了一些鼠兔,给小蛇们加餐。


    洞穴树荫下的毒蛇们闻风出动,惊得鼠兔四处逃窜。


    正欣赏着一条响尾蛇毒杀鼠兔的场景,她身后响起了低呼,“茯大人身上的,可是王上亲赐之物?”


    茯芍扭头,说话的是一名中级官吏,他身旁的几名级别较高的官员也惊讶地打量着她。


    “是。”茯芍冲他们笑了笑,“王刚刚赏赐的。”


    四周顿时一片惊叹。


    “这披肩满载王息,茯大人真是圣眷优渥。”


    “这么多年来,王从未对谁如此用心,茯大人可是独一份。”


    恭贺谄媚声围住了茯芍,听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在场众妖不曾亲眼见过蛇王和茯芍相处时的模样,但光看她能用蛇尾在宫中行走,就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如今蛇王又给她披上了注满自己气息的披肩——如此直白的占有欲,就是瞎子也看清了蛇王的想法。


    茯芍不瞎,但蛇王从没有和她表白过。


    秋天到了,他未提交尾……有丹樱做前车之鉴,她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回家后,茯芍把披肩取下、铺开在榻上。


    她凝视着俶诡暗沉的华纹,觉得很适合陌奚姐姐穿戴。


    如果不是王亲赐的,她一定把它转赠给陌奚。


    披肩内被蛇王注入了大量蛇息,可以隔绝邪气、抵挡攻击。


    比起两点一线的她,常年在外奔波的陌奚更需要一件上好的法衣。


    茯芍突然想起,自己从未见陌奚穿她送的蛇皮。


    黄玉一族的鳞甲十分坚硬,即便不额外注入法力,也足可用来防身御敌。


    姐姐为什么不穿呢……


    是因为自己三千年的皮对他无用么……


    茯芍把蛇王披肩挂起来,一边盘算着陌奚什么时候回来、自己要不要给他写封信。


    她最近身体发涨,想来是先前吞噬的那些妖丹终于都被消化吸收了。


    如此一来,她又要蜕皮。


    在韶山时,她蜕皮前的鳞液会引来许多小蛇,如今在蛇口密集的城中,茯芍担心自己的气味会引发骚乱。


    这件事她无处咨询,只能向唯一一个了解自己情况的陌奚求助。


    思及此,她移步去了桌前,坐下来给陌奚去了一份书信。


    之后的几天,茯芍明显感觉到城中的气氛变了。


    不知何时起,大家都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即将回师的大军。


    茯芍在宫中行走时,也常能听见宫仆们的窃声私语。


    “可算回来了,”花园一角,有宫娥在偷闲聊天,“走了那么些年,今年秋天总算有了点乐子。”


    “城里的那些雄性,高的攀不上,低的又孱弱无力,还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好。”


    茯芍对这话题颇感兴趣,拉着酪杏加入了摸闲的宫女群。


    “你们在说什么?”


    听到声音,几位宫娥先是一颤,意识到来者是茯芍后,又放松下来,只恭敬地唤了声“茯大人”便又纷纷笑开。


    “我们在说即将回师的大军呢。”


    和刑司的官吏一样,宫中的其他妖都渐渐知道了茯芍的与众不同。


    从前蛇王身边也有过雌性,那条艳丽的丹蛇令所有宫娥谈之色变,日夜乞求千万不要和那位大人撞上。


    有一段时日子,姣好的宫仆都在身上佩戴劣质香囊,故意搅浑自己的气息,免得惹丹樱不喜。


    丹樱走后,全宫宫娥欣喜若狂,立马把那些呛鼻的香囊、香粉扔了,换上自己喜欢的那一套。


    然而不出两百年,当得知蛇王身边又出现了一条顶级雌蛇后,所有宫娥如丧考妣,一边小心翼翼地打探风声,一边默默把扔掉的香薰找了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万没有想到,新来的雌蛇竟如此亲切,和善得不像条蛇。


    莫说丹樱,就是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和她一样好脾气的大妖。


    宫娥们默默祈祷着蛇王不要再不知好歹了,这次可真是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下一个绝不可能更好,只有可能比丹樱更糟。


    丹樱的喜怒至少还有源可溯,而外面许多大妖都和丹尹一样,杀意来得毫无征兆,防不胜防。


    茯芍这样温柔的顶级蛇妖是她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自她入宫以来,蛇王再没有开过血宴,宫中的气氛也松缓了许多,连她们都有了忙里偷闲、说笑谈天的心情了。


    若她成为王后,往后的日子可就太好过了。


    譬如现在,她们在这儿闲聊,茯芍见了不仅没有呵斥嘲讽,还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进来。


    听她们提起大军,茯芍问:“这么说,你们今年要换伴侣了?”


    “那当然,”几个宫娥笑道,“有更好更新鲜的了,当然要换。”


    她们说着对视一眼,一齐看向茯芍,“茯芍大人有秋伴了么?”


    一年两季的发青期,秋伴是“秋季伴侣”的简称。


    茯芍苦恼道,“算是……有吧?”


    她觉得丹尹有点不靠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心邀请她的,再者,他被发配去了前线,也不知今年秋天能不能赶回。


    见她说得如此勉强,几位宫娥掩着唇,神神秘秘地揶揄道,“茯大人知道卫戕将军么?”


    茯芍点点头,“五名上将军之一,除王以外最强的蛇,对吧?”


    “除王以外最强的蛇?”几妖微讶,接着了然,“在淮溢…算是这样吧。”


    茯芍诧异道,“难道淮溢之外还有比卫戕将军更强的蛇?”


    “芙梃国的王太女呀。”宫娥们叽叽喳喳道,“她冲击四千年瓶颈已有五年了。”


    “四千年的大关果然是天堑,连她那样天资出众的妖都要花费这么久。”


    她们聊开去了,茯芍忙问回来:“她是什么蛇?”


    听到这话,宫娥们的脸色有些古怪,说不上是讥讽还是感慨。


    “蛇?人家自立门户了,才瞧不上当一条蛇呢。”


    “芙梃如今的王族是黄金蟒,自称有金龙血脉呢。”


    “龙……哈哈哈哈哈,真好笑。”


    黄金蟒……


    茯芍目光微移,忽然开口,“他们王族是不是姓‘黎’?”


    “对,就是姓黎。”


    酪杏敏锐地察觉道,“芍姐姐,你认识他们?”


    茯芍摇头,“我不认识。”


    是她父亲认识。


    爷爷说,父亲留下遗言,若她无处可去,可以投奔他在西南的故友。


    那位旧友和茯芍父亲是同一祖母所生,祖母就是一条黄金蟒。


    茯芍对陌奚说自己体内有蟒蛇血脉,便是来自于那位太祖母。


    父亲不曾提起对方是王族,看来他们是在父亲死后的三千年里夺得的王位。


    如此算来,那位王太女和自己也算是一门堂亲。


    几个宫娥吓了一跳,即便茯芍说自己不认识芙梃王室,但看着似乎也有些渊源。


    她们不敢再在茯芍面前编排对方,赶忙转移了话题,“卫戕将军回来,若是向您递出邀约,您会答应么?”


    茯芍眨眼。


    “卫戕大人可是淮溢所有顶级大妖中最稳重温柔的一位了!”


    “对呀,听说他看着冷冰冰的,但很照顾雌蛇的感受,且拿得起放得下,从来不会过分纠缠雌蛇,不会阻拦其他雄蛇对伴侣的示好!”


    “伴侣就该是卫戕将军那样成熟大方呀。”


    茯芍替自己的好朋友发声:“怎么会,这天下难道还会有妖比王上更加温柔么?”


    宫娥们本说得面红眼亮,茯芍这句话出来后,如冷水泼火,气氛顿时死寂。


    茯芍偏头,“你们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不…没什么……”宫娥们五味杂陈地咽下口中的话,艰涩地附和,“王上看着的确很温柔。”


    仅限于“看着”,再没有多的了。


    她们不敢在蛇王的眼皮子下议论他,含糊略过,又把话题扯回卫戕身上。


    “茯大人是怎么想卫戕将军的?”


    几个丫头兴奋地盯着茯芍,想知道她的心意。


    咳,她们可不是在坏蛇王的好事,相反,她们是在为蛇王打探情报!


    “他真的那么好么?”茯芍本就有这份心思,目下被她们说得更加意动。


    蛇族的大将军、实力雄厚的顶级大妖,又对伴侣体贴……听着这些描述,她也难免开始畅想。


    “要是他邀请我的话……”她没什么理由拒绝,感觉卫戕会比丹尹靠谱。


    几个宫娥笑作一团,直到领事路过,冷冷地瞪了她们一眼,她们才一脸菜色地结束闲聊,蔫巴巴地当差去了。


    茯芍见她们可怜,低声问了句:“你们耽搁事了么?”


    宫娥们齐齐摇头,“我们已经休息了。”


    “那急什么。”茯芍还想再和她们聊一会儿。


    宫娥们道,“以我们的修为,是不能在外头说笑的。”


    “王上规定的?”


    “不,是不成文的规定,王上怎么会在乎这点小事。”


    她们没有耽搁事儿,也没有悖逆宫规,茯芍便把领事叫了过来,“是我有事在问她们话,你别怪她们。”


    几个丫头立即双眼放光,崇拜感激地仰慕茯芍。


    领事无奈,对着穿戴王披的茯芍,只能悻悻称是。


    大军回师的消息如一阵春风,将蛇城吹得躁动起来。


    类似的对话野草般疯长,根本不是领事们的冷酷眼神可以杀得完的。


    茯芍被这股气氛带动,偶尔也惦记着大军回程的日子,但平日里还是按部就班地为蛇王请脉、探望小蛇和在医师院坐诊。


    给白狐治好金丝蝎毒后,茯芍有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她心里高兴,看来蛇王已经派人整治了校场士兵,那头白狐不会被排挤走了。


    刚这么一想,第二天晚上茯芍就又见到了他。


    “……”


    她惊诧地脱口而出:“怎么,你又被谁毒了?”


    衾雪语塞,要出口的话生生被堵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来见茯芍,不承想自己在她心中留下如此孱弱的印象,叫他羞耻得想要钻入地下。


    “不、不是…这次不是……”


    茯芍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真的吗?再没有妖欺负你了?”


    衾雪转身就走,“嗯,只是路过。”


    他压抑着因耻辱而颤抖的声线,可白发之下,那耳尖上的红意却如何也遮挡不住。


    当然不是路过。


    衾雪攥紧手中的玛瑙石,里面是他准备的仙草灵药、珠宝首饰。


    他今日来,是为了求偶。


    那天回去之后,衾雪辗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身家。


    来之前他酝酿了许多话,他想告诉茯芍,她是第一个正眼看待他的雌性,也是第一个肯定他实力的雌性。


    他不会辜负她的好意。


    如果她愿意成为他的伴侣,他可以立刻离开蛇宫,再不计较蛇族的灭国之恨,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宝地建立他们的家园。


    要是她不喜欢他的毛色,他也可以幻化出她喜欢的模样。


    太多的话充盈在衾雪的胸口,将胸膛衬得炽热滚烫。


    可这些饱胀的情绪被茯芍那一句“你又被谁毒了?”刺得泄气干瘪。


    在她看待弱者的眼神下,衾雪中断了这一动作,再也羞于开口袒露心迹。


    一连走出数里,白狐才在僻静处停下。


    这些日子因茯芍而激荡的心情冷静下来。


    勾月下的白狐低头,捏紧了掌中的玛瑙。


    此时蛇城尚且空虚,城中众妖却因大军回师的消息放松了警惕。


    这是刺杀蛇王的最佳时刻。


    一直以来,衾雪都对刺杀计划意兴阑珊。


    他来到这里、执行计划,只是身为王室、身为子女、臣子的责任而已。


    如今却不一样了。


    那对红银异瞳里划过暗色,余光小心翼翼地瞥向了医师院的方向。


    她说,比起外貌,她更看重实力。


    那么,若他击杀蛇王,向她证明自己有凌驾蛇王之上的实力后,她会答应他的求偶么……


    衾雪摩挲着曾被乌梢蛇咬过的手背,片刻,抬步走向校场。


    月光射在他身上,拉出一道斜长诡异的阴影。


    隐隐约约,他身后有七条长影在林间鼓动扭曲,那双素来清冷如雪的眼中,头一次涌现了狐的邪戾。


    蛇王,必须杀了蛇王。


    第六十章


    蛇王的寝宫坐南朝北, 背对日光,西南角是汤阁,正南是一片后花园, 东南是一块湖泊, 连接地下暗河, 直通大海。


    淮溢、蛇城和蛇宫内外皆布满水系, 正如茯芍所猜测的那般, 陌奚生长于水边,血脉更接近水蛇,对水的需求极高。


    秋季残阳猩红如血,半边天空都被涂染血红。


    落日之处掺杂着佊邪的妖紫,那诡媚的紫霞从西山上蹿出, 如钩如摄,将虚弱的斜阳拽入黑暗深处。


    陌奚倚着画廊, 蛇尾浸入湖中, 和水色融为一体。


    他洒了手里的鱼食,唇畔带笑, 目光落在水里,不知是在看摇尾乞食的鱼群,还是倒映的夕阳。


    沉沦在湖水中的夕阳失去了白日的冷傲,昏昏然化成一滩荡漾的橙红, 那色泽像极了饮多蛇毒后的茯芍, 醉眼朦胧。


    有鬼侍落下,单膝跪在陌奚身后, 发出喑哑难辨的低语:


    衾雪欲于下月初一、大军回师前日正午动手。


    陌奚抬了抬手, 模糊无形的鬼侍便散为飞灰,消失在了空中。


    “都听到了?”他唇畔的笑意不减, 错位望去,才知廊上并非陌奚一妖。


    廊柱之后,有妖步出。


    他右胸佩戴着蛇首纹样的胸铠,胸铠之后是一席曳地的黑色披袍,袍质特殊,如同丝绸,又比绸缎更加坚韧,在暮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冷光。


    同样的乌发,他的发色较之陌奚浓厚许多,单单立在那里便像是一笔苍劲的重墨,黑得纯粹,不染杂色。


    “衾雪身上有混息珠,修为低于他者皆看不出他的修为、记不住他的容貌,即便当下看过,要不了几个时辰也会忘。”佩甲的墨蛇看向廊上的蛇王,“鬼侍是如何发现的?”


    陌奚勾了勾唇,流露点点愉悦。


    他很高兴,茯芍没有自己去找校官,也没有去找任何宫娥、官吏商讨此事,而是直接跑来求助他。


    这份毫不犹豫,是因为她认可了他的地位、对他有足够的信赖。


    顺利的进度,为陌奚带来了稳定感、掌控感,令他感到安心满足。


    “去准备吧。”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日影,“庆功宴须顺利进行,我不想看见任何意外。你能处理好的,对么,卫戕。”


    卫戕躬身行礼,“是。”


    陌奚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洒入池中,引得游鱼真相抢夺,激出水花阵阵。


    他看着鱼食被一抢而空。


    仙逸的蓝尾鱼们吃得肚子臌胀可仍不肯离去,它们徘徊在廊下,仰望着上面的蛇妖,贪得无厌地期待着能再等到一把鱼食。


    本该仙逸清灵的极品仙鱼被养得如肉猪一般,各个痴肥臃肿。


    陌奚弯眸,爱怜地回望着水中仙鱼,视线描摹着它们肥头大耳的身形以及乞食的丑态。


    温柔的凝睇中,埋在水下的蛇尾毫无征兆骤然卷起,将久聚不散的十数头仙鱼碾成肉糜。


    哗啦——!


    巨尾搅破了湖面的平静,片刻之后,水面上漂浮着一坨坨看不出原型的糜。


    他抽尾起身,对着虚无之处开口,“我喜欢暖色的鱼。”


    沾着水的硕长蛇尾朝着寝殿游去。


    等蛇王彻底离开、回到自己的巢穴后,画廊上才又落下一团模糊不清的鬼影,开始处理湖上的废肉。


    卫戕望着蛇王离去的方向,墨色的瞳中若有所思。


    余光微瞥,他看着鬼侍大口吞噬起烂糊状的鱼肉,身周鬼气忽明忽暗地蹿升着。这是在高兴。


    即便已经被绞烂成泥,但这些鱼毕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肉质鲜嫩,灵气充裕,一条可抵万金。


    卫戕收回目光,离开了寝殿。


    几个宫仆和他擦肩而过,头也不抬地越了过去。


    仔细一看,墨蛇的身上笼罩着暗灰色的残影。


    他穿行在宫中,与几波宫仆正面而过,没有一个妖向他驻足行礼。


    所有妖都以为西征大将军卫戕尚在两城之外的军营中,没曾想他已然回抵了蛇宫。


    衾雪的刺杀计划定在了三日之后,蛇王不想他影响到初二的庆功宴。


    这命令很特别,对于蛇王、乃至所有沙场而归的大妖而言,乱子,才是助兴的宴会表演。


    但既然是王令,卫戕姑且前去察看了下衾雪的动向。


    狐妖太过常见,宫中新入几只狐狸,就如海中新生几条游鱼,根本不可能察觉。


    因衾雪容貌特殊、修为较高,可以一眼锁定,但其他玖偣残敌则无法确定,唯有等到他们下手时,才能一网打尽。


    卫戕隐匿了身形,找去校场,暗中注视衾雪,观察他和谁走得较近。


    这本该是监察组的工作,但丹尹不知为何被蛇王留在了玖偣边境。


    要监察衾雪这样超过三千年的顶级大妖,只能由另一位顶级大妖来做。


    血雀没有这个耐心,担子便落在了卫戕身上。


    卫戕观察了两日。


    确定了刺杀日期后,衾雪等狐妖愈发谨慎,私下再没有见过面,那头三千五百年修为的白狐仿佛是真的只来参军的,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衾雪这边一无所获,但在宫里待了两日,卫戕却有了其他发现。


    第二天的晚上,他在从校场回来的路上和两个宫娥迎面而过。


    本该视他无物的宫娥忽然停下,对着他行礼欠身。


    卫戕一顿,接着便听她们口中呼道,“茯芍大人。”


    有蛇尾游动的声音自卫戕身后拐角出现,他诧异回眸,王宫之中谁敢放尾游行、挑战王权?


    很快,卫戕便见到了那放肆的蛇。


    一条矜贵仙逸的玉尾出现在了他眼下。


    紧致圆润的蛇尾上排列着紧密的蛇鳞,每一块都如精细磋磨的玉石,在月下折出玼光。


    这一头修为仅次于他的顶级雌蛇,超过了丹樱。


    她朝他的方向游来,长尾逶迤,步态婀娜,当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剩三武时,卫戕倏地嗅到了一股惊人的奇香。


    这香气美妙绝伦,闻之胜饮秘药。


    她已然敛息,卫戕所能嗅到的气味十分有限,可就是这隐隐绰绰的半缕,便令他全身的血液躁动起来。


    他后退了半步,为这恐怖的香气,也为蛇姬的倾城之容。


    雌蛇喜欢强壮庞大的雄蛇,雄蛇亦何尝不爱丰腴粗硕的雌蛇。


    蛇妖之间,总是体型越大越美。


    眼前的雌蛇可算是卫戕所见之中最长硕的一条。


    她的气息、鳞色和体型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暧昧的秋风扫过,卫戕敛眸,压制住求偶期的本能欢欣。


    王命在身,他不能暴露踪迹。


    双方的实力差距并不大,茯芍看见了卫戕,或者说,她嗅到了一团模糊的气息,这是实力高于她的妖在故意藏匿身形。


    她只能辨别出,这是蛇的气息。


    淮溢之中,修为高于她的蛇妖只有大将军卫戕,她路过他,疑惑地扭头看了那团黑气一眼。


    黑气在她看过来的瞬间便后退开去。


    茯芍意会,他不想被妖察觉。


    本该在军中的上将军为何突然出现在宫中,还这样掩人耳目……


    茯芍觉得奇怪,前面的宫娥在唤她,她暂且将这问题放去一边,先回应了小宫娥们。


    见蛇姬越过自己,和两个宫娥走远,卫戕舒了口气。


    他拧眉望着地上游动的蛇尾,疑惑两个宫娥的反应。


    淮溢唯一的一条顶级雌蛇便是丹樱,卫戕和丹樱没什么交集,但都在蛇王麾下做事,日子久了,总也了解一些。


    平心而论,丹樱的脾气不算太坏——至少在千年大妖的行列中,她是个正常的妖,说话做事都不疯癫,还算是有规律可循,性格比她弟弟要好上一些。


    即便如此,宫中的妖仆们依旧谈丹樱变色。


    不止丹樱,强者总是让弱者避之不及。


    这条雌蛇是谁,为何宫娥们见了她不但不害怕,反而还停下来泰然自若地向她问好?


    这不合常理。


    卫戕陷入沉思,天色将亮,他正欲回去准备今日正午的那场刺杀,不料这一会儿思索的工夫,意外等来了接连两日都没有露出马脚的白狐。


    衾雪自卫戕面前穿廊而过,没有察觉到他。


    他的身体紧绷,有明显异状。


    卫戕立即提步,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


    他跟着衾雪去到了医师院。


    已到下差的时候,茯芍正犹豫是临时去一趟蛇宫,还是明夜请脉时再向蛇王汇报自己看见的卫戕。


    她以己度人,自己在蛇宫里敛息行走、遮掩痕迹时,是为了窃玉;那卫戕又是为了什么……


    不像什么好事,但也可能是蛇王授意他的任务。


    这个时间不是她该见蛇王的时间,自己特地跑过去说这事,万一对方只是在执行王令,那她岂不是闹了笑话,还会让蛇王觉得她大惊小怪、搬弄是非。


    茯芍纠结了一会儿,最终偏向于明夜请脉时再提。


    要是王嫌她多管闲事,大不了以后她不说就是。


    “芍姐姐,我都收拾好了。”酪杏整理好了东西,将墙上挂着的墨青披肩取下,给茯芍披上。


    “好,”茯芍抬头,让她系好了系带,“我们回去吧。”


    她刚一迈步,还未踏出主屋的门槛,就看见步入医师院的衾雪。


    老患者了,茯芍下意识张口,“怎么,哪里又伤了?”


    衾雪顿足,停在了院中。


    “不,没有……”在中意的雌性心里留下了孱弱的印象,他面上发烧,但这一次没有再逃离。


    “我来,是有话想对你说。”


    茯芍偏头看着他。


    晨曦自他们东方射出一抹光束,那头白发在月下柔美如绸,在日光下则愈添辉光。


    对崇白的人类而言,衾雪称得上清贵无双。


    他抬眸看着茯芍,没有施展媚术,那双狐眼自带妖冶风雅。


    茯芍身后的酪杏咯噔了一下,她不是离群索居、不谙世事的茯芍,立刻明白了这头白狐是什么意思。


    私心而论,酪杏希望茯芍的伴侣也是蛇,不想她和外族纠缠在一起。


    但她没有资格替茯芍决定,只能期艾地望着茯芍的背影,祈祷她不要答应。


    衾雪酝酿良久,终是在茯芍困惑的视线下开口了。


    “你曾说过,比起容貌,更看重实力。”


    茯芍点头,“对。”


    “那你……”衾雪咬唇,那双狐眼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风情,烟视媚行,又带着渴欲、期冀,“你会愿意和淮溢最强的雄妖结为伴侣么?”


    茯芍一愣。


    淮溢最强的雄妖,不就是蛇王么?


    她正要答话,倏地余光一瞥,看向了医师院门外。


    有一股难以捉摸的气息。


    若非蛇王,就是方才遇到的卫戕将军。


    茯芍下意识排除了蛇王。


    卫戕……她皱眉,他为什么要跟过来?来了又不进门,只藏在门外偷听。


    她愈发觉得卫戕可疑。


    衾雪羞怯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意,正忐忑地等着对方回应,却发现雌蛇的目光越过了自己,全然一副走神的模样。


    他顿时被凉水浇了个透心。


    带着一点愠色,衾雪重重唤了声:“茯芍!”


    茯芍这才回神看向他。


    “啊……”她想起了衾雪刚问的话,答道,“那当然愿意。”


    蛇王也好,新起之秀也罢,她乐意和强壮的蛇交尾。


    生不生蛋另说。


    院外的卫戕听到这一段,不由得皱眉。


    院内的衾雪则眉眼舒展,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颔首,道,“好。”


    说罢便转身离开。


    好?茯芍不解,这次又是好什么?


    他怎么总是没头没尾地说“好”?


    妖已走远,无从问起。茯芍莫名其妙地离宫回家。


    回去的途中,酪杏一脸欲言又止,等她做了饭、茯芍吃饱喝足了,酪杏实在忍不住问:“芍姐姐,你这就答应他了?”


    “谁?答应什么?”茯芍疑惑。


    “那头白狐呀。”酪杏坐在她身边,给她捏肩膀,“你今天不是答应他,只要他成为淮溢的最强者,就做他的伴侣了么。”


    “怎么会?”茯芍震惊,“他是狐狸我是蛇,这要怎么做伴侣?”


    她被酪杏的大胆发言给惊到了,完全无法想象一头狐狸和一条蛇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狐头蛇?还是蛇头狐?


    不管哪个,茯芍都不能接受。


    酪杏也吃惊,“可你说了‘愿意’。”


    “我说的是愿意和淮溢最强的妖做伴侣,淮溢最强的是蛇王呀。他的道行可比王差远了。”


    那头白狐都不一定能打得过她呢。


    酪杏道,“现在打不过,日后未必,届时芍姐姐会答应他么?”


    “那也不行。”茯芍拒绝,“狐狸是一夫一妻制的,和他在一起也太吃亏了。”


    酪杏终于是放了心。


    她点点头,应和道,“是呢,太亏了。”


    芍姐姐这样好,怎么能便宜外族。那头白狐想得也太美了。


    茯芍没有把衾雪那番话放在心上,她更加在意今天遇到的卫戕。


    廊上相遇后,她本是打算晚上入宫时再和蛇王提的,但在注意到卫戕在医师院外的鬼祟行迹后,茯芍又踌躇了起来。


    卫戕是蛇族的大将军,又是在蛇族自己的地盘上行走,有什么任务是要他隐匿身形的?


    茯芍想象不到。


    她在房中转圈忖度,当目光触及到墙上挂着的披肩时,她的心到底还是偏向了蛇王。


    “小杏,”她匆匆离去,“我入宫一趟。”


    蛇王对她一片赤忱,就算是多管闲事,她也要以防万一。


    “芍姐姐?”酪杏从自己房中探出头来,只来得及看见茯芍的一点尾尖。


    她游得很快,用上了移行术,三五次施术后,便入了宫门。


    此时太阳高悬,和她窃玉那天的时机一模一样。


    茯芍愈发有些不安了。


    宫中不能施展法术,她只能依靠蛇尾全速遄行。


    这一路黄影憧憧,途径的宫仆只见身旁蹿过一道残影,未及行礼就没了踪迹。


    宫中的气氛的确是有些变了。


    茯芍敏锐地感知到寝宫附近多了许多卫兵,其中不乏千年大妖。


    在一众兵戈之气里,她嗅到了卫戕的气息。


    心下一沉,茯芍骤然停下,蛇尾一转,匿入殿前的玉阶当中。


    她本是想来提醒蛇王的,不料宫变发生得这样快,卫戕竟已先一步入了内殿。


    情况有变,她未必能打过卫戕,保险起见,选择了匿迹,准备见机偷袭。


    卫戕已部署好四周,自己守在寝殿门内。


    陌奚靠坐在玉榻上,若无其事地翻着书。


    时间将至,有顶级大妖的气息靠近。


    卫戕握住了腰间佩剑,当他分辨出那股气息后,神色微变。


    不是衾雪,是昨夜遇到的雌蛇。


    殿内的陌奚亦有所察觉地从书中抬眸,两名顶级雄妖刚刚判断出来者的身份,下一刻,茯芍的气息忽地中断,彻底消失不见。


    卫戕暗惊,伸出蛇信亦无从探得。


    他转身看向蛇王,蛇王眉心微蹙,有些迟疑。


    这令卫戕再度惊诧。


    有敌来袭,蛇王从不会不悦,相反,他乐于戏耍那些来送命的蠢货。


    这条雌蛇的修为在三千六百年左右,并不会对蛇王构成威胁,为何他脸上一贯的笑意却不见了。


    卫戕询请王意:“王,需要我去处理么?”


    “嗯?”蛇王偏首,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卫戕向蛇王汇报道,“今日黎明,探得衾雪向此蛇表衷爱意。此蛇答应,若刺杀成功,便与他结为伴侣。”


    他没有半分徇私,即便那条雌蛇得天独厚,美得令他晃神。


    既与外族勾结,便是雌性,卫戕也不会留情。


    他受过这样的教训。


    言毕,大殿死寂无声,良久的沉闷后,才响起轻轻一声呢喃:


    “表衷,爱意?”


    “是。”卫戕道,“二妖私交甚密,必是同伙无疑。”


    “你说,她答应他了?”


    卫戕没有等到革杀的命令,只听见蛇王的低语:“她答应他,只要杀了我,就做他的伴侣?”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一片羽毛飘落水中,轻得连涟漪都惊不起。


    这不正常的语气令卫戕心中发紧,蛇王的语调难辨喜怒,他谨慎起来,反复度量自己言行是否有失。


    顷刻,卫戕迟疑地改口,“衾雪倒是没有直言说要…杀您,只是问她——”未防自己误传了什么,卫戕回忆着,将原话一字一句道出,“‘会愿意和淮溢最强的雄妖结为伴侣么’。雌蛇答‘那当然愿意’。”


    卫戕蓦地听见了一声笑。


    蛇王倚着软枕,笑吟吟地望向他,“卫戕,差一点儿,我就想杀了你。”


    他面上带笑,翠瞳中却冰凉如水,全然冷寂。


    卫戕登时低头,不敢与陌奚对视。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为何短短几句话之间,蛇王情绪变化如此之大。


    不待细想,一股压抑的妖气骤然逼近。


    殿门被厉风撞开,卫戕当即拔剑,七道苍白的狐尾冲入寝殿,如鬼如魅,发出诡异尖厉的狐鸣。


    来者正是白狐衾雪!


    埋伏下的卫兵冲出,却被玖偣残兵缠住,衾雪逆光而来,身后狐尾四散膨开,如有自我意识般地扭曲摆动,每一条都被强烈的杀意支配,势要取殿中蛇王的性命。


    他立刻发现了门边的卫戕,折身避开挥斩而来的利剑,反手自袖中洒出一片黄粉。


    哧——


    电光火石间,幽蓝色的狐火燃起,和空中弥漫的黄色粉末接触后,即刻产生迭穿爆炸!


    卫戕疾速后退,屏气之前,他还是嗅到了那股气味——


    雄黄。


    雄黄在狐火的加持下不断爆炸,余威震动了殿中大柱,那股让蛇难以忍受的味道充斥空中,熏得蛇妖们头晕眼花、四肢乏力。


    黑红色的火光遮蔽了衾雪的身影,卫戕从雄黄中缓过劲来,当机立断朝陌奚所在之处赶去。


    破开雄黄火后,眼前的情形令卫戕脚步一停。


    不出所料,借着烟尘火色的掩护,衾雪直捣深宫中的陌奚。


    长锥形的利爪抬起,他朝着榻上的蛇王落下致命一击。


    陌奚抬眸,与他近距离四目相对。


    那条墨尾已然朝衾雪脚踝涌去,却在缠上之前横生骤变——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黄影自衾雪身后的云石地砖破出,先陌奚一步扬尾卷住了衾雪的脖颈,将他一把扯走,高高抛起,甩向墙壁。


    砰——


    这一声重响,将坚硬的石壁砸出裂纹,也将衾雪的脊椎撞裂了两节。


    嘶——!


    暴怒的蛇鸣声随之响起。


    衾雪抚着喉咙,脖子上一圈紫红,皆是方才被蛇尾所勒。


    他愣怔地看着冲他嘶吼咆哮的雌蛇,那双和赤狐类似的琥珀眼里满是恼怒。


    她的形容姿态,是在对待一位死敌。


    衾雪想要说话,开口却咳出了鲜血。


    “为什么……”他痛苦地望着眼前的蛇姬,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半日她就换上了憎恨、厌恶的神情。


    茯芍的突然出手搅乱了战局。


    卫戕定在原地,惊讶地看着雌蛇的背影。他和衾雪一样,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和白狐定下私约的雌蛇会突然翻脸。


    唯有榻上的蛇王,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弯眸流露出浓郁的欢喜。


    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雌蛇,他眼尾嫣红,毒牙发痒,一股灭顶的愉悦贯穿了全身,令他头皮发麻,止不住唇畔的笑意。


    “为什么?”茯芍听见了衾雪的话,也看见了他满脸被背叛般的痛色。


    “我才想问为什么!”她睁大了双眸,蛇瞳竖成一线,“我给你解毒、替你摆平校场里的妖,你却要刺杀我王!毁了我族的支柱!”


    她咧出獠牙,怒不可遏,“卑鄙的外族,你太不知好歹了!”


    衾雪睁眸,蛇姬仙逸柔美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狰狞。


    他咬牙:“那你倒是问问,你的王,又对我做了什么!”


    不等茯芍开口,他便低吼道,“他灭了玖偣,杀死我全族两千余口!国破家亡,我不该报仇么!”


    “你该。”


    衾雪抬眸,眼中重燃希冀,雌蛇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打回地狱——


    “你是该为自己的族人复仇,而我,也该保护我的王。”她道,“事已至此,皆是你和你族人太弱小之过,怨不得我王,他只是比你们都要强大而已。”


    陌奚蛇瞳收束,细如针尖。


    再一次,他被这一世茯芍的风姿所惊艳。她是美得那样自然、那样的让蛇陶醉。


    他爱恋地凝视着茯芍,目光痴缠,满载柔情。


    陌奚从未如此确信,这就是他想要的伴侣。


    空气中,逐渐泄露出甜腻的毒香,那味道遮盖了雄黄的刺鼻。


    衾雪怔忪地看着面色冷倨的雌蛇,片刻,他撑着地面,摇晃着站起了身。


    “先前的那些话,都是哄骗我的……是么?”


    白狐低着头,散乱的白发垂在两侧,长着利爪的十指律动着,手背上青筋突起,身后的七条狐尾妖娆诡异地扭摆,将他的身形拉得极大。


    茯芍嗅出异样的气息,这一刻的衾雪,比先前要危险太多。


    右手一握,自虚空中抓出黄玉骨伞,她戒备地盯着衾雪的动作。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搭上了茯芍的肩膀,将她轻轻揽至身后。


    这样温柔而不孱弱的力度,茯芍只在陌奚和蛇王身上见过。


    “王!”她立刻侧身,挡在蛇王身前,“您快走!”


    “既唤我王,我自当承担王的职责。”陌奚抬手抚过茯芍的侧脸,将她一路疾驰而散落的碎发整理妥当。


    他眼中的柔情茯芍尚不能领会,但同为雄妖的卫戕和衾雪焉能不懂。


    “茯芍!”白狐利爪崩张,双眸充血怀恨,“为何骗我!”


    茯芍莫名其妙,她何时骗他了?


    她身边的陌奚倒是笑了。


    他将茯芍拉至身后,笑吟吟地望向暴怒的白狐。


    那双翠瞳上下端凝着他,继而噗嗤一笑,“果如传闻所言,不堪入目。”


    衾雪一怔,目光钉在蛇王那墨青色的釉亮蛇尾上,长尾游摆之间,凹折出绚烂的伴彩。


    虽不是珊瑚蛇那样的斑斓,可无论如何都要比他一身苍白美丽太多。


    “小王子,你恐怕误会了些什么。”那蛇王站在雌蛇身前,胜者一般,带着上位者的风轻云淡,“她答应的,是和淮溢最强者结伴,可不是和你。”


    “再有,”他弯了弯唇,轻声细语地温和开口,“连雌狐都觉得粗陋的雄性,有何面目来抢夺我淮溢的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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